主题
玉暖边州
燕歌
引子
"老板呢?"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这名黑衣汉子的嘴里吐出来,在满堂的喧哗声中,显得十分地不真切,使得那伙计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句:"客官说什么?"黑衣汉子又重复了一句,伙计才打量一下他,应道:"老板在楼上,和客人谈点儿生意。"黑衣汉子将头上的竹笠压了压,转身坐在椅子上,说:"麻烦你告诉他一声,就说京城的老朋友
来了,有要事找他。"伙计用布巾抹着桌子,也压低了声音:"稍等。"随后,这伙计转身上楼,不大工夫,便又走下来,到了黑衣汉子面前,说:"老板有请。楼上右转第三间屋子。"黑衣汉子不答,随手提起包袱,走上楼去。
第三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仿佛没有人,黑衣汉子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屋,然后反手将门掩上了。
屋子里立着一个人,面向里,只看到一个背影,这背影有点儿瘦削,而且仿佛挺不起腰似的,有些伛偻。黑衣汉子像是怔了一下,轻轻叫了声:"金老弟,金老弟……"那人没有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句:"你来了……"这声音很细,却很尖锐,如一条蛇在低嘶,能让人掉一地鸡皮疙瘩。
黑衣汉子眼神闪了一下,道:"十多年不见,你的声音为何变成这样?"那人冷笑一声:"我的声音一直是这样,怎么,你听不出来了?"黑衣汉子猛然一惊,道:"你,你是……"那人慢慢回身,显出了一张尖削如同刀锋的脸。
黑衣汉子双目一寒,五指已握紧了包袱外露着的刀柄,那人用手指弹了弹鼻子,长叹一声,在这一刹那,黑衣汉子已拔刀,但是他的动作仍旧慢了一步。
突变骤起,在黑衣汉子的刀只拔出一寸之时,一条金丝索飞来,将他的手与刀一齐缠住,黑衣汉子还没来得及怔一下,地板上"夺"地刺出一柄金枪,近一尺长的枪尖没入了黑衣汉子下阴,黑衣汉子身子一缩,还没来得及哼出声,已被一只金手扣住了咽喉,咔的一声轻响,喉节碎裂,黑衣汉子一张嘴,一股鲜血连同一块喉骨喷了出来。
那"老板"在金丝索飞出时,随手取出一块丝巾,擦拭着嘴角,等到鲜血刚刚喷溅时,那块丝巾已裹住黑衣汉子的嘴巴。
鲜血,没有一滴落在地板上。那"老板"看了看黑衣汉子临死时的凄厉眼神,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他轻轻摆摆手,金索、金枪、金手在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软倒在地。
"老板"慢慢开门,走到楼板上,对着下面叫了一声:"小三儿,生意谈完了,收拾一下。"那伙计跑上楼来,向着老板微微一笑,走进屋子里,在床上一推,床板开启,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然后小三儿把那黑衣汉子的尸体向里一塞,冷笑一声:"大人,你到家了,睡个好觉。"那"老板"站在楼梯口,看着下面穿梭的人们,冷然一笑,然
后对着门外一望无际的大漠,心想:下一个,会是谁呢?
一 相逢皆是缘
轰隆一声,阴暝的远天像是开了道血口,喷溅出一条闪着血光的电龙,将无边的大漠映得通亮,金镶玉猛然抬头,想用目光捕捉那条电龙时,它却又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一样,地面仍是灰沉沉的一片。
天气阴得如同暗夜一般,金镶玉在骆驼上欠了欠身子,松弛了一下,举目远望,平素干燥炽热的大漠像一张张大的巨口,向天期盼着甘雨的降临,现在看来,它的愿望马上要实现了。金镶玉突然感觉有些寒冷,她取出一件蓑衣披在身上,将竹笠紧了紧,长长出了口气,催动骆驼向前走去。
十五岁的她,刚刚从中原回到大漠,路途虽然并不遥远,但她的心路却像是走过了千山万水,已不再是未出大漠时的单纯情怀。
父母的死讯,她已在未到大漠时听到了,但她不知道他们死在什么地方,金镶玉只知道,父母是因为找她才死的,而这一切的直接原因,就是邱残月。
可邱残月真的想这样做吗?他最后的呼喊,还在金镶玉耳边回响。
金镶玉的嘴边现出了一丝笑容,这笑容有点儿苦涩,因为她不知道今后她的心里还能容下哪一个男人,或许,再也没有。
她没有哭泣,她的泪水,就像是这大漠的雨水,经年不落。金镶玉始终记着父亲的话:眼泪不适合大漠。你若想生存,就忘记眼泪。
稀稀疏疏的雨点,不失时机地洒落下来,打在竹笠与蓑衣上,噼啪作响。更多的则落在干燥的沙土中,泛起一点点儿的尘烟。整个天地中,仿佛只剩下金镶玉这一人一骑。
可就在这一片寂寥中,金镶玉猛然听到了一阵轻轻的呻吟。呻吟声从不远处传来,金镶玉眉头一皱,循声而至。声音是从一座沙丘后面传出来的,金镶玉下了骆驼,手中握了五片相思柳叶,慢慢走过去。
一道电光闪过,映照出了沙丘后面的两个人,那两个人都是面朝沙地,畏缩在一处,似是受了重伤,动也动不得,只是咽喉里发出轻轻的求救声:"救……救人……" 金镶玉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站在一边看了看,才慢慢蹲下身子,伸手去扳其中一个人的身子。
就在她的手刚刚触及那人时,地面上的两个人突然像豹子般地蹿起来,一人以手作刀,斜砍金镶玉颈侧的大动脉,另一人从沙地中抽出一柄断剑,刺向金镶玉前心。
这两人一出手,俱是杀招,像是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般。
金镶玉若不是早有准备,肯定被砍断了颈椎,刺穿了心脏,大漠中出生的她,对于这里的生存法则早已了然于胸,在这一刹那间,她的脚已踢起无数沙尘,罩向二人,同时身子向后激射,手掌一扬,五道寒光疾如电闪,飞击而出。
那暗算的两人竟也不是等闲之辈,各自一招使出,眼前突然不见了目标,代之的是一片沙尘飞扬,雨刚刚下起,并没有湿透沙地。用手刀的那人知道沙尘后面定有杀招,此时天昏地暗,虽看不清对方出手,但却听到了相思柳叶的风声。
他大叫一声:"暗青子!"身形不及后退,用一只手以肘为轴,在胸前画了个圈子,两片相思柳叶被他扣在手中,咔咔数声,他的手竟如同铁剪,将纯钢制成的刀片捏成四段。
好厉害的手!
另一人也听到了风声,他没有前一人的手法,身法却是灵动异常,脚跟向沙地上一顿,身子已退后五尺,然后竟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下冲天而起,三片相思柳叶在脚下掠过。
金镶玉却是得理不饶人,趁着那人刚刚跃起在空中,又是三片柳叶飞出,分别打向他的小腹、胸膛、咽喉。这一手三片暗器分射三处的手法,是她母亲玉玲珑最厉害的杀招。
那人身在空中,见不到暗器,只听到破空声,急忙提气开声,双脚如同倒踩着云梯般向上升起数尺,避过了射向小腹与胸膛的暗器,但他还要再升之时,突然闷哼一声,身子如同被刺了一刀,那口气再也提不起来,而最后那枚柳叶,他再也闪避不开了。
可就在此时,一道闪电适时亮起,借着亮透天宇的明光,金镶玉在这一刹那间,看清了这人的脸孔。其实用不着看他的相貌,只看这路"倒上天梯"的绝顶轻功,金镶玉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小黑子!"金镶玉大叫一声,手指一弹,一片柳叶快如飞星,追钉在前面那枚柳叶尾上,将那枚柳叶远远撞开。
小黑子真气一泄,像一块大石头般摔在地上。
从两人偷袭,金镶玉闪避、出手,到此时也只不过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小黑子如同在鬼门关打个来回,金镶玉跑上去,托起小黑子的头,见他竟已被摔得晕过去,便一连几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将小黑子打醒。
另外那人也慢慢走过来,此时虽无电光,金镶玉从身形也可以看得出来,那是阿木。除了青丝蛇之外,别人不会有这么厉害的手。
金镶玉知道阿木不会多说话,便冲着小黑子吼道:"黑子,你眼睛被猪油蒙了,连我也打……客栈出事了吗?"小黑子吐出两口鲜血,挣扎道:"少当家的,我不知道是你,你一身男子打扮……你回来了,哈——哈——你回来就好。"阿木一只手轻搭在金镶玉肩头——以前他都是两只手的。
金镶玉猛然看去,如铁打钢浇一般的阿木,现在只剩下了一条左胳膊,另一条已齐肩断去。他身上的衣服已成暗红色,那都是鲜血干透后的颜色。不用多说,金镶玉已然知道,龙门客栈已生巨变。
果然,小黑子一边吐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这一切。
"他妈的,咱们龙门客栈在这条道上狂了几十年,从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掌柜的他们几个人走了没几天,龙门山的马贼来了,为首的还是老彪,手下领的人不多,也就四五个。可都是些新面孔,老彪说他的兄弟前几天劫一趟镖时死了不少,这是新添的,他带他们来与我们认识认识,可我总觉得那些家伙阴阳怪气,所以就多留了点儿心
,这几个家伙先是与伙计们胡聊,突然一个家伙打碎了酒碗,一刀挥掉了老彪的脑袋。然后这伙人就像约好似的,拔刀子见人就杀。可怜七个兄弟,猝不及防,都做了糊涂鬼。我和老木打翻了几个,正要占上风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三个金衣狗,那三个金衣狗好利的牙爪,我受了内伤,老木的一条膀子,就是为救我断的……"小黑子看着阿
木的断臂,鼻子一酸,他知道阿木的武功都在两只手上,没了一条胳膊,就是少了一半武功。
金镶玉眼睛瞪得血红,大骂道:"妈的,是哪个王八蛋,吃了豹子胆,敢来动龙门客栈?你说!"小黑子道:"我们这几天打听清楚了,那些阴阳怪气的家伙,敢情都是长头没长尾巴的东西——东厂的阉驴!为首的一个姓方,叫什么方自真,以前是王振的手下,王振死后,朝廷将这姓方的抓进大牢,论罪当五马分尸,可不知为什么这家伙
还活着,而且狂得很。"金镶玉咬着牙问道:"客栈就只逃出你们两个吗?"小黑子含泪点头,道:"这几天,我们两个靠着打劫,混点吃喝,顺便养伤,就等着掌柜和少当家的回来呢。"阿木一直没有说话,现在突然冒出一句:"掌柜的他们呢?"金镶玉硬着脖子,并不回头,也不答话。阿木没有再问,只是双膝一跪,向着金镶玉来的方向慢慢
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红着眼睛向沙漠中走去。小黑子叫道:"老木,你去干什么?"阿木一个字也不说,身形虽然有点儿颤抖,但却始终挺得笔直。
突然人影一闪,金镶玉挡在阿木身前,冷着脸道:"你不能去!"阿木并不停下脚步,金镶玉也不让开,眼看阿木就要撞上她的胸膛,阿木终于停下,冷冷地说了一句:"你管不着我,你只是孩子。"金镶玉冷笑:"几天以前,我还是个孩子,可是现在,你们都得听我的。"阿木木无表情,道:"为何?"金镶玉一挺胸,道:"因为现在,我就
是龙门客栈的老板娘,没有老板的老板娘。"阿木扫了她一眼,道:"龙门客栈,已不存在了。" 金镶玉直视他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我,就是龙门客栈!"她向小黑子一努嘴,吩咐道:"你先扶着他到龙门山去找那些马贼,避避风、养养伤,等到我夺回龙门客栈后,就派人接你们回来。"小黑子叹息道:"那些马贼……已经被东厂的人设计
宰得七七八八,现在的龙门山,和龙门客栈一样,已经没主了。"金镶玉冷笑:"龙门山可以没主,但龙门客栈,一定会有的。"小黑子急道:"少当家的,你一个人去吗?那里可是龙潭虎穴,就算你的武功再高,也难免死无葬身之地。"金镶玉横了他一眼,道:"少废话,你看着吧,是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夺回来。你们先去龙门山休养。"小黑
子道:"可你这样去,不等于送死吗?东厂要把龙门客栈连根拔起,肯定事先派人踩过盘子,你的样子他们一定熟悉,只怕你还没跨进客栈的门,就,就……"金镶玉笑了笑,道:"我当然不会就这样去,你听……"三个人闭上嘴巴,侧耳细听,在那稀疏寂寥的雨声中,夹杂着一阵阵悠扬悦耳的驼铃声。是驼队。它们仿佛来自天边的阴云中,突
然一下子就掉落在眼前,在这风雨如晦、变幻无常的大漠,驼队就是唯一可以带来财富与好运的神,但这些神却不那么被人尊重,而且时常被人打劫,一句老话印证了这些血腥的缘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次的驼队比以往的看来要大些,约摸有五六十匹骆驼,还有十几匹马,带的家当不少,每匹骆驼上都载得满满的,金镶玉一眼就可以看出,货物虽多,却大都是些茶砖、香料、皮革、瓷器等东西,这些东西在大漠上并不招人注意,虽然运到西域或者更远的地方可以换取大量黄金,但马贼们似乎并不愿意跑那么远的路。
马贼是抢东西的,不是换东西的。
金镶玉静静地等在一边,直到那些人来到眼前,才抬起眼看了一眼为首的那人。那是一个又黑又瘦的汉子,与以往见到的驼队首领全然不同,那些人大都是魁梧挺拔的大胡子,眼睛一瞪如铜铃,声音一出能把人吓个跟头。
那汉子见到金镶玉,并没有出声,只专心走路。大漠上行走的江湖人,总是遵循着一个原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金镶玉当然不会让他就这样走过去,她跨上骆驼,与那人并肩走着,向那人抱抱拳,粗声粗气地道:"老合请了。"老合是道上的行话,意思是跑江湖的人。
老合斜着眼睛看了看金镶玉,轻轻回了句:"小丫头有事就说。"金镶玉心里吃了一惊,暗道好厉害,只一眼就看出她是女儿身。其实金镶玉从中原时就是一身男子打扮,语音也是学得十分地道,不是老江湖决不容易看得出来。
金镶玉向老合身边挨了挨,轻声说明了自己的意思,老合皱了一下眉头,带着一种奇异的眼神问道:"你要跟我们一起?你不怕吗?"金镶玉微笑不答,只是道:"怕个鬼呀!这里向前一百里,有个客栈,我就是去那里。"老合笑了:"龙门客栈,哈哈,怪不得,敢独自去龙门客栈的人,还会怕什么呢?不过……"老合的笑容似是有点儿意味
深长,"驼队中有自己的规矩……"金镶玉一拍胸膛,接道:"我知道,不就是换班值夜么?有我在,你们可以放心地睡了。"这句话一出口,后面有三五个人突然同时将目光射过来,如刀子一般剜在金镶玉脸上,这种目光绝不是善意的,金镶玉隐隐感觉到,这个驼队中似乎有着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她的目光快速从众人脸上扫过,发现这些人大
都面色不愉,只有一个人,眼睛很亮,但看着她的眼神却是淡淡的。
雨总算停了,可令人不安的黑夜终于来临,驼队的人生起了几堆火,将几十匹骆驼围成几个圈子,相互隔得并不远,这样可以有个呼应。金镶玉看着他们喝完了劣酒之后,靠在骆驼上和衣而睡,她站到一边,静静地盯着黑暗的夜空出神。
突然间,有香气钻进鼻子里,半只刚刚烤好的羊腿递到她眼前,金镶玉回头看去,见到的是一双闪亮的眼睛,伴着那种淡淡的眼神看来,竟是那样似曾相识。金镶玉的心怦然一动,这样的眼睛,她十分熟悉。
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在噼噼啪啪的烧树枝声中听来,有点儿慵懒的意味,但说的话却是令人心惊肉跳:"今晚你要非常小心,这个驼队正在被人猎杀。任何一个值夜班的人,早上都会发现他冰冷的尸体。"金镶玉回头望去,一个少年正向她递来手中的羊腿,那少年眼睛很亮,可是却生着一脸的疙瘩,坑坑洼洼地仿佛被钉鞋踏过的
泥地,那样子真够十五个人瞧半月的。
金镶玉怔了一下,这才接过羊腿咬了一口,问道:"死了多少人了?"那少年道:"十五个,半个月内,一天一个。而且都是一刀致命,没有人知道杀手在哪里。" 金镶玉明白了,怪不得这个驼队的人都那样看她,她十分清楚被猎杀的滋味,一天杀一人,这种手法绝对可以把心硬如铁的人吓到疯狂。
那少年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在怀疑你。因为你来历不明。"金镶玉扫了一眼那少年,他的脸看上去棱角分明,显示着他刚强坚毅的内心,而眼角眉梢带出的风霜之色,可以断定他在江湖上已滚打了多年。金镶玉冷笑了一声,道:"你也不像是这个驼队里的人,他们一定也怀疑你。"那少年笑了笑,道:"这个驼队来历不明,急着赶路,
想要出关。"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更低:"以我看来,这帮人很可能作了大案,被官府追得紧,才假扮驼队,用来掩人耳目。我是刚进沙漠时与他们遇上的。"金镶玉道:"所以他们让你来监视我,哼,两个都有嫌疑的人在一起,会有什么事发生呢?"少年淡淡地道:"也许可以把杀人的人揪出来。你在沙漠里混了不少日子了,你要比他们有办法
。"金镶玉斜着眼睛,问:"你知道我久居沙漠?"少年笑了笑:"你的脸色告诉我的。"金镶玉摸了摸自己长年被风沙侵袭而稍显粗糙的脸,瞪了少年一眼:"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舍不得我死啊?"少年淡然道:"也许吧,我不想路上没伴儿。"金镶玉眼神一变:"怎么,你也去龙门客栈?胆子不小呀!"少年笑道:"龙门客栈不是鬼门关,为何去
不得?"金镶玉心想:哼,以前当然不是,可现在……难说了!
少年看着金镶玉的脸色,道:"不知兄弟高姓大名?"金镶玉打了个怔神,才道:"郁金香。"少年道:"好名字。珠玉之玉?"金镶玉道:"忧郁的郁。"少年点头笑道:"好,名字好,姓得更好,如果是珠玉之玉,却是有点儿俗了。"金镶玉又瞪了他一眼,问:"你呢,叫什么呀?"少年拱了拱手:"我姓周,周一飞。"金镶玉笑了笑:"哦,是
不是稀粥的粥?看你一脸苦相,叫苦菜粥不是更合适?"少年淡然道:"随你吧。"金镶玉笑了,这许多天来,她才是第一次开心地笑,也不知为什么,对于眼前这个丑陋少年,她突然感到挺亲切的,于是便问道:"你去龙门客栈做什么?会相好的?"心里想着:哼,不会也是来抢地盘的吧?如果真是,老娘我先做了你!少年突然皱了一下眉头
,似是听到了什么,嘴里漫不经心地回答:"去接一个朋友……"此时金镶玉突然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不要说话,周一飞想要问,却没有开口,因为他也感觉到了四周已笼罩了一层极浓的杀气。
有人来了!可是四下里一望可及,并无一个人影,人在何处?
人就在身边,忽听一阵轻微的声响,如同蝙蝠振翼,亦如风吹铁线,就在身前,地下!一条沙线快速划来,咝的一声轻响,金镶玉坐的地面上突然冒出一段刀尖。
但是此时周一飞已经事先觉察,他抱着金镶玉滚出去。连着三声轻响,二人滚过的地面上接连刺出三刀,但都落空了。二人一停下来,金镶玉轻叱一声:"王八蛋,出来!"她五指已深入沙地,硬生生从里面扯出一个人来。那人出得地面,已知不好,慌乱中手里一把宽宽的刀闪电般去削金镶玉的手臂,周一飞哪容他反击,手中早多了一柄
长剑,一招凤凰三点头,那人刀子落地,穴道被封,剑指咽喉。
金镶玉感激地看了周一飞一眼,然后转向手中的人,一看之下突然叫了起来:"是个孩子。"周一飞也吃了一惊,急忙撤剑,顺手捡起那人掉落的刀,用手掂了掂,道:"是……是菜刀!"他回头看着那孩子,见他不过十一二岁,黑黑的脸皮,小小的身子,一脸的稚气未脱。
这里一折腾,驼队的人都醒了,纷纷围拢上来,一个虬须大汉见到这孩子,怒吼一声:"一定是这小崽子,杀了我哥哥!"他话没说完,已举起一柄鬼头大刀,当头便砍,看那股狠劲,这一刀下去,那孩子不变成两爿才怪。那孩子眼看着大刀落下来,眼睛里竟然一丝害怕都没有,如狼一般凶狠的眼睛还是瞪得溜圆。
突然呼的一声,金镶玉已提着那孩子滑了出去,与此同时,铮的一响,火花迸射,周一飞的长剑已架住了鬼头刀。虬须大汉怒道:"你们干什么,难道与小崽子是一伙的?"老合走过来,对周一飞道:"周兄弟,这个小崽子肯定就是杀了我十几个伙计的人,你为什么要护着他?"周一飞冷着脸道:"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老合眼睛里闪出寒光
:"难道孩子就可以随便杀人么?他若杀的是你的亲人,你会不会报仇?"周一飞哼了一声:"那也要问个明白,他为什么杀人!" 金镶玉已开始问那孩子,那孩子像是听不懂似的,突然指着驼队的人,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金镶玉点点头:"哦,原来是个鞑子!"她向着老合叫道,"喂,道儿上的,这小鞑子说,你们杀了他的一家人,抢了他家
的财物,有没有这回事呀?"老合哼了一声,道:"有是有的,那便怎么样!咱们中原人这些年被鞑子欺负得还不够吗?连皇帝都被他们掳去过,哼,这事就算官府知道了,只怕还要送花红给我哩。"金镶玉问:"你杀了他家多少人?"老合想了一下,道:"一家八口,我们宰了七个,就逃了这小杂种!哼,想不到他还成了精了!" 金镶玉点点头
,道:"这样吧,从今以后,你别再动这孩子,这孩子呢,也不会再动你们,大家算两清了。"虬须大汉怒吼道:"你算什么东西,老子偏要宰他……"话音未落,一柄冷森森的剑已顶在他咽喉上,寒冰似的剑气激得他直起鸡皮疙瘩,嘴巴自然也闭上了。周一飞声音比寒冰还要冷:"连孩子也不放过,你跟那些狗鞑子也没什么分别了。"老合的手
背在后面,轻轻一招,驼队的人突然一齐冲上来,七八柄大刀向周一飞招呼过去。周一飞见他们竟然不顾那大汉的性命,突然飞起一腿,将那大汉远远踢了出去,然后身随剑走,转了个圈子,猛然间冲天而起,身形如蛟龙飞升,彩凤盘旋,好看至极。
众人抬头看时,周一飞头上脚下,剑光如炸开的烟花般撒落下来,笼罩了四下里数丈的范围。众人如同沾到了火油的蚂蚁,四散闪避,都仿佛这一剑是冲着自己来的。
见到这般凌厉霸道的剑法,老合脑海中突然电光一闪,他狂叫了一声:"九现神龙剑法!"叫声未绝,周一飞的剑已在他眼前,一个声音也如炸雷般响起:"不错,神龙初现飞星散!接招!"老合已不及招架,一屁股坐在地上,才闪过这一剑。其实如果周一飞成心要他的命,他的咽喉上早就多了一个血洞了。
老合一个驴打滚滚出老远,站起来时已是面无人色:"你是……大内飞鹰姓周的是你什么人?"金镶玉听到大内飞鹰这四个字,心中一怔,仿佛从哪里听过。
周一飞昂首而立,轻轻一笑:"你看呢?"老合的眼睛越睁越大,嘴里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心里虽然害怕,却并不死心,他已从心里怕了这小鞑子,一旦今天放过他,他的驼队只怕永无宁日,势必要被他赶尽杀绝,所以他暗地里使眼色,令手下人不理会周一飞,全力攻杀金镶玉手中的小鞑子。
十几个人得到暗示,突然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围了上来,金镶玉连眼也不抬,一声冷笑:"早料到了!"她的手一挥,暗夜中突然闪起了十数点寒光,众人眼前一花,惨叫声响起,纷纷向后跌摔出去,每个人的人中穴上都钉着一枚柳叶形的刀片。虽不致命,但这种暗器手法立时将他们震慑住了。
老合不愧是见多识广,猛然间想起什么似的,大叫道:"相思柳叶,相思柳叶,你是……"金镶玉双臂一环,冲他做出一个很妩媚的微笑。老合再也不敢叫了,只是恨恨地看了一眼小鞑子,觉也不睡了,招呼起驼队,连夜起身赶路,仿佛这两人是瘟神一般,多呆一时便多一分死的危险。
不一时,驼队已消失在黑夜中,只剩下金镶玉与周一飞的两匹骆驼,周一飞对金镶玉道:"你问问他,他家人都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做过鞑子的骑兵?"金镶玉道:"方才他说过了,除了他老爹之外,他家人都是牧民,没有当过兵。怎么了苦菜粥,问这个做什么?"周一飞没回答,突然一剑刺向小鞑子的手腕。
金镶玉猛吃一惊,急忙将小鞑子向后一拉,闪过这一剑,骂道:"你他娘的,对孩子下手!"周一飞咬牙道:"这孩子活脱脱的野狼性子,现在就已如此狠毒,以后不知要有多少中原人死在他手里,现在我先挑了他的手筋,免得他以后害人。"说完又是一剑,金镶玉也来了性子,骂道:"野狼性子怎么了?我就喜欢这性子,哼,那么多鞑子
兵你没本事去杀,欺负一个孩子,还是不是男人?"周一飞一呆,这话像是刺痛了他心底里的柔弱之处,他的剑尖垂了下来,半晌无言。金镶玉白了他一眼,向小鞑子道:"喂,小子,你叫什么?"小鞑子眨着眼睛,说了句:"刁姑遇!"金镶玉点头,用眼角斜着周一飞,道:"好,刁姑遇你听着,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就是你老爹、你老娘
,谁敢动你一指头,我剁了他喂狗,可你也得听我的话,我让你剁谁你就剁谁,听到了吗?"刁姑遇连连点头,像个跟班一般乖乖站到金镶玉身边,叽咕了一句什么,金镶玉得意地点点头,纵身上了骆驼,道:"对付一帮小贼,算什么厉害!你要有胆子,就跟着我去见识见识真正的大阵仗!"刁姑遇听了,比火烧屁股还急似地坐在金镶玉后面
,金镶玉回头对周一飞冷笑道:"苦菜粥,我看你还是回家找你娘吧,免得刀飞剑走的大阵仗吓得你尿裤子。"周一飞飞身上鞍,冷笑道:"大阵仗,哼哼,原来你也见过大阵仗?"此时天已破晓,三个人跨在两匹骆驼上,颤巍巍地走向曙色中的龙门客栈。曙色,此时看来一如血色。
二 家乡变异乡
金镶玉突然停在一个沙丘前不走了,周一飞勒住缰绳,看着她,金镶玉长长吸了口气,道:"过了这个大沙丘,就可以看到龙门客栈。"周一飞微笑道:"为什么不走,你怕了?"金镶玉骂道:"怕你个爹呀!我得先歇歇脚了。"说着一把先把刁姑遇丢了下去,然后才气呼呼地坐到一边。刁姑遇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周一飞却没有下鞍,只是将手中的剑一抱,摇晃着腿道:"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怎么,你到了家,反而不敢进了?" 金镶玉猛然抬头,瞪着他:"你说什么?谁到家了?"周一飞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太阳,手中拈着一片晶晶亮的东西,幽幽然道:"相思柳叶,四十年前点苍派掌门玉怜香的独门暗器,相传只有一个人得了他的
真传,就是他的小女儿,玉玲珑。十几年前,玉玲珑消失于大漠,这种暗器也随之作古,谁知今天,却在这里出现了。你当然不是她,这么一来作何解释呢?可有点儿费脑筋了。"金镶玉知道他是在套她的话,气道:"有话直说,你以为蒙着张假脸,老娘就瞧不出来?婆婆妈妈的,也不知是不是男人!"周一飞也不生气,眼睛闪着笑意,道:"
除了女人,还有一种人虽然打扮得像个爷们儿,可说话的声音却细声细气……"金镶玉呼地站起来,手指间晶光乱闪,嘴里骂着:"你骂我是太监!"周一飞一个侧翻窜到金镶玉骆驼边上,叫道:"停手!" 金镶玉一呆,周一飞从她骆驼上一探,张开手道:"我敢肯定你不是太监,因为太监不用这东西。"他手里是一盒胭脂,那还是邱残月在刚出
大漠时买给她的。
金镶玉睹物思人,竟险险落下泪来,她一把夺过胭脂,骂道:"你他妈的,偷别人东西还有理了!"周一飞道:"你是玉玲珑的女儿,也就是龙门客栈的少掌柜。"金镶玉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周一飞的脸色在慢慢变阴,他看着远方的天空,一字字道:"龙门山有雨,却缘虎下山。"这个周一飞当然就是周淮安,他将邱莫言送到贺兰山,
交给邱莫言的朋友铁竹、贺虎后,还没回到中原,就接到了师父杨宇轩的书信,兵部尚书杨宇轩在信中告诉他,镇威将军卢东林握有曹少钦谋反的证据,却被东厂陷害,削夺了官职,贬回故乡,可曹少钦还不想放过卢东林,意图半路截杀,他派出的是东厂最可怕的两个人,方自真与千面人魔。
对于方自真,周淮安与他自小相识,但是不同的命运把他们安排在了不同的立场上,所以周淮安只有易容而来;而千面人魔,则是千面人屠的哥哥,两人一起投靠了东厂,很受重用,可千面人屠已死在邱残月的子母剑下。
杨宇轩得知消息,知会卢东林马上出关,他命周淮安赶到龙门客栈与卢东林会合,拿到证据,护送他出关,然后把证据送到京城。可现在,龙门客栈已被东厂夺了去,卢东林一到那里,定是凶多吉少。
曹少钦打龙门客栈的主意不是一天了,他的目的当然不只是想对付龙门客栈,而是以它为联络站,既可以通风报信,又可以截杀那些政敌,因为它正处在出关的唯一要道上。
对于周淮安与金镶玉来说,此时龙门客栈已是龙潭虎穴。金镶玉突然把眼睛盯在刁姑遇身上,上上下下打量得这孩子有点儿发毛。
太阳,红彤彤地垂在西边,预示着黑夜就快要来了。
方自真站在客栈门前,眼睛看着这如血的残阳,身后龙门客栈的大门嘎吱吱地关上了一扇,小三儿在里面洗着抹布,端着一盆脏水出来,刚好一阵晚风吹过,带来了一股沙尘,他将水一泼,狠狠吐了一口,骂道:"妈的,来这鬼地方,还道是充了军哩!"方自真长长吸着气,嗅着这股辛辣的大漠气息,淡淡地说:"你厌倦了是吗?我倒觉
得没什么,人就像一粒种子,放到哪里,就应在哪里立住脚跟才是。"小三儿叹息一声:"那是因为您死过一次,所以才不在乎。我可没有您那般传奇的经历,也不想死。"方自真冷笑一声:"这里,本就不是活人来的地方。"就在方自真刚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三个活人。
方自真虽然扎根在这大漠不过数月,但是也见过了各式各样的人,有驼队、有镖行、有贩客、有单帮,可唯独没有见过今天这样的三个人。
残阳下慢慢而来的三个人,其中那个男人个子不高不矮,身形瘦削,脸上坑坑洼洼的,看起来年纪不大,正无精打采地坐在骆驼上,在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孩子,一脸的稚气未消,在底下步行,手中牵着缰绳。
这两个人并不出奇,出奇的是那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一身鞑子的服饰,却看不到脸面,因为她头上盖着一面大大的红布。
这两个人竟是一对新婚夫妻。那女子竟是位新娘子!
可能是因为路途艰难,那男人看上去有点儿困倦,而女人像是精力充沛,不时地偷偷掀起盖头向外看。
方自真笑了,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大漠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不一时,那对夫妻已来到眼前,男人笨拙地跳下骆驼,轻轻扶下女人,而那女人始终不揭下盖头。
方自真笑着迎上去,拱手道:"哎呀,恭喜兄台大婚,想不到在下能在这等穷山僻壤中得遇如此喜事,过一会儿还要讨兄台一杯喜酒喝了。
男人斜了他一眼,从目光中挤出一丝苦笑,轻轻点点头,低声咳嗽了一下。方自真一副老于世故的笑容展现在脸上:"本店还有间清静上房,两位新婚燕尔,但愿小店不会扫了兴。敢问兄台从哪里来?"男人尚未回答,那女人从盖头里迸出声音来了:"我们是龙门山的,要回娘家哩。这是我男人,那个小的是我弟弟。"方自真笑道:"几位
一来,真给小店增添了不少喜气,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儿。如果在下瞎了眼珠乱了法度,有什么照顾不周的,今后也不用在这条道上混了,是不是呢?"这番话语中带刺,男人干咳了几声,没有回答,牵了女子的衣袖向里就走,好像不愿意与方自真对脸。而那女人在走过方自真面前时,另一只皓腕玉手轻轻掀起盖头,露出一双媚入骨髓的
眼睛,轻轻瞟了方自真一眼,然后盖头又垂下了。方自真没有看到这女人的脸,因为女人的脸上蒙着一层黑纱,只露出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三个人走进龙门客栈,那男子始终拉着女人的手,用眼角扫着周围的人,仿佛生怕有人来和他抢老婆似的,而那小孩子倒是眼睛瞪得溜圆,不住地四下乱看。
小三儿在前面引路,在众人如狼似虎的眼神中打开了楼上的一扇房门,三位客人进了屋子,男人回手砰的一声,将门死死关上了。楼下满座的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窃窃私语,不少人还在用眼睛向上瞄,一副狼见了羊的样子。
也难怪,这无边无际的大漠里,难得见到女人,更何况是个新婚的小娘子!只不过这些人当然不会想到,这个新娘子正是金镶玉,她的"男人"当然是周淮安,"弟弟"是刁姑遇。用这个办法,他们混进了龙门客栈,看来没有引起敌人的怀疑,可是以后呢?金镶玉总不能成天不摘那红布吧。
金镶玉却不管这些了,一进门就跳过去扑在床上,将身体展得大大的,长长吸了口气:"到家了……"周淮安隔着门缝向外看了看,冷笑道:"只不过现在你的家倒像是狼窝。"金镶玉哼了一声:"这是我的窝,我早晚把这些狼都宰了!"周淮安一边将行李放在桌子上,一边说:"终年打雁,还要防雁啄眼,以我看来,这些狼早就盯上了你,
保不定今晚就会来吃你的肉了!"金镶玉没有回答,突然笑了起来,指着周淮安的鼻子:"刚才你的表演真不错,还真他妈的像个受气的男人!没枉了’苦菜粥’这个名号。"周淮安没有理她这句话,整理完行李,用手抚摸着剑鞘,"铮"的一声,抽出了一寸,屋子里青光一闪,映着他的脸、他的眼睛。
这张脸与他的眼睛,是多么不相配呀!他本应当生得更冷酷一些,更孤傲一些的……
金镶玉斜视着这个人,嘴角边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窃笑。
周淮安没有看到,他慢慢把剑还鞘,低声问:"进门容易出门难,我随时都可以走,可是你呢?"金镶玉将身体摆成一个诱人的姿势,鼻子里哼出一声:"哟——怎么,你不要你的娘子了?虽然让你受点儿气,可总归是你的人吧,你忍心把我喂外面的狼?"周淮安笑了,笑得若有所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金镶玉把头晃得
如同风中的花儿一般,摆弄着自己的秀发,轻轻嗅着,一双滴出水的眼睛迷离如同清晨的薄雾:"你不会走的,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到了这龙门客栈,可就由不得你了!"周淮安俯下身子,盯着她的眼睛:"你在威胁我?"金镶玉咯咯一笑,周淮安目光中露出一丝狡黠:"你心里在想什么?"金镶玉与他对视着,缓缓地说:"我在想——喂狼!"
周淮安道:"用什么喂狼?喂哪边的狼?"金镶玉不答,仍旧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突然同时笑了。只不过眼睛里都闪过一丝比刀锋还利的光芒。
当夜色笼罩在大漠上时,龙门客栈的灯笼就点亮了,今夜的风好大,天边隐隐亮起了乌光,大地似是在轻轻颤动,像是远方在行进着千军万马一般。周淮安没有睡,他的眼睛亮得像天火,不住地侧耳倾听客栈中的动静。
金镶玉缩在床上,手指一翻一翻地把玩着一柄相思柳叶,刁姑遇吃了几个肉包子,正靠在火炉边上打瞌睡,除了风吹过灯笼与屋檐的声音外,整个大漠一片死寂。
金镶玉看刁姑遇睡着了,才轻声呼唤:"相公,相公,夜色已深,小孩子又睡得死死的,我们……"肉麻得不得了。周淮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把剑放在行李中,紧了紧袖子,将一柄匕首塞进皮靴,轻声道:"你睡吧,我去摸一摸。"金镶玉一笑,说:"你不怕别的狼来吃了我?"周淮安不置可否,淡然道:"这是你的窝,肉烂了也都在锅里
,是不是?"说完一个纵身,从窗子里飞出去,身子半空一折,用足尖钩住了飞檐,如同一只大蝙蝠般吊在外面,晃了几晃,看了看四下无人,双臂一伸飞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屋顶上,随后便没入黑暗中。
金镶玉看着他的身法,心中不由得喝了声彩,鼻子里却冷哼了一声,她眼珠子转了转,用脚踢醒刁姑遇,说道:"刁姑遇,你不想撒尿吗?"刁姑遇迷迷糊糊地摇摇头,金镶玉一巴掌打在他头上,把睡意打飞了七分,刁姑遇摸着头,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想撒尿也要挨打。金镶玉凑到他耳朵边上,轻声吩咐:"去,假装撒尿,在厨房的地下打
一条暗道出来,要打一百丈,直打到外面那座沙丘后面,打不完不要出来,听到吗?"刁姑遇点点头,站起来要走,金镶玉一把拉住他,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几句,随后拔下头上一根发簪,交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在他手里又塞了几个包子,才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刁姑遇捂着肚子跑下楼去,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一翻身滚进了厨
房,他伏在地上,用手指轻敲地板,想试试哪里的土松软。突然他停在了墙角处,像是发现了什么,抽出菜刀将地板割开一块,向下一栽身,如同一只沙鼠般钻了进去。
金镶玉见刁姑遇走了,自己咬着嘴唇,盘算了一会儿,才点上一根蜡烛,轻轻出了门,直向方自真的屋子走去。
方自真没有睡,正在灯下看书,灯光从他的侧面泻到他脸上,他那张瘦瘦的脸如同刀削一般,显得既冷漠残忍,又惹人同情。
本来,方自真就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他父亲是王振的亲信,自己虽然看不惯王振的所作所为,但毕竟王振待他如同儿子一般,纵然他没有干什么坏事,可王振一倒台,所有反对王振的人还是首先把矛头对准了他,方自真被弹劾了二十三款大罪,论律当凌迟处死,诛灭九族,如果不是曹少钦找了个替死鬼,他早就死无全尸了。
可无论如何,京城他是呆不下去了,曹少钦重新手握重权后,给了他个重要差事,就是主持龙门客栈,把它变成东厂的眼睛、耳朵和嘴巴。直到现在为止,龙门客栈在他的主持下,狙杀了不少东厂的敌人,也成功地打听到不少有价值的消息。
可是今天,自从见到了那对夫妻之后,方自真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以前来的人,在他眼里都是送上门来的肉,但这三人却像是走进羊群的狼,虽然他们一样披着羊皮。
方自真的目光渐渐离开了书,落在那盏灯上,仿佛想从灯花中看出些什么……
没等他看出什么,房门被敲响了,方自真轻声道:"门没插。"房门开了,一道柔和的明光洒进来,如同上苍故意把人间所有的光彩都集中到了门前一般,一切事物都被无奈地隐入黑暗中。屋子里的灯也很亮,但相比之下却是黯然失色,因为门外的灯光里,有一位美若月仙的人。
方自真转头去看,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蜡烛,蜡油溅到了手背上。
金镶玉眼睛里映着烛光,俏脸上荡着春光,一摇一晃地走到桌子前,放下蜡烛,用自己的纤纤玉指握住方自真的手,剔起上面的蜡油,轻轻捻着,说:"苦人儿啊,不要动,让我看一看,痛不痛?"她将方自真的手臂放到嘴边,轻轻吹抚。
方自真将手一抽,冷冷地盯着金镶玉,说道:"新娘子甩下相公,到这里做什么?难道是来给你相公买帽子的?我这里可没有那种帽子卖。"金镶玉不答,只是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说:"一个男人,如果身边没有女人,可真是……"方自真缓缓坐下,接道:"可真是幸福!"金镶玉柔声道:"你有过女人,我看得出!"方自真冷笑:"你不
是女人,我也看得出!" 金镶玉笑了:"我不是女人,那是什么?"方自真道:"你只不过是个孩子,不要再装女人了,真正的女人是不用做戏的。" 金镶玉目光如迷雾一般,将方自真笼罩在其中:"孩子也可以变成女人的。" "那你就应当去找把你变成女人的人。"方自真淡淡地道。
"你难道不是吗?"金镶玉依依地说,方自真眼皮也不抬,十分干脆地道:"我不是,我只能把你变成死人。"这时,他才慢慢抬起头,盯着金镶玉,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金少掌柜,欢迎你回家!"他的手指伸出,随时准备去弹自己的鼻子。
金镶玉突然一变眼神,如刀一般盯着方自真,道:"果然不愧是方自真,方寸之心,自有真性。只是不知你还知道什么?"方自真听了,慢慢将手又放下,拿起桌子上碰灭的蜡烛,凑到金镶玉的烛火上点燃,缓缓道:"那要看你想知道什么。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的命运,我可以告诉你。"金镶玉傲然道:"用不着,我的命运,我说了算。"方自
真冷笑:"是吗?我倒真有点儿欣赏你了,因为你像极了年轻时的我,飞扬跋扈,傲视群英。老实说,我不认为你敢来!" 金镶玉将蜡烛放在桌子上,稳稳地坐在他侧面,用手托着腮道:"龙门客栈虽然换了主人,但总归是我的家。"方自真盯着她的手,问道:"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因为你让我感觉到,你的出现是有目的的,而且是出乎我
意料的目的。"金镶玉拍手笑道:"我倒越来越喜欢你的样子了,因为你真的很聪明。"方自真冷然一笑:"你想夺回龙门客栈?"金镶玉摇摇头,道:"还不止这些。"方自真一怔,道:"不止这些?你还想要什么?"金镶玉痴痴地笑着,眼神如钩,销魂钩。方自真也笑了,他是个非常正常的男人,不是太监。
"你想用身体来换龙门客栈,做这里的老板娘。"金镶玉嘘了一声,道:"好难听哟,我又不是婊子。"方自真哼道:"那你用什么……"金镶玉压低声音:"用我男人!"方自真笑了:"你那个受气的男人?只怕是你手下的伙计吧,我很清楚地记得,龙门客栈的伙计并没有死绝。"金镶玉呵呵一笑:"伙计?哼,这个世上,配做我男人的人,你
觉得会是什么样的?"方自真淡然道:"我不是你,你说。" 金镶玉的目光中突然像是出现了一轮圆月,那是一个人的眼睛:"我的男人……他要有张冷酷的脸,一双像雾像雨像梦的眼睛,还要有一颗……值得同情的心。"方自真一脸漠然:"看样子你找到了,或者说找到过……"金镶玉收回目光,落在方自真脸上,呆呆地道:"你很聪明。却又
很傻。"方自真挑了挑渐暗的灯芯,道:"我们是在谈生意,不是谈心。" 金镶玉恢复了神态,道:"我没忘,你知道我这个男人是谁?"方自真微笑道:"我不是你,你说。"金镶玉将声音压得更低:"有个叫大内飞鹰的人,你认不认识?"方自真一直都是镇定自若的,但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抬头,盯着金镶玉的眼睛,一字字道:"你说谁?"金镶
玉重复道:"大内飞鹰!"方自真眼睛中闪出刀一般的光芒:"周、尽、忠!"金镶玉点点头:"对,是叫周尽忠!"方自真眼睛中的光芒渐渐暗下去,道:"周尽忠与东厂作对,诬陷东公,下狱而死,天下皆知。" 金镶玉想了想,说:"他最擅长的武功叫什么?"方自真缓缓道:"九现神龙剑法……那端的是一手好剑!"金镶玉问:"这手剑法有没有
传人?"方自真沉默道:"周尽忠不是江湖人,所以江湖上没有人会这种剑法,如果有的话,也只会是一个人,就是他的儿子,周淮安!"也不知为什么,方自真很愿意在金镶玉面前谈这些事,也许是因为这些事在他心中憋了太久:"周淮安是兵部尚书杨宇轩的亲信,一直以来都是厂公的心头患……"说到这里,方自真突然站起身来,将头凑近
金镶玉:"你的那个男人,是周淮安?"天边骤然一亮,轰隆一声,沉雷乍起,仿佛就炸响在头顶上。
金镶玉不答,只是稳稳坐在椅子上,用手捋着头发,嘴边轻轻冷笑。
方自真的脸先是绷紧,后来慢慢放松,最后显出了一丝笑容,他坐回椅子上,轻轻揉着手指,道:"到底是不是,我如何才能相信呢?"金镶玉道:"我用不着骗你。"方自真冷笑:"那也要试一试才知道!"金镶玉哦了一声:"怎么试?"方自真道:"就这样试!"他突然一个翻身,从窗子里蹿出去,脚尖一踏窗棂,飞身上房,随后风雷中便响
起了一阵衣袂破空声。有人已在房顶上交上了手。
窗外有人!
金镶玉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方自真虽然生得皮包骨头,但用的却是正宗的大力金刚手,只不过出手之间却是风声全无,那人虽然生得长大,一上手却是太极绵掌,身形手法展现出缩、小、绵、紧、巧,二人交手快得惊人,只见两条黑影乱闪,不见招法。
天边已经是风起云涌,而这两人拼斗的惊险之处胜似惊雷闪电,却全都不发一言,似乎都不想惊动他人。
一道闪电掠过,方自真看到对方脸蒙着黑布,不由得低喝一声:"藏头露尾,给我现身!"一招飞龙在天使到一半,突然变了鹰爪力,抓向那人的脸面,那人猝不及防,似是已避不过,但他也是灵动非常,太极绵掌也就势变招,一式二龙抢珠,直点方自真双眼。
你要看我的脸,我就刺你的眼!好狠的招!
方自真不退不避,单掌在眼前一横,截住二指,另一只手虽然稍顿一顿,但仍旧抓向对方面门。那人只争这眨眼之间,他头颈用力,向后一甩,整个身子如同一座风车般飞了出去,没入黑暗中。
但他刚刚飞出去,有件细如牛毛的物件也如影随形而至。
两人从交手到结束,仅仅一刹那,但却斗得惊心动魄,不分伯仲。
方自真的手停在半空中,虽然没有抓到什么东西,但似乎是抓到了一般,半晌才慢慢收回来,此时轰雷一响,大雨如注。方自真独立在房顶上,暴雨中,如同那杆挺直的旗杆。
周淮安,果然是你,你为何要来这龙门客栈?你为何要来?
金镶玉看着方自真从窗口掠入,便问道:"试过了?"方自真身上的衣服已然湿透,但那一股傲然之气却是丝毫不减:"算是吧。"金镶玉道:"是不是他?"方自真不答,看了看金镶玉,道:"你把他的底细告诉我,就不怕我先杀他,再杀你?"金镶玉摇晃着脑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不会杀我,而且我劝你暂时也不要杀他。"方自真自
顾倒了一碗热茶,双手捧着,眼睛微阖:"为什么?"金镶玉道:"你知道他来干什么?总不是真的娶媳妇吧?"方自真道:"你不是他的媳妇么?怎么连相公的心思也不知道?"金镶玉冷笑:"我自然知道,他到龙门客栈是来接人的。"方自真眼皮一翻:"接人?接谁?"金镶玉道:"我不是他,我怎么会知道!你直接去问他好了。"方自真淡然道:
"我会问出来的。"金镶玉凑过头来:"那我们的交易……"方自真手放在茶碗上,缓缓道:"成交!"金镶玉看了看窗外,轻声问道:"我们方才的谈话,他全听到了?"方自真端起茶碗,道:"没有,他是那声雷响之后才来的,所以我才没有听到。如果他一早在窗外,我还会给你说这些吗?"金镶玉怔怔地瞧着他,眼珠动也不动,仿佛要将他看到
心里。方自真冷冷地道:"你不懂’端茶送客’这句话么?你应当回去了。" "好,不过你要答应,替我保密哟。"金镶玉站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手,甩下一个浅浅的微笑,没再说什么,慢慢走出去。
听着金镶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方自真站起来关上门,从门缝里看着金镶玉那婀娜的背影,他眼睛里放出一种阴冷的寒光,手中抓着的茶碗"砰"地裂作碎片。
三 左右逢源处
等到金镶玉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周淮安正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桌子上放着一支极细的银针。周淮安手肘上包着的白布中渗透着一点儿血丝。
他的衣服还没有干。
金镶玉也坐过来,用同样的表情盯着周淮安,随口道:"受伤了?"周淮安不答,却问道:"你喂过狼了?"金镶玉故意理了理头发,拉了拉衣襟,道:"你看呢?"周淮安很坦白:"我不知道,我去看了一下这里的客人,没有我要等的人,看来我现在还真的不能走。"金镶玉盯着炉火,静静地道:"现在不能走,以后终归要走的,这里所有人
都是如此,除了我。"周淮安取过长剑,轻轻抚摸着:"江湖儿女,走到哪里都一样,都逃不出宿命的安排,江湖中所有的地方,都一样是龙门客栈。我走得出龙门客栈,却走不出江湖。"金镶玉心头一动,嘴里轻轻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楚。
周淮安听着窗外的风雨,轻轻抽出长剑,剑光映着炉火,小小的斗室中一片凄冷的清辉。周淮安轻轻吟诵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金镶玉猛然抬头,看着周淮安。在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另一幅画面:无边无际的大漠上,那一堆跳动的篝火,火堆边,两个人在长歌曼舞,那个中年男子的脸映着火光,竟是那般清晰。
金镶玉突然站起来扑了上去。周淮安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做,一下子被扑倒在地上,椅子倒下,两人滚在一处。
周淮安吃了一惊,用手一推金镶玉,却不小心推在她胸前,触手之处绵绵软软的一团,周淮安急忙缩手。金镶玉却不知好歹地压上来,一张小嘴在周淮安脖子上乱亲,弄得周淮安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不自在。他情急出手,扣住金镶玉的脖颈,向外力推,嘴里轻喝:"你干什么?"金镶玉用手来拿他的脉门,骂道:"你惹了老娘,
这场风流债除了你,我向谁讨!"周淮安另一只手迎上来,抓住她的手,道:"好个不讲理的女人!"金镶玉还空着一只手,狠狠一个耳光打下去:"老娘打你这负心的汉子……"周淮安冷笑:"倒打一耙,不可理喻!"手肘一抬,抵住她落下的手掌。金镶玉屈肘下撞,嘴里骂道:"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二人正打得不可开交,突然一道寒光从
窗外射到,周淮安眼角一扫,知道是暗器,忙把金镶玉一手甩了出去,撞在墙上,那道寒光擦着她额角打过,没入周淮安的衣袖。
周淮安心思电闪,闷哼一声,用手捂住心口,假作死去。金镶玉吃了一惊,刚要开口,从窗外窜进两个人来,全都是住在楼下的客人,一脸的淫邪之气。
两人狞笑着向地上的周淮安打量一下,又把目光转向金镶玉,尽是色眯眯的神色。一人淫笑道:"小娘子,你男人不济事,咱们兄弟来陪你如何?"金镶玉盯着这二人,眼角荡起一片春光,媚声道:"好啊,来呀!"两人如饿狼般扑了上去,但还没沾上金镶玉的衣角,眼前金光一闪,每人咽喉上多了一片亮晶晶的刀片。
金镶玉冷笑:"不知死活的东西!"用手在二人衣服里一翻,竟翻出几十锭金子,上面都有官府印号,此外还有一包名贵的金银首饰,看来二人定是打劫府库的强人了。
金镶玉将东西揣入自己的怀里,用脚踢了周淮安一下:"怕死鬼,起来了。把这两个家伙扔到外面喂狼去!"周淮安睁开眼睛,奇怪地问:"你做下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去抛尸?如果被官府捉了……"金镶玉笑骂道:"去你妈的!你连东厂和老娘都不怕,还怕官府?快去!"周淮安微微一笑,点头道:"好,谁让我是个受气的男人呢!"说完,
一手夹一个,穿窗而出。
门外风疾雨狂,几乎对面不见人。龙门客栈的灯笼不知什么时候灭了,雨点打在上面,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单调而又沉闷。
金镶玉看着周淮安跳回屋里,宽了外衣,晾在火炉边,她盯着周淮安的脸,突然拿起一条毛巾,道:"辛苦了,来,擦把脸吧。"周淮安冷笑:"你明知我的脸不能沾水,还硬要我去外面淋雨,幸好我用衣服包住了脸,才没露馅,你还不死心?"金镶玉道:"你我夫妻一场,我总不能连你的真面目都见不到吧。不然以后上床的时候,保不定
被人骗了呢,哈。"周淮安道:"现在不行,等到必要的时候,你会看到的。"金镶玉把毛巾扔在他脸上,骂道:"谁稀罕看呢!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说着,自己上了床,盖上了被子。
周淮安把两条长凳放在地上,和衣而卧,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却总是睡不着,他的心里总是盘桓着一个人的倩影,当然,那个人不是金镶玉。
"莫言……"不知过了多久,周淮安轻轻哼出了声。突然,他觉得全身一股不自在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窥视着他。
周淮安猛然睁眼,面前一张姣好的面孔,那双大大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瞪着他的脸。周淮安猛然挣下地来,用手一摸自己的脸,发现那张面具还是好好地粘在脸上,才长出一口气,道:"你做什么?" "莫言是谁?"金镶玉坐回床上,用相思柳叶轻削着指甲,漠不关心地问。周淮安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金镶玉抬眼扫了扫他,
又道:"你的相好?"周淮安还是不答。金镶玉冷哼了一声:"看你这副呆相,怕是你那相好早甩了你吧:"周淮安洒脱的一笑:"乱世莫诉儿女情,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从东厂的人手里抢东西,比虎口拔牙还要险十分。"金镶玉甜甜地一笑,露出那口整齐的白牙:"怎么,你关心我?"周淮安老老实实地点头:"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被东厂的
人抓住后的情形。他们最少有九十九种法子可以让你人不像人,鬼不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金镶玉哼道:"那我至少有一百种法子,让我不被东厂的人抓住。"周淮安抬眼看了看她,正好金镶玉也抬眼看着他,二人目光一对,似乎迸出了火花。周淮安冷笑:"现在的龙门客栈,可是有十七个东厂鹰犬,牙尖爪利得很哪。你呢?只有一个人
。" 金镶玉歪着头:"你不帮我?"周淮安淡然道:"你最好不要指望!你早死一天,我就少受一天气。"金镶玉娇笑起来:"死了你周屠户,老娘也不吃带毛猪,我会有援兵的。"周淮安冷笑:"是吗?"金镶玉点头:"是!而且嘛,现在恐怕就要来了。"周淮安点点头:"好,那我们就等着吧。"屋子里一时陷入死寂之中,只有外面的风雨声越来越
急了。
过了片刻,周淮安轻轻呼出口气,道:"江湖风雨愁杀人……"语音未落,突然听到外面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中间还夹杂着骆驼打鼻声,健马长嘶声,不多时已到了门前,随后,龙门客栈的大门就被急雷似地敲响了。金镶玉看着周淮安,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天亮了,可雨却还没停歇的意思,此时已是初秋,龙门客栈位于北地,经雨一洒,变得寒冷起来,那雨下了半夜后,现在虽然小了,却有细碎的冰霜随之而下。
周淮安偎在火炉边,拿起烘干的衣服,披在身上,用手拉紧了一些,看了看窗外那静寂广阔而又充满杀机的大漠,长吸了一口气,随后又扫了一眼金镶玉,道:"新婚夫妇,是不是要一起吃饭呢?"金镶玉走过来,圈住他的臂,飞了个媚眼,说:"走吧,汉子!顺便去看一看我的援兵。"等到他们走下楼梯后,发现楼下早已坐满了人,十几
个大汉正在拍着桌子叫酒。昨夜的那场大雨可将他们淋得够惨。
小三儿低声对方自真道:"当家的,少了两个客人,就是一楼人字三号的。"方自真一边带笑招呼,一边低声道:"那两人是毛贼,现在八成被黑吃黑,尸体早喂了狼,用不着管他们。"说完,迎着周淮安走上去,一脸笑容,"哎呀兄台,昨晚睡得好吗?如果有什么照顾不周,于兄台脸面上不好看的事,兄台尽管开口。"周淮安低着头,先是
没有开口,他的手慢慢握紧,脸也绷得像张紧的弦,但是马上又放松了,他猛然站起来,拱手笑答:"没什么,我们睡得很好,老板眼光独到,照顾周全,生意兴隆那是一定的了。"方自真大笑:"这边请,小三儿,上好酒!"金镶玉偎依着周淮安,像只小金丝雀儿,嘴角带着笑,瞟了方自真几眼,随周淮安找了张桌子坐下,向着边上一张桌子
上的一个人点了点头,笑了笑。那人刚好抬头,看到金镶玉与周淮安,不由得猛吃了一惊,手中杯一抖,酒洒在桌上。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老江湖老合。昨天夜里,他们实在忍不住大雨的淋浇,只好来这龙门客栈暂且避雨,他已知道这里都换成了东厂的人,不由得更是担心。此时猛然看到金镶玉,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吓得酒也不敢喝了,真想马上启程离开,但外面的雨雪齐飘使得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般天气,万一遇上大雪遮路,迷失方向,他这一队人只怕都要活活冻饿而死。可以使他稍稍安心的是,他没有看到那个鬼一般的小鞑子。
金镶玉看了看驼队的人,见所有人都不敢看她,噤若寒蝉一般,不由得心里好笑,突然将一锭银子甩到小三儿怀里,大声道:"今天姑奶奶高兴,有好酒尽管端上来,昨天淋雨的诸位十分辛苦,今天的酒我请!"老合扫了她一眼,低声道:"跑江湖的人,不敢让您老破费,要喝酒我自己买。"金镶玉盯着他,道:"这可是喜酒,你可不能不
赏面子哟。"老合沉默片刻,才道:"好,既是喜酒,那我就祝两位长命百岁,永结同心。"金镶玉哈地笑了:"这才是江湖人的气度。"说完她看了一眼方自真,方自真正在看着老合,若有所思。金镶玉嘴边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天气果然应了老合的担心,雨虽然越来越小,但中间夹杂的雪片却越来越大,最后已看不到雨丝,只有鹅毛般的大雪静静飘洒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中。
夜色再度降临,大漠中一丝风也没有,仿佛空气都被雪意凝固,唯有龙门客栈的灯笼又亮起来,才显出一缕活气。
周淮安焦急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雪,他知道在这种天气里赶路极易迷失方向,如果卢东林已进入大漠,很可能找不到来龙门客栈的路,但他就算想要去找卢东林,也要等到雪停,不然的话,他的脚印很快就会被覆盖住,很可能连他也回不到龙门客栈了。
所以,他再急,也只有等待。
而金镶玉,金镶玉又不见了。
老合到客栈后面的槽里看了看牲口,幸好没有马匹冻伤,他看着这鬼天气,不禁叹息着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子外面站着几个兄弟,老合一怔,道:"为什么不睡觉?"一个汉子指了指屋子里,脸上露出一丝窃笑:"老大,那小娘们儿来找你了,兄弟们不能坏你的好事,先去别的房间跟其他兄弟们挤一挤了。"说完,几个人嘻嘻哈哈地下楼去了。
老合走进屋子,果然看到金镶玉坐在床上,一脸笑意,眼睛不住地朝自己乱瞟。她虽然还不到十六岁,但是因为从小在江湖上滚打,看多了各色人物,经历了各种事情,所以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都成熟得早了些,此时裹在单薄衣服里的身段微微显露出来,映着炉火的光辉,形成一幅极妩媚的画面。
老合只看了一眼,似乎并不在意,眼睛里还是一片冷漠,淡淡地道:"金少掌柜深夜来访,有何贵干?"金镶玉哟了一声,用手托着香腮:"没什么事,来看看你不可以吗?"老合冷笑:"现在看过了,请回吧。我们兄弟明天还要早点儿赶路呢。"金镶玉笑了:"赶路?只怕到了这龙门客栈,就再也没有路了。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都只有死
路一条。"老合哼了一声:"我看呆在龙门客栈才是死路一条哩。这里除了饿狗,就是恶狼……还有一条母老虎!" 金镶玉一翻身躺在了床上,打个哈哈道:"怎么,你怕了?"老合走到炉子边,挑了挑炭火,道:"有事就说,不必绕圈子。"金镶玉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他的后面,老合一只手拿着火钳,另一只手暗暗伸进怀里,握住了里面的匕首
,只要金镶玉一有异动,他的匕首就会刺出。
可是他料错了,金镶玉轻轻用手抚摸着他的背心,娇嗔道:"你这个人哪……真是不知惜香怜玉,人家来找你谈谈心,你却冷得像一块冰,拒人于千里之外。"老合冷冷道:"你要谈什么?" 金镶玉抚摸他的手臂,声音甜甜绵绵的:"不要走了,江湖风雨急,前途多艰险,为什么不留在这客栈,做这里的老板?"老合一怔,怀里的手慢慢放
松,他转回身,盯着金镶玉:"你要我与你联手,对付东厂?"金镶玉道:"怎么,你怕了?"老合道:"我们一向不与官面上的人交恶,况且东厂的厉害,我们都知道,我还不如……"老合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我还不如把你交给东厂,那样的话,还可能得到一笔赏金。"金镶玉笑了,笑得花枝乱颤:"你以为我怕你告诉东厂的人?告诉你,我
的身份早就透露给那个方自真了,而且我们也做成了一笔交易。"老合握匕首的手又是一紧,问:"什么交易?"金镶玉弄着手指头,道:"龙门客栈是方圆百里之内唯一有炊烟的地方,八方财源汇集于此,可以说是日进斗金,谁看了不眼红?他方自真不愿意为东厂做看门狗,我们约定了,只要挣足了金银,我们就一起远走高飞,到关外找个富
庶的地方做富家翁。"老合冷笑:"那关我甚事!"金镶玉道:"怎么不关你事?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从昨天开始,只要途经龙门客栈的客商驼队,方自真一个也不想放过,很幸运,你是第一个撞上门来的。"老合眼睛一寒:"他想要对我们下手?"金镶玉道:"可我知道,你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下厮杀起来,真不一定鹿死谁手哩。"老
合沉吟着:"所以你把宝押在了我们这一面?"金镶玉笑道:"但愿我没押错,只要我做内应,到时候反水,你一定可以大获全胜,将东厂的人一网打尽,你放心,只要你不放一个活口出这大漠,东厂不可能知道,而且就算将来知道了,派大队人马来剿杀,我们那时早已腰缠万贯,就算弃了龙门客栈,也可以出得关外,逍遥快活一生了。怎么
样?"老合没说话,用火钳拨着炭火。金镶玉腻到他怀里,用手指轻轻划着他的脸,慢慢吹气:"你不答应,我就和东厂一起对付你,到时候,你和你的这帮兄弟只怕连个囫囵尸首也留不下。何去何从,你可要想好了哟。"老合看着金镶玉那姣好的面容,妩媚的神态,咬了咬牙,低声道:"好,我答应你……"他一把搂住金镶玉,胸膛在剧烈起
伏,他喘息着,"女人,我想要女人……我憋了太久,那个臭鞑子家的女人太丑,而且也都便宜了兄弟们,我都快……都快疯了……"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脱着自己的衣服,金镶玉也娇笑着帮他脱,直到全身上下只剩一条短裤的时候,金镶玉突然一巴掌搧在他脸上,将他推出去,冷笑道:"你个急色鬼,忙什么呢?只要这件事做成,
我们以后就双宿双飞,除了阎王爷,谁也管不着。只是现在不行。"老合用力搂着金镶玉,喘着粗气,道:"为什么?"金镶玉瞟了他一眼,媚笑道:"因为现在,我还需要一样东西,去说服你的兄弟们,否则他们会把我们卖给东厂那帮阉驴。"老合笑道:"不用,我的兄弟都是出生入死过来的,我信得过他们。"金镶玉哼了一声,道:"可我信不
过,要知道与东厂作对,可是老虎口边拔牙,丝毫大意不得。"老合闻着她身上的幽香,早已按捺不住,急问道:"你想要什么?"金镶玉笑得好像一朵盛开的花儿一般,语音甜得如同刚酿好的蜜,她凑在老合耳朵边上,甜甜地吹出三个字:"你的命!"老合一惊,刚要推开她,猛觉得心头一辣,一柄匕首已刺入他的前心。老合这才知道上当了
,他用手一摸,身上除了自己以外,已没一件硬东西,他突然猛推金镶玉,同时张嘴就要大喝,但是叫声还没到咽喉,就随着一股鲜血激射了出来。
金镶玉一匕首刺入老合前心,随之手腕一抬,手指间暗藏的相思柳叶闪着晶光在老合咽喉上划过,就像风箱开了口子,一股鲜血连同热气喷涌而出。金镶玉早已料到,在他咽喉划开的同时,已飞身后退,跃到门边,那些血滴全都落在地上,渗进了楼板里。
老合一手捂着咽喉,一只手指着金镶玉,眼珠子几乎要迸出来,却只能发出几声"咯咯"响,说不出一个字。
金镶玉巧笑道:"你可真够意思,什么都肯给我,你放心,你死了我不会把你的尸体喂狼,我会将你风光大葬的。"老合的手曲成鹰爪,指节突出,显然已用了全身气力,他身子前冲几步,想要将金镶玉抓到手里撕碎,但他的胸腔里已吸不进空气,全身力量一下子消失了,身子猛栽下去。没有声音,在老合尸体将要倒的一刹那,金镶玉轻
轻伸出一只脚,托住了他的尸体。
金镶玉侧耳听了听门外,一无声息,于是慢慢俯下身子,给老合穿上衣服,然后把一个包袱塞进他的怀里。
楼下一个房间里挤了十来号人,大家横躺竖卧,都没睡觉,正在七嘴八舌地胡说。
"老毛子,你真肯定那小娘们儿看上了咱们老大?" "那还有假,从路上遇到她时,我就看得出,老大虽然表面上冷冷地,可是心里呀,早揣了二十五只小兔儿,百爪挠心哩。" "唉,可惜了,小娘们儿那脸蛋真是媚进骨子里,不知道老大能不能赏咱们一口!" "你就别做白日梦了,老大看上的人,你也敢想?小心被阉了之后甩在这里,跟
东厂这帮阉驴作伴儿!" "你他妈的肥熊,敢骂你老爷……"正说着,突然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娇小的人影站在门外的暗影里。肥熊正嘻嘻笑着,突然觉得有风吹进来,回头一看,叫了一声:"谁在外面,滚进来!"外面的人慢慢走到灯光下,回手关上了门。
众大汉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谈论的小娘们儿。老毛子一呆,指着金镶玉道:"你……你来做什么?"金镶玉看了一眼周围一群冒出邪光的眼睛,轻蔑地哼了一声:"死到临头,还在嚼舌头,也不怕进拔舌地狱?"老毛子看了看她阴沉的脸色,似乎觉察出什么,慢慢站起来,将一对手叉子掩在肘后,问道:"你不是在老大房里吗?来这
儿干什么?"金镶玉将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扯过来,稳稳当当地坐下,若无其事地道:"这屋子真像个棺材,住着十几个死鬼!"肥熊忍不住了,叫道:"你倒是挺有胆量,难道不怕羊入虎口吗?"金镶玉冷笑:"谁是狼谁是羊,你能说得清?"一个虬须汉子笑嘻嘻地道:"等到你身上的衣服都被撕烂的时候,就知道谁是羊了,因为羊身上都很白…
…"他话音刚落,突然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娇嫩的手掌突然变大,大得遮天盖地,使他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
金镶玉突然起身,左左右右闪电般打了那汉子四个耳光,随后又稳稳坐回椅子上。那汉子怒吼一声,捂着脸跳起来,其他人也乱哄哄地围上来,几柄大刀闪着寒光架到金镶玉脖子上。被打的汉子怒道:"小娘们儿,咱们看你还小,怜香惜玉,你可别不识好歹。"金镶玉冷笑:"等到你们糊里糊涂地做了死鬼之后,就不会这么说了。哼,被
别人卖了还不知道。"老毛子止住众人,低声道:"你说清楚,我们被谁卖了?我告诉你,如果你想挑拨离间,我们兄弟会让你死得惨不堪言!"金镶玉瞟了他一眼:"死得惨不堪言?如果不是我,这句话就要应在你们身上了。"老毛子听她只是拿怪话压人,不由得怒从心起,低喝道:"咱们兄弟是做什么的,你可能也知道,如果你再卖关子,我
们就不客气了。" 金镶玉一笑,道:"好,究竟是谁卖了你们,你去问你的老大好了。"老毛子哼了一声,道:"看住了,我去去就来。"说完走出房去,其他的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金镶玉。
没过片刻,老毛子急急地从上面跑进来,将门一关,一对手叉子抵住了金镶玉的咽喉,低喝道:"是不是你杀了我们老大?" "你说什么?" "老大死了?" "是不是真的?"屋子里七嘴八舌地乱成一团。老毛子一挥手,声音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金镶玉脸上。金镶玉还是面不改色,慢慢摆弄着手指,嘴里不干不净地道:"妈的,老娘救
了你们的命,你就拿手叉子来报答我?给我收起来,要敢蹭破老娘一层油皮,你就得天打雷劈!"老毛子一呆,没想到她说话如此硬气,眼睛翻了翻,想了一下,一摆手,所有的兵器都收了回去。但众人还是将她围在中间,不肯有丝毫放松。
老毛子急问:"你说清楚!"金镶玉道:"你回来得好快,没有搜过你老大身上吧?"老毛子一怔,道:"为什么要搜身?"金镶玉道:"因为可以给你们一个答案。"老毛子一努嘴,两个人跑出去,不多时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包袱:"老毛子,这是老大身上的。"老毛子接过来一抖,包袱散开,黄澄澄的东西落了一地。
"呵,金子,好多的金子……"有人轻呼出声,一双双贪婪的目光盯着犹自在地上翻滚的金锭。老毛子的眼睛也在发着光,嘴巴里干得要命,他狠命咽了一下唾沫,将目光从金子上面扯出来,问道:"哪里来的?"金镶玉歪了他一眼,道:"你是笨蛋?难道还看不出来?"老毛子拾起一块金锭,看了看,肥熊在一边道:"上面有官府的印号,
是官银!"老毛子涩声道:"东……东厂给的?"金镶玉笑着点头:"除了他们,谁能一下子给出这么多金子?"老毛子已信了七分,但还是问道:"为什么,老大为什么要出卖我们?"金镶玉走过去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下去,眼睛扫视着众人,淡淡一笑:"你们……不是做买卖的,我看得出来,你们假扮驼队,目的嘛,是想混出关去。原因不外
乎一个,官面上逼得紧,走投无路!"老毛子冷笑:"那又怎么样?"金镶玉道:"就在方才,你们老大去了掌柜的屋子,那个人是东厂曹少钦的爪牙,叫方自真,你们老大就与他谈判,说要把你们交给官府,明天关上的官军就来拿人。而他自己呢?拿了赏金,逍遥法外。可怜你们这十几个兄弟,被自己老大出卖,死不瞑目。"老毛子道:"你胡
说,我们老大不是这样的人。"金镶玉冷笑:"你怎知他不是?他是你老子?为了身家性命,连亲儿子都可以舍弃,何况你们这帮兄弟?黑道黑道,不黑能入道吗?"肥熊叫了一声:"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金镶玉淡淡地道:"因为你们老大看上我了,方才跟我说要与我远走高飞,找个安静的地方过日子。"老毛子阴阴地道:"你没答应,可也用不
着杀他吧?这一来,死人口里无招对,你怎么说都行。"说着,几柄大刀又举了起来。金镶玉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吗?"老毛子哼道:"鬼知道你打什么主意!"金镶玉道:"这龙门客栈,本就是我的,我就是这里的金少掌柜,我哪儿也不去!你们老大知道我的底,所以用来威胁我,如果我不跟他走,就去告诉东厂的人,将我扒皮抽筋
,哼哼,我还不想死,也不想走,所以只好杀了他,顺便也做做善事,救了你们兄弟的命。"周围的刀渐渐垂了下去。
老毛子低下头,却是盯着地上的金子,他的眼珠乱转,问道:"好,我相信你的话,可是我们这班人以后怎么办?"金镶玉冷笑:"怎么办?你们再选出个老大,然后问他好了。老娘还有事,失陪了!"说完了要走,老毛子等人面面相觑,都露出迷茫的神色。
肥熊将肥大的身子挡在门前,涨红着脸说:"金少掌柜,你不能走,现在不能走……"老毛子也拱了拱手,道:"金少掌柜心明眼亮,还请给兄弟们指条明路。不然的话,东厂的人会将我们连锅端了。"金镶玉笑了,慢慢走回屋子中间,稳稳当当地一坐,跷起二郎腿,道:"我不是你们老大,为什么要管你们?难道说救了你们一次,还要管
一辈子不成?"老毛子摇手道:"不敢,只要掌柜的给指条明路,我们兄弟定当厚报。"他指着地上的金子,"这些金银,我们可以拿一半……不,多一半……来孝敬您老人家。"金镶玉冷笑:"如果我爱钱,早就拿了。告诉你,我只爱我的龙门客栈。"老毛子有些发急:"金少掌柜,如果天亮之后,东厂的人发现老大死了,一定知道消息泄漏,马
上会拿我们开刀,说不定现在他们就已经在磨刀了。这天降大雪,我们又逃不出去,如何应对,请您尽快给拿个主意吧。"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金镶玉,金镶玉心中暗笑:是机会了。
她突然站起来,道:"把门关紧了,留个人守着,小心隔墙有耳。"老毛子马上遵命照办,然后把剩下的人都围拢到金镶玉身边,金镶玉扫视一遍众人,道:"我金镶玉明人不说暗话,我回来就是要从东厂的手里夺回我的龙门客栈。你们呢,就算现在不动,也一样是死。我已经联络了不少高手,定可以一举成功。你们用不着出关受苦,龙
门山的马贼已被东厂的人杀光了,以前的龙门客栈,是允许马贼做买卖的,现在我给你们一条路,帮我夺了龙门客栈,杀光东厂的阉驴,然后嘛,我开我的客栈,你做你的马贼,我只要个销赃卸货钱,这样大家都可以平安发财。怎么样?"
众人对视着,犹豫不决。这个年头,与东厂作对,无疑是把脑袋放到了案板上,上面的刀随时都可以落下来,一刀两段。
金镶玉看他们不说话,知道众人的心思,冷笑道:"你们怕东厂的人报复,是不是?我告诉你们,龙门客栈虽然在大漠深处,但消息却是灵通得很,因为客栈派出了很多心腹人在中原开店,只要一有风吹草动,这里马上就可以知道。你们放心,东厂不会派大军来的,因为一个小小的客栈不值得兴师动众。况且就算来对付龙门客栈,也没
你们的事。你们大可以一哄而散,进山逃命。"她最后说了一句话:"你们答应,就一起干,不答应,我也不为难,你们可以听天由命,也可以向东厂的人去告发我,没准儿也能像你们老大一样得些赏金哩。"老毛子突然从一个人手里夺过大刀,咔的一声剁下桌子一角,厉声道:"谁要敢向东厂的人说一个字,就跟这桌子一样。"大家纷纷附和
。金镶玉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嘴里却微嗔道:"你立誓就立誓,干吗跟我的桌子过不去?告诉你,这桌子如果用不得了,你可要赔钱哟。"
周淮安搓着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对门外这漫天大雪也是没有丝毫办法,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一个人的力量与天比起来,是如此渺小。他站在火炉边,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显得阴晴不定。最后他一击掌,抄起了长剑。
客栈中静悄悄的,与他第一次蒙面查探时没有什么分别,但是周淮安仍旧十分小心,这次他的目标是厨房,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些蛛丝马迹。
周淮安屏息静气,十分小心地摸了进去,飞快地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里面一切都很正常,充满着一种油烟与炭火味。他刚要走,可耳朵一动,像是听到了什么,周淮安转回身子,看了看当中那口大锅,然后轻轻走过去,慢慢揭开了木锅盖。
里面有人!
那人没有出声,但周淮安只觉得一道乌光向自己划来,他飞速收手,哧的一声,袖子已被划破,他还没来得及吃惊,乌光又至,哧哧哧三声,他的一条袖子已被斩飞数寸,化作灰蝶飞在半空。
好快的刀!
周淮安自踏入江湖以来,从没遇到过这么快的刀,甚至连见也没见过。如果不是掀起锅盖前早有准备,他的手已被斩下来了。周淮安见机极快,手中锅盖一翻,挡住了随后而来的第五刀。
"夺"的一声,刀锋削入木头,乌光一顿,周淮安手中剑鞘点出,刺向那人咽喉,可就在此时,身后风声突起,直袭他的后脑。周淮安来不及收招,百忙中身子向前一倾,让过这一击,此时他已是前后受敌,情形不妙,周淮安当机立断,身子飞起,扑向屋梁。
但是身后的人身法竟然比他还要快,周淮安刚刚飞起,那人已经跃近,周淮安回头,眼前已是一片如山的腿影。这两人一个刀快如电,一个身快如风,猝然袭击之下,周淮安已经险象环生。
迫不得已之下,周淮安只得拼上一拼,他手腕一振,剑鞘飞出,击向锅里的人,而剑锋在出鞘的刹那,已指向出腿人的腰间。
他已算准了,拼着挨上一腿,这一剑定可以让此人见血。
但是他没想到,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
这人一直悄无声息地缩在屋梁上,等到此时才现身,他猛然从梁上扑下来,如一条乌蛇般,握住了剑身。他的手,居然没有流血,像是铁做的一般。
周淮安大惊之下,身形不乱,敌人的脚已踢到胸前,而自己的剑又被人制住,他只得弃剑后翻,身子如一只壁虎般贴在了墙壁上。
那人一脚踢空,见到周淮安后翻,不由得轻轻说了一句:"好身法!"而此时锅里的人已然跃出大锅,如同一只地鼠般灵敏,已蹿到刀架旁边,又抄起了一把刀。
周淮安一扫锅盖上的刀,那是一柄菜刀,不由得心中灵光一闪,低沉着声音道:"刁姑遇!"那人一刀已经斩到,但听到他的叫声,马上收手,刀锋立止,周淮安额边一绺头发悄然而落。
周淮安见这人果然是刁姑遇,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道:"怎么是你?"刁姑遇刚要大呼小叫,被周淮安一手捂住嘴巴。因为此时,厨房门外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周淮安还没看清是谁,出腿踢自己的人已轻叫道:"当家的,是你。"门外的人当然是金镶玉,她跃进屋子,听了听客栈里并没有人发现他们,才道:"黑子,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出腿的人当然就是小黑子,除了他,没有人的身法如此之快,而握住周淮安剑的人,无疑就是青丝蛇阿木。
这三人在每一方面来说,都算是绝顶高手,突然袭击之下,竟然没有制住周淮安,心中也暗暗吃惊,阿木与小黑子以为是东厂又来了高手,此时发现他与刁姑遇相识,才知道是自己一方的人,心中稍安。
小黑子环视一眼,退到墙角处,掀起一块木板,下面露出一个黑黑的洞,几个人先后跳下去。小黑子打亮一个火折子,周淮安与金镶玉才发现,这是一个地道,长长地不知通向哪里。
金镶玉问刁姑遇:"这是你打出的?"刁姑遇摇摇头,说了几句,金镶玉点点头:"你是说这地道早就有了,我说为什么你回来得这么快呢。"她看了看阿木与小黑子,道:"这地道是通向龙门山的?"阿木点点头。小黑子道:"看到这小子拿着你的发钗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这才明白,怪不得这几个金衣狗来得突然,敢情都是从这地道钻
出来的。他们定是先拿下了龙门山,挖了地道,然后用老彪为幌子来对付龙门客栈的。"
周淮安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看到了刁姑遇怀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刀柄!
周淮安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刀柄上镌了两个字"镇威".镇威!镇威将军!镇威将军卢东林!
这是他从不离身的防身兵器,却为何在刁姑遇手里?
周淮安一把抓住刁姑遇的脖领子,将他提起来,将那短刀抽出来举到他眼前,问道:"这是哪里来的?这柄刀的主人你见过没有?"刁姑遇被勒得说不出话,手脚乱刨,脸涨得通红。
金镶玉冷冷地道:"你再用点儿力,他就憋死了,还说个屁呀!"周淮安一呆,放下了刁姑遇,刁姑遇长吸一口气,跳到金镶玉面前,金镶玉问道:"这刀哪里来的?"刁姑遇跳到地道侧墙,一脚踢开一个小门,里面露出一个小小的暗室。
周淮安冲进去,见里面放了不少包袱,上面都压着名帖。周淮安逐个看过去,他的声音在颤抖:"方大人,李大人,谈大人……"金镶玉道:"原来东厂干的也是与马贼一样的买卖!"周淮安点点头,拿起那柄短刀,长长叹息一声,道:"晚了,来晚了……"金镶玉看着周淮安手里的短刀,问道:"这就是你要等的人?" 周淮安默然点头:"可
现在看来,他已经被害了,这里没有他的包袱,想来那些证据已落到东厂手里,被销毁了。"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眼睛里晶光闪动,已是泪水盈眶,"他们都是好官,但这个吃人的世道,不容许好官好人活在世上。"
金镶玉交代了三人几句,三个人一起点头,身子没入地道中。金镶玉与周淮安轻轻走回自己的房间,周淮安还没有从悲愤中苏醒,沉着脸一言不发。金镶玉走上前,拍拍周淮安的肩膀:"用不着难过,死个人算什么……"周淮安突然跳起来:"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好人都死绝了,只剩下歹人,你的龙门客栈还能开下去吗?你们都
是靠吸好人的血才活下去的。在这一点上,你与东厂的人没什么分别!"金镶玉并不动气,只是温柔地看着他,缓缓地道:"如果是我死了,你也会这样吗?"周淮安冷笑:"我想不会,世上少一个龙门客栈,就会少很多好人遭殃,无论你承不承认,我都这样想。至于你的性命,你自己会在乎,与我无关。"金镶玉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
道:"既然你这么恨龙门客栈,不如我们联手,毁了它,让你的那些好人少遭些殃。"周淮安不置可否:"你想夺回龙门客栈,我很同情你,也很佩服你,一个女孩子就敢对付东厂的鹰犬,这样的人毕竟太少了。但你知不知道,方自真不是好对付的,他的’三丈连环锁喉指’天下无敌,而且他还有三个忠诚的手下,追魂索谭哭、夺魂枪李怒、
慑魂手萧笑。都是方自真从死里救出来的,所以很为他卖命。你有把握杀了他们么?"金镶玉妩媚地笑着:"什么追魂夺魂慑魂的,你不知道吗?世界上有一种武器比这些都厉害得多。"周淮安盯着她,迸出两个字:"女人?" 金镶玉媚笑着点头。
周淮安点头:"不错,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再大的英雄也过不了美人关。"金镶玉突然叹了口气,道:"可是这里有一个人,比大英雄还要强得多。"周淮安一怔,道:"是谁?难道东厂不只这几个人在此,暗中还有高手?"金镶玉抛了个媚眼给他,吃吃地笑道:"那个人,就是你喽。"她将身子贴向周淮安,"因为我虽然长得不丑
,可你却连看也不看,难道你的心真是铁打的,容不下一丝情意?"说着,她的纤纤玉指去摸周淮安的胸膛。周淮安飘身一退,身形洒脱,金镶玉拍手笑道:"好俊秀的身法哟。却不知人生得如何?"周淮安淡淡一笑:"用不着使美人计,我不是傻瓜,也是江湖道上的人,你想要什么,开口就是了,如果大家合适,联手做买卖也不是不可以。"
金镶玉把脸凑近他,虽然笑容可掬,但却说不出地冷漠:"哟,可真像个买卖人。"周淮安也把脸凑过去,冷冷道:"你不是一样吗?"二人对视着,良久良久。
"为什么,你对我无动于衷?天下的男人个个都吃腥,你难道不是男人?"金镶玉用眼角瞟着周淮安,周淮安沉默良久,才道:"我是不是男人,用不着你担心。你想找男人,为什么不去找方自真?"金镶玉冷笑:"看不出啊,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居然肯把自己的老婆送人。"周淮安也冷笑道:"你不是也把自己的男人喂了狼?"金镶玉
眼睛一寒,脸上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你好像认识那个方自真,那天进门时,你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是不是怕他认出你?"金镶玉岔开话题。周淮安将剑抽出来,用一块小小的油石轻轻磨着,他的眼睛里突然现出了一种哀伤的神色。
"如果退回十几年,我还可以称他为朋友,甚至是大哥。"金镶玉一惊:"你们从小就认识?"周淮安点点头,显然不想再将这话题进行下去了,说道:"无论如何,这个人算是个好人,只可惜跟错了人,走错了路。最后他也落得很惨,一家人都被斩尽杀绝,而且受尽酷刑。"突然他又苦笑一声,"到底是不是错了,我也不知道,这世上的路
太多,太长,就算你觉得刚开始走对了,也可能它的终点是通向错误,古人有句话,盖棺定论,究竟是对是错,等到后人们再去评说吧。你我只需做好眼前的事。"嚓的一声,剑与油石擦出了火花,周淮安没有在意,他的眼睛盯着剑,又好像没有看任何东西。
金镶玉嘴里喃喃地道:"好人……他真是个好人?"周淮安不回答,金镶玉轻轻点头:"好人……"她突然问道:,"为什么你要磨剑?"周淮安道:"我本来不想磨的,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是要帮你,而是在帮早已睡死的老天,他做不到的事,我来!"突然之间,周淮安神色一凛,他觉得自己的左手像是压上了几百斤重的铅块,沉
重异常,慢慢地竟然没有感觉。
那针有毒!
周淮安猛吃一惊,暗道:"那银针……难道是千面人魔发的?我一直以为是方自真,所以没料到有毒,方自真为人光明磊落,不会用毒……"他恨自己的疏忽,既是早知道千面人魔在这里,中了针还放心得很,要命的疏忽!
可是那夜千面人魔藏在哪里呢?为何自己一点儿也感觉不出来?
周淮安已没有时间想下去了,他觉得一股麻麻的感觉从手肘上慢慢向上传去。他急忙运功抵挡,封了十七八处穴道,才勉强阻住毒性上行。
周淮安满头大汗,那只手臂竟从指尖起慢慢变成黑色。
好毒的针!
金镶玉大吃一惊,上前扶住周淮安,急道:"你怎么了?"她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现在周淮安的五根手指已变成黑色的,灯光下显得诡异可怕。金镶玉看着满头冷汗的周淮安,一时没了主意。
夜静得很,雪再大也不会发出声音,因为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连条可以压断的枯枝也没有。这里断的只有人的手,人的腿,人的头。
方自真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像哭,一会儿又像笑,难道他又在想他的妻子?
方自真的妻子是被活活鞭死的。鞭死,就是用鞭活活抽打而死,不是皮鞭,而是钢鞭。钢鞭上满是倒钩尖刺,一鞭下去,血肉横飞,体瘦的人抽不上三鞭,便会看到脊梁骨,一旦受刑人晕倒,就要停止行刑,燃香熏鼻,等受刑人醒来之后继续用刑,直到受刑人断气。等到这时,受刑人已是五脏外露,惨不忍睹。
一阵冷风吹进来,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瘦小的人影慢慢走到床边,一双如星光般闪亮的眼睛在暗夜里眨动。这个人身穿一件宽大的袍子,如幽灵般一动不动。
方自真微微抬头:"你……"那人轻哼道:"好人,我来陪你了。"方自真冷笑:"为什么?周淮安?" "当然不是,他死不死与我何干?"金镶玉冷笑。
方自真不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出床外道:"这是毒针的解药,拿去救他,然后让他赶快离开龙门客栈。"金镶玉一怔,默然接过,道:"你……"方自真长叹一声:"我们虽然各为其主,但他是个好人,我下不了手。你转告他,说我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他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金镶玉道:"我……"方自真冷冷地道:"你
还不走?"金镶玉没有走,她轻轻一松手,袍子落在地上,露出了里面的身子,就像婴儿脱下了襁褓,里面什么也没有。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上了床,放下了床帘。
四 正道是沧桑
天终于亮了,没有太阳,没有蓝天,没有温暖,只有刺骨的寒风与冰雪,大漠突然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世界,变得没有一丝从前的影子。
周淮安负手站在门前,看着天上仍旧飘飞的雪花,他的手臂已经恢复如常,心情也平定了许多。
卢东林已经遭遇不测,他现在已没有任何顾虑,与方自真撕破脸皮也是眼前的事,但他从内心中却是不想这么做,如果让他选择,他宁愿与方自真一起归隐江湖,把酒言欢。但是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方自真是个极重义气的人,曹少钦救过他的命,那么他这条命就是东厂的,童年的旧事,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散去之后不留丝
毫痕迹,甚至连记忆都变得缥缈遥远。
现在他只有一个心思,毁了龙门客栈,也就断了东厂联通关外的线,再有仁人志士出关时,就不会有危险。
他的剑已藏在身上,随时都可以出手。可是他一直没有看到金镶玉,自从昨晚她拿回解药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外一阵寒风吹过,屋子里有人在叫:"喂,相好的,你爱喝西北风就站远点,大爷这儿冷!"周淮安连忙陪笑道:"小弟忘记了,这位兄台不要见怪。"说着走回饭厅,伙计们关上了门。
屋子里充满了烧刀子与烤羊肉的味道,周淮安冷眼看去,那些驼队中的十几个汉子早早坐到了桌子边,虽然努力做出没事的样子,但腰里都鼓鼓的,显然都备好了应手的家伙。老毛子眼珠子乱转,楼上楼下地瞧,将每一个伙计都盯了不知多少眼。
周淮安独自坐了一张桌子,眼睛却一直盯着楼上方自真的屋门。他知道金镶玉在那里,但从心里又渴望她不在。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连自己也说不清,以至于连火炭一般热的烧刀子喝在嘴里也没有味道。
突然,方自真的屋门开了,方自真独自一个从里面踱出来,他伸展了一下手臂,向下面一笑,道:"大伙儿早啊。"下面没有一个应声的,因为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事。
没有金镶玉,金镶玉不在里面。周淮安突然觉得嘴里的酒辣得烧嘴巴。突然,大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金镶玉从外面闪进屋子,带进来一股风雪,金镶玉抖了一下头上身上的雪,嘴里骂道:"妈的,什么鬼天气,连沙子都要冻住了。"那些驼队的汉子一见她,眼睛里都闪出了一种不安的神色,仿佛她带来的不是雪花,而是血花。
周淮安过去扶住金镶玉,假作关心的样子,怪道:"这么冷的天,你还去看风景。"金镶玉甩开了他的手,独自坐在椅子上,先瞟了一眼方自真,才冷冷地道:"冻死我你不是更开心?假殷勤!"周淮安假作手足无措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非常像个戏子。
老毛子突然端起一杯酒,来到金镶玉面前,粗声粗气地道:"昨天小娘子请我们兄弟喝酒,今天我敬二位一杯。"马上又低声道,"怎么样?有没有官军?"金镶玉也低声道:"大雪封山,道路不通,官军来不了,好机会。"老毛子放了心,道:"什么时候发动?"金镶玉道:"急什么,厨房的火还没起哩,等到火一烧起来,伙计们一定会跑去
救火,你的人也去,暗中下手,记住,要刀刀见血,不能留情。"老毛子点头:"放心。"三个人一饮而尽。
不知何时,方自真已走下楼,径直来到周淮安与金镶玉面前,在他们对面一坐,笑道:"兄台请了,在下有件事,想要烦劳大驾。"周淮安心中一凛,但表面上还是不露声色,道:"老板开口就是。"方自真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这里人多,咱们是否可以上楼一叙?" 金镶玉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周淮安,意思是不要去,但周淮安看着方自真
那苍白的脸,慢慢点了点头,道:"老板先请。"方自真转身径自上楼,周淮安跟在后面,所有人都怔怔地盯着他们,二人蹬在楼梯上的声音,如同踩在人们心上一般。金镶玉手心里突然满是汗水,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紧张,究竟是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也许这两个人,都不是一般人,至少对于她是这样。
方自真站在屋子里,面向墙壁,周淮安此时就站在卢东林死前的位置,但他仿佛对于潜伏的危险一无所知。
方自真听到周淮安关上了屋子的门,才慢慢地开口道:"为什么你要来,为什么你还不走?"周淮安沉默着,缓缓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方自真苦笑道:"我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你不一样。"周淮安冷笑:"东厂要将全天下变成人间地狱,我能到哪里去?"方自真不语,周淮安又道,"我知道你回不了头,你已是孤家寡人,为报曹少
钦的恩情,你可以为他死,是不是?"方自真点头,周淮安道,"我只是请你想一想,多年以后,人们会如何评论你,到那时,没有人了解你的心,他们只看到你作的恶。"方自真长叹一声,道:"人生一世,但求问心无愧,管后人如何评说。"周淮安缓缓道:"你真的问心无愧?"方自真沉默良久,才道:"有愧,但无悔!"他转回身盯着周淮安
,"每杀一个人,我都会抱愧三分,但这是我走的路,正如你所说,无法回头。"周淮安冷笑:"那你还要谈什么?"方自真道:"走吧,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来。我不想与童年时的伙伴互相残杀,毕竟那时的我们,才是最快乐的。"周淮安没有回答,却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上来?"方自真摇头,周淮安道:"因为我也想对你说句同样的
话,走吧,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来。"方自真断然道:"我不走,因为这里就是我的归宿,我的葬身之地。"周淮安也叹息道:"但愿你不会死在我的手里。"方自真盯着他,冷冷地道:"你知道卢东林是如何死的吗?"周淮安摇头,方自真道,"他就死在这屋子里,也就是你站的地方。"周淮安点点头:"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要卢东林死,
当然也可以杀我。"方自真不答,算是默认。周淮安双手一抱,淡淡地道:"你可以出手。"方自真道:"你知道我不想杀你,可也不要逼我。"周淮安不答,默默地从怀里取出一条手巾,摆到方自真面前,方自真一怔,问道:"你做什么?"周淮安不说话,只是双手微一用力,那条手巾哧地变成两半,周淮安将手巾向地上一扔,方自真怔怔地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断了,裂了……"周淮安咬牙道:"从现在起,我与你之间,不再有什么关系了。如果你要出手,我接招就是。"方自真眼睛一下子变得血红,头上青筋乱跳,七窍生烟,他的手慢慢举起来,去弹自己的鼻子。
他的动作很慢,手指快要触到鼻子时,周淮安还是动也不动。
突然,楼下猛地冲起一派火光,有人在高呼:"起火啦!厨房起火……"方自真一惊,放下了手臂,周淮安打开屋门,见下面已是乱成一团,一股浓烟正滚滚而出,客栈的伙计们纷纷提着水桶水盆,冲进厨房,老毛子一声断喝:"大家帮忙,不然谁也没饭吃了。"驼队的汉子们全都冲上去,但他们不是去救火,而是杀人!
惨叫声突起,几名东厂伙计手捂咽喉倒了下去。发出惨叫的是小三儿,肥熊一刀斩歪了,没有割断小三儿的脖子,只将他的嘴巴划开了,小三儿张着血盆大口惨叫起来,剩余的几名伙计见机不对,扔了手中的水桶,从身边抽出兵器,与驼队的汉子打作一团。
血花飞溅,落在火头上,嗞嗞直响,有人倒下,全身起火,惨号不止,浓烟中突然多了一股烤肉的味道,只不过这不是烤羊肉,而是人肉。
老毛子一刀砍在一个伙计头上,正在纵声大笑,突然眼前金光一闪,火焰浓烟中伸出一柄金枪,迎面刺到,老毛子眼角一扫,回刀一格,想将枪封出去,但那柄金枪像是重有百斤,竟然格不动,没等老毛子变招,那柄金枪的枪尖已刺入他嘴里。
老毛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后脑突然冒出一段枪尖,飞溅的血花和脑浆喷了后面的人一头一脸。
后面的人正是肥熊,他正与一个伙伴合力攻杀一名伙计,突然几滴不知什么味的东西溅到嘴里,他猛一回头,发现那正是老毛子的脑浆,与此同时,一条黄金套索无声无息地飞来,落在他的脖子上。
肥熊一怔,手中大刀回斩那条套索,却斩不断,没容他落第二刀,套索一紧,肥熊的舌头伸出老长,眼珠突出,随后一个身子便飞了起来,冲破厨房的门板,落到饭厅。他的颈骨已被勒断了,而那条套索已消失在烟火之中。这两人到死也没见到杀他们的人。
老毛子与肥熊一死,剩下的驼队汉子没有首领,立时落了下风,被客栈的伙计们逼入大厅之中。而此时金镶玉仍旧安稳地坐在原来的地方,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浓烟渐渐消散,那些火不过是点燃了几堆柴草,又盖上了湿布所造成的,此时鲜血与尸体已将火压了下去。
客栈中视线一清,驼队的汉子纷纷向金镶玉身边围拢,他们已是六神无主,把金镶玉当作了主子。
客栈的伙计们也停止了攻击,两边一闪,从厨房的隔壁房间里走出三个人,三个金衣人,个头胖瘦全都差不多,脸上都戴着金黄色的面具,只不过一个是哭脸,一个是笑脸,一个是怒脸。
追魂索谭哭,夺魂枪李怒,慑魂手萧笑。
方才他们隔着墙壁,就杀了老毛子与肥熊,难道他们是不用眼睛看的?三个人一言不发,只不过相互点点头,就对金镶玉发动了攻杀。擒贼先擒王,看来他们也看出来,金镶玉是这些人的首脑。
追魂索谭哭的黄金套索甩出无数个圈子,套向金镶玉,只要有一个圈子套中,金镶玉的下场就与肥熊一样。
夺魂枪李怒的黄金枪抖成一团黄光,罩住金镶玉周身,而最可怕的是慑魂手萧笑,他一张笑嘻嘻的金脸看上去喜气洋洋,但身形却是鬼影森森,围着金镶玉乱转,一只金手缩在袖子里,这只手无论扣住什么东西,都会造成一种结果,碎!
金镶玉没有动,眼前虽然已是黄光一片,但她还是媚笑着坐在那里。
她不必动,因为有人动。
谭哭的黄金索刚刚撒出,无数个圈子刚刚形成,就被看似无数只的脚板踩碎了,每一脚都踩在刚要形成的索圈上,所以每个圈子都没形成。
那些脚凌空一翻,合成两只,这种"乱点鸳鸯"的身形步法,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那就是武当小白龙。
小黑子已挡在谭哭面前。
李怒的黄金枪快如疾电,一出招就是三九二十七刺,每一刺又分做三个枪尖,总共八十一个枪尖的影子在闪动,但都没有刺中金镶玉,只听无数叮叮之声响过,八十一枪都刺在一柄刀上。
菜刀!
刁姑遇别的武功都不会,只会玩一手快刀,他对上了夺魂枪李怒。
而萧笑的身法也停了下来,因为他面前立着一个人,用仅剩的一只手,对着他的脸。
阿木的一张脸如同木雕泥塑,也如同戴着面具,两人是金佛爷遇上了木菩萨,碎金手对上青丝手。
这火当然是阿木与小黑子连同刁姑遇,按照金镶玉的指令,出其不意在厨房里放起来的。
金镶玉笑着拍拍小黑子的肩膀:"交给你们了。"说完自顾向楼上走去,谭哭的手一动,小黑子身形跃起,向他扑过去。
楼下战端又起。楼上呢?
方自真那只经常弹鼻子的手,此时向前伸展着,大指与食指微曲形如虎爪,另三指直伸,这个形状很是怪异,周淮安非常清楚这个手势,方自真的三丈连环锁喉指!
而另一方,周淮安在方自真前七尺处,一支长剑斜斜指出,神龙九现剑法呼之欲出。
屋子里杀气浓得化也化不开,吹也吹不散,两人不动则已,一交手便会是惊雷疾电,风云变色的搏杀。
金镶玉突然觉得心里像是有根弦绷紧了,紧得要断了一般。她没有惊动他们,只是慢慢地坐在了门侧,长长地吸着气。
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但是这结果将要呈现之时,她却希望这种结果永远不要来。
门外风雪正急,寒风呼啸,大地苍茫一片,天空混沌失色,就连鲜血也变得不那么鲜红,一切都显示着无尽的空虚,无边的落寞。
突然,在这无尽的空虚,无边的落寞中,响起了一阵龙吟虎啸之声。
龙吟来自周淮安手中的剑,虎啸发于方自真掌心指上。没有情义,没有回忆,他们之间的交锋,似乎只为了一种东西——道义。
周淮安突然伏低身子,头前脚后如一条线般跃起,手中长剑撒出一片寒光,直刺方自真周身大穴,剑光方起,方自真就只觉得有一股极强的吸力,将自己的身子吸向剑光里。
神龙再现昆仑陷!
剑光倾刻间已将方自真罩住。万千剑影漫空挥洒中,方自真竟然一动不动,任由周淮安刺到。他连眼睛都已闭起。
漫天剑光突然一顿,周淮安的剑指在方自真咽喉上,凝住不动。
周淮安淡淡地道:"为什么不还手?难道是在等千面人魔?"方自真不答,突然倒了下去。周淮安大惊,急忙上前细看,只见方自真脸色如常,身上并无伤口。他抱住方自真,手掌上一股真气注入方自真背心,急切道:"你怎么了?"方自真断断续续地道:"千……面……人……"周淮安道:"千面人魔?他在哪里?"他只说到这里,方自真突
然动了,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乌云般漆黑的短刀,这闪电般的一刀就刺向周淮安。
突变!
方自真为什么要偷袭周淮安?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但周淮安竟然像是有所准备一样,一个翻身跃起在半空,避过了这一刀,方自真并没有收招,而是手指一弹,五根黑漆漆的毒针直打周淮安,接着背心一震,七支紧背花装弩箭闪着蓝光射出。
方自真简直变成了一只刺猬,遍身都是武器。
周淮安身在半空,剑已出手,一招神龙三现江湖乱,手中剑光如水珠乱溅,将毒针与弩箭全都击飞出去,回射方自真。此时的方自真,如同变了一个人,身法如鬼如魅,就地乱滚,飞上了屋梁。
一声轻响,周淮安双足落地,长剑横在胸前。而方自真的身子突然伛偻,连声音也变了。他像一只千年的老怪,此时才现出原形!
周淮安惊道:"你不是方自真!""方自真"冷笑:"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方自真!"周淮安的目光如冰箭般射到,冷冷地道:"千面人魔?""方自真"咯咯笑道:"此时才知道,是不是太晚了?也算你有本事,居然躲得过我一刀!"周淮安冷笑:"我闪过这一刀,不是因为我认出你的真实身份,而是你假装受伤时不太投入,内息一点儿不乱!"千
面人魔点头,道:"这是一个教训,我记下了。"周淮安咬牙道:"方自真在哪里?你的面具……"千面人魔桀桀笑道:"不要担心,我脸上不是方自真的人皮,而是最高境界的易容术,将我自己的脸改造成方自真的脸。"周淮安道:"改造?"千面人魔道:"不错,一般的易容术是在脸皮上再蒙一层人皮,而我却是在脸皮下动手,该填高的填高,
该削低的削低,就算是世上眼光最好的人,也看不出来。这才是易容术的最高境界!"周淮安冷笑:"我不是来听你讲学的,方自真在哪里?为何你要假做他的模样?"千面人魔眼神阴阴地:"方自真不听督公之令,想与乱党合谋反叛,已被我诛杀了!我假扮他的模样,是为了骗过楼下那三个金衣蠢猪,如果他们知道方自真已死,不但不会帮我
们,而且一定会反攻东厂,目前我还用得着他们,所以……哈哈!"周淮安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你跟随方自真前来,原来是为了监视他。"千面人魔冷笑:"你以为督公对他很放心?他派我跟着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偷学他的三丈连环锁喉指!"说完,千面人魔凌空出手,二指一扣,一股尖锐的啸声响过,对面墙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小洞。
千面人魔得意地道:"怎么样?我的指法已达到他的八成功力,他死也该瞑目了,至少他的指法不会失传!"周淮安将剑柄握得越来越紧,指节已经发白。他冷笑道:"以我看来,你连他的三成功力也达不到,否则你就不会偷施暗算,而是与我光明一战。"千面人魔突然大笑起来:"光明一战?你几时看到过千面人魔与人光明一战?我从来都是
用计取胜,这才是兵法之中的上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周淮安冷哼:"你还没有’屈我之兵’."千面人魔嘴边露出一丝阴笑:"是吗?你再出手攻我呀,如果你还能用出一招九现神龙剑,我就服了你!"周淮安一惊,他慢慢举剑,指向屋梁上的千面人魔,可是刚举到一半,竟然停在那里,动也动不了。
周淮安身子突然一震,长剑拄地,身子也弯下去。
千面人魔尖声大笑!
周淮安目光如血:"你……你用毒……"千面人魔笑道:"不错,我是用毒,可下毒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女人!"周淮安一呆,道:"金镶玉?"千面人魔点头,周淮安道:"是她,你们……串通一气……"千面人魔冷笑:"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也很难过,其实她也挺无辜,你以前中的毒针上面只是些重度麻药,就算不治它也不妨事,四五个
时辰后药力会自然消失,但是金镶玉用身子换回去的解药,虽然也不算毒药,但与麻药相配合之后,就生成一种极厉害的毒,让你慢慢真气涣散,力气消失,最后骨肉离散,形如废人!周淮安,我知道一般的毒药杀不了你,但这一次,你是死在女人手上的。"听了这话,周淮安如同被重锤击中,身子晃了几晃,向下栽倒。
千面人魔冷笑着从屋梁上跳下来,来到周淮安身边,手中乌云般的黑刀举起,阴阴地道:"周淮安,去见你那死鬼爹妈吧!"说着一刀猛刺下去。
楼下大厅的战局已是混乱一团,众人捉对儿厮杀,早已拼得血流成河。阿木与慑魂手萧笑交手最迟,可是结束得却是最早,因为这两人都是用手,都坚信一个原则:先下手为强。所以他们马上抢攻。二人几乎同时出手,而且都没有招架对方的意思。
他们用的虽然都是手,但有一点不同:软硬不同。阿木的手臂手腕到手掌再到指节,如同一条活蛇,蜿蜒不定,出手间竟如同灵蛇吐信般有股咝咝之声。而萧笑的手掌淡金一片,也一如金铁般锋利,而且指节屈动之间,如同爆竹炸响,好不怕人。
二人都只出了一招,阿木用的是左臂,因为他只剩下了左臂,而萧笑用的是右臂,相对而发,两条手臂在半空中交错,目标都是一个,对方的咽喉。但阿木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不是因为出手晚,而是因为对方的手臂比他要长些。高手对敌,差一分一毫就可以分出生死,阿木的指尖没有触到对方皮肤的时候,萧笑的手指一定已插
入阿木的咽喉。生,死,决于一念,阿木突然变招。
他的手臂软如蛇身,突然向里一圈一扭,竟真如一条活蛇般,绕上了萧笑的手臂,五指扣住了萧笑的上臂。此时萧笑的指尖离阿木的咽喉已不及一寸。阿木制住萧笑的右臂,但他自己却没有右臂,而萧笑,还有一条左臂。
这条左臂并不是断金手,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将两只手都练成,就连断金手的创始人上官金宏也只练成了一只右手外加左手一根手指。
萧笑也只练成了一只右手,他的左手仍是平常颜色,但这只手才是真正的慑魂手。要人命的手,就是慑魂手。
阿木刚刚缠住萧笑的右臂,萧笑左手就伸了出来,那是一只不像手的手。这只手的手腕后面,没有手掌,没有手指,甚至连手骨都没有,整条手臂看起来活像一条真正的蛇。现在这条蛇,就卷住了阿木的脖子。
看来青丝蛇真的要死在这条无骨蛇手中了。
如果阿木还有一条手臂,他就死不了,可是他没有。所以他死了。
如果萧笑了解阿木是什么样的人,他也死不了,可是他不了解,所以他也死了。阿木在萧笑那条蛇一样的手臂刚刚发力的时候,用出了他的最后一招。
他撤招。
阿木左臂突然一松,萧笑的右手就插了过来,断金手锋利无比,直直插入了阿木的咽喉。
但是萧笑也发出了一声惨呼,因为他的左臂正缠在阿木咽喉上,这一插无疑将自己的手臂与阿木的脖子穿在一起。
惨呼声刚起便被划断了,阿木的手已平平地拍在萧笑那张嘻嘻鬼笑的黄金面具上。
一声金铁之音响过,那张黄金面具竟被拍成碎块,一块块地掉在地上,而萧笑面具后面的脸也露了出来,那是一张女人的脸。虽然被火烧坏了,但仍旧可以看出是个女人。
现在这张烧坏的脸竟像被铁锤砸中的鸡蛋一样,流出了黄汤白水,那些汤水一流出来,马上变作青灰色。
青丝手,世上最毒的手之一。果然名副其实。
两个人对视着,眼睛里竟然没有一丝表情,无论是恐惧、愤恨、悲哀、怜悯,全都没有,如同一潭死水一样。
慢慢地,两人同时软倒,他们从打斗到死亡,始终不发一言。
他们不说话,有人可是不住嘴地乱叫。刁姑遇快刀对金枪,一团乌光迎上一团金光,好不热闹。刁姑遇一边呜哩哇啦地乱叫,一边在地上乱翻乱滚,几次险些被李怒一枪刺透,幸亏滚得快才躲开去。李怒一气刺出三百零八枪,刁姑遇封了三百零八刀,这才滚到李怒脚下,滚到了他的菜刀能斩到的范围,他毫不迟疑地向上一刀刺出。
夺魂枪长逾九尺,李怒已伤不到脚下的刁姑遇,但刁姑遇想错了,真正的夺魂枪不是这柄九尺长的金枪,而是枪柄中的另一柄短枪。
那是一柄小小的铁枪。平淡无奇,毫无光彩。但却是致命的。
刁姑遇已落入了对手的陷阱里。李怒单手一抽,已将这柄小铁枪反握在手,如同一柄匕首般向下猛刺。二人都像是拼出了怒火,红了眼睛,竟对对手的攻击视若无睹,他们比的是速度。
可是没有人快得过刁姑遇,就连周淮安的快剑都相形见绌。
李怒的铁枪枪尖堪堪刺到刁姑遇头顶,但刁姑遇的菜刀已没入李怒的两腿之间,"唔"的一声惨哼,李怒的身子如同弹起的龙虾般跃起三尺,随后砰地摔到地上,金色面具下的一对眼睛像死鱼似地突了出来,那柄菜刀还留在他的小腹下,已深入至柄。谁也不会想到,夺魂枪竟会死在一个孩子手里,而且是这般不光彩的死法。
追魂索谭哭的一条黄金索大开大阖,此时已不做索用,而是作为鞭用,一丈二尺长的黄金索突然分成了十八段,成了一条十八节紫金鞭,挥舞开来,周围跟本就进不得人。
但是小黑子根本就不在他周围,而是在他头上。就像一头大鸟般,小黑子的脚几乎就没有沾过地面,总是踩着鞭身在四处飞舞。他的目的也只有一个,贴近谭哭。
用长兵器的人,怕的就是近身肉搏,因为他们怕死,所以练长兵器以求只伤敌,不损己。但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兵器与招式,因此那些用长兵器的人,往往死得更早。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
小黑子的"六十四式乱点鸳鸯步法"只用了四十九步,就抢到离谭哭不到五尺之处,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谭哭的十八节紫金鞭也在变短,小黑子抢近几步,那紫金鞭就断去一段,等到小黑子抢到与谭哭伸手可及的距离时,十八节紫金鞭就只有五尺长短的一节握在谭哭手里。
十八节紫金鞭竟变成了一把钢鞭。小黑子还是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谭哭用这条钢鞭的功夫好像不在长索之下,一柄钢鞭竟使出了七八种鞭法,中间还夹杂着杵法、棍法,甚至是剑法。
小黑子没有办法,只好拼命了。他拔出一把七寸长的护手刺,这是龙门山马贼们留下的短兵器,谭哭一鞭砸向他头顶,小黑子怪叫一声,身子突然像风车般转了起来,晃得谭哭眼花缭乱,这一鞭不知要砸向哪里。小黑子用的这种身法叫做"天花乱坠",是一种极耗气力的身法,全凭着腰间用力,常人转不到两圈就会头晕目眩,站脚不稳,
更不要说对敌了。
谭哭只看到眼前一片灰影乱闪,已分不清敌人的头脚躯干,只见敌人快速向自己逼近,他后退数步,后心已贴到了墙壁,退无可退,只得咬牙闭眼,用尽全力一鞭砸出。
只听得咔咔数声响,小黑子身形立止,脸涨得通红,猛一张嘴吐出一股鲜血,全都喷到谭哭的面具上。
谭哭睁不开眼睛,想要抽回钢鞭,却抽不出,钢鞭已被小黑子夹在肋下,而小黑子也伤得不轻,这一鞭打在他肋下,最少断了四根肋骨。但这正是小黑子要的,在这一刹那,小黑子的护手刺已捅进谭哭的肚子里去。谭哭像一条被抽去了骨头的蛇一样萎顿在地,护手刺并不是一根尖刺,而是三根,每根尖刺后面都带有倒钩,一插一收之间
,五脏早已烂成一团。
而小黑子也被这一鞭伤得极重,内腑受了重创,以致于后来轻身功夫大打折扣,再也不是以往飞腾半空的小白龙了。
金镶玉呢?为何客栈中杀得昏天黑地,却一直不见她的踪影?
周淮安已是命在旦夕,千面人魔的刀已刺下,已将刺入周淮安后心。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淮安突然又来了力气,手中的剑闪电般挥出,半空中飞起一道血虹,千面人魔的一条手臂突然就离开了它的主人!千面人魔眼睛瞪得滚圆,还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周淮安已跃起,站到他面前。他身法如电,竟像完全没有受伤中毒一样!
千面人魔像是见到了鬼,用左手指着他尖叫道:"你……不可能……"周淮安向他摇了摇手指,说:"不要奇怪,你的’解药’应该是很有效,可是我根本就没吃。"千面人魔叫道:"你没吃?为什么……"周淮安目光中露出一丝无奈,他凝视地面,低沉着声音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我不想让女人来救我的命……"千面人魔趁着他
没抬头之际,反手抢攻。他左双指一扣,空气中便响起一声厉啸,一股有形的气流如喷出的水柱一般,射向周淮安咽喉。
三丈连环锁喉指!周淮安听得厉啸声,回剑一划,将气流从中划断,但前面的气流虽失了后劲,却仍没减弱多少,强劲的气劲已将要触到周淮安的咽喉。周淮安猛一个铁板桥,后脑触地,气劲落空,打到身后的墙壁上,如铁凿一般,击出一个土坑。
好强的指法手劲。这一击确是已有方自真的八分火候!
周淮安没有多想,出剑抢攻,一股冲天怒火驱使着他,剑光如水银般泻开,霎时间将千面人魔罩在其中。
神龙四现红尘暗,神龙五现流光换,神龙六现风云变……
无穷无尽的剑式泼洒开来,剑光所至,屋子里的陈设纷纷碎裂,连墙壁上也出现了无数剑痕。
突然一声惨叫,周淮安剑法中的神龙六现共有六变,此时变到最后一式,千面人魔无可躲避,竟然拼了命,三丈连环锁喉指击出,直锁周淮安咽喉。周淮安冷笑一声,对方已是强弩之末,这种拼命的手法已救不了他。长剑如一条乱颤的蛇,发出嗡嗡声响,刺入千面人魔的前心。而周淮安的左手,已经挡在自己咽喉前。
咔的一声轻响,周淮安尾指断折,但锁喉指的威力也仅此而已,不能再进。血花飞溅,如同炸开的烟花般刺目。
周淮安后跃出去,千面人魔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血洞,他捂着伤处,向后退了几步,坐到一张碎裂的椅子上,努力控制住身形, 一只左手还在前伸,还想要出指攻击,但是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他慢慢垂下了头,一动也不动了。周淮安看着这张脸,像是真的看着方自真一样,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极复杂的表情。他想用剑剥下这张改
造过的脸皮,手动了动,剑尖颤了颤,却没有动手。
他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让千面人魔看上去仍是方自真一般?
没有人知道,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千面人魔死了,方自真死了,他的三个最忠诚的朋友也死了,假扮龙门客栈伙计的东厂诸人也都死了,龙门客栈,终于回到了金镶玉手中。
驼队的人剩下六个,没有人想去当马贼(看来马贼这种很有前途的职业,要另外招聘了),都自愿留下来做伙计,加上刁姑遇和小黑子,龙门客栈总共有了八个伙计。
金镶玉久久地看着阿木的尸体,直到他下葬的一刻,却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在这片大漠里,没有人看到金镶玉流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那道永远难以忘怀的山谷里,她曾经为一个人的死而落泪。
结局
又是清晨,大雪已然停了,天空却仍旧低垂,仿佛随时都可以落下晶莹雪白的泪珠。
金镶玉站在周淮安马前,侧着头看他,周淮安正在收拾着马鞍,没有理会金镶玉。等到他收拾好了,金镶玉才缓缓地说了一句:"要走了?不多住几天?"周淮安看了一眼远天,意味深长地道:"够长了。"金镶玉笑道:"如果我在一个地方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我会很开心,因为那会让我觉得我的命好长。"周淮安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
龙门客栈,终于又回到你手里了。我可要恭喜你。"金镶玉若有所思地道:"如果让你来做龙门客栈的老板,你会怎么样?"周淮安一怔,想了想,才道:"江湖就像这大漠的天一样,你永远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龙门客栈开在大漠的天底下,也要像这大漠一样,无论天怎么变,龙门客栈还是龙门客栈。"金镶玉笑了:"你说得好像很有道
理,但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周淮安洒脱地一笑,道:"我不是龙门客栈的老板,就像你不是我一样。如果我们以后再能见面,我或许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金镶玉突然道:"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个念旧情的人,但看方自真的死法,我看错你了。因为就像是你说的,他本是个好人。"周淮安一怔,眼神一呆,却没有回答。因为他隐约觉得,不
开口对自己、对金镶玉都好。那样,在金镶玉的记忆里,她把身子给了一个好人,同时也换回了另一个好人的性命。
雪野茫茫,几无杂色,单调而苦闷,天地突然间变得更加深远。
周淮安飞身上马,向金镶玉看了一眼,道:"江湖儿女红尘间,聚散离合皆是缘,再见了。"金镶玉见他纵马而去,再不回头,猛然想起一件事,大叫道:"周淮安,我从来还没见过你的样子哩,下次再见,如何知道是你?"周淮安大笑道:"龙门山有雨,却缘虎下山。"突然周淮安一怔,转回马头,叫道:"你知道我的名字?"金镶玉也大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盆苦菜粥,苦得要命……"这笑声狂野却充满着风情。
周淮安抬头看了看远方的龙门客栈,正在曙色中显出一种勃发的意味,虽然它外表并没有改变什么,但在周淮安眼里,却像是改变了许多。
看罢最后一眼,周淮安猛抖丝缰,双腿一踢马腹,那马腾起四蹄,如飞一般去了。
金镶玉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周淮安一人一马变作小小的黑点,最后看也看不到了,才独自走回龙门客栈。她的神色中有一股感动与落寞,因为她送走了也许是生命中遇上的最好的一个人。
那天在楼下一片刀光血影中,她独自来到楼上,从门缝里见证了屋子中发生的一切。她并不傻,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从那时开始,她从内心里感觉到,自己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眼前就是龙门客栈的大门,金镶玉一脚踢开它,大叫道:"妈的,都变成死人了,快起来干活,黑子,你去把这面幌子旗挂到门口的旗杆上。"小黑子应了一声,不一会儿,龙门客栈的大旗就又一次飘扬在半空。而大旗下,站着一位风华绝代笑傲红尘的老板娘。
客栈中又一次飘荡出那股轻佻而妩媚的歌声:吃罢了饭来堂上坐,大漠里的妹子爱哥哥,我的小丫头片子呀,爱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