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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殇
苏镜
折一 春胜德
中原的初冬是不能与南国相比的。帝京巍巍,轻雪遮道,举目望去,红的是殿宇楼台,黑的是砖石淤泥,还有那点点的白,静邃地飘散在目所能及的每一处。
裴千鸿的心随着飞雪坠落,仿佛也一阵一阵地悸动,默然道:这京城的初雪,已是多少年不曾见过了,不由低声自语道:“所谓家破人亡,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他所站立的地方乃是一十八省会馆外,北门中铜雀台道,虽则往来之间仍是驷马高车,然而往日的笙歌消逝了。帝京的气氛凛冽而沉郁,隐隐透着南方传来的浓重硝烟。
建光一十四年,朝廷与西夷的纷争终于到了不能再用一方称臣纳贡,一方炫武示威来维持的境地,于是炮火声同时在南海东陆响起。裴千鸿对这等国家戎事反没什么特别感觉,他和着滚滚流民从南方一路远来,待进了京,才发现不知该向哪里去了。高阁深巷,雪桥冻池,最后他鬼使神差,走到偏巷里一座大宅前,看着墙头斑驳白草,喉
头渐渐涌起酸涩之意。
牌匾上三个嫣红大字——春胜德。当初的威卫大将军府,如今竟成了戏园子了!
秀媚多姿的字体,和古朴沉重的铜环宅门颇不相称。不知过了多久,里头走出一个中年人,站在阶上道:“爷若是无事,休在我门前枯站。”
裴千鸿仿佛从恍惚梦幻中惊醒,上前道:“倒也并非无事……想请教这位管事如何称呼,贵班老板可得一见?”
中年人闻言一怔,仔细打量对方,站到一边,道:“不敢。外间风大,爷且进来看茶。”戏班管事最擅察颜观色,听得裴千鸿那帝京子弟特有的纯正口音,便已刮目相看。
裴千鸿进了前院,管事纨叔走在后面,道:“我家谢老板现下不在,爷若是要请哪位角儿出堂会,向后面阁子里来便是,这点主意在下是拿得下的……”
裴千鸿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这里原是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当真梦境一般。他仰头看着重重的飞檐斗拱,叹道:“好大的厅堂,想来不是你们自家修的。”
“可不是么。这堂舍是五间七架,我们唱戏的哪里敢砌?这可是天子脚底下,出了这等违制的事,朝廷要拿问的。”纨叔说着,凑到他耳边,将声音压低了,“话说来长啦!实不相瞒,这里原本是威卫大将军的府上——想必爷也听说过的,自那年给赐了自尽,就一直空着。直到前几年太后万寿节,我家班子被升平署差做内廷供奉。一见
之下,当真曲艺冠绝,辅政王便将这房子做了恩赏,赐予我‘春胜德’。”
裴千鸿笑了笑,道:“你错了,我多年不在京里,人事都荒疏了。说来我听听如何?”纨叔微微点头道:“请随我后面来。”
本朝数十年前宣宗皇帝的时候,京城里唱戏这一行当忽如春风夜来,梨花千树,各色戏班风起云涌,争领风骚。近年来却数“春胜德”最享盛名,往日宫里宠,下头爱,风光便如同鲜花簇锦。班主谢采菊乃是戏界第一时髦的人物,尝自诩他的班子在大内也从不容太监安排戏码。现如今若不是朝廷打仗,决不至于敷衍裴千鸿这样不知来路
的上门主顾。
进了后院,管事向裴千鸿道:“自从朝廷下令禁唱冶艳词曲,我班子里便将那些太缠绵的全停了,新排的几个都是新本武戏,端的钢喉铁嗓,刀光剑影。天下独一份的!”
梨园没有不练武的戏子。武生武旦们的功夫,更是十年寒暑之功。裴千鸿已多年没有看戏的闲情逸致,此时乍见老松下两人对舞,不由怦然心动。
那两人起初是遥相对峙,没有胡琴锣鼓伴奏,忽地左首一人持剑沛然而攻,一进一退,若合符节。左击右挡之间,飘忽凌厉,意势绵绵,招招皆似江水去而不归,紧要关头却又回转如意。
那右首之人提一支梨花枪,裴千鸿认出这一手枪法唤作“雪碎”,此刻但见他枪尖疾点,片片银光倏忽而逝。那持剑者年可三十,面色有些蜡黄,武艺倒似更胜一筹。虽没有着锦衣披挂,但身形极是威武,他的剑每一送出,则尽现其招式矫健苍劲,有无形的气势汹涌散去——京城红武生杜瞻云。他六岁入行,请过的武功教习不计其数。
这一手剑法,是将真武功与假做戏融合交汇的极致,一招一式无不穷尽其妙。
裴千鸿感于这姓杜的绝技,不禁往前走了几步,近里观看。
如今战事纷纭,唱戏惨淡异常,是几十年都未有过的局面。谢老板的“春胜德”声名远扬,已将京中梨园戏班斗倒一大片,可仍然没有足够的生意做。因有一家叫做“祥三和”的班子,老板曲不疑是谢老板师兄,很有名气,如今撑着不倒,也还有一些看客。这“两分天下”的局面,叫谢采菊恨得牙痒痒。
过不了多久就是太后万寿节,据说升平署照例要请戏班入宫,谢老板想抓住这个机会大出风头,赚回场子,奈何曲老板的班子梗在那里。两家原就明争暗斗,为了在皇宫里露脸,更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梨园公会会长、有“通天教主”之称的庄月斋出面调停,才暂罢了干戈。但谢采菊很不甘心,私下预备着要把曲不疑的班子赶出帝京戏界
。
那边两个红戏子见到外人,停了手中刀剑,都大大着恼了。杜瞻云瞠目,道:“老东西,什么人你也随便往园子里带,待我告诉老板,看他如何开销你!”
裴千鸿知道越是角儿脾气越大,在班子里谁的脸也不卖。他也不计较,不动声色地道:“得罪。”两人便绕向西边,正要从一进厢房前走过,裴千鸿猛地顿住步子,望向其中一扇窗子,神情极其复杂,不待管事说话,飞快地掀帘而入。
“贺兰春,第一坤。”条幅上字是斗大的,衬底花纹竟是龙凤纹。
这是“春胜德”当家坤伶贺兰春的屋子。这女子无疑是当今戏界第一红人,不管谢老板还是“春胜德”,最初发家,靠的其实都是她。那年万寿节,正是她盛名初绽之时,声裂金石,美如天人。太后一见大喜,命随侍太监写了这六个字赐给她。
裴千鸿双目豁亮,注视的却是桌案上随便扔的一柄扇子,是十余年前帝京流行的蕉叶形纨扇,有些旧了,上头几笔斜雁,两行草诗,题道: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纨叔颇卖弄地指点着说道:“这扇子来头大了!贺兰春唱戏时总是用着它,京里头人人都知道。当初辅政王的三公子以百两黄金相求,被她一口拒绝了,我们谢老板都无话可说……”
裴千鸿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他的手颤巍巍地,几次要摸上那扇缘,最终都如同烫手似的缩了回来。
他低着头,纨叔也看不见他脸。一旁博山炉里,未尽的余烟袅袅,将他裹在一片似灰似白的霭气里,蒙眬中仿佛有诉不尽的哀凉。裴千鸿支在案桌上,想勉强静一静,却发现整间屋子里都是自己沉重而小心的呼吸声。他听见自己茫然地问:“此间主人呢?”
纨叔一言警醒,急着要将他拉出去,道:“出门去了,立刻就要回来。快走吧!”他不过信口催迫,岂知帘外竟真的响起步履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来,叫屋中两人同时变色:“纨叔,什么人在我屋子里?”
纨叔大急,回头去看裴千鸿时,却发现身后竟已是空空如也。没有人,只剩下后门竹帘微微晃动,也完全没看见裴千鸿是何时避了出去。就在这一瞬,一个女子迈了进来,但见她青地牡丹的绣衣,披了白色云肩,黑云宝髻上插了两排水精石制九眼光珠。赫然便是那名震天下的贺兰春,因为要去出堂会,故而一身戏装。
她推开门的当儿,隐约看见一道背影消失在帘后,恍惚中有种刻骨铭心的熟悉,几步追过去时,却是人影杳然。她不可思议地摇头,走到外面张皇四顾,又回头向纨叔道:“方才还有什么人在我屋里?”
纨叔迟疑地摇头,贺兰春瞥了他一眼,道:“你私自领了人进来,竟还敢骗我。”眼见贺兰春煞白了脸,握紧的手竟微微发颤,纨叔不由惊呆了,期期艾艾地,半晌方道:“是……方才我是带了个姓裴的进来,只是……”
贺兰春抬起头来,眼中倏地精光盛放,转身便走,不顾衣服繁重绊脚,小径曲折泥泞,竟提起下摆飞跑起来。她心中焦灼无比,想喊却喊不出口,饰物戏服牵在树枝上,只管撕破了继续朝前飞奔而去。
然而这时,心脏猛地一缩,疼痛像钢刀从心口直划进肺腑。贺兰春倏地咬住唇,低下头无声地呻吟起来。那老毛病又犯了!
这几年来,她一直承受着这顽疾,情绪一旦激动,就会发作,疼得她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再要紧的堂会也会推掉,但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一手紧捂着胸,拼命向前跑去。因为无论如何,她一定要看到那个人。
角门斜开,两边望去,竟都不见他踪影。贺兰春心疼得片片破碎了一样,她扶在石墙上,头上手上,都感觉到点点冰冷。原来,雪又开始飘了。
是你!一定是你!还是这般恨我么?已经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啊!
贺兰春勉强立稳,这名震天下的红伶,此刻觉得自己虚弱得像一团蓬草。天下之大,命途之乖,她早已无言以对,可是眼下的对面相逢,也令他如此痛恨,决然躲避么?
“小娘子是唱戏的?”路旁一个醉汉忽然凑了过来,几乎将脸贴到她身上。这是奉辰卫的新兵,年少好事,又喝多了,一只手向伏在墙上的贺兰春颊上摸过去,向身后两个同伴笑着,道:“唱个‘吊孝思春’来听听?”
贺兰春冷了眼,颊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猛地扭头拔了簪子直戳上去。银光一闪,眼看要戳上眼睛,那卫兵终于蒙眬酒醒,手一拦,向后仰头,那簪子斜扎过去,脸上绽出老长一条口子,翻出吓人的红肉。
卫兵惊呆了,摸着脸,跟着饱含怒气的一掌朝贺兰春颊上掴去。贺兰春浑身战栗,苦于病痛无法躲避,粗戾的掌风刮上她的面颊,最后却在不及半寸的地方停住,一只苍白挺直的手架住巴掌,跟着照脸一拳,将那个卫兵掀倒在尘土里。贺兰春手中簪子坠地,双目追着来去飞翻的黑衣,呼吸停滞,瞬间连心疼都忘了。是他!危急的时候救
了自己。
被打倒的新兵勉强爬起,他的两个同伴也都大怒。有的提拳,有的抽刀,都斜踏几步,身形飘起,酒意中有杀气,而招式则是大同小异。
裴千鸿心中百味陈杂,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招式:“七步扶摇剑,九转抱月拳”。他感慨中出手三次,均是飞掠而前,照面一击,而后翩然回退。三个兵士招数还未使足,便被切中前胸后颈,一时间跌倒在地。
裴千鸿再不屑理睬,冷声喝道:“滚!”三个奉辰卫兵士被他身手吓着,手脚并用爬出几步,起身逃奔而去。
贺兰春跌倒在地,更无半分矜持,裴千鸿瞥了她一眼,原也要抽身而去,衣角却被她拉住了:“千鸿,你莫走啊,我要痛死了。”
这低柔而略带嘶哑的哀唤,仿佛是冥冥中生出无数只手,又将人拽回那些难以泯灭的记忆中。裴千鸿再也迈不动步子,他仰天叹了一声,满心的自怨自艾: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回京城里来?这里有那么多的人和事,你分明就放不下,为什么还敢再去触碰?
他放任自己揽起那纤柔宛转的腰肢,甚至将那雪白青透的脸扶在臂弯中。贺兰春叹道:“这许多年,你都在哪里啊?我日日盼你回来,盼得几乎要发狂;又夜夜梦见你已经死了,恨不能自己也以死相赎;现在真的看见你,却又有些认不出来了……”
半晌静默,耳畔只有风吹雪落的声音。裴千鸿没有回答,反而平静地道:“我听说你声名大震,红透了,总算不负当年心愿。恭喜,恭喜。”
贺兰春怔了一怔,好像很诧异,跟着冷笑起来,道:“红透了?京城里的愚妇愚夫,他们懂得什么叫戏了?”
裴千鸿微笑不语,嘴角露出一条细长的皱纹,这是风尘痕迹。贺兰春看着他,徒劳地要去找寻缕缕旧痕,可是如今他连笑容都像是带着讥诮,又哪里还是当初明朗清秀,又略带优柔的少年?
贺兰春忍不住捂了嘴,泣道:“我……”她泪水走珠般滚落下来,铅华洗净,再说不出一个字,许久,方又扯住裴千鸿道:“你回来多久了?在哪里住,常来看我行么?若是不行,我……瞧你去。”她犹豫了很久,忽然求恳似的道,“你还在怪我,是么?”
裴千鸿打了一个寒噤,女戏子冷艳如梅,岁月仿佛只粗砺了枝丫,却使花更美,美到惊心动魄,美到无懈可击。然而这也是能使他生出无端恨意的一张面孔——恨她,恨自己,更恨这弄人的无边造化,恨得透体冰冷,满腔心事尽化为灰。
他抽出袍角,转身而去,道:“我并没有怪你,也不恨你。我……只愿此生……不曾遇见过你。”贺兰春面如死灰,半晌,她止了泪,高傲地仰起头,道:“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你至今没有忘记我。”
裴千鸿闻言猛地顿住步子,一时心血倒涌,可是他没有回头,默默走向巷外碎雪深处。面对那些不能忘记的人和事,能选择的,只有逃避。
折二 祥三和
“裴爷留步,我们大人有请。”
裴千鸿回过头,身后是一个白衣的年轻人,手提长剑追上来,端端正正行个礼。裴千鸿打量他一会儿,问道:“你是谁?你们大人又是谁?怎知我名姓?”他一手暗蓄了势,暗自揣测,离京这么多年,还有谁能认得出自己?
年轻人低头道:“爷且莫问,只管随我来,包管是你最想见的人。”
裴千鸿端详他一会儿,瞥见他腰间缀了块铜牌,写着“奉辰”二字,不由冷笑,暗想:自己才进京城,竟然就被那刘震宇盯上了,这仇家隔了这么多年,还不想罢手,难道就这样笃定能杀了自己?
他想着,却无甚畏惧,问道:“你们大人在哪里?”年轻人指了指远处一幢小阁楼,隐约可见屋脊和尖顶,轮廓画在苍茫雪气里。裴千鸿道:“既如此,你前面带路吧。”那年轻人一躬身,领着他径直过去,上了二楼,转头笑道:“我们大人就在里边,裴爷请!”
裴千鸿微一用力,门被推开,一股炭火暖气迎面涌来。外面冰天雪地,室内却温暖如春,靠窗边立了个人,背对着门,白衣胜雪,身形修长,只看背影就觉丰神俊朗,清标异常。
裴千鸿心中一震,愣在当地,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人慢慢地转过头来,仔细端详他片刻,叹道:“千鸿,你变多了。今年不过二十八吧,却是满面风霜色,叫人不敢相认了。”
裴千鸿心绪淆乱,半天才喃喃道:“成器哥……”接下来却哽咽住,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头弥漫,并不全是伤感,更多的是惶惑。
此刻他最不想见的人,并不是情怨难明的贺兰春,而是眼前这人——他的堂兄裴成器。自从父亲被含冤赐死,堂兄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在那段最困难的日子里,能熬下去全是靠这个堂兄帮衬。可如今潦倒落泊成这般,又哪里还有颜面相见?
裴成器挥手示意他坐下,道:“这些年还好吗?我一直差人访你,却总没音讯,你回京之后为什么不来找我?”
裴千鸿低下头,不敢看他,道:“在外边逃亡,什么都不便。成器哥,我现在仍是有罪之人,如何还敢来连累你?”其实他已经听说,堂兄和刘震宇现在都是奉辰卫副指挥,两人在争总指挥的位置,情形十分凶险微妙,如果不慎叫人发现他在堂兄处出现,一定会落人口实,对堂兄很不利。
裴成器气得冷笑,道:“你要是真替我着想,当初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那时候我为了护住你,什么都能为你做。你倒好,一走了之,一走十年!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有多担心你?你不肯来见我,回京又是想做什么呢?”
裴千鸿目光闪烁,叹道:“回京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裴成器仔细看了他很久,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想瞒过我去?你是回来找那刘震宇的,是不是?”裴千鸿心中一凛,脱口道:“不是。”
裴成器微微点头,道:“不是就好,我劝你不要动那个心思。那姓刘的父子如今势力极大,出入戒备森严,要是让他知道你回京里,你就是死路一条,更别提寻他们麻烦。其实,你急什么呢?只要我能当上奉辰卫总指挥,姓刘的就活不了几天,你就暂且忍忍,在我这里住下,行吗?”
裴千鸿默然片刻,倏地轻声笑了,裴成器扭头诧异地看向他。
这笑抹去了一切惶惑与不安,如利刃缓缓出鞘,一片冰冷。裴千鸿仰起头,咬牙道:“就让刘震宇知道我回来了好了,我不怕他!我和他两个人命里注定只有一个活得下去,我就要看看,单凭我自己能不能报这个仇。我知道你会担心,可是没有办法。我不杀他,天理不容!”
他说完,竟不等堂兄开口,弯腰一揖,转身便退将出去,衣袖萧然,决绝而坚定。背后传来裴成器的怒喝:“……你给我回来!”
裴千鸿加紧步子冲下楼去,他不愿堂兄阻拦他要做的事,也不能把这唯一的亲人牵扯进来。
天色快暗了,四处寂静了许多,裴千鸿独自立在街尾,先前那白衣青年追上来,将一个包袱递过去道:“裴爷,我们大人知道你心意难改,十分担心,他嘱咐要你静待时机,万不可意气用事。这里的银两请你收下。”
裴千鸿没有推辞,一手接过,道:“兄弟你如何称呼?”
那白衣青年有些受宠若惊,忙答道:“有辱下问,鄙人莫林。”一顿又道,“当年威卫大将军的事小人也听过些,只是那刘如海如今受封了大将军,在前线督军,又是钦差,儿子刘震宇也成了奉辰卫副指挥,可谓一门显贵,不是那么容易下手的。”裴千鸿没有说话,当年刘如海不过一个普通将领,才过去十年,升迁得也真够快。他心中
一权衡,明白堂兄的劝告不是没有道理。
莫林又道:“我们大人念着大将军之仇,一日不忘,这些年来一直与刘震宇不甘休。但是如今他父子势大,又有辅政王这个大靠山,大人他也无可奈何。”
裴千鸿皱眉道:“是么?那成器哥还指望着凭他自己斗过刘震宇?”
莫林低头道:“哼,那刘震宇有他爹爹撑腰,自然更为上头看重。据说万寿节那一天辅政王便要安排他入宫负责守备,随时在御花园里伺候,这可是在太后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可惜我们大人遇不上。”
裴千鸿闻言笑了起来,道:“岂不知福兮祸之所倚?若是人算不如天算,那姓刘负责的时候犯了干系,非但不讨好,反而办砸了差使,他岂不是……”
莫林也笑了,道:“这只当是笑话,根本不可能。别说万寿节,寻常日子宫中就飞鸟难度,什么闲杂人等能进得去?万寿节上太后要看的那可是戏子,旁人进去得一个一个验腰牌的。”
裴千鸿顿时很感兴趣,道:“哦,国难当头,竟还要看戏?却不知今年升平署传的是哪家班子?”莫林摇头,道:“宫里的意思我哪儿知道?无非是谢老板的‘春胜德’,要么就是曲老板的‘祥三和’,两家都在争抢吧。哎,如今世道不太平,戏子们也打打杀杀的。”
裴千鸿沉沉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回去告诉你们大人,说我不会有事,让他宽心好了。”说罢提着包袱,施然沿街行去。
莫林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目光闪烁,许久才呼出一口白气。
隆福寺侧,短巷子里。
“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祥三和班主曲不疑口中哼着,他在庭院里踱来踱去,眉头皱得颇似《失空斩》里的诸葛孔明,那张春胜德的帖子使他烦恼不堪。他将衣袖一摔,愤愤地转过身来。这时,他看见了前来拜会的谢采菊,在小厮引领下,穿门而入。
虽然过去多年,谢采菊至今仍是身段风流,仪容俊秀。他终年迎来送往,都拄着一支竹制手杖,细心的人可看出他右腿不如左边那么得力。他一贯笑脸迎人,这时几步上前向曲不疑拱手道:“师兄。”
曲不疑顿时铁青了脸,半晌,拉长了声音道:“哎哟,我哪儿当得起谢老板这两个字呢!”虽然语气讥讽,可面对他这“谢师弟”的时候,心底最深藏的竟是恐惧。
谢采菊就像没听见他的话,又拱了拱手,感叹道:“师兄啊,你我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见识过啊。你怎么还是看不透呢?”
曲不疑落寞的神情一闪而过,转眼换了满面怒容,厉声道:“少来我这里花言巧语!现如今我看透个什么?从前你抢我看客夺我场子,背后落井下石给我使绊子,瞧在同门的份儿上,我也都忍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他声色俱厉,谢采菊便也冷了颜色,缓缓吐出两个字:“斗戏。”
一瞬间,曲不疑以为自己耳朵听差了,惊道:“什么?”
谢采菊冷笑,道:“现在咱们行当情形很明白,兵荒马乱的时节,朝廷禁令一下,京城里多少班子停了。师弟我那儿也不景气,指望着万寿节上讨点子赏,升平署却说只打算请一家进宫。如今情形,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劝师兄你就此歇手,回家养老,你不肯听,那我们就到祖师爷那儿,刀剑上头说个明白去!反正,师兄你从前也
不是没同人斗过,贺兰春的爹爹何等名气,还不是被你一剑杀了?”
曲不疑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最后,热泪上涌,道:“你疯了!经过那件事之后,我日夜不安,至今懊悔无极,常年供着菩萨。你如今……要和我……斗戏?”他顿脚大哭,道,“冤孽啊!报应!你和我不共戴天,就在这里一刀杀了我好了!”
谢采菊只是冷眼旁观,他笑了笑,道:“师兄,当年我们一起学戏时,你对我百般照顾,我姓谢的也不是忘恩的人,只是今日形势,春胜德和祥三和只能活下一家。”
曲不疑止了泪,叹道:“我遇上你,真是前世报应!你若还念那么一丝旧情,今日便放我一马;若不念……地狱火海我也只好跟你跳。你知道你师兄,比不上你机灵,不唱戏就活不下去。”
谢采菊道:“何苦执著?你就此收手,师弟再送你一座宅院。从今往后,便是悠游岁月,何乐而不为?”曲不疑仰首,断然道:“不可能!你师兄我经营这许多年,手底下也不是没有好汉子。你要硬来,我就有人接你的招!”
谢采菊扑哧一声笑了,他道:“还有件事,便是小弟要向师兄说个明白。今儿中午,贵班常裕连、于少山他们来找我,说要在我春胜德讨口饭吃……”他见曲不疑意似不信,便大笑起来,道,“这当口,我没有心思同师兄说笑话。你天时不假,地利已失,人心涣散,还不自知。真和我斗戏,还不丢盔弃甲而去?人家已经挂印封金,你自
己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他说得有板有眼,末了还一甩袖子。
寒风渐停,大雪渐歇,曲不疑脸色苍白如同初生冷月,猛地拔步便走。远处灯火飘摇,仿佛随时要被摧灭。谢采菊冷冷地笑着,颜色好像月下积雪。
少时,曲不疑去而复归,从身后锵地一声拔剑在手,疾步踏雪,厉声道:“姓谢的,你真是好手段!与其跟你去精忠庙里丢人现眼,不如,就先在这里说清楚这事!”
他弃了舒卷清淡的剑式,借着两足向地一蹭,手向下一挽,长剑如笔当空画了一个奇大的竖钩,半身已随剑招腾起,迅疾如电,直刺对方眉心。
谢采菊双目霍然一亮,一刹间有风尘洗净的明洁。他冷笑两声,斜侧身体避过锋芒,再挥杖一探,灵蛇一般连点曲不疑咽喉后脑,顺带已将他最强横的攻势挡退。两人你来我往,斗得十分凶恶,曲不疑的剑如同书家大拖笔,连拖带扫,不离谢采菊方寸之地。而谢采菊却不回守,也是一味连击他大穴。几招一过,谢采菊的竹杖向右一摆,
止住了曲不疑通彻雪亮的剑光,他冷笑道:“我虽不及师兄惊才绝艳,昔年到底也是一路名角色,师兄如何忒地看不起我,一剑便想要杀我?”
曲不疑怒气不解,恨道:“你问问自己良心!我真要忍心杀你,你能挡几个来回?”谢采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满面讪笑之意,哼了一声,道:“师兄有这身手,不如后天在精忠庙里显给祖师爷看。那真个有好本事的,祖师爷也不容他吃不上这碗饭不是?”
他开怀笑着,翩然转身,便好似白鹤欲飞。
“真的要斗戏?”曲不疑喃喃自问。他忆起此生唯一的一次斗戏,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也许他宁可不要这所谓盖帝京的名头,也不要再上那个斗戏台。戏子虽是命贱,可拿戏台当杀人场,真刀真枪拼命,终究不是可以当玩笑的事情。
曲不疑忆起那次他同贺兰乌翎斗戏到最后,对手被抬下去时,他的双手还在发抖。满地鲜血,犹有腥热,每踏一步,都好像碾碎一处皮肉。
天好冷呵。曲不疑立在亭子里,觉得他需要手里的剑来给自己一点温暖,一点笃定,他放纵地将那长剑挥舞起来,唱道:“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他这一手剑,叫开口气剑,大有玄机。很多年前有一次,曲不疑在奉辰卫演戏,到得舞剑这一段,他一边唱一边挥,端的威风凛凛。众人看得入迷,不防下面有个剑术教头竟
发一声喊,逃席而去,事后有人问起,那教头板起脸道:“那戏子舞的是御气之剑,非同小可,精气神都在这一口气里。可他不求将这口气化在肚里,反开口大唱,这在本人看来简直就是玩命!能不吓人吗?”众人都服其高论,可是奇怪的就是曲不疑玩命几十年竟一点后果也没有。
此刻风吹雪碎,他手中之剑如老道作法,长剑探到空中,六面慢慢划动,再越来越迅疾地划圈,转瞬凝出一星剑光。他一面复唱道:“路穷……绝……”可是,仿佛月色沉江,星影暗淡,那剑势送出一半骤然缓了下来,无力地斜垂过去。曲不疑喉咙嘶哑,艰难地咳着,开口气剑却已无法再进行下去了,长剑“哐”的一声掉在地上。“我
已经老了……”曲不疑胳膊停在半空,泪水潸然而下,却并无知觉。
“啪——啪——”隔着寒风轻啸,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一声一声很是清朗。曲不疑回过头去,发现墙内不知何时立了一个暗暗的人影。他惊讶不已,向后退了一步,道:“什么人?”
这个人慢慢走上来,任近夜的飞雪扑洒在脸上,夜色蒙眬地将他浸在里面,晕染成一个渐近的墨影。这个人没有回答,却径自道:“想不到十余年后,又看见曲老板不要命的开口气剑,苍凉悲慨,尤胜当初,只可惜气力不继了。”曲不疑听得迷惑,道:“你是何人?”
那人似乎笑了笑,拾起地上宝剑,又退后数步,道:“借剑一用!”
庭子积满了浓淡不一的阴影,忽然,青石板样的天上,一抹比雪色更寒冷慑人的光如星飞逝,又倒飞而回。曲不疑倏地转身,揉了揉眼,但见亭下已是交织一片的冷冷剑光。
似是散漫随性地挥洒,而内里斜、刺、直、挑,式式痴绝烈极,无比地荡人心魄。细看来,那刃尖竟是闪烁着滟滟光波,犹如美人目中清泪,沿边而下,有渴望与遗恨,又是带着深沉醉意的!
苍茫夜色,随着歌吟,眩目的剑光飘摇着。只听他唱道:“路穷绝兮矢刃捶,士众灭兮名已堕,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调子波澜壮阔,又宛转无奈,拖出无穷无尽的国仇家恨,万般忧愤哀愁。
“开口气剑!这是……开口……气剑!”曲不疑惊喜莫名,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跌跌撞撞跑下亭去,一把扯住那个人,抹了一把忽然又流下的泪水,叫道:“哈!哈哈!你……也会开口气剑……还有人会使开口气剑。真是天不亡我!”
他跺着脚,疯了一样,不知是哭是笑。末了,他向那人道:“你唱戏么?”那人淡淡笑了,道:“怎么不唱?”
折三 哭秦庭
裴千鸿坐在里室,曲老板捧出笔墨,给他填契。
裴千鸿看见籍贯、家世两项,略作迟疑,打算自己胡乱编造,冷不防曲老板按住他手,正色道:“梨园行里我曲不疑是最守规矩的一个,有人因为这个瞧不起我,也有人因为这个敬重我,可不管旁人如何看待,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变过。眼见便是乱世,我不愿有隐姓埋名的人在我这里,请你给一个面子,填上真名,送官府存档。”说着拱手
一拜。
裴千鸿一把托住他胳膊,停了笔,沉吟道:“不瞒老板说,我是个不得不隐姓埋名的人,老板肯仗义留下我,我就填了这契,若是不行,我也只能告辞。”曲不疑神色一暗,道:“宁可不在我这里拿包银也不能说?”
裴千鸿缓缓点头,道:“不能说。”
曲不疑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道:“我虽然猜得到你身份不普通,却也并没有怀疑过你是恶人。你说得有理,我不能让人家笑我不仗义。请吧。”“世人哪里有什么善恶之分?”裴千鸿低声笑道,默念,“籍贯,家世……”一面运笔如飞地写下去,眼前有如云雾缭绕,丝毫不能辨别自己都写了什么。
说到家世,其实,裴千鸿曾经也有过佻达放纵,张扬散漫,不知三皇五帝为何物的日子。当“春胜德”还是威卫将军府的时候,他在那儿生活了整整十七年。那时他是所谓功臣子弟,除了长年征战在外的父亲,更不知世上有可惧之人。
的确,奉辰卫的子弟们平日不必读书,挂心的原只是声色犬马。首当其冲的,便是“声”,互相攀比,也无非谁家养的班子更好,谁家的堂会更气派。在这上头,裴千鸿是顶尖儿的,凡沾着一个“戏”字,他几乎什么都内行。
直到裴大将军忽然扔下前线几十万士兵被召回京的那天,裴千鸿仍在后园同奉辰卫的几个少年对戏子们评头论足。那天夜里,他靠近父亲所在书室时,香烟雾缈,红衣太监正将圣旨念到最激烈之处,滚滚如洪流,直到那狞厉的一声“钦此!”
裴千鸿全然傻了,他两腿发直,眼睁睁看着父亲提剑戳喉,鲜血飞溅。太监冷笑一声,转身而去。一切静得像死,虚得像梦,跟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是他神经纤弱,长年吃斋的母亲的声音。
回忆过去通常十分无益,尤其是那些先贵而后贱的人。裴千鸿从来不去回想那华光灿烂的少年时,因为已经离他太遥远。只是父亲丧礼那日总被他反复追忆。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贺兰春。
建光四年,威卫大将军的死是一件大事,然而朝廷处置得并不好。也许终究是顾忌前方军情,唯恐人心浮荡,打击士气,最后下了优恤恩旨,说裴大将军乃在外疾病突发,回京之后医治不及,可是赐死的内幕也隐约在传说着。到得头七之时,勉强安顿下来,管家提醒裴千鸿,要办丧事了。所谓丧事,要中规中矩,又决不能张扬。那么,
便要唱戏。
随便请来的戏班,着实乏善可陈,味同嚼蜡。裴千鸿以为这一天就要这么灰暗地度过,却不想戏唱到一半,外面沸腾的声音由远而近,不只有马嘶,还有许多威胁辱骂的话。一干奉辰卫的年轻子弟,冲了进来。家里仆役几乎遣散光了,客人受了惊吓纷纷向外逃蹿,一时间乱成一团。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少年,五官很漂亮,下颌线条冷峻流利,神情很阴森,模样却带点儿稚气,他锦袍玉带,持了一把折扇,飞扬跋扈地四顾。有人紧跟在他身后,替他捧着一柄宝剑。少年手一抬,身后的人四下散开,将后园各条出口通通堵死。
挡路的被抛到两边,子弟们怒喝:“号什么丧!”园子里静了下来,少年微微冷笑着,向着裴千鸿,道:“唱戏么?好兴致啊。”
一见领头的是这个少年,裴千鸿竟由愤怒而镇静了,止不住冷笑,道:“原来是偏将军家的大公子,你不在奉辰卫当值,跑到这里来想干什么?”
少年施施然走来走去,冷笑道:“姓裴的,如今这破破烂烂的将军府,我刘震宇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你办丧事又怎么样,小爷我想踹场,你拦得住么?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活不长的!想要我们走人?可以。把你老子多年搜刮的金银珠玉都拿出来兄弟们分分!”
裴千鸿从前替人出头,与这刘震宇结怨已久,他知道自己如今势单力薄,对方毫无忌惮,今日趁势欺上门来,无论如何难免一斗。为免伤及无辜,他飞身抽出腰间长剑,倒跃上身后枝叶繁茂的高树,道:“刘小爷,我平生最恨仗势欺人,最喜欢多管闲事。你若是以为自个儿能叫我活不长,不妨拔剑试一试。你能杀了我,什么金子银子都
是你的。”
刘震宇阴沉着脸,站在树下道:“好。你下来,我们试试七步扶摇剑。”
裴千鸿冷冷地道:“何必下来?哪里还不是一样!”
他恨这刘震宇丧事之日闯进府来,辱及亡人,脚下一点,枭鸟一般掠下,雪亮地一划,疾刺刘震宇双目,逼得他拔步闪避,挥起折扇抵挡,而另一只手向后一勾,又飞身腾回树上。刘震宇险些被戳中,不由大怒,道:“你不要逃!”
四周的来客和戏子都吓得战战兢兢,直打哆嗦。刘震宇抢过宝剑,也跃上树去。所谓“七步扶摇剑”,是奉辰卫里统一教授的剑法,讲究的是起剑之时,对所持宝剑极其郑重,如同千金之璧在手,闭目冥想,人剑相通,锋上逼人寒意渐渐流转全身,出剑之姿飘摇逶迤。此套剑法又有“剑中散仙”之称,最是孤标萧飒。
裴千鸿立在另一根枝干上,踩着它不住摇摆,他这握剑姿势是个“拜剑柄”,脚下步法是个“踏荷叶”。刘震宇连连冷笑,“刷刷”连挥几道剑芒,经过对方身畔时,低声道:“姓裴的,知道你爹为什么被杀了?”
这声音轻得只有裴千鸿一个人能听到,入得耳中便似滚滚沉雷,震得人头晕目眩,他手中剑竟一软,没有架住。刘震宇立时欺身而上,挥剑下削,冷笑道:“你老子一句话恼了辅政王,立时便惹来了杀身之祸。啧,本来应该满门抄斩的,可惜呀,还是留下了你这祸根!”
像当头一棒,又像锥心利刺,裴千鸿心动神摇,好似此刻衣袂起伏。迷茫间翻转手腕,霍霍连刺,漫天剑影纷扬,他却满眼只见血腥。
刘震宇趁这个时机,一剑紧似一剑,腾来跃去。裴千鸿心中一阵一阵地焦躁恶心,低喝道:“你又知道些什么了?”他气息不平,剑尖颤抖。刘震宇冷冷看着对手,忽然扑哧笑了,道:“想知道么?等你到了阎王殿上,见着你老子了再自己问去吧!”
裴千鸿心悸之时脚下一滑,刘震宇追上来,挥剑削向他额头。裴千鸿向后纵去,脑门上仍被拖出一条斜而长的血迹。
刘震宇出剑快疾,一边奚落道:“你老子一死,你还能仗谁的势?自古以来墙倒众人推,更何况你家永世难以翻身了,难道还指望谁来帮你?你在奉辰卫的那些朋友,还是你那人影都不见的堂兄?”
裴千鸿无话可答,一咬牙,腾身而上。剑冷锋寒,树叶抖抖簌簌。两个人影倏忽来去,渐渐已看不分明。这时,树下一个男声忽然响起来,道:“没想到我迟来一步,这里就闹成了这般模样。”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白衣青年走进园子。他穿着孝,容貌清俊,个子高挑,若非腰间悬了一柄剑,几乎要被人当作是优游林下的词人墨客。奉辰卫中有人惊呼道:“子乔仙人?”——七步扶摇剑既然号称“散仙之剑”,奉辰卫里便有“八仙”之说。裴千鸿的堂兄裴成器剑术非常高妙,便被评进了八仙。
白衣青年扭头看了那人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岂敢。”说着抬头向树上道,“姓刘的小孩,你下来!”
刘震宇身子一震,剑光顿时一敛,裴千鸿脱身跃下树去,却大惊叫道:“成器哥,这种时候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爹爹临终还叫我不要去找你,免得拖累于你。”裴成器皱起眉,道:“你胡说。长兄如父,我怎么可能不来?”他同裴千鸿外貌虽像,细看来气质却大有不同。裴千鸿此刻神情抑郁又激烈,骨子里却仍透着世家子弟的柔和细致
。而这裴成器看上去就老练沉稳得多了,他仰起头向刘震宇道:“小孩,你不要胡搅蛮缠,今天你若能挡我十剑,将军府里你要什么拿什么。”
奉辰卫子弟们一片哗然,谁都没有想到竟有人如此仗义,来庇护遭殃的亲戚。刘震宇飞身跃下,冷笑道:“裴成器,你不要小看了我!”
裴成器笑而不答,猛地高声喝道:“给了包银,为什么没人唱戏?”
不远处戏班跟包呆了,颤着腿道:“爷要点哪一出?”裴成器四下望望,发现班子里人人脸色惨白,双股战栗,唯有远处一个女孩容色冷淡,好像完全没有将眼前刀剑森寒的景象放在眼里。
裴千鸿也向她望过去,冷不防,心下竟是猝然一惊。这女孩子没有敷脸,发髻鸦黑,肤色白得空净透彻,双唇红如丹砂,微微翘着,显出冷而傲的神气。眼珠黑如点漆,闪着忽而幽暗忽而莹亮的光。
裴成器只朝她瞥过一眼,一见她那副不合时宜的神气,已忍不住道:“这孩子倒端了好大的架子!”跟包赶紧赔笑道:“您老若同这小妮子计较,咱可就当不起了。这妮子打小就是一副执拗脾气,脑子又糊涂。”
裴成器听着笑了,道:“她学的是什么戏呢?请来唱一段倒也不妨。”
跟包连连点头,朝她吆喝一声:“过来给老爷行礼!”女孩走上来福了一福,裴成器问道:“都会唱些什么?”女孩很镇定地道:“在班子里青衣花衫都学,老生戏也唱得来的。”
裴成器见她果然是一副角色小派头大的模样,不禁好笑,便道:“随你拣一折唱得好的罢了。”女孩更不多言,过去对琴师耳语两句。调门拉出来,却是一折《哭秦廷》。她板着脸,甩起苍云一般的广袖,唱道:“申包胥站立在秦廷殿外,大王啊! 思想起楚国事好不伤怀——”她唱老生时,音调高而饱含韧劲,很有气势,嗓子苍劲,毫
无雌音。激昂中含着一缕凄怆,令人联想到如血残阳。
裴成器这么旁若无人地看角点戏,早恼了刘震宇,拔剑冲上来便砍。
裴成器不慌不忙,抽剑相迎,长声笑道:“不服气的,大可以一起上来。”还是那一路剑法,在这裴成器手里气象又有不同:仿佛清寒渗透,敏锐无比,又仿佛灵气四溢,风情万种。眼见他只出一剑,便占了上风,奉辰卫众人也不禁暗暗感叹,这才是剑中仙啦。
裴千鸿目不转睛地看,耳畔却回荡着戏子悲壮的歌调,他没有办法忽略这声音。冷不防,跟包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道:“这女孩子被咱们班主宠坏了,不懂事,爷你千万不要见怪。”
裴千鸿有些奇怪,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们吴班主眼里从来揉不进沙子,为什么偏生惯着她?”跟包向女孩看了看,压低声音道:“爷有所不知,你道她是凭什么呆在我班子里?她爹爹便是大名鼎鼎的文武老生贺兰乌翎哪!只因我们前年里同‘祥三和’结了梁子,再拆解不开,吴老板便下了帖子请‘祥三和’的曲不疑老板‘斗戏’。
结果,这里……”说着在脖子上比个手势,“给姓曲的刺了个透明窟窿啊!”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听众的反应,才继续感叹道:“啧,啧。我们梨园行里扶贫救弱乃是规矩,更何况乌翎生是为咱们班子死的。呵!他刚死那阵子,哪个不可怜他闺女,我们老板还有她爹的朋友,都千方百计照顾她,当真要什么有什么,宠得她像公主娘娘似的。到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冷下去了。搭理她的人没了,可是从前娇惯出
的脾气却也改不掉了。哎!”
裴千鸿心中一跳,不禁多看了她两眼。那个女孩子站在台子上,瞧也没有向下面瞧过,自顾甩着水袖,越唱越是激烈。
裴千鸿只觉得,一个一个的字纷纷刺进心底,一幕一幕的场景扑面逼来。这样灰暗的日子,这样悲怆的唱腔,他知道自己一辈子再难忘记。他无法抑制从喉头节节涌上的热辣与酸涩,转身便走,到了无人之处,终于忍不住以手掩面,放声大哭。
片刻,胡琴声停,漫天悲苦之气被裴成器劈下的一剑斩断,换上华光照眼,锋芒凌厉。刘震宇从难以置信到心冷如灰,不仅他在第九招便被打倒在地,上来助剑的几个子弟也纷纷滚落尘埃。
裴成器按剑回鞘,仰头微笑道:“戏唱得好,有赏!”再扭过头时,却发现裴千鸿已经走得不见了。
夜风凄冷,水气弥漫,西面厢房里,裴千鸿与堂兄两人秉烛深谈,言及威卫大将军的死,裴成器嗟叹连声。裴千鸿忍不住道:“成器哥,你别叫我做个糊涂死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成器怔了半晌,苦笑,道:“说起来也真是可笑。伯父被差到南方作主帅,还没入营,朝廷军队就遇上夷兵,被杀得大败。统军的恰是那刘震宇的脓包爹爹刘如海。他怕朝廷治罪,立即八百里送了奏折,推说是你爹爹指挥不力。因为他是辅政王门生,王爷便叫兵部去查。谁知没过两天,忽然听说太后震怒,将辅政王传过去大骂,扔了
几张折子给王爷看。王爷一看汗水涔涔,想也不想便跪下说道,裴氏里通外国,他的话太后如何能够信得!——原来有言官弹劾这位王爷,说辅政王同夷人议和几年,毫无结果,实是误国误民……”
裴千鸿茫然插话道:“这与父亲又有何干?”
裴成器叹道:“朝廷同南夷打打和和这么多年,辅政王那所谓多年功绩也不过就是去议和,若有人想抹杀这个,他自然万万不能允许!偏生言官们也是欲达目的不择手段,借刀杀人。奏折里特意提到伯父,说他看了南方的军营防备之后便叹气说:‘这许多年来议和不果,又全然荒废了武备,而今和不能和,战不能战,皆是咎由自取,当
权者岂无过乎?’为了保全自己,辅政王只好在太后面前大进谗言,说动她将你父亲宣回来赐死了——这就是所谓‘勾结夷人,罔利营私,屏斥异己,举拔趋附’的来由……”
这些事,裴千鸿有的知道有的完全不知,听得堂兄娓娓道来,禁不住浑身发颤,惊怒交迸,道:“爹爹一生谨慎,我不信他说出这样的话!”
裴成器目光在灯火下迷离起来,如有深意,很久,才叹道:“其实都是那刘如海故意放出去的呀!这招本来并不稀奇,怎奈辅政王太计较自身得失,竟不惜枉杀英雄,真是冤孽啊!”
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月,裴千鸿还以为自己从此能够平静安宁。
因为裴成器的缘故,丧礼之后没有人再敢欺负到他头上。裴成器剑法有名,在奉辰卫里有很多人追着他学,但他真正倾囊相授的,只有裴千鸿一个。闲暇之时,裴千鸿和堂兄一起练习马术剑术,日子流淌如水,静谧无波。
很多年以后,在潮湿闷热的南方,回忆起帝京的高旷爽利,裴千鸿会想,如果这一天他没有独自在逍遥街上走,并赫然发现贺兰春所在的班子,或许,这样的宁静还能再维持下去吧。
他在大街上听到矮墙内传来悠远的吟唱,是那么的熟悉,虽只听过一次。念及丧礼上那个缥缈孤独的身影,那段悲烈震撼的唱词,裴千鸿不由呆呆立在当地,心中竟是一阵酸痛,又一阵狂喜。
然而推开戏园子那道偏门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那么多。
雪很大,快到年关,前院里闹腾得热火朝天,戏园里却分外冷清。
飞雪如羽,积雪如坟,旧戏衣舞动时未必有昔时颜色。可是宛转曲调与古雅文辞两相依衬,优美身段伴以多愁善感,一个唱腔,千回百转。那个女孩子兰花一样的手从袖口探出,缓慢地沉身,再更缓慢地起身,却正对上了裴千鸿凝视的目光。
女孩子目光疑虑重重,最后似乎才认出来,于是蹲身福了福,道:“原来是裴府公子。可多谢你了。”裴千鸿偷看了半天,原是担心犯了梨园忌讳,这时忍不住奇道:“有什么好谢我?”
女孩子低头道:“不承想有人爱听我唱戏。”她说的自然是丧事那日,原来隔了这么久,她竟还没有忘。裴千鸿闻言,不知何以,竟心喜得慌乱了,却又甚是尴尬,隔了半晌,才很认真地道:“你音稍幼嫩,可是台风老辣,很难得。戏是极好的,今后一定会红。”
四下北风凛冽,树裹银妆,女孩子戏衣薄脆得随时要被这风割断。裴千鸿问道:“雪这么大,你怎么不进屋里去,倒一个人在这儿?”
假如这时他没有看错,女孩的脸在刹那间蒙上了阴影,但转眼又微笑了,道:“里头热得很,还是外面凉快。”说着还作势用水袖扇风,这是花旦的动作。
裴千鸿第一次见她笑颜,她笑起来时如春冰乍破,白雪化水,融融地不胜春意,凛凛地寒气犹存。裴千鸿迷糊了一阵,只听她又微笑道:“里面没有人理睬我,你进来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裴千鸿微感吃惊,他觉得女孩态度变化得有些怪,但她真挚无邪的眼神还是让他点了点头。女孩子边走边道:“只你夸我戏好,师父说我只顾自己唱着,从来不把眼风给观众,这么着一辈子也别想有出息。”
裴千鸿一哂,道:“他懂得什么?那是他不识货。”两人说着,迎面一个官员气势昂昂地迈着四方步过来,老板谄笑跟在后面,看见他们,立时板了脸,喝道:“贺兰!曹大人要见你,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个人……又是谁?”
女孩微笑道:“老板您问的是这位?这位青年公子是奉辰卫里的指挥使大人之一,经常在皇宫里走动的,曹大人想必认得,还用我引见吗?”
裴千鸿心中万分诧异,眼见那所谓的“曹大人”生得眉粗目短,有些浮华,又有些道学气,深深地看了女孩一眼,神气暧昧而贪婪。而女孩面无表情,泥雕木塑一般任他打量。终于,曹大人和老板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女孩望着他们走远,整个人就像绷紧的弦一下子松了,人也灵活了,引裴千鸿别处逛逛时,甚至不断说笑,讲解戏词给他听。最后送他出来,站在门口,低头道:“我艺名叫做贺兰春。”
裴千鸿这一路听着她清明动人的声音,呖呖在耳,一颗心竟是飘忽来去,再难寻个着落。他倚门一笑,道:“我叫裴千鸿,并不是什么指挥使,也很少进过皇宫。”女孩笑颜暗了暗,轻声一哼,道:“我知道。”
折四 缥缈事
此后的日子,裴千鸿每次路过逍遥街,都会不由自主地向戏园里望,有时遇上了她,会聊上几句,然后一整天都欢喜得有些迷糊。如果哪天没有见到,心中立时怅然若失。
还记得有一次,遇到她是在街边。女孩子一身白衣,提着装头面首饰的篮子,停下招呼了他一声“裴公子”,立刻便引来裴千鸿身后奉辰卫少年的嘲笑起哄。
裴千鸿毕竟有些脸嫩,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同她搭话,等少年们都散了,他才急忙又跑回来,发现女孩子正在一个货摊子前站着,也不说话,仍旧翻弄着手里的扇子。
裴千鸿不知她是不是着恼了,也低了头不吭声。见贺兰春选中了一柄很简单的花鸟图案的,终于找到插嘴的地方,将手里拿的一柄递过去,道:“我瞧这个好看,你说呢?”
女孩子将那扇面一看,忍不住微微一笑。蕉叶形纨扇,穗子深黑,上头几笔斜雁,两行草诗,题道: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贺兰春将题诗默默念了几遍,回头向裴千鸿笑道:“哪有女孩子用这么素净的扇子的?”裴千鸿忙道:“你不喜欢,这里还有……”他递过手中数柄描金镶翠的绢扇,贺兰春却又摇头道:“我就喜欢素净的。” 她望了他一眼,目光深沉而纯净,瞬间流进他心里。
这一刻,两个人心里都是脉脉:无非是同时嵌上了两个名字,便胜过了姹紫嫣红、珠玉千万。
裴千鸿主动帮她提篮子,贺兰春玩着扇子,远处传来缥缈的歌声,幽咽的胡琴,美得让人伤心:“——在相府每日里承欢侍宴,也不过众女子斗宠争妍……”
裴千鸿和女孩子并肩走在一起,一个青衫,一个乌鬟,像诗册《井底引银瓶》里的插图。这个下午太宁静美好,很多年甚至一辈子他都会记得。初到南国时的那些炼狱般的可怖日子里,他不就是一遍遍回忆着这个下午才撑过来的么?
那时候他身边已没有她,仅剩一点回忆而已。
这天傍晚,裴千鸿邀贺兰春来府里看一扇屏风,上面八个戏里人物图谱,粉白黛绿,栩栩如生。贺兰春连连感叹,道:“好模样,好气派!”
裴千鸿点头,光线渐暗,他正想点起蜡烛,忽然愣住了,继而瞪大眼睛。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他迎上去笑道:“成器哥,你怎么来了?”他很高兴,却不想裴成器一贯温和的面孔此刻十分冷峻,走进来,问道:“这位姑娘是哪个戏园子里的?”
裴千鸿一诧,道:“她叫贺兰春,堂兄你……”
“原来这位便是贺兰春姑娘。”裴成器破天荒打断他,盯了贺兰春一会儿,冷冷地道:“我听说你很有手段,引得一些人对你很着迷。可是,嘿,我还真没有想到你竟敢拉着我堂弟去替你遮掩,你以为你这么做不会有人知道么?天底下并非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姑娘。”
贺兰春脸涨得通红,勃然变色,道:“我虽是戏子,却并非人人都可以羞辱,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裴千鸿闻言也惊呆了,叫道:“成器哥,这是什么话!”
裴成器却不理他,仍旧向贺兰春道:“姑娘,你错看了我这堂弟,他不是那种一掷千金,吃醋跳槽的浪荡子弟,也不会为你去得罪达官显贵。他有时狠心不下,那是真的,可你若想欺他,那便是转错了念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要护着他,你可不要见怪。”
他说一句,贺兰春的脸色便白一分,直到最后,惨白得像残雪上的阴影。她轻声笑了,一拂袖,拔步便走。裴千鸿急道:“你别走!”他奔上去拉她袖子,见她盛怒而凄恻的目光,一时竟慌乱得说不出话,只好松手。
从心底讲,裴千鸿并不相信堂兄的那番话,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去找过她,因为他是真心信任裴成器的,任何事都不愿拂逆他堂兄的意思,即使这事也一样。
裴千鸿虽然心思还纯,却并不蠢,贺兰春拿他挡箭,他看得很明白。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后来也听说了贺兰春的事,知道事情缘由,心中更是疼惜。
那时候帝京最时髦的事便是捧戏子,礼部曹侍郎就是个好捧角儿的头子。此人最近被点了主考,更加意气风发。他看了吴老板班子的戏,对着贺兰春不转眼,手痒痒地只想去捏她下巴,咂着嘴道:“生得这么俊,为什么不去唱旦,倒要唱生?”就这一句话,贺兰春便被逼着改学了旦。
幸而临近春闱,他也并不很有时间请小生小旦到家里聊聊唱唱,卿卿我我,可是禁闭刚一解,吴班主就被他黏上了。贺兰春被他强施轻薄,挣脱出来拔了刀子就砍,幸而那是演戏用的木刀,曹侍郎被砍出一道红印,倒在榻上,抚着脖子哼哼道:“好大的手劲!”
曹彪的这些事被当作笑谈传到裴千鸿耳朵里,他只觉五内如煎,坐立不安。这一天近夜,终于觉得忍无可忍时,他还是去了贺兰春那里——他想,哪怕只看她一眼便走,也是好的。
只悄悄看那么一眼,然后他就回来,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贺兰春痴了一般坐在灯下,没有表情,甚至没有悲哀。
可是她的模样让裴千鸿觉得很可怕,刹那间,他推翻了先前的决定,在窗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没有想象中的决然躲避,她望着他,竟然扑进了他怀里。
许多泪水洒落衣襟,美人的泪都是红色的,就像刎颈的热血,让男人血脉贲张。贺兰春泣道:“我替老板卖命这么多年,到头来他对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任我被人欺辱!我受够了,就算是杀头掉脑袋的事,做了我也不会后悔。”
心疼的感觉在深深蜿蜒,裴千鸿皱眉道:“我能帮你吗?只要不会连累家中母亲,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贺兰春望着他,道:“我手里自有要挟他们的法子,是那日我被他邀到府上,趁他不注意偷出来的。只是留在我这里,难免会被搜出来。你若肯替我藏在府上,我一辈子都感激你。就算被发觉了,你把我供出来,也就洗脱干系了。有什么结果都是我担着,断不会连累了你。”
多少事情,风一吹就散了,世间很少有谁能讲得清,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情仇悲欢,究竟哪里才是起因,哪里才是源头。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裴千鸿与堂兄无聊地下着棋,外面大门被撞开了。刘震宇身后聚着一群奉辰卫,举着火把,手中剑光雪亮,冲进屋子。裴成器掷了棋子,大怒道:“刘震宇,你没王法了么?”
这一次刘震宇得意洋洋,堂而皇之。他厉声笑道:“替朝廷办差,你还想要什么王法?”他举起手中令牌,恶狠狠地道,“都给我看清楚了,这是奉旨办事,闲人都给我回避!你——”他指着裴成器喝道,“立刻给我滚出去,否则明天就撵你出奉辰卫!”
裴成器看着那令牌,目瞪口呆。裴千鸿的心直往下沉,推他道:“成器哥,你先出去……”裴成器脸煞白,一步步后退,到门口,忽然看见几人背后还藏了个女子,被拘押着,他似突然明白了,冷笑道:“原来,是因为你!”
裴千鸿吃了一惊,刘震宇一手拖过那女子,赫然竟是贺兰春,狰狞地道:“把这贱人藏在你这里的东西拿出来!”
裴千鸿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而贺兰春面色惨然,鼻尖满渗了细汗,嘴唇青灰,却微溢了血。让人联想到荒凉的丘陵,残月之下,蓬草覆了雪,灰白而可怖。她被人押着,走进里室,飞快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了上去。
刘震宇接过那张纸,仔细一看,却猛地变了脸色,怒喝道:“我要的是你偷的辅政王的东西,拿出来吧!”贺兰春抬起头来,尖声叫道:“我没有!”刘震宇大怒,一掌将她掴倒在地,怒喝道:“给我搜!”
他回头喝人,裴千鸿倏地两步后退,反手从壁上拔下剑来,向刘震宇刺过去。他剑招凌厉,两下斜削,锋上银光乍生乍灭。刘震宇不防他如此,闪避不及,顺手拖了身边一人挡在前面,裴千鸿剑身极险地向右走,撇过此人,再次直取他咽喉。刘震宇大怒,抢过一柄剑,道:“不知死活!”
裴千鸿与刘震宇打作一团,直到有人用剑抵住他母亲卢氏下颌,将她推进来。裴千鸿心神摇荡,倒跃开一步,尖声叫道:“放开她!”
刘震宇得意地笑了,道:“人要是自己做下找死的事,那就怨不得旁人了。辅政王要查的东西,你敢不交,可以。先杀你满门,再搜过好了。”
贺兰春吓呆了,刘震宇走上前,用剑顶着她的脖子,鲜血潸潸沿襟而下,他问道:“你说吧,到底是在哪里?”
贺兰春目光惊异而哀切,看见这些人翻箱倒柜,吼叫怒骂,越是慌乱,越是说不出话。她哆哆嗦嗦地道:“我……没有藏过王爷的东西。”刘震宇嘿嘿笑了,道:“还真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人!”他挥剑便削下去。
那样锋利的剑和那样柔弱的喉,原本不会有任何别的结果,但是裴千鸿“刷”的一剑刺向刘震宇,而对方一声狞笑,闪避过去,再反手一剑插下去。
尖叫同时从贺兰春和裴千鸿两个人嘴里发出来,卢氏慢慢地倒在贺兰春身旁,胸口着剑,从背心透出血淋淋的剑尖,在火光照射下,闪着金亮的光。这妇人的眼睛仍然睁着,仿佛无知无觉,浑浊地朝天望着。
裴千鸿两手发抖,红了眼睛,却仿佛被一种最深沉的无力击倒了,难以动弹。刘震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把拔出剑,又向他砍过来。裴千鸿略做闪身,房间狭小,那剑一掠而前,竟砍在另一个人身上,这人立时惨声呼痛。
刘震宇恶狠狠道:“不许叫!上来给我杀了这两人,再四下里搜!”他持着鲜血淋漓的剑,带头出去了。裴千鸿靠在桌子边上,好像有一道狂暴的冰冷巨浪奔涌过来,将他彻底淹没。
将军府里其实金银甚多,众人以搜查为名,抢得兴起,欢呼大叫,一时竟没有上来杀人。
事情一旦开始,便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下去,局面就再不受控制。他没有指责贺兰春,因为最终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做下。贺兰春也没有抬头再看他一眼,只是低沉、深重地哭泣起来。等她终于止了哭声,无力地道:“你不趁此时杀出去,更待何时?”
裴千鸿满手都是血,俯身将卢氏双眼合上,那张平静的脸便染了血。他回头问道:“你呢?”贺兰春道:“我不走,让我一个人死在京城。”
裴千鸿静静地望着她,脸上带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那是一种深沉的忧郁和绝望。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太深的屏障,再想伸出手去,也是枉然。
月色是血红的,裴千鸿手中的剑也像红了眼睛一样,抛却了招式,抛却了气度,一味横披竖砍,唯一还在的是冰冷杀气,狠辣张狂,倒像煞神了。几个人持兵器来拦,却都被这漫天旋转的北斗卷了进去,伤了几个,于是纷纷后退。他们挂心的是别的,对人死人活倒不十分在乎。
清冷的雨飘到脸上,裴千鸿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宅子大门,里面的人一时没有追出来。他的袖子忽然被拽住了,正要一剑挥过去,发现原来是堂兄。裴成器原来一直守在门口,没有离开。
裴千鸿与他相距不过一尺,迟钝的心狠命地挫了一下,堂兄脸上竟然满布了热泪。“你这是要走?”看见他点头,裴成器忽然发怒了,道:“你什么也没有,走到哪里去?你从小长在这里,离了京城还能做什么?”他手颤抖着不忍放开。裴千鸿摇头道:“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我此去九死一生,此生再不能回京城。成器哥,你……
自己保重!”裴成器哽咽着喊道:“你好糊涂!”
风起了,夜黑得像最浓的墨。沦落天涯的人,多少一夜白头。
等到一张契书写满,往事也燃尽了。
裴千鸿抬头向曲不疑道:“老板,你认得贺兰春么?”曲老板一诧,讪笑道:“这个女人,如今帝京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裴千鸿道:“不知……她如今在京里过得怎么样?”曲不疑冷笑道:“落到谢老四手里,还能怎么样?说来这个女人本是有些才的,小时候也是挺单纯挺干净一个孩子,她就老老实实唱戏也照样能成名,偏偏要去闹那些噱头!如今据说那些着力捧她的多是入幕之宾,可有劲头。”
裴千鸿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吧。”曲不疑道:“哼,你知道她得了多少好处?谢老四拉着她到处巴结大佬,什么曹大人、辅政王三公子的,有这些人撑腰,可了不得呢!你瞧着吧,这次咱们若是斗戏斗不过谢老四,那一定上不了万寿节,即使是赢了,说不定也会有变数……”
裴千鸿默默听着,他这一问,原就是指望断了一切奢想,从此只以仇人的鲜血慰藉自己,本以为不会那么在意她现在是怎样,可瞬间仍如万箭穿心。听着曲不疑滔滔不绝的话,他捏着手心,对自己道:死心吧,什么都完了。——即便他能忽略掉过往的一切,她也永远再不可能属于他了。
过了很久很久,裴千鸿轻声笑了,道:“斗戏就斗戏吧,只要能上万寿节,咱们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谢采菊赶到曹侍郎府邸的时候,堂会已唱到了尾声。
台上,贺兰春正持着红色拂尘,彩袖一高一低飞扬着,裙裾原地转成一片水波花海,数尺圆心之内春光四射。她唱道:“撩人春色是今年,随风弱柳垂金线,灵和殿里学三眠,红襟紫颔衔泥燕,纷飞满地杨花雪,蝴蝶一双舞阶前——”她将拂尘一招,台上扮杨素的生角顿时捋须大笑。
曹大人看得手都发颤了。谢采菊十分得意,道:“如何?”曹大人直着眼,强笑道:“绝代风华,不减当初!”谢采菊笑道:“承大人看得起,升平署那里,还望大人多多美言哪。”曹侍郎摇头道:“这个只怕我爱莫能助了。放着一个真神仙在这里,你不求他倒来求我?”
辅政王的三公子是京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此刻盯着台上,微微蹙眉,很认真的样子。谢采菊叹了口气,低声道:“都以为这位真神仙和我们有多大交情,其实什么都没有,贺兰春第一次见人家就把人家给打了!”
曹侍郎大吃一惊,正想打听,却见贺兰春进了后台,不一时换了装出来辞行。她绣衣雪白,人美如画,曹侍郎用手绢抹抹嘴,笑道:“天色已晚,二位何不留下来叙话?”
贺兰春瞥了他一眼,微微冷笑,道:“行里没有这个规矩,大人、公子恕罪则个。”她根本不睬谢老板,转身出门,钻进车里。
谢采菊大怒,告辞出来,冲上车便骂道:“你作死么?”贺兰春毫不在乎,看着他冷笑,道:“我不晓得老板在想什么,以老板安排周详,在精忠庙斗死那姓曲的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何苦非要巴结旁人。”
谢采菊也冷笑,道:“你懂得什么,凡事须未谋成先谋败。困兽犹斗,何况是行里混了几十年的曲不疑。万一咱们马失前蹄,斗戏输给了他,有官儿能替你说几句话总是好的,至于名声,有什么好在乎的?你难道还指望着一个清白名声去嫁人?谁会要你?”
车轮声阵阵,贺兰春不作声了,车帘外风雪声不绝。很久,车子停在门口,谢采菊道:“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真不知你是怎么红起来的!”
贺兰春干笑一声,背词儿似的道:“自然是老板的栽培。”谢采菊一面下了车,一面冷笑道:“你还记得这个就好了,只怕是早忘了。”
车门砰地关上了,贺兰春看着窗外,喃喃道:“忘?我怎么可能忘呢……”有些事是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忘记的,贺兰春尤难忘记的便是自己认识谢采菊的那一日。那是她这一生最抑郁的时候,裴千鸿离开京城一年。如果说一年前她有过太多的幸福,那么现在加倍偿还的只有痛苦。
从前她从梦里醒来,总会将记忆里凡沾了裴千鸿的地方左思右想,一个神情或一句话也能令她辗转反侧,无法再度入眠。可是现在每每夜半惊醒,想起他立刻便心痛如绞,卧倒在床上不住淌泪到天明。
那晚之后,本来日日都是等死,可竟没有一个旁人来理睬她,更没有奉辰卫的人来捉她杀她。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弃在了光阴之外,摈弃于造化看顾不到的黑暗深渊里,终此一生只是寂静如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不知道裴千鸿现在是在哪里,不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而且,她不能放任自己想他,否则她会万念俱灰。
而谢采菊其时被人戏称为“霉旦”,因为他正如日中天时,被仇人砸了场子。更要命的却是他不知何以从台子上摔了下来,右腿瘸了,再也无法登台。那段日子也是谢老板此生最低落的时候,他几乎日日颓然烂醉,却偏偏夜夜都坚持要上戏园子。这一天他正醉眼昏花,口中喃喃地嘲骂着台上的角儿,忽然,整个人定住了,一下子从桌上
爬起,瞪住前方。三丈开外,一个女子声音正唱着:“……吾生多消沉,令汝久埋没,忧伤以度日,孤独以终老……”
尽管失意,尽管酒醉,谢采菊最敏感的地方被撩拨起来了。他霍然站起身,只见戏台上旦角抚剑低唱,将那长剑抖得银光飞溅。她一身白衣,眼角眉梢俱是料峭清冷,犹如旧书中的仙,古画上的妖。他激动之下一跳而起,立刻去找吴班主,将那女戏子买下。
果然,谢采菊能识人也能捧人,不过半年,贺兰春的名头响遍帝京。谢采菊招兵买马,趾高气扬,每个月都往钱庄里存金条。
成名红角更难免各处逢迎,贺兰春不喜欢台下同达官显贵的交际,为此同谢采菊吵闹了无数次,可是最终心灰意懒,也屈服了。确实,三贞九烈那都只是戏里编的演的,人谁个不趋炎附势?
贺兰春知道流言蜚语漫天飞,可是她唯一在意的人早已远走天涯,所以她也自暴自弃似的全不在乎。垂涎她的大有人在,幸好她有个响当当的挡箭牌。辅政王的三公子被人们说得十分不堪,仿佛数次逼娶她不成,其实和她相识的经过也不过一场乱子。
一次堂会,贺兰春正在单独分出来的厢房涂脸,三公子招招摇摇闯进来了。贺兰春原本一肚子火,偏生这三公子很不识相,想来他是玩戏子玩多了,不知进退,学着小生动作,打开折扇,托起贺兰春下颌,道:“小妹妹,来让哥哥瞧个仔细。”
不等谢采菊大惊失色要去阻拦,贺兰春已是大怒,捉起案上粉缸子劈面便打了过去。那三公子玉骨横秋的,哪经得这猝然一击。白灰扑了一身,弄得虽非油头,到底粉面,模样狼狈极了。贺兰春指着他骂道:“你给我张开眼睛看看,这里站的可是你妹妹。”
众人无不胆战心惊,哪知,这三公子却是个放诞不羁的人,此刻被人搀将起来,竟整了整衣服,缓缓向贺兰春作个揖,很郑重地道:“姑娘德艺双全,在下佩服!”说完排开众人,便要离去。
在众人茫然中,谢采菊醒悟过来得最快,立刻上前凑趣,笑道:“公子文采风流,天下谁人不知,她若能得公子一幅字,也要身价百倍了。”
三公子转过头,笑了笑,丫环奴仆们立时磨墨递笔地乱作一团。这三公子又恢复了得意洋洋的潇洒态,挥笔就写,文不加点:
“建光七年,初识梅妆,清歌裂玉,辞如齑粉。双鬓向光,风流已绝,九梁插花,步摇为古。高楼怀怨,结眉表色,长门下泣,破粉成痕……”
贺兰春木然而立,看着纸上奢华词句,只觉得世事无不荒唐。
折五 万里缘
三天之后,飞雪虽然没有像众人期待的那样暂做停歇,可预定的斗戏也并没有更改。
这一次,斗戏照例安排在精忠庙里,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请来评判的人里头一个是梨园公会会长庄月斋,此人号称“通天教主”,是早一辈红伶里最鼎鼎有名的一个,贺兰春也跟他学过几个戏。
此刻,这庄月斋首先拈过香,然后同其他几个评判说笑起来,道:“现如今孩儿们都没有血性了,哪里像我们那个时候,一言不和,就真刀真枪斗起来。你瞧瞧这谢老四,哪里真是斗戏,分明就是仗势欺人……”
庄月斋回身而望,连他也不由感叹,谢采菊的春胜德确实阵容齐整得很,而曲不疑的班子就逊色得多了。不用掐指去算,也知道今天胜败各归于谁。众人在楼阁三层上坐定。这时,刚拈过香的一个女子飘然走来,步态轻盈,桃红暖帽遮头,玉白狐裘蔽体,却不正是帝京第一坤的贺兰春。看她今日神态从容,装扮娴雅,想来是只做看客的
。庄月斋一笑,特地招呼了一声,道:“贺兰坐我身边来。”
于是贺兰春上前见礼,叉手福了福,待要斜坐一旁,忽地眼角余光瞄见对面一排椅子里穿齐了行头的黑衣男子,整个人顿时呆住了。庄月斋咳了一声,她才跌进座位,寒暄道:“老夫子……安好。”
庄月斋模样平平,只有眼角神光夺魄,风流过人,令人隐约想见当年绝代风采。他昂昂然地一笑,道:“拿生死薄来,要勾名字的,都上来吧!”
裴千鸿第一个站起身,也不看他,拿起朱笔便要勾。谢采菊忽然立起来,喝道:“慢着!”他上前向庄月斋道,“夫子,这人眼生得很,断不是祥三和的。让他上台,有这道理么?”
曲不疑见众人望向自己,顿时跳起来,横了谢采菊一眼,道:“呵!我还没问候过谢老板,你昨天刚栽培出的角儿哪里来的?你凭什么问我班子里的人什么来处,说得忒差了!”
庄月斋仿佛成竹在胸,合起折扇,道:“不疑说的在理,勾吧。”他抬起两手,又声音冷肃地道,“各位都是戏界有头脸的人物,原是没有什么不明白的道理,可咱们还是得先说说规矩。咱们斗戏虽说拼的是性命,可并非是斗殴!不管斗的是拳是剑,都得有做戏的里子。哪个人敢不依板眼出手,或者坏了戏份去砍人,照规矩便是斩手赔
手,刺窟窿照赔窟窿,胜的便是对方。”
谢、曲两位老板都站起来称是。接着,春胜德那边站起几个人来,一个个提笔勾名,最后杜瞻云也捉笔画了。众人发现祥三和一边再无人走过来,不由都迷惑地看着曲不疑,却发现他神色怡然,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
根据两家协商,定的是《万里缘》中《遇旧》这一折,词牌曲调不改,锣鼓可以敲长。跟着布了场,于是两边登台。
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杜瞻云四面行礼之后,却皱起眉看定裴千鸿,大有“宝刀不斩鼠辈”之意。裴千鸿只是视如不见,他头上披着两条胡貂,身上是一抹黑,脚踏方口靴,颇淡静地按剑候场。
两大面白底蓝边的蛟旗向外挥舞开去,示意启帘。此时杜瞻云已披蓝裘抱节杖,立于台后。但听鼓点敲响,两声琵琶,杜瞻云一横杖,唱道:“想当年在朝中官居数载,朝朝待漏五更来。到如今被困在沙漠苦海,眼睁睁君与臣要两下分开,腹中无食饥饿难挨。苏子卿持节旄把忠心不改,望苍天保佑我逃回汉家来——”
杜瞻云嗓子果然高亢,即使唱低音也像闷雷似的。他从前台急趋而过,每一步皆是一般大小,若这里真个是戏场子里,只怕便要彩声大作了。
迎面,裴千鸿上场。
即使对于通天教主庄月斋,这也是一张极陌生的面孔。众人望向裴千鸿的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只觉他扮相颇为出色,台风更非同凡响,虽然这个斗戏台上已倒了很多很多英雄好汉,可是这等人物若是真斗死了,还是颇有些可惜的。
杜瞻云念白道:“前面何人拦我道路?若是胡兵,我只好杀了出去。”
裴千鸿上前,按剑亮相,念白道:“何人逃窜,待我看来!”但见他右手拇指按着剑身与剑柄相接之处。外面雪似乎飘得更密了。“呛啷——”一声悠长的锐响,在飞雪中突然响起,远远回荡开去。肃杀,冰冷,仿佛冻过的烈酒,倾泻出来时,却从胸至喉皆是炽热。
杜瞻云也锵地拔出剑来,耸身疾掠,衣襟飘浮甚是好看。
双剑一交,但见寒光齐颤,瞬间俱灭,两人皆是向后退了一步。杜瞻云手腕发麻,亮相险些不稳,心中不由暗暗吃惊。
“子卿兄,原来却是你!”裴千鸿长剑收在左手指间,念白道。
杜瞻云迷惑之后,猛地怒目圆睁,念白道:“叛国贼子!谁人是你的子卿兄?”裴千鸿似乎被骂得一怔,继而举袖遮面作羞愤状,袖口抖动,拖长声音道:“贤兄——愚弟我身虽沦陷,心系汉家,只恨……”他将宝剑按回鞘中,拱手念白道,“天子听信谗言,将我满门抄斩。”
杜瞻云冷笑,念白道:“李陵贼子休得诓我!你与那卫律是一般。”他一剑追上,念白道,“贼子,我衣衫褴褛你官带——”他抱的节杖向地上一点,手中剑去势更快,那条长长的、红彤彤的璎珞漫天飞舞,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剑上两点寒星隐藏其间,倏地又聚在一起,疾如电闪。
裴千鸿反手按剑柄,虽然情形异常险恶,可在七声锣结束之前,他只能闪躲,不能拔剑!
杜瞻云身形如风,剑来如电,裴千鸿两步倒退,仿佛滑行,念白道:“仁兄,可怜我求生不得,欲死不能!”裴千鸿念这词时声音响亮,心里却只觉可笑。夺命噬魂的利剑在前,不能抵挡,不能忘词,不能错步子,难受得几乎反胃,确实是求生欲死两不能。这才知道,斗戏考较的其实既非戏功,又非武功,而是意志和胆量。
“刷!”剑器破空,青光一缕照面而来,近人身时波折萦回。“哐——”空洞洞的锣声随之响起,回荡在耳畔,震得人要颤抖。杜瞻云剑画斜弧:“可叹李门世代忠良,你投降夷人遗臭千载。”剑光节节,锣鼓声声。
裴千鸿后退时飘飞如纸鸢,约有一丈,然而这一退就退到顶楼尽头,他一边念白道:“子卿,奈何我家小命丧,路绝外邦!”一边闪向柱子后面,试图躲避那盘旋而上的利剑。身后是很低的木栏,锋刃刺破了他的袖子,剑气如涛,冲堤决坝,离他胸口不过数寸。
最后一声锣响。三层楼台上,裴千鸿一足已虚踏木栏之外,只借另一足之力抵住长剑气劲,身形弯曲如弓,看看将向外落,惊险中却扭身一旋,猛地拔剑在手,挺剑而起,刹那如同弦放箭出,倒刺而回!
这犀利冷漠犹如冰雪的一剑,一去不归。
两个人影瞬间交错,杜瞻云闷哼一声,丢了节杖,反被逼上木栏去。然而裴千鸿不能追上去,只能停下念白道:“贤兄,你误会了我,收起剑来说话。”接着,他眼睁睁看杜瞻云从容跃下,口中念白道:“叛国贼子授首来。”两人一对脸,剑都削向对方颈子。
裴千鸿出剑极轻飘,收剑则无比沉重,压得自己也腿部微颤了。剑身上饱含一股吸力、拧力,随着双刃“铿”的一声对撞,沿着杜瞻云剑身便蔓延了过去。杜瞻云手腕震得剧痛发麻,他大吃一惊,几乎拿不稳剑。
再没有什么唱做念白,只有手里的利剑,惊散楼头飞雪。两个人越离越近,两柄剑旋舞着,众人惊呼着。裴千鸿回头间一剑送出,宛如不归江水,上挑时飘忽凌厉。杜瞻云手中剑光流泻,青莹如霜雪,锋利得划破一切阻隔。
贺兰春惨白着脸看着,她觉得自己羸弱的心脏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偏偏杜瞻云朝裴千鸿后心迅速接近,手中的剑流出雪亮而冷厉的光,又在一震间都灭了,惊得她的心要跳出腔子,喉咙里一阵恶心。
她站了起来,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她。
双剑交错,有沉沉锣鼓敲响。剑光如梦,纷纷扬扬,落如雪片,翩如杨花。裴千鸿臂上鲜血飞溅,他靴子一挫,再挽剑而起,在这一刻华光如练。杜瞻云出剑未有全功,本可再挥剑相抗,但他害怕毁了容貌,在剑网罅隙中侧身闪避,肩上一凉,顿时血流如注,跌倒在木栏上。
裴千鸿转个圈子,一剑指上他脖颈,一横眉,顿时满面怒意与不屑。“吾兄子卿,昔年文武双全,名满长安。尔是何人,敢冒他名?吾今且饶你不死,去换真苏武来也!”这两句念白却是他自己加上去的。看戏的众人原本骇极,听他念白都愕然失笑。
上面座位中,庄月斋虽没有什么表情,可还是轻声对身旁的人道:“我怎么越看越是这个味儿……”众人都点头,唯独贺兰春仍是呆呆地,庄月斋便又笑向她道:“你说呢,贺兰?”贺兰春掩着胸口,小心呼着气,蹙眉轻声道:“老夫子说得极是。”
戏又从头斗起。“春胜德”那边,于少山下了场子,曲不疑看见是他,当真恨得牙痒痒的。两个人似乎都已无心仔细走场唱白,“苏武”与“李陵”重又斗在一起,演绎着原本虚无缥缈的传说,和大可不必存在的误解。于少山论名头本不如杜瞻云,可他撑到了最后,作愤恨状,念白道:“后面追兵兀不是你引来的?”
春胜德的名戏子们为了开脱于少山出场,只得照他所说,扮了龙套出来,可算出了洋相,观斗戏的人一时都忍不住有些好笑。裴千鸿念白道:“仁兄坐地,待我退了他们,好歹护你离开!”于少山意似不信地哼了一声,甩袖而下。他粉彩涂得厚,自己却心知,为了将最后一句说得不喘气,他脸都胀紫了。
裴千鸿也觉得精疲力竭,颓然欲倒。可刀枪萦绕身周,剑反倒不知疲倦似的自己舞动起来。舞得轻盈飘洒,不胜高寒,不黏不滞,气象万千。举手间,歌声更是清亮激越,刚烈高昂。
“——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捶,士众灭兮名已堕,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羚羊挂角,蛇行草上,谁也不知他内息如何游走,又何以能在浩歌时出此饱含元气的数剑。
胡刀抚摩上胸膛,沾了殷红的血又出来,飞血连珠般地被甩出去。由流星而残慧,裴千鸿一剑一剑挽出的剑华渐显晦涩阴暗,而那奇异劲力却摧城黑云般越来越浓,撼动着铁桶一样的围攻。
这是武功,是剑艺,也是重演一种命数。随心所欲,是因为一剑指到,无须思量,无须重复。每一招可高可低可轻可重,对付的似乎不是对手们层层松涛般攻来的凶猛招式,而是命运中风雪冰霜的降临与变数。也就在这样的厮杀中,有人手腕被废高声惨叫,有人被长剑伤筋动骨,场中春胜德的名戏子几乎都已倒下。
地上血迹越来越多,庄月斋等人还是面无表情,仿佛这一场杀戮真的远在天涯,时过千年;又仿佛戴了面具的人偶,静静地木然地看着他们去死,就和世间芸芸众生一样。
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裴千鸿觉得自己沉浸在滚滚江流之中,忘却了身周,再不疲惫,也不虚弱,只是恍惚。他在恍惚中出剑,仿佛挥动这柄长剑的不是右手,而是冥冥元神。死了多少人,折了几把刀,断了几杆枪,他什么也不知道。血光,还是血光。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静了下来。裴千鸿长剑当空一转,收剑回鞘,左右而顾,周围已无一人。他一抬头,对着虚空里道:“子卿兄,这一回你可信了小弟?”
没有人答话,一片寂静。慢慢地,传来喘息的声音,有裴千鸿的,似乎还有贺兰春的。
雪落可闻的寂静里,谢采菊捧着脑袋,忽然大叫:“祖师爷!您给个公道吧!这人哪里是伶人?分明就是个杀手!”
裴千鸿持着剑倚在扶栏上,神志摇荡,似听非听地,向外观雪。这时他却扬起头,将手中长剑抛在地上,一步步走到谢采菊跟前。众人皆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撩开对襟,不禁齐声低呼,谢采菊也傻了眼。
只见他内里白袍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隐约可见几处锋刃劐过的皮肉翻卷开来!裴千鸿又撸起袖口,只见手臂上也有剑伤两道,深可见骨,模糊狰狞,只差点点没有割破大血管。而他哼也没哼一声!
“好!”庄月斋久经世故的心也怦然而动,他目放精光,只堪堪压住激动,没有霍然而起,坐在那里喝道:“置死生于不顾,好!看的就是这个!” 谢采菊牙咬得死死的,兀自做着笑脸,半晌,在牙缝里道:“开口气剑,果然是曲师兄的高足。佩服佩服。”说着,他忽然一把捉住身后贺兰春的手腕,笑道:“幸好,我这里还有贺兰。
她是通天教主的门生,虽只学了些皮毛,可今日说不得,要她一逞技艺了。”
庄月斋不动声色地摇着折扇,微微笑了笑,向周围的人道:“谢老四手里还抠着大牌的,他不打出来心里便不痛快,我们就依他吧!”
于是贺兰春上前勾了名字,丢了笔,揭开长斗篷,里面竟也是一身深褐的胡人戎衣。谁也不见她背后抹去了几星泪水,只看见她回转身时冷如冰霜的颜色。
她随手把白裘暖帽抛向一旁,脚尖一挑,将地上长刀勾起跃进手掌中,指尖由柄至尖一掠,背转身子,姿态磊落干净中满是潇洒劲儿。
庄月斋看得眯了眼,喝一声:“好!”
贺兰春挺刀念白道:“咄!降将李陵,我奉大王之命捉拿逃犯苏氏,你敢挡我?”裴千鸿看着她,仰头一声苦笑,更不答话,两人相对走了几步。伴着越来越激烈的胡琴声,“当——”长剑弹出鞘,黑色的身影随之腾起,半空接剑,立时拧身而下,雪亮的光猛地一划,刺向那张无所畏惧的面孔。
贺兰春的脸色出奇地苍白,她手中长而弯的胡刀挥动时,映着凄厉雪色,锋芒如星,横展开来,倏忽来去,没有刹那的停顿。铜鼓金锣都已经追不上这刀剑互砍的节奏,黑色与褐色的衣袂原本都是暗淡的,此刻如风般交错,猎猎飞舞,诡丽而凄厉。
瞬间攻出,似乎已是破釜沉舟,可险到极处却又总有陈仓暗渡,使得下面观者的心牢牢噎在嗓子里。每一片飘飞的衣角都受着雪刃的急追与夹攻。寒光闪烁,刀剑鸣响,犹如沙漠的天空里星月同辉。
贺兰春使刀的手法,其实也纯是剑法一路,刀尖是关键所在,使得清灵迅疾,变幻无方。她曾经练功时折了腰,后来向后下腰都非常困难。平常演戏短兵相接、一触即走都还好,此刻每接裴千鸿一剑,从腕至右腰都有震痛的感觉。
旁人只觉得打得寒光漫天,比前面都好看,唯独曲不疑眉毛越拧越紧。他知道裴千鸿使的已不是气剑而是全凭臂力,难道他已累得无法运气了?
裴千鸿衣服里的红色渐渐染到外面,一片,一块,触目惊心。贺兰春反手挥刀时一眼瞥见,不由顿了一顿,热泪禁不住再一次上涌。
她怕。她怕他死在她手里,也怕自己死在他的手里。她的生命里除了他什么也没剩下,也不敢想象让他承受亲手杀她的结果。然而,这样多的人在看他们两个人演戏,看他们两个人去死。
胡琴执拗尖锐地拉出一个高调,叫人心里的弦也扯紧。
贺兰春斥一声:“弃剑!”她一步飞踢,嘴角露出的笑却诡异凄迷,刀尖向右笔直一挥,跟着身子旋转,周身空门都显了出来。虽然转瞬即逝,可是他不会捉不住。在这生死一瞬的情形之下,贺兰春最终还是把这艰难的抉择抛给他,就像多年前一样。
如果他足够忍心,那么她就去死。可是,裴千鸿的剑放下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剑上锐利的寒光凝滞了,停顿在半空里,仿佛倦飞的孤雁,不知向哪里去寻个着落。在生死关头,两人迅速靠近,贺兰春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刀剑先刺上对方的身。险恶中她猛地一扭身,拼尽全力,一掌朝他拍过去。裴千鸿冷不防背心被打了个正着,转了半圈,竟然一口鲜血喷出,长剑落地,人也歪斜倒
下去。贺兰春靠在栏上,面白如纸,掩着胸口摇摇欲坠。
曲不疑惊得跳起来,招呼人上前扶住裴千鸿,高声叫道:“贺兰春,你使诈!”谢采菊激动得涨红了脸,也跳将起来,唾沫横飞地嚷道:“姓曲的!斗得起输得起!你没种!”
两人斗鸡似的互相瞪着,跟着又都睁着满是红丝的眼睛盯住庄月斋,极度紧张。这时,只听哐的一声,庄月斋猛地站起身来,抬手就将茶盏砸了个粉碎,他勃然大怒,在桌案上一拍,厉声道:“你们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都给我滚出精忠庙去!不要在这里污了祖师爷的眼!滚!”
折六 露华浓
就这样,谢采菊想撵走“祥三和”,独霸帝京戏界的想法落了空。裴千鸿回到“祥三和”的下处,眼见曲不疑欢喜得仿佛便要手舞足蹈,只好暂时避了开去。这时整个园子都哄闹做一团,连胡琴也拉了起来,竟是一曲《朝天子》。
裴千鸿呆呆望着壁上宝剑,想起白日里同贺兰春彼此刀剑相对的情景,心中不知怎么的,便再无一丝丝欢喜的意思,只是十分恻然,人像掏空了也似的难过。他很累,很倦,可是又想找点什么事来做,免得再没有边际地想下去。
在南方久了,乍回北边,气候严寒得难以承受。他咳了一阵,身上伤口作疼,记起附近似乎有个药堂,于是独自披衣出来。
这药堂很大,雪淤石径,阴影里似乎有很多人直立不动,裴千鸿有些好奇,他悄悄绕过去,发现一间大屋子窗格中透出一棱一棱的明黄,走过去,便怔住了。隔着窗子,低哑的呻吟声传出来,有别于戏里大放悲声,叨他人之痛,这声音真实得可怕。竟是贺兰春的声音!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裴千鸿吃惊地想,她得了什么病,竟疼成这样?难道是因为白天斗戏?难道他竟伤了她?他一阵焦躁,似痛似悔,忘记了克制与逃避,冲动之下走了进去。
有人按剑拦在厢房之外,裴千鸿看也不看,厉声道:“让开!”暗淡的灯火下,那人慢慢抬起低着的头,非但不让,反倒逼视起裴千鸿的眼睛。
这个人叠着手,铜葵花束带,青丝织绦齐腰甲,面白髯青,一双眸子带着深藏不露的狰狞,像冬日里蛰伏的兽。大约是保养得好,模样动作几乎没什么大变化,在纷飞落雪中,还是那么阴森森的俊俏。
刘震宇,竟是他!
猛然地,这样近距离地触碰到这个人,不能不勾起无穷无尽的狂热杀意,汹涌澎湃。裴千鸿咬紧牙关死忍,也不禁一阵晕眩。
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冰冷的眼神下惊涛骇浪在暗涌。终于,刘震宇嘿嘿一笑,道:“裴千鸿?”裴千鸿也笑了,道:“你还认得我,很好!”
刘震宇叹道:“原来真的是你……那天我发现派去窥探裴成器的人没有回来,就在奇怪,什么事能让裴成器那厮这么紧张,为了不叫我知道,竟不惜杀人灭口,果然,是你回来了。他对你关照得可真是无微不至啊!”
恰在这时,屋里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什么人在外面?”
裴千鸿脸色一变,使劲一推,那刘震宇一个踉跄。辅政王的三公子坐在病榻边太师椅上,愕然看着闯进来的戏子。贺兰春倒在榻上,捂着胸口,嘴唇哆嗦,头发被汗水浸湿,散披在苍白失血的额头上,整个人憔悴虚弱,像褪尽了颜色的画纸。
望向她,裴千鸿不知何以脑中浮现出自己在南方时所经历的所有艰难与折磨……刹那间,他沉重地想,如果上天能让她摆脱这一刻的病痛,那所有的一切,他不惮再经历一次。
一个医官握着她的脉,道:“这都是白日里遭了寒气,估计还受了惊吓和刺激。本来就是受损过的羸弱心脏,好生将养还来不及,怎么能去斗戏?”
贺兰春半睁着失神的眼睛,裴千鸿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就在这一刻,众人都以为发生了幻觉,因为她竟沉沉笑了,但转眼头一仰,紧闭双眼显出更痛苦的模样,把脉的医官不悦道:“屋子里不要有病人不愿看见的人,病人一激动,只会发作得更厉害。”
三公子顿时皱起眉,向裴千鸿道:“你是什么人?我不记得谢老板的班子里有你这么个人,难道是今天和她斗戏的?”见裴千鸿竟茫然点头,三公子不由恶感大盛,冷笑道:“既然她不高兴见你,你还来做什么?你今天风头也该出够了,就饶了她吧。”
裴千鸿苦笑一声,无以自白。眼见贺兰春手抽搐得厉害,似乎望着他,但眼神令人心也碎了。裴千鸿如坐针毡,觉得继续呆在这里对她更是残酷的折磨,他想走,却又望着她舍不得离开。
刘震宇凑了上来,板脸喝道:“公子叫你出去,难道你没有听见?”裴千鸿转身冷笑,道:“可以,不过你也得给我出来。”
刘震宇回头去看三公子,三公子只是不耐烦地挥手。于是刘震宇和裴千鸿一起走到屋外。
刘震宇阴沉沉道:“真没想到,刚被三公子叫到这里,竟然就同时看到了你们两个。哼,那个女的既是有人撑腰,我暂时就不动她,至于你……哼,我若答应就此放过你,你相信么?——你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你堂兄迟早也得死在我手上!”他说着,一只手缓慢地按上了剑鞘。
檐下雪落得厉害,剧烈的杀意之后,裴千鸿感到浑身虚软,绵绵地道:“在这里拔剑?你就不怕你主子生气?放心吧,冤有头债有主,我会找你讨还的。你要是害怕单打独斗,不妨指使所有的手下都来杀我。”他挥手指了指那些黑暗中的人影。
刘震宇不屑地扬头,道:“我要杀你,自有办法,回去把后事安排得好些,这次可别又丧家之犬一样逃出京去。”停了停,又道,“你在南边过得不怎么样吧,剑法还剩几成呢?我如今乃是奉辰卫副指挥,可不想占你的便宜。”裴千鸿走下台阶,一笑,道:“你多虑了。”
贺兰春的病一向来得猛去得快,到了第二日近晚,已被完全压了下去。她斗戏回去心口剧痛,便被送到药堂,谁知三公子闻讯竟前来探视,幸而她醒来的时候,那刘震宇他们早已经走了。
她起身道:“昨天什么人在这里?”医官忙谄媚地笑道:“辅政王的三公子……”贺兰春打断道:“我问的是别的人。”医官呆了呆,道:“还来过一个戏子,被赶走了。”
贺兰春出门钻进一顶轿子,道:“去祥三和。”
出了药堂,外面雪更大了。待看见“祥三和”的矮墙,她倏地迟疑了,竟不敢再往里走。裴千鸿昨夜来看过她,可是那又怎样?时至今日,她还有何面目见他?
贺兰春彷徨了很久,正准备上轿回去,猛然看见巷子深处走过来一个持剑的白衣青年,眼角四下里瞄着,推开一道偏门。
贺兰春脸色发白,眼睑一跳,连忙转身避过一旁:这个人她认得,是奉辰卫的,名叫莫林,是那副指挥裴成器身边最得重用的……想到裴成器,她心中瞬间涌起阵阵不安与恐惧,一时不知是该上前偷看,还是远远避开。
院子深处,两边高树屏蔽了视线,干枯的树枝被压断,琼雪簌簌而落。
裴千鸿低声道:“我已经见过刘震宇了,这人现在和辅政王黏得很紧,确实嚣张得很。”莫林很恭谨地道:“我会回去告诉我们大人,其实大人也知道瞒不了那刘贼多久,已经准备好了,会立刻派人将爷你保护周详。”
裴千鸿道:“叫他自己多加小心。”莫林连忙点头,裴千鸿又道:“还有什么事?”莫林咳了两声,左右看看。裴千鸿将手放在树干上,没有感到最轻微的异动,道:“说吧,这里没有旁人。”
莫林神色郑重,用最低的声音道:“我们大人叫我告诉你,不要太过忧心刘震宇眼前的势力,他爹爹刘如海近来惹得太后很不高兴,他家的靠山辅政王在宫里也已经有些失宠了。”
裴千鸿霍然变色,一把抓住莫林胳膊,道:“真的假的?”莫林疼得咧了咧嘴,从胸口摸出一张纸片,是刘如海写的奏折的抄件。裴千鸿抢过来,一目十行看下去,叹道:“侥天之幸,这刘如海真的是糊涂了!”
抄件上引经据典,写着什么“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说军令高于诏令,这已是犯了大忌,更何况大有藐视太后妇人、皇帝童稚的意思在内。
裴千鸿看得冷笑,莫林道:“据我们大人说,刘如海军中威望不高,在前线多受掣肘,大约他是输得惨了,才说出这等昏话,希望朝廷不要老对他指手画脚。至于辅政王,这么多年议和不果已是罪孽,更何况他轻狂不拘小节,飞扬跋扈,宫里怨他只是迟早的事。所以,我们大人说,爷你只要好好在戏园子躲着就好,一切有他呢!”
裴千鸿道:“你们大人现在打算怎么做?”莫林踌躇片刻,又小心地掏出一封旧信,道:“我们大人叫我把这个先给爷你瞧瞧,他打算找着机会直接送呈太后的。”
很旧的泛黄纸张,墨迹干涸,仿佛风一吹就能碎去。裴千鸿的手颤抖起来,这是十年前刘如海写给辅政王的一封信,先谈军中卖官鬻爵的价格,又谈议和对王爷的好处,以及裴大将军如果打胜了是何等不妙:“夷人癣疥之疾,兵权在彼不在我,此心腹之患。”
堂兄真是有心人哪!连这样的书信也能弄到手,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精力?有这件东西在,不用在万寿节上搅场,只要唱戏时有心耍点手腕,那刘震宇便要死得难看!
裴千鸿感慨之余,暗中下了决心。他向莫林道:“去给你们大人说,这件东西我留下了,自有办法送到太后御前,绝对不会误事。”又道,“这件事说到底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再牵扯你们大人了。”
莫林呆了,道“我的爷,这怎么行?我们大人就是担心你惹出麻烦,他听说你在精忠庙斗戏,气得要命,叫我跟你说,千万要提防那个女戏子,别再给她害了……”说着十分严肃地拿出一个瓶子,向裴千鸿道,“这叫露华浓,乃是一种奇异毒物,爷你先闻闻。”
——淡淡的黄色,有草药的苦香。
莫林正色道:“露华浓看模样平常得很,其实是剧毒……”他迟疑了一阵,道,“我们大人……当初就被人下过这种毒,一开始没什么异常,几个时辰之后便心律失常,脉搏不稳。幸亏医治及时,否则再过一阵子就会呼吸衰竭,心脏破裂而死。当时情形可好险哪,我们都吓坏了。”
裴千鸿一听之下,惊怒异常,道:“什么人下的毒?刘震宇么?”
莫林望着他,摇摇头,好一阵才苦笑道:“我说了公子未必相信,做这事的正是那戏子——贺兰春!”
裴千鸿霍然抬头,意似不信。莫林苦笑道:“就在两年前,她把我们大人请到‘春胜德’,在酒里下了露华浓,又骗他喝下。我们大人一时大意,竟着了她的道!其实,梨园中很多戏子喜欢将露华浓下到对手茶里,能让人虚弱不堪,演不好戏,对心脏损伤非常厉害。一时虽死不了,但久而久之,必成顽疾。”
裴千鸿目光中疑虑重重,手指攥得苍白,皱眉道:“你说的是真的?”
他知道莫林的话定非空穴来风,但要他相信贺兰春竟会用毒药害人性命,又委实难以置信。莫林叹道:“我何苦对爷撒谎!那女人即使从前单纯,如今也变得阴险毒辣了,而且她和辅政王、刘贼父子关系非同一般,帝京里人所共知。若非担心她对你下手,我根本不会……”裴千鸿猛地打断他,道:“有人窥视在侧!”
莫林骇了一跳,不作声了。两个人对视一眼,慢慢走出巷子,只见迎面站着一个女子,深青的绣衣,用手去接半空里落雪,默默地似在出神。
裴千鸿不知道她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也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来这里。想上前同她说句话,莫林却伸手拦住他,皱眉道:“爷慎重!”
贺兰春扭头看了裴千鸿一眼,忽然笑了。
这一笑迷蒙而感伤,仿佛万事万物都已在眼中褪色。裴千鸿先前的愤怒和怀疑竟随这一笑冰消雪逝,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很早以前贺兰春和裴成器就因为他而彼此憎恨,不过是一些误会吧。如果有机会,他会仔细打听那下毒的事是因为什么,可是现在哪里又有这样的机会呢?
贺兰春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进轿,仿佛所有目的不过是来看他一眼。放下外面华丽蜀锦,隔绝了风雪。里头珠帘缕缕,细而密,闪着晶莹剔透的光,里面的人影蒙眬到似有似无,只有临去一星目光溢出轿外,袭上人心头。
裴千鸿也没有作声。于是,他们两人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过是雪夜偶遇的陌生人,一个懒得下车,一个不愿说话。
贺兰春放下轿帘便咳嗽起来,她心脏又在隐隐作痛,当不起这寒气。她命抬轿的赶快走,因为她再也不要在他跟前发病了。
折七 咂戏场
“春胜德”的偏室里,谢采菊只穿了单衫,却觉得浑身燥热。他推开窗子,任风雪狂暴地扑到他脸上胸口,向外伸出双手,大口呼着气。“老板……”贺兰春走进来,低唤了一声。谢采菊回过头来,他在笑,可是贺兰春觉得那神情非常可怕。
“哟,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投奔‘祥三和’去了呢!”
“我……”贺兰春想要解释,但被谢采菊的冷笑打断了:“够了!别再提你那吃药的毛病。你可是角儿,我伺候不动了,另拣个好地方也是应该的!”贺兰春一向软硬不吃,可就是怕他尖酸,叹了口气,只好道:“精忠庙的事也难怪哪一个人,现如今已是这样了,老板琢磨着该怎么办,咱们照着办就是了。”
谢采菊却半晌说不出话,怅望着漫天风雪,很久才道:“‘祥三和’那个姓裴的究竟是哪里钻出来的?想我谢采菊,混迹梨园这许多年,每每时乖命蹇,棋差一着,是老天硬要和我作对?”贺兰春回忆起往事,也受他感染,一时情绪也很低落。她强笑道:“老板想到哪里去了,早两年咱们不是很好么?如今朝廷打仗,京城混乱,才受了
影响,总会挨过这一阵的。”
谢采菊一跺脚,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半晌才道:“你怎么会这样没脑子!姓曲的不倒,咱们哪里还挨得下去?你自己想想,这一个月来咱们才演了几场,花销又是多少?我如今是在使劲儿贴钱呢!现在那姓裴的怕是要名声大震了,若再抢了咱们场子,你说怎么办才好?”
贺兰春扭头想想,哑然失笑,道:“今天斗戏一场,结果却不了了之。有精忠庙那么多高人众口相传,曲老板少不了要拿他出出风头,好叫升平署的人看到,这个我们哪里挡得住?”
谢采菊冷笑道:“挡不住?姓曲的敢抢我的场子,我就敢砸他的场子。……去打听一下,他新包的园子在哪里,那姓裴的几时登台,叫上人,给我砸去!”贺兰春不以为然地道:“这多丢人,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听她轻慢的口气,谢采菊大怒,转身一掌狠命掴在她脸上,厉声道:“你还有脸来问我!那天在精忠庙楼上你为什么不肯对他下手?为什么不杀了他?你认得他的是不是?”
许多年来,谢采菊从来没有对贺兰春动过手,无论怎样的怒火也都按捺下去了。可是,今天他中了邪一样,再也忍不下去,叫道:“没有我,哪里会有你?你倒好,吃着王莽的饭,给刘秀干活去了!我告诉你,这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别以为我栽培了你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贺兰春心中不忿,怒道:“老板这么说我可有什么凭据?我给老板卖命这么多年,赚的哪一两银子不是血汗钱?砸场子这种事谁不能做,老板偏叫我去,分明就是作贱我!”
谢采菊不禁失笑,他指着墙上条幅,道:“你瞧瞧这个,再想想自己从前的光景。什么叫作贱?地痞流氓都可以拿你不当人看,糟蹋你,玩弄你,那才是作践!我知道你有才,可是天底下有才的戏子多了去了,只要我谢采菊不认他,他就红不了。别提红不了,我看他小命都保不住。你是靠着我才能有今天,敢背叛我,我叫你生不如死。
这次你要是上不了万寿节,就等着去做那曹府姬妾吧!”他大怒中摔门而去。
贺兰春失去了支撑一样跌坐在蒲团上,抬起头来,正对着那个金纱遮笼的条幅,在沉重的黑暗中独自洒着光亮。
她沉思了很久,忽然,低头自语道:“裴千鸿,这许多年来,我从来不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只道我伤透了你的心,其实我何尝不是日夜地煎熬?一切都是天命啊!”
曲不疑的动作比他们想象得都要快,不过两天,瑞雪楼就挂出了牌子,戏码堪称天花乱坠。票价不贵,观者如堵,甚至多有引车卖浆之流。这也算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贺兰春十分难受,原本她还指望裴千鸿从此一走了之,她也就不用再和他对上,谁知他竟真的下海唱戏!这让她不禁重新思索起一个问题:他在南国究竟是怎么过的?她总觉得裴千鸿那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操此贱业的。到得楼下,发现观者如云,吵闹声不绝于耳。贺兰春想到立刻就会看到裴千鸿,喉头顿时一阵发紧,手心一开一
合,汗水涔涔。
“吾本谢家女,养在宰相邸……”帘幕外几句唱,跟着走出一个人来,一亮相便是碰头彩。其实这旦角眉描得太死,又吊得稍高了些,粉没有全抹匀净。她一身白衣,没甚装饰,手中持了一柄剑,唱道:“……此生多消沉,令汝久埋没,忧伤以度日,孤独以终老……”
这几下动作唱腔都是学贺兰春的,岂料下面仍是彩声大作。贺兰春见了又是恼又是妒,忍不住将茶盏往桌上使劲一磕,偏在这时候,她看见裴千鸿扮了王凝之上来了。
裴千鸿披了鹤羽,一手挽着拂尘,念白着:“春有寅萌芽出土,夏有寅火炼金身。秋有寅黄叶落地,冬有寅滴水成冰。”一副极迂腐的模样,煞是好笑。
演了一会儿,敌兵压境了,裴千鸿作惊恐万状,旦角斥他无能。下面准备着来砸场子的人向贺兰春道:“动手么?”贺兰春正要摇手示意不忙,就见裴千鸿扯住旦角袖子,急惶惶念白道:“娘子啊!如今生死不过一线,些须荣辱能算什么?”
贺兰春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恨意,比方才的妒忌更为撩人。她想,很多事,迟早都是要做的,于是沉沉地点了点头。
“哐——”一个茶盅直射上台,朝那王凝之砸过去。戏场里立时响起了一片呵斥怒骂的声音,众人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对搅场的人深恶痛绝。然而更多的茶盅伴随着耻笑侮辱的话语一股脑儿抛上台去,像一股要噬人的激流席卷而过。无赖们什么也不怕,茶盅准头相当不错,旦角照脸被打中,淋了一身,大声尖叫起来。
裴千鸿正演到王凝之被军报吓得跃上香案去,然后又一个倒着翻身而下的动作,可是他的袍角还在半空里翻卷,几个茶盏砸了上去,有的“哐啷”一声碎在桌案下,有的湿透了幕布,还有一个滚烫的正打在裴千鸿背上,他身子一颤,手里的拂尘脱了手。
那香案十分高,地上已经倒了一个被砸破脑袋的龙套,流了一摊血。裴千鸿翻身落地时才看见有人倒地,他万难中凌空一个旋身,两腿拼尽全力探向右侧,落地时勉强没有踏住那流了一头血的人。但听见“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白色袍子散开一地,他发髻乱了,仰着头似乎满额冷汗,喉头痉挛。
骨折!贺兰春不用看也知道,从前她也扭折过脚,疼得死去活来。裴千鸿低着头,场子上乱成一锅粥,除了锣鼓声还在继续,戏已经乱了套了。曲老板在旁边恨得牙痒痒,单刀赴会一般叉腰而立,招呼手下人不要开大门,道:“打死了看客我陪姓谢的偿命就是!继续给我演!”
裴千鸿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这番话,他指甲抠进地板里,灰尘和冷汗粘在一起。锣鼓仍催迫地响着,他低声笑了笑,挣扎着,拾过落在他手畔的拂尘,竟强撑身体站了起来,念白道:“如今战又不能战,守又不能守,走也走不得,降也降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几句清清楚楚念出来,其中艰难不待言说,看客们流氓们甚至都静了一静。裴千鸿此刻自己护着声音,忍了锥心刮骨一般的剧痛不走岔气,却比当日斗戏还要难受百倍。
贺兰春披了斗篷坐在人群中,只露出下巴和一双眼睛,可是偏偏裴千鸿转身时仿佛认出她似的望了过来。贺兰春浑身像被无数根针扎着,眼中饱储了泪,一切都迷离起来。她知道如果自己立即叫停,那些人会停下来,可是她带人砸场,名头从此坠了不要紧,今天能不能出这道门还很难讲。
从十六岁心死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爱惜过自己。但此刻,她只觉两腿发软,抖索得像寒风里的一片叶子。
裴千鸿手指尖转动着玉色的拂尘柄,就像转着剑柄,拖着醉步竟让人看不出摔折了腿。可贺兰春觉得如果他不是薄涂了粉,恐怕要显出青里泛紫的面色来。台下久已准备好的茶杯、石头纷纷砸落下来,看客们却都不跑了,兴致勃勃看着裴千鸿,看他在其中旋转来去地闪避,用拂尘招架,继续将一场戏演下去,不由都啧啧称奇。
曲不疑站在幕后,看得最是分明,暗中叹道:“我从前也没这么凶悍哪。”这时候,终于,贺兰春用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她身体犹在悠悠摇晃,口中却大声喝道:“住手!”所有人目光都朝她聚过来,渐渐稀落下来的砸人物事顿时也消停了。
裴千鸿拂尘一转,脚步踉跄,像失了支撑似的靠在木头搭成的香案旁,仰着头,喉结发颤。众人哗然,都认出她来。贺兰春受不了这众目睽睽,排开身边的人,转身疾步向外走去。
曲不疑从幕后冲出来,怒道:“想不到今天竟然是‘第一坤’驾到,斗戏斗不过就砸场?你站住!咱们去你师父那儿问问,有没有这个道理?”他看见贺兰春仍不停步,便厉声道,“给我留下她!”
但是伏在香案旁的裴千鸿忽然直起身,断喝了一声:“且慢!”他一只手撑在台子上,脸上是涔涔冷汗,艰难地说道:“她……不过路见不平,仗义执言,更无他意。老板……何必为难她?”
曲不疑迷惑地回望他,一时却没有作任何反对的表示。裴千鸿虽仍是神情淡漠,可语气分明倔强得不容旁人置喙。此时曲不疑不能不卖他的面子,也怀疑他是另有目的,于是冲着下面点了点头。
围上来拦贺兰春的人分开两边,她逃也似的快步冲了出去。
谢采菊就在不远的车子里等她,见贺兰春伏在软垫上,两手颤抖,像发了寒症一样,用斗篷紧紧裹住身子。他知道事情不妙,道:“怎么回事?”
马车行得平而快,厢中漆黑得看不见外面,只有喧哗吵闹从远近各处渐次涌来。贺兰春呆呆地道:“那个人太厉害,我们不是对手,我……再也不想和他斗了。”
她没有说“他”是谁,谢采菊以为是曲不疑,便道:“哼,不要说这等丧气话!你既然不高兴,以后有什么造孽的事都是我来做好了。”
贺兰春连连冷笑,忽然道:“我早就是快死的人了,不怕造孽。”
谢采菊闻言怔了怔,瞄她一眼,道:“不要胡说。这里有个好消息我要告诉你,升平署还是点了我们家和‘祥三和’一起入宫。那天在精忠庙咱们虽没能斗倒曲不疑,可好歹也没有被他压下去。想那万寿节乃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堂会,咱们御前献技,若能压倒同行,博得天语褒奖,从今往后还愁什么吃喝。”他停了停,目光颇有深意,道
,“我对你的本事一百个放心,可是‘祥三和’那人也是个了不得的,放着总是心腹大患。这次万寿节,除非他自己演砸了,否则总会被他抢了风头去。”
贺兰春明白他的意思,苦笑连声,道:“我倒想知道老板怎么叫他演砸法,万寿节上,谁敢玩花样?”谢采菊冷冷地看向一旁,过了很久,道:“你觉得‘露华浓’这东西怎么样?”
贺兰春脸在一瞬间煞白了,甚至双唇都变作了惨白,额上青筋顺着太阳穴向下蔓延,样子极可怖。她许久说不出话,最后也无法回答。谢采菊拂袖而起,道:“去给‘祥三和’递帖子,请他们过来合计合计万寿节上的戏码。”
折八 万寿节
最寒冷的冬夜,贺兰春独自冒雪去了辅政王的别业,三公子那里。
三公子迎她进来时,犹觉梦境一般不可思议,道:“姑娘为什么来找我?”贺兰春任斗篷上的雪扑籁籁落下,笑道:“公子曾是我知音,所以冒昧前来相求。”
三公子眉开眼笑,打了个千,学着戏里道:“姑娘想怎么着,小生无有不依。”贺兰春笑了笑,道:“我也不想怎么着,只是希望公子跟升平署的人说说,我不想和‘祥三和’一块儿唱戏,宫里就不能只赏脸给我们一家么?”三公子怔了怔,摊开两手道:“这个……这个却是麻烦。姑娘你不知道,太后都听说那个新成名的戏子了,对他
很好奇,要看他怎么个厉害法。升平署哪里能不请他……”他还未说完,这时候外面有仆役报道:“公子,刘将军来了!”
看着门口戴缨披甲的人一步步走进屋,贺兰春整个人好像一寸寸地被冰冷的雪覆盖,连牙齿也不可遏止地磕起来。这是贺兰春永生也不能忘记的一张面孔。
进屋的这个人面白髯青,左眉下一颗很醒目的痣,一双眸子带着深藏不露的狰狞,像冬日里蛰伏的兽——不正是当年奉辰卫那个领头杀人抄家的军官刘震宇?如今他的装扮比以前威风多了,模样动作却几乎和从前一样。这仿佛是昨夜梦魇中的鬼魅忽然游荡出来,活生生地亮相在面前。贺兰春骇得倒退一步,三公子见了吓了一跳,道:“
姑娘怎么了?”
贺兰春摆了摆手,勉强道:“没什么……”她脸色白得吓人,三公子安慰道:“你真要独个儿出风头,我也可以再想想办法。”贺兰春连连摇头,呼吸不匀,声音喑哑,道:“不,不,公子先同将军说正经事儿好了。”
刘震宇没怎么注意到她,他禀报的是万寿节上的防卫安排,原来此事全是由他负责,出了差错罪不容诛,因此格外严肃。
贺兰春越听越是心惊,恍然大悟一般,只道:难道裴千鸿他……他甘心操此贱业,就是为了得到机会……“报仇”这两个字过于可怕,贺兰春指甲掐进掌心,觉得呼吸艰难。她是进过皇宫的人,联想到大片大片的森寒金戈,而裴千鸿只身以对,顿觉死亡的苍森阴影好像笼罩在自己头顶。
她失魂落魄地告辞出门,不顾三公子疑惑的目光,也谢绝了马车相送,走回去时,已被卷了满襟凄风冷雪。贺兰春苦笑,眼下她已无心担忧自己命运,倒是裴千鸿让他忧虑极了,他是宁可一死也要把那刘震宇弄得身败名裂吧。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这种局面发生。虽然他们今生已是无望,但如果他真的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在深夜里,她把已经睡下的谢采菊敲醒了,问他道:“你那瓶‘露华浓’呢?”
刘震宇出了别业,一个人影晃过来,伏地道:“大人,属下打听得明白,那姓裴的就住在隆福寺旁边,躲在一家戏园子里。”
刘震宇近日安排宫中戍卫,已是忙得晕头转向。他怒道:“没用的东西,打听这么点子事,花了这么长时间。”说着,扭头向身后带剑的奉辰卫诸人喝道,“去隆福寺!”
这时候,裴成器也正在逍遥街。曲老板如果知道自己戏园子里一下子竟来了两个奉辰卫副指挥,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
裴成器卧在躺椅上,半闭着眼。裴千鸿发现他面上带了倦怠,犹如一幅挂旧了的名画,笔墨暗淡了,而郁勃之气尤在。裴成器很久没有开口,直到灯心都快燃尽了,他才长叹一声,在椅子上一仰头,道:“千鸿,你真的要在御前将那信呈给太后?”
裴千鸿点了点头,道:“我仔细想了想,如果成器哥你去进言,一来不容易找到合适的机会;二来难保太后不会疑心你挟私报复,成心捏造。而我不同,我是为父鸣冤,名正言顺,有把握在万寿节上打动太后,然后再趁机递上这封私信。哼,光杀了那刘震宇不够,我要叫他身败名裂。”
裴成器苦笑,道:“你出身显贵,又是功臣之后,如今竟流落到唱戏的伶人一流,叫我九泉之下,如何向你父亲交代?”裴千鸿面色一暗,强笑道:“我并不觉得当伶人可耻,朝中大佬们嘴脸比伶人可恶多了。”
雪越下越大,这时窗外掠过几道暗影,裴成器猛地站起,低喝道:“小心!”裴千鸿一惊扭头,眼前两束雪亮剑光疾速交叠,他腾身向后,避开刺向他的另一剑。几条影子窜进来,被裴成器带来的人挡住,屋内一时打成一片,只听兵器声震响,满室清光纷乱。
裴成器也拔出了长剑,但他没有上去动手,而是向窗外喊道:“刘副指挥光降,在下可恭候已久了。” 刘震宇偷袭不成,知道裴成器带来的人不少,自己占不了什么便宜,于是站到灯火之中,道:“裴千鸿,不是要找我一决生死么?怎么当起了缩头乌龟?”
裴千鸿笑道:“听说过不了几天刘副指挥就要进宫负责皇城安危,怎么还有心思来和我纠缠?咱们的账什么时候清算都行,就等刘副指挥出宫的时候好了。”
刘震宇冷笑,暗想,如果不出意外,自己那时候应该已经升官成总指挥,彻底把裴成器踩在脚下了吧。他心头泛起一阵得意,一抖衣襟上积雪,待要转身而去,忽然又想起什么,猛地回头,面色狰狞地,低声向站在窗前的裴成器道:“咱们各自都抓着对方把柄,有些棋子你还是不要用来对付我得好,否则,可难免玩火自焚!”
雪夜里,裴成器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冷笑,显得镇定极了。
大雪绵绵下了几日,到了万寿节这一天,忽然就放晴了。曲不疑激动了好一阵,向裴千鸿感叹道:“这可是吉兆啊!”
晨曦微露之时,紫禁城中二十四声礼炮鸣响,披红挂喜的太监在巍峨的宫殿中穿梭忙碌。太后万寿喜筵,普天同庆,京中各条街道扫雪焚香,一派繁荣喜庆。稍晚一些就是大朝会,太后要在乾清宫中接受百官朝贺,之后就在御花园中大排宴席。
裴千鸿随着祥三和戏班进入内皇城,两侧高耸着崔巍巨大的城墙,一条长巷幽暗逼仄,直通往升平署的差房。虽是战乱时节,但礼仪铺排却丝毫不减,似乎南疆的烽火遥不可及。
裴千鸿望着这些,想到今天要做的事,心里忽然有种苍凉的感觉。他暗中叹了口气,摸了摸衣襟内放信件的地方。前几天排戏码的时候,他特意点了一折《零丁洋》,曲老板原不同意,以为这种戏不适合上寿筵。谁知戏单送上去,竟然圣意嘉许,于是排在倒数第三出。
这倒真是一个吉兆,裴千鸿想。
到得近午时候,御花园里,太监们递相传呼,搭膳桌,抬食盒,但听得笙簧并奏,锣鼓齐鸣,升平署的吉祥例戏唱了起来,可是谁也没有心情听这陈词滥调,都巴巴地指望着正戏开场。
庄月斋、谢采菊、曲不疑三个人都是被赏过六品顶戴的,此刻穿戴整齐了,前去谢恩见驾。裴千鸿独自坐在厢房内,带来的跟包已经将粉墨都铺好,也悄悄退了出去。裴千鸿掩了门,刚提起彩笔,却听得窗外一声轻唤:“千鸿。”
仿佛是千山万水,又仿佛只是咫尺天涯,裴千鸿的心被揪得紧紧的。贺兰春呼唤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就像多少年来一直梦见的一样。不论久劫重生,还是再世为人,都抵挡不了。她轻轻地推门而入,他却难以承担似的捂起额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贺兰春只穿了白色绉衣,对着他坐了下来。裴千鸿只好道:“快要上场了,为什么还不去换衣服?”贺兰春转过脸,自己沏了杯茶,道:“何必着急呢?咱们一起唱的是大轴,再等个把时辰都不要紧。”
她盯着他,问道:“千鸿,你一个好人家子弟,究竟为什么要出来唱戏?我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和你同台。”两人重逢以来,第一次这么平静地在一起说话,可裴千鸿觉得她说得很好笑。他笑道:“好人家子弟,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现在还没有洗刷掉当年罪名,连下九流也不如。”
贺兰春沉吟道:“有些事我一直想问你。这些年你都在哪里,都在做些什么?自从那晚之后,我再没听过你的消息。”
裴千鸿低下头,道:“也不曾做过什么……那天晚上之后,我在京城躲了几天,后来瞅了空偷偷跑出来,辗转去了岳州。又沿江而下,搭了贼船,险些给人杀了,在江水里泡了两天,才被人救上岸。可是兵荒马乱的时节,走到哪里都是提心吊胆,因为难以糊口,杭州也留不下去,干脆跑到岭南。那边穷乡僻壤,酷热难当,我却一住就是
六七年,那段日子真是……”他眼神空茫,沉浸在回忆里,没有说下去了。
贺兰春喟然长叹,道:“都是我害的你。可是,何以竟会这样呢?”裴千鸿摇头,平静下来,道:“本是些风花雪月,都作了笞杖徒流。这都是命啊,我谁也没有怪过。况且,若非有这样的一番经历,到现在我也还是个纨绔子弟,空空消磨此生罢了……”
寿筵开始了一阵了,不过隔墙之地,却仿佛离他们那么遥远。裴千鸿听着外面戏子的唱词,道:“初到南边的时候,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想听北戏,尤其想听你唱《哭秦廷》。知道么,你唱那个调最有味道。”贺兰春连连摇头,忍住流泪的冲动,终于问道:“那时候,还会想你死去的亲人,恨那些逼死他们的人吧?”裴千鸿慢慢关了窗
,走到椅子里坐下,咬着唇道:“会想!怎么可能不想?可是,那时候就算想又有什么用呢?”
他眸子幽幽的,深邃如寒潭,闪着慑人的光,贺兰春不由一个激灵。
她心底长叹一声,暗中下了千百次决心,终于,有些颤巍巍地端起桌上茶盏,奉到裴千鸿面前,道:“既逢乱世,且莫问前路,只看今朝,如何?”茶水是碧色的,然而裴千鸿接过来却没有喝。一丝极淡极淡的苦香,杯底一缕浅到肉眼难见的黄色,叫他慢慢地、慢慢地变了脸色。
他抬起头来,目光里萦绕着深沉的绝望,一刹那竟显得浑浊。贺兰春望着他,一颗心仿佛坠入深暗的渊底,可是她镇定地站起身,希望裴千鸿并不是真的看出了端倪。
裴千鸿的眼神满凝了痛苦,贺兰春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人神情如此深沉而绝望。一切沉重得令人揪心,贺兰春喟然长叹,双手捂住面孔,道:“是我下了毒,你……杀了我吧!”
裴千鸿有些呆滞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贺兰春只是苦笑,很久,道:“你今天想来报复那刘震宇,以为我不知道?宫里守备何等森严,你想搅场那是自寻死路。我知道自己劝你不住,只盼这药能阻你一阻,谁知竟还是被你窥破。”
裴千鸿摇头,悲恨难耐地道:“若非堂兄提醒,我又哪里窥得破?原来,你真的对他下过毒。”贺兰春诧异地抬起头,盯着他,好像对这句话完全不明白。接着,她竟笑了起来,这笑带了无所畏惧的怨毒,带了一种冷艳刻骨的决绝,碾碎了人心。
她笑道:“你终于还是知道了么?我当初为了毒死那裴副指挥,可真是煞费苦心呢!”她说着,倏地仰起头,冷笑道,“哼,你可知道,我是怎么让他心甘情愿、毫无防备地喝下那杯酒的?——那是我同他一道喝的!他用大杯,我用小杯,我侥幸不死,侥幸不死而已!”
裴千鸿手发着抖,摇头道:“他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害他?你为了毒死他,竟不惜赔上自己?你……好歹毒!”贺兰春低垂着头,无声地笑,这样的神情让她显得萎靡颓放,冷冷地道:“我恨他,他早就该死了!”
一阵难堪的静默,两人之间好像隔了广阔的深渊,只听见外面几重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了。原来,外面寿筵上,戏唱到过半,所有人都发现太后这天不太高兴。内务府和升平署都有些着急了,连说后面的戏要特别巴结。于是,大太监和庄月斋两人亲自去了后台,一个个戏子地嘱咐格外“卯上”,大太监甚至拱手向众人道:“各位务
必捧一捧我,我先谢过了。”
贺兰春趁乱出了屋子,裴千鸿与太监虚应了几句,勉强压下所有杂念,一心一意描脸。他的妆容很简单,等穿好衣服时,差不多就轮到上场了。
能排在万寿节上的戏,个个都是天下独一份的。最新的本子,最非同凡响的琴师鼓师,更别提戏子,哪怕是个龙套,也得是京里有名的。裴千鸿这一出戏演的是宋朝末年,奸相贾似道窃取朝中大权,与文天祥在朝堂上一番争斗,歌词唱腔都相当精妙,而且演起来十分热闹讨喜。
裴千鸿上场时,没有半分畏惧、怯场,只觉得四周一切衬着他得心应手。刘震宇一直在御花园内外巡视,这时正巧从门洞进来,绕过花圃假山,看见上场的赫然是裴千鸿,立时便呆住了!再细看来,几乎又要认不出。裴千鸿此刻演得风姿隽爽,气宇轩昂,蟒袍洁白如玉,衬得容貌贵气非凡。
他骨子里有一种气质风度,能叫见过他的人忘不了,叫没见过他的人第一眼就被他吸引住,此刻戏衣飘飘,登台一个亮相,就震住了众人,叫离得近的达官显贵伸直了脖子,纷纷张大眼睛。他念罢定场诗,昂昂然直趋上前,朗声念道:“臣文天祥殿外候旨!”
刘震宇看着又急又气,一口气堵在胸口,恨得牙痒痒,只恨不能叫人将他揪下来。台上一叠声道:“万岁有旨,文天祥速速上殿!”
裴千鸿被群臣众星拱月一般簇拥上来,与那演奸相贾似道的戏子打个照面,对方仿佛为他浩然正气所迫,立时气沮而退。裴千鸿一拂袖,一顿步,上前叩首道:“吾皇万岁万万岁!”几句念白韵味十足。
刘震宇心如擂鼓,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从在这里看到裴千鸿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要出什么事。台上的每句念白,每个唱词,都叫他这不安更盛。“文天祥”那道道钢刀般的眼神,仿佛都剐在他脸上,万分鄙夷。他平生最讨厌这等忠臣烈士的戏,不晓得为何偏偏那样多!
刘震宇阴森森地瞥着台上角儿,目不转瞬,思量着怎么控制住局势,不让场面出现意外。裴千鸿只在戏台子上出出风头没什么要紧,但要想给他惹麻烦,那就是找死!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一个奉辰卫兵忽然跪在他面前,叫道:“大人!”刘震宇抬头一看,一行人匆匆而来,无人阻挡。刘震宇看看为首者的服色,摇了摇头,示意众卫兵让路。
走得近了,众人认出打头的乃是总管太监,但见他捧了黄匣子,低了头匆匆而入,均想,这是哪里急报,想来极端要紧,否则怎敢冲撞寿筵?
折九 零丁洋
太后高坐座中,盛服严妆,旁边围了平日得宠的几个近臣,三公子、庄月斋等也伺候在御座之侧。这些人都是她平日里喜欢的,但今天任凭众人围着巴结凑趣,她都不肯开恩一笑,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
这一日,她的确是心境极不好的。近年来,她固然大权独揽,却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内忧外患之中,深夜惊醒,各省军报不是这里兵败,便是那里失守,尽是些令人心悸的消息,加以要饷要钱,急如星火。
高歌宴舞之际,骄奢淫逸之余,总有那么一个阴森巨大的威胁悬在头上,随时要砸得人三魂出壳,粉身碎骨!这样的感觉,她已经彻底厌恶了。
太后亲手来取匣子时,手已经有些颤抖。她从夹板中拿出奏折,看不到两行,便脸色发青,双唇紧闭,瞪大眼睛,形容十分可怕。但她立刻抛下了,没事人一样,又慢慢望向台上——这一封八百里急递,带来的是兵败如山倒的消息,夷人已经直逼直隶!
满眼的霁月光风,顿时尽皆变做昔日逃难时节的苦楚。支持局面何其艰难!一切的一切都靠前线退敌,然而就是这样的结果!如果是在十年前,裴氏任主帅之时,又何曾有过这般凄凄惶惶的局面?只是如今再怀恋那个刚烈英武的名将,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这许多年来议和不果,又全然荒废了武备,而今和不能和,战不能战,皆是咎由自取,当权者其无过乎?”太后心里猛地蹦出裴氏这句话,一时竟说不出是愤、是恨、是忧、是惧、是抑郁还是扫兴?一直以来,内心里对辅政王与刘如海两个人的不满,便似野火一般熊熊腾起。
寿筵之上,众人都心存了疑虑,却是谁都作出无知无觉的模样,只顾对着戏台叫好。太后也扬起头,强令自己去看戏。
幸而,戏演得确实很好,很容易让人看进去,忘了周遭。台子上生角正演到激烈处,太后看来,觉得他扮相清标俊雅,眉心一点红色,添了阳刚正气,挥袖转身之间,便是一个睥睨天下、又心忧社稷的文天祥了。
裴千鸿此时正卓立在朝堂,面向那演贾似道的戏子,厉声责斥道:“贾似道啊,贾似道!襄阳、樊城被困五载,告急本章如同雪片来,你不发一兵一卒去搭救,反将紧急军情瞒不报。奸相啊,锦绣江山断送在你一人手!”
声音一叠一叠高亢上去,越发显得字字凛冽。裴千鸿在上头演得意气飞扬,观众也都看得酣畅淋漓。不高兴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咬牙切齿瞪着台上的刘震宇,一个是厌恶地背过脸去的谢采菊。
待唱到“贾似道残害忠良罪非小,千载骂名总难逃”,拖了一个极刚劲的尾音,又乍然收住,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下面轰然喝起彩来,太后脸色却越来越白,嘴角沉下去,向庄月斋道:“这是谁啊?”
察言观色,庄月斋心中惴惴,不知是吉是凶,便道:“是曲不疑班子里的,奴才只知道他姓裴,别的要问曲老板才知道。”他说着对贴身太监吩咐了两句。曲不疑在下面侍候,一传便到,磕过头跪在那里禀道:“这是我班子新进的戏子,前阵子在精忠庙里大显身手的便是他……”
他还待再说,但太后一摆手,眼睛又望向台上。原来那“文天祥”和“贾似道”在“宋度宗”面前吵起来了,忠臣奸臣泾渭分明,殿上互相对骂。“文天祥”以死相争,要皇帝罢黜太师……这一段戏风风火火演过去,太后才向身畔三公子道:“你瞧,这戏子身段并不纯熟,看来是个半路出家的,可台风有味儿得很。瞧进去了,竟觉得不
像是演戏。”
三公子看着这戏,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句句都是影射,便答道:“臣不如太后看得透,只觉得这戏太悲,恐怕冲撞了太后寿筵。”太后干笑了一声,道:“你懂得什么,如今这情形,宫里宫外就该多看这种戏。”
眼见太后神色不虞,三公子忙陪笑道:“是,臣不懂事。”他说着,向贴身太监做了个手势,抬来一箩筐簇新银子,这一段戏一完,裴千鸿独自下了场,这时太监喊道:“太后放赏!”
语声一落,四名太监将银子往台上一撒,但见银光耀眼,满台“哗啦、哗啦”地响过好一阵,方始住手。宫廷贵妇也纷纷取了金戒指、银项圈向戏台子上抛去。这时,贴身太监又高声说道:“太后吩咐,再赏‘祥三和’五百两!”这是摆明了单赏裴千鸿一个,庄月斋低头向曲不疑道:“天大的恩典,快叫人来谢赏!”
“是!”曲不疑掉头便去,他闻言之下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记起裴千鸿在契纸上填的就是假名,生恐他因为这不明不白的身份惹出什么麻烦来。想着走到西边,很快钻进包厢,一叠声叫道:“太后召见,赶快卸妆。”
裴千鸿闻言一怔,眼睛顿时亮了,目光灼灼。几个跟包忙上前,伺候着他换了一身宝蓝长衫,束了头发,向前面宴席上来。
“你唱得好啊,有赏。”太后温言道。众人都甚是替他欢喜,却见裴千鸿双眼一闭,流下两行泪来。旁人都以为他乍逢圣母知遇,喜极而泣,谁知却听他道:“我父亲为国杀敌几十年,落得身首异处。我身为功臣之后,流落江湖辛酸尝遍,朝廷也无个人理睬。如今就因为唱了一出戏,太后要赏我,这是从何说起呢?”
庄月斋等皆是大惊失色,不想他竟敢这般当面顶撞,简直是不要命了!曲不疑更是吓得半死,急得跺脚,道:“我的爷,你清醒些吧!皇恩天高地厚,你还不谢赏?”
裴千鸿拭了拭泪,道:“谢太后恩赏。”太后闻言竟没有一点儿着恼,反显得有些动容,好像对他的遭遇很关心似的,道:“你爹爹是谁呀?”
裴千鸿扬起头,道:“臣父乃是御封的威卫大将军,十年前为奸人刘如海父子陷害,死不瞑目。臣也受那奉辰卫刘震宇逼迫,万幸逃得性命,京中没有立锥之地,只得远走天涯。臣父精忠为国,旷古奇冤,不能不诉;刘氏父子残害忠良,误国误民,臣有证物在此,请太后过目!”
这一下几同作戏,放在别处或许很可笑,但此刻在寿筵上,用“举座皆惊”也是无论如何不足以形容!这一封旧信,递得悄无声息,却好似晴天霹雳,震得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刘震宇先前没有留心,此刻望过来,竟看见裴千鸿跪在太后面前陈情,满场鄙视、怀疑、嘲讽的目光似乎都朝自己聚过来,没人会对彻底失势的他抱有丝毫怜悯。
仅仅这些目光,足能杀死他千次万次……他隐约听到只言片语,那“奸人”两个字在心头烙了一下,止不住牙齿磕着,脑中一片晕眩,已不再巴望收拾裴千鸿,只恨不能立刻逃开。
太后摊开那信纸,扫了几眼,神情怪异,颦了两道眉,嘴唇上难分是冷笑苦笑。只有坐得最近的人,才听得她在齿缝里低声道:“好呀!两个都是既喜欢钱,又要抓兵权的!”
只有身旁宠臣知道,这是她最盛怒时候的表现,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刘震宇!”在静得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时候,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雷霆闪电一般,将一颗心原已提到喉头的众人,震得哆哆嗦嗦。刘震宇早已经痴了,骇得头发也竖了起来。他两腿发软要栽倒,反倒是奉辰卫的众属下推他上前。太后冷笑道:“你们父子好厉害啊!连钦封的大将军也敢陷害!欺瞒着满朝上下都不知道你们
为非作歹!”她气得两手都抖起来了。
刘震宇痴痴跪在下面,不知云里雾里。他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而且一帆风顺、官运亨通,骤然遇见这样大的变故,一时竟毫无反应,冷汗针扎一般沿脊而下,恨不能一头晕死过去,不必面对这样可怖的景象。
“先拿下他!交三法司论罪!”太后铁青了脸,道,“传裴成器!”
刘震宇被自己在奉辰卫的属下架下去,他挣扎起来,却终于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被拖走了,四下里如同卷过阴风,传来一阵嘶喊:“裴千鸿,你台上台下,戏演得真好!可是你不知道,有人演得比你还要好!”
太后冷冷地看向台面上,又恢复了既不像恼,又不像喜的神情。三公子在旁边,知道这刘震宇父子犯了最大的忌讳,是定然活不成的了,而自己父亲也一定会为这事受到牵累。正惴惴间,太后道:“三倌,这事你怎么看啊?”三公子喉头发紧,额头上渗了冷汗,却低头道:“臣在太后跟前伺候,只是个哄人高兴的闲人。这等国家大事,
臣岂敢插口。”
太后盯了他一阵,忽然叹道:“你爹爹总说你是个糊涂虫,其实你家真正明白事理的,我看只有你一个。瞧在你这份清醒上,回去叫你爹爹写请罪折子,我尽力保他吧。”
三公子连连叩首,道:“谢太后恩典。”这两人坐得太近,他们的话没有一个旁人听见,就算听到也没人敢露一点儿出来。
裴千鸿看着刘震宇被拖下去,一时也有些怔忪了,不知何以殊无喜悦,反倒沉甸甸地难受,就好像那日斗戏之后——也许终究是得来不正,非他本愿吧。他干跪着不妥,便叩头道:“臣谢太后隆恩!”
见他露出一丝疲惫之态,想是先前唱戏时太过卖力。太后也有些倦,道:“先下去吧,一会儿传你。”
裴千鸿方叩了头下去,便看见贺兰春上了戏台,原来下一折短戏是她的。她行头华丽璀璨,上得场去,幽冷犹如皇苑里一株早梅。裴千鸿匆匆瞥过一眼,疾步走出大殿。包厢里很安静,可看见桌子上字条时,心却怦怦乱跳起来。
“西墙侧第四个走道尽头,速来!看后销毁,慎之慎之。”
这是堂兄的字。裴千鸿手一攥,揉成一团。他原不知如何才能与堂兄单独一聚,却原来裴成器已先安排下了。
远处殿宇巍峨,灯火渐暗,人影憧憧,裴千鸿发现越走越偏时,便立住了脚。石径渐至毁败,两旁杂草丛生,皇宫中竟有这等荒芜去处?
风声,滴水声,似有似无的脚步声。他猛地回身一掌,切向那细微声响起处,这片刻警醒救了他一命,身后剑锋一偏,只划过肋下,染出一道血痕,另几柄剑却疾速追噬上来,将他围在中心。
裴千鸿手无片刃,闪身面对几个奉辰卫剑士,血气上涌,顾不得是禁中,厉声道:“奉辰卫的兄弟,还要替那刘震宇卖命么?”
没有人回答,一个人脱手掷剑,直袭他后心,裴千鸿后跃两步,竟反手去捞那剑柄,猛地手心一阵震痛,好容易接剑在手,却被冲得一个踉跄,肩上又着了一下。几个人来回折冲,几乎招招都是杀手,裴千鸿得剑在手,便不管不顾,直向外面杀出去。
几个人岂容他如此,纷纷施展轻功身法,苍鹰一般飞掠而下,又成合围之势。裴千鸿这时已经发现,指挥他们的是一个遮了面巾的人,瞧身段竟似有些眼熟。裴千鸿心中一动,猛地返身一剑,戳向那人面孔。那人不及闪避,竟被挑下了面巾。
是那个莫林。他咬着唇,眸子阴阴地闪着光,夕阳照射下,赤红如血。刹那间裴千鸿有些恍惚,太多的变故,让这一切都犹如梦境:“为什么是你?”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就在这一瞬,莫林的长剑直贯而前,寒意渗进他心底。裴千鸿只感到一阵深沉的无力,飘飘然倒退,却听得身后风响,锵地一声将来剑击退。贺兰春手挽长剑,竟还没有卸去戏衣,飞身扑下,向大吃一惊的莫林冷笑道:“你和裴成器的戏唱得差不多了,也该歇歇了。”
裴千鸿呆住了,眼前寒光乍闪,顿时被喷了一身血红腥粘。他挥剑削向身侧一人,那人眼见莫林被杀,出神时手臂已被砍断,发一声喊,却只顾逃走。裴千鸿心潮激荡,眼前一阵发黑,手心涨痛,竟任由兵刃落地,没有去追。
贺兰春用大红的绣衣拭去剑锋鲜血,她扫视了一下四周逃散的奉辰卫诸人,然后冷冷地道:“最后一折可是咱们两个唱的,不要误了场。”说完,拔步便走。
她不再理会裴千鸿,一径奔到厢房,换了妆容,才发现裴千鸿站在身后,声音低沉,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要杀我的?”
贺兰春苦笑一声,没有转身,只是仰起头,道:“我已经知道了很久了……那天去祥三和时,本来是想和你说的,但看到你对我满眼怀疑戒备,明白说也无用。自古疏不间亲,更何况你对那裴成器一直极有敬意,说了你会相信么?”裴千鸿道:“那么……当年的惨事,他是不是也有份?”
贺兰春扶在椅子上的左手一紧,咔嚓一声,竟将把手抓裂了一块,鲜血顺着五指指甲流出来,她看着他道:“你终于,还是明白了。”
最初的迷茫和痛苦之后,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当初她偷的是向曹侍郎花银子买功名的人的名单,为什么却被说成了是辅政王的东西?她本来料定了把柄在手,曹氏决不敢大肆声张,就算搜查也不过是她家戏园子,为什么那些人明火执仗打进裴千鸿那里?既然她是罪魁,为什么最后却被冷落无人问津,为什么没有被杀或者被治罪?
醉翁之意,是不是原本就不在酒?
贺兰春犹记得曹侍郎发怒的话:“你把那名单卖给那刘震宇究竟得了多少钱?我捧你原是一片心在,你就直截了当向我要钱,我也足感厚意,为什么要勾搭那个灭门破家的混人?你知不知道,他连威卫将军家也敢抄,和那将军的侄子,叫做什么裴成器的——两个人勾结起来,找着机会瓜分金银财宝,大大地发了一笔,真是快活啊!”
同样,她记得自己使尽一切法子去接近裴成器。最后她又利用了那三公子一次,将裴成器请到“春胜德”,在自己屋子里招待他,酒中下了“露华浓”。她在裴成器注视下灌了一杯又是一杯,言笑如常,在他走后却不禁涕泪盈眶。最后的结局,只能是玉石俱焚,然而她无从逃避。
裴千鸿一直默默听着,一时间天地也静了下来。他一只手支在窗台上,又缓缓放下来,半晌,他沉闷地道:“你的心疾就是那毒药引发的吧?”贺兰春很平淡地道:“是。”
她抬起头,发现裴千鸿身子抖得厉害,忍不住叹息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透了也平常得很,忘了吧。”
裴千鸿不答。要是真的能忘,那该是多轻巧啊!不,哪怕是一时不要去回忆或者悔恨也好。
一片奇怪的沉默,长久、深沉和突然。他们互相对望,中间仿佛隔了广阔的深渊。贺兰春猜想过一千次,他知道真相又会怎样?可是她没有猜到会是这样令人难堪的寂静,灰蒙蒙的黄昏降临了,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贺兰春眸子由霍亮变得暗淡。她一甩袖子,扭身便走,口中道:“场子上见吧……”她掀起门帘,却听裴千鸿低喝道:“回来!”
贺兰春心头一酸,腕子被他握住了,就势一带,整个人便跌倒在他胸前。裴千鸿全身的血都在烧,全然忘了周遭一切。不觉间已将她压倒在妆台上,使劲揉进怀里,她的头撞在桌案上,发髻首饰磕得笃笃作响。她目光悲凉如水,又宛转深情,令人沉醉迷乱。裴千鸿不顾一切地亲吻她,像久已窒息的人疯了一般地呼吸。
贺兰春指甲狠狠抠进他手臂,两人止不住身势似的在案台上翻滚,油彩头面纷纷落地,最后她力竭地瘫倒在他身下。
贺兰春龟裂的唇中隐约逸出叹息,颤声道:“我等了你十年了,原以为……此生再等不到你了……”裴千鸿伏在她身上,怀中之人犹如霜底红叶,犹如蒙尘明珠,沧桑哀靡,有明明暗暗的伤痕,苦待抚慰和温暖。
裴千鸿凝视着她,很久,摇头道:“我也是过了这许多年才发现,我今生的得失,竟然都是你。”贺兰春闻言侧过头,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要再离开我,不要再丢下我一个。我宁可和你死在一起。”
难忍满腔的欢乐与悲怆,裴千鸿潸然泪下。许多年来他只流过两次泪,两次都是为她。都是惯见生死离散的人,任谁都早已不是轻狂轻信的年纪。刹那相聚已是上天隆重恩宠,仅仅一个搂抱,便是一生一世的欢娱……
尾折 茫茫雪
裴成器原本在宫外当值,接到懿旨立刻进了御花园面圣,受命接手宫中防卫,发现众人望向他的目光都谄媚了许多。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在他眼里,虚名和实利都必不可少,而且只要肯花足够的心计,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容易得到的。裴千鸿刚刚进京之时,他便已经得到消息,当时第一个念头是此人流落南疆这么多年竟还没有死,说不得了,非杀不可!
然而转念又想,当初与刘震宇勾结的事做得十分干净,裴千鸿一时绝对发现不了,而且其对刘震宇恨之入骨,在目前他与刘震宇争夺权位的情形下,正可以做一件杀人的利器。于是他先将裴千鸿找来相见,试探之下,觉得十分称意,便照着计划做了起来。
果不其然,刘震宇连带他那爹爹刘如海,都将死得身败名裂。而他,今天之后便可以稳稳当当坐上奉辰卫总指挥的位置,前程无限璀璨。
此时,该是大轴上场,天色已黑,明晃晃的红烛粗如儿臂,八角宫灯照耀四下。寿筵上惊变迭生,众人都没那么多看戏的心思了,眼看着戏子鱼贯而上,个个心中惴惴,不知还会生出什么变故。
裴成器正踌躇满志之时,如同兜头被浇下一盆冰水,透体森寒,目瞪口呆——那裴千鸿物尽其用之后,终究是个祸患,原本他已安排了莫林去将他除掉,此时却见他没事人一样走进了御花园!
太后道:“这最后一场,难道你还要唱?”裴千鸿撩起戏袍,笑道:“臣自然要伺候太后尽兴。”
太后闻言也笑了,道:“听说你在精忠庙大出风头?”她本是随口一问,但裴千鸿立刻低头奏道:“臣唱念功夫原本平平,最擅的是武戏,因此才在精忠庙小露头角。今天因为是喜筵,所以武戏没有排上,实在可惜。”
太后被挑起了兴趣,道:“是么?”她回头向庄、谢等人道:“国家用兵之时,还避讳什么刀剑,怎么不排上武戏?”
庄、谢等人目瞪口呆,眼见太后望下来,谢采菊小心翼翼地道:“精忠庙一场斗戏,成名武生死伤不少,有些至今卧床。奴才们想,寻不到一个能同裴公子演对手戏的人,演起来岂非太沉闷,除非是曲老板亲自登场……”他这话有些成心陷害。
裴千鸿却在一旁接过话茬,道:“太后毋忧,其实这五步之内,便有能胜过微臣的人!”他笑容满面,眼底寒光藏而不露。太后扬了扬眉,诧道:“是哪个啊?”
裴千鸿道:“当初臣堂兄与臣闲暇之时,常常一同粉墨登场,刀剑相搏,以博先父一笑,他技艺之高,远胜于臣。臣思量今日既是臣大仇得报之时,又值臣堂兄殿前蒙恩之际,望太后恩准我二人共演一出,以谢君恩。”
众人都以为是玩笑,不想太后居然道:“说得不错,去请裴指挥下场吧。”裴成器被召过来,早已煞白了脸,退后两步,跪下道:“臣万万不敢在太后面前露丑!”
裴千鸿笑道:“哥哥莫要太过谦逊,想你昔年有‘王子乔’之称,醉中舞剑,临风吟诗,当真风流旷代,潇洒绝人。莫非进宫之后当差勤谨,将从前行径全都收敛了?”
裴成器被挤对得无法开口,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再不领旨便是欺君了。裴成器立刻做出一副惶恐之态,伏地时幽幽深深地看了裴千鸿一眼,道:“臣谨遵懿旨!”两人一同站起身,裴千鸿似乎想了想,又跪下道:“禀太后,臣有一个主意,不知当不当说。”太后闭上眼睛道:“讲。”裴千鸿道:“昔盛唐之时,玄宗皇帝召各路梨园子
弟御苑献技,使的皆是真刀真剑,臣以为非此不足以显我朝真气度,望太后恩准。”
太后道:“准了。”
裴成器随便在外面罩一件戏衣,与裴千鸿走到后台,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裴千鸿手拂长剑,笑道,“成器哥当年不是喜欢《万里缘》么,何妨今日共演一出?”仔细看来,宫灯照在他身上,有隐约血迹透出来,一片滟滟的红,映得眸子也一片深沉诡秘。裴成器不消察言观色,便已知他尽知其中隐情,于是冷笑道:“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可不是刘震宇!”
裴千鸿长笑一声,道:“你们当然不同。我杀刘震宇用的是鬼蜮伎俩,杀你却不用。”他转身上场,裴成器在下面阴沉沉地道:“你今夜杀不了我,便是我飞黄腾达的又一个祭物!”
裴千鸿心中,弥漫的只是悲怆。不再有直率与执著,也再没有满腔热血,当所有的气岸风流都流失殆尽,所有的旖旎旧梦都幡然醒悟,面对此生埋藏最深的敌人,剩下的,便只有“杀”这一个最凌厉的字。
裴千鸿这次饰演的是苏武,看着裴成器,一字一顿地道:“你我恩断义绝,谁人还是你的子卿兄!”仿佛更无别话可说,最末一个字时,三尺利剑已然出鞘。无以形容他此刻抽剑时的感受,这已不再是演戏,说的不再是念白,台下也不再有什么看客,只剩下拔剑相对的两个人。穷途末路的感觉,横梗在他们之间。
风簌簌吹过,好像为了响应这冰冷的情绪,宫外雪忽然飘了起来。
无边无际的凛冽杀气仿佛成形,汇聚在剑身,凝成一汪青色。裴千鸿的眸子在这青光中射着阴暗的光,还是笑,但笑得冷漠而空洞。
两柄剑铿然相击,口中念白仿佛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叹李门世代忠良,你投降夷人遗臭千载。”“子卿,奈何我家小命丧,路绝外邦!”
剑光霍霍中,这些仓促惨白的辩解又还有何用?裴成器鄙弃这累赘的念白,想他剑术出神入化,区区一个裴千鸿,有何能耐与他性命相拼?他气贯剑脊,一击之势堪拟闪电,冷风飘起,剑锋贴颈而过,台下只见衣袂翩飞。剑分光,人错影,殷红的液体顺着雪亮的剑脊,缓缓洒落台上。
裴千鸿翩飞后退,掩着手臂上的伤口,一挺剑,念白道:“叛国贼子,今日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夜色完全降下,红烛光芒映照着寒冰,落雪中平添了肃杀诡异,半明半暗的戏台上,忽然又走上了一个人,裙子拖在地上,剑拢在袖中,恨色凌厉。
贺兰春走上来,慢慢地撤了鞘子,仿佛这原本就是戏中一段。雪白的流苏,腰间的璎珞还没有解,素手持剑,刺向裴成器。台上,剑风将三个人的发吹起,犀利的光泽照亮了他们三人的容颜,苍白的更加苍白,犀利的更加犀利。
剑光如縠纹般散开,裴成器衣襟被划破,裴千鸿亦是身周鲜血飞溅,但他只是桀骜而凄然地冷笑,透着无声的讥诮与憎恶,却忽然说了一句原不是台词的话:“何以如此呢?”
裴成器亦是冷笑,低声叹道:“何消再问,我原告诉过你,自古诟莫大于卑贱,悲莫大于贫困……不过如此。”
这一下,台下所有人已都看得分明,太后高踞座中,面冷如冰!
三公子愕然道:“这算什么!这演的是鸿门宴么?”
“奴才这就叫他们住手!”谢采菊叫道。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似乎人人都已经看得出——来不及了,没有人会住手!这三个人所演的这一场戏,在之前十年中的任何一个时候都可以停得下来,只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肯罢手。但到了此刻,便是挫骨扬灰也罢手不得!
众人都看出,这已经不是演戏,甚至不是斗戏!
但这的确让人在瞬间联想到很多戏台上的故事,比如《鸿门宴》上的惊斗,比如《战宛城》里的悲怆,灯火之下,剑芒滟滟,穿透了风雪。
裴成器剑术享誉十数载,力敌两人,仍能不落下风。贺兰春接了几剑,眼前发黑,人在摇撼,剑在旋转,咬牙苦撑,原本默然无声的苦斗中,渐渐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你为什么还要插手呢?”裴成器冷笑道,他剑气直如霜锋之入朽木,摧断了她所有的招式,刺了过去,人人都大张着嘴看着,可是谁也无能为力。这一下是杀招,去势凌厉,贺兰春原已剑招滞涩,此刻如何挡得了这一剑。
裴千鸿奋不顾身地跃过去,不顾全身空门暴露,横剑去挡。这一刻他眼中只有那娇弱的女子,即便是用自己去挡,他也心甘情愿。
两剑相交,裴成器狰狞地笑,剑锋一转,源源不绝向他追噬而来。裴千鸿剑术造诣颇不如他,此刻更是落了后手,左支右绌,转眼之间身上已有几处染红。但他毫不退缩,这已不只关他的家仇,更关系到那个女子。
贺兰春拄着剑从地上站起来,摇晃不已,似乎随时有可能跌倒。刚才气力消耗,今日又是喜悲无度,心疾又犯了。她知道自己只有再出一剑的能力,即便裴千鸿命在旦夕,她也要强自忍住。这一剑只能是致命一击。
即使是台下的人,也知道此刻凶险,但贺兰春只是站在当地,冷冷地看着。
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子,一生经历了太多,大悲大喜、大荣大辱,她知道自己此刻只能强自隐忍着。
裴千鸿已绕着戏台转了一周,对手每出一剑,他格挡之时,都要步履艰难,后退不已。
裴成器狞笑着,似乎看到对手中剑身亡。只有裴千鸿死,这个秘密才能保住,这样他才可以从中转圜,荣华富贵仍是他的。对手已支撑不过三招,而那女戏子站在旁边,眼中徒是悲痛,想已无能力再出剑。
裴千鸿已退到贺兰春身旁,他心中凄凉,悲惋地回头去望,两人心结尽解,最终还是不能走到一起。命运对他们也未免太过刻薄。他如此想着,看到贺兰春眼睛时,却是一惊。
那女子深黑的眼睛,便像一潭古井,幽幽的深暗,似乎沉酝了千年。
蓦地,她眼中掠过一道光华,却是裴成器到了她身旁。这光华不知是为剑光所激,还是自身的杀意。裴千鸿只觉这道亮光胜过了所有的璀璨。
贺兰春一跃而起,身躯横在空中,一剑直袭向裴成器。这一剑她不知道是如何使出的,也许耗尽了生命所有的激情,台下众人只觉亮光电闪,一剑已刺透了裴成器胸膛。
裴成器愕然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女子。贺兰春冲他一笑,神态嫣然:“我终于还是杀了你!”握剑的手无力松开,她缓缓地向地上倒去。这一刻,女戏子艳绝人寰。
裴千鸿步子踉跄,上前将她扶住。两人就这般偎依在一起,仿佛是一生的守护,这里不是大内禁苑,台下也没了太后大臣。
“太后寿筵染血,你们即便杀了我,自己也是活不了的!”裴成器满怀怨恨说完这最后一句,心里忽然泛起冰冷的绝望——宝剑在手,可是再有招数,也是枉然。嘶嘶的血从胸中喷出,瞬间竟有身轻如泡的感觉。
那些所有的秘密、希望、苦闷、忍耐,尽皆烟消云散,毁灭殆尽,一切轻飘如梦。
这大概已是这个冬季里的最后一场雪了,裴千鸿想。
台下早已被执戈的奉辰卫团团包围,一片明亮的刀光。裴千鸿与贺兰春相视一笑,也不知两人还有多少光景可活,至少这一刻,心中是圆满的。
天地间,茫茫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