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余霞吟
魏 紫
目影似乎又倾斜了一点儿,却仿佛故意拖延着一般,迟迟不肯西坠。
春风吹进碎石小径尽头的院落里,茜纱窗下的素衣女子抬手掠了掠鬓发,依旧低头绣一件大红的嫁衣,眉目之间有一丝掩不住的担忧。
对面的妆台上,并无多少脂粉之物,却横放着一把长剑。
“姑娘!”侍儿晓枝陡然撞开房门,一阵风般闯入。虽然早有所预料,但素衣女子仍是不免一颤,连忙将被针尖刺破的手指送到唇问吮着,问:“……他来了?”
“是。但是他没向庄主提出比武,而是……比琴。”顾不得细说那个青袍男子翩然出现时全场的震动,晓枝怯怯地将手里的纸条递过去,“这是他方才给庄主的,现在就筝着姑娘去了。”
十六个道劲的字跃入眼中:柳陌抚弦,你我取音,每人一音,音断即败。
“这不逊于比武——苏啸松果然是苏啸松!”情不自禁地蹙眉,素衣女子将绣了一半的嫁衣向妆台上一放,提剑而起,“我这就去柳园看看。”
“可是……姑娘你这些天身体不大好呢……”明知道她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更改,晓枝仍是开口劝说,“要不……请芷涟姑娘去吧?”
“芷涟刚随我学了一个月的琴而已。更何况,苏啸松点到我,我岂能让人以为我怯阵?”回头向晓枝一笑,柳陌指了指妆台上的嫁衣,“我身体还好着呢。你先帮我照看着,回来再做。”话一出口.心里却是一酸:其实,以后恐怕已没有机会穿它。只是自己不忍心半途而废罢了。
素衣女子一出现在龙笛山庄的柳园里,聚集在此的江湖俊杰们不约而同地静了静,目光聚在这个由武林中实力最强的两大山庄庄主一致选定为抚琴人的年轻女子身上。这一场比琴的胜败,便关系到谁会成为武林中的新盟主。
柳陌微微仰起脸来看了一下天色,日己西斜,看来,今日只要再胜了雨暝山庄的庄主苏啸松,按照规矩,自己的师弟滕瑄便可以继任中原武林盟主,延续三代以来由龙笛山庄的庄主执掌武林的神话。“二位庄主”,比琴规矩我已尽知。”没有回应站在琴台前等候的两个青年男子的眼神,柳陌从容地揽衣坐于琴后,“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
刚刚发出低声议论的江湖俊杰又静了下来,望着那一大片桃花林中空地上的三人,眼里或多或少都带着饶有兴趣的神色,反正自己已不可能从龙笛山庄的新庄主手里夺走盟主之位了,倒不如瞧瞧这场闻所未闻的比琴,说不定那与滕家素来有隙的雨暝山庄就此胜了也未可知。
低沉而悠远的琴音忽然扬起,柳陌随即将左手垂在身侧——她只弹响这第一音,此后,便只能用右手抚弦,而龙笛山庄的庄主滕碹与雨暝山庄的庄主苏啸松则交替上前,轮番按弦取音。这样,一曲据说是武林前辈高人所制的《弹铗》,竟是合三人之力奏出,却要令旁人听去毫无滞涩,但凡他二人谁断了一音,那人便是输了。
桃花林里,白衣的滕瑄与青袍的苏啸松身影交替在琴台前。虽然仅是共奏此曲而未作歌,但略知此曲之人皆能听出,《弹铗》已然奏起第一叠:
“挥七弦兮坐幽篁,
将进酒兮思欲狂,
望故欢兮何处?
弹铗长歌兮夜未央。”
柳陌的目光低垂着,初时可见男子的手指轮番向徵位按落,但一叠将尽之时,二人的手指都已不再真切地按在弦上,离弦尚有数寸即止,而每一音却都不断,仿佛有无形的手操控着弦的凹落。
剑气!心里暗暗一惊,柳陌目光扫去,只见滕瑄与苏啸松身形交替往复之时,各自都已运用了上乘轻功步法,进退之际既要拦阻对手、又要避开对方的缠绊——这场比琴果然成为了对武功的考较。
以在场群豪的眼力,渐渐也只能看清一青一白两道影子忽前忽后忽转忽移游走在柳陌身侧。琴台四周的桃花禁不起越来越强烈的气劲,花瓣纷纷扬扬,片片零落、腾起,被那两条梦寐般的身影挟在劲风里,无法落地,就这般漫天飞舞着,在金色的斜阳星,宛如一个幻境般的梦寐。
《弹铗》第二叠从梦寐里悠悠然而出——
“北堂有草分名忘忧,
何以忘忧分子同游,
子与我分心焉相投,
弹铗长歌分心咻咻。”
那句“子与我分心焉相投”甫毕,陡然一道寒光进出,刹那间将沉在梦境里的群豪惊醒。取音的两个男子身形齐齐侧掠,苏啸松手中剑的剑尖几乎贴在滕碹白衣的前襟上,如影随形地紧逼着,却总是差那么分毫无法刺入。眨眼之间,二人都已在琴台五步以外。苏啸松的那一音因为出这一剑而断,那双一贯霸气十足的眼里却闪过一丝笑意
,手中长剑蓦然停住:自己这一音虽然已断,然而若是滕碹不能及时在“五徵”位取随后的一个音,那么由于招式上的进退缘故,最终的胜者仍是自己。
真是巧妙而狠辣的一剑啊。抚弦的柳陌也瞧出八九,右手依旧勾抹剔挑,眼睛却禁不住望向滕瑄。滕碹的眸子里忽然有一种复杂的光闪过,隐隐透着三分冷厉,长剑瞬间跃出鞘外,几乎是看也没看,他这一剑便向着五步外的琴台劈去——
琴台后的桃树在凛冽的剑气里顿时花落如雨,柳陌的素衣猎猎飞扬,而她的嘴角却在琴弦铮然一鸣的刹那绽开了笑意:“澄江如练?”碹,你已有小成了!
悠悠不绝的余音里,呆了半晌的群豪轰然叫起好来。这劈在虚空里的一剑就这般震慑了全场,龙笛山庄二十二岁的新庄主滕碹,终于为滕家赢得了又一个武林盟主之位。
喧嚣之中,那个素衣的女子依旧坐在琴台后,蹙着眉极力压抑着咳嗽,一边认真地拂落飘到琴上的几瓣桃花。白衣的庄主疾步上前,似乎要对她说什么,却被她微笑着止住,示意他速去完成继任盟主的仪式。
人群很快转到山庄的正堂去了,柳园里,敛去了金晖的夕阳洒下一片柔和而寂寞的橘红。青袍男子抱剑而立,望着那个琴台后毫无惧色的素衣女子,半晌,忽然转身而去,扬声高歌着《弹铗》第三叠——
“子之笑兮隔晴川,
子之颦兮亦渺然,
惊鸿去兮月冷,
弹铗长歌兮梦阑珊。”
望着那个男子远去,柳陌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儿孩子气的笑意:看来,连这样厉害的对手也没能看破刚才那一音的玄机——滕瑄那一剑的剑气其实偏了,最多只能让琴弦铮然一鸣而已,众人听见的绕梁余音,其实……是我弹响的呢。
这笑容却一闪而逝,素衣女子剧烈咳嗽起来,胸口的憋闷之感因刚才那剑气的透入而愈加严重,一缕内息如同一根细细的针一般在心口与丹田之间游走,却无论如何也归不了正路。
凄然的笑意从她眼里掠过——“余霞成绮”,果然会伤身么?
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小院落,将侍儿晓枝打发回房里休息,柳陌终于撑不住,伏倒在妆台上,妆台上的大红嫁衣在烛光中泛着异样的光彩。眼波蓦然一转,她将手伸过去,然而却因无力而将嫁衣拂落到地上。
“唉……”苦笑着,女子低头去拾,岂知陡然气血一翻,强烈的眩晕与眼前霸道的黑暗就这样奇袭而至。身不由主委顿下去的刹那,背后忽然风声一动,一只手及时按上了她后心,柔和的气劲源源不断透入。
“……瑄,是你么?”神志恢复的刹那,女子低低唤着,“不要紧……你不用——”目光在妆台的铜镜上一扫,这句话突然硬生生止住:铜镜中是一张儒雅俊朗的男子面孔,却有着霸气十足的眼神。“是你?”柳陌忍不住惊呼出声,左手奋力抓向佩剑,长剑应手跃出鞘外。
“你不要命了!”青袍男子一声低喝,衣袖挥出,刚跃出半截的长剑生生被逼回鞘内,“如果不想活了,你就再这么强运真气试试看!别怪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看着虚弱不堪的女子嘴角的殷红细细地蜿蜒而出,苏啸松面无表情地再次将手按上她后心。
烛台上,一滴一滴的红泪相继滴落、凝结。
“他滕瑄真是敢出手呢,硬生生一剑就往五徵的位置劈!五徵正对着抚琴者的胸口他会不知道?”眼见得柳陌气息渐渐平复,苏啸松移开了手,目光却从铜镜里狠狠盯着她的眼睛,“为了比琴取胜,连他师姐的性命也不在乎了!拜他所赐,你刚才纵然不死,这一身武功也是废了——两年前你能奋不顾身一剑伤了我,我可是不忍失去这样的
对手呢。”
“你虽救我,日后我仍然会为了我们山庄向你出剑。”确定苏啸松并未能看出更深的东西,柳陌暗暗松了口气,冷笑,“如果你后悔,不如现在杀了我。”
“我可没这个兴趣。”苏啸松忽然朗声一笑,随即正色,眼里犹有一分得意,“不过我也不会平白地救你。记住,从今后,你欠我一件事。——我知道你这么好心肠的人,从来不会忘记对别人欠下的情。”瞥了一眼妆台上的嫁衣,抬手将一个淡青缎子的小荷包抛上柳陌的妆台,“日后我会告诉你是什么事。”
一袭青衫没入夜色里。柳陌展开从荷包里取出的纸条:“七月初一,请赴雨瞑一叙,未审柳女侠之意何如?”一怔之下,柳陌咬着下唇,目光里淡淡的光芒变幻着。良久。荷包与纸条忽然落地,女子仿佛承受不住翻腾的心绪,揽衣夺门而出。
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素衣女子终于在一座新立不久的高大石碑前停下来喘息着,石碑上有滕碹父亲的名字——为过世的庄主在庄子里立碑,这是龙笛山庄凭吊他们的方式。
“师父……”仰望着石碑上的名字,柳陌的眼里却有着复杂的光芒,“我都知道了……昨天学琴的时候芷涟告诉我了一…-您用心良苦,我怎能让您失望?”倔强地忍住眼中的泪水,脸上却挂上了一个凄然的笑,更多的话她宁愿埋在心里:但是,师父,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完美谢幕。
细细的雨不知从何时开始飘落,柳陌却浑然不觉,仍是神色复杂地仰望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直到一把伞撑起在头顶,男子的声音响起在身后:“我去你房里没找到你。你原来在这儿——师姐!” 一白袍的男子重重地念出最后那两个字,柳陌回过头来才‘发现他的眼里仿佛有一丝不安,不等开口,滕碹忽然伸手拉住她右腕,低声道:“最
后那一场比琴,实在是今日所有比武里最凶险的一阵。我能胜——全仗有你!”那双清澈的眸子迎向柳陌的目光,已然不需更多的言语——比琴最后,柳陌借抬手拂去落在琴上的桃花之机,手指在瞬间按上了五徵,由于正好顺着剑气之势,出奇的默契,旁人听去余音不绝,都以为出自滕碹那一剑。“不必说这些的。”微微一笑,柳陌忽然抽
回了右手,“你不用探我脉息,那一剑并没伤到我。”
“师姐!”被柳陌一语说中了心事,一贯气定神闲的庄主竟是一惊,随即猛然将面前的女子揽入怀中,“五徵的位置正对胸口,我却迫不得已使用了‘澄江如练’!一我明知对你有危险还这么做了,偏偏我那一剑的剑气散了、偏了!我、我伤了你了!”
平目里的庄主气度荡然全无,滕碹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这个女子,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自从接过了父亲传下来的庄主之位,每日里便只能竭力地活在庄主这个角色里,担当着龙笛山庄声威的卫护者。唯有在这个比自己大半岁的师姐面前,他才能抛去所有的伪饰,任由疲惫写上自己素日英气勃发的脸,然后由她温婉的笑容轻轻将它
们拂去。这个女子分担着自己内心重荷,却被自己亲手所伤。那份真真切切的慌乱一经勾动,就这么恣意激荡在他的心里。
“……我的脉息如何你刚才不是知道了么……总该放心了吧?”多日的担忧与思虑,病痛与委屈,包括方才自己房内的险遇,就这样被柳陌隐瞒了去。然而那种很累的感觉压在心里,她将头埋在滕碹怀中,无力地闭上眼睛。雨丝将这一双人影围在一顶碧伞下,这一刻安宁得仿佛不是凡世。
“师姐,那一招‘余霞成绮’……你不要练下去了,好不好?”耳边,白衣的庄主忽然这样低语。柳陌不禁一怔,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为什么?那是师父特意传授给我的啊。”
“那招‘澄江如练’耗了我不少真气,却才练到这个程度,大约还要_年才能运用自如。所以……我担心你练那一招‘余霞成绮’会更凶险。”踌躇着说出了心中的顾虑,滕蝗眼里满是担忧,“虽说当初父亲将‘余霞成绮’与‘澄江如练’分别传授给你我二人,但是,凭我一人之力应该足以修成这两招。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而那么累。你
……把‘余霞成绮’的心法教给我吧,现在!”
怔怔地听完,眼里瞬间有泪光一闪,柳陌却笑了起来:“你没修习过它,怎么胡猜它会凶险?想骗走这招绝学么?”那样的笑容看在眼里,滕瑄也不由随之心中一宽,笑道:“又冤枉我!哦,对了,我刚才在你房里看见了嫁衣,是不是……山庄里快要有女主人了?东南剑盟邀我山庄于八月初五去会盟,我们一起去,六月二十就出发,一路看
山水,好么?”
六月二十就出发?柳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避开了第一个话题,微笑起来:“一路看山水?好,一言为定。”
夏日的黄昏总算比白天里凉爽了许多,天空中一大片狭长的红云几乎横贯了整个苍穹,向着两边自在地延展着。一身素色轻衫的柳陌抱膝坐在湖边的树阴里,含笑看着不远处的滕喧有模有样地坐在一块大石上垂钓,却不时地回过头来孩子气地向她笑笑。好不容易看见竿头一沉,柳陌笑着向他比划着让他回过头去看,待滕瑄手忙脚乱地将
钓竿从水中甩出来,却是空空如也,连钓饵也不知了去向。滕瑄不禁与柳陌相视大笑,一回身跃到柳陌身边坐下,道:“本打算露一手给你看,没想到却便宜了这水里的鱼,让它们白白吃了美餐去。”
“能吃到龙笛山庄的庄主亲自送来的美味,这水里的鱼也好福气呢。”掏出一条手帕递了过去,柳陌也是难得的开心,眨眨眼睛狡黠地一笑,“会盟的路上却这般像个贪玩的公子哥,真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被别人看见要惊讶成什么样。”
“只要在你眼里我还是那样的就行啦。”用手帕在脸上擦了擦,又将它递到柳陌手中,滕瑄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柳陌微微眯起了眼睛,任由暖暖的晚风在脸上吹拂着,却不说话,似乎一说话就惊破了此刻梦境一般的时光。滕碹见她半晌不语,只道她惦记山庄,故意笑道:“庄子里有张大侠——看看芷涟现在的武功长进,你应该对她师父的本事放心。”
没有接他的话,柳陌忽然指着远处叫道:“你看,晚霞!”
一天的火烧云不知什么时候幻成了瑰丽的晚霞铺满了半个天空,湖水相映,更是绮丽难描。“所谓‘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也许就是如此情形。”半晌才醒过神来,滕碹不禁一声长叹,“日后我们若能把那两招练成双剑合璧,说不定也有这样的风情。”
日后?双剑合璧?柳陌眼里有一丝凄然的意味,情不自禁低叹:“如果每天都能有这般良辰美景,该有多好!可惜——只是一个梦。”
“谁说是梦了?等彻底稳住了武林的局面,我天天陪你看晚霞!”不知道师姐为什么忽然伤感,滕建怔了一下,连忙出言安慰。却见柳陌眼波一转,余霞的光彩在她的眼里闪动,仿佛一泓水漾了一下,从柳陌的眼里直荡漾到滕瑄的心底。滕瑄一惊,迟疑道:“……师姐?”
柳陌仰起脸,一个异常灿烂的笑绽开在她那张素颜上:“我知道你说的是压住雨暝山庄的气焰之后。可是,假如我没能等到那一天呢?你许下的这个愿可怎么来还?”
“啊?这——”看不清楚这样灿烂的笑靥后面到底是什么神情,滕碹敛起了笑容,正色道,“若不幸至此,我当从你于地下!”
“哎哟,真是胡说呢。”柳陌的笑容似乎更加美丽,嗔道,“我说着玩的,你怎么就这样口没遮拦。龙笛山庄不能没有你这个庄主呢。好了好了,今天玩得久了,我们赶快回去,不要让大家着急,嗯?”
‘“嗯,好,我们……我们回去。”平日里气度从容的庄主茫然地随着柳陌向大队人马的驻地走去,心头却是一片混沌,方才那张异常灿烂的笑靥仿佛透着什么莫名其妙的气息,让他总有一点点的心惊。那一刻的师姐,真的与平日里不大一样啊。这一种疑惑的心情一直徘徊在滕瑄心底,直到夜深依旧无法入睡。烛台上的蜡烛滴尽了最后
一滴红泪,一室的夜色里,只能听到他自己细微的呼吸声。阿刚有一点儿昏沉,却又蓦地一惊:有人正从虚掩的房门外轻轻踱进来!
下意识地探手搭上了身侧的佩剑,然而随即却又停住了这个轻微的动作,滕碹保持着仰卧的姿势,重新合上了双眼:这个缓缓走近的人身上分明有着那样熟悉的气息!一点儿惊喜与一点儿迷惑就这样在他心中一腾,除了竭力装作熟睡的样子,他一时不知应该做什么,心底只剩下一个颤抖的声音试探地唤着:“师姐……师姐?”
那个人似乎就静静站在他床边,良久,忽然俯下身来,温热的气息已经能够轻轻吹拂在他的脸上,滕瑄没来由地不敢睁开眼睛去看此刻面前的脸孔,不敢去看清那双眼睛里到底闪动着什么样的光芒。这一刻仿佛是一个梦,触手可破。
“……唉。”他耳边终于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身上几处穴道突然被封住。“啊——”喉中的惊呼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四肢似乎也在瞬间酸软无力,全凭着下意识的真气一转护住了部分气脉,才使得听力不曾全然失却,他此时想睁开眼来看清发生了什么都已不能。
“瑄,我想让你知道,可是……可是又真的很怕你全都知道。你好好地睡吧,过几个时辰自然就好了。”显然是没有发觉刚才的点穴手法并未全然封住他的视听,黑夜之中女子终于轻轻开口,声音宛然是游走在天际的叹息,“那天你偷看了那个淡青荷包里的字条,是么?所以,所以你才提前了赴会的启程日期,这样你就一直能看到我、
不让我去雨瞑了,是么?唉……这几天,我确实很开心呢……”
一滴涩涩的水蓦然滴落在滕碹脸颊,一直滑落到唇边,女子似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再次传入滕瑄耳中:“可是,可是我已经知道了,师父传给我‘余霞成绔’的原因,与我们想的并不一样。不过,他老人家用心良苦,我不会让他失望的。我……我已经有了让你一直记住我的办法……”
吹拂在眉目间的温热气息忽然消失,一阵轻微的风声过去,屋中重新恢复了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似乎,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然而,唇边那一滴泪并不是虚幻!滕瑄挣扎着,但所有的嘶喊仍旧只能哽在喉间:“师姐你回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人一骑星夜奔驰,一身风尘的素衣女子终于在七月初一这一日的凌晨赶到了雨暝山庄。守卫雨瞑山庄的弟子不禁暗暗吃惊:虽然庄主曾有过吩咐,但是却没想到那个久已闻名的龙笛山庄女子就这么坦然而来,而且,似乎是兼程赶来的。
“庄主有话,请柳姑娘这厢来。”雨瞑弟子引领着她在庄中拐了几个弯,终于停下了脚步,“庄主吩咐过的,请柳姑娘一个人上去相见,属下不敢违令,失陪了。”
看了这个雨暝弟子一眼。柳陌转过身仰望着眼前这座树木葱郁的山峰,夹在茂密林木之间的台阶几近百级,台阶的尽头,不知苏啸松已经列开了怎样的阵势。
“以前真不知道贵庄有这样好的山景。”向着这个雨瞑弟子扬眉一笑,不等他答言,柳陌已然拾级而上,待到这人反应过来,身形已在十余级台阶外了。清晨时暑气尚未升起,兼之林木苍翠,走在静悄悄的石阶路上的柳陌竟觉几分微寒。眼看着就要走到台阶终点,柳陌伸手解下佩剑提在掌中,停下来缓缓吸了一口林间的气息。东方的红
云一翻,万道金光随着旭日喷薄而出。柳陌的身形恰在这时迎着金芒一掠而上,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站稳身子的一刻,柳陌心下一惊,万没料到山上居然开出了偌大一片开阔平地,甚至错落有致地建着亭台楼阁,植着藤萝花柳,分明竟是一座小园。一怔之下,男子的声音已从身侧传来:“你果然没有失约。不过,有时候你也傻得让人无奈。”
“傻?”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柳陌转头向缓缓走近的青袍庄主看去,“这次过来我就没想着还能活着回去,但是你那天说得很对——我不愿意欠着你的人情。不过,我这次赶路匆忙,不知苏庄主能否容我休息片刻?”
“呵呵,真有意思。我有哪句话说过要和你过招了么?不过是有句话提醒你,你这个人不仅心软,而且有时候未免太不惜命了呢,当心被人利用。”抬手指了指,苏啸松脸上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看看那里,随便你挑哪一处休息!”
刚才那一瞥太过匆忙,此刻顺着苏啸松手指的方向再次望向那边的小园,柳陌忽然神色一变,看了苏啸松一眼,飘身掠入园子,脸上的惊异之色随之越来越重,当看到了桃花林中的琴台后终于惊声道,“这里——怎么会与我们庄中的柳园这样像!”
“因为这是我专门给你建的——专门给你另建了一座柳园!”袍袖一拂坐在了琴台后,苏啸松抬头看着一脸惊异的女子,“今日你敢来赴约,我就知道我这座园子没有白建。你当得起它!”顿了一下,道:“还记得我说过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吗?”
“当然不会忘。我刚才说过不喜欢一直欠你这样的人的人情。”惊疑不定地看着在琴上信手吟抹的青袍男子,柳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心头却有着莫名奇妙的慌乱。两年前自己用不惜命的招数伤了他的时候,本来应是两败俱伤的结局,甚至是自己当场毙命,然而他却突然收回了本已逼到了她心口的掌力;几个月前又是这个男子
在自己危急之时出手理顺了自己的气脉。他这次终于开口,却会是怎样的要求?
苏啸松陡然在七弦上一划。旋身站在了柳陌对面,直直盯住了她的双眸:“我要你答应的事是——我要你为我披一袭嫁衣!”
“你——胡说!”刹那的错愕之后,柳陌禁不住厉声呵斥,鞘中那一点寒光迎着朝阳的金色画出了一道刺目的光芒,剑尖直直指向苏啸松。“我怎么是胡说。”眼见得剑光逼近,苏啸松却并不后退,带着三分赞许七分傲然的神色盯着持剑而立的女子:“我知道你这一剑是递不进来的。”
长剑果然就这么凝止在苏啸松的胸前,剑尖微微颤动着却再也递不进半分。柳陌苍白着脸,连自己都有些不解,此刻手刃山庄宿敢分明就是举手之劳,自己却当真如他所言,下不了手。眼前的男子背朝东方站在金色的光芒里,自信而霸道的神色写在脸上,眼神却仿佛能把她看到底。“你救过我,我此刻不能杀你。但是……你也不要逼我
!”颓然垂下了握剑的手,柳陌显得更加疲惫,自顾慢慢向下山的台阶走去。“我要走了。”
“我不逼你。我会等你。”苏啸松的语气不疾不徐,却给人一种淡淡的压迫感。柳陌脚步一滞,仿佛下定了决心,忽然回头道:“你提出的那件事我能否接受,也许我会在一个月后给你答复。不过,你有胆量去我庄子里听结果么?”
看着素衣女子转身离去,苏啸松扬眉大笑,山林应声:“今秋,必赴龙笛!”已经走下数十级台阶的柳陌蓦然回过头去,此刻已然看不到那个青袍的男子,身旁的林木中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柳陌再也支撑不住,慢慢靠上了身侧的一棵古木。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神分明藏着无助的神色,却只是竭力地向远方的天空望着。
远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的神采却大异平目。
“庄主……难道柳姐姐也一直没告诉你?”从没有见过白袍男子眼里有这样冷肃的光芒,淡蓝衫子的少女心头一颤,以前一直仗着自己师父与老庄主的交情而撒娇地唤滕瑄“哥哥”,此时却没敢继续这样称呼,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的紧张,“我师父说的,‘余霞成绮’纵然练成,也只能使用一次,因为,即使还想使用第二次,那一身的真
气恐怕也已经是废了。”顿了一下,续道,“不过‘澄江如练’就要好得多,损耗真气只是一时,片刻的休息即可恢复。”
“什么?”因为清楚地记得那个梦一般的夜里柳陌提到了芷涟的名字,刚刚忙完了会盟大事的滕璃一大早就匆匆找来芷涟询问,不料却得知了这样的事情,刹那间竟是一呆,怪不得,父亲曾经说过山庄里从来没有人真正习成过“余霞成绮”,怪不得,父亲当年在柳陌奋不顾身刺伤苏啸松之后决定把这一招传给她,却一再严嘱自己不许修
习。
“……为什么要瞒着我!”半晌终于嘶喊出声,滕瑄霍地挥袖一拂,身旁林木的树叶受惊般纷纷飞旋而起,复又扑簌簌坠落满地,“你……怎么不早对我说呢?”不再等待回答,滕瑄已经狂奔而出,从亲信随从子源手里抢过缰绳飞身跃上马背。
“庄主你去哪里?”子源一把扯住缰绳,试探着询问这个一反常态的主人,“大伙儿还没有收拾好呢。不是说……明日启程回去吗?而且……庄子里也已经有人送信过来,说是柳姑娘已经安全回庄多日了。”
“告诉大家照样明日启程,我有急事,先走一步。”领情地对子源点了点头,滕碹轻轻推开了他的手,“我一步都不能耽搁了。”
师姐,我现在正在赶回去,但愿……我没有晚。你,你千万别再练了,别练了……
骏马长嘶一声,在萧瑟秋风里疾驰而去。
这一阵萧瑟的秋风吹到龙笛山庄,已是八月十四。一池秋水在月夜里泛起了粼粼的清寒,水上小桥所通的园林深处,又有一点杀气四溢的寒星一闪而没,一个含混的惊呼声哽在了咽喉里,又一个巡庄的青衣子弟重重摔倒在地,然而一枚示警的蓝紫色流星也在他倒下的一刻从手中冲天而起。
总算问清楚了柳陌多日以来一直独居龙笛阁中,穿了一袭黑衣的苏啸松露出了一丝笑意。并不在意示警的流星尖厉地呼啸着直冲云霄,黑衣男子索性扬声清啸,几个纵落,已是站在了背负着龙笛阁的苍山上。
闻讯最先赶来的龙笛山庄的弟子已有二十几人冲到了山脚下。然而雨瑄山庄庄主的名头素来颇具威慑,除了滕瑄,江湖上鲜有人能撄其锋芒。众人望着阁前那个傲然而立的黑衣男子,仿佛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霸气涌动在夜色里,一时间竟没有人抢先冲上前来。灯笼的光照得龙笛阁前半明半暗。
沉静如死的气氛忽然被一个弟子略带惊喜的声音打破:“快看!有柳姑娘在!”龙笛阁第二层的窗子被轻轻推开,圆月的光辉毫无阻挡地洒在凭窗而立的女子脸上,泛起了一层清冷而寂寞的光辉,仿佛不是凡间女子应有的神采,令人不敢逼视。这个前些日子随庄主与东南剑盟会盟、后来却突然独自归来的女子,从归来的第二天起便住进了
庄子深处的静修之处龙笛阁,闭门谢客已有一月,今夜终于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苏庄主好重的杀气呵。”淡淡的声音悠然飘落,女子的脸上有一丝捉摸不定的笑隐在月夜里。即便是苏啸松这般的人,也不禁莫名地一呆,仰望着阁上。没有一言。
“苏庄主既然已如约而来,请稍待片刻,容在下整装相见。”柳陌依旧是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龙笛山庄的弟子们大睁着眼看着女子从窗口消失一心中都是惊诧莫名,怎么听上去好像柳姑娘知道苏啸松今夜会来一样?怎么柳姑娘的语气……有点怪怪的?
片刻之后,龙笛阁的大门缓缓开启。女子刚刚踏出阁门一步,人群里便传出了低低的惊呼声。苏啸松的眼神也在刹那间凝在了那个方向——这个平日里总是一袭素衣的女子,此刻居然穿着一件大红的嫁衣!缓缓走在瑟瑟秋风里,衣袂飘摇,如一朵灿烂怒放的花,在月色下有一种慑人心魄的美,却也莫名地透着一丝妖异。
“师姐?!”刚刚赶回山庄便看到了示警的流星,滕瑄未及休息即刻带人赶过来,岂知却一眼看到了这般诡异的情形,飞步便抢上前去,然而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狂怒着甩头看去,却是晓枝。
“姑娘嘱咐过,要庄主一定不要过去!”死死拉住滕瑄的袍袖生恐他挣开,晓枝尚带着一分稚气的脸写满了惶急,眸子里却有着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沉重,“姑娘已经在龙笛阁里独自练功一个月了!她决定的事是不喜欢别人更改的。庄主,你……你可别惹她生气啊!”
“她这是要干什么啊……”晓枝.的最后一句话让他蓦地一震,滕碹在人群后遥望着那个美丽得几乎陌生的女子,死死握住剑柄,心底忽地掠过一丝不祥。“我欠着你一件事。”柳陌已然站在了苏啸松面前,坦然望着那双不见底的眼睛,“我已经决定——不再这样欠下去了。”
“柳……陌?”一怔之后,苏啸松眼里骤然满是狂喜,“你早该这样选择!今后,这个武林,早晚是你我二人的!”
“苏庄主太心急了呢。”避开他抓向自己手腕的手,柳陌淡淡的笑意未减,“你要我为你披一袭嫁衣,如今我已经做到了。如果你想让我随你走,却还要胜了我才是。”挥手示意附近那几个瞠目结舌的龙笛山庄弟子远远地后退,柳陌已然飘身向后退出数尺,“我欠你的事已完,这次动手,你我都要用全力!”
“哦?呵呵。你总是不让我有什么意外。”仿佛料定了她会有此一语,苏啸松傲然瞥了一眼山下聚集得越来越多的龙笛山庄弟子,缓步退出了两丈有余,“别忘了你刚才的承诺!”
二人之间,骤然杀气一腾,仿佛月光也蓦地阴暗。大红嫁衣的女子与黑衣的男子的对峙已然开始。人群后的滕瑄痛苦地扭过头去,一瞬间甚至没有了观战的勇气:这算什么呢?你在那里性命相搏,却决绝地要我站在一旁,你怎么,给你给我,部不留一点儿余地?
然而这一扭头的瞬间,对峙着的身影动了!附近的树木陡然摇动,飞旋而起的木叶中两条身影骤然凌空而起,身前几乎同时进出一道寒光。寒光过处,纷纷扬扬的木叶又一次腾空飞起,两条身影却已轻飘飘落回原处。仿佛,方才并没有任-何举动,一直是这般静静对峙。 :不同的是,苏啸松左手的食指指尖上,慢慢凝结出一滴殷红的血
珠。而柳陌手中长剑的剑脊上,一条裂痕恣意蜿蜒着,一声轻响过后,断为两截。一阵秋风穿林而来,龙笛阁外树木婆娑而舞,那棵高大的古木随风一动,遮住阁前月光,正好将柳陌与苏啸松吞进巨大的阴影里。树影这一动之际,苏啸松脚下一动,柳陌脚下也一动,几乎与此同时,柳陌清声一嚼:“瑄!抛剑给我!”
电光石火的瞬间,来不及细想,滕瑄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剑、扬手,寒光几乎与柳陌的声音同时飞起。然后他才终于有时间想到:师姐她……已经看到我了!
树影中,已经凌于半空的一袭红衣忽然腾身一转,剑光便在这红影之中穿入。一袭黑衣已欺到近前。柳陌眼波一荡,刚接到手里的长剑仿佛被这一荡的力量引动,呛啷一鸣,这一刹那,在场观战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树影里仿佛有一道骇人的光华霍地一闪!长剑居然生生化作无数碎块,点点寒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疾扑而前!在这一剑那残忍而
惊人的刹那风华里,这一黑一红两条身影似乎就这样定在半空,随即却如同两只受伤的大鸟,翻腾着向两边落下。
风停,树静,月光重新洒落阁前。
苏啸松落在下山的石阶前,险险便滚落山下,他右手握着剑柄,剑尖己然深深插进泥土里,半跪于地,勉强支撑住了身子。竭力平息着翻腾的气血,却终究忍不住咳嗽起来,胸口嵌进去的三四片剑块顿时令他气脉一乱,幸好是月色里,黑袍上的几点殷红无人瞧见。另一只手抚着胸口,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遥遥盯着如秋叶一般坠落在那
一边的红衣女子,耳边分明还回响着方才她轻如叹息的一句低语:“马上回庄,你不会有性命之忧——对不起!”
这就是“余霞成绮”?这一定就是“余霞成绮”!再也顾不得别的,滕瑄推开尚自发呆的众人,掠身抢到柳陌身侧,抱起骤然憔悴不堪的女子,竟有点语无伦次:“你怎么不等我?我是回来告诉你再也不要练习这一招的!要练也该我来练……我晚了!我怎么这么没用!……明知道是什么样的招数你怎么还要使用呵!”
这失常的样子把刚刚走到近前来报事的一名弟子吓了一跳,嗫嚅道:“……回庄主,张大侠差属下请庄主的示下,苏啸松怎么办?”
只是略一沉吟,滕瑄挥手道:“别拦他,让他走。”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后,待我武艺大成,你还是要看我亲自战败苏啸松、卫护山庄声威的,对不对?”
“这一次我看到碎剑切进他要穴……至少两年之内他的真气是运转不灵的了。”仿佛很满意师弟体会到了自己的用心,柳陌苍白的脸上挂着欣慰的笑意,喘息着,“龙笛山庄的庄主,都会是受万人仰望的……呵,这下好了,师父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实现了……”
“我……”最无法面对的就是这件事,滕瑄下意识地抱紧了这个虚弱的女子,下定了决心,“师姐,我们一会儿就成亲!你欢喜不欢喜?正好……你现在就穿着这么美的嫁衣!”
“成亲……”刚刚疲倦地合上双眼的柳陌忽然睁开眼睛,眼波里有一种很寂寞很孤傲的光一荡,几乎使滕瑄一惊,“呵,师父在天之灵是不欢喜看到的,从师父那时候传授我‘余霞成绮’的时候他就断了这个可能了——谁会希望龙笛山庄的庄主娶一位真气大损武艺低微的妻子呢?”她的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倔强而骄傲的笑,“明知道
不受欢迎还要死命地去嫁?我——我才不要!我今天这么做,不是为了这个。”
“可是你难道——”滕瑄急切地想要再说什么,柳陌忽然抬手止住他,轻声道:“眼下你先去收拾战局,正事要紧。放心,这又不是什么邪门的‘天魔裂体’,我哪里就至于死了?你不必守在我这里。何况……我不会死的,囡为——”她的眼里闪出明亮的光芒,仿佛一个孩子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别人都没有的东西时那样兴奋而得意,
“你说过一旦我死了你会从我于地下。所以……我不会让自己死……”
沉重地点头,滕瑄有几分不舍地将一袭红衣的师姐轻轻放下,稳了稳心神,向众弟子走去,在转过身去的一刹那,已然恢复了气定神闲的庄主气度。而红衣女子一直压在胸中的那口血终于压不住了,张了张口,大口的鲜红喷溅满地。 “姑娘她——走了……”天已微明,终于处理好所有事务的滕瑄匆匆返回来,却只有晓枝怯怯地迎来。
目光四下搜索,不见了柳陌,他这一惊非小:“走了?!你是说她——” “姑娘出庄了……”发觉自己的话被庄主误解,晓枝连忙解释,“姑娘说,她不会留在这里拖累任何人,但是也请庄主放心,她不会死,请庄主多珍重。她……她会在远方和庄主一同看晚霞的。”
“你为什么不——”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猛然被收住,滕瑄摆手令晓枝退下。师姐决定的事,连自己都无法阻止,又何必怪晓枝。只是,师姐呵,你居然就这样……在倔强地证明了自己之后,就决绝而去么?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又一度西风吹起的时候,白衣的庄主独自一人登上了柳园里小山上的望影亭——柳陌离开后他改了那座小亭的名字。然而,经年遥望,终究再也没望见过那个熟悉的身影。
师姐,如今的山庄,与一年前大不一样了。如果再战,我们不会输给雨暝。我说过会成为你的骄傲的。我真的很想,让你亲眼看一看啊。
桂子淡淡的香气飘在空气里,石桌的凉意从滕碹的指尖传上来,维系着他心底九分惘然中的一分清醒。夕阳的金晖忽然间敛去,天际又一次余霞满天。
影度红云去,花留衣上香。芳华各珍重,霞散碧天长。
师姐,这个时候,你是不是真的正在某个天涯海角,与我,共看这一天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