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三京画本之南金东箭
盛颜
内容简介:
这个故事发生在十二世纪初,那是一个战乱的年代,我将尊重那一时代的史实,但我不想写庙堂之上的“事件”,只想写江湖之中的“生活”,勾画纷纭乱世中——三朝三京的画卷。它描摹不出全态,能绘出时代风云之一角,我已经称心快意。
《三京画本》目前暂定5卷,包括:黑山白水、南金东箭、东京梦华、黍离麦秀、武林旧事。
第一折 世家
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呈犄角之势,将东方大海围出一片,成为中国的内海,世称渤海,也叫辽海。杜甫《后出塞》中曾咏道:“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
崔逸道一行自上京出发,尚未走出辽国,便弃了陆路,在中京道的兴城改乘八宝崔氏载瓷器茶叶来辽东的商船,扬帆往宋国东南而去,行的正是杜工部诗中的海路。
观音奴一路闷闷不乐,及至大船驶进这比草原还开阔的海天,精神才为之一爽,渐渐有了笑容。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裂成千万片赤金,倾于湛蓝的海波中。观音奴在左舷放出游隼小雷,看它追逐那些雪羽朱喙的海鸟,崔逸道走过来,笑道:“夜来,你瞧谁来了。”
观音奴还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愣了一下,转向崔逸道所指之处,见一叶轻舟顺风而来,倏忽间便到了眼前。水手们放下梯子,将舟中诸人接到大船上。喧嚷声中,一名刚上船的碧衣女子急切地打量着周遭,随即向左舷奔来,海风中裙裾翩翩,盈盈欲飞。
观音奴侧身给那女子让路,不料被她一把抱住,顿时落入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观音奴喜欢那女子身上的味道,橘花般清爽,令人安心,倒没想到挣扎。
那女子捧着观音奴的脸看了又看,复抱着她,哽声唤着夜来,眼泪簌簌地落到观音奴头发上。崔逸道轻轻拍着那女子的背心:“找到夜来是天大的喜事,希茗却哭得这样伤心,让我也跟着难受起来。”
李希茗拭着泪水,嗔道:“我哪里伤心了,我这是喜极而泣。”唤身后一个身材单薄、相貌清俊的男孩儿道,“熹照快过来,这是你姐姐夜来。夜来啊,这是你弟弟熹照,小你一岁。”
崔熹照性格腼腆,未语脸先红,嗫嚅道:“姐姐。”观音奴不知所措地抓抓头,对他笑一笑。
李希茗哎哟一声,道:“真是欢喜糊涂了,夜来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你亲亲姆妈。”她说话带着吴地口音,又软又糯,听得观音奴心中也软软的,却开不了口唤她姆妈。
李希茗并不计较,喜滋滋地牵了观音奴进舱,满心爱怜地将她揽在怀里,絮絮地问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在外面都吃过什么苦头,如今回家便好了,姆妈决不让夜来受半点委屈。
观音奴被从不表露感情的萧铁骊养大,感觉到李希茗溢于言表的爱意时,先是茫然失措,继而面孔发烧,原本僵直的脊背也渐渐放松。对着这融融如三月风、涓涓似山中泉的妇人,观音奴禁不住想:“她真和气、真好,可是,如果我认了这个妈妈,歌奴阿妈怎么办呢?我还是要回去的。”
崔逸道一直苦于观音奴的难以接近,见她乖乖地有问必答,不由微笑,暗道:“还是希茗有办法啊。”
熹照沉默地坐在父亲身旁,对这个一来就夺走了父母全部注意的小姐姐,他既不妒忌,也没不满。观音奴那种野生植物般的清新气息和勃勃生机,让这病弱的男孩儿感到着迷。
当晚李希茗守着观音奴,等她睡熟后,将她的被角掖了又掖,俯身亲亲她的脸蛋,方才离开。合上舱门,李希茗见崔逸道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忙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压低声音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崔逸道笑道:“我等你。”将她轻轻揽到怀中,“希茗,这十来年辛苦你了,今天咱们一家人聚齐,你开心吗?”她只是笑,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崔逸道犹豫一下,又道:“夜来与收养她的那家人感情深厚,并不是心甘情愿回宋国的,小姑娘性子倔强,很多事情都要慢慢来。”李希茗嗯了一声,靠上他肩膀。夜海微微起伏,近旁的细浪在船头大灯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此外便是空阔的黑暗。两人倚在一处,只觉世界完满,再无所求。
大船再行得半日,泊在淮南东路的海岸。码头上早有崔府的人恭候,从辽国带回的山参皮货等由管事清点,崔逸道一行人则换乘楼船,由涟水入淮河,随即转进楚州运河。
因中土地势西高东低,河流多由西往东横穿大陆后汇入海洋,隋朝时炀帝以人力开凿运河,自北向南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条大水,这楚州运河便是其中一段,连接淮河与长江,原是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旧名邗沟,炀帝裁弯取直,使之成为能容纳龙舟巨舫的大渠。
晨光熹微,映得窗纸上一片蒙眬的白,观音奴被运河上的喧闹声惊醒,揉揉眼睛,去取枕畔的衣服,不料触手柔滑,展开一看,是条郁金香根染成的碎褶罗裙,深金色泽,幽微香味,边缘是暗暗金线织就的流水纹,衬着鹅黄短襦,贵重却不张扬。观音奴不会穿汉人衣服,正纠缠于裙襦罗带间,李希茗已款款而来,笑道:“让姆妈帮你。
”
李希茗替观音奴理好衣裳,握着她的头发却发起愁来。
契丹男子及未婚少女均有髡发之俗,只是髡发的位置有所不同。观音奴前额边沿的头发被尽数剃掉,显得额头高而饱满,与李希茗所知的发式都不般配,只能看她自己挑出左鬓的三绺长发,结成一根乌溜溜的辫子,再将辫子从额前绕过,与头顶的头发合到一起,以朱绳束紧,剩余的头发则披散在肩上。她这小辫与抹额相似,衬着清丽眉
目,令李希茗越看越爱。
观音奴被她看得不自在,站起来磕磕绊绊地走了两步,忍不住道:“穿成这样,我连路都不会走了,还是换回原来的衣裳吧。”
李希茗笑道:“慢慢就习惯了,我的夜来怎能穿那种粗布衣衫?”
观音奴涨红了脸:“那是临行前歌奴阿妈赶了三天三夜做出来的,是我最好的衣裳,我很喜欢。”她咬咬嘴唇,“就算现在这条裙子比它漂亮一百倍,我也还是喜欢它的。”
李希茗的眼底漫起悲伤和歉疚的潮汐,低声道:“是姆妈说错话了,那些衣服我命人收拾干净,让你好好收起来。所谓入乡随俗,你也试着穿穿姆妈给你准备的衣服。”
观音奴见她难过的样子,心口莫名其妙地一酸,低头嗯了一声。
出得舱去,只见楚州运河中各色船只往来不绝,比起海上又是一番光景。观音奴立在船尾,看得目不转睛,李希茗温言道:“你爹的船每年都要到高丽和倭国去,海上贩来的货物经过这条运河,上达东京,下通苏杭,都是繁华的大城。夜来喜欢的话,姆妈以后陪你玩遍每一处。”观音奴毕竟还是孩子,贪玩爱热闹,听她这样说,禁不住
眉开眼笑。
自楚州运河两岸伸展出去,便是湖荡密布、水网发达的淮南。行到午时二刻,崔府的船缓缓转入津湖。
这津湖东通楚州运河,西会汜光湖,汜光湖又与清水湖、洒火湖相接,四湖连绵,被世人合称为宝应湖。崔氏府邸便建在汜光湖畔,离宝应县城尚有十五里的路程。
沧波万顷,楼船在镜子似的湖面上滑过。初夏的天空明艳非常,水天相接处亦无烟树花林遮蔽视线,放眼望去,但觉水色天容浑然一体,仿佛置身于宏大的琉璃宫阙中。观音奴从未见过这样剔透的景致,心神俱醉,连吃饭都要端着碗坐在船头。
暮色渐浓,楼船终于靠岸,泊在崔氏码头。距码头三百步处有一地势较高的缓坡,其上屋宇重重,筑着一座大宅院。崔逸道等人沿九尺宽的青石长阶缓缓而上,行到一半,乌头朱漆的大门訇然而开,两队仆役鱼贯而出,分列石阶两旁,手中掌着的灯次第亮起,管家崔肃大步迎上来。
崔逸道素来不喜欢排场,微微皱眉:“这是做什么?”
崔肃躬身道:“太夫人说二姑娘十三年来第一次回家,该当隆重些。”
崔逸道听是母亲吩咐,方不再言语。一行人穿外庭,转回廊,绕照壁,踏进一座花木葱茏的院子,沿途所遇仆役无不叉手躬身,执礼甚恭。崔氏在淮南经营数百年,宅院历经修缮,形制上依然保持隋唐时期宏大轩敞的风格,细节处却也体现了本朝的精致妍丽,寻常人初次拜访,常被这华堂邃宇震慑,崔肃看观音奴面上虽有好奇之色,举
止却落落大方,并无羞涩局促之感,不由暗暗点头。
到得堂前,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垂足坐在绣榻上,右臂倚着榻上的檀木小几,榻后设了一架螺钿座屏,映着堂上的明灯,珠光潋滟,靡丽之至。
李希茗拉拉观音奴的袖子,她便按李希茗方才的嘱咐,大步上前,一揖道:“奶奶万福。”姿势固然潇洒,但女子敛衽道万福与男子弯身行揖礼大不相同,她这般混用,惹得两旁侍立的丫环们抿嘴而笑,李希茗亦为之解颐,想:“夜来是男孩子脾气,仓促中哪里改得过来,只有日后慢慢教她。”
太夫人秦绡不以为忤,笑道:“好孩子,你走近些,让我看看。”观音奴便走到绣榻前,大大方方地让她看。
秦绡很喜欢,拉着观音奴的手大赞:“看这孩子的相貌风度,要换上男装,就是逸道少年时的样子。”又道,“乖孩子,你生在入夜的时候,所以我为你取名夜来。”
岂料观音奴回了一句:“我自己也有名字的,我更喜欢原本的名字。”
秦绡一愕,慢慢道:“嗯?你原来叫什么?”她从小独断,连父母都不能违拗她,十四岁执掌东京紫衣秦家,十九岁嫁给八宝崔氏的家主崔子晋,所遇之人无不臣服于她的美貌和意志,数十年来,从没人敢像观音奴这样当面驳她的话。
秦绡薄薄的嘴唇绷成了“一”字形,脸上的笑意退得干干净净。这老妇人独裁多年,其意志仿佛一个强大的“场”,压得周围的人不敢稍有异动,丫环们噤若寒蝉地低下头,连崔逸道和李希茗都局促起来。观音奴瑟缩一下,随即清晰地道:“我叫观音奴。”
秦绡用力捏住观音奴的手,长长的凤眼里猛地闪过一丝尖利的光芒,深恶痛绝地道:“这算什么名字?可见契丹人愚昧,所知着实有限,就连起个名字,翻来覆去也只会糟践菩萨的名号,真是罪过。”
观音奴听秦绡辱及族人,恼得耳廓都红了,奋力将手从她铁箍般的掌中抽回来。观音奴本能地感到了秦绡那压倒性的精神力量,虽然害怕,却不能在这样的羞辱面前低头,后退两步,大声道:“我阿妈信仰佛教,盼我得到菩萨眷顾,所以给了我这个名字。你糟践别人向佛之心,那才是罪过。”
秦绡勃然大怒,黑色眼睛里涌动着阴冷、残暴的暗流,轻轻地吐出两个字:“该死。”
崔逸道见势不对,赶紧上来圆场,秦绡一字一顿地道:“孩子不懂事,就要教她懂得。若第一次便姑息她,以后还怎么立规矩?”
崔逸道多年来领袖南方武林,在母亲面前却不敢有丝毫逾矩,恭谨地道:“夜来说话鲁莽,虽在母亲面前失了礼数,却也见出她的率真老实。母亲大人大量,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呢?一应规矩,儿子下来后立即教她。”他眼中露出恳求之意,切切道,“儿子待夜来、熹照之心,正如母亲待儿子之心。”
秦绡微微一笑,却比不笑时更让人心寒:“很好,你第一件就要教她知道,长辈面前没有小辈置喙的余地,更别说顶撞。我要她往东,就不许她往西;我说太阳是方的,那就不能是圆的。”
观音奴的性子是最不愿受人摆布的,听到这样的话,愤怒便压住了畏惧,挺直脊背,转身要走,却被李希茗拉住。
观音奴倒吸一口气,她从未见过姆妈这样惊惶、难过的表情。李希茗紧紧地拉着她,低声道:“夜来,夜来,你要去哪里?快跟奶奶赔罪,她会原谅你的。”
观音奴咬着嘴唇,心想:“我又没错,为何要赔罪?算啦,反正我很快就回辽国,只当是报答您的温柔,不让您为难吧。”转过身来,默不作声地向秦绡行了一礼。秦绡安坐榻上,未置可否。李希茗绞着手中的巾子,轻声提示观音奴:“夜来,说话啊。”
观音奴见李希茗急成这样,忍气补了一句:“是我错了,不该顶撞奶奶。”秦绡勉强点头认可,观音奴见她眼中满足而恶毒的光芒,只觉她仿佛一只大蜘蛛,盘在榻上不停吐丝,缠得人喘不过气来。
拜见长辈之后便是家宴,崔氏历来遵循孔夫子“食不语,寝不言”的古训,加上方才的风波,一顿饭吃得更加沉闷。
崔熹照坐于末位,偷眼打量旁边的观音奴,觉得这姐姐好生厉害,竟敢顶撞奶奶。好容易挨到席散,崔熹照见母亲挽着观音奴的手走在前头,鼓起勇气追上去道:“姐姐,姆妈说你功夫很好,还在比武大会上赢了一把宝刀,能给我瞧瞧吗?”
听李希茗着急地“啊”了一声,露出阻止之意,观音奴颇为不解,爽快地答应熹照:“行。其实松醪会上得的这把燕脂刀,是铁骊,呃,我哥哥啦,是他赢来的。”
这话一出,崔逸道和李希茗脸上齐齐变色,紧张地转头看向内室。“哗啦”一声,秦绡竟掀帘而出,狐疑地打量着观音奴:“松醪会?就是辽国真寂寺的松醪会?”她的声音拔得甚高,尖利地划破空气,尾音却微微颤抖,显然又惊又怒。
崔逸道硬着头皮道:“是,我在松醪会上见到夜来,又在她小时候住的狼洞里找到了希茗绣的襁褓,这中间曲折甚多,预备回来后向母亲当面禀告的。”
秦绡拂袖而去:“罢了,我可当不起,连熹照都已经知道的事,我还要慢慢等着你向我当面禀告。”场面很尴尬,李希茗面色发白,崔熹照耷拉着头,崔逸道摸摸观音奴的头,匆匆叮嘱希茗照顾好她,拔脚去追秦绡。
崔逸道追至太夫人房中,先是告罪,随后详细禀告在辽国找到夜来的经过。秦绡默默听着,不置一词,末了才道:“失散多年的孩子,这么轻易就找回来,又恰在松醪会上遇见,你不觉得太巧了?”
崔逸道辩道:“这是老天开眼,助我父女重逢。夜来长在漠北草原上的普通牧人家,据儿子查证,那家人清白厚道,并无可疑之处。况且夜来八岁时拜南海神刀门的雷景行为师,此后五年得雷景行教养,不会跟真寂寺有牵连的。”
神刀门名为门派,每代弟子却只得二三人而已,选徒时甄别极严,故这话说出来,秦绡无可辩驳,想了想,复问:“夜来被契丹人掳走,因何又在狼洞中找到她的襁褓?中间这一段怎么连不起来?”
这也是崔逸道反复思虑而无法求证之处,听母亲发问,避重就轻地回答:“当年夜来出生,宛如无瑕美玉,若她身上有什么胎记,如今倒是现成的证据。亏得这孩子容貌似我,与我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我坚信她是我的亲生孩子,至于她过往的经历,虽有一二不可证实之处,也请母亲打消顾虑,接纳这孩子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能不依吗?”秦绡冷冷一笑,“你如今长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自然把老母亲撇到一边了。”
崔逸道低声道:“儿子怎敢?若不是母亲谆谆教导,儿子哪有今日的成就。”
“你记得最好。”秦绡叹了口气,轻轻转着拇指上的一枚曜石指环,那指环应是男子样式,为免滑落,环身密密地缠着丝线,“松醪会上……情形如何?”
崔逸道明白母亲真正想问的是嘉树,审慎地道:“那孩子的模样没有大变,但长高了许多,主持偌大一场比武会,也颇有章法。真寂寺荒废多年,如今有所恢复,那孩子也被尊为法师,受当地人敬畏。”
“法师吗?”秦绡咬着牙,想到传说中辽国真寂寺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术和秘药,背上不禁感到飕飕的寒意。她凝视着曜石指环,缓缓道:“这日子过得真快啊,一晃就十五年了。”
崔逸道笑了笑,没法接母亲的话,半晌后听她道:“你回去歇息吧,我也累了。”崔逸道行礼退下,心知母亲还是对夜来存了芥蒂。
观音奴被安置到紧靠后园的若光院,崔逸道过去看她,见她困倦思睡,便向李希茗递了个眼色。
两人走出院子,崔逸道叹了口气,道:“你看出来了么,这孩子没把这里当作她的家,似乎随时都可能拔脚溜走。我们对她好也罢歹也罢,她全都不在乎,加上今日之事,要留住她可得费些心思。”
李希茗两手交握,自我安慰道:“我们夜来聪明懂事,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孩子。她与我们分开十三年,有隔阂也不奇怪,过段日子会好的吧?”她迟疑片刻,明知附近无人,仍四面张望一番,以极低的声音道,“逸哥,说句不恭敬的话,母亲对这事的反应也忒大了点儿。当初你私下传书,要我别对母亲提起松醪会上遇见夜来的事,我
就觉得奇怪。现在看来,这真寂寺与咱们家有过节吧。或许当初夜来被劫,就跟辽国的这个对头有关。”
“当年半山堂帮我们找夜来是下了死力的,并没查到关于真寂寺的蛛丝马迹,且真寂寺复兴只是这几年的事。现在孩子回来了,为孩子好,这话千万别再提起,免得勾起母亲的心事。”
“唉,前天熹照缠着我问夜来的事,我一时疏忽,跟他讲夜来在比武会上赢了把宝刀,不料熹照今天就捅了出来,引起这场风波。”
崔逸道握住李希茗的手,温言道:“这不怪你,都怨我处置不当,以致有今日的误会,你多担待些,安抚好夜来。”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
崔逸道沉默下来,庭院中只余夏虫的唧唧声。李希茗等了片刻,知他无意深谈,烦闷地揉着额角,觉得八宝崔氏不为人知的往事就像蛰伏在暗处的魑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作怪,叫人厌烦不已。
观音奴到崔家第二日,崔逸道即带她到家庙中祭告祖先。家庙循古制建在后宅,两进院落,正堂陈列历代祖先遗像及牌位,左庑收祭器,右庑藏家谱,前厢供祭祀者正衣冠、宁心神。
崔逸道兴致勃勃地道:“夜来,虽说咱们家在宝应住了几百年,郡望还是在清河。清河崔氏的始祖,一直可以追溯到秦汉时的东莱侯,北魏时成为北方第一高门,在唐代更被列入‘五姓十家’,堪称第一流士族中最显赫的支系。”他极为自己的血统骄傲,无奈世事变迁,唐朝已是最后的士族社会,宋国人对士庶之别看得很淡,观音奴更
是听得兴味索然,她一早便被崔逸道唤起,此刻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崔逸道改口道:“夜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你知道魏武帝曹操么?”
观音奴点点头:“嗯,听师父提过,就是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那位皇帝。”
“有一次,魏武帝要接见匈奴使者,觉得自己相貌难看,不足以震慑远国,就找了个人代替,自己却提着刀站在旁边。事后,魏武帝派间谍去问那名使者:‘你觉得魏王这人如何?’使者回答:‘魏王仪容严整,非同寻常,但提刀在旁的那位才是英雄啊。’魏武帝听了这话,随即派人杀了匈奴使者。”
观音奴惊奇地道:“魏武帝写的诗气魄很大,做人却很小气。”
“那名使者犯了帝王的忌讳啊。不过,夜来你知道代替魏武帝接见匈奴使者的是谁么?正是我清河崔氏的远祖,讳琰,字季珪。”
一路行来,崔逸道将先祖的轶事一一讲给观音奴听,果然令她生出兴趣。将要踏进正堂时,崔逸道停下来:“夜来,你至今不肯唤我阿爹,或是对自己的身世存着疑惑,或是舍不得辽国的养母义兄。不过,你既肯千里迢迢随我来宋国,就要懂得这不是儿戏,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归宗认祖的仪式在一月后举行,各地亲友都会来见证
,我们今日先预演一遍。”
观音奴听他揭穿自己的打算,不由赧颜。崔逸道推开大门,只见正堂超乎想象地高敞,牌位层叠,陈列到近屋梁处,仰视最顶端的牌位时有摇摇欲坠之感。两侧的壁上悬挂着历代祖先画像,湖上吹来的清风涌进堂中,卷轴却纹丝不动。
“我崔氏传承至今,已有一千来年,你是第六十九代的长女。”崔逸道表情肃穆,不容拒绝地向观音奴伸出手来。观音奴被这堂皇家庙和绵长血脉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被他牵到祭桌前。
崔逸道将整套仪式预演了一遍,观音奴一板一眼地跟着做,开初是好玩,渐渐发现这仪式典雅舒缓,有种令人着迷的韵律。崔逸道所读祭词,骈四俪六,华丽古奥,观音奴也听不懂,只觉得音调回环往复,宛如歌吟。
崔逸道见观音奴眉目舒展,表情安宁,心道:“这仪式繁琐冗长,难得夜来竟不厌烦。”携了观音奴的手,带她到右庑看家谱:“本朝欧阳文忠公编撰《唐书》,在宰相世系表中收录了我清河崔氏各房的世次人名,虽有错漏之处,不过夜来若有兴趣,也可拿来跟家谱对照。”
观音奴暗道:“这有什么可对的。”不过崔逸道说得郑重,令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崔逸道将家谱一页页翻过去,指着记在最后一行的两个名字道:“夜来,你虽是女孩子,我却将你的名字记入了家谱,你可知道是为什么?”见观音奴摇头,他即道,“这话说来就远了。夜来,你前头还有个姐姐的,可惜两岁就夭折了。到你出生,又健康又活泼,你姆妈喜欢极了。你出生那年,奶奶得了种少见的气喘病,需要辽国黑山
天池中的金莲作药引,我和你姆妈去辽国求药,也将你带在身边。”他轻轻叹了口气,“谁知却将你遗失在那里。你姆妈悲痛至极,后来怀上你弟弟,依旧念你不歇,郁郁寡欢,所以你弟弟生下来后,先天颇有不足,你姆妈也落下病根,再不能生养。”
“我当年娶你姆妈时,已应承她不纳妾室,所以夜来,”崔逸道站起来紧走几步,“你和熹照就是我今世所有的孩子,你们就跟我的左眼和右眼一样宝贵。”他蓦然停住脚步,看着观音奴道,“夜来,我明白你与萧铁骊的兄妹情谊,可这世间的感情有千百样,并不是要留住这样,就一定得放弃那样。孩子,想想黑山狼洞中找出来的东西
,想想我们从一个血脉里传承的相貌,你诚实地告诉我,对自己的身世还有什么疑问?”
观音奴说不出话来,微微张着嘴,到这刻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并不是来这里玩一趟就可以溜回辽国。
巳时的阳光从窗格子间射进来,金色的微尘在光流中飞舞,她望着浮尘,一阵茫然,仿佛昨天还置身焰尾盛开的草原,今天就到了崔氏古老宏大的宅邸。命运的无数枝杈通向各种可能,她选择的却是这一条。
半月时间忽忽而过。八宝崔氏散布各地的亲友颇多,来贺崔逸道寻获女儿的宾客络绎不绝,令宝应县的客栈家家爆满,连带酒楼食肆、特产铺子的生意也兴隆许多。
观音奴每日都要跟来访的长辈见礼叙话,着实郁闷,这日好容易逮了个空子,甩开如影随形的丫环侍童,一个人溜到汜光湖边的码头,想乘船游玩。
码头的船工俱是崔府仆人,见是家主的二姑娘,哪有不巴结的,岂料观音奴不喜楼船,定要乘坐远处一条刚靠岸的钓艇,那钓艇又浅又窄,似一只蚱蜢般小巧可爱。
钓艇上的老船工抹着汗喊道:“二姑娘,你不晓得这时节汜光湖的风浪有多厉害,说来就来,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还是坐大船稳些。”
观音奴笑道:“这样晴朗天气,哪里来的风浪?你不是刚从湖上来吗?”足尖轻点,翩然掠过湖面。南海神刀门的‘清波乐’步法,能不借外物在空中滑翔,是提纵术的极高境界,显然观音奴已得其中三昧。
老船工见她踏波而来,单足立在船舷上,钓艇亦不过轻轻晃了晃,大为叹服,道:“二姑娘,我是沿着湖堤驶过来的,这样的小艇可不敢开到湖里去。”
观音奴哪里听得进去,老船工实在拗不过她,只得硬着头皮划向湖心,暗暗念叨:“菩萨保佑今日风平浪静,蛟龙爷爷安坐洞府。”原来汜光湖东西长三十里,南北阔十里,虽不甚大,风涛之恶却有名于淮南,那风起时没有任何预兆,风速又快,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舟船为越过这十里湖面而被猛风翻覆,故世人皆道是蛟精作祟。
划了半个时辰,迎面来了艘大船,老船工见船头挂着一面白底朱沿的三角旗,中间绣着一个沈字,欢喜地道:“二姑娘,这是杭州沈老爷家的船,我们不如靠上去,搭这大船回家吧。”
观音奴尚在犹豫,老船工已放开嗓子招呼大船上的水手。片刻后舱内出来两人,走在前头的是个四十来岁、气度雍容的男子,杭州“凤凰沈”的家主沈嘉鱼,朗朗笑着,大声道:“哈哈,还没到府上,倒先见着表侄女了。”后面跟着个神采英拔的青衫少年,却是沈氏幼子皓岩。观音奴见到沈皓岩的模样,不禁一愣,心中嘀咕:“奇怪,
我在哪里见过这人?恁地眼熟。”
便当此际,钓艇忽然震动了一下,随后一个泼天大浪打来,掀翻了小艇。观音奴先被浪打懵了,呛了两口水后,心底有个声音大喝一声“破”,竟凭着“清波乐”的“破水诀”跃出水面。
湖水壁立四丈之高,她这般破浪而出,实属危险境地中的爆发,平日是万万不能的。沈皓岩眼疾手快,抛出一条晶莹的细索,钩住观音奴后,在她腰间绕了两绕,回手将她拉到大船上,手法甚是奇特。
风涛猛恶,沈家的船虽然庞大,却也颠簸得人难以立足。观音奴才接触到实地,脚下便一滑,结结实实地砸到甲板上。这一摔,令她猛地想起和自己同条钓艇的人,不由惊惶回头,但见碧青大浪中一点土黄载沉载浮,正是那老船工。
乍遇险时,她受求生本能驱使,不曾顾到旁人,此刻见那老人仍在风浪中挣扎,毫不犹豫地跃下大船,奋力向那老人游去。
沈嘉鱼不由顿足:“唉,这孩子!皓岩还不快追上去。”转头对水手们喝道,“不掌舵不控帆的都追上去,定要将崔家二姑娘救上来。”
沈皓岩紧了紧缠在腕上的驭风索,迅即跃入水中,宛如神话中的分水犀一般破浪前进,矫健非常,将其余人远远甩在后头。
观音奴自小跟着萧铁骊摸鱼猎狐,在水中也是把好手,岂料她游出一段后,便觉阻力极大,竟游不动了。原来沈皓岩方才用驭风索在她腰间缠了个死结,除他以外,别人休想解开。
观音奴被这驭风索缚住,不能离开沈皓岩周围七丈之地,正自焦急,沈皓岩已赶上来,扬声道:“崔家妹妹别急,我和你两边包抄,用驭风索套住那老头儿,大家一起合力游上岸去。”
沈皓岩不敢松开缚着观音奴的驭风索,且见那老船工深通水性,不过因年老体衰而无力与风浪抗衡,便想了这两全其美的法子。
观音奴心领神会,撵上老船工,与沈皓岩合力用驭风索套住老人,三人被驭风索连成一体,拼命向岸边游去。老船工得两人相助,满心绝望一扫而空,猛然生出一股力气来,竟不比两个年轻人落后多少。
又一道大浪打来,将三人甩上湖堤。观音奴与沈皓岩拉着老船工连跃数下,消解了大浪之力,落在一株乌桕树下。
观音奴惊魂甫定,抬眼望去,湖中一浪高过一浪,似要漫过堤岸一般,不由骇然。她满心愧疚,弯腰对那老船工一揖,道:“老人家,我不听你好言相劝,一味固执己见,害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险些被湖水吞没,实在对不住。”
老船工慌忙闪开:“使不得,使不得,二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二姑娘和表少爷舍命相救,我这把老骨头早喂鱼了。”
沈皓岩在旁边瞧着,颇不以为然,心想主人倒过来跟奴仆赔礼,天下焉有是理,见观音奴转向自己道谢,忙道:“说谢字就见外了。妹妹还不知道吧,我们崔沈两家是亲戚呢,家祖母出自东京紫衣秦家,与尊祖母是嫡亲姐妹,所以家严跟令尊是姨表兄弟,到我俩这辈,算是从表兄妹了。”
观音奴这两日跟着李希茗恶补各类亲戚称谓,听懂了大概,当即道:“沈家哥哥好。”这一声唤得清脆爽利,令沈皓岩心头泛起微微的酸甜滋味。
强劲的湖风吹起观音奴的湿衣湿发,即便在这狼狈境地中,仍焕发着晨曦般耀眼的美丽。沈皓岩忽然想起苏子瞻“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的句子,只是这样的清词也比不得眼前的丽景,他情不自禁地赞道:“妹妹的名字真该跟熹照换一换。”这话颇有调笑意味,沈皓岩话一出口,便已失悔,观音奴倒不曾在意,歪着头打量
他腕上的驭风索,显得颇好奇。
“这索子名为驭风,传说是太古时代的神物,用昆仑冰蚕丝和东海火龙筋编成,举神木为炭,以天地为炉,炼了九天九夜方才相融无间。驭风索至坚至韧,水火不侵,长可七丈,重却不过九钱,平常就缠在腕上。”沈皓岩边说边将驭风索解下来,递与观音奴,“妹妹不妨拿在手上细看。”
观音奴见索子晶莹如新雪,末端坠着一枚黑色的月牙儿,形制不大,拿在手中一掂却极具分量。沈皓岩笑道:“据说这钩子是用天上掉下来的陨铁打造,也不知是真是假。”
观音奴试着将钩子抛出收回,赞道:“怪不得用起来这么趁手。”
沈皓岩即道:“就算没有驭风索,我也不会让蛟精掳走妹妹的。”
观音奴吸了口气,讶道:“湖里有蛟精么?”她想起方才的情形,禁不住后怕,“幸亏大家齐心,不然一人落下,大家都跟着沉底。”
沈皓岩自负地道:“驭风索不比寻常绳索,在水里也能收放随心、运转如意,妹妹大可放心。”倘若遇到两难的状况,他自然舍老船工而顾观音奴,观音奴却听不出这层意思来,笑盈盈地点头。
老船工见兄妹俩相谈甚欢,早避到一旁。数刻后风浪渐止,沈家大船驶到岸边接了三人,径往崔家而去。
辽国保大三年。
梦泽香飘溢真寂院的内室,耶律嘉树懒懒地躺在卧榻上,眼睛半闭,神思却已飞越万重关山。借助上邪大秘仪,他不但可在千里之外掌控观音奴的灵魂,甚至可以窥视她的梦境。
观音奴灵台清净,极少做梦,即或有梦,也不过黄金草原、碧蓝海天、师父兄长等。这次的梦却与往次不同,嘉树感到一股蒙蒙水气扑面而来,整个梦境都浸润着淡淡的青色。
一叶扁舟溯流而上,两岸芳树伸展,既非盛夏的浓郁,也异于初春的娇嫩,明媚的绿枝投影在碧沉沉的水中,似要消融一般。
无数纤小的白莲漂浮在河面上,只得指甲大小,瓣儿却有九重,美得令人屏息,映着点点波光,恍若荡舟星海。
观音奴与一名青衫少年在舱中促膝而坐,笑语轻柔。嘉树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亦看不见那少年的正面,虽在观音奴梦中,却无端生出一股烦躁来,一拳击在卧榻上,惊起了在罗幕外打盹的人傀儡息霜。
梦境忽而一变,夏日午后,蔷薇的香气充满庭院。那青衫少年飘然而至,靠着流光溢彩的花架,向观音奴脉脉而笑,低声唤她:“好夜来,好妹妹。”少年身材颀长,面孔俊美,笑时左边露出一颗虎牙。
一阵风吹过,深红浅绯的花瓣簌簌落下,这般芬芳甜蜜,伸出双手也拥之不尽。
嘉树长长地透了口气,猝然醒来,呆了一会儿,想道:“是了,她今年十六岁了,情窦初开,做这样的梦也不奇怪。”这想法并不能让他感到宽慰,自己掌控的灵魂被人侵扰的愤怒席卷而来,然而骄傲如他,决不会像母亲一样使用上邪大秘仪排除情敌、独占意中人的爱慕。压抑如他,甚至不肯承认自己对观音奴的微妙情愫。
人傀儡息霜听到动静,殷勤地奉上刚沏的热茶。对着容貌与观音奴有三分相似的息霜,嘉树胸口发堵,抬手将茶盅打翻,厌烦地道:“以后不经传唤,不要随便进来。”
被茶水烫到的息霜“哎呀”一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惶恐地看着主人大步走出内室,衣襟带风,连束发的长带也笔直扬起。
注:“雨里楼船即钓矶,碧云便是绿蓑衣。沧波万顷平如镜,一双鹭鸶贴水飞。”
“天上云烟压水来,湖中波浪打云回。中间不是平林树,水色天容拆不开。”
——宋●杨万里《过宝应县新开湖》
第二折 部族
辽天庆十年四月,金国再度发兵攻辽,一路势如破竹。五月,金主完颜阿骨打的大军攻克上京外郛,上京留守挞不也见势不妙,当即率众出降,契丹人在漠北草原上建起的第一座城池就此陷落。
辽国降臣低首赤背,步出皇城安东门,在完颜阿骨打的马前缓缓跪下。太阳将没于望京山后,斜晖中,焰尾草的花呈暗淡枯涩的红,仿佛大战后被烈日曝晒过的战士之血。
血色的花海中,阿骨打一身白色甲胄,指着眉睫前的城郭,厉声道:“镔铁契丹已被天神抛弃,今后天下是我赤金女真的天下了。”他身后的女真铁骑拔出战刀,高举过顶,齐声欢呼:“皇帝万岁!金国万岁!”万柄白刃映着落日,令将要沉入黑夜的草原猛地一亮。
涅剌越兀部向来戍于黑山之北,负拱卫上京之责,司徒萧古哥于当日夜间惊闻上京陷落的消息,随即召集族中的司空和将军商量应对之策。涅剌越兀属小部族,未设部族大王和左右宰相,司徒大帐就是最高议事之所。
然三人议来议去,将军萧七斤宁可率族中八百壮士战死,也不愿如上京留守挞不也一样屈膝投降;司空萧涅里则认为金国势大,可先假意归顺,保全族人土地,待本国大军驰援时再返回。两人激辩半夜仍相持不下,萧古哥倾向于萧涅里的看法,无奈萧七斤请战之意甚是坚决,他正低头思量,从人急急来报:“金国军队已逼近我部营地。
”
萧古哥吃了一惊,暗道:“来得好快。”忙迎出帐去,见一队金国人马逆着朝阳向涅剌越兀部驰来,蹄声杂沓,约有一千之众。
领头一骑便是观音奴在上京城遇见的完颜术里古,率兵直入营地,到司徒大帐前仍不下马,手中鞭子直指萧古哥:“你便是涅剌越兀的头领?”
萧古哥拱手道:“司徒萧古哥见过猛安。”原来金国兵制,以千夫长为猛安,以百夫长为谋克,战时组军上阵,闲时渔猎为生,故猛安谋克户中多是血缘相近的亲族。萧古哥见他统率千人,即以猛安称呼。
术里古气焰冲天,傲然道:“奉我大金国皇帝之令来问司徒,涅剌越兀愿战还是愿降?”
萧古哥不置可否,笑着将术里古请入大帐,奉上美酒肥羔,方从容道:“若涅剌越兀愿降,需得多大的诚意,皇帝才会接受?我部的族人土地又能保全多少?”
萧古哥问得直白,术里古也不客气,竟擅自将纳降的条款翻了一倍:“皇帝要征调涅剌越兀的六百名女子到金国为奴,另需献出良马六千匹、肥羊六千只劳军。”他两月前在上京城中被观音奴羞辱,一直怀恨在心,今日便存心刁难涅剌越兀部。
萧古哥听了这条件,怒气从心口直蹿全身,在血管中噼啪作响,面上却恭顺异常,大力摁着就要掀掉几案跳起来的萧七斤,满口答应:“涅剌越兀必定竭尽全力让皇帝满意,只是我部牧场分散,请猛安宽限两天,容我部备齐这些劳军的羊马,两天后与女奴一道送往大营。”
术里古很满意萧古哥的态度,用马鞭的手柄抵着下巴道:“那便两天,不可延误了。不过贵部有位姑娘,美貌得像早晨的太阳,叫什么来着?啊哈,萧观音奴。我今天便要将这美人带走。”
萧古哥心底一凉,涩然道:“我部虽有一位萧观音奴,却不是契丹人,今年三月便跟着她的汉人父亲回宋国去了。”
这事说来离奇,术里古自然不信,掏掏耳朵道:“司徒在说笑话吗?我听着可没什么趣儿。”
萧古哥肃然道:“确是实情,没有半句假话,我萧古哥岂能拿五千族人的性命与猛安开玩笑。”
术里古始而惊愕,继而大怒。
他昨晚兴兴头头地讨了这趟差使,一大早急不可耐地奔来,路上便想了不少折辱观音奴的法子,不料统统落空。术里古挫了挫牙,一腔恼恨无处发泄,叫道:“好,好,不过一个女人,司徒就这般推三阻四,藏匿不交,可见刚才的承诺只是敷衍。既然涅剌越兀没有归顺大金国的诚意,我也只好如实禀告皇帝。”
术里古站起来作势要走,早就按捺不住的萧七斤从右侧扑来,抡圆了二十八斤重的大刀向他砍去。战刀在空气中画出一个冷光慑人的巨大扇面,穿过术里古的颈项便似穿过腐木,流畅非常,势不可当。
众人方觉冷风袭体,汗毛根根竖起,术里古的头颅已飞了出去。落到红色的氍毹上时,那头颅才迸出一声低嗥,凄厉得让人掩耳。帐中顿时大乱,跟随术里古的女真武士迅即吹响了示警的号角。
萧古哥摸着刀柄,望向萧涅里道:“女真人太苛刻了,羊马尚在其次,要我六百族人去给他们做奴隶,还不如战死得好!我本想拖延两天,将族中老幼送出去,现在也来不及了。”
萧涅里拔出刀来,声音低沉有力:“战吧!”
萧七斤满襟都是术里古腔子里喷出的鲜血,又劈翻了一名女真武士,抢出帐去大喝:“儿郎们,集结!杀敌!”声若猛雷,响彻营地。
女真人军法严酷,若伍长战死,以下四人皆斩;什长战死,伍长皆斩;百长战死,什长皆斩。故完颜术里古一死,手下的骑兵再无退路,以十五人为一队,散入营地,不论老幼,逢人便杀,打算血洗涅剌越兀,为本部的猛安复仇。
涅剌越兀部中妇孺老人占了大半,可以上阵的壮年男子不过八百,一未装备,二未集结,被这些精锐的女真骑兵杀了个措手不及。营地中没人哭泣求饶,只闻女真骑兵的驰突咆哮、刀枪利矢穿过人体时的沉闷声音以及垂死者的喃喃诅咒。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开来,被灼热的阳光蒸着,连空气都是赤色的。
完颜阿骨打在涞流水起兵反辽时,从者不过两千五百人,此后与辽国大小数百场战争,女真武士无不以一当十、以少胜多,遂生出契丹军寡弱之感。此番在涅剌越兀部,女真人才明白契丹军虽然疲软涣散,契丹百姓却不是待宰羔羊。
最初的慌乱过后,营地各处都展开了反击,包括行路颤颤的老者、裙子掖到腰间的妇女以及刚能开弓的孩子。一人赴死并不可怕,数千平民以悍不畏死的姿态向组织严密的军队逼来,即便最凶狠无情的女真武士也为之动容。
耶律歌奴的毡房位于营地边缘,祸事初起时尚未波及。萧铁骊听到萧七斤呼喊杀敌之声,丢下啃了一半的大饼,对歌奴道:“阿妈,女真人动手了,你在我前天挖的地窖里藏好,千万不要出毡房。”抓起刀便冲了出去。
萧铁骊放开脚步往司徒大帐奔去,中途遇到一队女真骑兵行凶,长枪搠穿了蒲速盆大娘的小孙子阿达,将那孩子钉在地上,拔出枪时故意向上一撩,划开了他的胸腔。阿达的身子抽搐两下,小小的鲜红的心脏暴露在空气中,仍在微微搏动,瞳孔却已散了。孩子的眼珠又黑又润,望着初夏的天空,死也不曾闭眼。
萧铁骊看到阿达死时的表情,只觉愤怒像雷电一样击穿胸口,呼吸中都含着焦枯的苦味。这孩子昨天还骑在他的肩上玩耍,此刻却躺在自己一族的草原上,再不能跑跳说笑,转瞬将腐败成泥。
萧铁骊的刀缓缓拔出来。搠死阿达的骑兵感到这男子像松林中的雾气般漫过身侧,喉管随即一冰。骑兵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被自己的鲜血呛到,半折的颈项支撑不了沉重的头颅,古怪地歪到一边,整个人像面口袋一样滑下马去。
对于雷景行等一流高手,“梦域影刀”拥有强大的催眠力量,普通人则根本看不清萧铁骊的刀路。是这般华丽的刀法,来如迷梦,去似流云,仿佛鲲鹏展翅时划过大地的影子,风暴消歇时浩淼水面的清光;是这般肃杀的刀法,仿佛光阴的流转、四季的更迭,裹挟着刀影中的人们奔向死亡,不可逆转也不可抗拒。
萧铁骊杀气沛然,将余下的十四人全部斩落马下,女真骑兵们来不及反应,也没感到太大痛楚,就在这璀璨的光影里逝去。萧铁骊出手,并不追求凌虐生命的残忍快意,杀敌一名,族人活下去的希望便多一分,这目标使他和武器达到了完全合一的境界,方一动念,钢刀已至,利落地切开敌人最脆弱的部位。
杀死最后一人,萧铁骊缓缓收刀。稠而暖的鲜血沿着冰冷的刀锋滑下来,滴在横陈脚下的女真骑兵脸上。那是一张稚气的面庞,萧铁骊想:“还没有十八岁。”
他不会怜悯敌人,即便是这样年轻的敌人。他站在那儿,只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连四肢百骸都是空的。
目睹阿达死亡时的愤怒唤醒了心中的猛兽,萧铁骊出刀的速度甚至快于意念的速度,身体的伸展也超越了人所能达到的极限。猛烈的爆发过后,他虚脱地站在当地,五月的风携着鲜血的腥味、牛羊的臊气和焰尾草的芬芳,穿过了他空荡荡的身体。
另两队女真骑兵谨慎地围住了萧铁骊,一队在正面,一队在背面。当先的重甲兵执长枪,断后的轻甲兵操弓矢,两支小队均呈扇形推进,以圆阵为锋,两翼夹攻。这是女真人最擅长的战法,源于平时的狩猎习俗。两军对垒时,凶悍的女真骑兵可以反复冲阵达百余回合而不知疲倦,以如此战法对付萧铁骊一人,实在是被他的刀法所震慑。
萧铁骊体内的血流得极慢,四肢冰凉,脉搏微细,冷汗浸透长衣,浸湿了刀柄。他现在才明白,“梦域影刀”的力量与他的感情是呼应的,人的情绪有多狂暴,刀的力量就有多骇人,若不懂得节制,只能透支了体力。
萧铁骊两腿虚飘飘的,然而面容沉静,对着渐渐逼近的女真骑兵,眼都不眨一下,渊默如山的气势压倒了那些虎狼般的战士。若他们即刻纵马而来,十个萧铁骊也死了,这般谨慎布阵,却让萧铁骊有了喘息的时间。
一名女真什长忍受不了这难堪的对峙,提起长枪,低喝道:“杀!”进攻随即发动,两队骑兵迅速合围,像一只巨大的铁拳包住了萧铁骊。重甲兵们居高临下,十来条长枪往萧铁骊的要害扎去,尖锐的枪头无一例外地饮到了萧铁骊的血,轻松得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
众人齐喝一声,正要用枪将萧铁骊架起,在空中肢解了他,不料萧铁骊遽然拔地而起,游龙一般滑出了冷光如雪的枪林。当此存亡之际,萧铁骊空虚的丹田忽然回暖,从小蓄积的丰沛刀气与神刀门的碧海真气扭作一团,在经脉中鼓荡不已,终于融汇到一处,正大刚直又浩浩荡荡,令他绝地逢生。
外围的轻甲兵把跃到空中的萧铁骊当成了箭垛子,弓弦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密密麻麻的利矢径向他射来,距离既近,力道亦猛。
萧铁骊飞起一脚踢在那什长的头盔上,借力跃出了重围,饶是如此,肩膀、小腿和腰部均已中箭。女真人的箭镞长可七寸,形如凿子,一旦陷进身体,贸然拔出就会扯起大片血肉。
萧铁骊知道这凿子箭的厉害,未敢拔它,伸手折断箭杆,不及包扎,回身与女真人战到一处。
那什长被萧铁骊踢破头颅,红白俱出,死状极惨,激起女真人同仇敌忾之心,面对凛凛如战神的萧铁骊,并无一人退却,反而个个争先。
萧铁骊浑身是伤,仿佛浴于血中,无力像刚才那般施展“梦域影刀”,夺了一匹马过来,与这二三十人硬扛硬架,竟也不落下风。
萧铁骊杀得性起,整个人都化身为刀,在女真骑兵中纵横驰骋,吸引了相当数量的敌人,核心也由司徒大帐移到他这里,使萧古哥和萧七斤等得以喘息,并腾出手脚来组织反攻。
女真骑兵散入营地之初,各小队建制整齐、进退有序,必要时还能相互呼应,然而涅剌越兀部反抗激烈,拖到后来反被契丹人各个击破,堵在营地各处围而歼之。
这一战,从早晨战至正午,兵戈之声渐渐稀疏,最后在涅剌越兀部营地中逡巡的三百余名契丹战士,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个个都血葫芦一般。萧七斤再也找不到一个堪为对手的女真骑兵,放声笑道:“这些狗日的女真人。”笑声未了,一头栽下马来。萧铁骊正好迎面而来,跃下马来扶他,未料大战之后全身乏力,一个踉跄,倒在萧七
斤旁边。
萧铁骊满头满脸都是血,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萧七斤撑起身子,对上他黑多白少的眼睛,松弛下来道:“是铁骊啊,古哥和涅里呢?”
“司徒和司空都战死了。”
萧七斤一震:“死了?”他与萧古哥、萧涅里自小为友,情谊深厚,闻言胸口一窒,喃喃骂道,“两个没义气的,竟不等我。”
萧铁骊的身体沉得石头一般,也不在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摊开手脚,长长地嘘了口气。天穹那么高、那么广、那么蓝,焰尾草那么灿烂、那么温暖、那么芬芳,在水晶般天空和红毯般草原间,横亘着巍峨秀丽的黑山。萧铁骊遥望着深碧色的山巅,道:“不光是司徒和司空,所有死去的族人,他们的魂灵都到黑山大神那儿去了。”
萧七斤苦笑道:“铁骊,跟女真人这一仗,迟早都要打的,可赔上我涅剌越兀,才赚得这一千女真,你说这买卖亏不亏?”他喘了口气,不等萧铁骊回答便大声道,“我契丹立国两百年,土地广阔,人口远比东北一隅的女真多,怎么就这般不禁打呢?五年前天祚皇帝领兵亲征,十几万人竟败给了完颜阿骨打的两万人。自那以后,女真人
日益嚣张,每攻下一城,咱们的军队不是拔脚逃走,就是厚颜投降。如今轮到咱们,古哥和涅里都劝我委曲求全,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堂堂契丹汉子,死便死了,怎么能弯腰去舔女真人的靴子?”
萧七斤受伤极重,用力说话时多处伤口迸裂开来,他自知不免一死,将心中的话一股脑儿地向萧铁骊倒出来:“其实,古哥和涅里也不是不肯打,只是担心族中老幼没处安置。可人人都有亲族,人人都有顾虑,女真人骑到头上了也不敢吭一声,辽国就真的要亡了!今日之战,是我先挑起来的,牵连了这么多老人孩子,黑山大神一定会将
我沉进暗黑地狱,永世煎熬,这也是我该得的报应。”想到灵魂将在黑山地狱中受千殛万劈之苦,这勇毅无畏的将军也不禁胆寒。他沉默片刻,忽然振奋起来,拼着最后一分力,拍着铁骊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日后要多娶浑家,多生儿女,涅剌越兀就靠你们了。”
萧七斤溘然而逝,萧铁骊想着他最后的叮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胸臆间的哀痛既深且重。当年在夏国被卫慕氏家族追杀时,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曾暗暗立誓,要练成强悍武功,保护身边之人。如今才发现,即便练成绝世刀法,所保护的人仍然有限,世间没有哪样武功可令人以一己之力摧毁一支军队。萧铁骊不愿再想,站起来对萧
七斤的尸体拜了一拜,往自家毡房驰去。
萧铁骊掀开狼皮褥子,打开盖板,见耶律歌奴不在地窖中,不禁大吃一惊,抬眼将毡房扫了一遍,矮几上留了张短柬,拿起一看,正是母亲字迹。
他一目十行地读完,脑袋里不禁“嗡”地一响。耶律歌奴出身破落贵族家,懂得汉文,精通契丹大小字,这张短柬写得极其工整,可见她离开时的从容。萧铁骊冲出去,一路搜寻,在阿剌大爷的毡房外找到了耶律歌奴的尸体。
萧铁骊不由自主地发抖,在母亲的尸体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那手还有微微的暖意,紧握着她平时惯用的匕首。萧铁骊陡然生出一线希望,凑到她耳边,低声喊道:“阿妈,阿妈。”
耶律歌奴仍是一动不动,气息全无,惨白的脸上也失去了平日的柔和光彩。萧铁骊用力捂住眼睛,似乎这样就可以将破堤而出的悲伤潮水堵回去。世间最温暖柔和的那个人,即便被他弃绝,只要他回头,必定露出慈和微笑的那个人,是真的不在了。
依契丹习俗,子女死去,父母可以晨夕痛哭;父母死去,子女却不许悲哭。萧铁骊伏低身子,忍了许久,抬起头时双目赤红,因为忍得太用力而挣破了眼底的血管。
他抱起母亲,将她挪到毡房间的空地上,架起干柴,点火焚烧她的尸体。火舌舔着这温柔妇人,发出嗞嗞的声音,散发着异样的焦香。萧铁骊跪坐在旁边,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契丹人原无修建冢墓的习惯,人死了便将尸体送进深山,置于高树,三年后将骨头捡回来,一把火焚干净,太祖阿保机立国后,汉人的土葬也日渐流行,像萧铁骊这般直接烧掉的却不多见。熊熊火光中,还活着的族人渐渐聚拢到这片空地上,有人忍不住问:“铁骊,你在做什么?周围可是咱们漠北最好的草场。”
“有白水隔着,烧不了多少,况且我们也没机会在这片草场上放牧了。女真人还会再来,死的人这么多,哪有时间收殓?依我看,大家不如动手烧了营地,撤到山南的牧场去。”萧铁骊声音嘶哑,态度却出奇地镇定,予人安心之感。
人群中有年长者摇头道:“撤到山南?中途一定会遭遇女真大军。”
萧铁骊道:“东边是女真人的地界,西面、北面都是草原,我们人困马乏,很难逃出女真骑兵的追捕。如果不走大道,从松密径绕过女真大营,今夜就能赶到山南牧场,那儿不但有五十族人,还有三千骏马,再一昼夜就可到达魏王殿下镇守的析津府。”
“松密径是真寂寺的禁地,从没人敢冒犯的啊。”
萧铁骊决然道:“真寂寺的法师曾在我部借宿过,如今我部有难,向他借道应该不难。倘若法师降罪,我愿一力承担,决不牵累大家。”
涅剌越兀部的司徒、司空和将军都已战死,剩余的三四百人疲惫不堪,迷茫中听萧铁骊说得有理,无不悦服,依言在营地各处放火。
其时正是仲夏,天气炎热,草场干燥,火苗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连四千多族人和一千女真士兵的尸首都焚了,萧铁骊一行即往松密径遁去。
半个时辰后,女真大营因完颜术里古出来半日没有消息,派出小队骑兵来此打探,远远地便见涅剌越兀部营地及周围草场火势连天,近看更是凄惨,火中横着数千具尸体,还有些紧抱在一处,已分不清是亲人还是敌人。火焰燃烧的热力令空气微微颤动,焦黑的骸骨似在火中起舞,堪称活的炼狱图。
涅剌越兀倾一族之力,致术里古部全军覆没,代价不可谓不重,而人口稀缺的金国在半日内葬送千名战士,也令金主完颜阿骨打大为痛心。阿骨打在一连串完胜后,因这沮丧的一仗结束亲征,在十日后班师回国。
阿骨打亦曾派出数队骑兵追击涅剌越兀部的逃亡者,结果一无所获,其中一队还误入真寂寺的禁地,触发了松密径中布置的阵势。
那阵势因地貌而设,发动时仿佛整座森林都活了过来,老树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拖着大蟒般的根须向这队骑兵掩来,地壳随之隆起,天地因之倒置,骑兵们只觉头下脚上,浑不知自己是脚踏实地,还是立马虚空。这颠倒错乱的幻象极其真切地逼来,就算最冷静的战士也辨识不清,女真骑兵们纷纷落马,混乱中多人被同伴或战马
所伤。
一股清冷的雾气涌来,掩住了所有幻象。惊惶的骑兵们看不见雾中的敌人,盲目对攻,又误伤多名同伴。还是领兵的谋克最先镇定下来,喝令部下停止攻击,向他靠拢。
雾气越来越浓,吞噬了苍翠的森林,无声无息地在他们周遭涌动,即便两人并肩,也看不见彼此面容。
骑兵们聚到一处,握紧武器,屏息等待,却不知等待什么。这遮天蔽地的迷雾给人无限的悬想空间,比刚才见到的幻象更让人焦灼不安。
一旦陷进真寂寺的阵势,对时间的感觉就会完全混乱,女真骑兵们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到雾气裂开,一名白衣素巾的男子缓缓行来。随着他飘拂的衣袖,乳白的浓雾迅疾退去,眼前的世界一片清明,原来雾气也是幻象。
那男子渐渐走近,冷月的光辉照在他脸上,神祇般英俊,神祇般冷酷,让人咬紧牙关还止不住打颤。他宽大法衣下的身体,修长完美,轮廓分明,隔着广袖长裾也能让人感知其中蕴含的可怕力量。尤其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下,那双鲜明、光耀却没有一丝感情波动的蓝色眼睛,其目光所过之处,宛如冰封。他的声音仿佛冰块相击:“
列位擅闯真寂寺的禁地,是想献出身体与灵魂,成为天神的牺牲么?”
领兵的谋克大惊,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身份。
女真人与契丹人一样信仰萨满教,而真寂寺的法师是最接近神的巫觋,连极边之地的东海女真亦知其声名,并深感敬畏。这谋克是女真族太巫之侄,知道叔父奉皇命见过真寂寺的法师,并达成相安无事的默契,自己出征时也被告诫要避开其禁地。他醒过神来,知道不宜辩解,立即跪下向法师请罪。
耶律嘉树淡然道:“你们要将辽国怎样,与我无关,但若再犯到真寂寺,断不轻饶。这次放过你和手下,不过看在令叔面上。”
女真骑兵们狼狈地退出了松密径。将要走出森林时,谋克大着胆子回头,只见林中岑寂,那法师已不见踪影,然而虚空中仿佛有一对冰冷的蓝眸凝视着他,寒意像箭镞一样穿过心脏,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萧铁骊率四百族人和三千良马逃至南京析津府。留守南京的耶律淳已由魏国王晋封为秦晋国王,拜都元帅,天祚帝更允许其自择将士,募集燕云精兵。秦晋王是辽国王爵的最高封号,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则如此,耶律淳待人仍是一贯地谦和冲淡,对早想延揽的萧铁骊更是温言勉励,授以小将军之职,并将跟随萧铁骊的涅剌越兀遗
民收归帐下。
萧铁骊自来南京,心情一直低落。
母亲的遗嘱要他寻回观音奴,在这样的时刻抛弃族人国家却是他做不到的,然而留在辽国,以后的路该怎样走,他也很茫然。
过去二十五年中,萧铁骊一直致力于自身武功的修炼,与女真人正面交手后,他深切地感受到辽的衰弱与金的兴盛,女真人发动的战争以摧枯拉朽之势袭来,契丹军队却无力遏制其扩张,即便将武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个人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仍然有限,令他深感挫败。
五月天气晴和,某日萧铁骊有暇,一人来到南京最繁华的六街酒肆买醉。南京即古燕国之都蓟城,隋唐时改置幽州,据山川关隘之险,为帝国北方重镇。至五代,后晋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太宗耶律德光即将幽州升为陪都,号南京,亦名燕京。辽的燕京因袭唐代幽州城的布局,街道宽阔,里坊整齐,市井风貌较之上京大不相
同,萧铁骊却无心游览,要了两角酒,自斟自饮,自浇块垒。
酒至半酣,萧铁骊忍不住拿出母亲留下的短柬,展开来看了又看,虽则上面的字句他已烂熟于胸。短柬上有两段契丹大字,写得颇为端丽:
“铁骊,我这辈子从没违拗过男人们的意思,不管是你阿爹、阿叔的,还是你的。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女真人打过来,部族中人人都要出力,我虽然不济事,却也不愿像地鼠一样躲起来。
“嫁给你阿叔,是阿妈对不起你,你肯回来,我真欢喜。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观音奴,你让宋人带走观音奴的时候,我很舍不得,却不敢为她说一句话。我死以后,观音奴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一定要找到她,好好待她。”
萧铁骊没料到柔弱的母亲有这样的血性,他为她骄傲,这感受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母亲去世的悲哀。
至于观音奴,从游隼雷带回的消息中可以知道她在宋国过得很好,他不愿将她拖进自己所处的泥沼。尽管他很想念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与她离别的痛苦就像吃肉没有盐,行路没有马,每天每刻,无处不在,然而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忍耐的。
萧铁骊结账离开时,酒肆的二楼传来一阵歌声,挽住了他的脚步:“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唱歌的是名男子,音色明亮,感情充沛,令那些跳跃的音符变成一簇簇火苗,点燃了听者的情绪。
萧铁骊当街听完这首汉歌,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大声道:“呵!朝清漠北,夕枕燕云!”
二楼临街的窗户被推开了,一名三十来岁、相貌清雅的男子探出头来,热情地招呼:“朋友,上来喝一杯吧。”男子认出萧铁骊,惊喜地道,“是萧小将军,自松醪会后就极想与将军一晤,不意今日巧遇。”
萧铁骊在秦晋王帐下见过他一面,还礼道:“大石林牙。”
原来这男子名唤耶律大石,乃辽国宗室,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通汉学,善骑射,天庆五年进士及第,擢为翰林应奉,历任泰州、祥州刺史和辽兴军节度使。辽语呼翰林为林牙,故众人皆称他大石林牙。
萧铁骊重返酒肆,耶律大石亦命人重整筵席,与他把酒叙话。耶律大石的正妻萧塔不烟也在座中,性情爽朗,言语明快,一见萧铁骊便道:“听说涅剌越兀部迎战金国军队时,萧小将军受伤百处仍屹立不倒,一人斩杀三百名女真武士,堪称我契丹首屈一指的英雄。”
萧铁骊很惊讶,果断地道:“传言不可靠,那一战,我可能杀了八九十人,不会再多了。就算真的杀了几百敌人,也不值得称道,涅剌越兀近乎灭族,上京还是沦陷了。”
耶律大石重重地叹了口气:“太祖创业之地被女真人夺走,对民心士气打击很大啊,不过涅剌越兀拼死相争,也为辽国上下立了榜样。”
萧铁骊沉默片刻,打起精神道:“刚才听大石林牙唱歌,让人心都热起来了,真是好歌。”
“这歌是宫中文妃所作,意在劝谏皇上。女子有这样的胸襟,实在让我辈男儿感佩啊。”耶律大石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不过,这歌却不讨皇上喜欢,文妃娘娘也因此遭到厌弃。”
萧铁骊讶道:“怎么,难道皇上不想收复河山,逐走女真?”
耶律大石的手轻轻叩着桌面:“也罢,既然萧小将军通晓汉话,我将文妃娘娘作的另一首汉诗念与你听,你便明白了。”他的声音浑厚优美,一句句念来铿锵有力,“丞相来朝兮剑佩鸣,千官侧目兮寂无声。养成外患兮嗟何及,祸尽忠臣兮罚不明。亲戚并居兮藩屏位,私门潜畜兮爪牙兵。可怜往代兮秦天子,犹向宫中兮望太平。”
萧铁骊沉吟道:“这诗的意思是说皇上重用奸臣,赏罚不明?”
耶律大石双目灼灼,接道:“不错,就是这意思,还要加上拒谏饰非、穷奢极侈、耽于游猎、怠于政事几条。”
塔不烟一直含笑坐在旁边,听到这里咳了两声,道:“重德,不要说过了。”
耶律大石摆了摆手道:“不妨事,汉人有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与萧小将军正是一见如故。方才的话不是随便说的,我信他。”
萧铁骊胸口一热,端起酒碗来敬耶律大石,仰首将一海碗烈酒灌了下去。
耶律大石也一气饮完,将酒碗掼到楼板上,笑道:“痛快!萧小将军,耶律大石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今日与你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耶律大石形貌儒雅,为人却慷慨豪迈,萧铁骊早有耳闻,今日一见,便即心折,当下伸手道:“耶律大哥。”
耶律大石伸手与他重重一击,随即紧紧握住,道:“萧兄弟。”
塔不烟笑道:“自松醪会后重德就时常念叨,世间有如此英雄而不识,实在是平生憾事,今天可算遂了心愿。”
“萧兄弟,大哥有几句掏心窝的话想跟你说。时局败坏如此,是因为咱们辽国是从根子开始烂起的,国家纲纪废弛,军队疲软涣散,跟女真人打起仗来自然一输再输。”耶律大石压低嗓门,一字一顿地道,“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们想拥戴新的主君,重建太祖太宗时的强大国家,兄弟你愿共襄义举么?”
萧铁骊听了这犯上谋逆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醒过神时,多日的颓气忽然一扫而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明感觉灌注心底,他全身热血如沸,慢慢道:“拥戴新的主君,重建新的国家,我当然愿意,萧铁骊愿为之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辽国真寂院。
游隼电疾飞而至,掠过庭院,径直停在书房的条案上。
耶律嘉树解开绑在它足上的小竹筒,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条儿,上面只有寥寥的一行字:“观音,我已投到秦晋王帐下,安好,勿念。铁骊字。”信中对涅剌越兀族灭、耶律歌奴身死之事只字未提。萧铁骊的态度正是耶律嘉树所希望的,他将纸条原样封好,抚摩一下电的颈羽,轻叱道:“去。”
注:①“(天庆十年夏)五月,金主亲攻上京,克外郛,留守挞不也率众出降。”
——《辽史》卷28《天祚皇帝本纪》
②“其部长曰孛堇,行兵则称猛安、谋克,从其多寡以为号,猛安者千夫长也,谋克者百夫长也。”
——《金史》卷44《兵志》
③耶律淳由魏国王进封为秦晋国王、拜都元帅的时间应在天庆五年,为与第一卷的称呼统一,此处姑妄言之,待以后修改。
④文妃萧瑟瑟,晋王与蜀国公主之母,出身渤海王族。她所作的两首歌诗,出自《辽史》卷71《后妃列传》。
第三折 订婚
宋国宣和七年暮春,团圞的月亮陷在湖水般蓝汪汪、清凌凌的夜空中,月华明瑟,与满城的华灯、市河的波光相映,为不夜的扬州城镀上了一层银辉。
卷珠帘的店主应付了几拨食客,忙里偷闲地踱出后门,站在自家的河埠头边剔牙。一艘画舫从通泗桥方向航来,经过卷珠帘的埠头时,店主恰听见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怨不得前人说,天下三分月色,扬州要占去两分。皓岩,咱们下船吃点宵夜,看看月亮。”
一名青年男子道:“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别又害你闹肚子。再行两刻就到我家别院了,厨子也现成,咱们清清净净地坐在园子里赏月不更好?”
有小童垂涎欲滴地道:“听说扬州卷珠帘的碧桃糕和烧黄鱼跟别处做法不同,好吃得要命,卷珠帘酿的云液酒也是一绝呢。”
青年不悦道:“原来是你小子在旁边撺掇。”
少女笑道:“皓岩,你可别怪小安,是我想去。”
青年虽然答应了,声气却甚是勉强。
短短几句话间,那画舫已过了卷珠帘的埠头,只得调头回来。店主笑嘻嘻地迎上去,见一位年方弱冠的青年从舱中步出,五官深邃,气质清贵。他个子甚高,堪堪挡住身后的少女,只瞧见一角碧蓝裙子。一名梳着总角的伶俐侍童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店主招呼道:“客官来消夜么?敝店还有一间临水的阁子空着,离大堂甚远,极清净的。”一句话便让青年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点头道:“那最好。”
那着葱白短襦、绞缬蓝裙的少女经过店主身侧时,令他呼吸一窒。卷珠帘的店主识人多矣,却从没见过这般清丽俊爽的人儿,刹那间,淡银的月色竟明澈到了十二分,面前的世界也微微晃动起来。那少女步子甚快,她走过之后,店主眼前仍浮现着一张清极丽极的面庞,全然不施脂粉螺黛,浅蜜色肌肤,雁翎般眉毛,一双眼睛黑是黑、白
是白,孩子似的清净澄明。
当先的沈皓岩回过头来,面色顿时一沉,狠狠瞪了店主一眼,店主讪讪地移开目光,亦觉自己失态。
沈皓岩携观音奴、崔小安在那间临水的阁子坐定。窗子半开,传来夜行船的欸乃声,风中花香隐约,实在是个宜人春夜。两只绘着削肩美人的薄纱灯笼轻轻摇曳,暖黄色的灯光里,沈皓岩的心也在摇曳,望着观音奴道:“夜来,咱们可有两个月没见了,这次你到海州修炼,进境如何?”
“马马虎虎啦,师父年年都说要考查我的刀法,可五年里头只来过一次,今年多半也是吓唬我的。其实我是在家里闷得慌,找借口出去玩儿呢。你也知道奶奶不喜欢我,何必跟她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生厌。”观音奴的眼睛亮晶晶的,开心地道,“李太白诗里说,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东坡居士也讲,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
方丈有无间,所以我一直想看看大海中的苍梧山是什么样子,这次终于如愿。那么细白的岩壁,映着碧绿的海水,还有很多海浪侵蚀的奇石怪洞,美极了。”
沈皓岩苦挨两月,忍着不去找她,恐怕打扰她练功,她倒玩儿去了。他郁闷已极,又不能当真生她的气,无奈地道:“夜来,你下月就满十八岁了,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既然呆在家里不舒服,不如早点嫁过来,咱们家个个都疼你。”他从杭州一路赶来,下决心见了面就向她求婚,口气似乎随便,一颗心却狂跳不已。
观音奴的脸微微红了,连眼皮都染上了那美丽的微红。她十三岁与沈皓岩相识,十六岁与他定情,对这全心全意爱护她的青年,她同样地倾心相许。踌躇片刻,观音奴道:“姆妈很舍不得我呢。”
沈皓岩热切地道:“那不要紧啊,我们可以经常回宝应看望表婶,或者接她到杭州小住。”
观音奴看着沈皓岩,眼波既清且柔,干脆地道:“好,皓岩。”
沈皓岩喜不自胜地握住她的手,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正好阿爹过五十大寿,长辈们都聚在杭州了,到了家我先禀告堂上,再由阿爹出面与表叔商量。”
观音奴笑道:“表伯的大生日,家里肯定忙乱。皓岩最狡猾了,跑到扬州来接我,躲掉多少事情。”
沈皓岩哼了一声,恼她不体察自己的思念之情,嘴上却不肯承认:“表叔表婶九天前就到杭州了,他们记挂你,让我赶紧接你过去,你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吱呀”一声,店小二推开水阁的门,送上方才点的烧黄鱼、碧桃糕、乳黄瓜、酴醾粥等。被两人晾在旁边的崔小安欢呼一声,咬着筷子道:“好香啊,好香啊。”淮扬菜清淡,观音奴则嗜吃辛辣,来卷珠帘只是为了这孩子想吃,当下拍着小安的头道:“没人跟你抢,别噎着了。”
沈皓岩斟了两杯云液酒,递给观音奴一杯。云液以糯米酿成,绵甜香滑,两人浅斟慢啜,都不想说话,眼波交会时的情意却是酽酽。
月亮在波心摇荡,市河中又有船行过,飘来细细的丝竹声和调笑声。船上却有一名男子打破了春夜的宁静,大喊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
另一个较为苍老的声音道:“你这消息可确实,辽国皇帝真的被金国将军俘获了?”
那男子道:“千真万确,就上个月的事儿,那辽国皇帝一路逃窜,最后在应州新城被一个叫完颜娄室的金人逮着了。哈哈,辽国彻底完蛋了,真是痛快啊。”
年长者忧虑地道:“所谓前狼后虎,辽国亡了,金人却也不好对付。我朝虽然收回了燕京一带土地,却不是自己打下来的,是靠银绢从金人手中换来的。这般气弱,难保金人不对我中原江山起觊觎之心啊。”
卷珠帘的水阁中,观音奴面色苍白,摔碎了手中的酒杯。沈皓岩亦知道这消息瞒不了多久,懊恼地想:“真是不顺,我今夜向她求婚,偏让她在今夜听到这消息,晚两天也成啊。”
观音奴只觉得五脏六腑拧成一团,半晌方透过气来,低声道:“皓岩,我虽然是汉人血统,心里却当自己是契丹人,怎么也扭不过来。辽国亡了,我没法像他们一样感到痛快。”
沈皓岩见她这样,大感心疼:“你若是难过,就大声哭出来,这样忍着,不是玩的。”
观音奴眼睛酸涩、喉咙干痛,却是哭不出来,失魂落魄地呆坐在那儿,半晌方道:“唯一可庆幸的是大石林牙自立为王,在去年秋天就跟天祚皇帝分道了。铁骊向来追随大石林牙左右,如今他们一路西进,也不知到了哪里,小电已经两个月没递消息来了。”
沈皓岩听观音奴提起萧铁骊,顿时妒意大炽,却又说不出口,只能勉强压下。他记得她初来宝应的头两年,极想回辽国,偷跑了三次都被崔逸道派人追回,足见她心中那契丹蛮子分量之重。如今她虽安心留在宋国,却时时与萧铁骊传递消息,令沈皓岩十分不快。
经此一事,良宵顿成长夜,两人都无心在岸上消磨,沈皓岩起身结账,观音奴带小安回了画舫。
后世诗云:“龙舟飞渡汜光湖,直到扬州市河里”,说的正是宝应至扬州的水路。到扬州后,从瓜洲渡长江,在京口沿八百余里长的浙西运河而下,过常、苏、秀等州,便到了运河最南端的杭州。
崔府的画舫从宝应出来,在扬州时因等待自杭州北上的沈皓岩,多耽搁了两天,为免错过沈嘉鱼的五十寿辰,此后行程便赶得甚急,经过苏州时方三月十八日。沈皓岩见时间已然抢了回来,加之姑苏是他少年时与观音奴定情之地,便吩咐船工将画舫泊在城外的枫桥镇,邀观音奴上岸去舒散一下。
其时正是黄昏,夕阳浸在水中金红摇荡,背光的河面却呈现出天青石一般的澄澈与色泽。半朱半碧的河水从江村桥与枫桥下流过,衬着寒山寺的一带院墙与一角飞檐,仿佛一幅敷彩的山水。观音奴一袭白色旧衣,坐在船头把玩耶律嘉树送她的铁哨。沈皓岩从船尾走来,见观音奴微微低着头,向来欢笑多忧愁少的脸上露出落寞之意,不由
生出将她抱到怀里好好安慰的念头。
观音奴站起来吹响了手中铁哨。那哨子是真寂寺特制,加上她的碧海真气贯注其中,吹出的哨音响遏行云,到达极高处也不衰竭,反而令听者生出向四方扩散的奇异感觉。
沈皓岩知她每日都要吹这铁哨,以便为那对往来于宋辽两国间的游隼定位,然此刻她孤零零地立在船头,衣衫飘举,夕照染上她白色衣裾,令他想起一句旧诗:“水仙欲上鲤鱼去”。
沈皓岩心口一紧,大步上前,只恐她真的乘风乘鱼而去,从后面环住她,呼吸着她身上特有的花木清气,低头在她耳边喃喃道:“夜来。”观音奴靠着他胸膛,轻声答应:“皓岩。”正当情浓意惬之际,空中忽然响起游隼的鸣叫,观音奴仰起头,欢喜地道:“是电回来了。”沈皓岩松开她,闷闷地想:“真是煞风景的鸟啊。”
观音奴取出萧铁骊的字条,边看边道:“大王在可敦城得到威武、崇德等七州和大黄室韦、敌剌等十八部王众的支持,兵势大盛。今年二月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祖宗,挥师西进,将过西州回鹘之地。”她将字条又看一遍,且喜且忧,“回鹘可是西域大国啊,不知回鹘王愿和愿战?若是战,铁骊又有硬仗打了。”
沈皓岩百无聊赖地站在旁边,忽道:“咦,这是什么?”游隼电的另一足上被人用彩线系了枚丁香形状的金耳环。观音奴解下金环,诧异道:“眼熟得很,总觉得看谁戴过。”她反复细看,在金环内侧发现一个小小的“卫”字,失声道,“呀,是清樱的。”
沈皓岩凑过来道:“是怒刀卫家的九姑娘么?”
观音奴沉吟道:“应该是她。你知道怒刀卫家有一种‘回音技’,可以将听到的各种声音还原出来,前年清樱来宝应,见我用铁哨驯鸟,她就学会了,小雷小电也肯亲近她。换了旁人,想在雷电的爪子上做手脚,不被啄得头破血流才怪呢。雷电能听到百里内的铁哨声,清樱的声音却不能及远,所以她必定在左近巧遇小电,才会借它给我
传讯。”
沈皓岩皱起眉头:“如此说来,情形不妙啊。她若在附近,跟着小电就能和咱们会合,系这丁香环做什么?我从家中出来时,听阿爹说卫世伯人在大理,赶不上爹的寿筵了,不过他家九姑娘要送寿礼过来。莫不是运河上的黑帮看中了九姑娘带的东西?”
观音奴困惑道:“若是送给表伯的寿礼,江南道上可没人敢动。而且清樱的五个哥哥三个姐姐都厉害得很,谁敢欺负她啊?这样吧,我们跟着小电去找清樱,有事没事,找到她就知道了。”她将金环在游隼面前晃了晃,“小电,你若知道清樱在哪里,带我们去如何?”
那游隼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里透出股聪明劲儿,翅膀一振,低低飞起,在画舫前方盘旋。两人跟着小电,一路追过阊门,进了州城。宋时苏州,清如处子,六纵十四横的河道织成一张水网,是美人血脉;街与河并行,屋枕流而筑,三百桥梁如虹如月,是美人骨骼;绿杨掩映的粉墙黛瓦,白石廊桥的朱阑碧牖,却是美人颜色。
小电飞进阊门右侧的一条水巷,沈皓岩和观音奴也不着急,闲闲地沿石头岸边的小街踱去,行得三百步,见对岸有座临水的堂皇大宅,雪壁朱门,门畔的石级一直伸到水边,石级两侧和埠头均围着铁栅,另有石桥接这边的小街,桥上设了一道门,只供自家人用。小电便停在这宅子的墙头。
沈皓岩见两道门都紧闭着,低声对观音奴道:“看样子是后门,咱们悄悄进去,探探里头的虚实。”其时天已黑透,街上也无行人,两人跃过河道,再一个起落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那宅子。
两人落在一丛扶桑花旁,不及打量周遭,先听到细碎人声,忙伏低身子,躲到扶桑阔卵形的叶子后。一对青年男女沿花径走来,调笑无忌,举止放浪。观音奴从未见过这样火辣的调情场面,不禁羞得面红耳赤。沈皓岩伸手蒙住她的眼睛,以极低的声音道:“好妹妹,别看。”
观音奴面颊发热,在花叶暗影里呈现出动人的玫瑰色泽,垂头时颈项的曲线美妙而脆弱。
沈皓岩被她的羞涩模样打动,感到她的睫毛在掌心微微颤抖,脑海中不禁绮念如潮,恨不得俯身在那秀美的颈项上细密亲吻、一尝芳泽。他苦苦煎熬,恍惚中连那对男女的声音也变得远了。
男子用懒洋洋的口气道:“听说院里又来了个绝色的美人,性子也极温柔可亲,可是真的?”
“你是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那可是有主的人了。”女人呸了一声,道:“十五那天,行院来了个京城口音的小少爷,说要包下咱们这儿最好的院子。”
那男子咬着她的耳珠,含糊不清地道:“怎么?不是最好的女人,倒是最好的院子?”
女人点头:“你算问到点子上了,原来那小少爷带了自己的女人来逛行院,这可是从没闹过的稀奇笑话呀,妈妈当场垮脸。那小少爷二话不说,让人抬了一箱珠宝上来,随妈妈取用。妈妈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别说把行首的院子腾出来给他们,只怕让行首去叠被铺床,妈妈都肯的。”
那男子叹息道:“枉你们妈妈在这行打滚多年,恁地没眼水。养一个行首出来容易么?让她受了这种折辱,以后身价大跌,哪里是一箱珠宝补得回来的。”
女人微微冷笑:“妈妈把持姑苏最好的行院二十年,黑白两道通吃,你敢说她是白混的?她腹黑心冷,只怕看上这小少爷的财、那小娘子的貌了。我见过那小娘子,啧啧,真是顶尖人物,初看也不觉得多么美貌,细瞧竟跟美玉明珠一样会发光的,待人也极温柔妥帖。”
那男子一笑:“你向来是个不服人的,能得你这般称赞,果然不是寻常颜色了。你们妈妈真打得好算盘。”
观音奴大为不安,用传音入密道:“皓岩,你听这形容,真的很像清樱。”沈皓岩收敛心神,见那两人去得远了,方松开观音奴道:“夜来别急,咱们既然找上门来,自然要查个确实。”
这宅院建得繁复幽深,两人寻了几处都没眉目。沈皓岩索性现身,向途中遇到的小厮打听行首姑娘原来的住处,那小厮只当他是院里的客人,一五一十地说了。两人悄悄寻到小厮说的香远益清阁,沈皓岩见阁子周围设了紫衣秦家的五色陆离阵,不禁皱眉,暗想这必然是那小太岁干的了。
观音奴不熟悉这阵势,被沈皓岩牵着滑到窗下,果见销金幔中、素银灯旁,一名少女支颐而坐,肌肤洁白,光泽莹然,仿佛新雪堆就、暖玉塑成,赫然便是东京怒刀卫家的九姑娘清樱。
卫清樱脚边的绒毯上,猫一般蜷着个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面容俊俏,神气却惫赖得很,正是东京城中人见人厌、鬼见鬼愁的小太岁秦裳。
观音奴一见秦裳便觉头大,道:“竟是这小鬼干的好事!他一向只听清樱的话,如今连清樱也管不住他了。”
沈皓岩哼了一声:“他人小鬼大,仰慕九姑娘也非一日了。你知道九姑娘的性子,外和内刚,绵里藏针,小鬼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这便发狠了。”
却见卫清樱伸足踢了踢秦裳,道:“夜深了,你还不去睡觉,赖在这里做什么?”秦裳挨了半日,只等到这一句话,顺势抱住她的小腿,涎着脸道:“樱姐姐,长夜凄清,一个人很寂寞的,我陪你睡好么?”
卫清樱的内力被秦裳用重手法封住,四肢软弱,不能发力踢他,也挣脱不开,只能别过头,淡淡道:“哼,小鬼。”这话正踩到秦裳的痛脚,他跳起来龇着一口白牙,露出猫一样的愤怒表情:“哼,我小吗?男子汉该有的物件和手段,我可一样不缺。”
观音奴险些呛住,伸手按住刀柄:“也亏清樱忍得下,我可忍不住了。”
沈皓岩拉住她:“事情闹大了,九姑娘面上须不好看。我们也没把握在破五色陆离阵的同时,既制住小鬼,又不与小鬼照面。”他苦笑一声道,“论辈分,我们还得叫小鬼一声舅公。他若衔恨报复,那可后患无穷。”
观音奴只会爽快直接的法子,无奈道:“依你说该怎么办?”
沈皓岩笑道:“我有位朋友善制香料,送了我一种奇香,以酩酊花为主料,虽非迷香,却有醉人之效,今日正好拿来试试。”
观音奴看他在衣囊中取出一枚蜡丸,掰开后露出颗雪白丸子,嗅了嗅道:“没什么味儿呀。”
沈皓岩道:“等你闻得出它的香味时,可就醉得一塌糊涂了。”伸指一弹,无声无息地将这丸子投进室内的香鼎中,“酩酊丸遇火即燃,香透重楼,咱们虽隔得远,也须闭住呼吸。”
秦裳正纠缠卫清樱,浑不知被沈皓岩动了手脚。他收起怒气,在卫清樱脸上亲了亲,软软地道:“樱姐姐,你和我连江南最有名的大行院都逛过了,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不如乖乖从了我吧。”
卫清樱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法子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秦裳听她松口,又惊又喜,竟不敢相信,果然她话锋一转道:“只是不日你扶我灵柩返乡时,可要记得我生性怕冷,做了鬼只有更怕,求你每日在我脚头生一盆炭火,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她嫣然一笑,歉然道,“夏天要来了,这样做味道不免大些,请你担待啦。或者多填点儿香料,也能遮得住。”
观音奴想笑又不敢出声,拉着沈皓岩的袖子,双肩发抖,忍得甚是辛苦。
秦裳怔怔地望着卫清樱,面色却越来越白,颤声道:“你……你故意拿这话来激我,明明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舍不得伤你半分。”
紫衣秦家人丁单薄,到秦绡、秦络这代,竟只得姐妹两人,秦绡之父直到知天命之龄才从近支中过继这唯一的男孩儿过来,不免宠溺过分,从小到大,任他予取予求,他也只在卫清樱面前受挫罢了。
秦裳这话说得千回百转,连观音奴都觉得有些可怜了,卫清樱却不为所动,他便发狠道:“哼,拿死来威胁我么?我若将你卖给这行院的老板,她有得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你倒试试看。”
卫清樱正色道:“风尘中多得是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你可不要看轻了这行当。我们卫家人,干什么都要争头一份,即便流落风尘,也要当行出色、颠倒众生的。”
秦裳气恼至极,摇着她的肩膀道:“哼,当行出色,颠倒众生,你想都不要想。”他忽然扬眉一笑,骨软筋酥地道,“樱姐姐,你身上熏的什么香,真好闻啊。”秦裳踮起脚转了半圈,歪倒在卫清樱脚畔,一张脸红彤彤的,便似喝醉一般。
卫清樱自然不免,昏昏沉沉地想:“这行院老板眼神不正,莫非着了她的道儿?不知道夜来收到我的消息没?那鸟儿若是往辽国飞的,可就无望了。”
观音奴见两人醉得不省人事,掩了口鼻,灵巧地越过花窗,将搭在椅背上的一件连帽披风裹住卫清樱,像抱行李卷儿一样将她抱起来。
卫清樱身材颀长,观音奴个子适中,抱着她虽不算费力,却不大相当,有种貂婵舞关刀的滑稽感觉。沈皓岩微微皱眉,想要帮忙却无从搭手,只道:“辛苦你了,出了行院,我去雇艘船来接你们。从阊门到枫桥,总不能就这么抱着九姑娘回去吧。”
“是啊,想不到清樱挺重的。”观音奴轻轻踢了秦裳一脚,笑道,“小鬼看我跟清樱交好,心里不忿,每次来宝应都变着法儿跟我作对,可就这么丢下他,也怪可怜的。”
“我看可怜的是行院老板吧,这小鬼醒来找不到九姑娘,只怕将行院拆了的心都有。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行院老板也非善辈,遇上东京赫赫有名的小太岁,正是得其所哉。”
两人笑嘻嘻地抱着卫清樱去了。画舫行到吴江县时便有消息传来,秦裳苏醒后找不到意中人,惊怒交迸,不但知会了苏州官府,还借了运河上漕帮的势力,将丽景院搅得一塌糊涂,生意是做不成了,院内的厅堂楼阁、水榭歌台也被他拆了无数。消息中称小少爷的原话是:“就算掘地七尺,也要把我樱姐姐找出来。”
卫清樱得了这消息,长叹一声,对沈皓岩和观音奴道:“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再不露面,下次过苏州时丽景院就变成丽景池了。为免那小魔星记恨两位,咱们就此别过,到杭州时再聚吧。”两人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卫清樱忧虑地道:“不过,能在五色陆离阵中来去自如,还能解开秦家封人内力的重手法,这世上可没几人能办到,那小鬼还是会疑心到三公子的。”
沈皓岩笑道:“我一赖到底就是,倒不怕他,只要小鬼不找夜来的麻烦就行。”他温柔地看着观音奴,“夜来脾气耿直,对上这样满肚子坏水的小鬼,总是吃亏些。”
卫清樱一路行来,看出两人关系已更进一步,抿嘴一笑,飘然告辞。果然秦裳得知卫清樱在秀州现身,再没兴趣作践丽景院的屋子,欣欣然追了过来。那行院老板得知他是紫衣秦家的小少爷,八宝崔和凤凰沈两位太夫人的幼弟,欲哭无泪,打碎了牙齿也只好和血咽下。
话说杭州在隋唐时已是江南名城,吴越咽喉,势雄江海,入宋后更被仁宗皇帝御口封为“东南第一州”,风物之雄丽、市井之繁华,的确称得上南方首屈一指的大都会。
宣和年间,徽宗皇帝的花石纲扰民太甚,江南百姓不堪其苦,随方腊举事,但暴民占据杭州时,屠戮官民僧尼,并两度纵火,第一次火势绵延了六日,第二次也经夕不绝,令杭州变得满目疮痍。沈皓岩和观音奴自北面的武林门入城后,虽已过去四年,一路仍可见到被毁坏的屋舍。
观音奴喜爱这美丽的城市,不免叹惋:“可惜啊,不知杭州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顿了一下,忽然问,“皓岩,听说方腊信奉的摩尼教有种奇怪的教义,说人生为苦,杀人就是救苦,杀人就是度人,度得多了,自己还能成神,你怎么看?”
沈皓岩的思维没她这么跳跃,愣了一下,道:“唔,这么嗜杀的教义,跟‘神刀门下,不杀一人。但使人生,不使人死’的戒条正好背道而驰。我说实话,你别生气,这教义很邪,神刀之戒却有些矫枉过正了。”
“我发誓会遵守神刀之戒,虽然一直没有领悟祖师爷的深意。”观音奴撩起帷帽四边垂下的轻纱,郁闷地道,“为了遵守戒条又不伤及自身,神刀门历代弟子都要将功夫练到第七层才能出岛游历。我在夏国拜师入门,不曾到过岛上,算是门里的特例,所以师父不许我随便出手,只能自卫。”
沈皓岩自负地道:“今后有我,你也不必出手。”观音奴笑道:“若事事都要皓岩出头,那也无趣得很。等我把神刀九式练到洁然自许界,就可以像师父一样游历四方、率性而为了。”他默然无语,抬手将帷帽的轻纱放下来,掩住她明媚的容颜。
观音奴在马背上长大,骑马的姿态挺拔优美,与沈皓岩并辔行于杭州街市,堪称玉树琼花,路人叹羡的目光却被寒着脸的沈皓岩一一挡了回去。观音奴不会看人脸色,更不知道自己的话惹他不快,见他懒得说话,便自得其乐地观街景,一只追着自己尾巴玩儿的小土狗也能令她再三回眸。
两人过了清湖桥,折进一条幽静小巷。沈皓岩在一座大宅的后门下了马,观音奴跟着跃下,尚未落地便被他接住。
他托着她,僵立片刻才放下来,心中戾气横生,又不知将她如何是好,烦躁地想:“你生来散漫,想什么就做什么,性子也不柔顺,每每自行其是,偏偏我这样喜欢你!真想将你藏在家中,永远不与外人见面才好。”
观音奴见他神情古怪,忍不住好笑:“皓岩,你把我当成不会下马的小孩儿啦?”
沈皓岩见那薄纱之下约略露出的明朗笑容,动了动嘴角,眼睛里却没有笑意,默不作声地牵了观音奴的手,带她入宅拜见家中长辈。
当晚,沈嘉鱼在后园的夜来如歌亭设了家宴,除了两位太夫人,座中皆是崔沈二姓之人。两家原是世交,现在的当家人又是姨表兄弟,关系极为亲厚。不日便是沈嘉鱼的五十寿辰,崔氏举家来贺,沈府自然尽心款待,日日欢宴,却都没今日隆重。
酒过三巡,沈嘉鱼举杯笑道:“虽然高堂在座,我不该称老,可看着孩子们这般出息了,还是忍不住感叹岁月不饶人啊。”
崔逸道见沈嘉鱼的目光落在观音奴面上,会意地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头道:“是啊,我家夜来已经长成大姑娘,熹照今年秋天也能参加州里的解试了。”
崔熹照听父亲这样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身体羸弱,是崔沈两家唯一不习武的子弟,崔逸道对他期许甚高,一心希望他进士及第,光耀门楣,令这少年倍感压力。
“皓岩今年也行过冠礼了。”沈嘉鱼道,“贤弟,你看皓岩与夜来,俩孩子一块儿长大,感情融洽,年龄相当,咱们不如亲上加亲,把他们的婚姻大事定下来如何?”
崔逸道点头:“我与大哥想到一处了。”
李希茗放下牙筷,三分讶然、七分怅惘地道:“夜来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唉,我竟一直拿她当小孩儿。”
“这,这不太妥吧。”沈嘉鱼的母亲秦络是位温柔怯懦的老太太,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自己身上,有的吃惊,有的困惑,却没一个赞同,越发口吃起来,“夜来是……是极好的孩子,不过让她嫁给皓岩,岂不是……呃,不太妥当。”
秦绡与秦络坐在一处,当即道:“我看没什么不妥。小络,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话都说不清楚,还在这里唠叨什么?”
秦络从小就畏惧长姐,数十年过去,畏惧之心也不曾稍减。秦绡这般呵斥,秦络立即噤声,僵了半刻,还是忍不住道:“我没有,我,我是说……”她不敢与秦绡对视,两手握拳,声音越来越小,“他们不应该,不应该……”
秦绡含笑将手搭在秦络肩上,迫她转头对着自己,柔声道:“小络,你糊涂了么?中表为婚,因亲及亲,这是喜上加喜的好事儿啊。况且孩子们两情相悦,身为长辈,理当玉成,怎么倒横加阻挠?”她抬手将秦络的一根碎发挽到耳后,似有意若无意地,小指的长甲在秦络后颈上划出一道血痕,这背光处的动作,众人都不察,秦络却痛得
一颤。“小络,你我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儿一样使性子?”
宋国盛行世婚,姑舅家或姨母家常结为姻亲之好,故众人均觉秦绡的话合情合理,反倒是平时没什么主见的秦络,莫名其妙地变得乖戾起来。
秦络眼中的情绪很复杂,悲伤中掺着怨愤,怨愤里带着疲倦,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碗碟,似乎要将碗碟瞧出洞来,废然道:“中表为婚,因亲及亲吗?”
沈嘉鱼素来不喜欢秦绡这跋扈姨母,虽然心中已定了观音奴做儿媳妇,此刻却要为母亲撑起场面,恭敬地道:“这是儿女大事,应该先得母亲允许,再与表弟商量。因母亲平时很疼夜来,两家又是熟不拘礼的,儿子便疏忽了,请母亲息怒,咱们改日再议。”
秦络有气无力地道:“也好。”
纷乱中,观音奴转头,看向右首的沈皓岩,那样美的眼睛,刀刃一样明澈、锋利,直接切在他心口。
她的声音极低,然而清晰、干脆:“皓岩,姆妈教我汉家的礼仪,阿爹传我汉家的诗书,可我还是做不成汉人,因为我弄不懂汉人是怎么想事情的,也不会像汉人一样绕着弯儿说话。”她径直问:“皓岩,你喜欢我吗?喜欢的是爹妈眼中的汉人姑娘崔夜来,还是本来的我,契丹人萧观音奴?”
沈皓岩伸出手,在长案下攥住观音奴的腕子,攥得她的腕骨疼痛欲裂。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只喜欢你,胜过一切人,不论你是夜来,还是观音奴。”
观音奴回过头,嘴角含笑,仿佛盈盈欲放的千瓣白莲,那笑意一瓣瓣地舒展,清淡里含着不能穷尽的美。她轻声道:“皓岩,我会嫁给你,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遇到怎样的事,我会嫁给你,虽死不离。”
观音奴从不猜疑沈皓岩,也不会撒娇吃醋,与他见面固然欢喜,离别时也没什么不舍,她这样豁达,反而令他不安。这一刻他终于确认:她爱他,如同他爱她。沈皓岩满心欢畅,只觉肋下生风,如上云端。
崔熹照坐在观音奴左首,听到了两人的热烈对白。少年白皙的面孔突然透出一抹红色,耳轮也红得朱砂一般,想:“阿姐这样喜欢三表哥啊。”他不好意思再听,悄悄出了夜来如歌亭。
庭院中有几株粉桃,绯色花瓣落了一地,在夜间几乎辨不出本来颜色,只能感到酽酽的黑里一片微微的红,让这少年不忍心踏上去。
夏天就要来了。
金国天会三年(1125年)夏四月。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已病逝两年,继位者是阿骨打的弟弟完颜吴乞买。原属辽国的大片土地,已尽数落到女真人手中,惟真寂寺关起门来成一统,并未因辽国的覆亡受到牵连。耶律嘉树在真寂院中安稳度日,手中的网早已撒了出去,只等鱼儿长大,便可收网。
这日千丹收到宋国密报,匆匆浏览一遍,忐忑不安地呈给嘉树。嘉树读完后,面上却淡淡地瞧不出喜怒,只吩咐道:“崔沈联姻,原是预料中事,倒是两个老太婆的态度值得推敲。秦绡素来不喜欢观音奴,秦络却很疼她的,怎么谈婚事时反了过来。你传话过去,要他把当时的情形细细写来,哪怕是听来无足轻重的话,也不可漏掉一句半
句。”
千丹诺诺退下。嘉树将手笼回袖中,微凉的手指触到那块圆润的鸡血石,轻轻摩挲着,单凭触觉,他也知道漫过石面的凤凰霞彩,何处是尾羽,何处是飞翼。
六月。
宋国传来密报,称崔沈两家已行定聘之礼,正式为沈皓岩和观音奴订婚,并定在明年十月初九执亲迎之礼。嘉树听到这消息,缄默三日,第四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传唤息霜。
息霜原是宋人,辽兵打草谷时将其掳来,嘉树途中遇见,看她容貌与观音奴有三分相似,便出手救下,用千卷惑洗去她的记忆,将她变成了真寂寺的人傀儡。息霜忘记前事,得嘉树悉心调教,便一心奉他为主。这日听到主人传唤,她飞也似的赶到书房,屏住呼吸向嘉树行了一礼。
嘉树指着案上的一幅画,温言道:“你过来看看。”
息霜怯生生地倚在案边,见痕迹犹新,显然是主人刚刚画就。画上是名持刀少女,年方十三四岁,容貌清丽至极,刀口上淡淡的一抹胭脂红,与她的绛唇明眸相映,一眼望去,只觉满壁风动,满室生光,惊得息霜说不出话来。
嘉树道:“她生得美么?其实容貌还在其次,那样明洁可爱的魂魄,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她满怀妒意,听他续道:“息霜,我能将你变得跟她一般美,甚至更美,你愿意么?”
她雀跃起来,笑道:“真的?我愿意。”
嘉树伸出两根手指托住她的下巴,细细端详:“这第一步,要将你的骨相变得和她一样。我用冰原千展炁一点点地给你改,要耗费很长时间,极痛,你忍得住么?”
息霜与他的脸相距不过半尺,冰凉的眼睛,冰凉的手指,含着冰凉的魔力,令她心跳不已,低声回答:“忍得住。”
秋八月。
宋国密报称,崔熹照在楚州的解试中拿到第三名,取得资格参加明年春天礼部举行的省试,太夫人秦绡也想回家省亲,故崔氏举家乘船,沿汴河而上,往宋国都城东京去了。沈皓岩舍不下新订婚的未婚妻子观音奴,亦与崔家同行。
彼时汴河两岸的农田都已收割完毕,清野萧疏,林木参差,与淮南的水乡风光相较又是一种味道。将近东京时,岸上人烟渐稠,河中舳舻相衔,观音奴最是闲不住,拉了沈皓岩到船头赏玩,远远地见一座朱红色的拱桥横跨汴河,状如飞虹,跨度极大,却没一根柱子支撑,不禁啧啧称奇,近看才知桥身由两层巨木拱骨相贯,互相托举。沈
皓岩笑道:“夜来觉得新鲜么?东京城里的上土桥、下土桥也是这般建造,见惯了就没这么稀罕了。”
过了虹桥,再行得七里,崔府的船便自东水门入了东京。东京是当时世上最繁华的大城,八方辐辏,四面云集,居民逾一百五十万。汴河自东向西横贯帝京,沿岸屋宇雄阔,百肆杂陈,街市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看得观音奴眼花缭乱。崔府的船在下土桥靠岸,换乘车马,径往紫衣巷秦家而去。
冬十月。
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正式下诏攻打宋国,兵分两路杀向中原。至此,宋国联金攻辽的国策彻底失败,且因出兵攻辽时表现出的空虚软弱,令自己变成了金国眼中的肥肉。消息传到真寂院,千丹兴奋地禀报耶律嘉树:“主人当年曾发誓,除非宋国倾覆、辽国灭亡,否则决不越过雁门、白沟一步。如今看来,辽宋同时沦亡这样不可能发生的
事,竟真的要兑现了。真是天佑主人,要让主人亲手了结这血海深仇。”千丹在真寂院出生长大,并没有家国的观念。嘉树听了,却没有她预想中的高兴,深蓝眼睛里流露出的怅惘和哀伤令千丹大惑不解。
完颜宗翰的西路军进攻太原府时,遭到河东路马步军副总管王禀和太原知府张孝纯的顽强抵抗,久攻不下。
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则进展颇顺利,宋国派去驻守浚州与黄河天堑的两支军队望风而逃,女真人未遇任何抵抗,轻松地渡过黄河,于次年正月包围了宋国都城东京。
徽宗赵佶陷入这等窘况,将皇位内禅给太子赵桓,自己却仓惶南逃。名将李纲虽与包围东京的金军相持不下,各地勤王之师也陆续赶来,新即位的皇帝却被吓破了胆,主动提出与金军议和,甚至将皇弟康王赵构送到金营作人质。在宋国答应了金军纳银绢、割三镇的要求后,完颜宗望于二月撤军回国,新帝赵桓则在四月迎回了逃到应天府
的太上皇赵佶。
观音奴阖家居于东京,未随太上皇外逃,沈皓岩与她相守于危城之下,彼此情意更笃。
新帝与金人议和时,曾罢免主战的李纲,引起东京军民的愤怒,在太学生陈东等人的带领下,万余百姓聚到宣德门外请愿,将登闻鼓敲得稀烂,连鼓架也拆了,群情激愤之下,宫中内侍都被捶死了好几个。崔熹照少年热血,也跟着几个相熟的淮南举子去了。观音奴前脚听说,后脚便追了去,只怕弟弟身子单弱,人多处吃了亏。
到大内宣德门外一看,人山人海,喧嚷嘈杂,众人相互推挤之下,踩踏之事也不鲜见。
观音奴虽然藐视规矩,要她施展轻功在众人头顶上来去找人,却也做不到。幸好宣德门外有座大酒楼,名曰潘楼,是五代时传下来的百年老店,高达三层,观音奴乘众人眼错不见,轻飘飘跃到潘楼顶上,向下望去,街市中密密匝匝尽是人头,望得眼睛酸了也没找到熹照。
半晌后有个官儿出来传旨,李纲官复原职,兼充京城西壁防御使,种师道老相公也乘车来安抚众人,愤怒的百姓才慢慢散去。
观音奴在四散的人流中瞅见熹照,见他好端端的,松了口气,用传声入密唤他。喧闹声中,熹照听阿姐的声音萦绕在耳边,细细的,却格外清晰,四顾又不见人,抬头望时,惊见自家阿姐隐于潘楼屋脊,笑微微地望着自己,风动衣襟,仿佛谪仙。
熹照强自镇定,找个借口向同伴作别。那几个举子刚走,他便觉眼前一花,观音奴已到了面前。她速度虽快,仍被熹照身后的两名书生看到,其中一人便握着拳头,且惊且怒地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有狐妖之流满街乱窜了。”
熹照忙拉着观音奴转入另一条街,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他素来沉静,极少笑得这么欢畅,观音奴也不着恼,等他笑完,姐弟俩牵手回了紫衣巷。
注:①吴王夫差开凿邗沟,以沟通江、淮,隋朝重开时取名为山阳渎,宋代则称楚州运河;秦始皇开凿长江至钱塘县的水道,隋朝重开时取名为江南河,宋代则称浙西运河;至于隋朝开凿的通济渠,宋代称其西段为洛水,称其东段为汴河。
②载初元年(689年),武则天在洛城殿亲策贡士,殿试自此发端。宋太祖开宝六年(973年),因科场舞弊,赵匡胤亲自在殿廷进行复试,此后成为定制,科举考试的三级制度(各州的发解试、礼部的省试、皇帝主持的殿试)正式确立,
③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定“礼部三岁一贡举”之制,后世沿袭,称为三年大比。查北宋时期的登科记录,最后一次在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年)。故事中崔熹照参加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的省试,实属小说家言。
第四折开 国
辽国保大二年(1122年),金国攻克中京大定府和西京大同府,辽的五京至此已陷了四座,形势岌岌可危。
天祚皇帝为避金师,轻骑逃入夹山,数日间命令不通,南京都统萧干、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等遂拥立留守南京(即燕京)的秦晋王耶律淳为天锡皇帝,改元建福。自此辽国分裂,天祚与天锡各领一方。耶律淳所建政权,世号北辽。
宋国去年才平定东南的方腊起义,本来不愿出兵,知悉辽国内乱,以为是可乘之机,派太师童贯领十五万大军北伐,自京师赶至高阳关。童贯欲招降天锡帝而不可得,即以种师道领东路,以辛兴宗领西路,打算将辽军围而歼之。
名将种师道向童贯进言,剖析形势,指出此战不可行。童贯以皇命和军法相胁,种师道无奈从之。
天锡帝命萧干与耶律大石率部迎击。
五月末,种师道的前军败于兰沟甸,再败于白沟,辛兴宗亦败于范村,两路宋军皆溃。
六月初,种师道退回雄州,方至城下,辽国追兵已至。因宣抚司不许本国兵马入城,种师道只得掉转头来,指挥败军与辽国骑兵战于城下。
其时狂风大作,当先的辽将黑甲黑马,战刀雪亮,身后铁骑一字排开,低垂的铁灰天幕和涌动的乌黑云阵随着辽军一起逼近,模糊了天与地的界线。不少宋兵认出打头的是北辽以阿修罗为号、刀下决无生魂的铁骊将军,心中都生出怯意。两军相接不久,小儿拳头大的冰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到兵士的甲胄上铮铮有声。疲乏的宋军益无
斗志,四散奔逃。
萧铁骊见宋军伤亡过半,己方大胜,随即号令收兵。副将贪功,还想借机攻下雄州。
萧铁骊叹了口气,道:“今日之势,我国只求自保,你还想开疆拓土么?来日与金宋两国还有大战,何必为这区区一城折损士卒。”副将汗颜。
萧铁骊将战刀上的淋漓血迹拭净,率部返回,虽然取胜,胸中却郁郁不快。他对敌决不容情,刀出便不空回,然而杀人终究不是乐事,也只有对国家的忠诚能稍稍平息他在大战后生出的厌倦烦闷。
六月,天锡帝耶律淳因病去世,在位仅三个月,遗命遥立天祚帝的次子秦王为帝。
诸大臣议立耶律淳之妻萧德妃为皇太后,改元德兴,太后称制。宋国闻讯,再度发兵攻燕,仍以童贯统军。
此役因大部辽军出击,城内空虚,宋将高世宣等偷袭燕京得手,奈何接应的部队没有按约到来,高世宣等在巷战中阵亡。其后北辽与宋国决战于白沟,宋军大溃,退守雄州。
宋国两次攻燕大败,童贯无奈之下,派密使赴金,请金国加以援手。金帝完颜阿骨打随即兵分三路,向南暗口、居庸关及古北口袭来,对燕京形成合围之势。
连番大战后,北辽用于卫戍燕京的部队已不足八千,都统萧干仍拨了两千至居庸关,以加强彼处兵力。萧铁骊得令后,随即开拔。出城之际,队伍前列的萧铁骊突然勒马,紧随其后的两千骑兵一起停住,动作整齐,毫无乱象。
萧铁骊端坐马上,感到一股肃杀之意沛然涌来,鞘中战刀铮的一声发出了悠长的歌吟。对手的刀气像一匹连绵不绝的暗蓝丝绸,绣满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死亡的气息随着华丽柔软的刀气蔓延过来,竟与萧铁骊的刀起了共鸣。
萧铁骊的战刀破空而出,耀眼刀光划过长街,直袭北城客栈二楼临街的窗户。三十步内,刀风所及的契丹骑兵们隔着甲胄也能感到深切的裂肤之痛,足见他一刀之威。
窗内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随后再无声息。萧铁骊令一队骑兵进店搜索,却一无所获,只在二楼的一间客房里发现了犹有余温的大摊血迹。萧铁骊急于奔赴居庸关前线,不愿再延宕时间,迅即整队离城,心中却想这人的刀气并不陌生,依稀便是居延双塔寺的麻衣僧,时隔七年,西夏的仇家终究还是找上门来。
北城客栈后的深巷,没藏空与卫慕银喜隐于一棵大树上。空凝神倾听半晌,轻轻吁了口气:“辽国骑兵撤走了。”他转向银喜,抱歉地道,“想不到萧铁骊的刀法竟精进如此,我虽无意在今日杀他,心中潜藏的杀机却被他勘破,险些连累了主人。”
银喜想到萧铁骊白虹贯日一般的刀光,打了个寒噤,默不作声地挽起外面的长裙,将棉布衬裙撕了一幅下来,踌躇着想为他包扎伤口。没藏空很自然地接过棉布,道:“我自己能行,不用劳烦主人。”
萧铁骊刀光霸道,没藏空虽竭力闪避,仍然伤到了右胸。他解开衣裳,一边裹伤,一边安慰银喜:“以萧铁骊今日武功,或许我不能跟他正面对决,但金国派出大军攻打居庸关,混战之中,我必能找到机会刺杀他,主人尽管放心。”
银喜咬着嘴唇,恨恨地道:“让萧铁骊稀里糊涂地死在战场上,未免太便宜他,我要他明明白白地死在跟前。你不是说他武功绝伦么?那就先用紫瑰海散去他的内力,把他变成废人带回来。”
没藏空很吃惊,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方道:“是。”冬天的阳光穿过枝叶照着这男子,脸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却无损他的风姿,那是长年在青灯古佛前修炼得来,定睛看去仿佛隔着缥缈轻烟,疏离于尘世之外。
银喜看着他,心中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
没藏空的想法,她也知道一二,若他能温柔开解,她也不是非要用这样狠毒的法子对付萧铁骊,但他从不悖逆她的意思,表面恭顺,实则疏远。她能以复仇之名随他浪迹天涯,她可以驱使他做任何事,却无法让他堕入世俗情爱。便如此刻,两人身体相偎,呼吸相闻,却似隔着无穷山水,她相思迢递,他永无回应。
居庸关距燕京百里,位于燕山山脉与太行山脉交接的军都山中。此地山高峻,林幽邃,两峰间的峡谷窄而长,关城就建在四十里长的溪谷中。扼守此关便把住了华北平原至蒙古高原的门户,堪称燕京的北方屏障,通向塞外的咽喉要道。早在春秋之世,燕国便在此修建关塞,后秦始皇筑长城,取“徙居庸徒”之意,命名为居庸关,历汉唐
至辽,均在军都山峡谷中设置关城,以重兵把守。
萧铁骊率部赶至居庸关增援,不过休整一日,金军主力已至关下,打着金国皇帝的旗号,竟是完颜阿骨打领兵亲征。萧铁骊部是骑兵,全无守关经验,且以区区两千人对金国最精锐的两万铁骑和五千步兵,不论正面进攻或迂回偷袭都没什么胜算。
萧铁骊便与居庸关守将耶律英哥商量,抽出箭术出众的五百名射手参与守关,剩余的骑兵则埋伏在关沟中,一旦关破,便以檑木滚石痛击金军;仍不能遏制,就以身体为关墙,凭借地势之利跟金军作寸土之争。人人都知道这是必死之局,然而国家颓败至此,身为战士,只有执戈殉之。
布置完毕,萧铁骊在关沟中巡视一遍。士兵们都沉默着,黑色眼睛里看不到绝望,只有一触即发的战意。
萧铁骊将战刀举过头顶道:“黑山大神为证,萧铁骊愿以血肉为关卫护居庸峡谷,直至战死。”士兵们握紧手中武器,同声宣誓:“与将军同死。”以萧铁骊今日武功,要在战争中保全自己并非难事,但这些士兵跟了他两年,他既然将大家带入死地,便不会独活。
战斗伊始,攻防双方便投入了大量兵力,战况激烈。女真人立国以来,连年征战,攻城器械日益完备,此役便动用了洞子和云梯。
所谓洞子,是一种上锐下阔的大型木廊,外覆生牛皮和铁叶,内裹湿毡,用以掩护士卒靠近关城,填壕沟,辟道路。寻常的火箭飞石对付不了洞子,耶律英哥很有经验,待洞子逼近关城后,以大石猛砸之,并向破开的缝隙中浇热油、掷火把,烧得洞子中的金兵哀号不断。金国的前军统领极其凶悍,准备的土袋和木排用完后,连死去同伴
的尸体也丢进了关壕,为后续进攻铺平了道路。
萧铁骊率五百射手在关城上助阵,见金军推出四部云梯开始强攻,己方的箭却所剩无几,情急之下,将碧海真气运到极至,弯腰抱起撞杆向云梯扫去,但闻咔咔数声,四部云梯均被撞断,立在梯头的金兵全部坠落到关城下。
萧铁骊顺势将撞杆掷了下去,又砸死二十余人。那撞杆是用山中巨松制成,平日需八名大力士合抱才能运用,似萧铁骊这般用法,实在骇人,震住了关城上下两国军队,金国的攻势亦因此缓得一缓。
位于中军的完颜阿骨打看到这一幕,既惊且憾:“世间竟有如此好汉!可惜不为我所用。”
阿骨打身旁的侍卫统领干咳一声道:“皇上没认出来?这辽将就是十天前在奉圣州刺杀皇上的家伙,要不是皇上隔得远,又有半山堂的人拼死护驾,险些让他得手。那天咱们折损了几十名顶尖儿的高手。”
另一名侍卫亦道:“此人名叫萧铁骊,出身涅剌越兀部。臣记得那涅剌越兀只是个小部族,却宁死不肯投降我国,最后竟与术里古部同归于尽。皇上想收服他,难!”
阿骨打的马鞭轻叩着手心:“传令下去,破关以后不要伤了萧铁骊性命,我要活的。”
说话间,金军开始用七梢炮攻打关城。那炮需两百五十人挽拽,射出的石弹重逾百斤,达五十步远,在这样的猛击下,居庸关终于塌陷。金军从缺口处拥进关城,守关的辽军迅即迎上,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
汗水和血雾模糊了士兵们的眼睛,血色成了天地间的唯一颜色,唯有凭着本能不停地挥刀和斩杀,终结对手性命或自己堕入死亡。这修罗场中没有老者,只有柔韧少年和刚劲青年,最灵活的肢体、最强健的肌肉、最青春的生命被压缩在狭长的关城中,用最惨烈的方式消耗、碰撞、迸发,直至化成血泥。
金国攻辽,从未遇到过这样顽强的抵抗,后续部队纵马入关时,只见关城中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润,两国士兵的尸体堆叠一地,漫出了青色大石铺就的门槛。前后两道关门俱已破碎无踪,十一月的冷风毫无阻碍地呼啸而过,关沟两旁的松林却越冻越翠,优美风景与堆满残躯断臂的战场形成奇异对照。
萧铁骊浑身浴血,与十余名幸存士兵守在关门外,虽然零落四散,不成队形,金国的骑兵统领却感到杀机像罡风一样盘旋在前方,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统领判断关沟中还有伏兵,却昂然无畏,举起手正要下达全力冲锋的命令,沟中异变陡生,大如屋舍小似磨盘的石头自两山间崩落,砸断古松无数,轰鸣声中还夹着人们濒死时的痛苦呼唤。
金军统领庆幸之余,亦很困惑:“辽军设下这样厉害的埋伏,怎会提前发动?”
萧铁骊已达到沸点的热血在瞬间冷却,想:“两山之上都建有长城,也派出了警戒哨,怎会反过来被金军偷袭?”他惊疑的目光与金军统领对上,两人几乎同时醒悟:这样规模的山崩,决非人力所能为。
金军统领放声长笑:“山石自己崩塌,砸死这么多契丹伏兵,真是天佑大金啊,辽国真的该亡了!”
萧铁骊却是心痛如狂。
他的战士并不畏惧死亡,但应该是踏着女真人的尸体战死,而不是这样莫名其妙、窝窝囊囊地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悲痛而哑了嗓子。他想要提刀再战,四肢百骸却空荡荡地没一点力气,碧海真气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消融了,确切地说,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左肩的伤口泄了出
去。混战中萧铁骊多处受伤,并没特别留意这一处,却不料在此刻发作出来。
萧铁骊拼却最后一点力气拔出了插在左肩的暗器,艳丽夺目的紫刃飞刀轻盈坠地,他亦重重倒下,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想:“观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藏空隐在关沟旁的密林中,看着金国军队收拾残局,将不肯投降的辽国士卒杀死,昏迷的萧铁骊则被抬走,隐约听人道:“送到中军大帐,皇上要见这人。”没藏空不由苦笑,实在没料到金国皇帝会对萧铁骊生出兴趣。
金军破关后直入燕京,其势汹汹,侍卫们护着萧德妃从古北口遁走,左企弓等大臣开门迎降,金国不战而下燕京。萧德妃无路可去,只得投靠天祚帝,却被愤怒的天祚帝诛杀,已故的天锡帝耶律淳也被天祚降为庶人,除其属籍。
阿骨打驻留燕京期间,没藏空偷入军中想带走萧铁骊,却被半山堂的高手察觉,将他当成了意欲行刺皇帝的辽国余孽,全力围攻。空本就中了萧铁骊的刀气,此番遭逢大敌,伤上加伤,不得已服下青罡风,将功力提升了一倍,方才甩脱追兵,勉强逃到与银喜会合之处。青罡风是何等霸道的药,他重伤之下贸然使用,药效过后便再也挣扎
不起。
银喜见了没藏空奄奄一息的模样,又惊又痛,不再提报仇之事,一心一意地照料他。
空连动动手指都觉艰难,只好指点银喜设置一些小陷阱来捕捉山中小兽,聊以果腹。一应杂事粗活,银喜均须亲力亲为,以前看下人们做得轻松,轮到自己才知道艰难。两人隐于被猎户弃置的深山石屋,一向都是没藏空照顾银喜,现在换成他被照顾,银喜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快乐,所经历的苦楚也变成了甜美饴糖。
萧铁骊慢慢睁开眼睛,头上是素漆车顶,耳畔是辚辚车声,他素来镇静,然而自忖必死的人突然醒转,仍不免生出今夕何夕的恍惚。眼前突然冒出一张少年的脸,小小眼睛,蒜头鼻子,热切地道:“将军终于醒了,你睡了整整一个月。”
萧铁骊问:“你是何人?我现在何处?”他久未说话,发出的声音裂帛般难听。少年开心地回答:“我叫来苏儿。我爹在燕京城中开了家医馆,金国破城以后,老爹和我都被抓到军中服劳役,我才不愿看护那些女真人呢,幸好分派我来照顾将军。将军英勇不屈,在居庸关死磕女真人,我佩服得很。”他滔滔不绝地表白自己对萧铁骊的仰
慕,末了才道,“女真人把我们掳回了金国,听说今日就到会宁。”
萧铁骊早猜到结果,从来苏儿口中证实后还是禁不住悲从中来,女真铁骑席卷北地,国家的形势何其危矣,个人的力量何其微矣!他低声道:“哦,燕京陷落了。”
来苏儿对着他经过战火与鲜血的淬砺、变得钢一样冷硬的眼睛,感到很压抑,揉揉鼻子道:“将军现在饿么?这一个月我只能灌些药汤和薄粥给你。”
萧铁骊暗沉沉的眼睛里忽然透出微微的亮色,来苏儿知道是感激之意,赧然道:“老爹说将军的体质很强,伤口比别人都痊愈得快,唯独左肩的伤一直溃烂着不收口,我们弄了各种金疮药来敷都没用。金国皇帝的医官来给将军看过,也没弄明白。这伤说毒不像毒,说蛊不像蛊,古怪得很。”
萧铁骊想起昏迷前的奇异感觉,试着催动内力,经脉中竟是一片空虚,苦心修炼的碧海真气已化为乌有。紫瑰海留下的伤口夺去了他的全部力量,却仍未餍足,像一只残忍且极富耐心的小兽,一点点蚕食他的生命,将这昂藏男子磨成了孱弱病夫。
世间最残忍的事,不是从未得到,而是拥有后再失去。达到刀术的极高境界却再也无力施展,这打击实在沉重,萧铁骊咬紧牙关,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散开来,苦涩地想:“我本该死在居庸峡谷,黑山大神却没有收走我的命。神还要我在世上辗转受苦,那我就得受着。我还剩几分力,就做几分事,决不能自轻自贱,堕了志气,没了骨
气。”
到达金国都城会宁,阿骨打听说萧铁骊已醒,传令在皇帝寨中召见他。众大臣见两名士兵架着一位瘦高汉子走进大帐,那汉子脸色青黄,颧骨高耸,一副病鬼模样,若非有人扶持,连行走都困难,不知皇帝何以这般器重。与萧铁骊交过手的侍卫却晓得厉害,禁不住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两名士兵半拖半拉地将萧铁骊弄到御前,摁着他肩膀,想让他跪下来给皇帝行礼。
萧铁骊无力反抗,却也不愿向金人屈膝,顺势便躺了下来。这样大剌剌地卧在皇帝御座前,两旁的大臣和侍卫都露出怒色,阿骨打却不计较,低头对脚下的萧铁骊道:“我平生最敬慕英雄,若将军能诚心归顺,即封你作都统,为我开拓西疆,成就不世功业。”
对于降金的辽将,这待遇已极为优渥,见萧铁骊默然无语,阿骨打又道:“如今我已平了辽国的五京,再拿到阿适,辽国便彻底完结。将军英雄了得,须放眼天下,何苦为那昏君陪葬,辜负了一身本领。”
被人从毡车拖进大帐,萧铁骊的背心已浸透汗水,但听阿骨打直呼天祚帝的小名,对辽国蔑视已极,实难忍受这样的侮辱,一边喘气一边回答:“萧铁骊是个粗人,先生教我妹子读的汉人诗歌,我只记得两句,一句是‘男儿宁当格斗死’,可惜黑山大神没给我战死沙场的荣耀;另一句是‘纵死犹闻侠骨香’,侠骨也罢,香骨也罢,契丹
人的脊梁骨可以给女真人敲断,决不能自己弯曲。皇帝可以折辱我、杀了我,要我降你,除非黑山崩塌,白水倒流。”
萧铁骊素来不喜言语,惯以力量服人,但他被雷景行熏陶多年,非当年离家出走的浑小子可比。不过这话若朗朗说来,自有一番气势,奈何他气衰力竭,断断续续地好容易才讲完。
萧铁骊衰弱至此,众人却不觉得他高自标榜、大言欺人,只因他那对黑多白少的眼睛,仿佛暗淡面孔上的两簇黑色火焰,以魂灵为柴燃烧不已,着实令人动容。
阿骨打并没指望萧铁骊会一劝即降,亦不清楚紫瑰海的可怕力量,只感到在降服萧铁骊前将其收容在会宁帐中,无疑在自己的腹心之地埋下一颗危险的种子。
他在按出虎水旁的会宁称帝,名为国都,却没有城郭,还是依部落时代的习惯建置帐幕,星散而居,宫殿更无从谈起,直接将毡帐唤做皇帝寨、国相寨、太子庄等,直到太宗完颜吴乞买即位,方始在会宁筑新城与乾元殿。
阿骨打略为思忖,吩咐道:“我不会侮辱英雄,更不要你死,只将你交给半山堂看管,一切养好伤再说。”他的笑容很诚恳,“你哪一天想通了,愿意到我麾下效力,就哪一天放你出来。”
萧铁骊被两名士兵架出了皇帝寨。其时正是隆冬,藕灰色的天空下,按出虎水结了冰,日光没有一点儿温度,照在冰面上折射出淡蓝的光芒,按出虎水两岸的沃野和山林覆满皑皑白雪。眼前景致虽然清湛,但萧铁骊太过虚弱,平日不以为意的寒冷就像千万根梨花针同时刺进身体,痛到后来已然麻木。
负责押送萧铁骊的除了一队女真骑兵,尚有郭服的关门弟子徒单野。徒单野不忿萧铁骊在松醪会上胜了二师哥完颜清中,令二师哥归国后被师父重罚,安心要给萧铁骊吃点苦头。
不料萧铁骊一直发着低烧,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九个时辰在昏睡,且是皇帝托付的人,徒单野不敢折磨气息微弱的萧铁骊,便把气出在来苏儿身上,呵斥殴打,百般折磨。萧铁骊无力保护来苏儿,甚是自责,却不知自己越痛苦,徒单野就越称心。
将到半山堂的刑堂时,因来苏儿要随骑兵们回去复命,徒单野不甘心就此放过这折磨萧铁骊的最佳“刑具”,拍拍他的肩膀,和气地道:“小兄弟,我与你无冤无仇,这几日多有得罪,你别放在心上。”来苏儿被徒单野折磨得狠了,他一靠近便发抖,哪管他说些什么。
徒单野瞥了靠着车壁喘气的萧铁骊一眼,笑道:“你们辽国的第一好汉现在是个玻璃人儿,一根手指也碰不得,只好委屈小兄弟代他受过了,若是熬不住,变成鬼时就找他索命吧。”脸上笑着,手中细鞭已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徒单野鞭法极佳,每一鞭下去都不见血,却痛入腠理。鞭上淬有毒药,不一会儿,来苏儿的脸便肿了起来,颜色青红,像一只半透明的南瓜,肿胀的眼皮跟脸皮粘连在一起,什么都看不见了。
来苏儿痒痛难耐,在雪地中滚来滚去,嘶声喊道:“铁骊将军,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萧铁骊看得睚眦欲裂,无奈紫瑰海一直肆虐,身上又戴着精铁打造的沉重脚镣、手铐,想移动半分也不能。
来苏儿这一喊令徒单野动了真怒,丢开细鞭,另取了一根乌结藤似的长鞭来,鞭梢一卷剥去来苏儿的小袄,冷笑道:“想死还不容易吗?”他在半山堂专掌刑罚,对折磨人的各种鞭法都有心得,一鞭就能刮掉来苏儿一条肉。
鲜血碎肉四处飞溅,衬着长鞭带起的纷纷雪片,其状甚惨。来苏儿开始还能大声呼痛,渐渐只能发出垂死小兽般的呜呜声,最后竟没了声息。随行的骑兵都露出不忍或不屑之色,金国风气刚劲,崇尚武勇,似徒单野这般阴柔歹毒的男子实在少见。
徒单野的眼白渐变作浅红色,正感兴奋,不料来苏儿年幼骨脆,禁不起他折腾,三十鞭便濒临死亡。徒单野对这六感尽失的少年没了兴趣,意犹未尽地对着萧铁骊挥出一记空鞭。长鞭在空中炸响,鞭上附着的血滴与肉屑溅得萧铁骊一脸一身。徒单野张狂地放声大笑,秀丽的五官也微微变形。
萧铁骊曾被雷景行誉为神刀之器,能以自身为器蓄积刀气,后来修习碧海心法,更将天生刀气与碧海真气融为一体,内力之强,足可睥睨四海,这一刻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徒单野凌虐来苏儿,心中的痛苦愤恨实非语言能形容。
慢说来苏儿对他满怀仰慕,且有看护之恩,便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往日的萧铁骊也不会作壁上观。
来苏儿的血溅到萧铁骊脸上时,他的愤怒也达到了顶点,蓦地,气海中似有火焰腾起,狂暴的刀气开始在经脉中往来驰突。原来紫瑰海将碧海真气尽数化去,却只能锁住萧铁骊的天生刀气,此刻刀气脱了紫瑰海的禁制,汹涌澎湃,不但将原有的经脉冲得更为宽阔,以前最为滞涩的几处也豁然贯通。这也算因祸得福,却不是萧铁骊现在的
身体所能承受,喉头一甜,呕出一大口乌黑的瘀血。
那瘀血挟着刚猛绝伦的刀气,仿佛一支血箭,径直对着徒单野射了过去。徒单野猝不及防,左颊竟被射出一个核桃大的血洞,顿时血流如注。
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脸部突然遭此重创,剧痛之余惊惧不已,愣了一会儿,发狠地朝萧铁骊扑去,被几名眼疾手快的士兵一把拉住:“徒单大人息怒,你若杀了这人,大家都会被皇上重罚,连半山堂都会被连累。”徒单野急于处理伤口,恨恨地收手,目中怨毒之色却令人不寒而栗。
萧铁骊自此便在半山堂的刑堂地牢中开始了囚徒生涯。慷慨一死,其实容易,零碎又漫长的折磨才是最考验人的。
徒单野与萧铁骊有毁容之仇,虽不敢要了他的命,却挖空心思地想出种种新鲜刑罚在他身上试手脚,每次都弄得他快死了才罢手,好转一点又开始折腾。若是普通人,长期受虐定然身心俱损,纵然不死也会变成废人一个,萧铁骊却是越挫越强的性子,一旦认准目标,什么苦都吃得,什么屈辱都受得。
他想再见到可爱的妹妹观音奴,想为惨死的来苏儿讨回公道,甚至还想有朝一日再为国家的复兴出力,这些愿望像明亮的焰尾草一样开放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令他挨过了徒单野的种种酷刑。
萧铁骊左肩的伤一直没有痊愈,拖的时间长了,整个左肩都已乌黑腐烂。紫瑰海的效力非常强横,自上次天生刀气突破禁制后,萧铁骊又恢复到经脉空虚的状态。他无法运用自己的刀气,便开始试着重修碧海心法。一月后萧铁骊小有成就,新生的碧海真气却被紫瑰海吞噬,他不服输,再练再吞,再吞再练。虽然每次都不成功,但令萧铁
骊感到安慰的是,第一次从雷景行练碧海心法,筑基就费了一年功夫,重练后只用了两个月,最近的这一次只用了四十天。
辽国保大三年(1123年)四月。
真寂院书房,千丹向耶律嘉树禀报:“观音奴又离家出走了,这次跑得最远,到了河间府才被崔逸道追上。”
嘉树揉着额角,头疼地道:“她是为了什么出走?”
“这次倒不是因为秦绡苛待观音奴。宋金两国都曾出动大军攻打燕京,如今燕京落到金人手中,萧铁骊又数月没传消息给观音奴,她很担心萧铁骊的安危。”
嘉树微微蹙眉:“萧铁骊这边出了什么事?”
千丹知道主人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回答:“据查他在居庸关一战中被女真人俘虏,辗转落到辽东半山堂手上。以他今日武功,老奴不相信天下有什么牢笼能困住他,迟迟没有脱困,多半是受了重伤。”
嘉树想了想,道:“也罢,明日我与你赴辽东一趟,看看是怎么回事。”
千丹清楚萧铁骊与主人的复仇大计没什么关联,这么不辞辛劳地赶过去,不过是为了观音奴。她一念及此,心中顿时生出寒意,却又无可奈何。
半山堂的耳目着实了得,耶律嘉树悄悄潜入辽东,不出三日,郭服便打发完颜清中来拜会,话也说得极客气:“嘉树法师难得来辽东一趟,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半山堂定然尽心竭力给法师办好。”
嘉树见露了行藏,索性大方承认要见萧铁骊一面,只是这样一来,倒不好再动救萧铁骊的心思了。
完颜清中满口答应,亲陪嘉树去探监。徒单野素日最喜欢这二师哥,听他来了,开心地迎出来,却见二师哥身后跟着一名颀长男子,黑色风帽下容颜凛冽如冰雪。徒单野未曾想到世间有这样清冷脱俗的男子,自惭形秽之余,更生出妒恨之心。
徒单野目不转睛地盯着嘉树,眼神阴冷黏腻,左颊上的圆形伤疤微微扭曲,越发显得难看。
嘉树不悦,与他对视时便用了幽渺离魂之术。徒单野哪里能抗拒嘉树强大的精神力,很快屈服,嘉树冷冷道:“你累了,躺下来睡一觉吧。”徒单野打了个呵欠,乖乖地在花园中的甬道上躺下,抱着一株满身是刺的玫瑰睡得甚香。
完颜清中性子平和,对这个被师父宠得阴狠又跋扈的师弟一贯敬而远之,但看嘉树这么欺负他,心中亦感不快,道:“这位是我执掌刑堂的小师弟,法师要见萧铁骊,须唤醒他才方便。”
“我见了这人就不痛快,你将他腰间的钥匙取下来,自己领我去就是了。”嘉树似笑非笑地道,“郭堂主给我这样的方便,我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我若真要将人带走,你就是有十个师弟在旁边陪着也没用。”嘉树把话摊开来说了,完颜清中尴尬之余,倒也松了一口气。
嘉树看着铁栅栏后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跟松醪会上意气风发的魁伟男子联系起来,试探着道:“萧将军?”
萧铁骊未见到嘉树,先闻到他衣裾带来的新鲜味道,四月的阳光,初发的玫瑰……地牢外的世界竟如此美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嘉树法师,久违了。”
嘉树坐下来,细细问了萧铁骊的症状,沉吟道:“昔日中原武林有位叫燕南天的大侠,不幸落入仇家手中,全身经脉被毁掉十之七八,不料因祸得福,练成了嫁衣神功。原来这嫁衣神功的真气暴烈异常,修习的秘诀就是在练到六七成时将之全部毁去,从头练过。你的情形与燕南天颇有不同,经脉完好无损,只是被人用药物化去了全身真
气。嗯,当时伤你的暗器可曾留下来?”
萧铁骊摇头:“没有,不过我记得是一把紫色的飞刀。”
“紫色?啊……”嘉树眼底的光芒一闪而过,隐晦地问,“你是否得罪过西夏的僧人?”萧铁骊猛地省起前事:“当年在西夏居延城,我为了观音奴跟卫慕家和双塔寺结下深仇。这次出征,又在燕京遇见了双塔寺的和尚。”
“哦,为了观音奴?”“不错,那居延城主卫慕谅是个疯子,喜欢吸食小孩的鲜血,观音奴也差点遭了他的毒手。”
嘉树恍然,难怪观音奴身上会发出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原来是夺城香在作怪。想到观音奴若葬身于饮血妖人之口,就不会有漠北草原上的相遇,此生将永不得见,嘉树心中发凉,面上却淡淡的:“那就是了,你中了双塔寺化人内力的紫瑰海,需要能在瞬间提升功力的青罡风作解药。我不知道青罡风的方子,但有一种效果类似的
药替代,这药对你的伤势必有好处,只是难以根治。你若愿意,我便给你服下。”这话他用了传音入密,只说与萧铁骊听,站在旁边的完颜清中脸一热,讪讪地走开几步。
萧铁骊默默点头,嘉树让他服下一颗鸽卵大小的白色药丸,又用银刀将他左肩的腐肉尽数挖去,敷上解毒生肌的秘制药膏。萧铁骊感激嘉树,嘴上不说,却牢牢记在心底。
嘉树忙完,徐徐道:“我来此探望萧将军,遇见一只游隼在这一带盘旋不去,很像我以前送给观音奴的那只,便捉了来。千丹,你拿给萧将军看看。”
萧铁骊是实诚人,一见游隼便喜出望外地道:“正是,正是,我许久没给观音奴写信了,她不知道多生气。我现在就给观音奴写封信,请法师帮忙带出去,小电自己会飞去宋国的。”
嘉树笑了笑,对完颜清中道:“此间可有纸笔?”
完颜清中令人将纸笔送来,心中却道:“嘉树法师心机深沉,这么做定有深意。”转念间,忽然想起那远去宋国的少女,曾在上京市中与自己交手,亦曾在白虎台上踏着自己的钢钩翩然而过,这惊鸿一瞥的美丽,今生再不能触及,不由得惘然。
萧铁骊素来报喜不报忧,且因手腕无力怕观音奴看出,汗流浃背地写了半天,只得一句安好勿念。嘉树收了信,带着千丹与游隼电告辞。
驰出十里地后,嘉树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咱们与西夏双塔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倒好,双塔寺的僧人竟跑到辽国来撒野了。”
千丹知道当年耶律真苏与耶律真芝两兄弟联手创下真寂寺的基业,后来为一个女人闹翻,耶律真芝便负气跑到西夏双塔寺做了和尚,不禁叹息:“真芝老祖带走的紫瑰海、青罡风和夺城香等诸般秘药,还有能预言国运的迷世书,咱们真寂寺都已失传,老奴也只听过名字罢了。”
“秘药宝书尚在其次,真芝老祖不知在何处得到一种长生术,靠饮美貌孩童的鲜血来养颜益寿,那才是丧心病狂。以后你要多留意双塔寺和卫慕家的动向。”嘉树缓和一下语气,“至于萧铁骊的事,我现在已不便出手。打探一下雷景行的行踪,把消息传出去。雷景行若知道萧铁骊被囚,决不会袖手。”千丹诺诺称是。
耶律嘉树走后三日,萧铁骊左肩的伤口便已结痂,经脉内亦开始有细细的刀气流转,这极大地鼓舞了萧铁骊。虽然嘉树说紫瑰海余毒难清,但他遥想那燕南天的事迹,只觉自己亦要有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将紫瑰海当作磨砺自己意志和内功的利器,决不轻易退缩。
这日萧铁骊正专心捕捉经脉中散逸的刀气,见金国士兵押了一人进来,赫然是耶律大石,惊道:“大哥,你怎么也来了?”
耶律大石优美浑厚的声音碰到地牢的石壁又折回来,带着细微的嗡嗡声:“我想夺回燕京,率部袭击金军,却在居庸关被俘,又不愿跟在金国皇帝的马屁股后头折腾辽国的江山,就被送到这里来了。铁骊,咱俩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萧铁骊将手伸出铁栅栏,与耶律大石紧紧一握。
刑堂花园中的玫瑰日渐枯萎,菊花日渐繁盛,风中的凉意越来越重,萧铁骊的体力也恢复到普通男子的水平。在徒单野的折磨下,这耿直汉子学会了每天病恹恹地躺着,看起来已离死不远,暗地里却将碧海心法练了又练。
紫瑰海仍然会吞掉萧铁骊新练出的真气,却不像原来那样彻底,反复多次后终于筑基成功。南海神刀门中从无一人似萧铁骊这般,修习碧海心法时每晋一层都要练上百遍。艰辛如此,他对碧海真气的理解和把握从此也无人能及。若说他现在的真气只有一碗水这么多,精纯的程度却称得上尝一滴而知沧海。
九月的一个夜晚,萧铁骊听到地牢外有细碎的兵刃相击之声。盏茶工夫后,一位瘦瘦小小的银发老人踱进来,拔刀,横削,刀身迸发灿烂光华,切过碗口粗的铁条竟如切腐木。
萧铁骊喜不自胜地跪下磕了三个头,仰起脸道:“先生。”他满腔敬慕,满怀欢喜,却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道:“先生。”
雷景行揉了揉萧铁骊乱蓬蓬的脑袋,叹道:“铁骊啊,你也算我半个弟子了,竟给人这般欺负。看你现在这样子,我可真难受,咱们一起把观音奴瞒住吧。”
此前再多磨难,萧铁骊都默然承受,这一刻却似回到父母膝前的孩子,说不尽的辛酸委屈都化作一滴热泪,沉甸甸地坠下来,在雷景行的衣摆上化开。他竭力克制,哽声道:“先生,我有一位大哥也关在这里。”
雷景行微微一笑:“好,将他救出来,咱们一起走。”
徒单野不允许囚犯穿衣服,萧铁骊裸着身子从地道口钻出来,月光下,只见古铜色的皮肤上新伤叠旧伤,竟没有一块完好之处。他极其瘦削,伤痕累累的皮绷在高大的骨架子上,令人有种错觉,若伸手敲一敲,会听到铜的声音。
一地都是伤者,萧铁骊与耶律大石剥了两套衣裳穿上。雷景行出手很有分寸,守卫们虽然失去反抗之力,却没有性命之忧,萧铁骊留意到这点,暗想:“我若现在动手,先生决不会允许。徒单野,你项上的人头就先寄着,我总有一天要替来苏儿讨回来。”
雷景行在马厩中牵了几匹好马,三人绝尘而去。徒单野一直闭眼装死,听蹄声去得远了,不顾背上伤口,挣扎着抽出压在身下的一本羊皮面簿子,狠狠地念出封皮上的两行字:“三京画本第五十八卷,南海磨刀匠。哼,死老头,半山堂和你的梁子结大了。”
归途中,耶律大石遇到一支旧部,都是不得已而降金,如今见主将无恙,自然重随左右。雷景行看他们已脱离险境,不顾挽留,洒然而去。
萧铁骊等随耶律大石逃至夹山见天祚帝。甫一见面,天祚帝便责问耶律大石:“我尚在位,你竟敢立耶律淳为帝!”
耶律大石毫不畏惧,答道:“陛下掌握全国的财力和兵力,却不能拒敌于外,金兵一至就弃国远遁,使黎民涂炭。就算立十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的子孙,胜过向金人乞命!”天祚帝无言以对,赐给耶律大石酒食,赦免他的谋逆之罪。
天祚帝得耶律大石兵归,又得阴山室韦的支持,自以为得天之助,决定出兵收复燕云。耶律大石竭力劝阻:“自金人陷我长春州与东京辽阳府,陛下从此不到广平淀捺钵,退守中京;及陷上京,又退守燕山;及陷中京,车驾改幸云中,又自云中播迁夹山。如今举国汉地皆为金人所有,国势至此才求战,不是办法啊。臣认为应当养兵待时
,不可轻举妄动。”
天祚帝不从。
耶律大石失望至极,决定放弃这冥顽不灵的昏君,率两百铁骑连夜离开夹山大营,向西而去。
与天祚帝分道后,耶律大石自立为王,设置北、南面官属,又在可敦城得到武威等七州、大黄室韦等十八部王众的支持,军势日盛,锐气日倍,开始向西扩张,为复国积蓄力量。
延庆元年二月初五,耶律大石在起儿漫即帝位,号葛儿汗,汉号天佑皇帝,册元妃萧塔不烟为昭德皇后。他仍以辽为国号,中国史书称之为西辽,穆斯林文献中则称为喀剌契丹帝国。耶律大石称帝后,首先领军南下,归并了高昌回鹘。
由于东喀剌汗王朝新继位的君主易卜拉欣懦弱无能,常被葛逻禄人和康里人欺凌,遂向西辽求援。
延庆三年,耶律大石领大军进入东喀剌汗的都城八剌沙衮,降封易卜拉欣为土库曼王,并以八剌沙衮为西辽首府,号虎思斡耳朵,意即强有力的宫帐。耶律大石兵不血刃、不费分文便将东喀剌汗置于控制之下。
其后耶律大石继续西进,在寻思干(即撒马尔罕)以北的卡特万草原,与西域诸国联军进行了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会战。
西辽以少胜多,杀得十万联军望风而逃,伏尸数十里,俘虏中甚至包括塞尔柱苏丹的妻子。
穆斯林史学家伊本·阿西尔这样评价卡特万会战:“在伊斯兰教中没有比这更大的会战,在呼罗珊也没有比这更多的死亡。”此役后,塞尔柱王朝的势力退出河中地区,西辽纵横中亚,相继征服西喀剌汗、花刺子模等国。
与此同时,隔着浩瀚的大沙漠,金国对西辽的几次进攻均以失败告终,西辽以七万铁骑东征、希冀光复故国的努力却也没能成功。耶律大石一生常执复国之念,至此也只能叹息:“这是命数啊!”
西辽疆域辽阔,作为中亚的大帝国,历世六主,历年近百,最后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国灭亡。
注:①“(保大二年十一月)秦晋王淳妻萧德妃五表于金,求立秦王,不许。以劲兵守居庸,及金兵临关,崖石自崩,戍卒多压死,不战而溃。”
——《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史书的记载只这寥寥数语,非常平淡。但我想,一国沦亡不会没有以身相殉的战士,所以按自己的想法重写了这一段。
②关于女真人阵地战、攻城战的战术特点和所用器械,参考了都兴智先生的《辽金史研究》一书。
③“(保大三年)夏四月丙申,金兵至居庸关,擒耶律大石。……秋九月,耶律大石自金来归。”
——《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④据《辽史》卷30,耶律大石“以甲辰岁二月五日即位”,年号延庆,查《辞海·中国历史纪年表》,延庆元年即公元1124年。
“延庆三年,班师东归,马行二十日,得善地,遂建都城,号虎思斡耳朵”,则可推算出建都八剌沙衮的时间是1126年。事实上,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开国建都并不靠谱,耶律大石1132年称帝、1134年定都的判断才切合实际。仅仅出于突出主线、精简结构的需要,《三京》取1124年之说。
第五折迷 局
唐朝极盛之日,在碎叶道西端,伊塞克湖之西,楚河之南,有城曰裴罗将军城,此间土地肥美,可耕可牧,盛产瓜果美酒,气候也很宜人,后来成为喀剌汗王朝的都城八剌沙衮,现在则是西辽帝国的首府虎思斡耳朵。
西辽延庆三年(1126年)四月,一支引人注目的队伍进入了虎思斡耳朵城。队伍前列是位披着深紫色袈裟的大和尚,深灰色的眸子上覆着一层薄冰似的翳,正是西夏的空见国师,随行者也多为僧人。
在西夏,国师、德师不单是给予高僧的封号,同时也是官阶的一种,与中书、枢密同为上等司位,地位很崇高。空见此来,便是作为皇帝嵬名乾顺的使者,表达西夏想与西辽和好的善意。
嵬名乾顺是位善于审时度势的君主,即位之初依附辽国,借此与宋朝相抗;辽国将亡时,又迅速向金国称臣,同时不断出兵侵宋,不但夺回了原来失去的土地,还进一步扩大了自己的疆界。高昌回鹘与西夏接壤,自高昌回鹘成为西辽的属国,嵬名乾顺深感自己不宜两面树敌,便遣空见国师出使西辽,向天佑皇帝耶律大石示好。
队伍末端有两个人,一位是深目白齿、气质清淡的没藏空,另一位身材娇小、线条玲珑,虽穿着男子衣装,却一望即知是女人。她缠的头巾甚长,拉下来掩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对妩媚的大眼睛,懒洋洋地打量着繁华的街市。
由于东喀剌汗王朝历代君主都信奉伊斯兰教,新统治者的影响力尚来不及体现,城中建筑全是伊斯兰风格,大大小小的穹隆圆顶,大者恢宏,小者秀雅;各式各样的拱形门窗,刻着连绵细密的藤蔓花纹或几何纹。她的眼神既不清澈,也不灵动,像某种有点儿稠的果子酒,缓缓地流连在伊斯兰建筑美丽的纹理间。这眼波酽酽地醉人,却不
显得轻浮,是有很好教养又天生风情的女子。
街上有很多行人盯着她瞧,嘴里还嘟嘟囔囔,她不禁皱眉:“空,这些人在说什么?”
没藏空仔细聆听,道:“哦,他们说我们是从东方来的异教徒,还说主人一定是个美人。”
卫慕银喜听他这样说,含情脉脉地向他望去,却见他表情淡然,不禁生气,提高声音道:“没藏空。”空错愕地转过头来,她却没法责备他,只得道:“这次,这次一定会见到那人吧?”
没藏空道:“放心,我已打听清楚,上个月西辽出动七万大军东征金国,统帅是六院司大王萧斡里剌,并非那人。据说那人因突发急症,大病了一场,现在还养着。”
银喜眼睛一亮:“大病一场?莫不是紫瑰海的作用?”
没藏空摇摇头:“倘若紫瑰海真有效果,那人连走路都费力,哪能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成为西辽皇帝的左膀右臂?如今他官至北院枢密使,执掌兵机、武铨、群牧之政,武功又深不可测,连紫瑰海都能克制。不论明刀明枪,抑或暗箭毒药,咱们都很难算计得了他。倒是主人这法子,若真说得西辽皇帝动了心,将那人赚到暗血城的
地宫中,还有几分胜算。”
“我瞧这西辽皇帝一心复国,若能得到预言国运、指点迷津、让他趋吉避凶的迷世书,怎么会不动心?并且迷世书不是我们编出来的,而是萨满教中的真芝大法师传下来的,听说契丹人对真苏和真芝可是奉若神明啊。”银喜得意地笑了笑,“既然如此,何必苦苦跟在那人后面伺机报仇?我们不就山,让山来就我们吧。”
天佑皇帝耶律大石在狮子院召见了空见国师,起初相谈甚欢,后来皇帝突然发问:“贵国皇后是我的族妹成安公主,自她出嫁,已多年不见,不知近况如何?”
空见国师非常尴尬,却只能如实回答:“去年金国俘获天祚帝后,皇后心忧故国,以致无法进食,后因身体衰竭而驾崩。”
王座上的男子垂目道:“这么说成安是绝食而死了?”他的相貌很清雅,语气很平稳,却让人感到战栗,仿佛一头嗜血的狮子正要探出爪子。
空见镇定地道:“陛下应该清楚,夏一直以臣事辽。金兵猖獗,我国曾派出三万人马相助,也曾邀天祚帝来夏暂避。其后金国势大,我国若不依附,则社稷危矣,并非有意背弃当年跟辽国立下的誓书。皇后听闻天祚帝被俘后一心求死,打算以身殉国,吾皇虽想尽办法劝她进食,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既然贵国打算跟大辽重修旧好,我若向贵国借道攻打金国,不知如何?”
“夏愿与大国世代通好。”空见不动声色地回答,“但大军自境内通过,不免引起朝野动荡、军民震骇,更恐有池鱼之祸,所以夏不会借道给辽,正如夏不会借道给金。”
耶律大石放声大笑:“国师说得实在!”
他高踞王座之上,见末席有名麻衣僧人,大胆地抬起头与自己对视,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有话要说。耶律大石心中一动,会见结束后悄悄留下了这僧人。出乎意料,麻衣僧并非向他密报什么军国大事,而是谈起了失传已久的迷世书。
“当年真芝老祖携迷世书入西夏,后来卒于居延双塔寺,迷世书的下落就成了一桩悬案。小僧十二岁起在双塔寺出家,继承了真芝老祖的衣钵,师父临终遗言,迷世书就藏在惠慈敦爱皇太后的陵墓中。”
耶律大石甚感兴趣:“你这话可确实?”
没藏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陛下跟前更不敢有虚言。当年夏国的后族卫慕山喜作乱,阴谋杀害武烈帝嵬名元昊,败露后被武烈帝赐死,族人尽被牵连,包括武烈帝的生母卫慕氏在内。据说卫慕氏死前喊着儿子的乳名,立下这样的毒咒,‘嵬理,嵬理,我既予你骨肉,死后当化为厉鬼索回’。武烈帝弑母之后,心神恍惚,常被噩梦魇
住,得知真芝老祖的神通,便向他求助。真芝老祖在居延城外修了一座巨大的陵墓,镇住了恶灵,武烈帝也终于感到心境宁和。据师父讲,真芝老祖将迷世书以及各种法器留在了陵墓的密室中。”
耶律大石注视着侃侃而谈的没藏空:“明白地说出你的意图。”
“惠慈敦爱皇太后的陵墓建成至今已有八十二年,曾进入地宫又活着离开的外人只有三位,其中一位便是北院枢密使、阿修罗将军萧铁骊大人,另外两位则是萧大人的先生和幼妹。”这活说得非常狡黠,略去原因只谈结果,令听者生出误会,又算准了以萧铁骊的性格,决不会与自己争辩。
果然,耶律大石看向王座右侧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铁骊,真有此事么?”萧铁骊点了点头。
没藏空趁热打铁地道:“小僧空守着宝藏,却不得其门而入,故斗胆邀萧大人重入地宫,合力开启密室之门,届时迷世书归大辽,小僧只想得到老祖留下的法器。”
萧铁骊知道这是个圈套,但当年结下的仇总有一日要算清,与其让他们背地里玩花样,不如痛痛快快地当面了结。且一直被压制的紫瑰海,上个月突然反噬,自己虽然挺了过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此去夏国,或有机会拿到解药青罡风。他想定后,只问了一句:“地宫中真有迷世书?”
“没藏空向九天神佛发誓,迷世书确实放置在惠慈敦爱太后陵中,如有虚言,让我手上的密戒即刻爆裂,让我遭受六神俱灭之苦。”
萧铁骊看清没藏空修长手指上套着的暗黑戒指,肃然道:“臣愿为陛下去取迷世书。”
耶律大石斟酌片刻:“你的病无碍么?”“陛下放心,已然无碍。”
没藏空躬身退下,宽大的僧衣在柔软的地毯上扫过:“如此小僧告退,在居延城恭候萧大人到来。”
金国天会四年(1126年)四月。真寂院。
“主人钧鉴:此次随双塔寺没藏空至西辽都城,一路并无异样。唯西辽皇帝会见国师后,单独与没藏空晤谈甚久。小人买通宫中内侍,知悉二人谈话中多次提及惠慈敦爱太后陵与迷世书。其后西辽北院枢密使萧铁骊率精骑二十人,改换百姓装束,悄然离开都城,去向不明,小人大胆臆测,当与没藏空所谈事情有关。”
嘉树看完密报,嘉许地道:“千丹,这消息可值黄金十两。”当年耶律真苏为真寂寺留下巨额财富,嘉树借此建起了自己的谍报网。因他感兴趣的人事有限,网并不大,却可说是最有效的。
“老奴随后就将主人的赏金兑现给他。”千丹探询地道:“但不知主人有什么打算?”
“真芝老祖的遗物关系重大,我决定亲赴西夏。就算消息有误,拜会一下双塔寺的同门也不错。”
行至桓州,嘉树与随从歇在一家客栈。其时正是初夏,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铺了一地,暖洋洋的风吹过庭院,让人感到全身乏力。嘉树靠在卧榻上,本想打个盹儿,却一头沉进了梦乡。
“唉,二郎躲哪儿去了,到处都不见。”
“二郎最怕热了,这种天气,一定在水边的夜来如歌亭。”
两名小丫环端着沙糖冰雪冷圆子和冰镇荔枝膏,在水边张望半晌,跺了跺脚,怏怏地去了。男孩儿在夜来如歌亭的大梁上翻了个身,露出促狭的笑意,低声道:“这种甜腻腻的东西,我才不吃呢。”
一时梁下又传来衣服窸窣之声,男孩儿悄悄探头,见一名蓝衫青年牵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进来,心想:“是阿爹的客人么?我从来没见过。”天色却于此时暗了下来,方才还照着男孩儿的明丽阳光霎时间变成了冷清清的月光,夜香树的味道幽幽地飘浮在周遭,凉丝丝的夜气贴在男孩儿的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寒噤,心想:“奶娘说小孩子
不好好吃东西就会被园子里的妖精捉去,难道是真的?”
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偷眼瞧去,见那青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微笑道:“夜来,我今天真高兴,高兴极了。”那叫夜来的少女叹了口气:“可是姨奶奶不高兴呢。”
男孩儿看清少女的面容,心里一阵迷糊,想:“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妖精。呀,她叫夜来,莫非是这亭子的精灵?那男的是什么呢,怪石、树桩、青蛙?”他不喜欢那青年,心里乱猜一气,忽然想起自己正躺在亭子精灵的梁上,脸腾地红了,收紧了手脚,一动也不敢动。
男孩儿老实了一会儿,屏住呼吸向梁下瞧去,正见那青年轻轻揉着夜来的手腕,浅蜜色腕子上赫然现着五个乌黑的指印,他柔声道:“夜来,我今天情不自禁,伤着你啦,现在还痛么?我让你捏回来好不好?”
夜来微微蹙眉:“当时不觉得,现在挺痛的。不过你并非故意,我干吗小气兮兮还要捏回来?”青年低下头,温柔地在指印上一一吻过,炽热的唇贴着她细腻如丝的肌肤,情致缠绵地道:“是我的错儿,以后再不会了。”
男孩儿能感到,这亭子精灵的心像缄着口的丁香花蕾,方才瓣儿还包得好好的,忽然一下就舒展开来,喜悦像露珠一样在花瓣上滚动。他那么真切地感觉到她的欢喜,毫厘不差地从她的灵魂传递给他的灵魂,为什么他心里却这样难受呢?男孩儿在横梁上蜷起身体,心底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痛楚的声音:“你明明是我的,怎么能跟别人这样
亲近?我决不允许,决不!”
男孩儿惊慌起来,捂着胸口道:“谁?谁在我心里?”这一下失去平衡,他从梁上栽了下来,却没能落到实地上。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坠落,始终触不到任何东西,就这么不停地往下坠,又孤单又绝望……
嘉树猛地醒过来,额上全是冷汗,一颗心跳得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借助梦泽香和在观音奴灵魂深处烙下的“上邪之印”,他可以随意窥视观音奴的梦境,却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连自家魂魄都失了控制,悠悠忽忽地从自己的梦飘进她的梦。两个梦叠在一起,却没被她接纳,最后那种魂魄失落的滋味,他决不想再尝第二次。
拭着额上的汗,嘉树烦躁地提高声音:“千丹。”
千丹在廊下应了一声,推门进来,听到主人吩咐:“我想见到观音奴,带她来见我吧。”
千丹不由得目瞪口呆,多少年了,竟又听到主人用这样任性的带点儿孩子气的口吻说话。不过他的要求太为难人了,千丹的额上也开始冒汗。
嘉树见千丹呆呆的样子,叹了口气:“我是说,想法子让观音奴来夏国见我。”千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只得进一步明示:“观音奴若知道萧铁骊去了居延城,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安心呆在家里?”
宋国靖康元年(1126年)四月。
初夏午后,令人困倦思睡。观音奴坐在书案边看坊间最流行令曲的印本,翻到会唱的地方还跟着哼两句。她看了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不知不觉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乱纷纷地做了许多梦。
观音奴睡了大半个时辰,醒来后怔怔地想:“好奇怪的梦啊。我梦见去年和皓岩订婚时的事儿啦,可怎么会有个小男孩从夜来如歌亭的梁上掉下来呢?我拼命想接住他,他却像人参娃娃一样,沾到土就不见了。”那是个容颜秀澈、眼睛冰蓝的男孩儿,观音奴琢磨一会儿,恍然道:“这活脱脱就是嘉树法师小时候的模样呀。”
观音奴不由得想起嘉树法师听到自己的汉名后,说了几句押韵的话儿:“春莺轻啭,夜来如歌;芙蕖半放,夜来香澈;秋水清绝,夜来生凉;初雪娟净,夜来煮酿。”后来到了皓岩家,在夜来如歌亭的一幅画上竟也见到了这几句话。她嘘了一口气,惊叹地道:“远在辽国,却能知道宋国的事儿,嘉树法师真是神通广大啊。不过我会梦见
小时侯的法师,也真够奇怪的。”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熹照探出头来:“阿姐,今天礼部放榜了。”本朝省试一般在正月下旬举行,因金军包围东京,直到今年二月才撤走,省试便延宕到了三月,放榜的时间也相应延迟。
观音奴扑到窗边,一叠声地嚷道:“怎样?怎样?你通过省试啦?什么时候殿试啊?”
熹照见她这样激动,微笑道:“嗯,通过了。往年殿试都在三月,今年定在什么时候就不晓得了。”
观音奴双手捏住熹照的面颊,向两边拉了拉,得意地宣布:“熹照是我们家的小才子。”她忽然惆怅起来,“可这样一来,你就要离开家了。”怀疑地瞅着他,“你才十八岁啊,你会不会做官哦?”
熹照看着观音奴,只是微笑,心想:“洒脱来去、不受羁绊的生涯,我这辈子都无缘了,唯愿阿姐永如今日之纯,心中所想,都能实现。”
自嘉祐二年(1057年)起,只要殿试答卷中不出现“杂犯”,例如犯先帝、时皇的名讳,举进士及第便没什么问题了,这就是“殿试不黜落”。
故熹照通过省试,崔逸道极为高兴,虽没有大张旗鼓地庆祝,亦邀了京中亲友宴饮。这样的场面,年轻人不免拘束,好容易挨到席散,沈皓岩向崔熹照递了个眼色,观音奴则拉了卫清樱的手,四人踏着月色往旧曹门街的北山子茶坊而去。
北山子茶坊不比寻常的分茶店,廊庑掩映,兼有园林之美,号称仙洞、仙桥,京中仕女夜游最爱到此处吃茶。
卫清樱是北山子的常客,衣履精洁的店小二一见她便笑嘻嘻地迎上来请安:“九姑娘好,多日没见了,您喜欢的敲冰榭正空着呢。”
敲冰榭三面环水,凉风习习,送来荷花的香气。沈皓岩和崔熹照把着茶盅,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卫清樱靠在栏边,拿了根小巧钓竿来钓鱼;观音奴却是个没耐心的,蹲在旁边玩水,卫清樱若钓上鱼来,她便拿去喂小雷。
一时月上中天,空水澄碧,仙桥上来往的茶客看见水榭中坐着的四人,纷纷赞道:“不知谁家儿女,恰似神仙中人。”偏观音奴耳朵尖,隔着水面隐约听人道:“好一只猛禽,这种游隼和青鹘杂交得来的鸟,只有我主人能驯服,想不到东京也有人养。”
观音奴抬眼认准桥上说话的男子,一溜烟追上去:“请留步,你既然认得我的隼,那你认得萧铁骊么?或者你认得嘉树法师?”
男子躬身行了一礼:“我主人正是嘉树法师,敢问姑娘是……”“我叫萧观音奴,这只隼就是嘉树法师送给我的。”
“小的来东京为主人购买笔墨纸砚,不意见到松醪会上击败半山堂高手的萧姑娘,真是荣幸之至。”观音奴不好意思,忙把话岔开:“呃,嘉树法师还好吧?毕竟现在辽……”周围人多,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主人一直闭门修炼,近来静极思动,到夏国居延城去了。”观音奴打了个寒噤:“什么?去那里?”居延是她童年记忆中最恐怖的地方。
男子犹豫片刻,道:“其实居延之事,与萧姑娘也有关系。”“咱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到了僻静处,那男子压低声音,改用契丹话道:“主人此去夏国,是因为居延暗血城中藏有本派祖师的遗物。听说令兄,也就是西辽枢密使萧铁骊大人,为了拿到暗血城地宫中可以预言国运的迷世书,也赶往居延了。”观音奴顿时愣在当地,想到阴森的地宫不免全身发冷,想到萧铁骊又不免全身发热,半晌方道:“多谢你告诉我这消息
。”
“宝藏现世,不免纷争,小的仰慕萧大人的功业,所以跟姑娘多了两句嘴,请姑娘千万别告诉我主人,不然小的会被重罚。”“你尽管放心,我决不会让你为难。”
观音奴嗒然若丧地回来。沈皓岩因她突然去追一个陌生男子,还谈了半晌,心中不悦,沉着脸不说话。
卫清樱放下渔竿问:“夜来,出什么事儿了?”熹照见阿姐先是脸色发白,渐渐变成绯红,眼底更燃起熊熊火焰,暗道不妙,果然观音奴一开口便道:“我要到西夏去。”
沈皓岩克制住胸中怒气,轻声问她:“去西夏?”
“嗯,铁骊也在那里。”
沈皓岩一时脸色铁青,观音奴再怎样单纯也看出来了,恳切地道:“你们不知道,我十三岁前,不知父母,只知铁骊,一直跟他相依为命。记得我还是婴儿时,被野狼叼走,是铁骊把我从狼洞里抱回来。八岁时,在西夏的居延城,我被人捉进一座大墓,要吸干我的血,是铁骊救我出来,还因此跟人结仇。如果没有铁骊,我现在只是一具
枯骨,决不会认识你们,更不能坐在这儿跟你们说话。铁骊这次去西夏,要到那座大墓里找一样东西,我担心当年的仇家会暗地里做手脚。”她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坚定地道,“皓岩,这事因我而起,我不能够置身事外。”
沈皓岩听她的口气,知道自己没法阻止,只得反过来握住她的手:“此行大有风险,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前往。要去,咱们一起去。”
观音奴松了一口气,坦白道:“我其实很怕去那个地方,有皓岩陪着我,安心多了。”她极少向沈皓岩示弱或撒娇,这么一说,他吃惊之余,倒也很受用。
卫清樱笑道:“三公子,夜来,我也凑个热闹如何?虽说二位是未婚夫妻,行事又光明磊落,但多一个人去,日后不会给闲人落下话把儿,长辈们也安心。我呢,还可以借此机会躲开秦裳那小太岁,见识一下异国的风物。”
沈皓岩听她想得这样周到,也愿借重怒刀卫家的力量,忙笑道:“九姑娘肯去,我和夜来求之不得。”
三人说得很投契。熹照在旁边默默坐着,心想:“本朝风气重文而轻武,我却觉得不能习武是我平生憾事。阿姐,真难过我帮不了你。”
西夏元德八年(1126年)五月。
居延城胡杨客栈,上房西窗下,耶律嘉树与萧铁骊相向而坐。嘉树专注地把着萧铁骊的脉,半晌后点了点头:“你的内伤已彻底痊愈,但紫瑰海余毒不清,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反噬,你要小心。”
萧铁骊道:“法师为了给我疗伤,耗费了半个月时间,我真是……唉,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嘉树想:“算行程,观音奴今天或明天就到居延,也是时候摊牌了。”遂笑道:“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况且我在居延停留,除了给萧大人疗伤,还有一桩真寂寺的大事要办。不瞒你说,我得知真芝老祖的遗物藏在居延暗血城的地宫中,故想来瞻仰一番。”
萧铁骊大惊,随即道:“不敢隐瞒法师,我也是为这事来的。双塔寺的僧人没藏空邀我来此,助他开启地宫密室,事成后以迷世书作谢。我不相信他,却还是来了,与其像上次那样被暗算,不如跟他当面了结。而且我也想借这机会拿到紫瑰海的解药。”
“说句不客气的话,没藏空守着密室多年都没能打开,何以见得你就会成功?刻意邀你来,是算准你的脾气设下的套子。”嘉树顿了顿,“我感兴趣的不是迷世书,而是真寂寺三大秘仪的法器。萧大人,我看咱们不妨联手,将计就计与他周旋,胜算会大得多。”
萧铁骊甚为振奋:“法师愿出手相助,那再好不过。”
停在窗边的游隼小电突然振翅而起,一个漂亮的折身飞出了院子。电没有主人的指令,决不会擅自行动,萧铁骊很诧异,嘉树却知道自己等的人终于来了。
果然,一炷香后,小电带着小雷翩翩飞回。两只鸟儿亲热地靠在一起,萧铁骊去解小雷脚上的竹筒,它还颇不耐烦。萧铁骊看着观音奴传来的纸条,难以置信却又欣喜若狂,大叫一声,冲出院子,跃上马背,一阵风似的去了。
嘉树拾起萧铁骊落在地上的纸条,见上面用《灵飞经》一般腴润流丽的小楷写着;“铁骊,你在居延城么?我在居延海,就是上次你捉鱼的地方,快过来跟我们会合。观音奴。”当初告别,或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孰料世事变迁,短短六年间辽覆亡,宋式微,终与她在夏国重逢。当年的女孩儿是否真如梦中所见,长成了清丽曼妙的少女?
他没法像萧铁骊那样迎上去,只能等在原地,把相逢当作偶遇。
感到观音奴的灵魂焦灼又雀跃地等着萧铁骊,自己却只是个局外人,嘉树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恼怒,微微用力,那纸条便化成齑粉,纷纷扬扬地从他指尖撒落。
夏天的居延海,纯蓝的水,纯粹的人。萧铁骊看着水边的观音奴,她长高很多,超过了自己的肩膀,她穿着汉家的短襦长裙,衣袂翩跹,然而抛却身外的一切,他看到的还是那个妹妹。在暮色渐深的旷野里,仰着纯真明媚的脸,夕阳在她身后渲染出绮丽的光与浓黑的影。
他那小小的焰尾草一样明亮的妹妹啊!萧铁骊喉咙干涩,眼底有可疑的湿意,大步走上去,托着她纤细的腰,转了好几圈才放下来。
观音奴紧闭着眼睛,感到全世界都在旋转,刹那间时光倒流,她还是骑在哥哥马上的小女孩,野蛮,无畏,不懂得爱也不懂得恨,在广袤的草原上跑来跑去。
然而时间是如此残忍的东西,不舍昼夜地奔流而过,不会停驻,不可追回。萧铁骊停下来的时候,魔法就嗒的一声终止了。观音奴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泪雾,在看到萧铁骊以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成长。她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萧铁骊的胸口,愤恨地想:“我为什么要长大呢?我要是永远那么小就好了。”
沈皓岩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萧铁骊只是她哥哥而已,看着眼前这一幕,握着马缰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卫清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以极低的声音道:“三公子,那只是养育夜来的人罢了。夜来心如赤子,你别错怪了她。”她说完这话,便感到萧铁骊向自己投来一瞥,始而凌厉,继而温和,还向她点了一下头。卫清樱的嘴角微微翘起来,算
是回礼。她从没想到,有耐心照料婴儿的男子竟是这般模样,方脸阔口,浓眉深睛,轮廓跟铁一样粗犷,身躯跟山一样雄健,周身散发着强烈的杀伐气息,一看就知是军中大将。他实在谈不上好看,却极具男子气概。
观音奴回过神来,向萧铁骊一一介绍:“这位是卫清樱,我最要好的朋友;这位是沈皓岩,铁骊你晓得的吧?”
萧铁骊在观音奴的信里知道她跟沈皓岩订了婚,然而听说是一回事,见面又是另一回事。这样一对玉树琼花般的恋人,甜蜜而有分寸的小动作,只有两个人才懂的独特语汇,加上观音奴露出的幸福微笑,沈皓岩摆出的保护姿态,都令萧铁骊郁闷至极。
譬如家有乖巧女儿的父亲,或有可爱妹妹的哥哥,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宝贝被一个男人拐走,从此悲喜系于他,责任归于他,多少都会感到这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尤其观音奴还是萧铁骊一手带大的。
幸而有卫清樱在,路上气氛还不至于太尴尬。卫清樱长在人口繁密的大家庭,自小学会察言观色,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令听者如沐春风,即便萧铁骊这样的寡言男子,她也能从容应对。
四人回到胡杨客栈,在庭院中遇见耶律嘉树。观音奴停住脚,瞪大眼睛看看嘉树,回头看看皓岩,惊讶地道:“皓岩,怪不得我在汜光湖上第一次遇见你时,就觉得你面善,原来你跟嘉树法师长得这么像。感觉根本不同,站在一起却又很像,真是奇妙。”
沈皓岩客气地笑了笑,眼神却不善。嘉树则一丝笑意也无,俯视着台阶下的沈皓岩,冰原千展炁像潮水一样漫起,虽是盛夏,庭院中人人都觉遍体生寒,观音奴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嘉树凝注观音奴,微微一笑,仿佛破晓时冰面的反光,在廊下的暗影里一闪即逝,满庭寒潮忽然间退得干干净净。嘉树懒怠说话,更不与人招呼,径直穿过长廊回房歇息。
卫清樱用闲聊的口气对旁边的萧铁骊道:“法师的架子很大啊。”萧铁骊回答:“其实他为人极好。”
沈皓岩被嘉树的气势压住,感觉很不痛快,嘉树看观音奴的眼神也让他不舒服,淡淡道:“不相干的人罢了,理他作甚?”
一行人在胡杨客栈安顿下来。店主的小儿子木图从未见过观音奴这样的姑娘,美丽,自然,像野生的那伽花一样无拘无束地开放,在喧嚣的白昼开放在少年的眼底,在寂静的夜晚开放在少年的心里,虽然只见了她三天,却仿佛爱了她三年。
这日正午,观音奴独自经过庭院,木图知道那总是守在她身旁的男子出了客栈,便大胆地走上去,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慕。党项族的热情少年,爱一个人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决不会掩饰躲闪。
观音奴在沈皓岩独占性的保护下,从来没有应付追求者的经验。对她来说,得人爱慕并不是什么可资炫耀的事,相反,少年木图火辣辣的表白、灼灼发亮的眼睛以及紧张时分泌出的汗水味道,都令观音奴感到被冒犯,甚至激起无以名之的厌恶。她像只竖着毛的猫一样,往旁边跳了两步。
“我这么喜欢你,就算即刻为你死了也甘愿。”
木图说得诚心诚意,却被观音奴当成了要挟,她气恼地瞪大眼睛,果决地道:“我从来没有招惹过你,没有和你讲过一句话,没有向你递过一个眼色,既然如此,你要死还是要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观音奴从他身旁走过去,把这瞬间憔悴的少年当成庭院中的树啊石头啊一样地走过去。
在这十九岁少女看来,爱与不爱间并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必定要等到光阴渐深,她才会想起当年爱过自己的那些人,尽管不是自己所爱,仍该怀着温柔的心去感谢他们,而不是冷漠无情地拒绝与摧毁。
嘉树隐在窗边的暗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心口却有种被碾碎的感觉。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那柔美的轮廓几乎融进金色的阳光里。只有在最好的年纪,才能有这样的明亮容颜,看得人眼睛发痛,心房战栗。
如此夺人的美丽,如此残酷的青春。爱她,却不被她所爱,这是何等的痛楚和绝望,嘉树现在已经知道。
前来拜访嘉树的没藏空与卫慕银喜站在门畔,也见到了这一幕。没藏空饶有兴味地想:“这就是当年那小女孩么?听说萧铁骊在战场上杀人如麻,有阿修罗之号。她杀人时却连血都不见,也是个小小的阿修罗啊。”
银喜见了没藏空的表情,不禁大怒。她知道在没藏空眼中,世间万物没有差别,一个人不见得比一头猪、一朵花高贵,所以她能容忍他的无情,但他这样含笑望着那异族少女,显然超过了她容忍的限度:“这么多年来,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却可以对这女孩微笑。”银喜的手紧握成拳,因太过用力而折断了长长的指甲。
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就是为了这女孩儿,萧铁骊杀死了我的父亲。如果这女孩儿要进入暗血城,那我也要去,我要亲眼看着她被埋葬。”
没藏空不知道银喜的意志能否抵御灵府大阵的可怕力量,此刻却不是解释的时候,只得躬身应是。
第六折疑 阵
惠慈敦爱太后陵的地表建筑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城,暗红色的神墙包围着巨大的八角形灵台和密檐式佛塔。它用了如此多的琉璃构件,以至除了暗无星月的黑夜,荒野中的旅人在很远的地方就可瞧见它的光彩。据说墓里埋着的女人因为被亲生儿子杀死,变成了威力强大的恶灵,连受命于天的皇帝都感到畏惧,最后恶灵被辽国来的真芝大法
师镇在了佛塔下。
往来于居延古道的旅人们把惠慈敦爱太后陵称为暗血城,并相互告诫那是不可接近的禁忌之地。暗血城上空常有妖风腾起,盘旋直上云霄,呼啸声令人闻之色变。牲畜野物和暗夜里的迷路者经常莫名其妙地在暗血城外丢掉性命,横尸于荒草间,也没人敢去收敛。尸体腐败后,一入夜草丛中就会飘出青白的磷火,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五月的黄昏,没藏空引着众人穿过这片野地。观音奴无意中踢到一个骷髅头,那头拖着尺余长的黑发,惨白的骨头在夕阳下闪着瘆人的冷光。观音奴默不作声地绕了过去,嘉树感到她的灵魂在发抖,心想这一贯勇往直前的姑娘也有害怕的时候么?
踏进暗血城的南门,了解西夏皇陵布局的嘉树发现,这座陵园竟没有外城、月城与陵城之分,也没有设置鹊台、碑亭和献殿,只有三十六座排列成莲花形状的佛塔包围着中央的灵台。佛塔间以麻石小径勾连,因长期无人打理,小径以外的空地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
当天边的火烧云由浅绯变作玫瑰灰、由金红变作葛巾紫,在昼夜交接时开放的逢魔花刹那间开遍这荒城。像无数小孩儿在荒草中探出头来,苍白花盘如面,赤红花蕊如唇,花瓣上的两个黑斑儿恰似眼睛,在风中轻轻摇摆,说不出的凄凉和诡异。糜烂的花香堵着人的鼻子,腻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地宫的入口。”没藏空停在西边的一座佛塔前,慢吞吞地道:“我原本只邀了萧大人,后来萧大人提出要诸位相助,”他的目光在耶律嘉树、观音奴、沈皓岩、卫清樱面上一一扫过,“我答应了。不过萧大人的二十铁骑就不必了吧,开启密室,并不在人多。”
萧铁骊想,这二十名骑兵打仗在行,真进了地宫却未必管用,守在入口还能防止被人断了后路,才点头答应,便听嘉树冷冷接道:“人留下可以,还请空法师将解药一并留下。”
卫清樱反应最快,立即捂住鼻子,轻声道:“是那种像孩儿面一样的花作怪么?”
嘉树点头道:“逢魔花香味奇异,闻的时间若超过半个时辰,就会让人产生各种幻觉。若整夜守在这里,必然狂躁而死,暗血城外的累累白骨就是明证。”
那二十铁骑听嘉树说得这样凶险,一起怒视没藏空,更有人将手搭在战刀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没藏空从容地道:“嘉树法师考虑周详,是我疏忽了。”他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瓶,拔开塞子,一股奇臭便飘散出来,将那腻人的花香抵消了不少,“列位围成圆圈,整夜闻着瓶里的臭药,自然无恙。”卫慕银喜站在他身后,闻言抿嘴一笑。
二十铁骑见枢密使大人首肯,依言守在外面,其余人随没藏空进了佛塔。塔墙上微微凸起四块青石浮雕,空结了施无畏印、尊胜手印、月光菩萨手印和贤护菩萨手印,逐一击去,地面的青砖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深洞。这机关看似简易,若不知方法强行突入,断龙石的机关就会启动,彻底封闭地道入口。
举着火把,众人随没藏空穿过一条绵长的地道。地道以切割整齐的巨大岩石砌成,通向灵台下的圆形墓室。墓室空间颇高,底部直径达三十丈,越往上直径越小,到顶部便收缩成一个不足半尺的圆。置身其中,仿佛陷在一个硕大无朋的圆锥形沙漏中,让人感到十分压抑。
墓壁和圆顶上彩绘的天国景象非常奇特,包括汉人的女娲大神,人首蛇身,端坐于九天之上,其下有天阙九重,每一重都有神灵和虎豹把守;契丹的黑山大神,巍巍然,肃肃然,正指引灵魂骑飞马升天;佛祖在西方极乐世界拈花微笑,菩萨罗汉侍立两旁,空中妙音鸟清歌宛转,吉祥天女翩然若舞;耶和华与佛祖遥遥相对,不辨雌雄的美
丽天使展开了洁白的翅膀……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中的天国被杂糅到一块儿,予人光怪陆离之感。
卫清樱睁大眼睛,屏息看着面前的怪诞壁画,她旁边的银喜却头也不抬,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没藏空见银喜的表情太不自然,暗自叹气,踱过去轻声道:“这里不要紧的,别怕。”
银喜抬起头,平时明眸善睐,今日竟有些呆滞,木木地看着面前的没藏空,不敢向旁边瞟上一眼,尽管如此,还是避不开空身后的浓艳壁画,颜色稠得像要从墓壁上漫出来,浸透她的丝履,爬上她的裙裾。这壁画像是有生命在呼吸,只一照面,银喜就不寒而栗,垂下头兀自嘴硬:“我不怕。”
没藏空反复叮嘱银喜不要看迷宫中的壁画,没想到却令她生出了恐惧之心,实在是适得其反,不禁道:“主人其实不必亲来的,我现在送你出去,在墓外等消息就好。”
没藏空并不知道银喜的嫉妒心胜过了恐惧心,决不肯在观音奴面前示弱的,她咬着牙道:“别人都没有临阵脱逃,我怎能退出?我不会走的。”
没藏空见分处两隅的卫清樱和萧铁骊不约而同地向这边看来,担心说多了引起众人疑心,对银喜点了点头,踱到一边去,暗自思忖:“灵府大阵发动时,只要将主人护在风暴之眼就行了。这阵式是真芝老祖晚年所创,耶律嘉树并不了解,其他人就更不消说。所谓魔由心生、咎由自取,端看这些人怎么取舍了。”没藏空本不愿牵扯萧铁骊
以外的人,但情势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观音奴对壁画没兴趣,安静地站在祭台旁,却非银喜以为的从容自信,所以不动,不过是因为无力动弹。十一年前,她曾躺在这儿任人宰割,祭台上血迹斑斑,因年深日久变作难看的酱色,也不知道哪些是她所染,当年感到的恐惧和绝望却像洪流一样席卷而来。观音奴脑海中来来往往尽是那眼细如针、面白如纸的妖异城主,反反复复只
有一句话:“哥哥,杀了他。”
嘉树感知她的情绪,走过来安慰道:“没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妄求长生,竟饮活人的血来为自己延寿,真正死不足惜。”
观音奴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嘉树在跟自己说话,勉强答道:“是啊,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妖怪。”
两人说得没头没尾,旁边的人也插不上话。沈皓岩站在附近,负着手欣赏墓壁上的彩画,心里却对嘉树厌恶到了极点。
没藏空开启圆形墓室的暗门,引众人进入明神之宫。殿堂幽暗,到处垂着深紫色的帷幕,空气中却没有陈腐的味道。历来陵墓都以密封和防盗为要务,惠慈敦爱太后陵却不同,倒似真芝老祖给自己建造的地下宫阙。众人暗暗留心,均未看出新鲜空气从何而来。
踏进建筑下一层的密魔之宫时,观音奴深深吸气,认出是当年困住自己的迷宫。她曾逛遍此间,现在还依稀记得道路,然而没藏空领大伙儿走的这条路,她敢肯定自己从没到过。
沿途所见的故事壁画,形制之巨大,色彩之靡丽,远远超过明神之宫圆形墓室中所绘。画中人物有两男一女,穿着契丹衣衫,表情与肢体都极度夸张变形,乍见觉得荒诞,细瞧有点恶心,看得时间长了竟透着种独特的美感,只觉那三人活了过来,上演一幕幕扣人心弦的好戏,令观者舍不得移开眼睛,因画中人的悲喜而激昂、沮丧和叹惋
。
没藏空道:“当年真苏老祖与真芝老祖同时爱上一个叫瑟瑟的女子,结果瑟瑟选择了真苏,真芝伤心之下避到夏国。这十六幅壁画就是真芝老祖追忆往事时所作。”
一路行来,嘉树见没藏空侃侃而谈,向众人解释画中情景,眼睛却似盲人一般空荡荡地没什么情绪,心中一动,暗想:“真芝老祖小时候顽劣异常,他的母亲却很严厉,一点小错也要念叨三日,不料真芝老祖因此创出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两忘功,一颗心冷硬如铁,再不为外物所动。看来这党项和尚确实继承了真芝老祖的衣钵。”
嘉树试着撤去冰原千展炁的防护,用普通人的眼光来看这些画,由惘然至悚然,最后竟惊出一身冷汗。他最擅长的就是精神控制术,却差点着了这壁画的道儿。十六幅巨画构成一个整体,蕴含着极其邪恶的精神力,反复对人进行暗示、煽动和蛊惑。嘉树竭力收敛心神,克制纷至沓来的种种恶念,待到心境宁和,地道也走到了尽头。
火把的光微微发黄,照着两扇洁白的石门,没藏空拨动机关:“这就是真芝老祖收藏迷世书和法器的暴室,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参透,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但愿诸位能有所得。”
石门缓缓开启,一间可容纳百人的八角形厅堂呈现在大伙儿面前,墙壁、地面乃至穹顶都是素白色,不知是什么材料建成,泛着粼粼的珠光,无需火把便已纤毫毕现。暴室中央摆了一张覆着黑熊皮的宽大椅子,与八根巨大的白石柱子正好等距。室内太过空旷,黑白两色的对比太过强烈,令已经看惯浓艳奇诡壁画的人们生出莫名的焦躁。
观音奴一直勉力克制的恐惧终于爆发出来,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叩击的声音。她小时候被没藏空劫走,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这间暴室,诡异的地底世界使她失语,想不到十一年后的今天,她再度体验这种咽喉被锁、声音被禁的感觉。恍惚中,观音奴忽然发现左数第三面墙上隐约现出图画,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卫慕银喜等人亦迷迷糊糊地向其余的墙凑去,只有嘉树和没藏空还留在原地。没藏空第一次见识灵府大阵的力量,深感灵验。他听师父说过,除去石门,暴室中的七面墙上各有一道暗门,暗门上绘制的隐画分别象征人类的七种恶德:恐惧、嫉妒、贪婪、傲慢、虚伪、吝啬和憎恨。先前地道中的十六幅壁画能激发人潜藏的恶德,进入暴室
后凡与隐画共鸣者,必被灵府大阵吞噬。
没藏空一进暴室就选择了离恐惧之墙最近的位置,准备阵势发动时拉住银喜退向风暴之眼。孰料银喜在恐惧之墙前停留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走向憎恨之墙,末了跟沈皓岩一起停在嫉妒之墙前,那位置离没藏空就相当远了。
没藏空大急,想赶去接应银喜。他的情绪一波动,立即被嘉树乘虚而入,将他牢牢地钳制在当地。察觉情势不妙的嘉树微微笑着:“空法师,你最好不要妄动,否则冰原千展炁将你的血脉冻裂,未免伤了师门的情谊。”
嘉树制住没藏空后,转头看向观音奴,见她踮起脚尖,张开双臂,全神贯注地在白石墙上摸来摸去,恨不得把自己挂到墙上,其他人也都是这模样,不由困惑。没藏空却明白,这些人是在摸索暗门上的隐画,一旦有人触发隐画中的机关,灵府大阵就会发动。没藏空一念及此,冷汗不由涔涔而下。
果然,没藏空还来不及反应,象征恐惧、贪婪和嫉妒的三面墙上,暗门悄无声息地开启,已被隐画蒙蔽了心智的人们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观音奴进了恐惧之门,萧铁骊与卫清樱进了贪婪之门,沈皓岩与卫慕银喜则进了嫉妒之门。岂料门内的陷阱像巨兽的大嘴一般,正巴巴地张开了等着他们。一脚踏空,数声惊叫,这几人便没了动静。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隐约响起,初如蚊蚋,渐似潮声,最后像近在咫尺的雷声般震得人耳膜发痛。没藏空知道来的是风,源自地底,刚猛无伦,进了暴室后风力还要加倍,血肉之躯根本不能抵挡。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嘉树突然放开没藏空,毫不犹豫地扑进恐惧之门。门内陷阱的盖板已快合拢,嘉树一缕烟似的滑了进去。
没藏空竭尽全力地跃起,刚落到熊皮椅上,狂风已穿过恐惧、贪婪、嫉妒三道门咆哮而至。奇异的是,无论那风如何狂暴,如何像战神的巨矛一样划开面前的空气,没藏空的衣摆和长发始终安静地垂着,纹丝不动。一滴血突然溅在空的手背上,他抬手摸了摸耳朵,感到细细的一缕血正从耳心里流出来。没藏空终于知道真芝老祖为何称这
里为暴室了,这里容纳的是洞穴巨人的深沉呼吸和愤懑呐喊。
九十年前,真芝老祖来到居延,发现这儿的荒野中有个怪洞,狂暴的气流在洞中回旋不已,当地人称为洄风洞。他那时被心上人抛弃,恨不得深藏地底,从此不见人才好,便钻进洄风洞探险。在降到深达六十丈的竖井之底,爬过一条不容人直腰的狭长地缝后,真苏老祖发现了一个瑰伟奇特的地底洞穴,环环相套,构造复杂。此洞之深广
,他耗尽余生之力也没能穷尽。
后来武烈帝嵬名元昊请真苏老祖镇压恶灵,老祖便在洄风洞上建起了惠慈敦爱太后陵,并专为明神之宫和密魔之宫设计了风道,使深藏地底的洞穴也能顺畅地跟地表交换空气,不知情的后世旅人称之为暗血城的妖风。
密魔之宫的暴室正建在老祖发现的竖井底部,没有使用任何辅材,纯粹是用人力和火药在地底的巨岩中凿出了这个白色厅堂,连被熊皮覆盖的石椅和八根石柱都是巨岩的一部分。真芝老祖研究风势后,发现只有午夜的风可配合灵府大阵,选在这个时辰发动阵势,闯入暴室者即便没有掉进暗门后的恶德之牢,也会被暴风撕成碎片。唯一安
全的地方就是暴风之眼,老祖在风眼处凿了把石椅作记号。
半个时辰后,呼啸的风终于离去。大风撤走时产生的强大吸力使三道暗门随之闭合,暴室中一片祥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没藏空的耳中犹有风的轰鸣,全身肌肉也因紧张而变得又酸又痛。他愣了半晌,抬起右手,注视着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主人一意孤行地来到险地,又没有听从我的嘱咐,看了迷宫中的壁画,以至掉进恶德
之牢。卫慕氏的嫡系只剩主人一个了,倘若她就这样死去,我将得到解脱,没藏氏的后代也都解脱了。”
出乎没藏空的意料,期盼已久的这天终于来临,他却感觉不到欢欣,反而有种无所依傍、不知何往的茫然。他禁不住喃喃骂道:“空啊空,你做惯了别人的奴隶,已经不懂得当自己的主人了。”他站起来向外便行,步子却越来越慢,走到明神之宫的门口又折了回来。“无论如何,我不愿这样对她。即便要解除盟誓,也希望是她亲手把秘
戒还我。”
然而没藏空虽然知悉灵府大阵的来龙去脉,想要进入恶德之牢救人却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九岁起就在双塔寺出家的僧人,本就无情无欲,修习真芝老祖的两忘功后,更达到忘情之界。这样的人,如何能体会世俗儿女的爱恋之心与嫉妒之情?
没藏空卸去两忘功的护持,在真芝老祖的壁画前流连不去,放纵自己的情感与思绪,甚至想起了离家赴居延时父母切切的叮咛,还有不会说话的弟弟拼命追赶自己的模样,跌倒在泥泞里又爬起来再追,无声地喊着哥哥。没藏空流下了睽违已久的眼泪,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却始终看不见恶德之墙上的隐画。
没藏空折腾半天都没结果,沮丧地靠着熊皮椅,低声叹息:“我怎么就落到了这一步啊。”是啊,没有往日因,岂有今日果,没藏空猛然省起,所以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不过是因为十一年前的夏天,自己在居延海边带回了一个小女孩。那么纯净美丽的小东西,将她捧在掌心时,他连呼吸都变得轻细。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将女孩儿交
给主人,而是把她带到了主人从不敢涉足的密魔之宫。
女孩儿和空的弟弟一样不会说话,让他更添了两分怜惜。如果不是放纵她在密魔之宫中乱走,让她闯出迷宫,在明神之宫的入口遇见主人,最后不得已将她献出,他将如何处置她?今日又是什么局面?他扪心自问,不敢回答这样的问题,只在这刹那顿悟:“所以舍不下戴着秘戒的卫慕银喜,并不是出于高尚的信义,不过是因为我需要这
样的禁锢,或者说后路。一切恶事,所有罪愆,都可以归结于秘戒盟誓,自己仍然是洁白无垢的。所以在搜寻美貌孩童供主人吸血后,用险恶的毒药害人后,内心还能感到平静安宁,还能以清华之姿行走于佛前,我就是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懦夫啊!”
没藏空现在想起,才觉得将一个八岁的女孩儿单独关在幽寂的地底实在很残忍,每日所见不是暴室的单调白墙,就是迷宫的地狱变相,那些残暴血腥的壁画即便是成年人都会为之战栗,难怪她失去了声音。然而到了生死关头,她竟讲出那么铿锵有力的话,震住了卫慕谅,也打动了他。为了救这孩子,他引来雷景行,却断送了主人性命,
从此心不甘情不愿地陪着银喜走上复仇之路。是他造下的孽,却从没在精神上帮银喜分担哪怕一点儿,总是以清高的姿态对她,甚至在她陷进恶德之牢时准备一走了之……他从来没有这样透彻地看穿自己的伪善。
多年后与观音奴重逢,没藏空发现,童年的恐怖遭遇并没有让她的心变得压抑或扭曲。她并不迟钝,甚至比一般人都敏感,所有的创伤却像蒙在玉器上的尘埃一样,拂去以后,玉质依然美好光润。反观自己,以秘戒盟誓的受害者自居,继而毫无内疚地加害别人,以至背负一身罪孽。作为一名失败的修行者,想到世上还有观音奴这样的姑
娘,他在庆幸之余,油然生出一丝嫉妒,实在是昂藏男儿不如她啊。
没藏空望着恶德之墙,一边自省一边忏悔。他清晰地看到了虚伪之墙的隐画,嫉妒之墙的隐画也一闪而过,虽然只有一刹那,亦足以让他找出机关。他看了良久,墙上再无动静,心想:“这就是天意么?找不到开启贪婪之墙和恐惧之墙的机关,我的罪孽里又添上了四条性命,不知几生几世才还得起。”
沈皓岩和卫慕银喜踏进嫉妒之门后,晕忽忽地一起向下坠落,直至陷进一张柔软的丝网。两人这一摔,便从灵府大阵的幻境中挣了出来。沈皓岩如梦初醒,晃亮了火折子打量周遭,却好像掉进了一个更大的噩梦。原来这丝网上不巴天、下不着地的张在洄风洞的一口竖井中,没着没落地悬着,正仿佛嫉妒之苦。
火光映着雪白的洞壁,左首的一面覆满了红流石。那红流石的颜色和形态类似灼热冒泡的一股股岩浆,极艳丽极壮观,瀑布一般从洞壁上漫过,仿佛就要泼到丝网上来。银喜转眼望到,吓得呆了,半晌才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叫。
沈皓岩并不理会银喜,仰着头打量洞壁,见这素白岩石隐约泛着珍珠光泽,与那八角形厅堂同质,拿匕首划去,“当”地一声被荡开来,擦出一溜火花,却一丝细痕也没留下,看来没法儿借匕首攀到洞顶。他也不惊慌,看准落点,解开腕上的驭风索用力抛去,贯注了真力的软索在空中绷得笔直,陨铁钩牢牢地卡在了一道细缝中。沈皓岩
用力拽了拽,感觉无虞,正准备腾身而起,银喜却拉住了他的衣角,轻声道:“求你带我一起走。”
沈皓岩不懂党项话,却也猜出了大致意思,冷冷地道:“若不是你和那和尚捣鬼,我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我要找夜来去了,你就在这儿凉快着吧。”
银喜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拒绝之意,而且还听懂了一个词儿,就是这男子时常挂在嘴边的“夜来”,唤的是令没藏空露出笑容的那位姑娘。愤怒压住了独留洞穴的恐惧,银喜收回手,心想:“该死,该死,我怎么会去求她的情郎?自取其辱也是活该。”
沈皓岩有驭风索之助,攀得还算顺手,数十个起落后,已靠近暴室。狂风从他顶上呼啸而过,若再靠近便会被卷走。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挂在壁上等着,两只手臂先酸再麻,到后来已经不像自己的手臂。也不知等了多久,那风终于呼啸着走了,他探头一瞧,顿时傻眼,刚攀上来时还隐约透着微光的石门已经关闭。他试着开启石
门,哪里能撼动分毫?沈皓岩灰心兼脱力,竟又掉了下去。
银喜愣愣地看着沈皓岩手中火折子的光忽明忽灭,终于不见,只剩自己一个陷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点实在的东西都摸不着,有的只是虚无和空寂。凉意像一条长虫从银喜脊背上慢慢爬过,她忽然惊跳起来,其实只是在网里挣扎了一下。颈项中凉飕飕的真有什么爬过,银喜咬着牙伸手去摸,冰凉滑腻,却是洞壁渗下来的水。
她起初还盼着没藏空会来救自己,等的时间越长便越没把握。毕竟平日用秘戒辖制他,逼他干了许多不情愿的事情,能就此解脱,他该求之不得吧,她绝望地想。
就在银喜愁肠百结、伤心欲死时,一件黑乎乎的重物从空中坠落,直直地撞到网上。银喜不会武功,目力平平,在这黑咕隆咚的地底等于瞎子,在那重物快撞上来时才听见风声,赶紧往旁边一缩,险险地让了过去。
黑暗中有人轻咳两声,微微动了动。银喜拔下夜明珠钗,大着胆子凑过去照了一下,影影绰绰地照出一张俊逸出色的面孔,正是沈皓岩。银喜呆了一下,将珠钗插回头上,放声大笑。那笑声似大珠小珠溅落玉盘,滴溜溜地满盘乱转,一时竟停它不住。无论这男子如何傲慢可恨,他掉回网中的这一刻,她真的很欢喜,有人陪着自己不幸,
总比独个儿好。
沈皓岩功败垂成,本就满怀恼恨,听到这不加掩饰的笑声,怒气越发涌上来,狠狠瞪着面前的放肆女子,却见她鬓边的发钗上镶了颗拇指大的明珠,在暗黑的地底发出柔和光芒,映着她艳丽的容颜,像唐朝画师绘在深色锦上的浅色花,艳而不媚,丽而不妖,每一笔每一划都是好年华足风流。
银喜与他近在咫尺,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惊艳。不知怎地,她竟生出种奇异的欢喜,像小虫一样酥酥麻麻地爬过心头,爬着爬着还会咬上两口,在细碎的、尖利的痛里透出欢喜来。
“那个叫夜来或观音奴的姑娘,若知道自己的情郎这样望着我,会是什么表情呢?我真想看看啊。”这么想着,银喜像一朵真正的花儿一样绽放了。到哪里去找这样鲜活生动的眼睛,这样鲜艳饱满的嘴唇呢?沈皓岩被蛊惑了,情不自禁地迎上去,触到了银喜的唇,她却于此时把头往后一仰,轻轻笑了起来。银喜笑得很刻意,连眼角眉梢
都是轻蔑,只怕他看不出来。
沈皓岩清醒过来,深陷地底的绝望、愤恨再加上她给的羞辱,令他烧红了脸,一股无法遏制的杀意开始在血管中飞蹿。他突然扑上去掐着她细嫩的脖子,狠狠地道:“去死吧,妖女。”
银喜感到沈皓岩的手越收越紧,模糊地想:“空,你还不来么?我这就死啦。”他却在最后关头罢了手,当她麻布口袋一般抛到大网一角,再不看她一眼。
沈皓岩的性子打小儿起就霸道、暴戾,修习家传的熏风之功后收敛了很多,随着年岁渐长城府渐深,还有一干捧臭脚的赞他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他亦以此自诩,今日却被银喜激出了本性。方才的折腾令他消了心底的怒火,这会儿安静下来,各式各样的念头都冒了出来。他甚至想到,若就此死去,夜来会不会一直等他?会不会与别
的男子终老?只是这么想一想,他都有种恨海难平的不甘心。
沈皓岩与银喜各怀心事,各处一隅,再不搭理对方。过了良久,没藏空终于打开嫉妒之门,腰缚长绳下到洞中救了二人。空环着银喜的腰向上攀援,银喜像丝萝附乔木一般靠着他,只觉今生再找不到这么心满意足的时刻。
上到暴室,沈皓岩暗暗奇怪,和尚还是和尚,却说不清是哪儿变了,面上竟隐隐有一层宝光流转。沈皓岩暗地里“哧”了一声,想自己莫不是在黑暗中呆得太久,连带眼睛也跟着花了,问和尚道:“夜来他们呢?哪儿去了?”
没藏空的汉话说得很标准,只是速度较慢:“他们掉到恐惧之门和贪婪之门下面了,我想尽办法也打不开。”
沈皓岩追问打开的方法,若是顿悟前的没藏空,哪里会说实话,现在却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沈皓岩当即道:“你打不开没关系,佛塔外面不是还有二十个人么?找几个进来试试好了。”
没藏空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微微皱眉:“又牵连新的人进来么?不妥。”
沈皓岩救人心切,含笑道:“法师太多虑了,只要门能打开,以你我武功,难道还拉不住那几个人?我包管他们想跳都跳不下去。”心中却大骂:“好秃驴,设下这样险恶的局害了大伙儿,现在倒扮起善人来。”
没藏空转头用党项话跟银喜解释,银喜不肯答应,没藏空便道:“城主故世,我也有责任,现在却不是细说的时候,只请主人仔细想想,今日之事还关系到了不相干的局外人,何必造下三生三世都还不清的杀孽?先将这些人救出来,今后主人有什么打算,没藏空都会跟随左右。”
银喜见惯没藏空的冷漠疏远,却第一次领略他的温和,听他的话入情入理,处处都为自己打算,心中一暖,点头道:“把不相干的人救出来吧。你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磨灭,时间是洗不掉的,只有拿血来洗。我决不会放过萧家兄妹。”
没藏空听她现在把观音奴也算了进去,不明所以,唯有苦笑。
恐惧之门开启后,没藏空与沈皓岩一起下去救人,孰料这边的洞虽只有三十丈深,底下却是个八丈宽的深湖,湖通暗河,水流甚急,只捡到观音奴的一根碧玉簪,断成数截,散落水边。
沈皓岩急红了眼,便要沿着暗河去寻她,被没藏空伸手拉住:“我原以为恶德之牢是密不透风的死牢,现在看来真芝老祖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还给人留了后路。观音奴掉下来后,嘉树法师虽然没有被灵府大阵迷惑,却也跟着跳了下来,他本事大,办法多,一定会护住观音奴的。洞中情况不明,你贸然闯进去,很可能跟他们错过。”
他斟酌着道,“要进去救人,得备齐干粮、清水、药品、火把、绳索等物,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急在这一时。”
沈皓岩脸色苍白,沉默着跟没藏空回到暴室。
萧铁骊和卫清樱身不由己地沿着一条螺旋式的洞道向下滑去,洞壁光溜溜的,滑得飞快,转得两人头晕眼花。滑出洞道时,卫清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手里还紧攥着进地宫时没藏空发给大伙儿的火把。她定了定神,摸出火石点燃了火把往四面一照,又感到一阵眩晕,以手支颐道:“那个,萧将军,你瞧见了么?”萧铁骊跟她一样才从灵
府幻境中醒来,却比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缓缓点头。
“不会是幻象吧?”卫清樱举着火把走来走去,随着她的移动,一个巨大的洞穴呈现在眼前,所有表面都被雪白的石膏晶体覆盖着,不论是精致的卷曲还是妖娆的伸展,每一朵石膏花都堪称鬼斧神工,人间无二,现在却密密簇簇地铺满了视野,怎不令人屏息?洞顶垂下的透明石膏足有两丈长,在火把的照耀下,仿佛一座倒悬在头顶的梦
幻森林。
满洞流转的奇丽光芒,越发衬出漫步其中的少女之美。鹅黄轻衫外露出的莹白肌肤,有了剔透清冷的石膏晶体作对比,越发让人感到柔和温暖。当她兴奋地向萧铁骊走来,问他这儿美不美的时候,萧铁骊胸臆间竟涌起一股热流,干脆地回答:“美!”这不解风情的男子接着道,“看完了?看完了就走吧。”
卫清樱恋恋不舍地环顾四周:“就要走啦?好吧,好吧。”
两人手脚并用地沿着螺旋式洞道往上爬。洞道太滑,攀起来实在费力,路程逾半,卫清樱实在撑不住了,对断后的萧铁骊道:“萧将军,我爬不动了,我感觉要滑下去了。”
萧铁骊毫无怨言地蹲在洞道拐弯儿的地方,两只手死死地撑住根本就滑不留手的洞壁,让她靠着自己歇一会儿。卫清樱累得喘不过气,也不把萧铁骊当成位高权重的大将,甚至不当他是男人:“就算是泰山石敢当好了,靠一靠也没什么。”她心安理得地靠过去,重新出发时瞥见石壁上有两个凹陷的手印,不禁骇然。
爬上来一看,贪婪之门已经关闭,萧铁骊虽然内力绝伦,却也没法儿破门而出。卫清樱拭着额上的汗珠道:“萧将军,别浪费力气了,咱们要不就在这里等,或许会有人来救我们,或许没有;要不就折回去,刚才那个大洞的壁上还有一个小洞,或许走得通,或许不通。你看怎么办好?”
萧铁骊拍板:“既然这条不通,就试试那条吧。”
“刚才迷迷糊糊的地不觉得,现在想起来,这么滑下去挺悬的,我还真有点害怕。”卫清樱想到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就有点犯恶心,漂亮的靴子在洞道边蹭啊蹭,为难地转过头来看着萧铁骊。
观音奴是不懂撒娇的,所以萧铁骊从来没有见识过女孩子的娇柔婉转,呆了一会儿,伸出手道:“你要是不嫌弃,我带你下去。”这话若嘉树来说,必定在含蓄中蕴着深情,若沈皓岩来说,必定温柔又倜傥,偏只他有本事说得一板一眼、没滋没味。
卫清樱从没遇见过这样诚实的男子,抿嘴一笑,把小手交到他的大手里,安安稳稳地道:“那就再滑一次吧。”
回到下面的洞窟,果见洞壁中部还有一个小洞,以两人轻功,攀上去并非难事。上去后发现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洞竟与一条宽达十丈、高达五丈的宏伟洞道相连,洞道中铺满了洁白的石膏晶体,人行其中,恍惚如梦。
卫清樱只觉得这么走下去,说不定会走到什么地底魔宫,为免自己胡思乱想,便找些话题与萧铁骊说,萧铁骊的回答则包括“是的”、“不是”两种。
“萧将军,从暴室掉下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卫清樱暗想:“这次你可没法儿说是或者不了。”
“我在想……”萧铁骊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我跟着天佑皇帝光复了辽国,赶走了女真人,最后带着观音奴回到故乡的草原,死去的阿妈也复活了,一家人开心地生活在一起。”说完之后却有些吃惊,这梦想深藏心底,从没对人提过,在她面前竟很自然地说了出来。
卫清樱嘀咕:“噢,重回好时光,你在想这个啊。”她等他反过来问自己,半晌都没动静,只好道,“话说我掉下来的时候,一心一意就想成为天下第一美人,武功卓绝,家财亿万。无数青年才俊跟在我后面,我却不肯回顾,让很多人伤心而死。后来遇到一个温柔多情的天下第二美人,我们开心地生活在一起,生了很多漂亮娃娃。”
萧铁骊很震撼,张口结舌地道:“你……你这样想么?”
卫清樱忍笑忍得脸都酸了,哀怨地道:“萧将军,这样的话你都会信,我在你眼里竟如此傻气!”
萧铁骊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地问:“那你当时在想什么呢?”
卫清樱略去那些女孩儿的小心思,正色道:“我当时想了很多,不过最要紧的一条就是想成为萧将军这样的人。”
萧铁骊再度被惊到:“我?你……”瞅着面前娉婷的玉人儿,反观自己,他简直无言以对。
“萧将军,这是我的真心话。在宋国的时候,夜来常跟我提起你。像你这样的英雄儿郎,很容易得人倾慕,”卫清樱微微一笑,“我却不是羡慕你的绝妙刀法和盛大功业,我羡慕你的活法儿。十二岁就带着观音奴离家,在广阔的草原上行走,那么随心所欲,那么洒脱自在,我真是向往极了。”
萧铁骊摇头道:“我们当时过得很艰难,还差点在暴风雪中冻死。”他把左手亮给她看,“我现在只有九根手指,脚趾也只剩七根了。”
“不管活得艰难还是舒适,萧将军,你会看别人的眼色吗?你在乎别人的想法吗?”
“这个倒是从来没有留意过。”
卫清樱郁悒地道:“症结就在这儿了。萧将军,我家人口多,有爹爹、大娘、二娘和三娘,有五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再加上嫂子、姐夫、侄儿侄女和甥儿甥女,热闹得很。我是家中老幺,很受疼爱,也没吃过什么苦,却活得不开心。
“因为我妄想得到每一个人的喜爱,我总是在琢磨家里每个人的心思,投其所好地迎合他们。慢慢地,迎合变成了习惯,我也变成了牵丝傀儡,别人的脸色和想法就是丝线,牵扯着我的一举一动。有时候一个眼神就可以让我琢磨半天,寝食难安。
“我憎恶这样的我,却总是改不过来。没想到在居延跟萧将军相处的这几天,轻轻松松,再也没有那些无聊的想头,所以我决定向萧将军看齐,做萧将军这样的人。”
“卫姑娘,我先生常说,待人要宽,律己要严,像你这样却严过头了。不要想得太多。”萧铁骊搔搔头,“你和观音奴很不一样,但你们都是好姑娘。”
卫清樱把憋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心胸为之一畅,再听他好言勉励,感觉更加舒服。两人沉默下来,走了一段路后,卫清樱恍然道:“怪不得咱俩掉进了同一个地方,原来心里都存着这么多妄求和贪念。”她无意间用了“咱俩”这样的亲密词儿,话一出口脸便红了,看萧铁骊却没什么特别反应,不禁偷笑:“说他是石敢当,
还真是石敢当。”
洞道有五里长,尽头是一个半圆形的洞。各种颜色的流石从洞顶一直铺陈到地面,宝石的艳红、向日葵的金黄、杭州茶的青绿和蜀地桔的橙色搭配在一起,令卫清樱目炫神驰,萧铁骊却拧着眉想:“没想到竟是条绝路。对了,刚才路过一条大裂缝,可以到那底下探一探。”
两人下到裂缝底部,发现了一座小湖,还在湖畔的小洞中捡到一个包裹,用三层油布裹得严严实实,解开一看竟是干柴、长索等物,仍然干燥可用。小洞通向三条岔道,萧铁骊在左边那条找到了一个深红色的箭头记号,虽不知道是谁留的,却深受鼓舞,决定在这儿休整一下,补充了清水继续前行。
卫清樱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样的罪,坐下来便不想再站起,连动都不愿动一下。出发之际,萧铁骊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无奈地道:“你要是不嫌弃,我背你一段,能走了再自己走。”
卫清樱欣然从命,趴到他背上时,带着点愧意道:“唉,重吧?我不像南方姑娘那么娇小。”
萧铁骊福至心灵,答道:“哪里,你刚刚好。”背着这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少女,闻着她清幽幽的处子香味,这性如铁石的男子也不禁生出别样的旖旎心思。
“等到走出这个洞,就要跟他各奔东西了。这样的男子,错过了就不会再遇到,想个什么法子把他骗到东京给老爹看看呢?”卫清樱苦苦思索,一时觅不到良策,暗暗发狠,“不管啦,直接摊牌。”
卫清樱歪着头,在他耳边轻轻道:“萧将军,你娶妻没有啊?”温热的呼吸吹到萧铁骊的耳朵上,他竟抖了一下,停下来僵硬地站在当地:“我,我一直打仗,我没娶妻,”
卫清樱嫣然一笑,问道:“那侍妾呢?侍妾也没有么?你可是堂堂的枢密使大人啊。”萧铁骊听她不相信自己,将她从背上放下来,急躁地道:“真的没有。”
卫清樱见他这么实在,又好笑又欢喜,幽幽道:“萧将军,有件事得跟你说明白。我们汉人有句老话叫“男女授受不亲”,意思是男女之间为了避嫌,连相互递东西都不可以。今天我与将军同行,肌肤相接,耳鬓厮摩,虽然说事急从权,当时也顾不了那么多,现在细想起来,于我确实是名节有亏,清白有损。”
萧铁骊一点儿都没想到自己由始至终都没强迫过她,结结巴巴地道:“名节?清白?”
卫清樱一双明眸隐隐含泪,要垂不垂,泫然道:“萧将军,我可不是轻浮女子,从来没跟别的男子这样亲近过。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条么,将军也不必费心带我出去了,将我一掌打死在这里,也算全了我的名节,存了我的清白。另一条么,将军去见我爹爹,向他提亲,娶我回家。”
卫清樱个性虽强,究竟是女孩子,说到末一句时声音渐小,双颊滚烫如火,闭紧了双眼不敢看萧铁骊。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等了良久却一句话都没有,心想:“完啦,完啦,遇到这么一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了。”
萧铁骊呆呆地望着这玉器般美丽的少女,她羞不可抑的模样令他的心软得像要融化,愣了半晌才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咬牙切齿地道:“不!我决不会打死你。”
卫清樱笑吟吟地睁开眼睛,眼波软得跟春水一样,声音软得跟柳絮一样:“萧将军,你真是个好人。”他笨拙地亲吻她的眼皮和嘴唇,她调皮地躲闪,一时洞中情致缠绵,风光无限。
卫清樱是萧铁骊遇到的第一个宋国女孩,因为无从比较,他便以为宋国女孩就是这样的,后来才晓得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在宋那样讲究礼法规矩的国家,要怎样蔑视世俗的父亲,才能养出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儿?可是她骗也好,诈也好,他都心甘情愿地被她吃定。
此后行程甜蜜万分,共分一块干粮,共饮一袋清水,再怎么难走的路都变成了坦途。萧铁骊征战多年,从没尝过这样的销魂滋味,真是连睡着都含笑。
走出洄风洞,已是第三日正午,卫清樱手搭凉棚望着骄阳下的广阔荒漠,讶然道:“哟,这样就走出来了?”笑着回头,“铁骊哥哥,咱们可说好的,等这里的事情了结,你先陪我回我的国家,我再陪你回你的国家。”萧铁骊牵起她的手:“阿樱,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嘉树能在黑暗中视物,在急速的下降中感到一片清凉水色扑入眼帘,他的双臂突然展开,下降的速度不可思议地变得缓慢起来,到鞋底沾到水面时,堪堪卸完坠落之力,像只优雅的鹤一般掠过水面,在干燥的岩石上站定。
嘉树从衣囊中取出承辉珠,柔和的白光顿时满盈,纤毫毕现地照出了洞壁上覆盖的鲜红流石,涟漪微微的深蓝湖水以及观音奴掉在湖对岸的碧玉簪。湖水与湍急的暗河相通,他沿河寻去,在半里外找到了她。
一根倒塌的大石笋挡住了随水漂流的观音奴。在青碧的暗河中央,她的长发像藻类一样飘荡,面庞则似波心的明月一样皎洁。嘉树捞起观音奴,将她横置膝上,轻拍她的背心,迫她呕出了腹中的清水。
观音奴被呛醒,睁大了眼睛道:“哦,嘉树法师。”迷惑地打量周围,“这是哪儿呀?铁骊他们呢?”
“这是暴室底下的地洞,我下来以后只找到你,估计其他人掉落的洞跟这里不通。”
观音奴想起刚才的恐惧,奇怪自己现在竟如此平静:“嘉树法师,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那个白面城主在暗血城的迷宫里追我,我拼命地逃,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还看到很多血腥的幻象,真是可怕,所以我连自己怎么掉下来的都不知道。”
嘉树无奈地想:“是啊,感到你的灵魂蜷缩成一团,那么惊慌,那么害怕,我竟忍不住跟着跳下来。”他将手搭在她的腕上,一边察脉象,一边问,“你恨那个城主吗?若他当时没被铁骊杀死,你过后会不会找他报仇?”
观音奴使劲点头:“嗯,我恨死他了。他把我绑在祭台上取血的时候,我先是害怕,然后就愤恨,凭什么这样害我呢?我一心一意地盼着铁骊来杀了这个妖怪,结果铁骊真的来了。”她再想想,犹豫道,“如果铁骊没有杀死他……过后一定得报仇吗?反正我也活得好好的,虽然当时很恨他,后来就淡忘了,这次回居延才想起来。”她俏
皮地扬着眉,“除非当时被他害死,那我就变成一个小鬼,天天缠着这个老妖怪,拖他到黑山大神那儿评理去。”
嘉树喜爱观音奴的这种特质:始终和悦明朗,始终相信爱和善,即便遭遇残忍邪恶也不动摇。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加倍地爱她。那样纯白无垢、懂得宽恕的灵魂,是他在阴暗泥沼中挣扎的困顿灵魂难以抗拒的。他微笑着,低声道:“乖孩子。”
“唉,咱们这次都中了那坏和尚的圈套。”观音奴打起精神道,“我每次倒霉都会得到嘉树法师的帮忙,小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她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感谢:“嘉树法师是我的贵人呐。”
嘉树微喟,心想:“若不是我设计你来居延,你也不会吃这种苦头。”见她头发、衣服都在滴水,便道:“地底寒凉,你这么捂着,几时才干?我帮你吹吹。”手掌一翻,一股暖洋洋的风便裹住了观音奴。
观音奴乖乖地坐在他对面“吹风”,衣袂翻飞,发丝轻舞,体内的夺城香一丝丝沁出来,将这不见天日的地底化作了花气袭人的原野。她将手臂支在膝上,托着腮道:“嘉树法师,真寂寺的内功真特别,寒气冻得人发抖,热风又这么舒服,一冷一热两种内力在经脉里不打架么?”
嘉树道:“不会的,冰原炁行的是奇经八脉,呃……春野炁行的是十二正经。”
后一个名字是他随口杜撰,观音奴却信以为真:“法师的春野炁跟凤凰沈家的熏风之功很像呢,我表伯也能发出这样的热风。有次在山里烤鱼,我们丢了火石,表伯把风里的热集中在一个点上,好厉害啊,木柴就燃起来了。”她兴致勃勃地道,“我突然发现嘉树法师的名字跟表伯也很像,‘后皇嘉树,生南国兮’,‘南有嘉鱼,烝然罩
罩’,像是两兄弟的名字。”
最后一句话实在触了嘉树的逆鳞,若是旁人说的只怕会死得很难看,对着观音奴,嘉树只感到说不出的郁闷:“说你笨吧,你还能看出这些;说你聪明吧,对我却没一点疑心,太容易相信人了。”
待她衣服干透,嘉树道:“这洞中既有暗河,就一定能走出去。只是居延的泉水散布各处,不知道这暗河是跟哪条泉相通。”
观音奴见他这么笃定,安心不少,道:“说不定跟居延海是通的。”
嘉树微笑:“嗯。”与观音奴单独在一起,这冰冷的人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和悦的一面。
其时正是居延的雨季,暗河的流量极大,甚至淹没了很多在旱季时干燥的洞窟,两人不得不泅渡过去。有一个洞似羊肠般曲曲弯弯,长达七里,地底的水温又极低,观音奴游了一半,冷得实在受不了,攀到一根露出水面的石笋上,哆嗦着道:“早知道还会把衣裳弄湿,嘉树法师刚才就不用费力吹干了。”
嘉树道:“不要紧。”见观音奴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便将承辉珠递给她,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两颗暗紫色的丸子,自己含了一颗,递给观音奴一颗,“还好瓶子封得紧,水没进去。这是九转固元丹,吃了以后精力充沛,七日之内都不会饥饿。”
观音奴学他含在口中,只觉药味极重,实在难吃,忙不叠地吞下去道:“嘉树法师的衣囊里真是什么宝贝都有。”这丹药甚是灵验,吃下去一会儿便觉得丹田发热,全身暖洋洋地像泡在温泉中一般。
将要游出羊肠洞时,嘉树忽然道:“小心些,这水声不对。”果然,暗河出了洞后突然下降,形成一个宽三丈、高十丈的暗瀑布,飞珠溅玉,水雾氤氲。观音奴虽得他提醒,却收势不及,竟随着瀑布一起冲了下去。嘉树腾身而起,后发先至,在半空中揽住了观音奴,抱着她翩翩落地。
观音奴觉得有趣,笑道:“想不到地底还有瀑布,真好玩儿。”
嘉树却被她吓到了,淡淡道:“好玩么?要不要再玩一次?”
观音奴可听不出是反话,跃跃欲试地想再攀上去,见嘉树冷冰冰地睨着自己,总算醒悟,小声道:“算了,还是不上去了。”
如此走走歇歇,两人在五天后进入一个宏伟的洞穴,底部是方圆五十丈的暗湖,宛如一块硕大、清透的绿翡翠。沿岸环绕着猩红的方解石,并有一溜儿延伸到了湖里,恰似重重叠叠的荷叶一般覆在水面。嘉树与观音奴沿着这朱色“浮桥”一直踱到了湖心。在承辉珠的照耀下,湖面映着洞穴的白色倒影,湖水潋滟流转、光影变幻,就算九
天之上的星海也不过如此。
观音奴忽然咦了一声,弯腰在方解石的边缘拈起一只褐绿色的小蟹,小心翼翼地捧在掌中给嘉树看,两人对视一眼,欢喜无限。一路行来,所获鱼虾都是通体透明、不生眼睛的,在这儿能捉到模样正常的螃蟹,想必离出口不远了。
两人潜入湖中,在六丈深的湖壁上找到了出口,那是一条全充水的通道,洁白,细长,连承辉珠也照不到尽头。嘉树拉着观音奴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出口的通道太长,又充满了水,不换气的话,我可以潜行两百尺,你也差不多,等不到游出去,先就窒息了。”
观音奴沮丧地道:“怎么办呢?折回去找别的出口?”
嘉树苦笑:“要有别的出口,我们早就出去了,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两人默默地坐在湖边。突然间,死亡不再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它不动声色地横亘在前路,没有刀剑之利,没有飓风之疾,安静地等在那儿,等着他们崩溃、衰竭直至死亡。
观音奴将脸埋在手心,开始小声地啜泣,嘉树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她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道:“法师,我们走不出去了吧?会死在这里吧?可我还想活着,想一直一直活下去。”
“吃了九转固元丹,还可以撑个四五天,足够把来的路再走一遍,兴许会有漏掉的出口,现在说死为时过早。退一步讲,真的没法了,不得不死了,也要死得漂亮一点,别像花猫这么难看。”他轻声安慰,用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心酸地想:“我这一生,只为讨回母亲的血债而活,就算大仇得报,也不会生出什么快乐,多出什么意趣。
这样安静地与你一起死去,再也不用筹谋算计,不知道是神的惩罚,还是神的恩宠?”
观音奴渐渐松弛下来,倦倦地道:“我们歇一会儿再走回去,可以么?”嘉树很少听她喊累,现在这么要求,可见已是疲惫不堪,点头道:“好。”
观音奴在嘉树身旁蜷成一团,一会儿便睡着了。他觉得她的睡姿像猫咪般可怜可爱,便将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腿,令她可以睡得舒服点儿。观音奴醒来时,见自己枕着嘉树,嘉树则靠着石笋,呀了一声,慌忙跳起来,嗫嚅道:“我睡糊涂了,法师别怪我。”她已经懂得男女之防,但嘉树法师在她心中是近于神的存在,并不曾当他是世俗男
子。
嘉树的叹息深藏心底,她没有办法听见,只闻他淡淡道:“没什么。”
两人沿原路回去,嘉树不大说话,观音奴也就默默,低着头胡思乱想:“要能走出这个洞,我再也不来居延了,吸血怪、大沙漠、黑洞穴……每一样都让人倒霉透顶,吃尽苦头。”她忽然停住脚步,狂喜中不觉拉住了嘉树的衣袖:“法师,法师。”
嘉树实在没法儿生她的气,停步道:“怎么?”
观音奴喜不自禁地道:“小时候在居延,我和铁骊被那个坏和尚逼进沙漠,遇到了黑风暴,师父领我们在沙子底下避风,那可是一点气都不透的,我们也没被闷死。后来请教师父,才知道他用了南海秘术中的胎息法,点了我们的十二处重穴。胎息法可以让我和铁骊在密闭的地方活一个时辰,当然啰,要是一个时辰后不解开穴道,将经脉
寸断而亡。”
她喘了口气,道:“可是师父呢?师父是怎么在沙子底下保全自己的?甚至还有余力带着我和铁骊在沙子里钻进钻出。我想这才是胎息法的真正力量。”
嘉树道:“你会胎息法么?”
观音奴的声音低了下去:“师父没教过,不过我记得师父说的那十二处重穴。还有碧海心法的‘微息’篇,我虽然没用过,也能背得出来。”
嘉树对武功一道有极高的天分,听观音奴将十二穴和微息篇背了一遍,又问了碧海心法的行功法门,竟自行悟出了胎息法。两人返回湖中一试,果然灵验,无须换气也能在湖底畅游,当即游进湖壁上的通道。
那通道逼仄而漫长,承辉珠的柔光映着新雪似的洞壁和碧玺似的水纹,极幽邃,极美丽。游了两里后,通道渐渐抬高,水的压力也陡然增大,令人耳鼓生痛。幸而这水的流向是自内而外、自下而上的,含着一种喷薄欲发之力,推着两人往上游。
游到后来,通道抬起的角度已堪称峭拔,两人无须费劲,水中自有一股大力托着他们向上。蓦地,观音奴只觉眼前一亮,身子一轻,竟随着一股喷溅的大水回到了地面。她被摔得七荤八素,勉强睁眼一看,深蓝的天幕上,碎钻似的星辰闪烁不停。野生的那伽花盛开在泉眼周围,有一枝柔软地垂下来,拂过她的面颊。风中弥漫的是花香、
草香、水香……
观音奴深深地呼吸着地面的新鲜空气,喜悦像泉水一样喷出来,跳起来抓着嘉树,一迭声地道:“法师,法师,我们出来了,我们出来了。”
他温柔地抱住她,一半欢喜一半酸楚地想:“你永远不会知道,地底这五天是我一生中最欢喜的时光。没有仇恨,没有算计,一心一意地对待你。然而幸福是这么奢侈的东西,我本来就不该妄求,像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他却不知道,幸福如同罂粟,既然已经尝过滋味,又怎么可能浅尝辄止?
观音奴实在开心,从他怀中滑出来,笑盈盈地摸摸那伽花,拍拍黄葛树,还踹了树下的石头一脚。平日司空见惯的这些东西,现在光用眼睛看都嫌不够,还要触碰到才满足。他微笑地着看她折腾,心想:“活着,不过是吃苦、负重、还债,看到这样的你,突然觉得活着真是一件好事。”
两人歇在泉水边,待天亮后再去寻找萧铁骊等人。睡了一个时辰,嘉树察觉旷野中有人接近,突然醒来。熹微的晨光中,潺潺的泉水映出一个挺拔的影子,竟是沈皓岩。
嘉树微微蹙眉,心底生出冰冷的怒气。沈家的小子凭什么在这时候破坏他微薄的幸福?在漫长的离别后,在新的离别前,他只有这一点儿时间与她相处,还要被沈家的人打搅。嘉树阴郁地想:“好吧,我这一时的不痛快,要你用一世来还。”
嘉树全神贯注地控制着观音奴的灵魂,还在睡梦中的观音奴很快臣服于他的意志,懵懵懂懂地站起来,拥住了他。嘉树个儿高,观音奴得使劲踮起脚尖,才能触到他线条优美、微微生凉的薄唇。他环着她盈盈一握的细腰,轻轻啜吸着她温暖芬芳的气息,不禁沉醉。
沈皓岩看到这一幕,愤怒像野火一样蹿起,烧得视野中一片血红。他曾进入洄风洞寻找观音奴,却无功而返。因为没藏空说洞里的暗河可能与居延的泉水相通,他又没日没夜地寻找,甚至不愿将时间花在睡眠上。不料人找着了,却是这样的光景,身为未婚夫,他都不曾与她这样亲密过。
观音奴清醒时,晨光明澈,鸟鸣啾啾,正是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刻,心爱的人又奇迹般地出现在面前,不禁开心地迎了上去。沈皓岩紧抱着她,用力之猛,仿佛要将她肺里的最后一点空气都榨出来。他满怀痛楚地想:“前一刻背叛我,后一刻就这样清白无辜地走过来,真是没有心肝的人啊!”
嘉树没有理这对情侣,衣袂飘飘地走进旷野。对于这骄傲的男子,用上邪大秘仪来换取意中人的虚幻爱慕,不但伤心,更伤了自尊。
西夏元德八年(1126年)六月。
所有因灵府大阵而坠进洄风洞的人都逃出了生天,没藏空的局被破,他感到如释重负,卫慕银喜却恚恨难平。那对阿修罗一般的兄妹出没于银喜的每个噩梦,她想:这辈子跟他们是不死不休了。
萧铁骊在胡杨客栈收到一个没有附拜帖的木匣,里面端正地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名曰《迷世书》。嘉树看了以后认定是真迹,萧铁骊也感到如释重负,将册子交代给二十铁骑,并向皇上递了告假的折子:要到宋国讨老婆去,跟金国的半山堂也有一桩旧债要了结。
嘉树先离开居延。细心的千丹发现,主人比以往更喜欢沉思默想,当他露出回忆的神气时,让人感到无法言喻的温柔。一把冰冷、贵重的长剑,转侧间只应有寒光照人,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温柔。
洄风洞一番历险,于萧铁骊和卫清樱是美妙开端,于沈皓岩和观音奴却是猜疑之始。无论如何,来时是三人,去时是四人,一路行去,榴花开尽,桂子渐香,风光正好。
注:对洞穴爱好者来说,不会不知道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号称“世界上最美丽洞穴”的列楚基耶洞,我第一次见到它的图片时,震撼至极,觉得只有滕王阁牌匾上的“瑰伟绝特”这四个字可以形容。贵州属于喀斯特集中分布区,洞穴多而且奇,最大的一个当属双河洞,目前已测定的部分长105.75公里,洞内落差达501米。其实想说的
是,世界上不乏庞大美丽的洞穴系统,我以此为参照,臆造了洄风洞,并出于讲故事的方便,跟同样臆造的惠慈敦爱太后陵一起安置在居延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