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凤山遗梦
林寒风 田 宇
1.雨霁
随着吴老人唱毕一段滩簧,雷雨也歇了。茶铺里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去,张弛啜吸着碗底残剩的茶汁,然后若有所思地起座,摸出五枚铜钱,恭恭敬敬放入那只陈旧的瓦盆内。他出手这般阔绰,引来了茶铺主人不满而贪婪的目光。刚才因为避雨,张弛在此饮了近一个时辰的茶水,茶博士为他添了三次水,他也不过付了一枚这样的制钱,孰
料他竟为吴老人这段已经在此说唱了十数遍的滩簧奉上如此多的赏钱。
吴老人似觉受之有愧,正在收拾琴囊的手停顿下来,惶恐地道:“大爷,用不着给这么多,老朽只是一个低贱的说唱艺人,值不了这个数。”张弛按住他伸往瓦盆的那只枯瘦的手,沉静地道:“老人家不必客气,你这段滩簧说唱得极是铿锵,深得我心。近年来,我已很少听到像老人家这般激昂高亢的唱腔了。”吴老人老眼一亮,好像骤
遇知音,却又不敢接受夸赞,连声道:“大爷谬赞了,大爷谬赞了!”张弛抬目直视他满是褶皱的面庞,诚恳地道:“我冒昧问一句,适才这段滩簧中桑家兄妹的事情是否属实?”吴老人的皱纹里忽然闪过一丝恼色,道:“吴某的滩簧素以事实为本,大爷岂可怀疑吴某的信誉?”张弛歉然道:“我对老人家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想提醒一下,
如果这段滩簧属实,老人家最好莫要继续说唱下去了,免得招来不测之祸。”吴老人反而更显激动:“为什么我不能说,为什么我不能唱?不错,吴某是一个低贱的滩簧艺人,但是,作为滩簧艺人,就应该不畏权贵,将真相传唱出来,这是我们滩簧艺人不容推卸的使命!”
张弛心知难劝这倔强的老人,暗暗替他担心,又想到这乡野民风淳朴,吴老人或许真不会出什么事。他凝望着吴老人愤慨的眼神,善意地道:“我言尽于此,老人家好自为之。说唱滩簧并不低贱,比那些淫词艳曲高尚多了,现在像老人家这样能将滩簧说唱得这么出色的人不多了,老人家不妨考虑找个传人。”语罢,他踱出茶铺,牵了他
的白马,径自去了。
雨后的山野格外清新,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芬芳,田野的东头横跨着一道绚丽的彩弧。蝉声又鸣奏起来,却不似雷雨前那么聒噪。张弛缓缓地行在泥泞的乡村小道上,思绪里渐渐理顺了凤山寇匪的来龙去脉。
张弛和桑白羽的初遇是在五年一度的流觞节上,那时候,他还不是明州府的总捕头,而桑白羽也未曾落草凤山。张弛出身贫寒,其父偏偏梦想他能够出将入相,让占卦的给他起了此名,表字“子赟”,期望他文武全才,光宗耀祖。可惜其父母皆过世得早,邻居赖家心生怜悯,收养了他,他成了小少爷赖万程的书童。名曰书童,可赖万程
一直将他当成生平最知心的好友,张弛对自己能有这样的主子极感欣慰和满足。上山下海,嬉笑玩耍,他的童年并不缺乏美好的记忆。赖万程聪颖好学,这在他垂髫之年就已经显现出来,所作的诗文极受长者推崇,私塾先生曾断言他必成大器。张弛或许受他熏陶,也会凑些文字,却又颇受赖万程赞叹。
这年早春,赖万程携着张弛和一些学子游赏曹娥江,指点如画江山,意气风发。中午时歇息在曹娥庙,学子们意兴未尽,正吟吟哦哦,冷不防从庙里闪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将张弛掳了去。赖万程不顾乱石荆棘迫了好一阵,终于没有追上。那不速之客姓缪,是隐退在曹娥江畔的武技好手,因舍不得他一身修为,抢了张弛去,日后成了张
弛的授业恩师。七年后,张弛得传衣钵,离开曹娥江,去临安寻找赖万程。
“重重叠叠山,曲曲弯弯路。叮叮咚咚泉,高高下下树。”其时正值清秋,如火如荼的流觞节又在九溪十八涧举行,山泉树亭间人来人往,似是钱塘潮水,多为清淡之士。所谓流觞节,其实就是全国各地的美酒品评大赛。张弛适逢其会,虽非各流,但也触景生情,附庸风雅地吟出了几句骈体文,竟被好事者推荐到了品评天下美酒的宴席
之中。于是,他听到了桑白羽对各处美酒的点评:“失意时应该喝杏花村,得意时应该喝黄河醇;与美人在一起的时候应该喝姑苏的红唇酒,而祭祀祖宗的时候应该喝荆楚的屈原曲;是英雄好汉就应该喝关东古城烧,只有娘们儿才喝甜腻腻的状元红……”
桑白羽的一席评论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这一届流觞节的评比结果,作为连续三十多年被列入贡酒的状元红最终竟然没能名列三甲。而实际上,桑白羽只是一个武林中人,是东海向阳堡的堡主,风传他的剑技在江南首屈一指。当时龙蛇混杂,张弛认识他,他却未必识得张弛。
流觞节后,张弛在京师打听到赖万程做了岳阳知府,心里不免佩服私塾先生的预见能力,他的主子、他的童年好友果然成了大器。在得知赖万程下落时,他犹豫了好些日子,自己若去岳阳,赖万程是否会觉得他是攀亲去的?过了一个多月,他又哑然失笑,世上固然有“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趣闻,可赖万程怎么会这样看
他呢?昔年他孤苦无依的时候都能跟他称兄道弟,今日又怎么可能嫌弃他这个儿时的伙伴?赖家对他有再生之恩,如今他武技已成,本就应该替赖万程分忧,并且应该是义无反顾。
谁知张弛到了岳阳,才获悉赖万程刚刚接到调令,任湖州知府了。好事多磨,张弛只得马不停蹄地赶往湖州,并在途中替赖万程击退了一伙意图打劫的山贼。两人久别重逢,不胜欢喜。互道别后情形,张弛方知赖万程新婚燕尔,岳丈姓涂,是淮北人,在京城刑部任职。恭喜之后,张弛遂成了赖万程的护卫,随他赴任。在湖州三年,赖万
程的清廉之名妇孺皆知,却也有不少亡命之徒欲图行刺,都给张弛悄然打发了。
今年年初,赖万程又接到调令,出任明州知府,他推举张弛为明州总捕头。直到这时,张弛才知道向阳堡主桑白羽已落草为寇。
凤山寇匪之事在卷宗里记录得甚为简单:去年春天,姚王府的赵烨、赵焕两位王子踏青十里桃花岭,骤遇素来目无王法的桑白羽。桑白羽仗着人多势众,无理取闹,百般刁难,以泼皮手段殴击姚王府主仆,甚至分别割剜了赵氏昆仲一耳一目。桑白羽的暴行终于激怒了姚王,他点起明州府大半兵力,问罪向阳堡。谁料桑白羽早留了后路,
蛊惑附近千百村民,退守凤山,啸聚山林,负隅顽抗。其时宋金战事吃紧,明州军力匮乏,相持一年,这凤山竟是一直未能攻克。
张弛对这份卷宗心生疑窦,他虽只见过桑白羽一面,却深信桑白羽绝非蛮不讲理之人,纵是草莽之士,也绝不愿无端招惹姚王这样的权贵。他既为捕头,又不可能对此事无动于衷,姚王府也不断给赖万程压力。
为此,张弛、赖万程和州府里的通判、师爷、主簿等人商讨了好多次,最后张弛力排众议,主张招安。除赖万程外,几乎没有人支持他的观点,因为招安十有八九会使姚王不快,毕竟他的两个儿子已落下残疾。赖夫人涂三娘出身名门,对官场上的事司空见惯,当她陪赖万程和张弛吃夜宵的时候闻说此事,颦蹙道:“子赟兄弟或许将事情
看得太简单了。”
相处久了,张弛不但清楚淮北涂家在朝廷上的声望,而且得悉涂氏一门原是以药石和武技兴家,“三重门”奇药和“飞天戟”绝艺在江湖上声名显赫。他心知涂三娘智勇双全,不让须眉,请教道:“凤山易守难攻,纵是发动明州全部军力也是枉然。三嫂莫非另有良策?”涂三娘思虑片刻道:“围而不攻,维持现状。”张弛眼里一亮,低
声道:“这样也好,既不用劳民伤财,又不用得罪姚王府。”
赖万程则摇头道:“国家危难,时下正是各方豪杰为国出力之秋,招安桑白羽让他去前线杀敌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又何必在乎是否得罪姚王呢?”涂三娘白了他一眼,道:“书生意气!这世上就只有你为国操劳?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为官之道?”赖万程疾言道:“妇人之见!这是我最终的决定,你们莫要劝我。”
张弛有时不禁为赖万程的前程担心,因为他发现赖万程仍是那么纯真,而这片赤子之心也是他最佩服赖万程的地方。不过,有涂三娘这样的贤内助,赖万程仕途上纵有挫折,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的差池。
涂三娘心思缜密,在赖万程向临安送上奏折之前,叫他先请示了姚王。出人意料的是,姚王居然不计前嫌,同意招安。待奏本批复下来,赖万程就差张弛单人独骑前赴凤山和桑白羽联络。张弛欣然而来,终于从吴老人的滩簧段子里弄清了事情的全盘。
去年春日桑白羽根本就未曾去过十里桃花岭,更不用说对姚王二子殴打行凶了。到桃花岭踏春的是桑白羽的小妹桑红羽,并无像档案里记载的那样人多势众,只不过带了一个随身丫环。无事生非的反是赵烨赵焕,一路调戏美貌女子,遇上桑红羽的时候他们正抢了两个女子,在临时围起的帷幕内肆意蹂躏。这才导致桑红羽红颜一怒,仗着
精妙的武技,将赵氏兄弟分别割耳剜目,最后姚王府不肯罢休,才将桑氏兄妹逼上凤山。
想到这里,张弛的去意更是坚定,深埋多年的豪侠情怀也在胸中澎湃起来。他纵马行经一处荷塘,雨霁后的荷花分外妖娆,荷叶上的雨珠在夕阳下映射出迷人的流彩。荷塘内有两个少女划着小船,桨声欸乃,和水中的绿叶红花、东天的彩虹、西天的斜照,组成一幅优美的画卷。张弛心魂欲醉,神游良久,他才发觉这荷塘一望无际,荷叶
田田,附近却无渡桥。正欲返程觅路,骤闻舟中的红衫女子咯咯笑了几声:“这位客人可是要去东海?”张弛心里一动,扭头盯着那红衫女子,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去东海?”
红衫女子明眸顾盼,笑不露齿地道:“这里经常有去东海的外来客人迷路,我看你在此踯躅许久,想来不会只是观赏这池荷花。”张弛道:“请姑娘指点迷津。”红衫女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道:“我们可以渡你过去,出了这荷塘,只消半个时辰就可抵达海滨。”张弛喜道:“如此多谢姑娘了。”红衫女子道:“先别忙着谢我,我们
不会白白渡你过塘的。”张弛摸不透她的意思,道:“姑娘若要船资,只管开口。”红衫女子忽而不悦地道:“看你衣饰儒雅,说话怎么如此有铜臭味?若提船资,不渡也罢。”
张弛见她划桨要将小船驶离,急道:“是我唐突了!有什么吩咐,请姑娘明示。”红衫女子复又抬目望他,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牵引。她笑了笑,道:“我们乡里有个上联,数百年来无人能对,客人气度风雅,应是饱学之士,若你对得工整,我和小扇就渡你过去。”张弛苦笑道:“姑娘走眼了,我只是一介粗人,如何解得了千古绝对?
”红衫女子淡淡道:“难道你连试一试的胆子都没有?那你就绕数十里山路从别处去东海吧。”张弛受不得激,好胜之心顿时涌了上来,道:“如此就请姑娘出题。”
红衫女子好像觉得有趣,和船尾的绿衣女子小扇掩嘴而笑,道:“左阚公,右房公,一般门户,方敢并起并坐!”张弛错愕当场,这上联他陪赖万程上私塾的时候就听说过,是浙东一大绝联。“阚公”、“房公”均为古代高官,乡里建有他们的祠堂,虽时有先后,但凑巧的是,阚公祠堂在村左,房公祠堂在村右,是以有了这一上联。只
是张弛万万没想到此联竟出于此地,而今竟让一个小姑娘来考他。对联原不稀奇,但此联难就难在“阚房”二字拆开之后成了“门户”和“方敢”两个词组,当时私塾中无一人能对此联,连赖万程都不会,何况他张弛。
红衫女子双眸流连,焦急地看着张弛,似乎希望他对得出来,又希望他对不出来。
张弛沉吟一会儿,缓缓地落鞍下马,轻声道:“姑娘你对得出来吗?”红衫女子摇头道:“现在是我考你,怎么反来问我?”张弛道:“那么姑娘去过洎山、熊山吗?”红衫女子茫然道:“好像听说过,是两座不知名的小山,你去过吗?”张弛自嘲地道:“我也没去过,不过我师父曾经路过那里。”红衫女子奇道:“我让你说下联,你
提这些干什么?”张弛笑道:“下联我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红衫女子困惑地道:“你说了什么呀?”张弛淡然一笑,徐徐道:“北洎山,南熊山,形同水火,自能相克相生!”
这下联当然不是张弛自己所拟,而是出自其师缪老人。缪老人曾去北国,力抗金寇,最后眇了一目,心灰意冷,历尽劫波,退隐曹娥江。洎山、熊山正是他昔年行经之地,无意间竟对上了这浙东第一绝联。
红衫女子咀嚼着“洎熊”、“水火”、“自能”六字,忽地爽朗笑道:“真是奇才,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张弛老实地道:“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师父。对仗其实不是很工整,却不知姑娘能不能让我过关?”红衫女子嫣然道:“既然有了‘洎熊’、‘水火’,你‘自能’过关。”她回首对小扇道,“小扇,你帮他将马牵上来吧。”
张弛一扯缰绳,道:“不麻烦小扇姑娘了,我自己能行。”
人、马一入舟中,两舷吃水颇深,张弛深恐这小船不胜负荷,在中央不敢乱动。红衫女子和小扇显然在水上游乐惯了,前者划桨,后者摇橹,小船又稳又快,推开荡漾的清波,驶向荷塘深处。
2.潮声
桨声欸乃,一路清歌,伴随张弛过了荷塘。他策马行出十数丈,蓦然回头,那叶轻舟已入藕花深处,唯有银铃般的笑声依稀飘浮于绿水之间。
潮湿的海风轻拂脸庞,张弛感到格外的舒畅,暮色中的沙滩上吞吐着洁白的浪花,湛蓝而深邃的天空使他的胸怀宽阔了许多,目光极处有一列若隐若现的岛屿,他猜测那就是凤山岛。他环顾四周,终于搜寻到沙滩上有一艘舢板,隐约间似有人声。他催马上前,马蹄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不知是点缀风景还是大煞风景的足迹。
舢板上的一老一少,都裸着上身,皮肤黝黑而健康,这么晚了,他们居然还在修补渔网。张弛尚未吐声相询,陡见那后生抬头瞟了他一眼,那射来的目光竟是充满杀意。张弛只来得及心头一凛,那后生已然掠出舢板,亮刀直扑。张弛颇感意外,根本无法考虑太多,急急落马疾退,但后生的刀势甚为迅猛,直逼三十余步,张弛都未能及时
抽出剑来。
舟中老者紧跟着来到沙滩上,手里居然操着一柄渔叉,似乎也欲杀张弛而后快。张弛将沙滩上的情形尽收眼底,更是纳闷,即使这对老少是凤山寇匪,也不至于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痛下杀手呀。他又退了数步,身形疾转,足尖一用劲,挑起一撮泥沙,直射后生面门。后生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举起左臂去护双目,骤觉右腕一麻,短刀脱手
,插入沙中。
张弛正欲责问,那老者已火速赶到,钢叉暴起,直取他的前胸。他边退边喝道:“我与老丈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何故不死不休?”老者并不答话,将钢叉挥舞得虎虎生风。张弛被迫退入水中,海水过膝,波涛推涌,他几乎站不稳足跟,心想若让老者继续追击至海水深处,就难逃厄运了。他忽地拔身而起,整个身躯剧烈旋转起来,就像
一个陀螺,避开当胸戳来的钢叉,直撞老者。此时正值一个浪头铺天盖地地扑来,微腥的海水落了两人一头一脸。浪花碎尽,张弛长剑入鞘,湿淋淋地伫立在沙滩上;而那老者仍在水里,钢叉却弃在数丈外的礁石间。
“好一招‘碧落蛛丝’,一别数载,子赟风采更胜从前。”张弛闻得有人抚掌赞叹,循声望去,乍见十余丈外行来三人,除了在荷塘遇见的那绿衣女子小扇和红衫女子,当先之人虎髯如针,腰躯挺拔,步伐矫健,恰是在九溪十八涧与他匆匆一会的桑白羽。桑白羽上前扶起水中的老者,瞟了瞟怔立一旁的后生,道:“老贝,柯五,你们硬
是不信子赟武技超群,终于出丑了吧!”
张弛至此方知那老者和后生就是卷宗记录中的老贝和柯五,除了胸藏玄机的余博,凤山四大头领竟来了三位。他凝望着桑白羽淡定的面庞,嗟然道:“昔日流觞节人过如潮,不想桑堡主还能记得张某。”桑白羽爽朗笑道:“烟霞岭上,纵有名士千百,桑某能记得的也唯子赟一人而已。‘风生烟涧,杯寄幽泉,多是六朝雅客;潮过钱塘,
心随淡霭,不乏江海豪雄。’这般妙句,舍了子赟,谁人能赋?”张弛听他提及流觞节时的赋文,不免略显腼腆,道:“只是拾人牙慧,倒让桑堡主见笑了。”
红衫女子扑哧一笑,道:“张捕头文武双修,怎的经常能够拾人牙慧?”张弛立时明白她指的是刁难自己的那副浙东绝联,苦笑道:“这位可是桑姑娘?若非家师曾有偶遇,那个‘阚房’的联子可真的令张某束手无策。”忽见小扇吐了吐舌头,轻声道:“呀,小姐,原来他早就猜出你是什么人了。”
桑白羽瞅了红衫女子一眼,道:“她正是舍妹红羽,自小野惯了,只知道闯祸胡闹。”他略微一顿,又道,“子赟此行目的我等均已明白,老贝和柯五听我夸赞你如何了得,心中不服,才有了适才这番试招,此刻总该知道我所言非虚了。”柯五敬佩地注视着张弛,道:“我只是想不到张捕头的武技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直到现在我还
糊里糊涂,好端端的,我的刀怎么会脱手呢?”桑白羽慨然道:“恐怕你连子赟是如何出的剑也没有看清吧,若非子赟手下留情,你这条胳膊早就卸将下来了。”
张弛见他不住夸赞自己,感到不好意思,道:“桑堡主知道我为招安之事而来?”桑白羽道:“我知道新来的知州赖万程和子赟的关系,也知道他是清廉之人,为了使我们这些兄弟有个妥善的前景,你们费了不少心思,在此我先谢过子赟和赖大人的美意了。余兄弟已在岛上备了些酒水,请子赟随我入席。”柯五差点成了独臂人,却因为
刚才一战对张弛甚为敬服,道:“今夜张捕头若能喝得三百碗水酒,我柯五第一个赞成你们招安的提议。”张弛忙道:“论到饮酒,张某怎比得了柯兄弟的海量?”
小扇在桑红羽耳边轻声道:“柯五都给张捕头出了难题,看来小姐你又得想一个题目了。”张弛听闻后顿觉头疼,不知她们又要如何刁难自己。
蒸熟的大青蟹热气腾腾端到了酒席中央,每只被分为四块,膏红肉白,厨师撒上蒜泥葱姜,然后将一勺滚烫的香油淋在上面,闻得一串炸响,清香四溢。桑白羽举箸指着这盘青蟹道:“这是楼师傅的拿手好菜葱油青蟹,子赟不妨多加品尝。”柯五接口道:“楼师傅曾在明州听月楼内掌过勺,是数得着的大厨呀。”
张弛长在海边,并不是未曾吃过虾蟹海味,可将海蟹烹饪得如此诱人的,倒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食指大动,笑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更是垂涎欲滴,大家一起剥蟹。”他夹了一块,也顾不上是否雅观,剥去火红的蟹盖,取膏而食,果觉其味鲜嫩,齿颊生香。
晴朗的月色下,木台在水面上悠然沉浮,通过三十余丈的竹廊与山岛相连,台面十数丈见方,四周有数百只庞大的浮桶扶持,使平台不至入水浸沉,平稳地荡漾在海水上。海风拂来,张弛暗觉自己宛若成了世外神人,感慨道:“这地方,海阔天空,白帆鸥影,是名士梦寐以求的闲居之地,桑堡主真懂得享受,若将这里改作游览处,或许
是个好主意。”
柯五等人顿时大笑,张弛讶然道:“我说错了么?”柯五道:“张捕头没有说错,堡主起事之前,这向阳海岸本来就是游人往来之地,除了酒肆,还设有茶室、棋室、钓鱼台等等,吸引了许多风雅之士。我们向阳堡也就是通过这些经营才维持着生计。只可惜姚王府对向阳海岸觊觎已久,即使不发生桃花岭的事,姚王府和向阳堡也迟早会
闹出事来的。”张弛心中一动,暗道:“原来除了桑红羽跟赵烨兄弟的仇隙,向阳堡早就与姚王府有了矛盾。”柯五又道:“张捕头还不知道吧,三四年前,姚王府就辗转派人来收购向阳海岸,都被堡主一口回绝了。”
张弛如梦初醒地望向桑白羽,却听他微微一叹,道:“桑某跟姚王府的怨隙又何止这一些,子赟还记得流觞节上我对各地美酒的点评吗?其实在那时,姚王就将我视作眼中钉了。”
流觞节上,桑白羽作为浙东知名的江湖豪雄受邀出席,正是他那番状元红过于甜腻的点评使得多年均被列入贡酒的状元红最后竟未能进入三甲之列。那时候,桑白羽也不知道,状元红酒坊幕后的业主就是姚王。流觞节后,状元红的声誉一落千丈,虽然凭借姚王的权势仍属贡酒,但在经营上损失颇巨。于是,姚王就迁怒于桑白羽,先后三
次派人暗杀桑白羽泄愤,终因向阳堡防卫严密和桑白羽武技超群而功败垂成。
向阳海岸是向阳堡的重要产业,姚王早对此垂涎三尺,他多次通过别人来收购凤山岛,却都让桑白羽察觉是姚王在背后操纵,遂不理威胁利诱,均断然拒绝。
于是,桑红羽在十里桃花岭废了赵烨赵焕之事,成了姚王府与向阳堡正面冲突的借口,也迫使桑白羽最终拉了八百多人马,落草凤山岛。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桑白羽和他的手下也并未干过打家劫舍的事情。他们在凤山岛开垦荒地,自耕自足,实与“寇匪”二字扯不到一起。而姚王绝不愿看到桑白羽逍遥一方,因此他一直怂恿明州府的官兵攻打凤山。凤山虽易守难攻,但终究是弹丸之地,若非前线战事吃紧,明州府没有足够的兵力将凤山围攻,桑白羽他们恐怕只有流落海
外一条路了。
张弛在查阅案卷时就觉得桑白羽沦为“寇匪”事有蹊跷,日间他听了吴老人的一段滩簧,还以为自己掌握了桑白羽举事造反的始末,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这中间有太多的前因后果。他本为招抚而来,此刻却不禁踌躇。姚王与桑白羽的矛盾如此复杂,若桑白羽真的肯归顺朝廷,谁也不敢担保他会不会遭到姚王的谋害。万一桑白羽身遭不测
,他岂能心安?
柯五朝他又敬了一碗酒,张弛心潮澎湃,不知不觉间又喝了好几碗。只听老贝忧心忡忡地道:“现在张捕头已经了解到事情的前前后后,你认为招安之后,姚王会放过我们堡主吗?”张弛思虑着道:“我承认,我向赖大人提出招安确实考虑不周,尤其是看到你们自给自足,并没有做出任何扰民之事,我何必还要提什么招安呢?”柯五笑
道:“我们了解到张捕头至今仍是单身,既然大家情投意合,张捕头何不留在凤山?”
张弛知道自己应该收起此行的初衷,但念及赖万程对自己的恩德,又怎么可能留下来跟桑白羽他们共同进退呢?他淡然一笑,道:“想不到柯兄弟反过来招揽张某了,只是赖大人一家对我恩情似海,我必须回去替他排忧解难。”柯五道:“张捕头不怕我们强行留你吗?”老贝横了他一眼,道:“凭你留得下张捕头么?”张弛郑重地道:
“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不过,眼下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作为一个宋人,我虽然不能亲赴前线扫荡金狗,但也必须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突见桑白羽仰脖把一碗酒饮尽,爽朗地道:“难道子赟真的不打算说服我投诚朝廷了?”张弛一顿,道:“我不希望桑堡主为此冒险,纵然桑堡主有心为国杀敌,那姚王十有八九还是不肯放过你的。”桑白羽若有所思地道:“凤山这些兄弟眼下虽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但即使子赟不亲来凤山,我也并不打算继续这样过下去。”张弛诧
异地道:“为什么?”桑白羽捋着虎髯,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不愿意他们一生都背负着‘寇匪’二字。”张弛心中一热,又见桑白羽一笑,激昂地道:“何况,正如子赟所说,作为宋人,我早就想赶赴前线,将金狗杀回黄龙府去。”
柯五攥紧了拳头,高声道:“不错,将金狗杀回黄龙府去!”张弛想不到招安之事因为他们的一腔热血而柳暗花明,激动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久久地凝望着桑白羽。“我不赞成!”席间除了张弛、桑白羽、老贝和柯五四人,还有一直未曾吭声的余博。这个凤山的首席智囊阴沉着脸,目光冰冷,射在张弛身上,使张弛颇不自在。
桑白羽有些不悦,道:“子赟为了使我们这些兄弟有个出路,绞尽了脑汁,余先生为何不赞同?”
余博面色白净,看上去极为斯文,神色凝重地道:“堡主还记得水泊梁山么?”张弛心里一震,如果以数十年前水泊梁山作为前车之鉴,桑白羽真的没有理由投诚朝廷。当年以宋江为首的一伙好汉啸聚山林,以忠义为先,最后归顺了朝廷,但结果是那些头领备受蔡京、高俅等奸佞的迫害,几乎都没有善终。
桑白羽的目光反而一振,道:“水泊梁山以‘忠义’二字驰名于世,尽管最终几乎都死于奸贼之手,其风范至今还是让我敬仰不已。就算注定是同样的结局,我也仍然会走他们这条旧路。”余博冷然道:“宋江他们还有机会出征辽国,而我们恐怕未必有为国杀敌的机会。”桑白羽傲笑道:“如果姚王真的对我恨之入骨,定会让我到前线
,巴不得借金狗之手剪除了我。”
余博好像知道说服不了他,沉思了一会儿,道:“风闻新任知州有招安之意的时候,我曾为堡主占了一卦。”柯五嬉笑道:“怎么又提你的老本行了?”张弛了解过这余博是个饱学之士,这才知道他曾经以看相算命为生。余博双眉一锁,道:“那是雷泽归妹卦,卦辞起句是:征凶,无攸利。”
张弛似是察觉桑白羽双颊微微一颤,他在私塾陪赖万程读书时也接触过《易经》,当然熟悉六十四卦,听余博占的是归妹卦,再次动摇了招安之心。柯五道:“余先生怎么老是文绉绉的,什么兄弟姐妹卦,快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余博尚未开口,桑白羽已替他说了出来:“非常凶险,一无所利。”
非常凶险,一无所利!柯五顿时怔住,他从小追随桑白羽,无论桑白羽作出什么样的选择,他都会生死相随,但如果事情真如余博所占之卦,他也绝不允许桑白羽去涉险。老贝也劝桑白羽安于现状算了。而张弛自是料知了桑白羽一旦答应招安的凶险,他不相信姚王真能摒弃前嫌。只要姚王意欲陷害桑白羽,以他的权势,要算计一个受招
安的人并不困难。纵然桑白羽人称江南第一剑客,也不易翻出姚王的手心。
余博又道:“黄昏你们去迎接张捕头的时候,我又认认真真地占了一卦,是兑为泽卦,仍是凶。”
张弛微微一呆,心道:“兑为泽卦:亨,利贞。此乃吉相,怎么会成了凶卦?”桑白羽显然也通晓《易经》,道:“泽卦主吉,余先生怎么反说是凶卦?”
余博忧悒地道:“不错,泽卦本身为吉卦,可惜变爻却是九五:孚于剥,有厉!”他瞟了柯五一眼,道,“这意思就是说,同地位极高的小人讲诚信,险中之险也。”
桑白羽举着待饮的水酒,稍稍一僵,却很快饮了一口,道:“就算姚王权高势大,又能奈我何?”张弛心仪他的风范,见他一意孤行,也不禁暗暗替他担心。姚王是不是小人他难以断言,但确如爻辞所说那样位高权重,桑白羽一旦接受招安,姚王要谋害他也并非没有可能。
余博道:“《易经》用以占卦实是大材小用,其之博大精深,也非我所能够窥得精髓。可我平生所占之卦,八九不离十,几乎均与事实相符。我言尽于此,堡主若是仍然决定接受招安,我也无可奈何。”他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又道:“如果堡主真的决意拿自己的脑袋去冒险,那么,这一杯就是余某向堡主敬的最后一杯酒!”
话都说到这里了,众人均是沉默,唯有那皓月出没于云天之间,映得海面上荡漾着破碎的月光。
夏夜海风清凉,可张弛焦躁不安,难以入眠。他起身踱出竹屋,孤身伫立在暗夜的浪潮前,仰视苍穹。
桑白羽终究还是不听余博的劝阻,决意接受招安。桑白羽绝不是官欲熏心之人,他作出这一决定,一方面是不想众人一辈子都背着“寇匪”二字,另一方面,他是给张弛面子。他与张弛只曾在流觞节上匆匆见过一面,因此,他冒着风险答应招安使张弛又是感激又是惶恐。来凤山前,张弛不知道姚王府与向阳堡早就结下芥蒂,只以为是桃
花岭一场纠纷才促使桑白羽落草为寇,如今尽悉事情始末,叫他如何能够轻松?万一桑白羽有何不测,岂不是他一手促成的?虽然桑白羽答应招抚之后把向阳海岸让到姚王名下,但若姚王睚眦必报,桑白羽仍是凶吉难料。
张弛目送冷月探出云端,忽地扭过头来,见到月色下红影闪动,轻盈地来到他的身旁,悄声道:“张捕头对海边过夜不习惯吗,怎么独立中宵?”张弛眉间一凝,道:“桑姑娘也睡不着吗?”
桑红羽脸上不见了日间的活泼气息,神色甚为沉重,无意识地在身侧折了一根狗尾草,绕在指间,道:“大哥他作出如此草率的决定,叫红羽如何能安心入梦?”张弛道:“不错,令兄的决定的确太草率了,姑娘能不能劝说他仍旧维持现状?”桑红羽螓首轻摇道:“大哥的决定一旦作出,是绝不会回头的。连余先生的劝阻都是徒劳,何
况是我?”她忽地双眸一闪,盯着张弛的双瞳,似乎深深望见了张弛的灵魂,道,“张捕头,你能不能答应我,招安之后,你保证大哥不会受到伤害。”
张弛虎躯微震,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姚王若要谋害桑白羽,又岂是他能够阻止得了的?他长长一叹,道:“桑姑娘,我只能答应你,只要我张某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与令兄荣辱与共。”
桑红羽目光一振,道:“好,我会记住张捕头的承诺。”她将揉碎的草屑抛在夜风中,转头遥望大海,山岛前细浪吞吐,远处恐怕是汹涌澎湃吧。
3.棋局
一对石狮雄伟地蹲在朱红大门前,王府的门槛也似比普通人家高了三寸。张弛心头忐忑地等着管家的通报,一瞟桑白羽的神情,却见他平淡如水,好像丝毫都不在乎姚王款待他的是笑里藏刀还是雷霆一怒。
“过一道廊,观一盘棋,喝一杯酒。”——这是姚王在招安桑白羽前就提出的要求,而桑白羽二话不说就毅然前来。
过了良久,那管家才姗姗出来,道:“两位请随我去见王爷。”他并不顾张桑二人是否听清,就返身进府。桑白羽淡淡一笑,袖口轻拂衣衫,宛若游览胜景一般,施施然地迈入大门。可张弛甚是紧张,万一姚王猝然发难,叫他如何对得住桑白羽对他的信任,又如何向桑红羽交代?
府内极是宁静,烈日将铺在地面上的青石板照得白亮白亮的,在这里摔上一跤,大概也要比别处痛些。经过三进房舍,都不见人影,连树上的知了也仿佛忘记了鸣唱,充耳唯有三人轻微的脚步声。突然,管家指着前面一条长廊,望着桑白羽道:“王爷吩咐,让桑堡主独自一人从这条画廊过去,我和张捕头绕道去那边等候。”
张弛心里微沉,注视着这条平静的长廊,道:“这画廊里有什么?”管家阴晴不定地道:“我也不知道,王爷如此吩咐,我只能如此转告。王爷另外交代了,如果桑堡主不愿过画廊,也就用不着去见他了。”张弛心想这道长廊必定危机四伏,他几乎要拉桑白羽回头了,陡闻桑白羽一笑,道:“好,你俩绕道走吧,看看谁先到那一头。”
张弛知道桑白羽去意已决,遂暗叹一声,和管家一起从花厅左侧而去。
途中依旧寂无声息,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张弛脚步加快,若非他是客人,几乎要超到管家前面去了。那管家像是不知他心中焦急一样,不紧不慢地行进。这一路其实也不过百步之距,而张弛觉得极为漫长,待望见那长廊前的台阶,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桑白羽竟已出了走廊,悠闲地伫立在台阶旁,像是原本就站在那里观赏廊外的花卉
一样。他笑嘻嘻地盯着张弛,道:“子赟,这些美人蕉红得太艳了,而这几盆午时花太纤弱了,你觉得呢?”
张弛没有去注意廊前的美人蕉和午时花,瞟见他的右肩衣衫破损,带着鲜红的血污,也不知他在廊内发生了什么事,当着管家的面,他也不好细问,只是拍拍他的肩头,默然前行。
不过多久,他们随管家进入一间雅室,中堂是一幅唐人的山水画,案前檀香袅袅,偶有棋子敲落棋枰的声音。张弛从未见过姚王,但还是一眼认出那姚王就是坐于上首、手执黑棋的紫袍人。姚王面貌清癯,一对眼袋长长地垂挂下来,神情冷傲,并未举目望他们一眼,徐徐地将棋子敲落在棋盘中。与他对弈之人是个年近花甲的灰衣人,张
弛倒是认识,那是姚王府的毕师爷。毕师爷见姚王落子,面庞微微一颤,默默凝思。
雅室内还有三人,侍立于姚王身后的那人是姚王的贴身侍卫李独锋。李独锋年过半百,成名绝技是“流云剑”。缪老人当初授艺时就向张弛提起过李独锋,说他的武技纵然还未能与昔年的中原大侠杨桐声比肩,也相差无几。桑白羽离开凤山前也说过,当日若被姚王派去谋刺他的人是李独锋,他恐怕未必能够幸免。
余下二人都在毕师爷一侧,脸色均白得病态,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张弛一见他们的残缺耳目,不问也能知道他们就是被桑红羽废于桃花岭的赵烨和赵焕。此刻陡见桑白羽进屋,两人都怒目而视,目光几乎活剐了他。桑白羽对他们的怒色恍若无睹,不卑不亢地看着那盘棋。张弛见姚王并未搭理,也放目观看枰上棋势。“过一道廊,观一
盘棋,喝一杯酒”,那道长廊刚才桑白羽已经过来了,而“观一盘棋”难道所指的就是这一局?
棋势并不复杂,毕师爷重实地,姚王的黑子把握外势。张弛略晓棋艺,琢磨了片刻,他觉得毕师爷的形势略优,若不出现大的变故,姚王这一局至少要输三路。果然,毕师爷也欲早些定局,沉思了一会儿,将一枚白子下在右边路,这样,姚王的七子就落入白棋重围之内,实在看不出他还有反败为胜的手段。
姚王仍未抬头,只是神情间隐现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稍一犹豫,便落子打入白棋左上角的厚势中。毕师爷当然不容黑子的骚扰,立即一夹。姚王往外一尖,毕师爷一跳封住此两子的出路;黑棋又尖,毕师爷老老实实地接上。这数手兔起鹘落,姚王的棋不可谓不犀利,但毕师爷也是稳扎稳打,这片孤子根本难以在白棋的实空处活出一块
棋来,反而自毁了外围原本应是先手的尖冲和点刺等手段,亏损甚巨。
正当张弛以为姚王要投子认输的时候,猛见他抬起头来,对毕师爷道:“这盘棋本王侥幸胜了五路。”此语甫出,张弛大感惊讶,毕师爷也不解地望向姚王。姚王举起一子,从容地敲在棋盘中。那黑子落在早被白棋围困的七子阵营上,虽然反打右边的四枚白子,却自塞了一气。毕师爷毫不含糊地把八子齐拔。姚王又落子入枰,棋局顿时
明朗,张弛暗暗称绝,这一子下去竟是形成了“倒脱靴”的妙手,这样不但使姚王先手做出一个眼位,还迫使毕师爷右下角的一块棋成了“劫活”。再计算白子的劫材,满打满算只有三个:而黑棋刚才在左上角那看似无聊的几手棋,成了此刻绝佳的劫材。
毕师爷木然了好一会儿,叹道:“王爷毕竟棋高一着,我输了。我生平弈棋无数,这八子的‘倒脱靴’,却是初次遇上,妙,妙,妙!”
姚王将一颗黑子随意拍在棋盘上,道:“这手‘倒脱靴’,也叫欲擒故纵,只要运用得当,就能将全局掌握在手中。”
张弛眼见姚王的落子,心头微震,原来姚王这不经意的一拍,那颗棋子竟嵌在紫檀木做成的棋盘上。他从未听说过姚王擅长武技,更想不到其内功精湛到了这种层次,那毕师爷由衷地道:“王爷的棋艺,毕某心服口服。”张弛见毕师爷在局势大优的情形下被姚王翻盘,并无丝毫沮丧之色,暗感佩服;突又心里一动,这盘棋会不会是他们
二人早已定了谱的,此刻展示在桑白羽面前,莫非想警示些什么?倒脱靴?欲擒故纵?这些话,原本就是准备说给桑白羽听的?
桑白羽脸上平静如水,抱了抱拳,道:“那道长廊刚才桑某已经走了一遍,不知王爷想让我观看的一盘棋是否就是这一盘?”
姚王像是刚刚见到他一样,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道:“原来桑堡主已来了,不错,本王要请你看的就是这盘棋,不知桑堡主体味到了什么没有?”桑白羽哈哈一笑道:“王爷抬举桑某了,我是个粗人,喝酒还可以,哪懂得什么棋?”姚王脸色激烈地变了变,又在瞬息间恢复傲慢的神态,道:“不懂也好,不懂也好。”他的目光落在
桑白羽肩头的血迹,接着道,“桑堡主能够平安通过那道长廊,也不枉本王一番深意。”桑白羽道:“王爷所说的深意,莫非就是想请我喝的一杯酒?”姚王阴阴一笑,道:“不错,只是不知桑堡主敢不敢喝?”桑白羽毫无畏惧地道:“流觞节时,桑某几乎喝遍了天下所有美酒,还有什么酒是我不敢喝的?”姚王一字一字地道:“毒、酒!
”
随着姚王轻咳一声,有仆人端盘而入。朱红的檀木托盘上有三杯酒,酒色赭红,张弛心知这就是被桑白羽耻笑为只配女人所饮的状元红。仆人将托盘置于案上,姚王端起中央那一杯,道:“本王让下人在这一杯酒里面添了几滴鹤顶红,据说鹤顶红见血封喉,本王很想看看桑堡主的胆魄。”他转头朝李独锋道,“李先生,你来侍候桑堡主
吧。”
李独锋应声来到托盘前,骤然探出双手,执住杯脚,叫了声:“桑堡主,你瞧仔细了。”说罢,他指下如飞,三只杯子魔幻般地在盘中穿插起来。仅仅数个来回,张弛已不敢肯定哪一杯是哪一杯了,桑白羽若是敢饮,是祸是福唯有听天由命了。瞬息间,李独锋已停止了对杯子的挪移,抬目盯着桑白羽,淡淡地道:“桑堡主,请吧。”
张弛知道李独锋的剑技独步天下,却未料到他的手法如此灵动。
只见桑白羽坦然一笑,道:“这一路过来,桑某倒确是渴了,就让我以酒代茶吧。”他毫不迟疑地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把空杯放回盘中,又道:“这状元红虽说是女人喝的,却也解渴,王爷若是慷慨,就让我把余下两杯也一并喝了吧。”
那赵烨赵焕不由窃喜,如果只喝一杯,桑白羽中毒身亡的可能性毕竟只有三分之一,他若一并喝了,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姚王还未吭声,桑白羽已喝了剩下的两杯状元红,张弛想要阻拦都来不及。姚王的神色连连变化,半晌才道:“桑堡主果然好胆识,当今国家乃多事之秋,你能弃暗投明,乃国之大幸也。”
张弛猛地省悟那三杯酒定是均未下鹤顶红,姚王纵然欲杀桑白羽,也不敢如此明着失信于天下。虽是虚惊一场,可张弛觉得自己背上已满是冷汗。
桑白羽捋着钢针般的虬须,道:“我知道王爷心怀天下,桑某虽无远志,但为国效命,我责无旁贷。”姚王道:“桑堡主若真想为国效劳,本王会替你安排的。本王就欣赏像桑堡主这样有胆识的人物,以前的那些不愉快就让它过去吧。”桑白羽笑道:“王爷的胸襟,宽阔得让桑某感激涕零。”两人齐声大笑,连毕师爷和李独锋也跟着笑
起来,唯有赵氏兄弟因未能泄愤而怏怏不乐。张弛没有料到姚王能容人,难道自己的担忧是多余了?
桑白羽笑声渐止,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契,道:“听说王爷对向阳海岸颇感兴趣,这是向阳海岸的地契,望王爷笑纳。”
姚王曾经处心积虑想求购这块地皮,如今唾手而得,脸上也隐有喜色。他显然早有准备,取出一张银票,朝桑白羽轻轻抛来,道:“桑堡主客气了,这是白银一万两,不知够不够?”
张弛又吃一惊,那一张薄薄的银票居然像有人托举一般,平稳地飞过两三丈距离,落到桑白羽手里。这一招举轻若重的精妙手法,李独锋见了也露出震惊之色。谁能想得到,这个身形消瘦的王爷竟身藏如此绝技?张弛到过向阳海岸,觉得这个价钱还算公道,心里不禁暗忖:“难道我以前一直误解了姚王?难道只是赵烨他们胡作非为,而
姚王本人并非是一个恃强欺弱的人?难道连余博所占的卦也错了?”他惊疑地望着姚王那对厚实的眼袋,似欲捉摸那眼袋里是什么样的阴谋诡计。
桑白羽不动声色地接了银票,道:“王爷用不着赐我银两,这向阳海岸是我心甘情愿送给王爷的。”姚王似有点不高兴地道:“桑堡主若是不收,难道是想让本王被人指责为仗势谋利之辈?”桑白羽唯有接下银票,道:“那桑某恭敬不如从命了,如果王爷没有其他吩咐,就请两位王子出刀吧!”
张弛一怔,茫然盯着他,不知何意。赵烨兄弟也不解地望着桑白羽。姚王干咳一声:“桑堡主还用不着这么急着以血还血。”桑白羽道:“舍妹鲁莽之性,坏了两位王子的身子,桑某替舍妹偿清这笔债是天经地义的事,王爷不必容情。”张弛这才明白桑白羽为了把他和姚王的怨隙降低到最小,竟愿意以自己的耳目来偿还这笔血债。赵烨
、赵焕闻言均跃跃欲试。
姚王收起地契,慢条斯理地道:“烨儿和焕儿虽然不才,但如果说本王不心存怨恨,那显然是虚伪了。既然桑堡主有这种诚意,本王也必不容情。不过,这一耳一目暂且寄在阁下的身上,等六月十五夜里再还也不迟。”桑白羽讶道:“为什么要等到六月十五?”姚王道:“因为李先生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对桑堡主说。”
李独锋声名颇著,传说是江湖上继中原大侠之后的第一剑客,他渊渟岳峙的神态也证明了他在武技上的不俗造诣,只是不知他要对桑白羽说什么话?桑白羽惊疑地道:“桑某对李先生神往已久,却不知李先生有什么见教?”李独锋眼里神芒毕露:“桑堡主可知道李某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桑白羽诧异地道:“李先生有何憾事?”李
独锋沉痛地道:“我最大的憾事,就是不曾遇上中原大侠杨桐声!”桑白羽道:“不认识杨大侠的人何止千万,怎么在李先生心中就成了平生之憾。”李独锋道:“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剑客!”
张弛顿时明白,李独锋是在向桑白羽下战书了。果然,李独锋继续道:“自出道始,我就不停地挑战武林中成名的剑客,三十年来未尝一败。可中原大侠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他为国捐躯,我与他都缘悭一面。桑堡主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桑白羽奇道:“我明白了,李先生是想要天下第一剑客的虚名,不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李独锋自嘲地道:“李某本是俗人,一生所求的无非就是一些虚名。传闻中,桑堡主乃江南第一使剑高手,希望桑堡主不要让我失望。”
桑白羽好像不懂得拒绝,爽快地道:“好,就让你我共同探索剑技的巅峰。”李独锋似乎非常感激,道:“那我们就约在六月十五之夜的凤山如何?”桑白羽道:“桑某对凤山的地势甚熟,李先生不怕吃亏么?”李独锋没有直接回答,道:“李某三十年欲求一败而不可得,真的希望桑堡主能够仗着地利一了李某心愿。”他说此话的时候
,神情竟是那么的寂寞,犹若浮在晨曦里的残星。
归途中,张弛才问起那条花廊里的情况,桑白羽人称江南第一剑技高手,能让他挂彩,足以说明那道长廊里是何等凶险。
然而桑白羽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其实那道长廊里也没有什么稀奇,只是有十来处暗箭流矢和三个皖南人罢了,我只是不小心才让一支暗箭擦破了一点点皮而已。”张弛心知那十来处机关设置必然精妙,杀伤力必然惊人,道:“三个皖南人?什么样的皖南人?”桑白羽淡然道:“三个复姓司马的皖南人。”
“复姓司马?”张弛惊道,“皖南三杰?”桑白羽笑道:“不错,他们在江湖上被称为皖南三杰,子赟何必如此震惊,难道你觉得他们的武技比李独锋还精湛么?”张弛当然知道皖南三杰的武技跟李独锋相去甚远,但司马兄弟擅长的均是罕见的奇形兵器——阴阳梭、乾坤索和独脚铜人,令人防不胜防,在江湖上,从未有人能在他们三兄
弟的联手袭击下全身而退,想不到这皖南三杰也被姚王网罗到府中。他并不惊讶桑白羽能避开皖南三杰的暗袭,只惊讶于桑白羽能这么快在司马兄弟的暗袭下就冲出凶险重重的长廊。
张弛好容易惊魂渐定,道:“桑堡主真的不懂棋么?”桑白羽道:“就算我不懂棋,也懂得‘倒脱靴’的意思,我又如何不明白姚王对我的威胁呢?”张弛道:“那桑堡主又何必喝那三杯酒?”桑白羽道:“我如果不把三杯都喝了,又如何镇得住姚王这条老狐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知道,我对他的威胁毫无惧意。”张弛仍然心有余悸
地道:“万一那酒里真的有毒呢?”桑白羽笑道:“如果姚王真的要当场害我,我无论喝哪一杯,都是有毒的,与喝三杯又有何异?”
张弛咀嚼着他的话,忽又道:“那你又为何要接受李独锋的挑战,难道你有把握战胜他?”桑白羽道:“哪有什么把握,在李独锋的剑下,又有多少人有把握战胜他,但我绝不能让姚王轻视于我。”张弛心内焦急,桑白羽虽称江南头号剑客,但对阵李独锋实是凶多吉少,若姚王授意李独锋不留活口,桑白羽即使身死,也无话可说。
桑白羽似是知道张弛的忧虑,笑道:“子赟是担心李独锋趁机杀我吗?哈哈,这又有何憾?你知道吗,李独锋说平生未遇杨大侠是他最大的遗憾,而不能和高手对决又何尝不是我的憾事呢?”张弛愕然凝望他,只听他极其肃穆地道:“探索武道巅峰是桑某最大的心愿,能死在李独锋剑下,也算是死得其所!”
张弛怎么也没有料到桑白羽存有这般心思,忧虑地道:“李独锋的剑技独步武林也还罢了,那姚王的武技也不简单。”桑白羽点头道:“以前听说他的武技别出心裁,今日亲见,才明白他在武学上的造诣比李独锋只高不低。”张弛诧异地道:“桑堡主原先就知道姚王精于武技么?”桑白羽道:“不错,二三十年前,他经常不显山不露水
地向武学名家讨教,据说曾去北方跟金国第一高手哈离别切磋过技击术。”张弛喃喃道:“不显山,不露水?那桑堡主又是如何知道的?”桑白羽哈哈一笑:“因为有一次他讨教的人恰是桑某的一位师叔。”张弛知道桑白羽技出黄山,对于黄山派他并不是很熟悉,但他还是忆起了一人:“花神?花溅泪?”桑白羽好像为他有这样的一位师叔
而自豪,高亢地道:“不错,姚王挑战的正是花师叔。”张弛道:“那一战结果如何?”桑白羽道:“当然是姚王输了。”
4.送行
翠绿浓密的枝叶蔓延遍了整个葡萄架,藤蔓间已结出一串串细小青涩的葡萄。旁边的一丛蔷薇在夕阳下绽放得甚是烂漫。赖万程的身影略显佝偻,忙着处理桌上厚厚的一叠文书。葡萄架给了他一片绿阴,他仍是汗出如浆,湿透衣襟。涂三娘是一个温顺贤淑的妻子,不但为他烹茶解暑,而且还不时替他摇扇送爽。
桑白羽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温馨的一幕,心底有些感慨,想起了妹子桑红羽。他知道涂三娘来自淮北望族,身怀高深莫测的武技,而他的妹子武技虽不怎么样,且整天只懂得任性胡为,什么时候她才能像眼前这妇人一样知书达理呢?
这已是桑白羽第三次来求见赖万程了,和前两次一样,明州知府对他很客气,也很尊重,又让涂三娘给他斟了一杯茶。这是雪窦寺僧人培育出来的“剡溪曲毫”,茶色清碧,香浓味永。赖万程暂且抛开手边的文件,和他一边寒暄,一边品茶。桑白羽感觉他的谈吐颇显儒雅,偶有几句不满朝政的慷慨激昂之语;又瞅见他鬓边早生的华发,
暗道张弛所言不虚,他们的知府真的是日理万机,不禁再次心生敬意。
涂三娘安安静静地侍坐于旁,脸上始终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偶尔为他俩添些茶水。他们的话题很快就转入目前的境况,赖万程微叹道:“凤山的那些朋友都已解散了吧。桑堡主为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不计个人的得失安危,作出这种大仁大义的决定,本官颇感欣慰。”
桑白羽心底一叹,或者,他确是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才接受招安的,可是,他真的能够如愿去前线杀敌吗?纵使朝廷的批文让他去前线报到,可他有机会能在十数日后的决战中存活下来吗?凤山散伙之后,除了柯五和老贝愿意继续追随他外,那余博竟是不告而辞,去向不明。他凝视着赖万程道:“赖大人之语令桑某深感惭愧,我受
招抚其实不过是三个原因,一是不愿让兄弟们一辈子都背着寇匪这样的骂名;二是桑某敬重赖大人和张捕头的为人;第三才是痛恨金寇,纵不能将金寇杀回关外,也想一尽自己的微薄之力。”赖万程的神情忽而凝重,道:“桑堡主的精忠报国之心,本官和子赟又何尝不知,只是……”桑白羽身形微震:“难道朝廷下来的批文并不是要我去前
线报到?”赖万程不由苦笑,摇头道:“不,是朝廷的批文根本还没有传达下来。”桑白羽一愕,道:“赖大人的公文递上去已有快一个月了吧,怎么可能至今还没有回音?”赖万程似也替他不平,道:“现在的朝政,办事的效率确实太低了些。”桑白羽道:“可明州离杭州至多不过两日路程,赖大人的奏折纵然要经过七八道程序才能批复
,也该有回信了。”
旁边的涂三娘突地淡然道:“就这些日子,桑堡主就忍耐不住了么?你知道我家老爷考中进士之后,又等候了多长时间,才等到任命文书吗?”桑白羽茫然道:“赖大人等了多久?”涂三娘道:“一年又四个月。若不是家父在朝堂上有些影响力,不知将等到猴年马月!”
赖万程轻咳一声,喝了口茶水,沉吟着道:“这两者不能相比,桑堡主毕竟是刚受了招安的。朝廷为了表示招抚之心,原本应该火速办理此事。时日一久,难道就不怕冷了凤山朋友的心?”涂三娘道:“当今朝廷,对金国的重兵压境,主和派占了压倒性的优势,他们又哪有像桑堡主所说的将金寇杀回关外的胆魄,他们对宋金双方对峙于
淮水之滨已相当知足了。因此,即使朝廷有批文下来,桑堡主也未必能去前线杀敌。既然如此,批文的一拖再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桑堡主急着杀敌报国,可他们不急!”赖万程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涂三娘横了他一眼,遂闭口不语。
桑白羽忽道:“夫人分析得极有见地,不过,赖大人,据我的猜测,这并不一定是朝廷办事效率的问题,而是姚王从中作梗。他生恐桑某一旦去了前线,他将鞭长莫及,不好左右桑某的生死。”赖万程怔了一怔,道:“姚王的心意,我不敢凭空妄言。不过桑堡主既然已把向阳海岸的产业让给了他,他就不至于对桑堡主有太多怨隙。”桑
白羽暗暗苦笑,道:“希望我与姚王之间的怨隙真能像赖大人所说那样冰消雪融,只是姚王的那一局棋总叫人心里不踏实。”赖万程道:“我知道桑堡主报国心切,要不本官再起草一个奏折?”桑白羽思虑片刻,将面前的茶水一口喝干,道:“算了,只要姚王不愿让我去边境斩敌建功,赖大人再奏上十次八次也是徒劳。”余博曾说,他纵受
了招安,也未必会有像宋江他们那样为国杀敌的机会,事实果然越来越证实余博的超人预见。他真的能够逃脱姚王的掌心吗?赖万程唏嘘道:“桑堡主如此通情达理,使本官更增内疚之意。以后若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告诉我,我和子赟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涂三娘道:“半月之后,桑堡主不是和李独锋还有一场决战吗?那李独锋的流云剑绝非浪得虚名,桑堡主现在不应该为朝廷批文的事情分心,而应该先为这场即将来临的巅峰对决做好精心的准备。”
桑白羽当然知道和李独锋一战凶险万分,如果他不幸饮恨凤山,那么,即使朝廷派他去前线也失去了实质性的意义。他蓦地想到,那朝廷批文迟迟没有下来,是不是也在等凤山一战的结果呢?桑白羽谢过了赖万程,怏怏出府。夕照将他魁梧的身影拖得很长,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显得极是萧索。
从那次去姚王府后,张弛已有好久没遇上桑白羽了。今天又错过相逢之机,他来赖万程家蹭饭时已是夜色降临,距桑白羽离府隔了一个时辰。
涂三娘是个奇女子,不但武技不俗,厨艺也不错,能做十数道淮扬名菜,色香味绝不输于任何一位当世名厨,这也成了张弛经常到赖万程家蹭饭的最好借口。今晚涂三娘做的主菜叫做“周公思乡”,说穿了其实也不稀奇,不过就是一道清炖狮子头,选用猪肋肉、汤菜头、黄芽菜叶、绍酒、虾子、湿淀粉、鸡蛋清等炖制而成的肉圆,偏偏
在涂三娘的调理下就成了人间难觅的极品佳肴。张弛看见就食指大动,不等赖万程入座就迫不及待地举箸狂嚼。
涂三娘习惯了他的猴急之状,不由莞尔,替他和赖万程斟了酒道:“子赟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有没有中意的姑娘,要不要嫂子给你们说合说合?”张弛情不自禁地忆起了桑红羽那张清荷般的笑靥,笑道:“三嫂想赶我走吗?没这么容易,这辈子我吃定你们了,谁叫三嫂烧得一手好菜?”涂三娘道:“这倒是嫂子的不是了。你喜欢嫂
子做的菜,可以随时来你三哥家吃饭,可你一个人总不是个生活。”张弛道:“三嫂你可别忙着为我说媒,还是先替三哥生一个大胖小子吧,我都急着要抱我的小侄子呢!”涂三娘脸一红,嗔道:“你有没有良心呀?算了,既然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赖万程一直默不作声,待张弛酒后涂三娘替他盛饭之时,凝重地道:“子赟,你是否成亲,我不想管,但我希望你和那桑白羽不要走得太近。”
这并不是赖万程第一次奉劝张弛了,张弛也明白他的苦口婆心,他生恐自己与桑白羽接触太深,会招致姚王的迁怒。张弛当然也深晓其中利害,可他对桑红羽有过承诺,虽然他和桑白羽谈不上有深厚交情,但他既已促成了这次招安,就必将和桑白羽共同进退。
赖万程道:“你和桑白羽终究是不一样的人,这番招安既成,子赟也算做出了一些成绩,以你的才干和家岳在刑部的影响,你的升迁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而桑白羽出身草莽,若你俩太过亲近,必然会影响子赟的前程。我不希望你受他的牵累。”张弛深知他在为自己考虑,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道:“三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赖万程
忧悒地望着他,徐徐地叹了口气。
吃过晚饭,张弛就出府回自己的寓所,不想他的房前候着二人,正是桑红羽和她的丫环小扇。张弛看到她脸上的焦虑之色,只道是她兄长出了事,一问才知道出事的是一个姓吴的滩簧艺人。张弛记起那次去东海途中遇见吴老人,他就觉得吴老人会惹来麻烦,想不到真的给人抓了起来。
抓走吴老人的不是官差,也不是姚王府,而是汪千斤。汪千斤是姚王的内侄,仗着姚王的权势,在东海一带欺行霸市,鱼肉乡里。日间他带庄丁抓走了正在一家酒肆内说唱滩簧的吴老人,指责吴老人造谣诽谤,在自己的庄院内百般拷打,此刻还被关在庄子里,不知死活。桑红羽本就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得知吴老人为了他们兄妹之事被
人虐打,就决意要去营救吴老人,为他出气。她找过柯五,柯五却不想给刚刚接受招安的桑白羽再生是非,没有答应,就只好来找张弛了。
张弛情知自己若跟了桑红羽去,势必会得罪姚王,可想起吴老人刚直的眼神,还是欣然同往,将赖万程刚才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是明州的总捕头,于公于私,他都不允许有人滥用私刑。
三人来到汪千斤的庄院外,已是四更,庄门早闭。这当然难不倒张弛等人,三人逾墙而入,放倒两名护院,将汪千斤从床榻中揪了出来。星光下,平时趾高气扬的汪千斤面对三个蒙面人,吓得面无人色,连声哀求“饶命”。
桑红羽劈手就给了他几个耳光,命他将吴老人放出来。满院子的庄丁眼睁睁地看着主子被人殴打,唯有数人不知好歹想来救助汪千斤,都给张弛三五下就打翻在地。桑红羽提起汪千斤的左耳,疾声道:“再不将吴老人放出来,姑奶奶就将你的狗耳朵割下来喂狗!”汪千斤连连惨叫。
吴老人满身都是血渍,身上衣衫没一处完整,额角上的血还在淌,原本尚存的几颗牙齿已全然不见。桑红羽见吴老人被折磨成这般模样,怒气更盛,在汪千斤的左右颊各抽一拳,将他的牙齿也尽数打落,骂道:“狗杂碎,姑奶奶杀了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汪千斤痛得如杀猪一般地号叫。桑红羽道:“现在你说说看,吴老人哪一句话是造谣中伤、蛊惑人心了?”汪千斤含糊不清地道:“没有,一句也没有,是我弄错了。”桑红羽又道:“你再说说,姚王是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汪千斤道:“是,是,我姑父是大奸大恶之徒!”
小扇也骂道:“你平日狗仗人势,可知道有今天?”汪千斤磕头如捣蒜,急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扇叱道:“还有以后?”汪千斤吓得趴在地上,连忙道:“没有没有,我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小扇窃笑道:“你就是披了人皮,也是条狗!”汪千斤不停地点头:“是是,我是狗,我是狗!”
桑红羽愤怒难平,道:“姑奶奶先看看吴老人身上有多少伤痕,有一道伤痕,姑奶奶就在你身上加一道;有一百道伤痕,就同样在你身上加一百道。”汪千斤闻言猛地一震,胯下腥臭直迸,人也昏死过去。
张弛搀着吴老人,道:“差不多了,他姓汪的虽滥用私刑,却罪不至死,放过他吧。”桑红羽余愤犹存,又踹了汪千斤两脚。吴老人突然出声道:“姑娘何必跟这条狗一般见识?”桑红羽踢着死猪一样的汪千斤,愤愤地道:“吴老人既说放过你了,姑奶奶且饶你一命。日后若再让姑奶奶知道你为非作歹,就连本带利一起清算。”
饶过汪千斤,他们出了庄院。这时,东方已现曙光。桑红羽让小扇带吴老人去向阳堡好好相待,自己则执意要送张弛一程。两人甚是投缘,一路上策马而行,说笑不断,桑红羽仍是不时想出些古怪的联子来刁难张弛。张弛毕竟不是学富五车之人,有好几个上联均无以对答,却赢得眼前丽人一阵阵得意的嬉笑。送了数十里,张弛频频劝她
回去,她却执意不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十里桃花岭,也就是当日她和赵烨兄弟起冲突的地方。
桃花早落,雾色中的桃树间挂满了即将成熟的桃子。从岭上向东边望,可以见到大海,凤山岛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张弛避开桑红羽在此闯祸的事,有意找些轻松的话题,他谈到了和赖万程相处的日子,谈到小时候他们是如何游戏于山海之间,也谈到了唐诗。
桑红羽显然对诗词歌赋有些心得,当张弛提及李白那首“海客谈瀛洲”的诗句时,她眼里一亮,道:“张捕头,你说海外真的有瀛洲这个地方吗?”张弛一呆,道:“或许有吧,据说海外有蓬莱、方丈、瀛洲三个仙岛,在唐人的诗句里经常提到。如果纯属子虚乌有,那些诗人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桑红羽突发奇想:“如果真有这种地
方,张捕头愿不愿意陪我去寻找,不管世上的种种烦扰,在那里无忧无虑地生活?”
张弛被她如此坦白的言语惊了一下,四目相对后均闹了个红脸,他喃喃地道:“如果瀛洲真的存在,张某愿意用一生一世陪桑姑娘去寻找。”复望桑红羽,只见她的脸庞更艳,与天边的红霞互为辉映。
下了桃花岭,经过一处池塘,池边的一棵老柳在晨雾里倍显风姿。桑红羽忽然记起了月圆之夜兄长和李独锋的决战,忧心又生,道:“张捕头,你文武双修,见多识广,能不能替红羽估量一下,大哥和李独锋的那场决战,谁的胜面更大一些?”
张弛听到“智勇双全、见多识广”八字,甚感汗颜,见她直言相询,只好违心地道:“我只知令兄技出黄山一派,并未亲睹令兄的武技,或许他与李独锋各有所长,实力当在伯仲之间吧。”他心里却觉得李独锋的武功要更胜一筹,特别是六年前李独锋击败巴山剑奴之后,以剑术而论,李独锋已隐然成了天下第一人。桑红羽道:“真的吗
?”张弛黯然道:“一切都无法预料。可惜余先生下落不明,否则倒可以让他占上一卦,预测此战的胜负。”他想起执意不赞同招安的余博,心里又是一叹,余博说他的易经预测八九不离十,此刻真的希望他前度之卦是个失误。
桑红羽俯瞰着池中轻雾道:“小女子虽不长于占卦,倒也想一问此战的吉凶。”张弛哦了一声:“桑姑娘莫非想替令兄算上一卦?”桑红羽抬目凝望张弛,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道:“我有一句上联,张捕头若能对得上来,大哥必然无恙,希望张捕头不要令小女子伤心。”
张弛不知她为何会起如此古怪的念头,心想若是再出“阚公房公”之类的绝联,他实在不敢消受。他道:“事关令兄的安危,桑姑娘的联子最好简单一些。”桑红羽道:“不难,却也不易,倘若太简单了,岂非显得小女子没有诚心?”张弛心道也是,道:“请桑姑娘出题。”
桑红羽复望池塘,薄雾如纱,朝霞里仍能辨出池水清澈,池中的青苔和池边的绿柳倒使这个小池添了一些幽趣。却听她徐徐道:“烟锁池塘柳!”说罢,她目光充满期待地望着张弛。
张弛心里一震,“烟锁池塘柳”,这是一个绝妙的句子,但是当作上联,实让解答者颇费心力。这五字难就难在它们的偏旁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属相,使下联着实难以对应。他出神地盯着桑红羽紧蹙的蛾眉,她把兄长的安危寄望于一副联子之上,不能不让人哑然,可张弛只能认真对待。万一他答不上来,岂不令她黯然心伤?
张弛沉思片刻,蓦地灵光一闪,想起了刚随赖万程到明州赴任时视察镇海城楼的事。镇海城防是宋人提防金兵从海上偷袭的一处哨所,留守的士兵虽不足百人,却有一门防御的土炮。他心里忽地明朗,暗道:“或许是冥冥上天的安排,让我去过那处城楼,否则我何以解答今日的难题?”桑红羽焦急地道:“张捕头,是不是我的题目太难
了?”
张弛洒然一笑,一字一字地道:“炮、镇、海、城、楼!”
“炮镇海城楼!”桑红羽娇躯剧震,竟顾不得羞涩,拍马靠近他,抓起他的手,眼里噙着泪花,连连道,“谢谢你,谢谢你!”一时间,她嘴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字。
张弛明白她此刻心中的激动,并没有立即抽回双手,只是轻声道:“桑姑娘何必感谢我,或者是桑姑娘的诚心感动了上苍,才使我有了这句下联。实际上,炮镇海城楼,这五字虽然一一对上了,但在平仄上并不严谨。对联原本也不过是文人们的游戏,纵使我答不出来,桑姑姑也不必认真。”他为了缓解气氛,哈哈一笑,“桑姑娘把令兄
的安危押在一对联子上面,实在太沉重了,以后千万不要再玩这样的游戏了。”
桑红羽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他的手,挥鞭策马,跑到前面去了。
桑红羽对小扇说的是送张弛一程,可她一直把他送到了明州。中午时她又拉了张弛,到一家客栈吃饭。她亲自下厨,炒了几个下酒菜,全是海味,虽不及涂三娘所做的淮扬菜那样色香诱人,却已让张弛对她刮目相看。尤其是最后那道“海外三岛”羹,她用虾泥、蟹泥和鱼泥调弄出了三种形状,衬着青菜蛋清的底色,极是清爽宜人。
饭后,张弛就陪伴她游览了保国寺、天封塔,还有月湖的三堤七桥并十洲,桑红羽兴致勃勃,每到一处,都要张弛作一首诗。月湖十洲中的烟屿洲是她的最爱,她说这里跟她想象中的海上瀛洲很相似。
闲逛了整整一个下午,桑红羽还未尽兴,可她知道自己该回向阳堡了。张弛回送了十数里,经过一处荷塘,红莲妖娆,碧叶接天,和他们初见时的情境相仿。正值一支送亲的队伍自南而来,鼓儿、磬儿、钹儿还有唢呐,吹打得好不热闹。桑红羽的双颊红扑扑的,张望着爆竹声中的花轿,悄声道:“因荷而得藕!”张弛一怔:“你说什么
?”桑红羽嗔笑道:“你这个呆子!”
张弛顿时省悟,原来桑红羽又给他出了难题。“因荷而得藕”是一句她触景而发的上联,却是一语双关:“荷”的谐音是“何”,“藕”的谐音是“偶”,“因荷而得藕”也就暗指“因何而得偶”。张弛一时语塞,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合适的下联。
桑红羽微感失望,牵着马默然走了数里。斜阳将坠,不知不觉间二人已上了一个斜坡,桑红羽道:“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张弛心里竟有些难分难舍,虽然他们二人昨夜未睡,可他丝毫不觉疲倦,很想就这样无休无止地伴着她走下去。张弛有些沮丧,抬头望着两旁的树林,夕照将林子衬得极是壮观,他始发觉斜坡左边是一片杏林,
右边是一片梅林,这时节已是果实累累。他心有所感,猛地想起昨天涂三娘要替他做媒的事,不经意地笑出声来。桑红羽诧道:“你怎么了?”
张弛又是神秘地一笑:“桑姑娘刚才的题目我终于找到答案了。”桑红羽欣喜地道:“你快说!”张弛道:“桑姑娘刚才问‘因荷(何)而得藕(偶)’,我的答案是‘有杏不需梅’。”桑红羽冰雪聪明,立刻领会其中深意,不禁颊飞红霞。跟她的上联一样,“有杏不需梅”也用了谐音,说白了就是“有幸不需媒”,此话一出,纵是桑
红羽任性惯了,也是羞涩不已。
张弛诚恳地道:“别忘了,你我还约好要去找传说中的瀛洲呀!隔数日,我就去拜访令兄,顺便说说荷藕和杏梅之事。”桑红羽面庞更红,慌忙跨上马,道了一声:“我不睬你了。”说罢,她逃也似的纵马远去。
5.战云
六月初十,大清早天就阴沉沉的,距离桑白羽与李独锋的战约仅剩五天了。张弛备了几包点心,匆匆来到向阳堡。
这是张弛第一次来到向阳堡,由于前度桑白羽被迫退居凤山,堡中的景观已被破坏殆尽。尽管这一个月来加以修葺,还是颇显凄清。桑红羽听闻张弛果真来访,喜出望外地迎了上来,让小扇收了他的礼物,自己和他在堡内走走看看。数日不见,她对张弛的称呼也改了,“张捕头”换成了“张大哥”,当然她仍是出些“蕉窗夜雨”之类的
难题来考考张弛。
张弛来向阳堡并不仅仅是为了求亲,更想跟桑白羽商量凤山一战的事情。桑白羽的剑技虽然独步江南,但与李独锋相比还是令人担忧。缪老人曾对李独锋的武技颇为推崇。李独锋的流云剑取意于空中行云,变化万端,曾有不少成名剑客折于他的剑下。正如桑白羽自己所说,他确实没有任何取胜的把握。
桑白羽凌晨就去了凤山,他是一个武人,对这一战的成败非常重视。凤山的地势对他来说是再也熟悉不过了,可他还是要去实地看一看,高手相争,可能一草一木都会影响到决战的最终结局。
于是,张弛跟桑红羽乘舟再赴凤山。向阳海岸已更名王府海岸,此刻凤山脚下多了些守卫,一问方知李独锋也在同一时间来察看决战之地的地形。可想而知,他对这一战更不敢掉以轻心。张弛看着那些守卫,心知五日之后,这些人会把每一条通往山巅的路径封锁起来,绝不允许别人踏上半步。
张桑二人并肩走在山道上,却是心事沉重,没有言语。张弛东眺王府海岸,那里的海水平静如湖,虽是天空阴霾,可翱翔于海天间的鸥鸟和水天极处的白帆使这个早晨添了几分生气。山顶有一块硕大的岩石,如一头蛰伏于天地之间的黑色怪兽,而巨石上盘膝静坐的桑白羽就像是驯服了这头怪兽的斗士。
张弛仰望石上魁梧的背影,心知他正在静思武技上的奥秘,遂拦住桑红羽的脚步,只是远远静观。桑红羽见到兄长只是静坐冥思,不禁诧异,在她看来,舞刀弄剑才叫修炼武技,这样趺坐不动只似和尚坐禅,悄声道:“张大哥,我大哥在干什么?”张弛道:“当然是在练剑。”桑红羽道:“他连剑都没动,也能叫练剑?”张弛若有所思
地道:“因为他练的是心剑。”桑红羽显然难以理解,道:“心剑?什么叫心剑?”
张弛暗呼惭愧,这种高深的境界他也只是略窥皮毛,正像缪老人教他的绝技中的最后一招“天下无鬼”,只有物我两忘才能真正练成,而他至今还无法掌握“天下无鬼”的奥妙。他沉思片刻道:“令兄是当世武林中顶尖的高手,在招式上,他和李独锋一样,都已没有任何技巧放在他们眼里,只有用心潜修,对阵时才能使自己在感觉上更
为敏锐,捕捉到稍纵即逝的胜机。这数日,桑堡主必须靜心冥思,以饱满的状态去迎战李独锋的流云剑,才有可能获取胜机。”
桑红羽惊喜地道:“张大哥是说,大哥若能练成心剑,就有可能击败李独锋?”桑白羽闻声回过头来,张弛见惊动了他,也就和桑红羽一道跃上危岩。桑红羽刚奔近就道:“大哥,这心剑你练成了么?”桑白羽一愕,望了望张弛,颓然道:“心剑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可惜我仍未能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张弛笑道:“桑堡主向来豪放,怎么也似信心不足的样子?或许,那李独锋也未达到这种境界呢。”桑白羽道:“我何必掩耳盗铃?六年前,他挑战剑奴的时候,就已经能够以心驭剑了。”张弛当然也听闻过李独锋决战巴山剑奴的事,据说李独锋根本未曾出剑,就令剑奴咯血而退,也足以证明李独锋的剑技已修炼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
步。桑白羽忽然爽朗一笑,道:“子赟不必为我担心,生死乃等闲之事,何况我也并非没有一丝胜机。”张弛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来,道:“桑堡主,你和李独锋这一战,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无以补偿,希望这本册子能对你有所帮助。”
桑白羽没有去接,他看着册子上“奈何秘典”四字,恍然道:“《奈何秘典》?原来子赟是当年缪大侠的传人,难怪身手不凡。”
张弛见他一言道出自己的师承,也是一呆。那缪老人名叫缪白,以独门兵器“奈何桥”驰名于江湖,曾与杨桐声等人去北国营救徽钦二帝,可惜功败垂成。更匪夷所思的是,他因此而得罪了权贵,不幸沦为钦犯,是以才隐居于曹娥江畔。
桑白羽继续道:“请子赟把这本秘谱收起来,如果我参阅了此谱,恐怕真的连一丝机会都没有了。”张弛惊讶地盯着他的面庞,桑白羽又道:“我并没有丝毫贬低贵派武学的意思,只是怕贪多嚼不烂。若一时间无法和我既有的武学心得融合,反而会缚手缚脚,到那时,子赟认为我还有生还之望吗?”桑红羽向张弛投去感激的一瞥,道:
“张大哥诚心助你,你怎么能这样拒绝呢?多懂得一门武学,怎么反而变成坏事了?”
张弛却顿时领悟了许多武学上的奥秘,道:“不,桑堡主此话乃是武学至理,我一时冲动,竟差点害了桑堡主。”桑红羽道:“你如此真诚相待,怎么会害了大哥?”张弛苦笑道:“若是桑姑娘把武技修炼到更高的层次,就会明白了。”
桑白羽面朝大海,又是粗犷地一笑:“子赟若是知道杨大侠曾经指点过我的武技,或许就会对我充满信心。”张弛闻言不禁惊喜交集,缪老人平生最敬重的也就只有杨桐声一人。在江湖上,中原大侠已成了不败的剑神,若非他英年早逝,李独锋大概也早就该折了锋芒。桑白羽回忆道:“二十多年前,我还在黄山学艺,机缘巧合,一次杨
大侠来访,竟破例指点了我三日之久。”张弛微感失望:“只有三日?”桑白羽严肃地道:“子赟难道还嫌少,可这短短三日令我终身受用。子赟知道杨大侠的剑法中有什么破绽吗?”
张弛顿感错愕,他不曾亲睹中原大侠风采,只是从缪老人那知道杨桐声的剑法极是普通,几乎每一个招式都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他脑间忽又火花一闪,道:“杨大侠的剑式平常,却正是因为平常,才没有破绽。”桑白羽赞许道:“不错,只有平常,才没有破绽。而李独锋的流云剑虽独步江湖,却有一个最大的破绽,那就是他的多变!”
张弛大悟道:“是呀,正因为他变化太多,才会在变化之间露出破绽。如果你能够吸取杨大侠和花神二人的武技精华,击败李独锋并非不可能。”
李独锋距离他们不过百步,细细地琢磨着山顶土质的松软和各处岩石的位置。峰顶上没有太多高大的树木,但他对仅有的十数棵樟树都留了心,树枝的弹性和韧性都在他的观察计划之内。桑红羽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又替她兄长担心起来:“那老头在干什么?”桑白羽笑道:“决战呀!其实,我与他这一场决战此刻就已经开始了。”
张弛明白,李独锋此刻所研究的一切,对数日后的实战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土质的软硬程度可以决定他们轻功的发挥,或许能够影响到的仅是一寸半寸,但对顶尖的高手来说,有时候就成了关键;而树枝的坚硬与否,也决定了他们对落脚点的选择;各块岩石的位置更是对他们的进退攻守有着直接的意义。
桑红羽急道:“大哥你怎么不去仔细看看?”桑白羽微笑道:“刚才我已摸索了一遍,说实话,在地利上,我比他要占优势得多,我对这山顶上的任何一处岩石都了如指掌,纵是闭着眼睛也绝不会踏错一步。红羽,你对你大哥还不放心吗?”
李独锋往这边走来,脸上仍写着孤寂之色,朝桑白羽抱拳道:“桑堡主,经过今日实地观察,你本来所能占据的地利优势也不明显了。李某依旧是那一句话,希望你不会使我失望。”桑白羽傲然道:“好呀,如果决战之前桑某就占了太大的优势,这一战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李独锋道:“到时我必定会全力以赴,桑堡主千万不要藏
私呀!”桑白羽凝望着他,道:“在李先生的剑下,又有谁敢藏私?”
李独锋笑了起来,同样凝视着桑白羽的双瞳,好像因为有了这样的对手而兴奋。良久,他的目光从桑白羽身上移开,从张弛和桑红羽的身上扫过,抬头望着灰蒙蒙的苍穹,缓缓地道:“快下雨了!”桑白羽站立起来,也缓缓道:“是的,快下雨了。”李独锋忽道:“桑堡主是不是一直在怀疑,你我这一战是姚王安排的?”
桑白羽尚未出声,桑红羽已抢过话头:“难道不是?那姚王难道不是想借你之手置我大哥于死地?”李独锋肃然道:“不是,这全是我自己的意思,跟姚王无关。但是刀剑无眼,我也无法保证谁能生离此地。”桑红羽道:“难道就不能点到为止?”李独锋的神色更加肃穆,道:“点到为止?如果我和令兄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决战之中,
这一战也就失去了意义。”
张弛注视着他庄严的神情,再转目瞧桑白羽,居然也是一样的神情,暗道这两人都是武痴,因此他心里更是担忧。
雨飘飘扬扬地飞了下来,平静的海面上泛出怪异的麻疹。阴云笼罩着整座岛屿,四周的一切在细雨中显得格外的宁静。
6.断剑
“山静云初吐,霏微触石新。”这是唐朝诗人张复《山出云》中的名句,形容山中水汽与峰峦相互碰撞,吐出磅礴而不可捉摸的行云。李独锋的剑技悟自天上流云,共计四十九招,每一招都以两句五言诗命名,这一剑恰是他的“初云式”,甫一出手,凛冽的剑光遂在山巅暴闪,与山峦碰击的不是云气,而是森严的剑气,弥漫了整座山头
。
桑白羽满以为自己经过多日潜心苦修,已可捕捉到流云剑的虚实,可李独锋一旦使出,他才发觉自己的幼稚可笑。在流云剑的变化间寻觅出击时机,那仅仅是纸上谈兵,在电光石火的空隙里,任何招式都瞬息万变,欲找出其中破绽,在实战里难如登天。他眼看着剑尖在眼前迅速放大,心知无以拆解,唯有后退。而这一退,就让李独锋抢
得了先手。
李独锋当然不敢稍有怠慢,他继续给桑白羽施压,“彤云式”、“朝云式”、“乱云式”,一招紧似一招地逼向对手。桑白羽在他潮水般的迅猛攻击下无法保持从容,别说伺机反击,就是退避也颇显仓促,脚步踉跄。他退了一百余步,虽未挂彩,但那件上衣已让李独锋的剑气切割得七零八落;更难堪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未能挽回颓势
,李独锋仍然占了压倒性的攻势,不但是剑法,他的身法也如行云流水,绵绵不绝地直撞向桑白羽。他的攻击面似乎覆盖了整个山巅,连对方的退路也掌握在他算计之中。
桑白羽跃上一棵樟树,未及转身,李独锋又斩一剑,将他所踏的树枝削断,他只得掠向那块巨石,如果他的脚能够踏实石面,纵是在如此不利的情形下,他仍有信心反守为攻。可惜李独锋猜到了他的心思,自不容他在巨石上稳住身子,剑光暴溅,堪堪映入桑白羽回首时的双瞳。这一剑,仿佛刺穿了今晚的月光,同时也刺穿了桑白羽的心
魂。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一位身着水绿色轻袍的中年人赞叹一声,道,“这是李先生四大绝招之一。流云剑取意子天上的流云,但李先生的剑意更超出了这个范畴,他用的是心,攻击的不只是对手的身体,还有对手的灵魂,这一剑‘彩云式’恰是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了李先生在剑道上的过人天赋。”
远处的王府海岸上,拥挤着十数桌远来的江湖群豪,他们闻说李独锋和桑白羽的凤山一战,都蜂拥而至,唯恐错过了多年难遇的巅峰对决。
桑红羽、张弛、柯五和老贝同坐一桌,姚王也来了,他没有和任何人同席,此时独自负手而立。张弛暗暗觉得,李独锋的武技或许不俗,但这个姚王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月光如水,长风鼓起姚王的衣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姚王都是一个傲视天下的人物。
桑红羽眼见兄长失了先机,焦急万分,连问张弛:“赟哥,怎么会这样?大哥他怎么一味疾退,是不是什么战术?”与张弛相处久了,称呼渐变,却是第一次叫得这么亲近。
张弛只是苦笑,其实,他早预料到了眼前这个局面,毕竟所谓“变化即是破绽”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想法,可他也没料到李独锋的剑势如此迅猛,初时桑白羽还退避自如,百招一过,竟已被压得无法立足。他们和山巅相距何止百步,但他好像感觉到李独锋剑底下的重重杀机。李独锋斩杀桑白羽,似乎只是迟早的事。
桑红羽见他不语,忽地花容失色,跳了起来,直奔而出。张弛见状忙起身追去,在竹廊上扯住了她的藕臂,道:“红羽不可莽撞。”
早在日间,李独锋就着人将凤山封锁起来,决战期间,任何人都不得踏上山腰半步,否则格杀勿论。桑红羽回眸道:“难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任人宰割么?”张弛黯然道:“可你能上得去吗?即使你到了山巅,又于事何补?”桑红羽红着眼圈道:“那我该怎么办?”张弛微一沉吟,道:“等待!令兄虽是落了下风,却未露败相,胜
负之数仍是难料。”
就在这时,刚才评点李独锋剑法的中年人又道:“妙呀!这一招叫做‘浮云翳日光,悲风动地起’,是李先生的另一绝技,剑势无休无止,看来桑堡主危矣!”众人都认得此人是天台剑派的“逐日剑”贾澄,原本在江南甚有名望。正是十二年前与李独锋一战,才使贾澄的逐日剑暗淡下来,从此封剑。而桑白羽的崛起,更使他从江南第一
剑客的神坛退了下来。可无论如何,他在剑技上的见识仍是超人一等。这十二年来,他几乎没有错过李独锋与当今剑术高手的每一次决战,他曾说过,因为有了李独锋,他今生绝不使剑。
“贾大侠,照你这么说,桑堡主真的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了?”
贾澄苦笑道:“反败为胜?除非是中原大侠复生!”
“桑堡主人称江南头号剑客,难道他与李先生的差距真的有这么大吗?”
另有一人道:“贾大侠如果说桑堡主将不堪一击,查某认为还为时尚早。”
贾澄哼了一声:“为时尚早?江南头号剑客?如果你们见过李先生和巴山剑奴那一战,就不会这样说了。”言下之意,他觉得桑白羽的武技不过尔尔,若非他封剑在先,谁是“江南第一”还殊难预料。
先前那人看来对桑白羽颇具信心,不服气地道:“贾大侠当日接了李先生多少招?”贾澄面色微赤:“惭愧,不过接了十六招,败在他这招‘浮云式’之下。”那人道:“如今桑堡主虽守多攻少,但也拆解了一百多招,想来无愧于‘江南第一’四字。”贾澄听出讥讽之意,微生恼怒,却突然咦了一声。
原来山头局势微变,刚才剧斗的二人不知怎的停止了追逐,竟是相对而立,在月色里相互对峙。
刚才那一阵追击确实令桑白羽艰于呼吸,连他自己也觉得无法摆脱李独锋似无休止的追袭。李独锋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眼见前面是个悬崖,桑白羽已被他逼到绝路,也不禁感叹天妒良才。然而,让李独锋没想到的是桑白羽竟断然从那悬崖上跳跃下去,转眼又从悬崖另一侧翻身而上,乍听他坦然笑道:“我说过,在凤山,我占了地利,这
对李先生并不公平。若换了别处,李先生这一击恐怕已令桑某饮恨剑下。”
李独锋这才在月光下辨出,那悬崖下另有一块横生的巨石,桑白羽就是通过这块巨石才逃过一劫。他连声叫好:“桑堡主不愧为江南头号剑客,利用山间的一石一草,也是武学的一部分,只有这样的对决,才能大快我心。桑堡主果然没有叫李某失望。”他持剑而立,却没有立即发动新一轮的攻势,因为他突然发觉桑白羽所站的位置恰到
好处,竟使他没有把握启动新招。
其实桑白羽只是随便站在崖边,手中长剑也只是随随便便地拖在地上。这本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可在李独锋眼里也成了一个陷阱。他只要剑气一吐,十有八九可令桑白羽重伤坠崖,但若一击未中,在很大可能上两人会互换方位,只要桑白羽能够掌握时机,恐怕就轮到李独锋陷入险境了。
桑红羽见山上两道人影似是凝固了,奇道:“赟哥,他们怎么都不动了?”张弛虽看不清桑李二人的具体处境,但突地脸露喜色,道:“因为令兄和李独锋都没有把握出击。”桑红羽道:“那么他们若一直就这么静立下去,岂不是永远分不出胜负?”张弛道:“不,纵是不出手中之剑,也能分出胜负,就像李独锋和巴山剑奴那一战。”
桑红羽诧异地盯着他,似乎在问他:为什么双方凝立不动也能一决胜负?张弛似有玄机地道:“因为他们现在用心在决战。”桑红羽道:“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心剑?”
张弛不能回答,毕竟他也未能完全领悟“心剑”,正像他无法领悟奈何门的最后一招“天下无鬼”一样。柯五似乎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道:“再战下去,那李独锋这把老骨头定是体力难继,我看堡主已胜券在握,那李老头将成就他生平第一次失败!”
而与他们隔桌而坐的贾澄不这么认为,他卖弄地道:“各位知道现在李先生使的是什么招式吗?这是他最奥秘的绝技‘暮云式’,换作唐诗即是‘日际微阴生,天涯暮云碧’,这一招静中见动,变幻无常,虽未出剑,剑意却澎湃而出,那巴山剑奴不可一世,就是败在这一招之下。”先前那个与他抬杠的人仍跟他针锋相对:“贾大侠说得
太玄乎了,李先生固然能逼退巴山剑奴,却未必能奈何得了桑堡主,莫忘了桑堡主技出黄山。”贾澄冷冷道:“技出黄山又如何?纵然是黄山派第一高手花神亲临,也不见得是李独锋的对手。”周围有许多江湖人士都极其尊重“花神”花溅泪,贾澄这一语无异于触犯众怒。他自知失言,遂道:“我无意冒犯花大侠的威名,但当你们真正懂得
了剑道,就会知道贾某所言非虚。”他微微摇头,冷笑道,“跟你们讲也不懂,不说也罢……”话音刚落,他突地痛呼一声,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身边众人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贾澄痛叫之后吐了一口血,随后站立起来,骂骂咧咧地找寻暗算他的人,目光越过张弛,落在离他十余丈外的姚王身上,顿时噤若寒蝉,再不吱声。
饶是张弛,也没有看清姚王是如何出手伤了口不择言的贾澄,但他可以肯定,惩戒贾澄的人就是姚王,不由对姚王的武技更是敬畏。
桑红羽目不转睛地望着山尖,见二人仍未有丝毫动作,又焦躁起来,道:“赟哥,你看大哥能胜么?”张弛缓过神来,忽笑道:“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这样的对子我都答了出来,红羽怎么对自己反而没信心了?”桑红羽仍是忧虑地道:“赟哥是说大哥能胜?”张弛道:“起码在我看来,令兄已立于不败之地。你知道,你大哥的剑
技经过杨大侠的指点,意在一个稳字;而李独锋的剑技重在变化。既然他重在变化,也就只有在激烈的对拆中才能发挥出他流云剑的多变威力,现在他却失了他的长处,因此,令兄必可无恙。纵是李独锋领悟了心剑,也未必奈何得了令兄。”桑红羽对这番分析虽仍是将信将疑,却终于不似刚才那么烦躁了。
李独锋和桑白羽静立良久,突然叹了口气,道:“桑堡主技出黄山,剑技应走灵动的路子。李某曾与令师叔花大侠见过一面,他的长处虽不在剑技,但走的同样也是灵动的路数。怎么桑堡主与黄山剑法大相径庭?”桑白羽哦了一声:“桑某适才仅出十二剑,李先生怎么就能看出我的剑招不够灵动呢?”李独锋道:“你手中的长剑虽仅使
数招,但刚才对峙时,你浑身透出的剑气已告诉我,你的剑式在于一个稳字,这与当年中原大侠的剑技有些相似。”桑白羽暗暗吃惊,道:“不瞒李先生,杨大侠曾经指点过我数日。”李独锋顿时木然,隔了一会儿,他才道:“原来如此。”他的神情有点颓废地道,“我败了。”桑白羽奇道:“李先生何出此话,即使你此刻一剑刺来,也应
有九成的把握取胜,怎么反而是李先生败了?何况李先生还未使出流云剑法的最后一招‘孤云式’!”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这是李独锋最凌厉的剑式,这一招恐怕连贾澄也不曾见过。昔年李独锋与花溅泪交流武学心得的时候提起过这一招,花溅泪也承认对这一招一筹莫展,认为那是空前的剑式,犹若一朵孤云,独存世外,却又无坚不摧。
李独锋黯然道:“不错,如果我使出‘孤云式’,我有九成的把握重创桑堡主,不过,不是还有一成的机会反使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吗?我所指的败,并不是说败给桑堡主,而是杨大侠。他仅仅指点了你几招,就能让我进退两难,若真是他出马,我焉有胜望。李某此生所求唯有一个败字,你替杨大侠做到了,且是让我败得心服口服。”
桑白羽欲要解说,却听他又道:“若假以时日,桑堡主在剑技上的成就必定在李某之上。可惜,可惜……”桑白羽还在琢磨这两声“可惜”的深意,李独锋已一剑破空,直扑过来。
桑白羽时刻都在提防对手的新一轮攻击,心知他虽然承认败给了杨桐声,但碍于姚王对他的知遇之恩,绝不会就此停手。眼见他终于使出了他最得意的“孤云式”,果然这一招的威力非同凡响,仿佛令今夜的月光都失了光彩。他举剑欲拆,骤然间下盘一软,张口射出一支血箭,倒在石上。
远处的桑红羽一声尖叫,刺破夜空。张弛再也拉不住她,急追着她穿过竹廊,直冲山顶。
李独锋一剑刺空,也是大出意料,伸臂挽住桑白羽。却见桑白羽惨笑道:“李先生的剑技果然独步武林,桑某死而无怨!”李独锋摇头道:“不,若非桑堡主身子有恙,完全有可能避开这一击。”桑白羽并无丝毫落败的颓丧,神情间还是那副傲岸之态,道:“李先生不必安慰桑某,败了就是败了。”李独锋突道:“你中了毒?”他惊觉
到了桑白羽喷出的血色,虽然仍显鲜红,但那种鲜红之色极为妖异,惊道,“你什么时候中的毒?”他忽地忆起了桑白羽在姚王府中所饮的三杯酒。尽管事后姚王明说那三杯酒根本就没有下鹤顶红,李独锋也不敢保证酒中是不是下了慢性毒药。
桑白羽没有解说,只道:“李先生,我求你一件事,过一会儿你将桑某的耳目割剜下来,也算偿还姚王的一笔旧账。”李独锋斩钉截铁地道:“虽说姚王对李某有恩,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桑堡主的身子。你等一等,我去向姚王爷讨取解药。”
李独锋起身欲走,却倏地一怔,姚王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到了他的身边。李独锋入府多年,也暗悉姚王武技不凡,却没有想到他竟能无声无息地到了身边。
姚王的身形极是超然,淡淡道:“本王没有什么解药!”李独锋道:“桑堡主所中之毒莫非根本就没有解药?”姚王冷哼一声,再不答话。
山脚的侍卫并没有阻止张弛和桑红羽上来,两人见姚王先行到此,大是惊异,但他们关心的是桑白羽的安危。桑红羽见兄长接连吐着鲜血,魂飞魄散,捧着兄长苍白的脸孔,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张弛心头大震,道:“令兄中了毒!”桑红羽几乎绝望,道:“谁下的毒?什么时候下的毒?我大哥好端端地怎么会中毒?”张弛的脸上也充满了愤怒,他知道,余博的卦象终于应验了,招安一事,对桑白羽来说,果然是大凶。
桑红羽毅然跪在姚王面前,泣道:“姚王爷,你大人有大量,救救我大哥,我求你了!所有的祸都是我闯的,与我大哥无关,我求你救我大哥,要杀要剐就冲我来吧……”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跪下来恳求姚王,但这时,为了自己的兄长,她可以牺牲任何尊严。
然而,姚王不为所动,眼袋拉得长长的,冷冷地看着他们兄妹。
桑白羽喘息道:“红羽,不用求他!”桑红羽没有听,继续跪求。桑白羽的声音已十分虚弱,转目望着姚王,颤声道:“姚……姚王爷,桑……桑某的一耳一目,现在……现在你可以收去了……”
李独锋突地高声道:“王爷,我不允许桑堡主再受到任何伤害。如果王爷真的想索回桑堡主的耳目,就让李某代为……”
姚王摆了摆手,道:“李先生不必再说,这是桑堡主亲口承诺的,此刻身既将死,也算兑现了。本王与桑堡主之间再无任何仇隙。”说罢,他就转身下石,很快就淹没在树林之间。
张弛和李独锋都瞧向刚才姚王所站之处,只见巨石上多了两个三四分深的脚印,心中骇然。而桑红羽只是抱着她兄长啼哭。
李独锋对着桑白羽道:“无论如何,桑堡主总算替李某了却了一个心愿。心愿既了,剑也可埋了。”他一振右臂,手中长剑化作片片碎屑,远远望去,仿佛是化在月色之中。
李独锋年逾半百,精神一向极好,而这一刻,他好像成了平常的老者,下山时的背影竟是极其疲惫。
桑红羽哭得梨花带雨一般,恨恨地道:“大哥,此仇此恨,我桑红羽一定替你讨回!”
这时候的张弛脑子里一片空白,事情的结局固然在余博的预料之中,可如果不是他去招安,桑白羽绝不会有今夜的惨景。桑红羽哭了一阵,桑白羽已身子渐冷,可他的左手伸出三根指头,直刺夜空。老贝和柯五上得山来,目睹此景,也是恨声大骂。他们都知道桑白羽曾入王府喝了三杯酒,见他所伸的三指,更认定他所中怪毒就在那三杯
酒里,齐齐誓言雪恨。桑红羽泪汪汪地盯着张弛,道:“张捕头,希望你还记得你的诺言。”
张弛的悲痛无以复加,黯然望着桑白羽的指头,却无以言答。
余博的易经预测几乎从未失手,他所占的“归妹卦”和“泽卦”一如既往地应验在桑白羽身上,与地位极高的小人讲诚信,毕竟要付出血的代价。张弛这时才明白余博为什么要不辞而别远走江海,事实证明这是他最明智的选择。
7.苦茶
夜雨淅沥,狂乱的风蹂躏着窗外的芭蕉,猛地折回,扑进窗口,拂乱案上的卷宗,同时也拂乱了赖万程的思绪。
赖万程停笔护住摇曳的灯烛,待风稍歇,俯身捡回散了一地的卷宗。然后,他关闭了窗户,扭过身来,发现张弛脸色铁青地站在灯前,浑身湿透,以他前所未见的眼神凝视着他。
赖万程身形微滞,好不容易才吐出声来:“你,回来了,子赟?”
张弛没有应答,仍以陌生的目光紧盯着他。
书房内红泥小炉上煮着的一壶清茶沸腾起来,溢出的茶汁浇着炭火,发出哧哧之声,炉旁腾起一阵氤氲。赖万程取了一个茶碗,提壶注入茶水,道:“子赟先坐下来吧,夜雨凛冽,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张弛并没有落座,接过赖万程双手奉上的香茗,静静地道:“这一杯热茶纵能暖得了我的身子,又如何暖得了我的心?”说罢,他将茶碗重重地掷在地上。赖万程眼神一颤,逃避着张弛愤懑的目光,轻声道:“子赟何出此言?无论如何,你我都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张弛厉声道:“不错,我虽是三哥的书童,但三哥一直把我当作最好
的伙伴。可是,桑白羽也是我的朋友。”
赖万程缓缓地坐回椅上,道:“我知道,桑白羽是姚王的眼中钉,听子赟的口吻,好像他是赖某害死的。”张弛嗓音倍显忧伤:“三哥敢说,他的死跟你没有丝毫关系?”赖万程竟是不敢抬头,也不敢回答张弛的问题,只是看着那只破碎的茶碗。
张弛继续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你的深明大义为荣。我甚至暗暗发誓,即使不是你们赖家对我有如海一般深的恩德,我也必将和三哥生死相随。只要三哥愿意,我可以为三哥作出任何牺牲。”他微微一叹,又道,“可惜我看错了你,为了巴结权贵,你……你利用了你所说的好朋友。”
赖万程抬眼瞟了一下张弛,欲言又止。
张弛冷笑一声,道:“真希望我们永远不要长大,那时候,我们天真无邪,心灵纯真得犹如一张白纸;而一旦长大,人就有了这样那样的欲望,在白纸上涂下了这样那样的污迹。我不知道三哥是什么时候变得世故的,可悲的是,当你我再次相逢的时候,还一直以为你仍是从前的三哥,仍像从前那样纯真。不错,你比我所见过的朝廷官员
清廉得多,然而再也不是从前的三哥了。”他沉痛地逼视着赖万程的脸,眼眶里隐有泪迹,仿佛失落了他生命中最可贵的东西,“我悲伤,并不仅仅是失去桑白羽这个朋友,更悲伤的是你那颗湮没的赤子之心。宦海浮沉,你终于慢慢学会权衡利害得失。两个月前,当我提出招安凤山的时候,你顶住压力,力排众议,我还可笑地以为你真的是
在为民请命。可惜,我从那时就错了,你当然不会不知道招安之策并非姚王所愿,如果我没猜错,我第一次去凤山联系桑白羽的时候,你就暗中与姚王定下了日后的阴谋。”
赖万程连连摇头:“不,不,那时,我是真心想替凤山寇匪谋个出路。”张弛惨笑道:“是吗?很高兴你还能告诉我那时的真实想法。可最终令桑白羽血溅凤山的谋划,难道不是三哥你一手制造的?”赖万程的神情变幻不定,支吾地道:“子赟怎么知道我也参与此事?”张弛道:“我不知道。先父为我起名为弛,希望我一张一弛,谙于
文武之道,可与三哥相比,我在本质上仍是一个白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和姚王沆瀣一气,直到桑堡主尸横凤山,我才知道这原本就是一个陷阱。”赖万程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道:“什么陷阱?子赟可不要把我想得如此不堪。”张弛道:“不堪?你提醒我了,此刻,你在我的眼中,也只有这‘不堪’二字了。”赖万程道:“张子赟,你
休要放肆,纵然不论你我二人的关系,眼下你也是本府的捕头,赖某仍是你的上级。”
张弛冷笑一声,刀子也似的目光直射他的双瞳,道:“你难道还能值得我尊重吗?如果非要解除你我的关系,也很简单。”他从怀里摸出一枚湿漉漉的印信,道,“这枚明州总捕头的官符是三哥替我争取来的,我现在就还给三哥。”他的神色变得格外肃穆,又道,“现在我请三哥告诉我,桑堡主的死和三哥到底有没有关系?”接着他又
补充一句,“无论你给我什么样的答案,我都会相信的。”
赖万程的目光终于迎了上去,却只是四目相对,没有言语。
两人的眼神撞击了好一会儿,张弛长叹一声,黯然道:“其实三哥纵然骗我,我也是愿意接受的。”他转目瞧着尚在沸腾的茶水,道,“这茶壶里烹煮的大概是三哥最爱的‘剡溪曲毫’吧,我猜想每次桑堡主来见三哥的时候,三哥都会同样烹茶相待。”赖万程目光一缩,不敢再与张弛对视,出神地看着那只破碎的茶碗。张弛继续道:“
桑堡主一共来了三次,也喝了三次茶。可惜他不知道,那是苦茶。‘剡溪曲毫’香浓味永,却恰好掩盖住了原本就是无色无味的‘三重门’!”
“砰”的一声,赖万程手里的茶碗也掉在地上。他知道,他无法瞒住这个儿时的伙伴了。
张弛静静地道:“昨夜桑堡主断气之前,伸出了三根手指,别人一定都以为他指的是在姚王府内所饮的三杯酒,遂断定酒里被下了慢性毒药,在他和李独锋激战之后发作出来。其实,我当时就明白,他所中的毒药是‘三重门’,只有‘三重门’发作之时,血色非但不变黑,反而更为鲜艳。三哥可知道我那时是什么感觉……”他盯着赖万
程头上的白发,沉痛地道,“是崩溃,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三哥你一向是我最崇敬的人呀,可那一刻,一切都碎了,无以修复地碎了!”
淮北涂家以药石和武技兴家,“三重门”正是涂家最奇异的一种药,和涂家的武学绝技“飞天戟”一样,在江湖上声名极盛。“三重门”的毒性也并不霸道,据悉要分三次给人服下才有成效。第一次,这种药会渐渐软化人体内的血管内壁;第二次,它会渐渐改变血液的原有结构;即使第三次服下,“三重门”也不会对身子造成太大的不
适,只是服药之人不能做剧烈运动,如果强行拼斗,血管就会爆裂,从而置人于死地。因此,江湖上对涂家的“三重门”畏之如虎。
张弛缓缓地抽出长剑,道:“我知道,三哥暗算桑堡主是出于姚王的授意,但我曾发过誓,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桑堡主,就是三哥你,我也绝不允许!”赖万程朝剑刃投去淡定的一瞥,然后继续凝视着张弛的双眼,道:“只要子赟能够安心,你可以以我的血来祭你的朋友。”
张弛一颤,他自幼身受赖家深思,难道他真的能狠下心来伤害这个他素来敬重的主子?这儿时的伙伴,也是他最早的朋友呀!他的手心在这个寂冷的夏日雨夜里冒出汗来。
“你不能杀你三哥!”随着声音,涂三娘迈入了书房,来到张弛身后,手里擎着一双短戟,那是闻名于江湖的淮北涂家的“飞天戟”。
张弛微微转身,瞧见涂三娘冷若冰霜的容颜,道:“三嫂,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他害了我的朋友。”涂三娘道:“谁说他害了你的朋友?”张弛一愕:“难道我冤枉了三哥?”涂三娘缓缓靠近赖万程,道:“或许你没有冤枉你三哥,但真正把桑白羽送上黄泉路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张弛浑身一震,神思摇荡,不错,真正害了
桑白羽的不是别人,恰是他自己。如果他不曾提出招安之策,或许桑白羽能够永远逍遥于东海,在宋廷积弱难返的形势下,姚王纵是权大势重,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涂三娘又道:“当日你们提起招安的时候,我之所以竭力反对,就是预料到了今日的结局。从桑白羽接受招抚的那一日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是的,注定了——初夏时节,桑白羽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张弛呆呆地望着飘摇的灯火,一时无言以对。涂三娘拢了一下松散的秀发,持着双戟拦在丈夫面前,道:“在官场上,有许多事情,都不是你所能够了解的。如果你真的要动手,先断了我这对短戟。”
张弛僵在案前,是啊,官场上的事,他怎么能够明白,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江湖人,并不曾因为由赖万程推举成了明州捕头而有所改变。涂三娘之父是刑部侍郎,当然知道他的女婿应该怎样在官场上虚与委蛇,明知桑白羽是冤屈的,也不能不顾忌姚王。赖万程真的是身不由己吗?
他盯着涂三娘手中的“飞天戟”,即使他身怀绝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避开涂三娘的离手一击。良久,张弛挥动剑芒,削落一块衣襟,毅然转身,淹没在夜雨深处。赖万程怔怔地盯着房外的那片阴黑,凄然一叹,他明白张弛的性情,他儿时的伙伴终于在这个夏日雨夜跟他割袍断义了。
8.战书
算日子已临近立秋了,朝阳仍是不改往日的灼热,一升上来就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热浪里更卷来了一阵阵蝉唱。阳光透过紫藤上浓密的枝叶,斜射在一株海棠上面。这株海棠约有三尺多高,没有旁枝,唯有一根主干凌空擎着顶上的花托。世间有白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海棠花,可这一株却是碧绿的,其色彩甚至比叶子还绿,在众花卉中
超然独立,仿佛不屑与群芳争艳。
毕师爷知道这是姚王前年从海外求购的异种,被姚王称之为“碧海奇涛”。在毕师爷眼中,这株“碧海奇涛”和姚王性情相似,都有些孤傲不群。在整个花园里的千百种花草中,姚王最珍视的就是”碧海奇涛”,每日早晨,姚王都会亲自汲取井水,细心浇灌。每当姚王照料这棵奇葩的时候,毕师爷都会忘了他是个位高权重的王爷,只觉
得那是一个寂寞的老人。
姚王似是真的老了,此时,他弓着身躯,用一把小巧的剪子修剪着枝叶,好像摆弄的不是花木,而是他生命中的至爱。良久,姚王满意地放了剪子,用毕师爷递来的丝帕擦了擦手,道:“他,还在吗?”
毕师爷微微一怔,才记得姚王所问的是谁,不以为然地道:“他还在,真的不知死活!”姚王的眼袋微微一颤:“三天来,他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毕师爷道:“是呀,他没有离开过,王爷何不让人把他打发走?”姚王瞟了他一眼,不温不火地道:“毕师爷觉得本王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吗?”毕师爷浑身莫名地一震,连声道:“不,不,
王爷从来就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在我见过的人里面,还没有一个比王爷更讲礼义的。”
姚王似是冷哼了一下,走向花榭,徐徐道:“看来此人不简单,毕师爷还记得三天前他送来的拜帖吗?”毕师爷道:“什么拜帖,分明是一封战书!”姚王在花榭中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旁有丫环奉上用夏枯草、菊花和桑叶熬成的解暑浓茶,喟然道:“那拜帖中的词句古雅俊逸,颇具六朝之风,天下能将战书写成那般雅致的,除了他,怕
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毕师爷道:“什么古雅俊逸?在王爷面前,还不是班门弄斧?”姚王又横了他一眼,缓缓地道:“毕师爷不必给本王戴高帽,你也是学富五车之人,可你见过当今有人在骈体文的造诣上超过此人吗?”
毕师爷自知马屁落空,赤红着脖子,不敢接话。
姚王忽道:“刚才你说找人把他打发一下,你觉得找谁合适?”毕师爷想了想,道:“如果李先生愿意动剑,那是最好的选择。”姚王道:“不必再去勉强李先生了,他心愿已了,此生此世,恐怕再也不愿动剑了。”毕师爷似是涌上一个疑问,忍不住道:“王爷说李先生心愿已了,难道凤山一战,他败给姓桑的了?”姚王喝了口茶水,
道:“不错,桑白羽死了,而李先生却败了!”毕师爷似乎还有疑惑,却没有继续追问,道:“既然李先生已经封剑,那么最好让司马兄弟去。”姚王哦了一声,道:“毕师爷认为皖南三杰是最佳人选吗?”毕师爷搔着头皮道:“要么是熊教头?平日里他不是对李先生位居上宾颇不服气呢,就让他去试试。”姚王道:“毕师爷为什么不提向
烟波呢?他比熊教头更不服李先生。是不是因为他是你的外甥,你就不愿他去冒险?”
毕师爷吓得连忙跪下来,道:“王爷明察,烟波素来吹嘘天下无敌,那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其实他就算替李先生提鞋都不配。”那向烟波是毕师爷最喜爱的一个外甥,毕师爷膝下无儿,早有将向烟波过继的意思,私下里确实不愿向烟波去迎战府外那煞神。
姚王道:“毕师爷何必惊慌,我又没说一定要让他去。”毕师爷抹了抹额间汗渍,道:“多谢王爷,毕某只是一介文人,这打打杀杀的事,我不懂,还是请王爷做主。”姚王淡淡地道:“你去将府里的武师都叫到这里来,按人数做些牌子,让他们抓阄好了。”毕师爷连连称是,暗里却还是担心向烟波的命运。只听姚王又道:“向烟波就
下必让他来了,他不是正发烧吗?”
毕师爷先是一愕,继而省悟,千恩万谢地去了。
整整三天,张弛就站在姚王府前的杨树下,从清晨到日暮,从初更到五更。可是,在他的战书让管家送进去之后,府里再没有人出来跟他理会。即使是前来拜访姚王的客人,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好像他也成了姚王府外一棵树。
烈日又升到头顶,虽有茂密的树叶遮蔽,浓荫下仍是一团燥热,但张弛没有汗滴,就像是他跟赖万程所说的一样,他的心都冷透了,又有什么能够暖得了他的身子。聒噪的知了声也似远在天边,世上好像再没有任何事能够惊扰他,他所求的只有姚王的答复。他和姚王也不过见了两次,他知道,在武技上,姚王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其身手
绝对在李独锋之上。可他毫无畏惧,为了他的一个承诺,他的内心再没有任何惧意。似乎他一生一世,所等待的就是和姚王的一场决战。
树阴又往他的右侧移了数寸,而他的目光依然坚定,直直地盯着被日头晒得耀着白光的石狮上。朱红的大门里突地出现三人,有两人行到门槛边就立时驻足,只有一个矮瘦的中年人迈过高槛,朝张弛继续行来。
那人来到他的跟前,距他约有七尺,树阴恰好半掩着他的肩膀,然后他从腰上解下一条十三节软鞭,懒洋洋地道:“我姓崔,单名一个颙字,承江湖朋友抬爱,混得一个‘闽北神龙’的虚名,望子赟兄不吝赐教!”这崔颙也不顾张弛是否同意,就抡开了长鞭,抖出一个又一个的鞭圈,有的大,有的小,其中最大的一个圈子进袭得最是迅
猛,到了张弛面前,圈子又复转大,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照着张弛的脖子套落。
“闽北神龙”崔颙的名头张弛并不是首次听说,桑白羽生前评点姚王府中的七大高手里就有崔颙。软鞭在江湖上也并不少见,但崔颙所走的路子另辟蹊径,别派的鞭法多是以抽、抹、点、撩为主,而崔颙的惯用手法是“圈”,眼前一见,果然是独具匠心。
崔颙的鞭圈如他预料中那样,如愿将张弛的头颅套了进去,而鞭圈也立即收紧,于是,他等着聆听对手颈骨折断的声音。然而,此过程今天竟显得格外漫长,他忽地感受到了胸前侵骨的寒意,使他感受不到一丝炎热;接着,他觉得颈项一凉,他的头颅居然率先滚落在浓荫里。随着血光,原本已勒紧张弛脖子的鞭圈迅速松弛,和那无头的
身躯一起,摔在尘土间。
张弛的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这时也没有收回,剑尖拄地,尚有一道血水顺着剑槽滑落在尘土上。他抬眼望着大门,却见剩余的二人毫无所动,其中那个白衣青年未等崔颙倒地,已迎了上来,手里横持着一具铜人。铜人五官俱全,一对铜手宛若一对翅膀,却只有一条腿,长长地延伸成了这件兵器的手柄。
白衣青年同样也走到刚才崔颙所处的位置,道:“我复姓司马……”
张弛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张某知道,仁义礼智信,你叫司马智,是你们司马家族这一代的老四,老二司马义早年病逝,老五司马信憎恶武技,因此这一代司马家族就只剩下了‘皖南三杰’。”司马智道:“子赟兄既然知晓,我也就不必介绍了,这就领教子赟兄的绝技。”张弛道:“你不怕死吗?你的武技比崔颙如何?”司马智冷笑不
语,回答张弛的是那沉雄异常的独脚铜人。
张弛第一次见到独脚铜人的怪异招式,也立刻感受到了这种独门兵器撞来的沛然之势。可他也在瞬息间捕捉到了独脚铜人的一个破绽,毕竟司马智还未能将其练到炉火纯青之境,一对铜手给予对手的压力远逊于该兵刃的其他部位,声势的强弱在张弛的眼中格外明显。他的左手突地捏住剑尖,几乎是擎着剑身撞上沉重的独脚铜人。按理说
,这番撞击,张弛的长剑必断无疑,可他将撞击的力度和角度把握到了极致,剑刃撞上的不是整具铜人,而恰恰就是那双铜手,铜手不足以将剑震断,一碰之下,弹力自生,牵引了整个兵器,添上张弛的内力,反震回去。
司马智哪里料到张弛会出此怪招,遭此一击,他自己的双臂也无法掌握独脚铜人,竟被整具铜人撞中胸口,顿时口喷血雾,震飞在三丈外的石狮旁,再无动弹。
“好武艺!”仅剩的那锦衣大汉瞧也未瞧司马智一眼,径直到了杨树下,道,“张捕头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剑术绝不在桑白羽之下,看来凤山一战,李先生找错了人!”
张弛心道,深藏不露的应该是姚王才是。他注视着锦衣大汉,道:“张某再不是什么捕头。若没有猜错,阁下姓熊,是姚王府中除李独锋之外的第一高手熊教头。”锦衣大汉道:“惭愧,不想子赟兄也知道熊天锡的薄名。什么除李独锋之外的第一高手,虽然熊某平日口里不服李独锋,其实我又岂会不知,我与李独锋差了何止一筹?”张
弛道:“熊教头也一定要出手吗?”
熊天锡苦笑道:“没办法,即使没有王爷的吩咐,见到子赟兄这样的身手,熊某纵是心寒,也是手痒难禁。”他缓缓地抽出了一柄钢刀,刀背如镜,在午后的阳光中尤为刺目。
张弛也以苦笑相对,他和崔颙、司马智、熊天锡无冤无仇,今日为了逼姚王出手,还是免不了杀戮。
熊天锡没有立即动手,将刀立于胸前,和张弛默然对峙。日影微斜,约摸隔了一盏茶的工夫,烈阳将他刀背上的光芒映得更是鼎盛,似乎那不再是一柄刀,而浑然成了一团光球。就在这时,熊天锡刀身一振,强光直射张弛的双瞳,紧接着他的手腕一沉,从张弛的胯间上撩。这是他最得意的一个招式,叫做“破釜沉舟”,艺成之后,这一
招从来不曾失过手。只要张弛被强光激得稍一闭眼,等张弛睁眼之时,将被这凌厉无匹的刀势剖为两爿。
张弛没有闭眼,也没有被强光所扰,不知怎的,刀背激射出去的光芒撞在他的剑背上,那道光芒变得更盛,反而射向熊天锡的眼睛。最后闭眼的换成了熊天锡自己,而他还未来得及重新张开眼皮,就感到身子似是一轻,特别是上半截身躯,犹如能凌空飞舞一般;然后,他觉得自己真的翱翔起来,仗着前冲之势,飞了两三丈,越过了张弛
的身子,降落在地。直到这时,他才感到身下一阵剧痛传来,张目惊望,他的双腿已齐膝而断,而断腿却仍在原地。
熊天锡是个坚韧的汉子,从断了腿到被府中仆人抬到王府的花榭中,自始至终没有吭过一声。和他一道被搬来花榭的还有崔颙和司马智的尸体。
花榭内没有别人,只有姚王和毕师爷二人,连丫环都支了出去。姚王仍在喝茶,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欣赏着他面前的那一株“碧海奇涛”。隔了好一会儿,他才似察觉到了什么一般,从藤椅中站了起来,踱到身首已分的崔颙前,好像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毕师爷,现在你觉得他能够轻易打发吗?”
毕师爷想了想道:“这煞神如此凶残,刚才王爷为什么不让熊教头他们一齐出手?如果这样,说不定此刻他已变作一团肉泥。”
姚王没有解释,而是俯下身来,极为仔细地端详崔颙的断颈,然后抬目望着毕师爷,道:“毕师爷认为崔神龙是被什么兵器割下头颅的?”毕师爷不敢自作聪明,道:“我是个文弱之人,如何懂得什么兵器?”姚王的神态间看不出喜怒之色,他转头问熊天锡:“熊教头,你看呢?”
熊天锡的伤口未经包扎,血仍在淌,剧痛令他脸颊上爬满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可他还是忍痛道:“那张弛所用的兵器是剑,但是,我觉得他使的根本就不是剑法!”
姚王神色一震,一改往日冷傲之态,对熊天锡似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意思,道:“熊教头的武技或许和李先生尚有一段差距,但这般见识绝不输子他!”熊天锡道:“王爷谬赞了。”姚王非常庄重地道:“你说得不错,他使的不是剑法,而是一种奇门兵器。”熊天锡道:“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兵器?”姚王凝重地道:“三十多年前,江湖
上都说中原大侠杨桐声是天下第一高手,其实不然。”熊天锡奇道:“杨大侠的威名妇孺尽知,更令金寇胆战心寒,如果他不是第一高手,难道是花神,或者是金国的哈离别?”姚王道:“都不是,不过那人归隐太早,是以江湖上几乎都忘了这个人。”熊天锡道:“此人是谁?”姚王一字一字地道:“缪、白!”
熊天锡显然听闻过“缪白”之名,却没有太深印象,道:“缪白不是朝廷钦犯吗?据说他和杨大侠曾去北国营救徽钦二帝,但没听说他的武功有如何了不起。”姚王道:“如果他的武功没什么了不起,又如何重伤金国能够与哈离别齐名的高手矫今来?”熊天锡对“矫今来”倒是所知甚详,道:“那矫今来确是一位高手,虽只有一条手臂
,却仍是一代宗师,在金国,他在武学方面的地位不让哈离别。”姚王淡淡道:“可熊教头知道矫今来的那条右臂为谁所断?”熊天锡一怔,失声道:“难道就是缪白?”姚王道:“正是缪白,而断他手臂的那一招正是今日张弛断熊教头双腿的那一招,叫做‘幽台望乡’!”熊天锡呆呆地道:“幽台望乡?”
姚王踱至司马智的尸身前,扯开沾满血迹的白衣,注视着他凹陷的胸口,道:“如果没有猜错,这张弛就是缪白的传人,手里执的是剑,所用的招式却是‘奈何桥’的招式。”
熊天锡没有听说过“奈何桥”这种兵器,道:“这又是什么独门兵器?”姚王很耐心地解释道:“江湖上有一个很隐秘的门派叫奈何门,这奈何桥就是奈何门的独门兵器。本王也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据传那是一柄短剑和一柄短刀,中间用一根三尺六寸长的链子连接起来,招数怪异,令人防不胜防。”他站直身子,指着司马智的尸体道
,“张弛对付司马智的这一招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孟婆熬汤’,而割去崔颙首级的是‘黄泉陌路’。这才是真正的战书,不错,此人是个难得的对手!”熊天锡惊讶地道:“难道王爷准备接受他的挑战?”
姚王忽地笑了笑:“毕师爷,你和熊教头先下去吧,请蒋郎中好好处理熊教头的伤口。”说完,他也不继续观赏那株罕有的海棠花,径直去了书房。他铺开一张洁净的宣纸,提笔饱蘸浓墨,恭恭敬敬地写道:“中秋之夜,凤山之滨;听潮论剑,涤月沐风;春秋苦短,相慰平生。赵光诚字!”
姚王已经很久没用“赵光”这个名字了,他自己也没想到,为了答复张弛的挑战,他这纸回函写得这么认真。他师法颜柳书体,而这二十八个字刚劲豪迈,他觉得是自己多年来写得最满意的一次,尤其是“平”字的中横外延,更显示出他的豪情。
9.团圆
桑白羽一死,向阳堡也显得悲凉起来。尾七刚过,桑红羽就与老贝、柯五着手谋划为兄长复仇的事。同时,她也记起了张弛。在这段哀悼的日子里,她一直浑浑噩噩,几乎忘了自己的生命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甚至那“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的趣事也恍若隔世。
刺杀姚王,以向阳堡这些人手,想成就奇功无异于痴人说梦。她还记得张弛的诺言:“只要我张某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与令兄荣辱与共。”她心想张弛若肯遵循诺言,行刺之事或有几分胜算。可柯五打听到的消息是张弛早已辞去明州总捕头之职,不知所终。桑红羽极感失望,暗思人走茶凉,以前信誓旦旦的人也躲了起来。
姚王深居简出,桑红羽几乎不可能得到截杀他的任何机会;而姚王府内高手云集,入府谋杀更如飞蛾投火。
中秋那天早晨,老贝领了楼师傅来见她。
楼师傅仍然在王府海岸做厨师,他与向阳堡颇熟,因此多有往来,今天他带来的消息令桑红羽很诧异:昨夜,姚王命王府海岸上所有的人全部撤走,包括赵焕在内,任何人都不得停留!
明州的中秋比别处晚了一天,相传这与一位高官误了归期有关。因为那官员还乡过节,到八月十六方抵家乡,就责令当地以这一日作为中秋,从此沿袭下来。
月光明朗,桂香浓郁,潮水如怒。同样愤怒的还有张弛,他伫立在凤山之巅的那块巨石上,回想着桑白羽饮恨的那一幕,心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还桑白羽一个人情。仔细算来,他和桑白羽相识也不过数面,但他知道,他已无法轻松,即使不是为了对桑红羽的承诺,他也必然不会让桑白羽白死;他也知道,他未必就能杀得了姚王,可他
觉得只有这样,他的心中才了无遗憾——哪怕他也尸横凤山!
整座凤山,除了风声、涛声和夜鸟声,再没有任何声音,使这个中秋的夜更显静寂。他和姚王这一战,与桑白羽跟李独锋那一战不同,桑李二人都是江湖上的名人,故而决战消息不胫而走,引来了无数豪杰观阵;而这一战,不仅江湖中人不知,姚王更早早就让赵焕把这里的人遣散,不留一人。姚王看上去还是老样子,虽是目空一切,但
落在张弛眼中,那一种孤傲之态,令他心折不已。他独自驾舟,破浪而至,宛若海外仙客,降临凡间。张弛不由忆起那次和桑红羽谈起瀛洲的事,他想,如果这一战侥幸成功,他一定携桑红羽远走海外,去寻找他们的瀛洲。
姚王将小舟系在岸边,似是掸了一下紫袍上的尘土,望着张弛朝山上走来。凤山并不高,但是这一段山道也有千步之距;他行走得也并不快,仿佛一路还赏着月色,听着涛声,嗅着桂香,闲庭信步一般地走来,却很快来到了张弛跟前。
张弛这才发现他的神情很肃穆,只听他庄重地道:“让子赟久候了!”这是张弛识得姚王以来,姚王说得最客气的一句话。张弛也似为他感染,对这场决战添了几分虔诚之心,道:“不,张某也刚到,多谢王爷给了我这次机会。”姚王忽道:“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是赵光应该庆幸有了这次机会。”张弛一怔,不知何意。姚王深望着他
的双眸,似是极为寂寞地道:“子赟知道这世上谁才是武学上的第一人?”张弛微微一想,道:“世上能人颇多,在武学上,若能称第一高手的大概只有黄山派的花溅泪吧?”姚王摇头道:“花神在武学上的修为确实令人景仰,但他自从在双塔寺悟到十八罗汉图上的武技之后,就一直以为‘奇’才是武学的根本,还算不得第一高手。”张弛
愕然道:“难道是金国的哈离别?要么就是当年的中原大侠?”姚王哂道:“哈离别独步北国武林,不愧为一派宗师,但他的武学得以豪放,却失之细腻,也不算真正得到了武学的真谛。而杨大侠的武技太过平淡,没有创新,也算不得真正的高手。”
张弛听自己提起的三位顶尖高手都不值姚王一评,心头不服,冷冷道:“听说王爷曾找过花神,而且败给了花神,不知有没有这回事?”姚王脸上古井不波:“确是如此。”张弛道:“我又听说王爷也曾见过哈离别,不知那一战又是如何?”姚王道:“本王也败了,还有杨大侠,本王有幸见过一面,但他也胜了本王一招。”张弛这才知
道姚王与杨桐声也曾有过一战,听他三战皆北,心中更奇:“他们三人都不能算真正的高手,又有谁人敢称高手?”
姚王诡秘地笑道:“不是缪白,就是赵光!”张弛极是震惊,道:“既然王爷曾败在杨大侠他们手中,又如何能称武林第一人?”姚王郑重地道:“正因为曾经败过,本王才有资格跟缪白的传人争夺武林第一人的虚名。”张弛恍然道:“原来王爷已猜出张某的师承,但家师素来对杨大侠最为推崇,想来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武技独步天下
。”姚王语中颇含玄机:“因为缪白他没有想过,所以他才有成为武林第一人的资格。”
张弛难以理解,道:“王爷太抬举家师了,可王爷说只有败过,才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一人,这话令人费解。”姚王道:“如果不曾败过,你又怎么知道你与高手之间的差距?只有败过,才能使自己武学上的领悟更为全面,才更具备武林第一人的能力。”张弛似懂非懂地道:“王爷的武技或许真的已是天下第一,但你我这一战,势在必行
!”
姚王傲然一笑:“不错,如果本王这次败亡,子赟——也就是奈何门的传人才真正称得上武林第一人!”张弛道:“张某无意于第一第二之争,我这一战,只不过是完成我对桑家兄妹的一个承诺而已。”姚王道:“既是如此,就请子赟亮出奈何桥吧!”
张弛缓缓地从衫里解下一件怪异的兵器,左手短剑,右手短刀,中间连着一根三尺六寸长的铁链,通体黝黑,剑尖刀刃流溢着逼人寒芒,宛若幽冥里无常的鬼索。他心知以姚王这样的修为绝不愿率先出招,于是,他从巨石上俯冲而下,短剑在前,短刀在后,正是奈何门最犀利的攻招“阎王点名”。
姚王虽口吻狂妄,却也不敢直撄其锋,往后暴退。张弛岂能容他喘息,攻势不变,剑芒紧紧指着姚王咽喉,俗话说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肯容人到五更,甫一出手,就似乎不死不休。姚王神情泰然,身躯一旦动作,好像比猿猴还要敏捷,一点也看不出他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王爷。剑尖始终离他喉咙三寸,他先是用掌侧拍:又试图用双拳震开
剑势,然后又不时出指封锁那条漆黑的链子,却均徒劳无功,一退就是五六十步。
张弛虽一上来就占攻势,但眼见姚王退得错落有致,也不禁敬佩他在武学上的修为。姚王轻笑一声,身形一折,飞身上了身旁的一棵桂树。那桂树并不十分高大,根本载不起他的身子,可他偏偏能够洒脱地攀上树冠,在纤细枝叶上的脚步宛若行云流水,桂花香味馥郁,而他的姿态就如在桂花间翩然而舞。姚王的退势由往下转为往上,张
弛也不得不变招,换作短刀在前,短剑在后,返身追逐。姚王叫了声:“判官捧簿,奈何门的绝技果然让本王大开眼界!”他仍然没有找到反击的空隙,身子从桂树跳跃到另一侧的樟树之巅。张弛的身法不及姚王矮健,刚才他自忖无法在桂树上立足,见姚王转至樟树,他也一拔身,掠到树丫间,招式又变,化作那天对付司马智的“孟婆熬汤
”,当时以剑使出就能撞碎司马智的胸骨,此刻以他最称手的奈何桥来施展这一招,更是威力无穷,铁链化作一团巨锤,直捣姚王心口。
姚王冷笑一声,身形若云中漫步,飞向另一棵樟树,待张弛跟了过来,他骤然出腿,居高临下,正踏在铁链上。
张弛如遭雷殛,竟被震得半身发麻,不敢相信姚王血肉所成的一脚居然丝毫无损。只听姚王淡然道:“子赟不必惊讶,本王也是血肉之躯,能化了这一招‘孟婆熬汤’全是凭巧劲,况且本王右腿此刻也是酸痛不已。”张弛道:“光以这一招,王爷的武技即使还不是天下第一,也不会相差太远了。可惜,为了桑堡主,张某自知不敌,也只
能以卵击石。”姚王道:“子赟此言差矣本王纵能胜你,也绝非易事。”说罢,他的身影如夜枭一般掠出,双手化掌,直拍张弛头顶。张弛只见得漫天掌影,心里一怔,叫了声“荆南贺家的百花错错掌”,脚踩树枝疾退。
这时轮到姚王抢得攻势,同样将张弛迫退数十步,他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几乎退至山腰,方始缓了口气,再复抢攻。采取守势的姚王忽地笑道:“刚才那几掌并非贺家的百花错错掌。”张弛微微一想,道:“不错,王爷的掌法比贺家更具攻击性。”姚王道:“十多年前,本王就败在贺家头号高手贺青柏的掌下,但本王却从中悟得了一路
掌法,相信再与贺青柏交手,他在本王手下绝走不上三十招。”张弛这才领悟姚王为什么说只有失败,才有资格成为武林第一人的说法。
两人再度厮杀起来,姚王的功夫层出不穷,以赤手空拳施展一道道剑气,剑剑强烈,树丛间不时有枝叶被绞成碎片。张弛叹为观止,他深知那一招招无形的剑势,其杀伤力也远在实实在在的利剑宝刃之上。待张弛又攻了数招,姚王复又化掌成刀,一样是从名家刀法中所悟,却使他的气刀有了鲜活的灵魂。但张弛在重重的杀气中,也将自
己的奈何桥挥洒得淋漓尽致,那些《奈何秘典》中的许多招术,张弛平时都难以把握到其中的奥妙,但此时,犹如水到渠成一般被激发出来。
姚王的武技不断变化,时而凝气成棍,时而化指成戟,似乎十八般兵器,都能从他的手掌间施展。不知过了几百招,张弛又被迫回先前那块巨石上,不住喘息。姚王的额间也挂满了汗珠,忽道:“看来本王没有看错,当今武林中能与本王匹敌的,唯有奈何门的高手。若再给子赟三年,本王也只能屈居第二了。”
张弛对排名之争不感兴趣,道:“可惜,张某今夜只能以血来祭桑堡主在天之灵,要么是王爷的血,要么是张某的血!”他一圈铁链,朝姚王脖颈勒去。
这次姚王没有退避,反而迎了上来,闪开奈何桥,出指直剪张弛的右腕。眨眼间,二人已从山巅厮打到了山脚,互有攻守,到了王府海岸的竹廊间,张弛的剑芒刀光暴长,而姚王原本轻盈飘逸的身法开始显露出凝滞之态。张弛知道姚王毕竟上了些岁数,耐力上终究不及自己,他也终于觉得自己有了格杀姚王的机会。原本寂静的海天,好
像也因为他们二人胜负将晓而激越起来,浪涛冲得老高,一次次扑上竹廊,往二人劈头盖脸地袭来。明月无语,远远地照见一叶小舟,张弛心想,如果他能手刃姚王,他一定带桑红羽远走海外,去寻找他们的瀛洲。
浪头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当又一个浪头散尽,两人的身影倏然而止。张弛的左手短剑刺入姚王右肋,右手短刀嵌入姚王的左颈,两处伤口中鲜血汩汩而出。
好一会儿,姚王艰难地道:“这一招‘天下无鬼’,据说连当年的缪白也没有完全练成,看来子赟已超越了令师。”张弛神色平静,道:“若非王爷武技超人,张某也不可能激发出最大的潜能,也就无法使出这一招‘天下无鬼’!”姚王忽而黯然一叹:“可惜,这一招子赟悟出时仍迟了一线,如果在此前一招使出,本王必然已笑赴九泉
。”张弛道:“是有点可惜,只是,若不是王爷使出悟自洞庭派的‘裁云指’,张某也不可能悟出这招‘天下无鬼’。”姚王的左手上抬,拔出了右肋的短剑,道:“本王也是在这一刻才捕捉到‘裁云指’才能破子赟的奈何桥。”张弛举目望着远远驶来的轻舟,道:“张某虽不知道花溅泪、哈离别他们的武技到了哪种层次,但经此一役,张
某敢说,王爷确是武林第一人。”姚王又起出左颈的短刀,狂傲地道:“不错,对于这武林第一人,本王当仁不让,但子赟若再有三年工夫,必将赶超本王。”张弛坦然一笑道:“虽然再没有机会向王爷挑战,但是张某有了今夜此战,也已无愧无憾。”
姚王怜惜地盯着张弛,叹道:“子赟也明白,你使了这一招‘天下无鬼’,本王不得已才下重手,像子赟这样的修为,本王本不愿下此重手的。”他的右手中食二指正深深地戳在张弛的胸膛上。
张弛这时咯出一口血来,道:“我明白,我不怪王爷,无论如何,我……我总算对桑堡主之事有了个交代。”姚王突地脸色一变,道:“本王知道子赟是因为桑白羽才找我决战,只是你错了。”张弛愕道:“错了?”姚王道:“是的,子赟错了。本王从来没有动过杀桑白羽的念头,烨儿焕儿他们身遭残疾原本就是咎由自取,本就怪不得
桑家兄妹。”张弛惊异地望着他,不敢相信他所言属实。姚王续道:“子赟一定以为是本王将他们兄妹逼上凤山落草的,其实不然,本王虽然有很多恼恨桑白羽的理由,但从未想过要将他斩尽杀绝。他们逼上凤山,全是当时的知府凭空猜度本王所思,为了讨好本王,才攻袭向阳堡,使桑白羽被迫为寇。”张弛极度震惊:“那……那王爷为什
么要让桑堡主过一道廊,观一盘棋,喝一杯酒呢?”姚王冷笑道:“本王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所做的这一些完全是为了试试他的胆魄。”张弛又喷了一口鲜血:“李……李先生和桑堡主的那一战,难……难道也不是王爷的意思?”姚王道:“当然不是,那全是李独锋自己的意愿。”他顿了一顿,道,“至于桑白羽中毒身亡,完全出乎我的
意料,如果本王所猜不错,他所中之毒是淮北涂家的‘三重门’。唉,想不到一向以耿直闻名的赖万程,居然也为了取悦于本王,而做出这等错事来。”张弛顿时呆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桑白羽之死,竟完全是赖万程一手造成的。
小舟泊近王府海岸,忽闻“赟哥”一声,桑红羽跃了上来,她见状就转成一阵哭唤。张弛不由得心头大悲,想不到他以自己一命,换来的竟是一场错误的决战。可是,即使他不死,他又真的能找赖万程开刀吗?那毕竟是他曾经的恩主呀。他是不是该把真相告诉桑红羽,是不是该借她之手去向他曾经感激、欣赏、钦佩的赖万程寻仇呢?桑
红羽抱住他,双目怒视姚王,恨不能将他撕作碎片。
张弛喘息道:“王……王爷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就将这事告诉张某?”姚王又叹一声,道:“都怪本王对虚名看得太重,怕子赟得悉真相之后,就不愿全力相搏,如果这样,这场决战也就没有了实质性的意义。”张弛闻言一笑,道:“不……不管怎么,这……这一战,张……张某无憾……”他怜爱地注视着桑红羽,却不知如何说话。
与桑红羽同来的还有柯五,一见姚王,双目骤红,叫道:“姓赵的,偿命来!”说着就扑了过来。姚王左手一挥,柯五就跌在竹廊中。
桑红羽想不到楼师傅所说王府海岸遣散人群的原因就是为了张弛与姚王一战,更没有想到,张弛为兄长报仇不成,反而又添一条性命,这一刹那,她似也有些痴了,眼里只有张弛一人;她心里也好像忘了什么仇恨,没有再看姚王一眼,突地将张弛抱了过来,喃喃地道:“赟哥,你不是说过要陪我去找瀛洲吗,你不能骗我的,你说过不会
骗红羽的……”
姚王的手指一从张弛心口抽出,血光飞溅,张弛顿时气绝。
桑红羽似乎没有觉得,反而大笑起来:“赟哥,我带你去找瀛洲,我这就带你去找瀛洲……”她痴痴地笑着,抱着张弛踏上了那只小船,对柯五的拼命呼叫都浑然不觉,就像那天在荷塘上,唱着清歌,划着双桨,破浪而去,渐渐地消失在月色之中。
南方的冬日迎来的往往不是雪,而是比雪更凛冽的雨。
一家酒店内,吴老人抑扬顿挫地演绎着一段滩簧,说唱的仍然是凤山之事。他的声音已有些模糊,可那慷慨激昂的声色如故,听得店内客人血脉贲张,连声叫绝。
有一位醉眼迷离的客人忽地扼腕长叹,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掷在吴老人瓦盆内,而后扬长而去。酒客均觉此人有些面熟,吴老人却望着他的背影追了几步,边追边道:“余先生,余先生,用不着给这么多,老朽只是一个低贱的说唱艺人,值不了这个数 ……”
后记
终卷之时,恰育十年未见的故人未访,心情颇佳。
我的炙享不可能有风歌的博大精深,不可能有小椴的古雅俊秀,不可能育李亮的机智灵巧,不可能育马舸的朴实精简,更不可铯育沧月的细腻优美……聊以自慰的是,我有许多朋友,于是,戎还会继续编织歌颂“友愤”的故事。怒写这个故事南未己久,主要的创作源泉是来自家乡的一个传说。
关于滩黄
滩簧是一种说唱艺术,奉化滩簧最早形成于清朝末年,鼎盛于解放前夕,如今已经没落。文中的时代背景是南宋,因此滩簧的出现与历史不符,可我还是不可理喻地将滩簧硬生生地拼凑在文章里面一因为我想为即将失传的古老艺术呐喊一声。最大的原因就是,关于凤山寇匪、姚王、十里桃花岭的这些事情都来自于滩簧。文中的吴老人是
有原型的,他今年八十四岁,是奉化滩簧最后的守望者。吴老人年轻的时候闯过上海滩,以独特的艺术魅力红极一时;和文中的老人一样,他刚直不阿,触怒了当时的军阀,最后黯然返乡。
关于凤山
凤山,也叫凤凰山,就是我老家对面的那座岛屿。说起凤山两字,现在奉化的父老乡亲或许都不知道了,因为从明末将领张苍水被捕之后,已更名悬头山,简称悬山。根据地方志记载,凤山确曾有过寇匪,时间却不是在南宋,而是明朝,在当时有小梁山之称;大头领姓陈,而不是姓桑,也是官逼民反,也确是受了招安,招安之后那些头
领都被一一斩首。姚王也确有其人,他倒是南宋的,只是没记载他能文允武。
关于桃花岭
桃花岭现在叫双皇岭,相传姚王的两个儿子在此被人杀伤,因此地名也由桃花岭——杀王岭一伤王岭——伤皇岭,到今天的双皇岭了。至于小说中说是桑红羽所为,则是吴老人那段滩簧里的情节了。修改后的这篇文章已没有太多滩簧里的影子。就小说而言,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更好一点,却不是我所愿,因为我已经叛离了那个值得尊敬的
吴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