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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
凤 歌
北落师门(续)
谷缜几不信天下间竟有如此恶物,饶是他镇定过人,也不由两眼大睁,气为之闭,眼见那条怪蟒哧哧吐信,旋风般盘起一座蛇阵,上下两丈,蛇眼血红,静静盯着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忽地松口,前爪倏挑,那枚紫芝远远飞出。“哧”的一声锐响,蛇头骤晃,噬向紫芝。
北落师门忌惮蛇头高昂,不易跃上,是故抛出紫芝,诱那蟒蛇低头,蛇头甫动,它便纵奇步,跳上蛇头,方欲抓落,狂飙陡起,粗大蛇尾疾扫而至。北落师门立足未稳,便被千钧之力远远抛出。它亦甚是了得,凌空翻身,悄然着地,身如弯弓,尖声厉叫,双眼凶光迸出。
就当此时,那蟒忽又掉头,死死盯着谷缜,蛇信吞吐,哧哧尖啸,大有愤怒之意。
谷缜本不知这怪蟒为何来此寻衅,但稍一转念,便知必和北落师门及紫芝有关,不由瞪了那猫儿一眼,心中大骂。
原来,谷缜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间一件宝物,受山水灵气、日月之精,经历数百岁月,始才成形,能益气轻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伤。也因其神异,芝成之日,禽兽觊觎,一场争斗下来,终被这怪蟒所占据。
北落师门亦是灵兽,方来此间,即知紫芝所在,仗着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觅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时不觉,岂料北落师门贪得无厌,不但自吃,抑且带回送人。紫芝本就珍稀,不出数日,便所剩无几。怪蟒知觉之后,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终日潜伏在巢窟附近,北落师门再去,顿时与之遭遇。
怪蟒千年寿元,灵异无比,北落师门使尽解数,也难取胜,但这猫儿行事强梁,不占便宜决不罢休,既然不能取胜,便于蛇吻下掠走一枚紫芝。怪蟒岂肯罢休,远离巢窟,一路追来。谷缜亦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气,怪蟒嗅得,愤怒欲狂,巨口猛张,露出长剑般一对尖牙,蓦地将头一晃,闪电噬来。
谷缜疾使“猫王步”,让过一击,翻身跃上蛇颈,大喝一声,伸拳欲击,不料那蛇头一甩,谷缜遍体皆麻,几百根骨头几欲散架,凌空跌出两丈,所幸他经历数日锤炼,矫捷许多,落地疾滚,又闪过一记蛇尾,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风毒气,中人欲呕。
危急间,北落师门闪身跃上蛇背,猛抓蛇身,但那蛇鳞坚厚,只留下五道淡淡白痕。但相较谷缜,怪蟒对这波斯猫更为忌惮,立时弃了谷缜,头尾齐至,北落师门不敢硬当,只得跳开。
双方疾如旋风,往来缠斗,那蟒力大无穷,攻守灵动,以一敌二,竟然不落下风;而这三者之中,又以谷缜最弱,迭遇惊险,不由心念疾转,寻思道:“《孙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这条蛇大约就是‘率然’之类,所盘蛇阵暗合兵法,首尾呼应,难以攻破,当务之急,
便是破掉它的蛇阵。”一念及此,忽见那枚紫芝在侧,只因怪蟒专注对手,无暇顾及。再一转眼,遥见一株参天桧树,三人合抱,高出林表,大有凌云之势。
谷缜当即发动,使出“猫王步”,贴地抄起紫芝,直奔桧树而去。怪蟒发出哧哧怒啸,奔行如风,随后追赶。不料北落师门从旁袭扰,怪蟒且斗且走,追到桧树之下,谷缜早已爬到树腰。怪蟒缠绕树干,急游上树,须臾便至谷缜身后,谷缜在前攀爬,哧哧蛇啸,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发软,攀爬无力。这时间,忽听一声猫叫,北落师门
跳上蛇头,只一爪,怪蛇左眼流出血来。
原来怪蟒盘绕树干,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首尾不能呼应,蛇阵自然破了,蛇阵一破,既不能摇头甩掉对手,亦不能摆尾攻敌,要害之处,尽皆暴露在北落师门爪下。此时它左眼受损,一时痛极,逆转身形,欲要退回地面,不防北落师门将口对准眼角伤口,身子鼓胀数倍,毛发耸起,旋即收缩如初,乍胀乍缩,顿将一口气吹入伤口之中
。霎时间,蛇头上鼓起一个大包,抑且越胀越大,怪蟒尖啸不已,身子拼命扭动,似乎遭受了极大痛苦。
谷缜看见,暗暗称绝。原来,那蛇年岁已久,鳞甲坚厚,北落师门纵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难伤它,此次能够抓破蟒蛇眼角,全因为蛇阵被破,出其不意,一旦怪蟒闭眼,落回地面,决难伤它。不料北落师门忽出怪招,由细微伤口鼓入空气,竟令怪蟒顷刻间皮肉分离,遭受重创。
一时间,北落师门有如一口风箱,不待怪蟒退到树下,身子忽胀忽缩,将气不住鼓入蟒蛇体内。那蟒眼瞧着膨胀起来,倏尔松开树干,重重跌落,激起泥土四溅。北落师门得势不让,任它如此翻滚,始终抱住蛇头,大力鼓气,那蟒身亦是越胀越粗,纵然落地,也不能如以往一般扭曲翻腾,体内痛苦难当,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说盘成
蛇阵了。
不多时,那蟒胀粗了一倍有余,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师门这才跳开,蜷缩一旁,呼噜噜喘气。谷缜却怕怪蟒临死反噬,不敢向前,过一个时辰,见其不动,始才滑下树来,拨弄蟒身,却已死去多时了。
谷缜松一口气,望那死蛇,不觉寻思:这几日与禽兽为伍,离尘绝俗,颇得隐士之乐。可是沉冤未洗,陆渐姚晴又生死不明,的确不是逸乐游玩之时。如今“猫王步”小成,又有这灵猫相助,上古异蛇尚且授首,各方强敌,何足为惧。
想到此处,谷缜豪气陡生,稍事歇息,便将北落师门挑在肩上,向着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晨曦初露,鸡声报晓,谷缜立在山坡上,极目眺望,平林漠漠,烟云如织,茅庐炊烟淡如水墨,在穹隆中画出数点苍痕,阡陌水渠则如棋盘纵横,将原野分割成无数细小方块,一望无际。
谷缜数日来首次见到尘俗景象,心头忽生感慨:“这大千世界何尝不就是一方广大棋盘,其中的芸芸众生,不过是造物手中的双陆棋子,任由摆布罢了……”想到这里,心念忽又一转,“造物又如何?我谷缜的命运尽只在自己手中,偏不由它摆布。”想到这里,纵声长笑,笑声远远送出,在身后群山中久久回荡。
下了山冈,谷缜摸索身周,分文也无,敢情被擒之后,随身物品均被白湘瑶搜去,所幸他早有防备,将传国玺诏、财神指环藏在别处,才免一劫。当下谷缜询问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远,不由忖道:“这几年桐城赵守真、江船之、姚中行,个个大发横财,老子若不打打抽丰,岂非不讲义气。”
想着哈哈大笑,迈步前行,不久入了桐城,问明路径,来到城东“真字绸庄”。这货栈是桐城首富赵守真开设,从生丝到绣货,无不收罗转卖,方圆数百里的蚕农织户均知赵大官人的大名。此时绸庄门庭若市,客商进进出出,落到谷缜眼里,这些客商分明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大元宝,骨碌碌滚进庄内,谷缜一旁瞧着,心中十分惬意。
立了片刻,谷缜走上前去,门前早有伙计看见,瞧他衣衫脏破,当即拦道:“叫花子,做什么?”
“能做什么?”谷缜笑道,“自是买绸缎了。”那伙计心中狐疑,瞧了谷缜一眼,道:“本庄只做大批买卖,少于一百斤生丝、五十匹缎子的生意,断然不做。若要买缎子做衣服头巾,奉劝你沿街直走,转过街角,左边正数第三间便是一家绸缎铺。”
谷缜见这伙计眼角势利,便笑了笑,道:“所谓狗眼瞧人,你怎么就知道爷爷不做大批买卖。怕只怕,我买得起,你卖不起。”
那伙计鼻子里哼了声,一副懒得理人的模样。谷缜看他一眼,径直入内,那伙计伸手去拦,谷缜将身一晃,伙计拦空,谷缜已到他身后,快步穿过人群,蓦地跳起,往柜台上一坐,叫道:“掌柜,掌柜。”
满堂皆惊,一众伙计掌柜叫骂起来,尽往前拥,谷缜一只泥脚踩住柜台,高叫道:“怎么,这庄子是卖缎子的铺子,还是打架的武馆?”
众人均是一愣,那掌柜分开人群,上前道:“阁下要买缎子?”谷缜笑道:“不错,先买五万匹缎子来揩脚。”
那掌柜面露愠色,喝道:“你这汉子太无礼。别说小庄没有五万匹缎子的存货,就算是有,哪有卖给你揩脚的道理?”
“到底是小本经营!”谷缜笑道,“也罢,便不为难你了。这样吧,我买一匹缎子,你怎么也要卖我。”
那掌柜不耐道:“好好,伙计,给他一匹,打发他出门。”果有伙计拿来一匹彩缎,谷缜瞧也不瞧,丢在一边,笑道:“打发叫花子么?爷爷要的缎子,与众不同。”
那掌柜见他衣衫虽破,言谈举止却不同凡俗,心中微觉奇怪,忍不住道:“怎么不同?”谷缜道:“我要的缎子,长五丈,宽四尺,重半两,你庄里有么?”
那掌柜脸色微变,目光闪烁半晌,摇头道:“哪有这种缎子,五丈长,四尺宽的缎匹,少说也有一斤来重,若说只重半两,闻所未闻;敝庄店小货贫,更无这等宝贝。”
谷缜笑了笑,说道:“你没有,赵守真有啊。”
那掌柜脸色又是一变,迟疑道:“敢问足下是……”谷缜笑道:“你管我是谁,只管告诉赵守真,有人向他讨‘天孙锦’来了,若不给,便拿二万两银子出来。”
那掌柜心中七上八下,惊疑不定。原来赵守真确有一幅“天孙锦”,长五丈、宽四尺,丝质奇特,不足半两,织造之美,巧夺天工。赵守真引为镇宅之宝,知者极少,这人公然来讨,要么是仇家,要么便是赵守真极要好的朋友,若是朋友,眼下得罪不得。当下不敢怠慢,只得道:“足下若不报身份,我怎么与主人禀告?”谷缜笑道:“
你只管跟他说,八字头的爷爷来了。”
掌柜微一怔忡,目有怒色,但他久历商海,不知谷缜底细,不敢妄动,当即找来一名伙计,交代两句。
那伙计去后,谷缜仍跷腿坐在柜上,嘻嘻哈哈,绸庄内外,凡人均比他矮了一头,就像柜台上供着的一尊菩萨,引得人人侧目。
谷缜闹了一阵,玩心稍颓,正觉无聊,忽见门外进来三人,老少不一,三人见谷缜坐着柜台,也是惊愕,随即微微皱眉,当先一人叫道:“店家,给我六十匹上好彩缎。”
谷缜眼利,三人一来,便瞧见他们腰上均绣了三道银线,正是先天“乾”卦的图案。谷缜认得这图案是西城天部的标志,但凡西城弟子,部主以下分为金银紫青四品,这三人带绣银丝,品位不低,现身此间,必有所图。
思忖间,掌柜已调来锦缎,那三名天部弟子付了账,将锦缎搬上备好的马车,打马去了。
谷缜心中好奇,寻思:“天部沈瘸子以下,没有一个好货,如此鬼鬼祟祟,料也无甚好事。”想着跳下柜台,步出门外,忽见一人一骑飞奔而来,瞧见他便高叫道:“谷爷,谷爷。”
谷缜笑道:“你老这么叫,令爱怕是不大高兴。”原来那人读音不准,谷字读成平声,听来就如“姑爷”一般。
那人啼笑皆非,跳下马来,骂道:“你这人真是天生的强盗,又要我的宝贝,又要我的银子,如今还打我女儿的主意,可惜这主意岔了,赵某连生三个,都是儿子。”说罢哈哈大笑。
庄内的掌柜伙计,均从堂中出来,向那人行礼,那人正是绸庄主人赵守真。
谷缜微微一笑,说道:“宝贝、银子暂且不说,先借你宝马一用。”说罢夺过缰绳,翻身上去,笑道:“二万两银子暂且记下了,待我忙过这一阵,再来领取。”
赵守真目瞪口呆,张口欲问,谷缜早已挥鞭打马,比箭还疾,一溜烟钻出南门去了,遥遥望见那辆马车奔驰正疾。谷缜远远尾随,行了约摸五十里地,马车停在道边,道旁苍松错列,绿意森森,林前聚了二三十名天部弟子,为首一人,正是沈秀,他俨然首领装扮,襟带逍遥,料来脚伤未愈,左手拄杖,右手摇着一把羽扇,左右挥指,念
念有词。
谷缜远远下马,藏在草中,见状轻啐一口,暗骂道:“这龟孙子尽学他乌龟老子,羽扇纶巾,当自己是诸葛孔明么?”又想,“这厮从来不安好心,这回召集部众,不知有甚阴谋。”心念未绝,忽见一名天部弟子疾逾奔马,沿官道奔到沈秀身前,诉说几句,沈秀将手一挥,天部弟子呼地散入两旁松林,立时大道空旷,寂无一人。
谷缜正奇,忽听鸾铃声响,掉眼望去,远处来了一行人马,居中马车锦幄绣缰,两名驾车男子均为东岛弟子,施妙妙、谷萍儿各骑白马,一左一右,护着马车。
谷缜顿时悟及,沈秀设伏在此,必是针对这东岛一行,而瞧目下情形,施妙妙等人全然不觉。
一念及此,谷缜心中大急,暗忖若是露面提醒,不啻于自投罗网;若要留书提醒,又为时势不容;虽说施妙妙无情,谷萍儿无义,但要他眼睁睁瞧着二人落入沈秀陷阱,却又十分不忍。
眼见车马逼近,谷缜忽将北落师门丢在一边,低声道:“贼猫儿,藏在此间,不要出来。”那猫瞥他一眼,蜷在草中,眯眼瞌睡。
谷缜见它听从,舒一口气,蓦地跳入附近水田,只一滚,便满身满脸都是污泥,又将头发披下,搭在脸上,而后跳至道中,哇哇大哭,边哭边满地乱滚,泥灰裹身,益发脏污难辨。
东岛诸人吃了一惊,一名东岛弟子喝道:“臭乞丐,你疯了么?”
谷缜披头散发,浑身泥浆,绝似落泊乞儿,听到骂声,只是哭着翻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始终占住道路,不令东岛马车经过。
那弟子大怒,跳下马来,取鞭欲抽,忽听施妙妙道:“住手。”纵身下马,看看谷缜,皱眉道:“你这人,哭什么?”言语间大有怜悯之意。
谷缜听得心头一暖,借势装疯,大叫道:“我不活啦,不活啦!”
施妙妙怪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不活啦?”
谷缜道:“我爹妈死了,媳妇儿跟人家跑啦,妹子不给我饭吃,赶我出来,我不活啦,不活啦……”说着又哇哇大哭,初时不过作戏,谁料这一哭,竟尔引动衷肠,想起这些年的遭遇,凄惨处犹有过之,不觉自怜自伤,真个泪如泉涌,大放悲声。
施妙妙听得心酸,叹口气,取了块银子,塞到谷缜手里,温言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轻易言死,乖乖的,别哭了。”谷缜左手攥住银子,右手擤把鼻涕,止住了哭,憨憨地道:“姐姐,这个白花花的,我家也有,能换好多果子糖吃……”
施妙妙见他傻里傻气,不禁哑然,却听谷萍儿冷笑道:“这人分明是个傻子。无怪丢了媳妇,还被妹子赶出家门。哼,他若也算男子汉大丈夫,我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
施妙妙听得满心不是滋味,转身道:“萍儿,他这么可怜,你还笑他?”谷萍儿撅嘴道:“他自己傻,怪得了谁?妙妙姐,是你心好,换了我呀,先给他两个嘴巴子,将他打清醒些。”
施妙妙心中微微有气,扬声道:“萍儿,你心有怨气,冲我来便是,干吗撒在别人身上?”谷萍儿俏脸一沉,高声道:“是呀,我有怨气又怎的,哼,他,他若有个长短,我做鬼也不饶你……”施妙妙瞪着她,脸色发白,朱唇颤抖,睫毛倏颤,流下两滴眼泪。
忽听马车里有女子温言道:“好啦,好啦,有什么好争的,趁早赶路找人才是。”谷萍儿没好气道:“赶什么路?找了三四天,连人影儿也没有……”说到这里,嗓子一哽,也流下泪来。
白湘瑶撩开车帘,将谷萍儿扶下马,搂在怀里,轻叹道:“他或许逃进深山,怕人追捕,不敢出来……”谷萍儿经她一劝,越发哭得厉害,伏在白湘瑶肩上,身子颤抖,呜咽道:“山里,山里那么多野兽,他又没本事……”施妙妙听得心中酸溜溜的,蓦地赌气道:“那种人啊,被野兽吃了,也是活该……”谷萍儿转过头来,狠狠瞪她,
施妙妙并不回避,四目相对,若有火花迸出。
白湘瑶微露浅笑,叹道:“萍儿,别淘气啦,咱们再找一天,再寻不到,那也是天意;你们谁也不许怪罪谁了。”施妙妙闻言,黯然垂下头去,谷萍儿却瞪着母亲,柳眉挑起,撅着嘴,神色极是倔强。
忽听一名东岛弟子怒道:“臭乞丐,拿了银子,还不快滚?”谷缜道声“好”,重又滚来滚去,仍是遮道拦路。那弟子怒道:“教你滚呢。”谷缜道:“这不是滚了么?”
那东岛弟子气得脸色发白,喝道:“谁让你这么滚了,让你滚到一边去,给爷爷让路。”谷缜停下来,嘻嘻笑道:“你要去前面的树林是不是?你也去玩藏猫猫么?”那弟子更怒,骂道:“我藏你爷爷……”谷缜笑道:“我爷爷藏在一个土包包下头,你要是也藏那儿,别人一定找不到的。”
东岛弟子皱眉道:“什么土包包?”另一个弟子笑道:“杨青,这傻子咒你死呢,土包包就是坟墓,他爷爷早死啦,你藏土包包下面,哈哈,有趣,有趣……”杨青恼羞成怒,抬脚便踢,施妙妙一伸手,扣住他肩井,杨青身子僵硬,脚在半空,竟踢不出去。
施妙妙向谷缜道:“这位大哥,你让开路,我们要过去。”谷缜道:“你也玩藏猫猫?”施妙妙见他缠夹不清,微觉不耐,皱眉道:“我们不藏猫猫,你也别胡闹。”谷缜啊呀一声,说道:“你们不玩,过去作甚?前面的人玩得好好的,你们去了,就藏不成了……”
众弟子莫名其妙,白湘瑶母女却饶有心机,闻言均是一凛,谷萍儿抹了泪,含笑道:“这位傻……嗯,大哥,你说前面有人玩藏猫猫,是些什么样子的……”话没说完,谷缜却怕她走近瞧破,又故意撒疯,滚来滚去,又哭又叫。谷萍儿连问几句,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心中有气,回头与白湘瑶换了一个眼色,蓦地高声道:“前方来的
哪方同道,何必藏头露尾的,若有胆量,不妨出来一见。”
天部众人按捺不出,前方一片寂然。谷萍儿微一冷笑,又大声道:“妈,有道是‘逢林莫入’,前面这么大一片林子,好不凶恶,咱们不如绕道而行……”
话音未落,忽听沈秀哈哈一笑,天部众人从林中奔将出来,缎匹纷纷展开,五颜六色,在日光下斑斓夺目。
东岛诸人同时色变,谷萍儿见了沈秀,便想起“五谷通明散”来,当即抿嘴一笑:“唉,又是你呀?”沈秀见她玉雪肌肤,媚态入骨,心头一阵痒痒:“我阅女无数,如此妖媚女子却是少见,姚师妹也算美人,但说到这个‘媚’字,这小妞儿却更胜一筹。”当下摇扇笑道:“小子沈秀,忝为天部少主,谷夫人与小姐国色天香,小子心甚
向往,只恨福缘浅薄,卒难亲近。如今奉家父之命,与二位相会此间,可谓天赐巧缘,不容错过,还望谷夫人与小姐屈移芳驾,盘桓数日,以解小子渴慕之情。”
他言辞轻佻,语含猥亵,谷萍儿笑容倏敛,眼中透出冷洌之色,白湘瑶却是一笑,眉飞眼动,目光脉脉,惹得沈秀神为之飞,忽听她淡然道:“沈舟虚是你爹?”沈秀忙笑道:“正是家父。”白湘瑶点头道:“久闻沈瘸子行事,不择手段,他奈何不得神通,便让你为难我们这些妇孺,扰乱他的心神,是不是?”
沈秀嘻嘻一笑,不置可否。一转眼,忽见施妙妙目光冷冷,素手把玩两枚银鲤,便笑道:“施姑娘的‘千鳞’纵然厉害,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施妙妙哼一声,蓦地抬手,漫天银雨,射向沈秀。沈秀笑摇羽扇,身旁却抢出两名天部弟子,抖出锦缎,结成遮天大幕,银鳞射在幕上,簌簌而落。
沈秀摇扇笑道:“柔能克刚,施姑娘不知这个道理么?”
施妙妙花容微变,一张手,四枚银鲤化雨飘出,霎时间,四名天部弟子涌上,手中彩绸翻飞,哪知立足未定,银光闪没,两名弟子失声惨叫,丢了绸缎,栽倒在地。
原来鳞至半空,施妙妙潜运磁劲,若干银鳞去势陡变,绕过锦缎。持缎的天部弟子猝不及防,顿吃大亏。
沈秀俊脸陡沉,高叫道:“布好阵势,勿要轻敌。”天部众人齐齐应命,齐齐散开。施妙妙见其三三两两,错落有致,暗合先天义理,分明是一路奇门阵法,当即心头凛然,握住六枚银鲤,微一扬手,银雨漫天。
天部众人随着沈秀呼喝,或是前奔,或是后退,或是高高纵跃,或是滚地向前,纷纷以绸缎遮蔽同伴,“千鳞”之术纵然奇诡多变,但对方遮拦紧密,鳞片即便绕过一道锦障,后续锦障也会补上,“千鳞”力道虽劲,也不能一一穿透。
施妙妙屡屡无功,攥着银鲤,不觉额间见汗,眼瞧着锦浪翻腾,缓缓逼来
“施姑娘何苦来哉?”沈秀微微笑道,“这‘天机云锦阵’是家父特意创来对付这‘千鳞’的。只可惜,阵法虽成,‘千鳞’之术,却是后继乏人。想当初,施、王二姓,高手辈出,一代之中,‘十鲤”高手便不下十人,那时候万鳞齐发,何其壮观。只可惜万城主两次东征,千鳞高手凋零殆尽,施浩然一死,便只剩一个只会‘六鲤’的
小小女孩儿了。”
他故意出声,扰乱施妙妙心神,施妙妙却抿嘴默然,倾听沈秀声音来处,蓦地飞身纵起,一抖手,发出“六鲤”。锦障纷纷拦至,然而施妙妙这一击蓄力而发,去势惊人,哧哧细响,接连射穿两层锦障,始才衰弱,叮叮叮落在沈秀身前。
沈秀迸出一身冷汗,后移两步,冷笑道:“施姑娘好本事,可惜‘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再说了,姑娘这一轮下来,篮中的‘银鲤’怕亦不多了。”
施妙妙挥袖飘落,色冷如冰,轻轻一掠秀发,冷然道:“杨青、郑自然。”二名东岛弟子齐齐答应,施妙妙道:“你们两个,护送夫人小姐先走。”
二人同是一惊,齐道:“施尊主。”施妙妙道:“事关我岛兴衰,不得抗命。”她语调虽然平和镇定,却自有一种威严,叫人无法抗拒。杨、郑二人钢牙紧咬,流露悲愤之色。
谷萍儿忽地冷笑一声,道:“妙妙姐,你不要小瞧人了。”倏地掠出,双手一分,撒出两把“无相锥”,又趁天部弟子移阵抵挡,奔近锦障,左手白光一闪,哧的一声,一幅锦障裂成两段。
沈秀吃了一惊,定眼望去,只见谷萍儿掌中一口短剑寒气森森,沉如秋水,竟是一口宝剑,心知若任她一路划去,势必将这‘天锦阵’割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当即纵身上前,隐身一幅锦障之后,张手射出一蓬银丝。
谷萍儿胆识虽佳,江湖阅历却浅,临危涉险,应变之能不足,虽赌气闯入“天机云锦阵”,但瞧锦绣翻飞,五光十色,顿觉目不暇接,心神为之迷乱,那银丝又是无声而至,谷萍儿猝不及防,顿被裹住,心神越发慌乱,举剑便划,她掌中短剑名为“分潮”,分涛裂浪,锋利绝伦,只一划,便划断数十茎蚕丝。沈秀却不容她宝剑再挥,“
天罗”又发,缠住她手,只一扯,谷萍儿短剑脱手,眼前银丝流动,第三张“天罗”如风罩来,将她层层缚住。
谷萍儿又惊又气,奋力挣扎,不想那张网越挣越紧。沈秀哈哈大笑,正要上前擒捉,眼前银光忽闪。沈秀吃惊,放开天罗,疾往后撤,身旁弟子见机奇快,锦障掩至,哧哧几声,拦下数百片银鳞。
施妙妙逼退沈秀,俯身扶起谷萍儿,谷萍儿绝处逢生,喜不自胜,叫声“妙妙姐”,便流下泪来。施妙妙见她泪脸,亦气亦怜,目光转动,但见锦障蔽天,丝光起伏,形如湖波纵涌,海涛倒立,心知自己若在阵外,凭借“千鳞”远攻,未必会败,此时身入阵中,却不啻于自投罗网,“千鳞”威力更难发挥。
沈秀亦知此理,嘻嘻笑道:“施姑娘,如今你深陷阵中,插翅难飞,若不投降,更待何时。”
施妙妙不作一声,凝神寻他藏身之处,但沈秀学得精乖了,使出“流音术”,声音忽左忽右,难以捉摸。施妙妙正觉心急,疾风陡来,两面锦障如两道软墙,翻转逼来。
施妙妙娇叱一声,撒出六只银鲤,左方锦障后一声闷哼,有人受伤,来势亦是一顿,右面锦障却如云坠天倾,直直压来。
施妙妙心知一被罩住,大势去矣,挽着谷萍儿,飞身后掠,不料两幅锦障从后挡来。施妙妙娇叱一声,挥掌劈中锦障,却觉柔韧万端,似有一股潜劲,将她掌劲卸开,施妙妙吃了一惊,暗叫道:“周流天劲?”
“周流天劲”为天部神通之源,非禽兽毛发、蚕丝蛛缕不能传递,这些锦缎均是蚕丝织成,运用者又是天部弟子,“周流天劲”修为精深,注入锦中,便将这数十匹锦缎化为一张张“天罗”,柔韧无比,无怪以“千鳞”之利,也难攻破。
施妙妙一明此理,心下微乱,寻思谷萍儿若有“分潮”剑在手,尚可一战,如今却又被沈秀掠去,真可谓雪上加霜。
二女左冲右突,均被锦障拦回,不多时香汗淋漓,娇喘微微,四周彩浪越发翻滚不定,腾挪间隙更加逼仄,只听沈秀又笑道:“二位姑娘美如天仙,我见犹怜,何苦冥顽不化,若然有个好歹,伤着二位凝玉般的身子,沈某岂不心疼……”他心中得意,一面指挥围堵,一面风言风语,扰乱二女心神。
施妙妙果然中计,越听越怒,忽地纵起,径向声起处奔突。一不留神,沈秀觑空儿发出“天罗”,施妙妙避让不开,脚腕竟被缠住,未及挣脱,眼前忽地一黑,锦障罩下,将她重重裹住。一时锦缎掀开,但见沈秀盯着自己,嘻嘻笑道:“施姑娘,幸会幸会。”说罢伸手来摸她脸。施妙妙怒极,迎面啐了一口唾沫。沈秀让过,笑道:“姑
娘不让我摸,我偏要摸摸。”说罢故意慢慢伸过手来,双眼一霎不霎,凝视施妙妙。
施妙妙望着那只臭手,羞怒已极,眼前一阵昏黑。沈秀见她神色,越发得意,正想大施淫猥,身旁一名衣带绣金的老者忽道:“秀少主,部主命我等擒拿谷神通的妻女,却没吩咐少主别的。”
沈秀眉头大皱,目有恼色,瞥那老者一眼,再瞧其他弟子,大多数一脸不以为然,当即眼珠一转,笑笑起身,说道:“吴长老,我与施姑娘闹着玩呢。”说着转过身来,笑嘻嘻地道:“谷夫人,只剩你啦。”
施妙妙闻言一惊,转眼望去,但见谷萍儿也被几匹缎子裹成粽子也似,见她望来,流泪道:“妙妙姐,都怪我害了你。”
施妙妙见她自责,不觉苦笑,心道:“这会儿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怕只怕,落到这些恶人手中,便求一死,也不得清白……”心头蓦地闪过谷缜的笑脸,胸中剧痛,两行热泪滚落双颊。
那两名东岛弟子武功虽强,较之施妙妙却差了不止一筹,此时不觉对视一眼,均有拼死之心,各自拔出刀剑,护在白湘瑶两侧。白湘瑶摇了摇头,说道:“杨青,郑自然,放下兵刃。”二人一愣,大觉不解,但既有令,也不敢违背,当啷两声,抛下刀剑。
沈秀亦是奇怪,笑道:“谷夫人要亲自出手么?很好很好,沈某正想领教。”白湘瑶微微一笑,摇头道:“哪里话,沈公子少年英俊,奴家一介弱女子,岂敢以卵击石,冒犯虎威。”
众人越发糊涂起来,沈秀笑道:“小子愚钝,还请夫人明言。”白湘瑶道:“还用说么?事已至此,奴家也只有任凭沈公子处置啦。”说话间,眼波流转,如水光涟涟,沈秀瞧在眼里,痒在心里,听到“任凭沈公子处置”一句,更是筋骨酥软,身子也轻了几斤,哈哈笑道:“夫人果真是长了几岁,甚识时务。”
白湘瑶微微笑道:“奴家虽然任凭处置,却有一言相告,沈公子要不要听?”沈秀笑道:“请说,请说。”
白湘瑶收敛笑意,徐徐道:“拙夫性子不是很好,若我等受了委屈,只怕不但天部覆灭,西城除名,沈公子想得一具全尸,也很不容易。”她神态温柔,言语淡定,但不知为何,话中之意却令沈秀心头突地一跳,干笑道:“夫人言重了,谷岛王威震寰宇,小子素来敬畏,只要夫人小姐不与小子为难,小子又岂敢让令母女受半点委屈。”
白湘瑶点点头,道:“既如此,我随你去见沈舟虚便是。”杨青、郑自然闻言大惊,失声叫道:“夫人。”白湘瑶摇头道:“眼下形势,彼强我弱,若是争斗,徒添死伤。你二人速速离开,告知岛王,神通自有主张。”
杨、郑二人均露出悲愤之色,站立不动。白湘瑶蓦地秀目一寒,叱道:“还不快走?”二人泪如雨落,双双一揖,转身便走。沈秀有意让消息传出,震慑东岛,是故笑吟吟任其离开,并不阻拦。
心碎
白湘瑶见二人去远,方要转身,忽觉有人拉扯自己衣襟,低头一看,却是那名乞丐,他满手泥污,顿在白湘瑶衣襟上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手印。白湘瑶大皱蛾眉,忍气道:“你做什么?”
谷缜憨憨道:“我要说话。”白湘瑶心中怪讶,问道:“说什么话?”
谷缜道:“我什么话都会说,人话,狗话,猪话,鸟话,样样都会的。”天部众人均是大笑,均想:“这傻子答得有趣。”
沈秀生平最爱戏弄弱者,当即笑道:“你会说猪话,狗话,会不会学狗爬?”谷缜傻笑道:“会呀会呀,我爬给你看……”说着当真手脚着地,如狗儿般爬向沈秀,边爬边笑。
众人见状,齐齐发笑。沈秀志得意满,见了这么一个活宝,有心取乐,摇扇笑道:“好好,乖狗儿,再叫我一声好爷爷,我给你糖吃。”
谷缜嘻嘻笑道:“我爷爷又老又丑,公子哥哥却长得好看,就像我妈一样……”沈秀初时听这傻乞丐赞自己好看,甚是得意,但听到后面一句,却是一愣,随即四周一寂,天部众人忍俊不禁,哄然大笑。沈秀脸色陡沉,怒道:“臭乞丐,你想死么?”谷缜笑道:“我不想死,我想骑大马,公子哥哥,你借我骑一骑好不好?”
沈秀勃然大怒,飞起一脚,想要踢死谷缜,不料谷缜忽往左闪。沈秀一脚踢空,暗叫不好,目光方转,那“乞丐”恰似换了一人,身如疾电,已向右纵,两旁天部弟子阻拦不及,抬眼之时,谷缜已跨在沈秀颈上,左手扣住沈秀咽喉,右手二指如钩,扣住沈秀双目。
沈秀双眼剧痛,耳听得谷缜哧哧笑道:“公子哥哥,动不得,你若一动,可就成了瞎子。”这几句话,谷缜再没掩饰嗓音,沈秀听得耳熟,心念一转,脱口叫道:“是,是你。”
谷缜笑道:“是我,是我。”话音方落,沈秀“天突穴”一痛,身子软麻,心中悔恨交加,亦觉意外,不知谷缜从何而来,又为何这副装扮,竟然骗过自己。
谷缜这一击酝酿已久,时机把握更是精准,正是沈秀志得意满、心神松懈之时,然后又一面装疯卖傻,撩得沈秀心浮气躁,才突然使出“猫王步”,沈秀从未见过此等怪招,措手不及,竟被制住。
谷缜哈哈大笑,施妙妙、谷萍儿亦听出是他,喜极而呼,一个叫“坏东西”、一个叫“缜哥哥”。谷缜冲二人笑笑,向沈秀道:“沈兄,还不放人?”沈秀怒道:“放屁还差不多。”
谷缜早已看穿了此人,知道他嘴里虽硬,骨子里却最为贪生怕死,当即笑道:“既然如此,先借沈兄一只眼睛。”沈秀不由打个哆嗦,怒道:“眼睛也能借么?”谷缜笑道:“不打紧,我先借来把玩把玩,再还给沈兄便是。”
沈秀脸色发白,胸口急剧起伏,呼呼喘气半晌,怒哼道:“我放了这两个女子,你须得放我。”谷缜笑道:“要不这样,我借你两只眼睛吧,你什么时候放人,我什么时候还你,放一人我还一只,放两人,我尽数奉还。沈兄,如此可算公道?”
“去你妈的……”沈秀风度尽失,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口,天部众人无不皱眉。谷缜却任他谩骂,笑嘻嘻不作一声,沈秀骂了半晌,未见回应,气势大馁,恨恨啐道:“我若放了人,你如何对我?”谷缜笑了笑,道:“我保你不死。”
沈秀略一沉默,蓦地咬牙道:“好,放人。”
天部弟子不敢违命,稍一迟疑,放开施妙妙与谷萍儿,谷萍儿抢上前来,夺回“分潮剑”,举手便刺沈秀心口,谷缜拦住道:“我答应不杀他。”谷萍儿小嘴一撅,怒哼道:“跟这种人,讲什么信义。”谷缜笑道:“信义却是其次,你杀了他,谁能破这‘天机云锦阵’?”说着转头笑道:“白湘瑶,你那‘玉蛟索’还在么?”白湘瑶半
嗔半喜,注视他片时,微微一笑,从袖里取出“玉蛟索”,掷将过来。
谷缜接过,将沈秀攒马蹄绑了,丢在马背上,笑道:“有道是‘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兄弟历来知道,沈兄是难得的好人,最爱助人为乐,只可惜兄弟俗人一个,与佛无缘,是以沈兄也不必送到西天,但送个三五百里,我就欢喜不尽了。”
沈秀怒目以向,谷缜笑笑,叫声“贼猫儿,出来”。只听路边树丛里喵的一声,北落师门跳将出来,谷缜张手去抱,不想北落师门忽使“猫王步”,将他绕过,扑入谷萍儿怀中。谷萍儿惊喜不胜,抚着它凌乱长毛,连声叫道:“粉狮子,粉狮子。”北落师门轻叫两声,舔着谷萍儿娇嫩脸颊,逗得她咯咯直笑。
谷缜甚是悻悻,心中暗骂:“这贼猫儿不要脸,欺负我也够了,见了女人却装好猫。”心中愤愤不平,哼了一声,牵了马匹,当先带路,白湘瑶母女坐上马车,施妙妙却向一名天部弟子道:“把篮子还我。”她被擒之后,银鲤篮子亦被夺走。那人只得将篮子送回,余下弟子却布下锦障,严加防备,怕她一得兵刃,便翻脸伤人。
施妙妙本也存有此心,但想方才沈秀欲对自己无礼,天部弟子亦曾仗义执言,便微微冷笑,收了银鳞,跃上马背。
谷缜四人走了百十里,天部弟子始终不即不离。施妙妙回头瞧瞧,道:“这群人老是跟着,太也可恶。”谷缜笑道:“这位沈兄若是死了还好,他们可以放开手脚,为他报仇;如今既然活着,他们势必千方百计救他脱难,若不然,无法回去交差。”
谷萍儿道:“你想个法儿,将他们抛下。”谷缜摇头道:“不成,不成。”谷萍儿怪道:“为什么不成?”谷缜道:“后有追兵,你们就须多些顾虑,没了这个顾虑,你们全力对付本人,那就糟糕极了。”
谷萍儿皱了皱眉,再不作声,施妙妙心头却是一乱,她于危难之际重见谷缜,得他相救,惊喜不胜,沿途沉浸喜悦之中,此时经谷缜一说,才想起他仍是东岛逃犯,自己身为五尊,始终是水火不容。想到这里,心中的喜悦便被冲淡了大半。
入夜时,四人入宿客栈,谷缜将沈秀交给其他三人,自去沐浴更衣,回来时,但见沈秀满脸青肿,谷缜故作惊讶道:“沈兄的脸怎么啦?谁这么大胆,竟敢欺侮沈兄?说出来,我给你出气。”
沈秀低头咬牙,面色阴沉。谷萍儿却咯咯笑道:“是我打的。瞧你怎么出气?”谷缜瞥她一眼,忽地伸手,将她头上玉簪摘下,转身便走,谷萍儿娇嗔追赶,两人绕着桌子,嬉闹起来。
沈秀瞧在眼里,几乎气炸肚皮;施妙妙亦觉心中酸涩,咬咬嘴唇,转头不瞧;唯独白湘瑶坐在桌边,含笑注视。
谷缜忽而停下,谷萍儿一头撞在他怀里,夺过玉簪,却就势偎着,拈着簪子笑道:“哥哥,你摘下了,就须给我戴上。”谷缜瞥一眼施妙妙,见她神色冷淡,心中气恼,便笑道:“好呀,戴就戴。”说罢给谷萍儿戴上玉簪。
施妙妙见两人举止亲昵,意态温存,那还有半分兄妹的样子,不由得腾地站起,喝道:“你们,你们……”话未说完,眼已红了。谷缜不觉心软,放开谷萍儿,叹道:“妙妙,你别当真……”说着便想去拭她泪水,施妙妙却是怨恨难消,打开他手,喝道:“别以为你做了一点儿好事,便能抵消之前的罪孽……”说到这里,满腹委屈骤然
迸发,眼泪如决堤一般流了下来。
谷缜望着施妙妙,心中忽悲忽怒,不觉呆了。这时忽又听啜泣之声,转头望去,却见谷萍儿扁着小嘴,脸上满是泪水,不觉皱眉道:“萍儿,你又哭什么?”谷萍儿哽咽道:“我,我也不知为什么,就,就是想哭……”
谷缜暗暗皱眉,忽见沈秀斜眼望着自己,满脸幸灾乐祸,当即反手,给他一个嘴巴。沈秀眼冒金星,怒道:“姓谷的……”谷缜笑道:“沈兄莫怪,方才见你右脸上有只苍蝇,又大又黑,难看极了,忍不住帮你赶一赶……哎呀,不好,又飞到左脸上了……”手起手落,沈秀左颊剧痛,方知身在敌手,不容逞强,当即垂头丧气,再不作声
。
谷缜在沈秀那儿出过了气,转眼瞧着白湘瑶,见她气度雍容,捧着茶盅,逍遥细品,谷缜盯她片刻,忽而笑道:“白湘瑶,我知道你嘴里不说,心里却开心极了,但你记住一句话,老子必定能够洗刷冤屈,重返东岛的。”说到最末一句,目中光芒乍现,有如闪电划过。
白湘瑶淡淡一笑,曼声道:“也不知道你说什么。不管以前有何恩怨,你今日都是救我一命,湘瑶谢过!”说罢盈盈起身,向谷缜施了一礼。谷缜皱了皱眉,掉头啐了一口。
这时忽听敲门之声,施、谷二女一惊收泪,谷缜左手捏住沈秀后颈要穴,笑道:“进来。”门开时,却是一名天部弟子,手持一支竹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谷缜道:“你有何事?”
那弟子道:“部主传书,交于少主。”谷缜一笑,道:“你取信出来,由我转交便是。”那弟子目视沈秀,见他点头,当即抽出管内纸条,一挥手,纸条为掌风所激,飘至谷缜身前,悬在半空,久久不落。
诸人均是一凛,不想区区一名东岛弟子,竟有如此掌力。谷缜却不以为意,信手接过纸条,念道:
“地部叛逆囊括祖师七图,宁不空重现中土,事出非常;速率弟子来天柱山与吾会合,勿得稽迟。”
谷缜念罢,寻思:“地部叛逆,必是姚大美人无疑,这么说她竟在天柱山?她在天柱山,陆渐亦在不远;宁不空为陆渐劫主,七图是祸乱之源,加上叶梵那厮,诸难并作,陆渐危矣。朋友有难,我谷缜岂能坐视。”
当下沉吟片刻,抬眼望去,见那天部弟子顾视屋内,目光闪烁,不觉笑道:“你告诉沈舟虚,沈兄立时赶往天柱山。”
那弟子一愣,看了看沈秀,咬咬牙,转身欲走。谷缜却笑道:“且慢。”转身道:“白湘瑶,借你镯子一用。”
白湘瑶一笑,挽起衣袖,露出如玉皓腕,腕上一只羊脂玉镯,凝乳铸雪,点瑕也无,却是一样宝物。白湘瑶摘下,递给谷缜,谷缜笑道:“你不心痛?”白湘瑶笑道:“给儿子用,有什么心痛的?”
谷缜冷笑道:“谁是你儿子?”向那天部弟子喝道:“接着。”将镯子抛将过去,那天部弟子接下镯子,意甚懵懂。谷缜笑道:“夜寒露重,这屋前屋后,房屋顶上的弟兄们等得久了,甚是辛苦。且拿这枚镯子换几坛好酒,暖暖身子。”
天部弟子目瞪口呆,面皮涨红。原来他此次借口送信,实欲趁机救回沈秀,他在门前吸引谷缜一行注意,另有十余名金、银二品的好手,埋伏上下四周,只待屋内众人松懈,立时一起杀入房中,抢回沈秀。然而谷缜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防范森然,令其无隙可入,此时先喝破诡计,再随手赐予宝镯。那弟子不觉方寸大乱,望着谷缜笑脸,
拿镯子的手也微微发抖,直到谷缜挥手道:“去吧,去吧。”才醒过神来,悻悻去了。
那人一去,谷萍儿便忍不住叫道:“哥哥,你疯了?这镯子你不知道么?若换银子,买下十座这样的客栈也有多的。”谷缜漫不经心道:“不就是一块石头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谷萍儿撅嘴跌足,大发娇嗔,这镯子是白湘瑶祖传之物,她喜爱已久,几次讨要,白湘瑶亦不曾给,谷缜却讨了送人,教她心中十分气闷,嚷道:“妈,你方才干吗给他?”
白湘瑶笑了笑,道:“缜儿说的是,这镯子不过一块石头,没什么了不起的。妈不给他,他会笑妈小气,索性给了他,省得受他嘲笑。”谷缜拍手笑道:“好脾气。”白湘瑶淡然一笑,并不作声。
施妙妙却蛾眉微蹙,若有所思,忽地抬眼,盯着谷缜,迟疑道:“你怎么知道房屋上下四周有人潜伏?难道你当真得了奇遇,功力大进,耳力亦非同一般了?”原来她修炼暗器,耳力极聪,但方才亦仅听见些微动静,足见来的都是一流好手,而以谷缜之能,绝难听见。
谷缜笑道:“我听不见,却猜得到。”施妙妙冷笑道:“唬人么?”谷缜道:“声东击西,趁机救人,不过是最寻常的伎俩,何必听了动静,才能知道。都怪你平时不学无术,只知蛮干,故而老是吃亏。”眼见施妙妙秀眼瞪圆,便摆手道:“罢了,你早早歇息,明天还要去天柱山呢。”
施妙妙呸了一声,道:“谁去天柱山了?我才不去。”谷缜摇头道:“那可不成,你们非去不可。”
施妙妙怒道:“这是什么话?”谷缜道:“我今天救了你是不是?”
施妙妙一愣,悻悻道:“是又如何?”谷缜道:“我救了你,便是于你有恩。你老爹施浩然不是说过?受人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是不是。”
施妙妙隐觉又入了谷缜的圈套,心中气急,偏又无法可施,只得恨恨道:“不想你竟是施恩图报的小人。”谷缜嘻嘻笑道:“不错,不错,我就是小人,施恩图报。难道说,你这位大君子,还要忘恩负义不成?”
施妙妙急道:“你放,放……哼,谁忘恩负义了。”
谷缜却不让她反悔,笑道:“那你怎么报答我?”施妙妙道:“我,我……”忽一咬牙,道,“我赔你性命好了。”谷缜摇头道:“你死了,千鳞岂不失传?”施妙妙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忽见谷缜笑容诡谲,忙又道,“你若有非分之想,我宁死不从。”
谷缜奇道:“什么非分之想?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话未说完,谷萍儿已笑出声来。施妙妙羞怒难当,跌足要走,却听谷缜道:“你若走了,即是忘恩负义。”施妙妙骤然止步,怒道:“你想我怎么报答,要说便说,何必废话?”
“说的是。”谷缜笑道,“我一向不贪心,既是报答,第一件事,便是随我去天柱山。”施妙妙无法,只得道:“还有第二件?”
“不错。”谷缜笑道,“第二,不许将我当作劳什子重犯叛逆,动辄打呀杀的。”
施妙妙哼了一声,心里却松一口气:“如此也好,我便寻这个借口,不亲手捉他,至于别人怎样,我也管不得许多……”
谷缜见施妙妙呆呆出神,脸上时喜时忧,顿时猜到她心中所想,不觉暗喜:“这傻鱼儿,还有点儿良心。”当下又道:“至于第三么……”
“什么?”施妙妙叫起来,“坏东西,你没个完么?”
谷缜笑道:“至于第三么,我还没想好呢,待我想好,再与你说。”施妙妙气极,张口欲骂,却被他一双眸子牢牢盯着,仿佛心中隐秘尽被洞悉,顿时心如鹿撞,啐了一口,匆匆转身,入房去了。
谷萍儿撇嘴道:“哥哥,我也要去天柱山。”谷缜挥手道:“去去去,你小孩儿家,回岛玩去。”谷萍儿腾地站起,瞪着他,眼里泪花直转,谷缜瞧得心软,又瞥白湘瑶一眼,笑道:“白湘瑶,你要不要去?”
白湘瑶笑了笑,道:“我们母女孤弱,若无妙妙护卫,难免又为人所制。又听说天柱山风光独好,又是禅宗祖庭,去瞧一瞧,也是好的。”
谷缜微微冷笑,心知这妇人静待时机,等着算计自身。但眼下自己占了上风,并不怕她,再说一路上,多一个对手比斗智谋,亦是赏心乐事;只不过多了这对母女,自己不能与施妙妙单独同行,未免美中不足。当下笑道:“也罢,既如此说,大家明早一路好了。”一转眼,见谷萍儿仍是低着头,闷闷不乐,当下笑道:“答应你了,还不
开心么?”谷萍儿默不作声,抬头看他一眼,神情幽怨,继而转身,入内去了。
白湘瑶亦冉冉起身,含笑道:“夜色亦深,你也早早休息。”谷缜瞧她一眼,笑道:“这些虚情假意,早早收起来吧。”白湘瑶目中闪过一丝阴翳,笑了笑,转身去了。
谷、沈二人独守外屋,沈秀四肢被捆,血流不畅,又痛又麻,被谷缜兄妹打伤之处,更是隐隐作痛;当即闭眼假寐,一心盼着谷缜睡熟之后,设法脱身,不多时,身畔便传来鼾声,沈秀心中大喜,张眼瞧去,却是一愣,敢情谷缜正笑嘻嘻望着他,神采奕奕,殊无睡意。
沈秀情知中计,心中暗恨,又假寐片刻,再听谷缜呼吸匀细,俨然睡熟,当即张眼,却又见谷缜望着自己,不由怒道:“你这厮,不睡觉么?”谷缜笑道:“沈兄不睡,小弟万不敢睡。”
沈秀咬牙切齿,再度闭眼,其后但听谷缜忽而呼吸匀长,忽而鼾声大作,然而他每每闻声张望,谷缜总是笑眯眯盯着他,双眼眨也不眨。沈秀不胜其诈,不自觉放弃逃走之念,任是听到何种声息,也懒得睁眼,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内室中,白湘瑶独寝一床,妙、萍二人同床共眠。施妙妙辗转反侧,心中老是浮现出谷缜的音容笑貌:幼时的天真顽皮,情窦初开时的缱绻情深,以及那噩梦般的晚上,那张布满血污的脸和愤怒绝望的眼神……一切清晰如昨,仿佛深深烙在灵魂深处,一旦想到,便疼痛难忍。
施妙妙不由坐起身来,肌肤上密布细汗,竟有几分虚脱。呆坐良久,忽觉身畔谷萍儿轻轻颤抖。施妙妙伸手摸去,抚着谷萍儿滑嫩面颊,湿漉漉,热乎乎,施妙妙一惊,轻声道:“萍儿,你怎么啦?”话音方落,谷萍儿蓦地转身,手中精光乍闪,分潮剑逼在施妙妙颈上,剑气森冷,激得施妙妙肌肤战栗,骇然道:“你,你怎么了……”
谷萍儿细齿如贝,啮着红唇,美目中泪光迷离,流转着极复杂的情意。
二人默默对视,寒夜深深,心跳可闻,谷萍儿泪如走珠,大颗大颗流下来。“妙妙姐。”谷萍儿的嗓音极轻极细,微微颤抖,“你说,若是你死了,哥哥会喜欢我么?”
施妙妙心头一空,望着谷萍儿,说不出一句话。谷萍儿神色凄惶起来,又道:“妙妙姐,你说呀?”
施妙妙心口隐隐作痛,惨笑道:“难道说,你真的爱上谷缜了么?”谷萍儿泪如雨落,点点头。施妙妙又呆了呆,喃喃道:“可是,可是他是你哥哥呀。”
谷萍儿凄然道:“别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我爱上他,也没有法子的。”施妙妙印证日前所想,心乱如麻,闭上双眼,胸中方寸之间,有如千百根钢针刺扎。
“妙妙姐。”谷萍儿声音忽而柔和起来,有若梦呓,“我若杀了你,你会不会怪我?”
施妙妙身子激灵,张眼望去,但见谷萍儿的眸子神采涣散,渐渐迷乱起来,先是一惊,继而心灰意懒,苦笑道:“你真要杀我么,就杀好了。”
谷萍儿定定望着她,神色迷茫已极,过了半晌,叹了口气,黯然道:“若是杀了你,就能让哥哥喜欢我,那就好啦……”说着徐徐放下短剑,怔怔落泪。
施妙妙心中混乱已极,眼前这个少女身陷情海,不可自拔,而她爱上的偏又是自己心爱的男子。当日谷缜与之有染,施妙妙始终以为是谷缜放荡无耻,故而对谷萍儿倍加怜惜,抑且越是怜惜,就越痛恨谷缜,越痛恨谷缜,就越觉这少女可怜。如今看来,当日的情形,只怕并非如此,若是谷萍儿爱慕谷缜,以身相许,那么逼奸之事,便无
法成立;只能说是二人情投意合,暗通款曲,至于那贼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是虚情假意了……
想到这里,施妙妙五内如焚,心中涌起一股恨意,恨不能谷缜就在眼前,立时使出“千鳞”,将他射成筛子。
谷萍儿低着头,攥着衾被,嘤嘤哭出声来,施妙妙不知怎的,心中怜意又生,按捺胸中波澜,将谷萍儿揽入怀中,轻叹道:“萍儿,别哭啦,姐姐明白的,你是个好女孩儿,从小到大,连蚂蚁都不曾踩死一只,又怎么会杀我呢?这些事不怪你的,若要怪,只怪谷缜下流无耻……”
话未谷萍儿推开她,怒道:“你,你讨厌透啦……”施妙妙一愣,皱眉道:“萍儿,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谷萍儿瞪着她,恨恨道:“你什么都不明白,枉费哥哥这么对你,你却从来都不曾明白过他,哼,真,真叫人不服。”施妙妙心中微微有气,说道:“我不明白谷缜,难道你明白。”
谷萍儿恨恨地道:“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可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却偏偏要和你好,叫我好恨……”说到这里,眉间露出凄惶不甘之色。
施妙妙听到这里,心头豁然一动,似喜还疑,喜的是谷萍儿亲口道出谷缜对自己的情意,疑的是既然谷缜对自己有情,又如何会逼奸谷萍儿,抑且谷萍儿本就深爱谷缜,谷缜若要行苟且之事,她亦不会拒绝,为何那日在东岛,谷萍儿神色那般委屈痛苦。
重重谜团涌上心头,施妙妙不禁迷惑起来。这时忽听白湘瑶慵懒道:“萍儿,妙妙,明日还要赶路呢,你们这么晚啦,还嘀咕什么呢?”谷萍儿身子微一哆嗦,嗯了一声,倒身睡下,施妙妙虽也躺下,却再也无法入眠了。
沈秀醒来时,已是东方微曙,张眼一瞧,谷缜躺在长凳上,睡得正香。沈秀暗暗一喜,正要用劲挪动身子,冷不防谷缜一只脚横空飞来,蹬在他脸上。
沈秀既怒且惧,却又不敢动弹,过了良久,谷缜张开眼,笑道:“沈兄,昨晚睡得可好?”沈秀心中将谷缜十八代祖宗骂遍,嘴里却淡淡道:“托谷兄的福,睡得再好不过了,咳,还请谷兄挪开尊足。”
谷缜咦了一声,笑道:“失敬失敬,我正梦见踢到城墙,脚趾生痛,不想却是蹬着沈兄的脸皮。”说罢起身摸摸沈秀的脸,笑道:“果然,果然,比城墙还厚还硬,沈兄天赋异禀,佩服佩服。”
沈秀心中恨极,脸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谷兄过奖了。”
谷缜有一句,无一句调笑沈秀,待到天亮,内室三女相继出来,谷缜一瞧,便笑道:“谷萍儿,你卖核桃么?”谷萍儿奇道:“哪儿有核桃了?”谷缜笑道:“怎么没有,左眼一个,右眼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谷萍儿急忙取镜一照,果真两眼红肿,顿时叫起来:“妈,糟啦糟啦,快想法子。”白湘瑶皱眉道:“一点儿小事,也大惊小怪的。”找来凉水,给她敷眼,忙了半晌,方才消肿。谷萍儿又嫌秀发凌乱,双颊苍白,又催促母亲为自己整理发髻,涂染胭脂。
谷缜笑着旁观,又见施妙妙坐在一旁,偶看自己一眼,随即蛾眉紧锁,若有所思,不觉起了玩心,笑道:“乖妙妙,你老瞧我作甚?莫不是要相老公?”
施妙妙美目一瞪,伸手欲打,然而手至半途,忽又放下,喝道:“你少贫嘴,放尊重一些。”谷缜笑道:“你若温柔一些,我便尊重一些。”施妙妙见他眼神笑意,心知若是接口,他势必说出更多疯话,最妙不过不予理会。当即容色变冷,正襟危坐。谷缜大觉没趣,果然闭口。
整装已毕,片刻上路,谷缜爱人在旁,不耐寂寞,不时风言风语,撩拨施妙妙;不料施妙妙始终冷冷淡淡,既不羞涩,亦不恼怒,有时候分明恼了,却也只涨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谷缜十分无趣,词锋一转,对准白湘瑶,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白湘瑶却对他的性子再也明白不过,任他如何恶语相向,不过淡淡一笑,从始至终,不还一
语。
谷缜不能快意情仇,大感憋闷,顿将怨气发泄在沈秀身上,遍寻由头寻他晦气,走了不足三十里地,沈秀挨了不下十记嘴巴,双颊高肿,有如猪头,但他隐忍功夫极好,任凭打骂,默不作声,唯有目光偶闪,透出浓浓恨意。天部众人见少主受辱,均是敢怒不敢言,遥遥跟随,寻机救人。
正午歇息之时,施妙妙远引一旁,手拈鬓发,低头沉思。谷缜远远见她明秀容颜,心如火焚,难受极了。
过了一会儿,施妙妙微微点头,忽有决绝之意,蓦地起身道:“谷缜,我有话说。”
谷缜闻言心喜,道:“什么话?”施妙妙道:“这里不便多说,你我寻一个偏僻之处,好好商量。”
谷缜笑道:“妙极。”当即起身,二人走了数步,谷萍儿忽地起身,大声道:“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鬼鬼祟祟的。”谷缜方欲反唇相讥,施妙妙已道:“萍儿你别担心,我与他清清白白,绝无鬼蜮。”
谷缜也笑道:“你乖乖守着这位公子哥哥,他是咱们的保命法宝,不可放走了。你娘武功平平,应付不过来。”谷萍儿又气又急,一跌足,恨恨坐下。
谷、施二人并肩而行,绕过一片树林,但见流泉淙淙,如奏笙簧,溪岸平沙,一片野花红紫杂糅,有如锦绣堆积。谷缜探身摘下一朵杯口大小的鹅黄野花,拈在指间,微笑道:“妙妙,这朵花配你正好。”说着漫不经心,插在施妙妙云髻之上,施妙妙出奇地没有闪避,凝眸溪水,望着水中倒影,人花相映,妙丽无方,益衬得两眉间清愁
可挹。
施妙妙瞧着瞧着,泪如泉涌,顺颊滴落溪间,清漪四散,转眼又随清溪流去。
谷缜叹了口气,脸上再无嬉闹之色,注目远山,悠悠道:“妙妙,还记得么?那次,咱们还小,在海边拾贝壳,比谁的好看,我每次都输,但输了又比,总不服气。”
施妙妙苦笑道:“那是因为萍儿做裁判,她总向着我。”谷缜微微一笑,道:“那个小鬼,夏日炎炎,闹着要冰吃,你我去‘风穴’取冰,我差点儿被风吹下悬崖,亏你拉着我,才没摔死。”
施妙妙流露追忆之色,幽幽道:“记得你那时胆量又大,人又倔强,试了好多次,冰还是被你取到啦。”
谷缜瞧她一眼,笑道:“多亏你帮我,你待我的好,我永远都记得。”施妙妙目光离散,神色微微恍惚,喃喃道:“你也是呀,爸爸死后,世上只剩我一个,那时我伤心极了,常常躲在礁石后面哭,可你每次都能找到我,哄我开心。”
谷缜沉默片刻,徐徐道:“妙妙,这世上别人不信我无辜,我都不在乎,唯独你不信我,让我格外心痛。”
“我信你又如何?”施妙妙露出凄然之意,“或许今生今世,你我注定无缘的。”
谷缜面色陡变,蓦地扣住施妙妙双肩,拧得她面朝自己,施妙妙目光一转,瞧向远处,始终不和他四目相对。“妙妙。”谷缜涩声道,“我不信什么缘不缘的,我认定的事,必然要做到,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就一定会娶你。”
施妙妙转过头来,凝视他道:“那么萍儿呢?她怎么办?”
谷缜一愣,皱眉道:“我当她是妹子……”施妙妙截口道:“但若论实,你们却是夫妻,何况她原本就喜欢你。”
谷缜胸口如中巨锤,倒退两步,双眼睁得极大,流露痛苦之色。
施妙妙轻轻叹了口气,道:“谷缜,萍儿从小就依恋我,叫我姐姐,我也很疼爱她,我只想她欢欢喜喜,不受烦恼。从前,我不知她的心意,见她受你欺负,十分生气,如今可好,她对你情爱已深,你们,你们正好可以结成一对鸳侣……”她说着,忽见谷缜目有怒色,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不由嗓子微滞,竭力按捺心中激动,续道,“你
有罪也好,无辜也罢,瞧萍儿的面子,我从此不再追究,你,你带着她,走得远远的,去西极也好,南海也罢,好好过日……”
谷缜忽地啐了一口,怒道:“狗屁狗屁,都是狗屁……”蓦见施妙妙眼中泪光闪闪,泫然欲泣,又觉心中不忍,怒气消了大半,苦笑道:“妙妙,你真要把我送人?”
施妙妙转过脸去,默然半晌,一字字道:“此情悠悠,此恨绵绵,木已成舟,情断义绝。”
谷缜脸色倏无血色,呆呆望了施妙妙半晌,蓦地扬声大笑,道:“好好,好个木已成舟,情断义绝。”蓦地将袖一拂,又是一声惨笑,飘然穿过树林,转回休憩处,默然而坐。谷萍儿见他神色凄苦,心中暗奇,欲问缘由,却又不知怎么开口,随即又见施妙妙郁郁转回,脸色苍白,双眼泛红。谷萍儿既是好奇,又觉妒忌,轻轻哼了一声,
撅嘴不乐。
其后,谷缜神色颓败,再无多话,只是低头默想,这一路上自然清净不少,少了他插科打诨,众人反觉旅途寂寞,十分不惯。
次日抵达天柱山,下马步行,入山不久,忽听前方传来叱咤之声,谷缜心头一沉,淡然道:“我去瞧瞧。”当下循声赶去,转过一片树林。只见叶梵守在一座山洞前,八名手下正在山洞前堆积柴草。叶梵一手按腰,冷笑道:“洞里的人,再不出来,当心叶某放火了。”
话音未落,忽听洞内一个娇脆的声音冷笑道:“姓叶的,你也算是东岛五尊么?不敢光明正大攻进来,尽使些下三流的手段。”
“仙碧,你来说废话。”叶梵冷笑道,“你那点儿本事,七拼八凑,不过尔尔,你老子的‘乱神’、‘绝智’固然厉害,你却只得了五成。叶某气凝神固,又岂是你能动摇?至于温黛妖妇的‘化生’你没学会,‘坤元’术又是个半吊子。要不是你运气好,遇上天部的‘玄瞳’、‘鬼鼻’,一个用‘瞳中剑’,一个用劳什子臭香……”
只听洞里一个怯怯的声音道:“不是臭香,是‘散魄香’……”
“名字取得臭屁,其实亦不过如此。”叶梵傲然道,“若是真能散人魂魄,老子怎么还是好好的?”
却听仙碧冷冷道:“‘不漏海眼’该换名号了吧?”叶梵道:“什么名号。”
仙碧道:“改作‘不漏海口’才是,要不然怎么尽夸海口,不敢当真来攻?”
“错了,错了。”洞内一个粗重的声音道,“该叫‘不漏屁眼’,憋了一肚皮狗屁,尽从嘴里放出来……”
谷缜闻言大乐,心道:“这不是虞兄么?他怎么也在?”又听虞照不住喘息,俨然中气不足,心中顿觉讶异。
叶梵脸色陡沉,冷冷道:“虞照,我敬你是个人物,本想留你一个全尸,现如今,只怪你自己不知趣。”
虞照呸了一声,道:“果然是满嘴放屁。有种的,你不要借他人之力,正大光明赢我一回。倘若如此,虞某倒还敬你一分半分的。”
叶梵目光阴沉,蓦地扬声道:“点火。”众随从点燃柴火,浓烟腾起,叶梵呼呼两掌,激得滚滚浓烟,灌入洞里。洞中顿时传来一阵咳嗽,不多时,洞中蹿出四条人影。叶梵长笑一声,双掌横推,两股狂飙,卷了过去。
红影倏晃,仙碧运起“坤元”之术,地上泥土坟起,势如长剑,刺向叶梵。叶梵大袖一拂,内劲所至,“土剑”颓然崩解,仙碧随后抢到,刷的一掌劈向叶梵。
叶梵浓眉拧起,掌势微吐,仙碧掌力却是微微一缩,身如狸猫,疾向右掠,娇叱一声:“起。”
叶梵前后左右,泥土应声拱起,如四面墙壁,挤压过来。叶梵心知这些泥土之中蕴含“周流土劲”,连绵不断,生生不绝,一被裹住,甚难摆脱,当即长笑一声,飞身纵起,掌如雷霆,凌空击下。
仙碧潜运“坤元”,四面泥墙倏尔聚拢,波的一声,纷纭迸散,密如箭镞,撞上叶梵的掌力,仙碧借势,如风掠出。
叶梵哈哈一笑,劲力内缩,“滔天势”变“陷空力”。漫天泥土为他内劲反复吸引,待得叶梵落地之时,早已聚成四尺见方一个泥球。叶梵大喝一声,推动泥球,势如狂风,撞向仙碧。
那泥球之中附有叶梵的“陷空力”,滚动之际,不断吸附裹挟地上泥土,如滚雪球,越滚越大,滚到仙碧身前,直径已不下丈余。
仙碧不料叶梵使出如此奇招,顿时连连后退,同时催动“坤元”,结成土障。不料叶梵一心逞能,欲以泥土击败“地部”高手,日后传为武林美谈,故而使得兴发,加上“涡旋劲”,引得那泥球忽而横转,忽而直滚,忽而立地疾旋,所过之处,声如闷雷,泥土横飞,仙碧结成的土障与之遭遇,要么崩解,要么便被卷走。仙碧几度欲以“
坤元”神通摧败泥球,却觉泥球中内劲浑涵,收拢坚密,无法攻入。
东岛五大神通之中,西城诸部最忌惮的便是“鲸息功”。只因这门武功与“周流六虚功”同源异流,颇有相通之处。当年“西昆仑”梁萧客居灵鳌岛,为了重振天机宫,将之传与妻弟花镜圆。花镜圆之后,历代修炼者又屡加改进,时至今日,这门武功变化之奇,威力之大,较之梁萧之时,犹有胜之。但因为修炼不易,东岛修炼者多,成
功者少,然而练成之后,内劲浑成浩瀚,变化随心所欲,往往能够克制西城的“周流八劲”,八劲为西城神通之本,一但受制,八部的奇技异能便会大打折扣。
故此叶梵凭借这门神通,以土制土,竟然压住“坤元”,几个来回,那泥球胀大一倍,两丈余高,形如小山,然而滚动之势却越来越快,带起烈风阵阵,刮得仙碧面皮生痛,只有躲闪之能,全无还手之功。
虞照面如黄蜡,由宁凝、苏闻香搀扶着观战,瞧到此时,浓眉陡耸,一晃身,宁、苏二人不由自主,被推开数尺。
虞照如同醉酒,左摇右晃,向叶、仙二人慢慢走去,每走一步,均极艰难。那八名随从见状,各掣兵刃,齐齐攻来,虞照两臂一分,左手抓住一面琵琶,右手攥住一管玉箫,咔嚓两声,琵琶粉碎,玉箫寸绝,两名少女倒跌出去,脸色惨白,坐地不起。
虞照左手斜挥,铮铮数响,两面古筝长弦齐断,十余根琴弦为劲力所激,分作五路,反弹而回,抽中五名男女额角,那五人不及哼上一声,便即昏倒。
虞照霎时连败七人,身形一滞,面上闪过一股青黑之气。剩下一名少年原已胆寒,方要退走,此时见状惊喜,纵剑直刺虞照心口,剑将及身,虞照身形忽偏,长剑自他腋下穿过,虞照手臂下垂,将长剑夹住,那少年一抽不动,左拳挥出,击向虞照心口,不料虞照双眉陡扬,目如悬镜,呔的一声大喝,有如天降巨雷,在那少年耳边迸发,
那少年拳头停在半空,瞪圆双睛,身子抖瑟数下,双腿忽软,瘫在地上,口中流出缕缕白沫。
虞照震昏少年,亦是一阵晕眩,当即取了腋下长剑,以剑拄地,撑住身子,举目一眺,敢情只此须臾,仙碧已被叶梵逼到一片山崖下,进退不得。
虞照眉峰微耸,扬声道:“叶梵,老子还没死呢,你欺负娘儿们,算什么好汉。”
叶梵闻声陡止,那泥球距离仙碧,不过半尺,仙碧背靠石壁,面色艳红,娇喘连连。
叶梵转过身来,拍手笑道:“雷帝子就是雷帝子,到了这步田地,依然旗帜不倒,佩服佩服。”
虞照却不瞧他一眼,向仙碧高声道:“你站着作什么?还不快滚,老子瞧你,便觉心烦。”
仙碧秀眉微颦,喝道:“你这疯子,又发什么疯。”虞照道:“老子有手有脚,何必你管?况且大丈夫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死在他人拳脚之下,总好过死在娘儿们的怀里……”
仙碧气得脸色发白,喝道:“还说疯话。”
“老子疯又如何。”虞照冷笑道,“总好过你用情不专,三心二意……”仙碧愣了愣,脱口道:“你……你胡说八道。”
虞照冷冷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三心二意,左右逢源,一会儿向着左飞卿,一会儿向着我,将我二人耍得团团乱转,你却好从中渔利。老子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你的诡计,所以未予揭发,全瞧着地母的面子罢了。”
他这话至为决绝,仙碧又惊又气,又是不解,不由睁圆妙目,一双黛眉如飞蛾扑翅,颤动不绝。
叶梵见二人内讧,乐得看戏,微笑着负手而立。但见仙碧面色红白不定,一字字道:“虞照,你这话,可是当真?”
虞照道:“那还有假?”
仙碧呸了一声,道:“你当自己很聪明么?你那点猪脑子,能想出什么主意?哼,你想激我离开,自己送死,是不是?”
虞照被她道破心曲,又见她狠狠瞪来,秀目喷火,顿时面皮发烫,大声道:“你骂谁是猪脑子?”仙碧哼了一声,咬咬朱唇,沉吟片时,忽道:“左右这些混账话我都记下了,待我宰了这姓叶的,再和你好好算账……”说着呼地一掌,劈向叶梵。
叶梵略偏身形,一转泥球,隔开仙碧掌势,顺势纵送,泥球带起一股疾风,力压向前。仙碧运掌阻挡,却被叶梵以“涡旋劲”一带,摇动马步,斜蹿而出,雪玉双颊闪过一股血红,唯独眼中倔强如故,娇叱两声,反身又拍两掌。
虞照见仙碧并不受激,反而放手强攻,大有以死相拼之意,顿时心急如焚,一跌足,欲要上前,偏又身软无力。他本是急性之人,怎受得这般煎熬,情急之下,破口大骂。这回骂的却是叶梵,先骂他偷鸡摸狗,惯做小贼;又骂他赌博输了裤子,光屁股在街头招摇;更说他镇守狱岛,专一收容女犯,以惩淫欲……
叶梵纵然性情凉薄,却是大高手身份,行事大张旗鼓,唯恐世人不知,至于苟且偷赌之事,决然不为。更何况,狱岛三百年来,从不收容女犯,东岛女弟子犯了岛规,别有关押处所,虞照所言,尽是信口雌黄,肆意污蔑。然而一瞥众人,大多目光怪异,俨然信了几分,尤其是宁凝、苏闻香性子天真,一听之下,便即深信,各各目视叶梵
,惊奇鄙夷之色,流露脸上。
叶梵气得七窍生烟,蓦地大喝一声,旋转泥球,逼开仙碧,内劲骤然前送,那泥团比箭还疾,直向虞照撞去。
虞照千方百计,正要引得战火烧身,见状叫声“好”,抛开宝剑,奋起余勇,欲要硬当泥球。不料仙碧后发先至,如风掠至,挽着他横飘丈余,泥球堪堪掠过二人身畔,激起一阵狂风,虞照只觉青丝拂面,香泽微闻,纵在千万险危之中,仍不由心湖荡漾,对方才的口出恶言,深深后悔起来。
忽听叶梵撮口长啸,厉如老猿清啼,左手挡开宁凝的“瞳中剑”,左手捏成两枚泥丸,飕飕两声,射中宁、苏二人膻中,两大劫奴顿时跌倒在地,软麻不起,眼睁睁望着叶梵双手忽推忽拨,将泥球驭得如一阵狂风,雷奔星驰,东旋西撞,逼得仙、虞二人甚是狼狈。
这时间,忽听一声轻笑,众人转眼望去,只见远处草木分开,踱出一个人来,不但形容俊逸,襟带潇洒,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温润和煦。
虞照惊喜交集,叫道:“好兄弟。”那人也笑道:“好虞兄。”叶梵眼神却是微微一变,厉声道:“谷笑儿,你来得好,老子正想着你呢。”
“彼此彼此。”谷缜笑道,“叶老梵,不过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叶梵道:“怎么说?”谷缜笑道:“不想你在‘鲸息功’之外,另外练成了一门厉害神功。”
叶梵倏地住手,向他打量,狐疑道:“什么神功?”谷缜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我管它叫‘屎壳郎神功’,不知叶老梵你中意不中意。”
众人无不愕然,却是仙碧最先会过意来,忍俊不住,咯的笑出声来,虞照亦是哈哈大笑。
原来屎壳郎本是一种小虫,生有怪癖,爱将牛马粪便团成球状,滚来滚去,叶梵推滚泥球之举,与这行径颇为近似,是以谷缜借来讥讽。
叶梵怒血喷涌,面如血浸,蓦地重重一哼。虞照伤势虽重,见识仍在,见叶梵目光闪烁,分明流露杀机,当即叫道:“谷缜小心……”话音未落,叶梵形如鬼魅,飘然掠出,屈手成爪,拿向谷缜心口,存心亲手捉住谷缜,抽上五六个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发泄心中愤怒。
以叶梵的心思,谷缜这等幺麽小丑,手到擒来,全不费力,不料一抓拿下,谷缜身子微躬,忽然不见。
叶梵心头一沉,但他身经百战,绝非沈秀可比,猝然收手,带起袖袍,向后拂出。谷缜“猫王步”尚未变足,便觉一股劲气如飞来峰岳,腾空压来,令他气促身重,啊呀一声,变换步伐,又向叶梵左侧攻去。
叶梵身不转,步不移,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左袖飘拂,劲力所至,袍子褶皱厉如刀剑锋刃,直指谷缜。谷缜但觉大力骤至,无法可当,急使“猫王步”遁走,不料叶梵右袖飘然拂来,袖上劲力如同蟒蛇,竟然半路拐弯,当空一绕,将谷缜挡了回来。
这一来,叶梵双袖或是右拂,或是左引,袖风所至,如同两道无形枷锁,遮拦阻截。谷缜每次步法未曾变足,便被袖风带动,左右闪避,渐渐的,竟然从叶梵身后徐徐向他身前转去。
谷缜伏怪蟒、擒沈秀,不免志得意满,自以为这“猫王步”虽不说横行天下,也可让任何敌手头痛一时,何尝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时下眼前,竟受如此戏弄。叶梵却极得意,他被谷缜遁出爪下,心中耿耿,故意不转身抵挡,而是凭借袖风,圈转拦截,将谷缜逼回身前,再从容擒捉。
仙碧见势不妙,飞身纵出,扣住谷缜肩膀,径向前推,直撞叶梵左肩,此处不偏不倚,恰是叶梵袖风不能扫到的一处死角,叶梵若不抵挡,必被谷缜撞入,虽然未必受伤,却是大扫面子。
叶梵性子狷介,半点儿面子也不肯丢,因之肩头微侧,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则击向仙碧。
仙碧兵行险着,迫得叶梵出手护肩,不能分出袖风拦截谷缜,眼见计谋得逞,立时拽住谷缜,飘身后退。
这一进一退,均入闪电,谷缜身子忽重忽轻,已脱险境,但觉背脊生凉,额上汗水长流。
厉啸陡起,叶梵转过身来,指掌齐出,腾空扑向谷、仙、虞三人。他被谷缜讥讽,此番不再滚动泥球,专凭“鲸息功”取胜,劲力时小时大,大如巨象奔腾,大如细蜂蛰人,精奇飘忽,变化不测。
仙碧独撄锋芒,接了数招,险象环生,忽见谷缜纵身上前,施展“猫王步”,左盘右蹙,不时寻隙进逼。仙碧暗赞此子勇气可嘉,又觉这身法眼熟,只是战局仓促,一时间想不起来,又见他进如风飙,退如电缩,虽不能伤敌,亦能迫得叶梵分出些微心神。仙碧暗暗叫好,抖擞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气奔,周流不绝。
顷刻间,再拆十招,叶梵久战不耐,引唇长啸,呼地一掌,吐中带缩,正是“生灭道”的解数,缠住仙碧内劲,左掌暴出,一记“滔天势”射向谷缜。
叶梵起先立意活捉谷缜,不愿伤他,是以屡屡掌下留情,此时久斗不下,动了真怒,决意先伤谷缜,再擒仙碧。
掌劲方出,身后锐风忽起,夹杂破空之声。
叶梵心觉不妙,强将射向谷缜的劲力扭转,向后扫出。叮叮几声,那暗器为真气牵引,凌空相撞,坠如急雨。叶梵眼角瞥处,却是许多细小棱锥,他识得来历,大吃一惊,不及后退,仙碧已纵身抢至,一掌劈来,叶梵挥掌欲迎,忽就觉后颈风起,这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几无征兆,天幸叶梵身手奇快,于势子变穷之际,硬生生横移尺许,
只觉白影闪动,疾风掠颈而过。叶梵颈肌微痛,竟被那白影伤了一线,当即纵身再掠,气凝于胸,防备仙碧抢攻,不料那白光动转如电,径直钻入仙碧怀中。仙碧发出一声惊呼,若惊若喜。叶梵定眼望去,那夷女怀中抱着一只雪团也似的波斯猫,猫眼湛蓝,赛似碧海晴空。
仙碧欢喜已极,泪蕴双目,连声道:“北落师门,北落师门……”说着眼泪忽就流了下来。那猫儿历经劫难,重归旧主怀抱,亦是欢欣踊跃,见仙碧落泪,便轻叫一声,跳到仙碧肩上,将她眼泪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来。
叶梵听到那猫儿名号,也是一惊,他自晓事以来,便听说过这西城灵兽,知它多有神异,只可惜机缘不巧,未曾亲自会过。然而心念至此,他胸中忽又涌起一股傲气,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纵横四海,除了岛王,又怕谁来,若是畏惧这区区小猫,传将出去,徒自招人笑话。
他心念电逝,耳边却传来急切叫唤:“雪狮子,快回来,快回来……”叶梵掉头一瞧,但见白湘瑶母女与施妙妙押着一名年轻男子,并肩玉立,谷萍儿望着那波斯猫,神色惊急,连连跌足,白湘瑶却叹了一口气,道:“萍儿,别叫啦,那猫儿是不会回来了。”谷萍儿眼泪汪汪,撅嘴不乐。
叶梵亦喜亦怒,先向白湘瑶施了一礼,转眼间,沉了脸道:“萍儿,方才是你用‘无相锥’伤我?”
谷萍儿与母亲、施妙妙久等谷缜不至,颇为担心,便押着沈秀过来。忽见叶梵下重手要伤谷缜,谷萍儿心一急,暗器便出去了。此时见问,才想起后果,又瞧叶梵叉手按腰,气势凶恶,不觉微微害怕,低头不语。却听施妙妙道:“叶梵,这‘无相锥’是我发的,与萍儿无关。”谷萍儿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却见施妙妙也投来目光,
同时微微摇头,暗示她不要辩解。
谷萍儿好生迷惑,叶梵却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我也正奇怪,萍儿怎会向我动手?敢情是你这丫头,哼,难不成,你对这小禽兽余情未了?”
施妙妙红了脸,高声道:“谁跟他有情?我只怕你一掌打死他,岛主问起,不好交代。”
叶梵神色稍缓,冷哼一声,道:“但愿你心口如一。”随即扫视三人,又点头道:“见到你们,很好,很好……”他言辞怪异,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瑶想了想,笑道:“叶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么?”
叶梵道:“岛王闻知凶讯,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险,二话不说,径寻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二位安然无恙,叫人松了一口气。”
白湘瑶笑笑,略一沉吟,曼声道:“叶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烦恼的事情么?”
叶梵皱了皱眉,摇头道:“岛王胸中奇峰绝壑,谷邃渊深,叶某愚钝,岂能窥测几微?”
白湘瑶轻叹一口气,流露怅然之色:“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极念亲情,是以心中两难,矛盾不解。”
叶梵心念一动,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瑶点头道:“你知,我知,不必说出来。”叶梵笑道:“也罢,我将他直接带回狱岛,重新囚禁,前后之事,只当从没发生过。夫人以为如何?”白湘瑶笑一笑,不置可否,转眼望去,谷萍儿亦注视自己,眼中透出恼恨之色。
却见叶梵转过身来,朗笑道:“谷笑儿,你是聪明人,还要劳我动手么?”
叶、白二人话中之意,谷缜自然明白,当即转眼,望着施妙妙笑道:“叶老梵,我有一个疑问,还请赐教。”
叶梵道:“但说无妨。”谷缜笑道:“倘若‘鲸息’对上‘千鳞’,却有几分胜算?”叶梵不料他厄难当头,忽发此问,心中奇怪,随口道:“东岛五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习练者修为而定;三百年来,各大神通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龟镜’高手最多,‘鲸息’、‘龙遁’次之,但‘千鳞’、‘一粟’两脉,亦曾屡有异人,横
绝一时……”
“说这些废话作甚。”谷缜道,“我只问一句,你与妙妙动手,谁胜谁负?”
叶梵冷哼一声,两眼望天,神色傲然。谷缜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胜了。”叶梵面色陡沉,瞪着谷缜,目露威棱,施妙妙也是桃腮蕴红,喝道:“谷缜,你不要挑拨离间,五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认第一。”
“羞羞。”谷缜刮着脸笑道,“真没出息呢!”施妙妙呸了一声,道:“实力如此,什么出不出息的?”谷缜道:“你二人动过手?”施妙妙道:“这却不曾。”
“这就是了。”谷缜道,“有道是:‘行家一动手,便知有没有’,手都没动过,怎么知道谁高谁低?”
叶梵不觉哑然失笑,摇头道:“谷缜,我一向当你是聪明人,今天这挑拨离间的法子,却太愚蠢。”
“此事与你无关!”谷缜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还没还呢。”
施妙妙皱眉道:“你,你又耍什么诡计……”谷缜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这恩公有难,该不该报答。”施妙妙不由涨红了脸,胸口起伏,欲要发怒,然而转念又想,谷缜若被捉住,不但重遭囚禁之苦,谷萍儿也与他无缘再续鸳梦了。
自从知道谷萍儿对谷缜的心意,施妙妙数日之中,历经了种种内心煎熬,最终定下心思,决意牺牲自身,成全二人。想到这里,她一咬银牙,忽地注目叶梵,慢慢道:“叶尊主,你今日若放他一马,妙妙感激不尽……”
叶梵目透寒芒,审视施妙妙半晌,忽地漫不经心道:“我若不放呢?”
施妙妙面色苍白,指间多了六枚银鲤,通体散发森森寒气,苦笑道:“叶尊主,妙妙无意与你为敌,还望尊主不要相逼。”谷缜、仙碧见机,各占一隅,三方遥峙,围住叶梵。
叶梵微微一哂,忽地左迈一步,面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横抬,径向“革”、“鼎”。施妙妙识得这个架势,乃是“鲸息”神通中的“大御天式”,一旦摆出,左来左当,右来右迎,纵使八方风雨骤至,也能应付自如。一时间,施妙妙望着叶梵,捏弄指间银鲤,欲出还收,心中为难已极。
这时忽听白湘瑶咯咯一笑,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颈项,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来。”
话音落定,略略沉寂片刻,四面草丛中,忽地涌出数十人来,正是天部高手。叶梵虽已知觉其人潜伏,但他素来自高,并不将潜伏之人放在眼里,此时见了,也不过一声冷笑,却听白湘瑶喝道:“围住施妙妙,不可让她走了。若不然,便给你家少主收尸吧。”
天部众人齐齐变色,却不敢不从,无奈纷纷展开锦障,将施妙妙拦住。施妙妙一愣,望着白湘瑶道:“夫人……你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