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红颜四大名捕之还珠劫
优客李玲
引子 天机
这座楼的名字叫做"风雨"。虽是严冬森冷,但楼前墨绿色的匾额经了几番风雪之后,仍旧显得辉煌气派。黛绿仰着脸仔细地看着这两个字——"风雨"。她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艰难的苦笑。她心里想的是京师里山雨欲来的压顶乌云。
"任何时候,你们都不能够后退。"诸葛先生的脸色同样沉郁。他因一件重要的旧案要带嫣红、新月、冶艳赶去山东泰安府,临行这样叮嘱留守的黛绿。
"先生,可是——"黛绿欲言又止。京师已经是权相蔡京一手遮天的局面,朝中大臣要么明哲保身、沉默忍耐;要么趋炎附势,直接投靠权相麾下。唯一还能够挺直脊梁的也就只有诸葛先生这一党,可这些人还能经得起几番风雨?
诸葛先生笑了,越是在重压之下,他便越是笑得开心。跟权相蔡京已经斗了九年,谁也没有压倒对方,这样的斗争可能还要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先帝托付给他的护国重任像一道烙印刻在他的胸膛上,无法去除、无法抛弃。他拍了拍黛绿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未来或许是真正美好,但这黎明之前的黑暗又有几人能安全挨得过?
风雨楼上人声喧哗,猜拳行令,引得行人忍不住要抬头去望。
黛绿注意到楼左有一辆小巧的马车在街边慢慢地停下来,拉车的那匹黑色瘦马扬起脖颈不耐烦地嘶鸣着。赶车的矮小车夫咕哝着跳下车,挽起粗布袖子,拿了一个盛草料的袋子喂马,看那神情一定是在埋怨这匹马不好好赶路,要耽误今晚的行程了。黛绿目光一转,已经瞧见被风扬起的车帘后一张苍白而清秀的脸和一双专注的眼,眼神里充满极其复杂的甜蜜。黛绿吃了一惊:"好熟悉!"
黑马又长嘶了一声,前蹄一抬,把那车夫手里的袋子踢翻在地上。"你这狗东西……"车夫咕哝地骂着陇东土语,从车辕旁边拿起一根短鞭,刷地抽在马背上。黑马吃痛,前蹄高高扬起,带动那马车猛然一震。
"砰!"黑油油的盒子从车帘下滚了出来,骨碌碌地滚出数步远。紧接着,有个女子的低沉声音说:"喂,你打它干什么?当心打死了它耽误了行程!"声音虽低沉疲倦但婉转动听,应该是江南一带的口音。
"哦?难道是她?"黛绿一想到这女子的名字跟她代表的那一股强大势力,禁不住退了一步,凝神戒备。
"是是,雷姑娘,我错了。"那个车夫满脸赔笑地倒退着躬身行礼。
"哼!"车里的女子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轿帘一掀,先露出一双三寸玲珑金莲来,想必是要下车拾那个盒子。车夫抢前一步,赶紧把盒子拾了起来,仔细吹了吹,恭恭敬敬地双手举过头顶。他低垂着头,看都不敢看轿里的女子一眼。
轿帘后面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把盒子接了过去。黛绿听到那个低沉的女子声音说:"快喂过马,咱们起程吧!"
车夫所称的"雷姑娘"证实了黛绿的猜测。这个女子应该就是来自江南霹雳堂的雷挽。"江南霹雳堂雷门",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江湖里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
黛绿在先前"分心井"一案里曾经见到过雷挽。那一战,红颜四大名捕合力擒拿"长江七十二路水寇"里的门家兄弟,门家兄弟请动了雷门"五道雷锋"相助。五道雷锋指的是雷门年轻一代里的五个好手:雷自斟、雷暴、雷自酌、雷弃、雷挽。这五个人合起来被称作"自暴自弃、无可挽救"。雷挽虽是五道雷锋里唯一一个女子,却也是锋芒最盛的。那一战,她没有出手,但黛绿已经认识了她的模样。
还会再见面的,当时黛绿便有这种奇怪的预感。今天真的见了面,她心里依旧十分震惊。江南霹雳堂一向在武林中忽正忽邪,谁的账也不买。黛绿猜不透雷挽的来意,不免心中惴惴。
车夫喂了马,跨上车辕,吆喝一声,那辆马车继续沿着长街西行而去。
黛绿苦笑一声:"雷挽怎么会突然在京师里出现?难道这再也经不起风雨波折的京师又要有一场大变故了?"
"那个盒子?"她眼睛蓦然一亮。因为在轿帘第二次扬起的那一刹那,她已经看清了盒子的模样。
"难道,那是先生要我找的东西?"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个盒子的名字应该叫做"天机"——也就是诸葛先生安排她们红颜四大名捕仔细搜查踪迹的东西。
"如是天机,必将不可泄露。"诸葛先生叹道,"‘天机’,那是一件暗器的名字。"他望着檐前低垂的怒云,"皇上下旨要我们寻找它,我此去山东,便也是为了这个东西。"他在案上展开了一幅不大的生宣画轴,黛绿、嫣红、新月、冶艳一起围了过来。
"这画上的就是‘天机’么?"冶艳忍不住问。画面上的确有一颗又大又圆的珍珠安安稳稳地放在一只黑油油的盒子里。画这幅画的人画功传神,画面上这颗直径逾寸的珍珠流光溢彩,煞是可人。
"不错!画这幅画的人就是宫廷里的范大师。"诸葛先生愁颜未展,"‘天机’是南疆最神秘的门派‘昙花一现谷’优派家族的绝顶暗器。世上几乎没有人见过。"
"唉……"黛绿突然忍不住叹了口气。"黛绿,你为什么叹气?"诸葛先生轻轻问,因为他知道黛绿必定是想到了什么才会如此。
黛绿伸出手指抚摸着画面上的珍珠,想了想才回答:"这样巧夺天工的暗器已经是世间少有,所以我想要完成皇上的这个任务,其难度可想而知。而且,我怀疑这又会是一个圈套……"
诸葛先生笑了,他由衷欣赏黛绿的沉稳跟缜密的思维。黛绿抬头问诸葛先生:"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皇上必定是自权相蔡京那里听来的这个消息?"
"你说得没错。如果这真的是个圈套的话……"诸葛先生沉郁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冷峻。当前大宋江山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内忧外患,辽人在关外几番叫嚣要"南下长城牧马"。京师在权相蔡京的一手遮天之下,到处是虚报浮夸出来的歌舞升平,皇上完全被蒙在鼓里。
"先生——"四个女孩子都望着先生。诸葛先生是她们的半师半父,更是她们一切行动的主心骨。诸葛先生握了握拳,双臂上的关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咯咯声。每次他下了决心的时候,才会出现这个动作。黛绿心里一沉,问道:"先生,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诸葛先生微微一笑,"你们说,当泰山压顶之时我们该怎么办?"
四人的神色同时一凛,自然记得先生昔日在她们刚刚加入六扇门时的教导:"要做一个好捕快,首先要做到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为所动,钢刀加于颈而不低头’。"
黛绿沉吟着:"先生,形势真的已经如此严峻了么?"她在看着画中的盒子,乌沉沉的盒盖上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银白色花蕾,十分传神。她忍不住要伸手去抚摸那朵白花的花瓣。铸造者竟然在初绽的两片花瓣中间铸出了一颗晶莹的露珠,那露珠盈盈,几欲滚动。
冶艳也在看着这露珠,她不知不觉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北腿叶踢狗,那个已回到东瀛的女孩子,曾经在"百忍堂"一战里跟她并肩战斗过。"现在,她过得好吗?"她忍不住想道。
新月突然叫了起来,声音极为急促:"先生,这幅画很是古怪!"
诸葛先生再扫了这画轴跟画里的明珠宝盒一眼,突然振臂长啸,声音跌宕着远远传了出去。黛绿则扬手发出了九枚铁莲子,全部射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她发射手法十分高明,铁莲子着水,一沾即起,激荡起串串涟漪,发出清晰的声音,跟诸葛先生的啸声相和。
嫣红、新月、冶艳三人六只手拍打着亭上的廊柱,发出低沉的声响,跟啸声水声呼应着。四个人已经跟了诸葛先生很久,所以对于先生一举一动的用意自然能够及时了解。
诸葛先生这如同龙吟虎啸的一声随着他的双臂缓缓落下也渐渐收束,但远处犹然有不绝的余音袅袅。黛绿双手迅速把那画轴卷了起来,额头上已经有几滴冷汗流了下来。
"好了,没事了!"诸葛先生虽在微笑但神情里已经稍微有些受挫,因为他没能及时参透画里的机关,险些害得几人同时落入危险境地。他暗自喟叹:"看来,我真的已经老了,将来京师的安宁……"想到这里,他真的后悔把她们四个年轻的女孩子带入到这京师的血雨腥风里来。
在诸葛先生眼里,她们正是情窦初开的美丽年华,应该像普通女孩子一样有属于自己虽平凡但甜蜜的日子,可是,自己却把她们带入了六扇门。特别是在今日之京师,任何一个敢于站在权相蔡京一党对面的人都知道自己身处的环境除了危险还是危险……
"也许,是我害了她们!"诸葛先生此刻心里充满了自责。
"这幅画的意境果然是深远微妙,难以窥其门径。从这幅画里你看到了什么?"新月抹了把额上细细的汗,轻轻问冶艳。
冶艳皱着眉回答:"伤心……"她在那一瞬间想起的是叶踢狗临别时说过的"将来有缘再见"的话,感到人生聚少离多,即使最要好的朋友有时也不得不分开。"既然早知盛宴不再,分离已是必然,那又何必相聚?"
"不错,是伤心……"黛绿虽然没有开口,但心里已经默默地作了回答。在她眼里,那颗露珠并非是黎明前落在花瓣上的水汽凝结而成,而是一颗泪珠,而且是从最伤心最忧郁的情人眼里流出来的。当看到那滴眼泪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某个人的心已经碎了。
"范大师的画艺果然已经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新月喃喃地说,眼睛里一片无助的迷惘。单单是一幅画已经令人精神动摇,如果真的见到那个盒子的话,岂不是更……她不敢想下去,现在她似乎已经明白了黛绿口里说的"圈套"是什么意思了。
"权相必定在皇上面前把这‘天机’之能夸大得无以复加,引起皇上的兴趣,然后把寻找‘天机’的任务压给先生来完成。权相这条借刀杀人的计策真的是高明至极。"黛绿的话在这里顿住了,"难道……"她沉吟着又在心里转了几个弯,却未马上说出自己的判断。
"你想到了什么?"诸葛先生微笑着注视黛绿,黛绿也还以一个微笑。这一老一少的心思此刻突然相通了,诸葛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
诸葛先生转身向冶艳询问道:"最近,蜀中唐门那一派可有异常动向?"他知道远在四川的唐门深藏不露的野心,每次京师有大变动,唐门总会不甘寂寞。冶艳轻轻摇摇头说:"先生,据四川的线人回报,唐门最近十分安静,甚至连门下最喜欢在江湖上招摇的几个人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哦?"黛绿扬眉,"这是个好消息?"按常理说,如果唐门无动作,应该是个好消息,但物极必反,绝对的沉默背后必定会掩盖着什么。作为六扇门的高手,怀疑一切是她们几人的不二信条。
"至少从表面上看。"冶艳的回答很简短。
"有个人,你一定要注意。"诸葛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谁?"冶艳问道,紧接着想到了什么,"先生说的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唐少先生么?据报他现在正躲在唐门‘昂昂堂’闭门苦练‘大不敬神功’,恐怕没有时间分身到京师来吧!"
诸葛先生神色缓和了些:"那样还好。这个人不来则已,一入京师恐怕便是咱们的头等大敌。""他?会么?"冶艳有些迟疑,"我见过他,好像并非是奸诈猥琐之辈。"平心而论,那个被他们谈论着的唐少先生岂止是"并非奸诈猥琐之辈",简直就是温文尔雅的翩翩佳公子。
诸葛先生的目光电也似地在冶艳脸上一扫。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冶艳似乎是被人窥到了心底的秘密一般,脸微微地红了起来,绯霞乱飞。
"先生,明天您就要动身去山东,还有什么教导么?"黛绿恭恭敬敬地问。诸葛先生如同一块镇妖石,他这次离开,京师里恐怕就会更多事了。
诸葛先生抚着鬓边的几茎白发思索了一会儿说:"九门总捕梁失翼跟我的交情颇深,而且他的为人刚正不阿,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敢于跟权相相抗衡的人物之一。万一有什么棘手的事情,或许可以找他帮助……"
"梁大人?"黛绿展开了一个会心的笑。她素来对梁失翼印象不错,而且对于当日梁失翼独自一人赴京师瓦子巷,力斗温门四大好手杀两人伤一人生擒一人那精彩一战十分景仰。
"如果有机会,黛绿自当向梁大人多多讨教。"诸葛先生把那画轴拿了起来,怜惜地看着四个女孩子:"天色已经很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明天或许又会有新的问题了!"他知道只要京师里还有他跟权相存在,就必定会有新的波澜冲突。而即使他面对的不是权相蔡京,也绝对会有另外一股黑暗势力存在。
"所以,我们六扇门的捕快针对的并非是权相蔡京或蜀中唐门或是毒穴温门,而是针对他们做的坏事!我们是捕快,不是江湖侠客,更不是冷血杀手。一切罪犯都要交给大理寺审理定罪,我们没有滥杀的特权……"
1 落花·人·独立
京师腊月,小雪初晴。
低垂的珠帘突然给风吹动,恹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抬眼向帘幕外望去,只能看见一小片灰白的天空。
紫鹃自书房走来,一边关切地问道:"小姐,你感觉怎么样?"
恹恹迎着紫鹃关切的目光淡淡地笑:"没什么大碍。我只是……只是觉得有些冷……"她低声喘息着咳嗽了两声,就连这咳嗽也是倍感吃力。
紫鹃无可奈何地说:"小姐,你再忍一忍,梁大人很快就能回京师来了,他的‘镜镜神功’必定能减轻你的痛苦。而且……而且大夫说只要熬过了这个冬天,你的身体一定可以迅速复原。你……你一定……"紫鹃说不下去,因为她也知道这些"或许"和"一定"根本没有一点说服力。
听到"梁大人",恹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奇异的光彩,唇角露出一抹喜悦的微笑。紫鹃在心里叹气:"只希望梁大人早日治好小姐,然后跟小姐共结连理,自己心里的这块大石头也就可以放下了……"
"紫鹃!"恹恹在叫,"你扶我到窗前去坐一坐好么?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日已西斜,恹恹无力地蜷缩在窗前的圈椅上,自窗户望出去,正瞧见楼下小院里那株寒梅已经在这场意外的小雪之后绽放出点点蓓蕾。"紫鹃,你看,那花已经开了!"恹恹笑着嚷,像个孩子。
那株梅树已经有很多个年头。在恹恹记忆里,似乎从自己能记事起,那株树便在那里了。她已经没了父母亲人,这树、这青砖碧瓦的蜿蜒楼便是父母留给她的全部。她把双手放在窗台上,立刻,夕阳的光芒将这双苍白的手镀上了一层奇异的金黄色。恹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新鲜空气。"自己还能挨得过几个这样的冬天?"恹恹想到这个问题,脸上已经浮现了一抹凄惨的笑意。
一阵风过,枝头轻轻摇曳着落下数片红梅。恹恹低声叹息:"自古红颜易老,没想到即使梅花中,竟然也会是越开得艳的便落得越早?"
白的雪,红的梅花,叠加在一起的时候,梅花显得格外红得惊心。墙外那少年望见天空中突然飘落下来的梅花时,禁不住惊得呆了。他轻轻弯腰,伸出右手食指跟拇指,将那飘落雪地的红梅拈了起来,怜惜地举在眼前。落红跟落泊的美人一样,自然而然会引起人的怜惜之心。
这少年全身衣服俱是雪白,甚至脚下鞋子和头顶束发丝带也是雪白的,包括他腰中悬着的那把剑。整个人给人的印象便是惊人得白,一尘不染的白。这样干干净净的人,此时动荡飘摇的京师里又有几个?
那个少年循着落花飞来的方向看到了墙内怒放的梅花、看到了那栋在寒风里瑟缩的青砖碧瓦的蜿蜒楼、又看到楼上的窗、窗前坐着的看花的人,他心底有了很大的震动。
恹恹苍白的脸上那种绝世独立的凄婉表情,像一万根尖利的刺刺中了他的心。而恹恹乌黑的眉、盈盈流转的目光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凿子,瞬间在他的心里镂刻下这柔弱女子的影子。
恹恹根本没注意到墙外那少年的存在,她的目光望着雪中梅花,心思已经飞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她心里的英雄,她所有珍爱的寄托。
那人的名字便是"梁失翼",也就是紫鹃刚刚念叨过的"梁大人",是天子御笔亲封的文武双状元。他武功智谋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现任京师九门总捕。皇上曾经说过,京师的平安有一半要扛在梁失翼的肩上。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中的男人,偏偏爱上了重病在身的恹恹。
有时候,人生的爱与痛是无法自主抉择的。就像梁失翼爱上恹恹以及墙外雪地里那雪一般白的少年剑客突然被恹恹的哀婉击中。
风过,那少年掌心里的红花突然便飞了出去,翻滚着落在雪地上。他抬起眼帘,两道眉突然飞了起来,像两把出鞘的剑。他望向小清水巷的尽头,有人正在雪后的老树下喝茶,那个人的两道弯弯的眉也在飞扬着,如两柄飞舞的弯刀。那眉间之刀跟少年的扬眉之剑猝然间碰撞在一起——没有人能形容眼神交错中那一刹那间看不见的交锋。那人黑衣黑帽黑鞋黑袜,黑色的腰带上斜插着两柄黑色的弯刀。他的目光就穿过那茶的热气,紧紧地盯在白衣剑客的脸上。
那棵枝残叶尽的古槐树下,三三两两茶客正谈着今晨这场好雪,可他们谁都觉察不到这个距离他们不过数尺远的黑衣汉子的危险。
"小姐,天晚了,窗前冷,快回书房去吧。"紫鹃关切地走到了恹恹身后。天色的确开始昏黄,而且西北有块巨大的乌云赶了过来,似乎这向晚的京师又在孕育着一场更大的风雪。这一点点晴朗眼看就要给遮没了。
"唉……"恹恹突然叹了口气,"紫鹃,你看那些落了的梅花……"
紫鹃从来不像恹恹那么多愁善感:"梅花落了明年还会再开。小姐,你要是再不离开窗户,受了风寒,梁大人肯定会心疼死的。"快嘴快舌的紫鹃一想到温文尔雅但又果敢坚毅的梁大人那温柔的笑,心里便一阵阵痛。她并非是姿色平庸的女孩子,公平比较,她应该比恹恹更美丽一些。只是梁失翼的眼里只有恹恹,半点也没有紫鹃的影子。
"如果我是恹恹,如果他喜欢我,我情愿也生这样的病——只要他对我像对恹恹那样,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次,我这一生也就……"紫鹃望着梅树的眼神突然恍惚起来。她记得每次梁失翼走进小院,都会自梅树下穿过,然后扬着脸望着楼上的恹恹笑。他经了无数风雨的衣衫已经开始褪色,他的鬓间因为日夜的公务操劳已有星星点点的白,他明亮的眼睛因了风霜的侵袭已经变得疲惫……那时,自己站在恹恹身后望着他,感觉他的笑似乎是对着自己而发的。当她在星星漫天的半夜里醒来,回味着那种温柔的笑,总会辗转反侧无法再次入睡。
如果梁失翼爱上的那个女孩子不是重病的恹恹,或者重病的恹恹不是自己比亲姊妹还亲的姊妹,又或者恹恹没有这场无法痊愈的病,她一定会努力争取,把梁失翼的心抢过来。但是现在紫鹃只有等,在等待里痛苦地煎熬自己。她反而盼着梁失翼早一天把恹恹迎娶过门,那么自己也就彻底断绝了得到梁失翼的希望,死了这条心。
"或许只有心死,我受的这些煎熬才能连根拔除吧?"但紫鹃清楚地知道,痛苦的种子一旦种了下去,便无时无刻不在偷偷地窥探着想要扎根拔节。终此一生,她都不会忘记梁失翼和他温柔的笑。
外面的小院木门轻轻响了一下,两个女孩子几乎是同时扭过头来,穿过帘幕望过去,却不见有人开门进来。"哦,是风……"
一颗汗珠自那黑衣汉子额头淌下来,把他脸上的风尘冲出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污痕。腊月天,很少有人会流汗。更何况,他手里捧着的又不是暖炉,只不过是一杯茶而已。
老林头伸手捶了捶有些酸涩的膝盖,每次天气要变,他的膝盖总会这样痛。他转头望望西北的天空,低声自语:"看来,又要变天了……"
白衣剑客的手开始颤抖,他觉得自己已经站立了一万年了。犹如挽着一张拉到全满的强弓,两个人几乎都已无法坚持,但谁也不愿先罢手退却,退却便等于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两个人的决斗已经是一触即发。
老树下茶客走了几个,又添了几个。老林头的生意一向不好不坏。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为了生活奔波终日,难得借了这有雪的天气停下来喘口气,放松一下疲惫的肩膀。没人会想到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决将在身边发生。人的生命往往如此脆弱,厄运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刻里来临,防不胜防。
窗前的人已经隐没。"再来一场雪,这红梅不知又要飘落多少呢?"那白衣的少年剑客心底里突然飘过这样一个感叹,因为此刻又有一朵艳红的落花正缓缓自他视线里滑过。他决定待那朵落花接触雪地的那一刹那,他出剑。出剑后会发生的变化以及最终结果根本就非他可以掌握,但他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就干脆不去选择。
幸好有一个人突然出现了,迈着轻轻松松的步子一下便踏入了对峙着的两人中间。这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女孩子,满头青丝笼罩在一顶淡青色的风帽下面。微微有些黧黑的面庞,眉很重也很利,像最好的画师用最浓的笔墨连缀而成又用最轻巧的雕刻手法修饰过一般。她的眼睛很亮,像京师冬夜里的星星,显得冷静而沉稳。她的身上披了一件墨绿色的披风,遮住里面紧束的利落劲装。她站在白衣少年跟黑衣汉子的中间,却不看他们任何人一眼,只向老林头打了个招呼:"林伯,请给我沏一碗水仙茶。"
老林头看到了这个劲装抖擞、眉如刀削的女孩子,悬着的心突然放下。他马上提高了声音笑着招呼她:"黛绿姑娘请坐,茶马上就来——"
武林中暗器最出名的门派当属蜀中唐门,但唐门老祖宗却在教训门下后辈的时候说:"出去闯荡江湖的时候,凡事要多动动脑子,不要把尾巴都翘到天上去。若论暗器的功夫,你们比京师里那个叫黛绿的女孩子还差得远呢……"
只是,无论人家怎么赞扬传诵、怎么阿谀奉承,黛绿还是那个沉稳果敢的捕快。天子御封的"红颜四大名捕"中,黛绿沉稳、嫣红孤傲、新月坚忍、冶艳娇媚,只是,诸葛先生对她们四个中倾注心血最多、期望也最高的却是黛绿。"做一个好的捕快不但要武功高、智谋广,懂得随机应变,更重要的是要稳!谋定而后动,每次行动之前都要有通盘考虑。捕快不是杀手,有些事情一旦决定便很难再中途停止或者更改。所以,沉稳是成为一个好捕快的条件之一,而且应该排在武功跟智谋之前……"
黛绿在那黑衣汉子对面坐下。因了她的出现,那相持不下的局面骤然瓦解。黑衣汉子低着头,他额上的汗很多,十分狼狈。"茶冷了——没有人喜欢喝冷茶。"黛绿淡淡地说,那个黑衣汉子的头更低,恨不得把头钻到那个小小的茶杯里去。
"水仙来喽——"老林头喊了声,手里托着一个茶盘走了过来,满脸都是开心的笑。黛绿是他茶铺的常客,黛绿不喜欢龙井、雨前,也不爱观音、毛尖,单单喜欢上了这种味道极轻极淡的水仙茶。
"这种茶能让我想起很多往事……"她跟诸葛先生这么说过。"往事?"诸葛先生知道黛绿的心。这一句"往事"里包含着太多太多伤痛的回忆,是自杀的雷损?是绝笔的秀秀?京师里值得回忆的太多,但往往记得最真切、最不能忘怀的只有伤痛,一想到便会心碎的伤痛。
"谢谢林伯!"黛绿提起翠绿色的茶壶,轻轻向一个同样翠绿色的茶杯里斟了一碗茶。立刻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扑进她的鼻,像初冬窗前的第一缕水仙花香,淡却纯粹。
"这是今冬京师里最好的水仙茶。你为什么不把那杯冷茶倒掉,重新尝尝这一种?"黛绿仍旧不去看那黑衣汉子,径自端起杯子啜饮了一小口。
黛绿面前的桌子突然开始轻轻地颤抖。那是因为黑衣汉子的全身都在抖动。现在,他的手已握在腰间的弯刀上,只是用力地握着,却不敢拔刀。他脸上的汗已经流干,干瘦而颀长的身躯弯得像一只煮熟了的大虾。
黛绿并未去看这个黑衣汉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她只是在看着自己右腕上缠着的一方手帕,蓝色的底衬,用大红色的丝线绣着两只孤傲的飞鹰。鹰翼飞扬,绣法传神。她看着这两只飞扬的鹰,心底里想起的是当年秀秀跟雷损的一段悲凄的恋情。"她和他,在天上过得好吗?"关于爱情,黛绿从未尝试过。也许,她还没有遇见今生里要等的那个人吧……
黛绿叹了口气,仰面把那杯茶喝干,低声赞道:"好茶!"她转头去看那小清水巷深处立着的白衣少年,但那里只有苍白的雪地跟雪地上猩红的落花,显露出一派触目惊心的凄凉。"他已经走了?"黛绿话音里有些许的遗憾。待她再回转头来时,面前的黑衣汉子也已消失了,只余下那杯已经冰冷的茶。
老林头走了过来,端起那杯冷茶泼掉,顺手将杯子扔进了垃圾堆里。"林伯,你这是做什么?"黛绿奇怪地问,淡然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容。
老林头摊开手无声地笑笑。黛绿知道他做人的原则,对看不惯的人一向是嗤之以鼻,他虽是开茶铺的老实人,但也有做人的一份清高孤傲。这也是黛绿敬重他的原因之一。 "黛绿姑娘,你这是要出城去么?"老林头关心地问,他向天上一指:"天气不好,你——"
黛绿一笑,又斟了一杯茶,放在鼻翼下轻轻嗅了嗅,深深吸了口气,徐徐喝完,然后缓缓地说:"林伯,谢谢你的关心。我还有公务。这么好的茶,改天我要带些回去给先生尝尝,他对你这里的水仙茶也很感兴趣呢……"老林头乐得连眼睛都眯缝起来:"好……好!我选最……最好的。"
黛绿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离开了老林头的茶铺。转身前,她又向小清水巷里青砖碧瓦的蜿蜒楼望了一望。只是,那座京师里普普通通毫不出众的小楼并没有引起她太多注意,但雪后的红梅着实令她的眼睛刺痛了一下,"自己有多久没有停下脚步看看花、赏赏雪了?"她觉得自己开始有了一种淡淡的疲惫,只是,她现在还不能停下来——
名声狼藉的"塞北一窝蜂"竟然一路作案逼近了京师,这岂不是公然向皇上的威仪和律法挑战?所以,皇上发出谕令:"着令黛绿火速出京追击逃窜的‘塞北一窝蜂’,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拒捕者格杀勿论!"
2 以雷霆之势扑击
三日之后,月上中天,黛绿已经来到距京师八十五里的陈家疃。她没有骑马,因为骑马会遗漏许多有价值的追踪线索。匪徒一共有八个人,而且携带了大量掳掠来的金银财宝,跑不快。
黛绿越过一道结满冰的窄窄水沟,自地上拾起了一支金钗。她冷笑一声,把金钗举到眼前时发现钗尾上有一个极细小的"成"字。她判断这支金钗必定是匪徒自京师城南大富户成百万家抢到的,现在慌不择路,竟然在跨过水沟时掉在地上。她知道现在自己已经很接近匪徒了。
在一处民居的门口台阶前她发现了另外一处秘密的记号,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那个记号的形状是一把长刀跟一把短刀十字交叉着画在青石板上,然后,用一个方框框住。
这个暗号是沧州府大铁牢里的同行捕快留下的,他们必定是发现了"塞北一窝蜂"的踪迹之后,自动开始加入了追踪。黛绿知道这两把刀代表的是两个身手不凡的六扇门好手——"夜雨流星斩马刀"刘动和"穿云燕子雁翎刀"杨昆,以前曾经在沧州府大铁牢一案打过交道。黛绿马上开始担心,毕竟以刘动跟杨昆的身手还不是"塞北一窝蜂"的对手。
现在,黛绿已经追击到了大方塘,匪徒逃跑的痕迹跟刘动、杨昆留下的暗号突然消失了。黛绿向四面望了望,遍地芦苇在冷风里瑟缩着,只有呼啸的寒风从顶上肆虐而过。侧面大约二十几丈距离有个用芦苇搭成的草屋,静静地在北风里矗立着。
黛绿越过一道窄窄的水沟,踏进了小屋。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芦苇叶子,散发出满屋子枯叶甜香。小屋里并没有任何人的影子。黛绿皱了皱眉,鼻子里突然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极淡极细微。
"啊!"黛绿下意识地一个前扑,隐到屋角的暗影里。也就在她的身体翻动的一刹那,"嗖嗖嗖"三支闪着蓝光的箭准确无比地钉在她刚才身体所处的门框位置,一在咽喉,一在心口,一在丹田。
黛绿双手一分,四道暗器顺着箭来的方向穿过屋顶飞出,伏在小屋顶上放毒箭的匪徒闷哼了一声,翻身滚落沟中,扑通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蓦地四面里有杂乱的脚步声和水声,几个人低声呼喝着向小屋奔过来。黛绿俯下身子,翻开铺着的芦苇叶子,骤然发现底下已经给鲜血染红,是刘动和杨昆的血。他们仰面躺着,满脸血污,身上伤痕纵横,体无完肤。刘动的眼睛仍然大张着,似乎在敌人夺去他的生命时,仍是不敢相信的。
黛绿对着两个人的尸体轻轻说:"你们在这里稍等,我马上出去用他们的命来祭奠你们。"她一个翻滚,冲到小屋的门口,双手连挥,将斜前方一个灰衣服、握长枪的大汉打倒。刹那间,她已经看明白了外面形势。剩余的敌人还有三个,见同伴被杀,立刻步法乱了,向后退了几步。趁着敌人一慌,黛绿身体倒飞,从小屋的窗户里纵了出去。
外面三个匪徒只以为黛绿要从门口冲出来,把注意力全部放在门口,没料到黛绿自窗口现身,袖子里、肩上暗器齐飞。手里握着三棱链子枪的匪徒喉咙上中了一枚轻飘飘的燕子镖,手握双刀的矮胖匪徒心口给一柄五角短锥穿了个透明的窟窿。第三个匪徒其实早就萌生了退意,所以,在黛绿出手杀这两人的空当里,他扭身疾退,并且在退却的过程中还趁乱出手,向黛绿掷出了自己腰间的方天短戟。短戟带起风声呼啸而去。他突然在戟的呼啸之外听到了另外一种奇怪的声音,然后他的颈后一寒,破开了一个拳头大的洞,扑通一声栽倒在一条结着薄冰的水沟里。汩汩的鲜血将水沟霎时染红。
黛绿稍微松了口气,游目四顾,芦花荡里只见风吹动苇叶不住地乱摆,再没有人出来。她悲愤的心情稍微平和了一些,轻轻跃下地来,把刘动跟杨昆的尸体自芦苇叶子下拖了出来。看来,只能明天再找人来装殓送回沧州府了,想想当日在沧州大铁牢一案跟这两个正直的汉子一同血里来火里去,在那么危险的境地里都能全身而退,却在这京师西北乱苇荡里送了命。黛绿不由自责:"若我早一点追上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她想到刘动尚未过门的妻子跟杨昆白发苍苍的七旬老母,心里越发悲痛。
苇叶底下突然露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绣花鞋来,黛绿一惊,用力踢开下面厚厚的叶子,原来,苇叶底下还有一个瘦弱的女子倒伏着,她的脸向下,看不清模样,但衣衫凌乱,身下同样是淋漓的血,她的腰肢十分纤细,几乎不盈一握。"咦?这女子是什么人?"黛绿伸手拉住她的肩头,将她翻转过来,看到一张美丽清秀但苍白无比的脸,只是早就没有了呼吸。
"或许,是个偶然路过被殃及的寻常女子吧?"黛绿拉着她的脚,把她拖到刘动身边,还来不及放开双手,这本已经没了呼吸的女孩子突然动了起来。她灵巧地扭腰,已翻在黛绿肩头,运指如风,一路点了黛绿肩头后颈腰椎九处大穴,把黛绿制住。
黛绿已经无法再动,也不能发出致命的暗器,这个细腰的女孩子才长嘘了一口气,缓缓落在地上,额前的冷汗落了下来。她"啪啪啪"地击掌三次,四面水花翻溅,有两个黑衣服的汉子浑身湿漉漉地跳了出来:"九妹,你果然好手段!"
"唉,黛绿是红颜四大名捕里排在第一位的高手,刚才我冒死一击,你们俩可知道有多危险么?"细腰的女孩子手扶着小屋的墙壁摇摇欲倒,她的腰肢已经纤细到似乎无法支撑上半身的重量,但黛绿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在她纤腰后面隐藏的巨大杀伤力。
"你是细腰蜂?他们两个也是你杀的?"纤腰的女孩子把染了血的衣衫脱下,露出里面紧身的黑色劲装,她的腰间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细长蜜蜂,咯咯笑道:"黛绿姐姐果然一猜就准!黛绿姐姐的暗器功夫天下无双,小妹也只能出此下策,否则,连那名动京师的狄损都伤在你的‘红颜刀’下,我们几只小小的蜜蜂又怎么是你的对手?"
其中一个黑衣服的汉子说:"九妹,别跟他啰唆了,咱们赶紧一刀宰了她继续上路吧!老大该在前面等急了。"另外一个脸色发黄的汉子看着黛绿冷傲的面容,邪笑着说:"是呀,老大在等着我们。不过就这么杀了她,太可惜了吧?"他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现,"啪"的一声,脸上已经挨了细腰蜂重重一巴掌:"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动这种心思?"
挨打的汉子讪讪地不敢再开口。他的同伴问:"九妹,现在依你看怎么办?"细腰蜂眼珠转了转:"红颜四大名捕是皇上手下爱将、诸葛先生座前主力。咱们带她走,万一再有追兵到来,她可是最好的挡箭牌。"她转向黛绿笑道:"姐姐的大名小妹久仰了,现在还请姐姐受累陪我们西行,离了危险境地自然就会放姐姐回来。"黛绿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偷偷运气三转,但觉得给敌人点中的穴道又酸又麻,无法提气。细腰蜂笑了笑:"小妹的独门点穴手法过三天三夜自解,绝对不会对姐姐的身体有任何损伤。姐姐不必太过担心了。"
他们三个带黛绿离开了小屋。向西行了不足百步,芦苇荡里突然起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风声。细腰蜂一惊,已闪在黛绿身后。两个黑衣汉子刚拔出腰间的砍刀,脸上已经着了对方雷霆一击,面目粉碎而倒——那个来的人,黑衣黑面,目如流星,赤手空拳,一招连杀两人,山神般挺立在当道,刚才那种巨大的风声就是他全力出拳所带出的。
细腰蜂颤抖地问:"你是谁?"这个健壮似天神的汉子伸出手,他的手上赫然只有一根手指——拇指,其余的手指都已经齐根断去。
细腰蜂的腰已经颤抖得无法再挺直:"你、你不要过来,你再往前走,我就杀了她!"那汉子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大踏步逼近过来,如此雷霆扑击般的气势,让细腰蜂怀疑面前就是有刀山火海他也绝对不会停下来。她肝胆俱裂,哧地自袖子里抽出一把雪亮短刀,向黛绿后颈插下。她料定今天不能全身而退,索性杀了名动天下的黛绿黛削眉。
黛绿给细腰蜂短刀上散发出来的逼人寒意刺激得寒毛倒竖,心里蓦地一阵悲凉:"想不到一时大意竟然落到如此绝境!"她当差办案素以仁慈之心待人,非万不得已不重手伤人,现在正是由于自己一时的心慈手软,才中了细腰蜂的圈套。
"哧——"一道暗影骤现,在细腰蜂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当口射中了她握刀的右腕麻穴。那把匕首当啷落地。细腰蜂来不及发出半声尖叫,急速后退。她以为出手的是面前那独指大汉,按照她的推断,凡是身材庞大的人轻功大多不太好,逃跑是她此时最好的选择。她退得极快,身法也极为飘忽,瞬间已经躲入茫茫的芦苇荡中,再有几个跳跃便可以全身而退,但就在此时,一柄带着寒意的三寸长飞剑自天而降呼啸着刺入了她的心口。
细腰蜂飞退的身形突然顿住。她的细腰开始委顿下去,像是一只中箭的兔子一般,不甘心地摇摇晃晃倒了下去。直到临死,她也不知道那把像长了眼睛般的飞剑来自何方。
黛绿向这铁塔样的汉子身后望去,就看见一顶八个人抬的官轿正静静地停在大道上。轿旁一人,身材高瘦如竹竿,面目黝黑平凡,但腰间环挂着十几把寒光闪闪的短剑,右手正轻轻扣在腰间的剑柄上,就是他发出了追命一剑,杀了逃跑的细腰蜂。
高瘦汉子的左手里斜挑着一盏灯笼,凑近轿前,态度有说不出的恭谨。轿帘高挑,有个青色头帕的中年男人正在灯下看书——那人白衣、素袍,剑眉虎目,面如满月,蜂腰阔背,神情有说不出的风流倜傥。这人突然抬起头,向黛绿微微一笑,骤然出指,凌空斜点,已经解了黛绿被封的穴道。黛绿看见这个人,再想到诸葛先生临行前叮嘱的话,脸上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向轿中人遥遥一礼:"想不到今晚竟然能遇见梁大人,黛绿在这里多谢梁大人的救命之恩了。"
这人的神采笑容如同雪山上毫无遮拦的阳光:"黛姑娘受惊了。" 这个人就是武状元出身、九门总捕梁失翼梁大人。他身边的两个护卫,就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一只指头的梁初一,十五把飞剑的梁十五。
黛绿记得这两个人在跟从梁失翼前也曾是江湖上弹指风雷的大人物,所以在言辞间分外客气:"谢谢初一跟十五两位先生的援手之恩。" 轿边的两人漠然点了点头。即使是面对黛绿,他们似乎也根本未放在心上。
"塞北一窝蜂"九去其八,剩余的匪首"蜂后"肯定也会东躲西藏,不再轻易露面,所以,她要先回京师,然后通知沧州府把遇难的两位捕快收殓。
"梁大人,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黛绿忍不住问。梁失翼的眉头皱了皱,只说了三个字:"温求欢。"他的面色因了这三个字而突然阴霾,似乎那是极为不祥的一个名字。
黛绿记得瓦子巷卓颜楼一战,梁失翼力敌温门四大高手,唯一一个得以逃遁并深深隐匿的就是"毒蝶"温求欢。"据城郊暗线报告,说温求欢在京师以西百里的动笔山出现过,所以我才急速出城追捕他——"说到这里,梁失翼突然叹了一声,神色间颇有遗憾,当然是因为没能顺利找到温求欢的缘故。
黛绿想到雷挽坐车西行,渐渐陷入沉思:"雷挽出现,必有五道雷锋同在;梁大人说的那个温求欢也现出踪迹,会不会是毒穴温门跟江南霹雳堂要有什么大的动作?"霹雳堂跟毒穴温门都属于权相蔡京那一派系的中坚力量。他们的出现对于红颜四大名捕这一方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黎明。走在前面的梁初一突然向后面打了个手势,向前面掠了出去。他的身材虽魁梧高大,但身法却并不蠢笨。瘦高的梁十五挥手令抬轿的八个轿夫止步,他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短剑上,两只狭长的眼睛凌厉地向四面扫视。前面的梁初一猛然伏在地上,侧耳倾听。
梁失翼目视梁十五:"前面有情况,你也去看一下。"梁十五肩头微动,已然急速掠出,显然他的轻功身法要比梁初一高明得多。
前面约十丈远处是一座无名小桥,长丈余。桥下的水已然结冰,反射出白花花的耀眼的光。转眼间,梁十五又飞退回来,在梁失翼轿前回禀:"一弟发现了不寻常的踪迹,怀疑跟江南霹雳堂的人有关。"
梁失翼的脸突然红了一红,又白了一白,然后又青了一青,暗了一暗……他手里本来握了一卷薄薄的诗册,现在无意识地卷来卷去,似乎颇有些疑虑。梁十五再次躬身:"请大人定夺!"他的双手始终扣在腰间的剑上,如临大敌。梁失翼咬牙,缓缓说:"霹雳堂是权相蔡京的人。吩咐一弟,全力戒备,若对方有什么异动,格杀勿论。"
此刻,梁初一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向大轿这边做了个手势。马上,轿夫移动脚步,缓缓前进。梁十五向轿边靠了靠,瘦长黝黑的脸上肌肉不住地抖动。也难怪他谨慎若此——霹雳堂的火器天下无双,如果中了他们的伏击肯定会被炸成齑粉。
"黛绿姑娘——"梁失翼在轿里叫了一声,向黛绿转过脸来。"梁大人!"黛绿回应着,她也在警惕地向四面观望。她是捕快,无论什么人在京师城外闹事都属于她的职责范围。
"我求你一件事!"梁失翼的声音又恢复了沉静。他说话时的温柔语气跟音调听在黛绿耳朵里格外舒服。"如果等一会儿有敌人进攻,你不要出手,就站在我的大轿旁边……"梁失翼对黛绿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为什么?"黛绿不明白梁失翼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梁失翼又是微微一笑,"我答应过诸葛先生要好好地照顾你。"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黛绿必定会觉得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但梁失翼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微笑是真诚而关切的。他的神情像是把自己当做了他的一个好妹妹、一个好朋友来对待,那一刻,黛绿心里只有温暖和感动。她是名捕,但首先她是一个女孩子。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梁失翼是第一个。所以,单单为了今天梁失翼向她说的这句话,她便在心里深刻了他的影子跟微笑。"好!"黛绿只回答了这一个字,她背过脸去,感觉眼眶里有些温热的液体在滚动。
梁初一上了桥。这座无名小桥是附近乡绅们集资修建的。桥面宽有五尺余,全是巨大的青石板铺成,给来往的车辆行人磨得光滑平顺。薄霜给石板道镀了一层淡淡的银白,泛着冷冷的寒意。他的双手松松地垂在身体两侧。他的全部杀招都在右手那一根拇指上,"拇指一动,天雷轰顶"是昔年江湖人送给他的绰号。
大轿已经到了桥头,桥下水沟里的薄冰正闪耀着冷冰冰的光。不知怎的,黛绿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手里握着一样小小的东西,就是那样东西刚刚突然出现,飞撞在细腰蜂腕上,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的性命。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把那个东西拿给梁失翼看。因为这样东西太奇怪了,那是一柄用巨大的鱼骨雕成的寸许飞刀。它就藏在黛绿的袖子里。黛绿用手指仔细抚摸着飞刀上细碎的刻痕,感觉与其说它是暗器,倒不如说是一个有风雅也有时间的闲人雕琢出来自我欣赏的艺术品。
黛绿霍然转头,因为她感觉有人在暗夜里盯着她看。那种目光既非敌意,也非善意,给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冷漠。右边是纵横交错的田垄,再远处是一排冬夜里瑟缩孤单的白杨树。那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梁失翼眉尖一挑,望着黛绿。黛绿轻轻摇头,拢了拢鬓边的散发,低声问道:"梁大人,难道要对我们不利的是霹雳堂雷家?"
梁失翼的微笑缓缓隐没:"雷家的人跟一弟和十五弟昔年有过节,或许他们是为那陈年老账而来。"女孩子的第六感是最强烈而准确的,她明显感到梁失翼的微笑背后藏着什么不可说的故事。
"嘿!"前面缓缓前进的梁初一突然暴叫了一声,双臂陡然高举,发出了他的"天神指"。他攻击的是小桥那边一片枯黄的草地。枯黄的冬草下面已经露出了斑驳的草根和黄褐色的泥土。梁初一的"天神指"呼啸着击下,顿时将地面上的草根和泥土全部粉碎激扬,像下了一场碎草的雨。但碎草缓缓落下之后,桥上桥下了无动静。
梁初一双手重新垂下,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确定真的没有敌人出现,才缓缓地转过头来,长出了口气:"还好、还——"他第二声"还好"尚在喉咙里没有发出,梁十五已经飞跃而起,尖叫着发出了他的飞剑。剑如雨,但骤然出现的敌人张手发出了雷鸣,那是江南霹雳堂雷家的"掌心雷"。
梁十五的十五把剑刹那间全部发出,但也都同时在这骤现的矮小汉子双掌掌心里化为银色的粉末。这人身高绝对不超过五尺,瘦小枯干,身着一件黄褐色的貂裘。貂裘太大而他的人太瘦小,只露出两只寒星一般的眼睛,迸射着灿烂的火花。
他本来就是隐身在枯黄的草地上,但却在瞬间躲过了梁初一的"天神指",也骗过了梁初一的眼睛,待梁初一稍微松懈后突然出现。发现他的是落在轿后的梁十五,后发而先至,追击着飞斩瘦小汉子。
同一时间,梁初一也飞掠过大轿顶,"天神指"再度发出,向一个绿色衣衫的瘦削汉子重击。那个人在同伴掌心雷发出时才自田垄里掠出来,向大轿袭击,却料不到梁初一反应奇快。他只得双掌合于胸前,硬生生接了梁初一一指,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巨响。
大轿里的梁失翼眉峰挑起,眉心纠结如川。他的眼神却似在苦苦思索着什么。黛绿自雷声响起时便已经明了前来袭击的是霹雳堂的"五道雷锋"。身着貂裘的瘦小汉子是体质最羸弱但脾气却最暴躁的雷暴,绿衣人则是霹雳堂最自负风流的雷自斟。黛绿也在等待,毕竟还有三人没有出现。她迅速估计现场形势,敌人尚且有三个没有出现,而己方只余下梁失翼跟自己。以四敌五,只能先发制人而不可坐以待毙,所以她已经变换了四个手势,只待发现雷暴与雷自斟的破绽便出手伤敌。
"嗯、喀、喀!"梁失翼用轻咳及时阻止了黛绿的动作。"梁大人!"黛绿急切地叫了一声。现在京师里没有了诸葛先生的坐镇,站在正义一方的九门总捕梁失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梁失翼缓缓摇了摇头,面容冷静如无波春水。他的眼角眉梢突然出现了一种难解的抑郁。黛绿只能忍住,不去问也不出手战斗。她记得无论敌人有多猖狂、形势有多危急,诸葛先生从来就没有动容过。此刻,梁失翼的神色跟诸葛先生倒也有几分相似。
飞剑尽,雷声止。天神指落,雷自斟迎击的姿势也一动不动地坚持着。
"呵呵、喀喀、哈哈……"瘦小的雷暴突然笑了起来。他折了梁十五的全部飞剑之后,已经跟梁十五相对而立。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还有好几百种雷门绝技可以杀得了空手无剑的梁十五,但他隐约间看到对方伸出右手中指在自己额前一晃,瞬间又缩了回去。然后他感觉有一种滑滑腻腻的液体从额前滑了下来,遮住了自己的眼帘。雷暴笑着、咳着、额上流着血缓缓倒了下去。
"轰!"一声巨响,雷自斟的身体突然炸裂开来,红的血、白的肢体,甚至有一部分不知道属于何种器官的残渣溅在梁失翼的大轿上以及抬轿的八个汉子的衣襟上。
"一弟!"梁失翼在叫。杀了"五道雷锋"里的两人,他的神情倒也并未显得轻松多少。梁初一刚刚用暴烈的"天神指"把雷自斟没来得及发出的火器迫回反炸自身,这一击他胜在气势跟速度,胜得无比凶险。
蓦地,薄冰的桥下卷出一道银色的影子。那虽然只是一个人,但却比三个人、五个人的攻击力更狂暴。他凌厉地同时向激战方停的梁初一、梁十五、黛绿和抬轿的八个汉子发出了攻击。
漫天遍地都是爆炸声。这个遍身银色的汉子发出的攻击只有一种,那就是——炸。黛绿在"炸"发作的时候,开始叹息:"如果百晓生当年见识过‘炸’的话,必定不至于要把它排斥在《兵器谱》之外了。"
爆炸声有的轻微如踩爆一只蚂蚁的"剥";有的轰然剧烈如点燃了飞天礼花的"嗵";有的尖利刺耳如"毕";有的细碎悠长如"咝咝喀喀空空咣咣"……但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的以前也从未听过的声音。
所有的声音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危险。只是所有的爆炸声音都不是针对梁失翼的,攻击梁失翼的是另外一个一只眼睛的蓝衣公子,而他攻击用的武器便是一道凄厉的眼神。
梁失翼在漫天爆响里惊愕抬眼,正与那一道凄厉的眼神相对。那个人脸色白皙、眉清目秀,蓝衫飘飘。长得非但不难看,还应该属于翩翩佳公子之流的人物。只是,他的左眼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重重的褐色伤疤,像是在一件崭新的衣服上突然出现了一块醒目的补丁。这伤疤给人的感觉只能是辛酸、心酸。他的另外一只眼睛当下正以一种凄厉的眼神盯着梁失翼。
他是雷弃,当年霹雳堂门下弟子里最风度翩翩、风流倜傥的雷弃。黛绿当然认得他,但现在在剧烈的"炸"攻击下,她只能飞跃着后退闪避。
"炸"给她留下了最深刻难忘的印象,随之她也记下了那个发出"炸"的银衣汉子雷自酌。雷自酌的暗器若想同时击杀在场的梁初一、梁十五跟黛绿和轿夫并不容易,但他出手的目的只是要阻止和牵制这几人,所以发出"炸"的力道也极为巧妙,令所有的人都无法分心去救助梁失翼。
"幸好,"黛绿在躲闪的空当里想,"只要没有‘五道雷锋’里最凌厉的雷挽出手,梁失翼必定无碍。但雷挽跟‘天机’何在?"
她的想法当然没有错。梁失翼不但以凛然之目光迎接了雷弃那凄厉眼神的攻击,而且急速掠过梁初一身前,将他带离了"炸"攻击的危险境地。
梁初一此刻双臂乃至腰肢脖颈都僵直得无法动弹,若非梁失翼及时援助,他几乎就要丧命在"炸"下。"原来你早就受了伤?"梁失翼面色虽沉静,但语调里已经显得有几分急迫。他"哧哧"两声把梁初一的衣领扯破,露出前胸一大片壮硕的肌肉。黛绿离得远,但也能清晰看见梁初一的锁骨附近两道深深的创口几乎能看得见森森的白骨。
3 三年香
梁初一眉心深深地皱起,显出痛苦的神情。"你、你在何处、何时受的伤?"梁失翼一边出右掌抵在梁初一的背心,为他运功疗伤,一边低沉地问道。
"我……"梁初一牙齿喀喀地咬得乱响,无力回答。"算了!"梁失翼神色恢复平静,"你先不要乱说话,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讲。"他脸上红晕现了两现,把"镜镜神功"提升到最高功力。梁初一的头顶有一股淡淡的热气蒸腾上来。梁失翼松了手,低低地喘了口气:"好了,你自己小心。"
梁初一合上衣襟,望着梁失翼的脸:"大人,您、您又救了我一命……"他的目光里满是感激跟崇敬。梁失翼摇头,目光依旧沉静:"不要这么说,我们兄弟之间谁也不欠谁的。一朝是兄弟,终身是兄弟……"他方才自大轿里飞掠救人,虽急迫间却丝毫不露慌张之色,依旧是气定神闲。
"对!我的确是不欠您的!"梁初一脸色已经涨得通红,"我梁初一的命就是您的。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您一声令下,水里火里我——"梁失翼一个手势轻轻阻止:"一弟,你跟我还有十五弟肝胆相照,这些客气的话还说它干什么?"他转身面向两个雷门高手,负手前行。这时东天已经现出朝霞,映得他的脸跟衣衫一片辉煌的金色。梁十五握住梁初一的手,一言不发,但他们两个人望着梁失翼的背影的神色却是同样的感激与崇敬。
当"炸"的攻击结束之后,银色衣衫的雷自酌也立在了雷弃身边。他是个面目平凡的年轻人,但他有一对银色的眉毛。所以,任何时候看上去,他的眉毛都在闪闪发亮,像两道时刻都在准备炸亮的闪电。只是,现在这两道闪电突然显得十分无奈。
"我做到了,我已经做到了。"他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是向着自己的兄弟雷弃说的。"你的确已经做到了。"雷弃独眼中的凄厉渐渐暗淡下去:"你已经对得起挽姐……"
"那么你呢?你是否也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雷弃脸上突然出现了灿烂的微笑:"三哥,我也做到了,大哥跟二哥并没有白白失去了自己的性命。""五道雷锋"只有四个人露面,并且有两个已经当场丧命,但现在雷自酌跟雷弃脸上的神色却显得非常轻松,似乎完成了平生心愿一般。
"我举手间就能取你们两个的性命,但我不愿这么做。你们走吧!"梁失翼似乎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忧伤里,语调也有些黯然。
"呵呵呵!"雷自酌、雷弃同时笑起来,谁都听得出他们笑声里的嘲弄。
"你们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梁失翼的语气加重,"不过,我希望我们兄弟跟你们雷家的一切恩怨从现在起一笔勾销!"
雷弃止住了笑,看着梁失翼的脸。他独眼中的凄厉之色全然消失,似乎方才那猛然一眼是一支带毒的箭,箭射出,他的满心的愤怒与仇恨已经消散。雷弃缓缓地说:"我雷弃一生自以为聪明绝顶,能为霹雳堂雷家的振兴做一番事业,但可惜我却错爱了一个不该爱的女孩子,致使一切大好前途毁于一旦,同时也辜负了雷家长老的厚望。所以我才自残左目,以惩罚自己不懂识人的罪过。"他左眼上那块伤疤剧烈地抖动着,牵扯得满脸的肌肉都跟着乱颤。
黛绿恍然想道:"原来,他的眼睛是自己弄瞎的么?"看他自负风流,自然对容颜分外珍惜呵护,要想自残一目该需要何等的勇气?只是现在大敌当前,黛绿却不明白雷弃为何要絮絮叨叨地说这些陈年旧事?
雷弃回头望了望雷自酌:"三哥,当年我自残一目时,你也在场对不对?"雷自酌点点头:"老四,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好久,还提它干什么?我们的事情已经办完,现在岂不是可以走了?"
梁失翼冷冷地哼了一声:"走?你们还以为能到权相那里去报信么?"他这句话分明是在向黛绿暗示,霹雳堂跟权相蔡京早已同流合污,不能轻易放走雷家的人。黛绿心里有许多疑惑一起涌了上来——"雷家的火器天下无双,但雷弃为什么要用这么一道凄厉的眼神来攻击梁失翼?其实,他完全可以有无数个更完美的机会伏击梁失翼!"
"‘五道雷锋’的杀招真的是针对梁初一跟梁十五的陈年旧账而来么?他们的伏击跟权相蔡京又有什么关系?"
与这些繁杂的疑团相比,黛绿更想看清楚梁失翼的沉稳后面隐藏着的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感觉得到那些秘密像一方波澜不惊的寒潭。
雷弃摇头:"三哥,我的一生都毁在这一段无望的苦情上面。我已经不愿意再受它拖累,今天该是个了断的时候了。"他面向众人,蓦然伸出右手成爪,闪电般地插在自己仅余的右眼上,"噗"的一声闷响,竟然硬生生把自己的右眼眼珠抓了下来,立刻血流满面。
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都惊得呆住了,只有雷自酌望着自己的兄弟:"老四,你这又何苦?就算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你就不为咱们日见式微的霹雳堂的将来想一想么?"
雷弃仍然坚强地挺立着,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但脸依然向着梁失翼站立的方向:"我这颗眼珠为是昔年那个女孩子,不该爱不能爱不值得爱的一个人。梁大人,你懂我的意思么?呵呵哈哈……"他仰面大笑起来,血污点点滴滴落在他身上崭新的蓝衫上。"哼!"梁失翼倒退了一步,冷冷地盯住雷弃的脸,并不回答。
"梁大人,或许你在奇怪,为什么我们四个放着奇巧闻名天下的火器不用?如果一下子炸死了你就太便宜你了。我送你这道凄厉的眼神,要你一生都记得你做过的事、负过的人!哈哈哈哈,我已经做到了,所以,这只眼睛对我来说已经再无用处,倒不如送给梁大人做个纪念……"他狂笑着向前走了两步,把血淋淋的眼珠高高举起,向梁失翼递过来。心痛加上伤痛,他渐渐地已经开始语无伦次,身体也跌跌撞撞,雷自酌急忙抢过去扶住他的胳膊。雷弃偏着头倾听着,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露出了甜蜜而喜悦的表情:"三哥,你听,是她在唱歌……"
黛绿仔细听了听,除了黎明时淡淡的风声,其他什么都听不到。梁失翼负着双手,又向后退了几步,"你带他走吧!往南九里有一个落凤山庄,那里的主人是个医术高手。你只要提我的名字,他一定会治好你兄弟的伤。"
雷自酌想了想问:"梁大人,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是隐忍报仇十年磨剑容易,还是拒绝敌人的怜悯从容赴死容易呢?"他的神色开始变得庄重。梁失翼轻咳了一声:"当然是从容赴死更容易一些。""那我还是选择比较容易的一件事来做吧!"雷自酌话里的意思当然是不愿接受梁失翼的好意。这当儿,雷弃突然轻轻地哼唱起来。黛绿隔得有些远,隐约听到他唱的是李太白的句子:"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黛绿跟梁失翼诸人都不明白雷弃歌里的意思,只有雷自酌依稀记得当年年轻时节,雷弃爱上的那个女子在霹雳堂的后花园里荡秋千,嘴里哼唱的就是这几句。而雷弃便是因了这首婉转的曲子而爱上了她——那个时候,天很蓝、草很绿、花很香、风很清,而雷弃跟那个女孩子都正年轻……
"三哥,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咱们一起约她出去踏青,我偷偷地第一次握她的手的事?"
"记得!记得!"雷自酌重重地点头,感觉鼻子跟眼睛里都酸酸的。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尝到过哭的滋味,但现在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敌人的面,他真恨不得能扑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大哭一场。
"你还记不记得,回来之后我在书房里挂满了写着那两句诗的条幅?""记得——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雷自酌当然记得当日欣喜若狂的雷弃甜蜜的表情。谁都有过知慕少艾的轻狂时候,所以,他绝对能理解雷弃的心情。
"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雷弃长啸狂歌,纵身跃起,他眼睛里的血已经流干。他这一跃姿态曼妙,依稀是当日跟那个他爱上的女孩子一起在江南水湄习武放歌时的绝美感觉。他歌着舞着啸着,猛然将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炸裂,碎成千万片。直到他身体所有的碎片散落于地,他狂歌着的声音犹在空气里激荡。
黛绿曾经经历过无数次诡异血腥的场面,但却没有一次及得上今日的古怪。她呆立着一时醒悟不过来,直到看见了雷自酌古怪的眼神和他最后说的话:"梁大人,我该向你传达霹雳堂五大长老的话:‘即使你负了天下所有的女子,你也不该负了她!’只要世间还有你梁失翼爱的人、爱上你梁失翼的人以及跟你梁失翼有亲情的人,我们的仇怨便会一直延续下去……"他说到后来,语调便越是低沉诡异,最后几乎低不可闻。
雷自酌将双掌合在胸前,指尖遥向着梁失翼的脸,嘴里急促地念了五六句叽里咕噜的咒语。黛绿久在江湖上行走,隐约分辨得出那是一种南疆的土语。梁十五已经变色:"蛊咒!"他一边怒喝一边狂猛进击。黛绿以前曾经听诸葛先生谈及,那是绝妙武功中最诡异莫测的一种。她向梁失翼身边靠了一步,双手张紧,只待雷自酌有什么异动便出手相救梁失翼。
"哈哈哈哈!"雷自酌仰面爆发出一阵狂浪的怪笑。他的符咒已经念完,陡然间全身一声炸响,四肢寸寸爆裂,鲜血如同盛开的杜鹃花般喷发开来。他的笑声未歇,又是一声响,整个身体像一朵盛开的血花,碎裂升空,然后雨一般落下,将那座无名小桥的青石板染得一片血红。
"啊!"黛绿倒吸一口凉气。雷家四人自杀般的袭击行径已告结束,留给她的是一个巨大疑团,牢牢地堵在她的心口上,几乎令她透不过气来。
梁十五身形落下,他料不到雷自酌的符咒是以自杀收场的。"血咒!"他喃喃地低语着,愣愣地看着满地的血。四个雷家的人都死了,现在满地的血已经无法分清是哪一个人的。梁初一也向前踏了数步,站在梁十五身边,垂首看着给血染红的青石板桥,深深地叹了口气。他那么一个高大魁梧挺立如山岳的汉子,突然变得有些无奈:"不错,是血咒,南疆蛊咒里最毒辣最诡秘的血咒。十五哥——"他叫了这声之后,两个人突然交换了一个眼神。黛绿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到的是"破釜沉舟"四个字。
"雷挽到底是去了哪里?如果雷挽已经拥有了‘天机’,那么为什么不以‘天机’击杀梁失翼跟梁初一、梁十五?"更重要的是,黛绿隐隐约约地感到,五道雷锋的攻击并非是针对梁初一跟梁十五而来,他们针对的是梁失翼。而且,其间牵扯到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是不是雷挽?
"梁大人,我们走吧?"黛绿在望着京师的方向,"这是个多事之秋,或许京师里还有很多难题正等待着我们去解决呢!"她想到的是"塞北一窝蜂"虽破,尚有最狡诈的"蜂后"在逃,而且京师里更有"搅动一池春水"的权相。所以,她完全有理由相信,看似平静安稳的京师深处正孕育着足可毁天灭地的暗流。
梁失翼皱皱眉,微笑似乎也变成了苦笑:"不错,还有很多难题。还有温门弃徒温求欢……"正是由于"温求欢"三个字令他的微笑变得异常苦涩,"一弟、十五弟,咱们回京!"
梁初一喝道:"起轿,大人回京——"但那八个轿夫竟然一动不动,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吆喝。梁初一掠过去,向隔得最近的一个轿夫肩头拍了一掌:"喂,起轿,该走了!""砰砰!"那个轿夫胸前突然炸出两道血花,立刻将这个矫健汉子的前胸掏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空洞。但这个汉子的身躯兀自屹立不倒,只是脸色早就灰白一片。
"小心!"梁十五大叫。梁失翼骤然再次飞离大轿,翻身再看,"毕毕剥剥"数声乱响,其余的抬轿汉子也都前胸炸裂而殁。
黛绿想到雷弃那道凄厉的眼神,五脏六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开始不自在起来。这只是她作为一个局外人的观感,那道眼神直接攻击的目标是梁失翼。那么,梁失翼的感受又是如何呢?她思虑着,不知不觉将眉头皱成了一道美丽的皱纹……
黎明的一场若有若无的薄雾,令紫鹃感到淡淡的怅惘跟压抑。紫鹃扶着窗,向楼下那株孤单的老梅望去。枝头绽放的花经霜尤清,在微微的风里微微地颤着,"唉——"紫鹃忍不住叹气。她的心如同枝头的花一般孤凄且充满了期待。
"如果你来,第一眼见的是我,会不会也有一点点的心动?"紫鹃低语着。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也知道这样不被人欣赏的美丽像落花很快便会生于尘而归于尘。但她无奈,恹恹离不开自己——"或许,这就是命?"
"我爱的人不爱我……"她想象梁失翼自小院外轻启门扉进来,停步在那株老梅之下,仰面向楼上望。白衣胜雪,浅笑如风,悠悠的落梅拂了他经历风雨的双肩……如果她想念中的那个人肯多看她一眼,多为她留一晚,她愿做无意间跌落在他肩头的梅花……
"紫鹃——"有人在叫,紫鹃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果然是梁失翼已经站在楼前树下。紫鹃快步跑进去叫醒恹恹,她的情绪马上快乐得要开始沸腾,像第一次偷偷啜吸了醇酒的女孩子。
恹恹披了貂裘出现在蜿蜒楼下的小厅,梁失翼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握住恹恹苍白手腕:"我只出京三天,你的气色怎么会这么差了?我给你拿来的天山雪莲没有按时服么?"他看着恹恹,脸上现出心疼的神色。
恹恹的声音有些飘忽和微微的冷淡:"我服了一些,只是味道有些苦,我不太习惯。"她还没有梳洗打扮,所以鬓边的发丝有些凌乱,眼角腮边似乎留着淡淡的泪痕。她太瘦了,也太萎靡,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令梁失翼恨不得敞开自己的怀抱给她一些真正的温暖。他是京师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铁腕人物。他的心很冷也很硬,对待敌人残酷无情——但每次当他面对恹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病弱的恹恹就是他的全部,刚刚晨起的恹恹像一块未经开凿、未经世俗污染的璞玉,每个动作、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令他疼惜的味道。
"天山雪莲怎么会苦呢?"他赔着笑,扶着恹恹在一张铺了厚厚的锦垫的椅子上坐下来,"我亲口尝过了,一点儿都不苦,你可以再试试的。"
恹恹摇摇头,看着梁失翼的神色有些飘忽:"你出京三天,已经找到温求欢了吗?"她的病是去年重阳节时,梁失翼在瓦子巷卓颜楼跟温门四大高手一战被"毒蝶"温求欢的"销魂蚀骨"所误伤。梁失翼一直以此自责,并发誓要抓到温求欢,拿到"销魂蚀骨"的解药。
"没有——"梁失翼的眼睛里重新有了亮光,"我虽然没有抓到温求欢,但我已经找到了解你身上的毒的方法。"
"哦?"紫鹃正端了茶进来,听到梁失翼已经找到了解毒的方法,面露喜色,"梁大人,您真的能够解得了小姐的毒吗?"
梁失翼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世间只有忘情水才可以解得了‘销魂蚀骨’的毒。最迟在今晚,我就能够拿到忘情水,然后配合我的‘镜镜神功’,一定能够解了恹恹身上的毒。"他用炽热的眼神望着恹恹,"恹恹,等你的身体好了,就嫁给我做我的新娘好么?"这是他第一次向恹恹说这句话,其实两个人虽没有夫妇之实,但早就把自己的心交给了对方。
"忘情水?"恹恹站起来踱近门口,向院子里的老梅望去,突然喃喃地道,"紫鹃你看,那满地的花像什么?"残雪经霜又化更是颓唐得不成样子。所以,纯洁的花落在一片污浊上,令人忍不住心痛。恹恹想了想,突然道:"我记得书上说,将梅树上的第一场雪扫下来储存到坛子里,然后深埋在同一株树下。到三年之后用这样融化出来的雪水煮茶,加入当年冬天落下的第一瓣红梅,梅花会在茶中永远绽放不败,也不翻倒蜷曲。这种茶有个名字叫做‘风掣红旗冻不翻’,对不对啊梁大人?"她总是叫他"大哥哥"或者是"翼哥哥",他是她所有的倚靠,无论叫什么都是一样的,但现在她的这句"梁大人"显得非常冷漠,也带着说不出的嘲讽意味。
当梁失翼听到"风掣红旗冻不翻"这七个字时,眼神里陡然掠过一丝深深受伤的神情:"恹恹,你怎么了?"
"哈哈哈哈——"恹恹笑得有些轻喘。整个冬天,她都没有如此放肆地笑过了。所以,她还没有笑完,已是声嘶力竭,额上也已青筋暴跳。蓦地,恹恹一口暗红的血喷溅出来,将自己名贵的貂裘跟紫鹃的半边锦袄染得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随即,她整个人也软软地向紫鹃身上倒了下来。
"恹恹!"梁失翼跟紫鹃同时大叫着。梁失翼掠过来,双掌覆盖在恹恹瘦弱的脊背上。他的"镜镜神功"发出一股强劲暖流,向恹恹身体里灌输进去。恹恹的脸色惊人得惨白,幸亏有紫鹃搀住她,否则只怕早就摔在地上。"镜镜神功"果然有效,稍过了一会儿,恹恹已经呛咳着醒转。
待梁失翼抱了恹恹小小的身体到卧室躺下再次回到大厅,他脸色阴郁地向紫鹃问道:"我出京这三天,小姐可曾见过什么客人么?"
紫鹃皱起了眉头:"没有,自大人出京,小姐始终都呆在蜿蜒楼上,根本没出楼门半步,更没有什么客人来访。"梁失翼脸上的疑惑更深。他望着院子里的老梅,想到"风掣红旗冻不翻"的句子,隐隐感到有些不妥,但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大人,忘情水真的能解得了小姐身上的毒么?"紫鹃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一定能!一定能!"梁失翼重重地回答,似乎是在发誓一般。忘情水,是他最后的希望之所在,这一生,若不能救得了恹恹,不能跟恹恹长相厮守,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4 深坐蹙娥眉
夜已深,黛绿匆匆行经风雨楼。她抬头向上望了望,往日里热闹喧嚣的风雨楼此刻竟然冷清得刺人眼。她依稀记得当日在这楼下遇见马车里的雷挽,以及雷挽怀里抱着的"天机"。那个令她不安的疑虑又重新浮了上来:"雷挽到底去了哪里?‘天机’又何在?还有,隐藏在梁失翼、梁初一和梁十五面纱后面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突然之间,她感觉有三双眼睛盯在自己背上。这种感觉跟在无名小桥时感觉到的一模一样。"这个冬天,京师似乎特别得寒冷。"黛绿心里不由得这么想。内忧外患,国难当头,谁能扛得起这面摇摇欲坠的大旗?她当然不希望那个挺立出来扛旗的会是自己最尊敬的诸葛先生。先生已经渐渐老去,他的旧伤叠着新创的身体又能再抗得了几番风雨?长街寂静,她突然想把自己狠狠地灌醉。可惜,一个人越是想喝醉时就越不容易醉。
长街的尽头,有一盏灯寂寞地亮着,似乎是专为黛绿此刻的心情亮着一般。灯光的后面有个佝偻的老太婆一个人坐着,似乎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但黛绿疲惫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揉着眼睛站起来:"姑娘,要不要来一碗又热又香的馄饨?"
黛绿看着这个同样寂寞的老人,"难道她没有自己的家么?"她又在苦笑,"自己岂非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诸葛神侯府非自己的家,偌大的京师哪里才真正称得上是自己的家?"她想了想说:"好,来一碗。"
有生意来的时候,老太婆高兴得喜笑颜开,连已经僵硬的腰身都扭动了起来。黛绿知道恐怕今晚自己是她唯一的客人了,看着老太婆在快乐地烧火煮馄饨,心里蓦地想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辛酸句子。
馄饨端上来,飘着动人的鸡汤的香味,老太婆用围裙擦着手,热情地望着黛绿:"快趁热吃吧,里面我给你加了好多香料!"
黛绿抽了抽鼻子,果然,面前的大碗香气扑鼻。黛绿抬眼,看见老太婆充满了期望的眼神跟不再年轻的脸。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真的很香,谢谢你。"老太婆头上围着一块破旧的头巾,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旧得不像样子,有好几处翻卷着露出里面的棉絮来。
"姑娘,"老太婆依然在用破围裙擦着自己的手,"我的馄饨是这条街上最有名的,快趁热喝吧。我保证你喝过一次之后还会总记着来这里的。"她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面闪着淡淡的油光,颧骨上还蹭了两块小小的煤灰,显得越发穷苦可怜。"喝吧,喝吧……"她喃喃地说着,退回到灶台旁去坐在一个破烂的蒲团上。
黛绿捧起热乎乎的馄饨,叽里咕噜全倒进肚子里去。其实,她喝下去的不仅仅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馄饨,还有这个冬夜里孤寡老太婆看着她时的满腔热情。也许,对于寒夜孤单的人来说,这种热情才是他们急切需要的。
黛绿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灶台上,轻轻转身离开。这块银子足可以够这老太婆生活半个月的了。老太婆倚在灶台旁边蜷缩着似乎在打瞌睡,并没有听到黛绿离开的脚步声。黛绿走了不过三十步的样子,心口突然一痛,禁不住"哎哟"一声捂住心口弯下腰来,靠着一面冰冷的墙想站住。但她站都站不稳,慢慢滑落到地上,蜷曲着身体倒了下去。
火光再起,等"老太婆"掠到黛绿的身边,早就变成了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美艳女子,身上还穿着老太婆的破旧衣服,显得极为不相称。
美艳女子伸手捉住黛绿的胳膊,把她拖了起来,向暗巷里走去,边走便自言自语:"杀了我手下八个人的黛绿原来也并非是三头六臂,一碗黯然销魂饭就把她放倒了。"她的腰肢跟在大方塘被梁十五刺杀的细腰蜂一般纤细,只是她的年龄要比细腰蜂大一些,更富有成熟女子的味道。
"死一个人,你不就可以少分一份钱?"一个尖锐的声音在暗巷里叫起来,"少了八个人,至少你可以少分八份钱了。"
美艳女子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是蔡相麾下的‘四小天尊’薛先生么?"在暗影里站着的一个佩剑的瘦削人影瞬间移动了一下,躲到灯光映不到的更黑暗处,身体飘忽得像一条在风里不能自主的柳条:"我就是薛依。蜂后,你现在可以走了,剩余的事情交给我来做!"
原来躲在暗处的就是权相蔡京麾下"四小天尊"之一"不忍别剑"薛依。四小天尊其他几人分别是:唐门唐甲、乌刀龙爆、黑心小幺。
红颜四大名捕声名远播,于是,四小天尊扬言要用她们的首级来做自己向上爬的阶梯。这些话黛绿当然也听说过,只是却没想到他们敢悍然跟西北一带最恶名昭著的"塞北一窝蜂"联手。
蜂后赔笑:"薛先生,你看能不能让我随你一起去面见蔡相。他答应销毁‘塞北一窝蜂’所有罪案记录,然后我就可以洗手重新做人了。"她脸上带着谦卑得足以让任何男人心软的笑。只是,薛依根本不为所动:"蔡相日理万机,哪有空闲来管你的事?至于‘塞北一窝蜂’的罪案记录,只要你归顺在蔡相门下,还有什么人敢动你?"
蜂后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我只是想见蔡相一面,这个要求该不过分吧?而且,我要送给蔡相的可是红颜四大名捕这件大礼呀!若要我走也成,只是,我要把她一起带走,在得不到蔡相的亲口许诺前,我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的。"蜂后早知道权相蔡京翻脸无情、轻诺无义。薛依的目光得像浸了冰水的剑:"这么说,你是执意不听从蔡相安排了?哼,看来你也不用回塞北去了,今晚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黛绿决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别人讨价还价的筹码。她侧着身子,倒垂着头发,但依然自乱发的空隙里看到自暗处闪出来一条灰白色的影子。薛依的人很瘦,脸色也带着倦怠的灰白,再加上一身灰白色的布衫,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充满了疲惫,像一条三天三夜没有吃过饱饭的野狗。
蜂后浅笑着向后退了一步,在她眼里,灰白色的薛依像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她用眼角的余光向侧面的灰瓦高墙望了望,自信可以在一瞬间自那里逃出去。只是,她舍不得将已经到手的黛绿放开。黛绿现在对她而言,是一个最重要的筹码。有了黛绿,她便有了跟权相蔡京或者是诸葛先生讨价还价的余地。
"薛先生,你看,黛削眉就在这里。她吃了我的黯然销魂饭,连半分力气都没有。你尽管把她拿了去献给蔡相,只是——只是我听说,黛削眉是诸葛先生麾下最被看重的人。你们杀了她,恐怕诸葛先生难以善罢甘休;更重要的是,黛削眉的轻功暗器天下无双,万一我的黯然销魂饭的药性一过,你自信能制得住她么?"她一边说一边变换着脚下的步伐,成了一个退可守进可攻的架势。
"这件事不必你多担心,我们——"薛依的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完,因为蜂后在他回答并且脚向前再度踏进的时候,已经发出了"蜜蜂的刺"。刺,是蜜蜂唯一的武器。那种从醉人的甜蜜里炼化出来的武器,总是在敌人最没有防范的时候发动攻击。古书上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自可,最毒妇人心。天下最毒辣的东西,蜂后已经占了两样。薛依眼前一亮,再突然一暗,有一道金黄色的光芒自蜂后空着的左手里发出。开始时只是一道光芒,瞬间又分散为数十道、数百道,速度惊人。
薛依拢着的手突然展开,也就迎上了蜂后暴进的身体。蜂后手里有剑,其实是一支更粗更长的金黄色的针,她就是以这样一支怪针斜刺薛依的面门。薛依怪叫着拔出了自己的剑,剑光像一首凄清的挽歌。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的剑名为"不忍别",取意于"别离难,难于上青天"。他的剑光发出的时候,蜂后那支甜蜜的针陡然遭遇了一阵强劲冷风,而且这阵风不但冷而且阴毒。她还没有看见薛依的"不忍别剑",就已经感受到了那剑上的毒。她只有飙飞,一飞丈五,自薛依头顶飞了过去。黛绿早就给她抛在地上,蜷缩着,无法动,也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呜——"薛依的剑发出了一声怪响,灰白色的剑芒凌空一转,追击蜂后纤细的腰肢。"咯咯咯咯……"激战中的蜂后突然娇笑起来。她手里金色的刺在薛依的剑芒上只一点,借力而飞,已经跃上了邻街的飞檐。打不过便逃,她不是薛依的对手,但逃跑的本领却远远胜过对方。
薛依要追,他剑上的毒芒一出,其疯狂劲道连自己也无法控制。可方才蜂后发出的数百道金黄色的光芒先发而后至,将他身形迫住。蜂后这数百道金黄色的光芒气势虽盛大,但却意在掩护。
薛依剑芒疾闪,金黄色的针芒光华尽散。"幸好、幸好还有个黛削眉在!"他灰白色的脸上也露出一点欣喜。红颜四大名捕是蔡相的心头刺,他如果能替蔡相拔掉这根刺,平步青云自是指日可待。
薛依缓缓向前逼近。虽然黛绿已经给蜂后的黯然销魂饭迷倒,但他仍然顾忌她的暗器了得,不敢掉以轻心。人在江湖,只有万分谨慎,才能活得更长久些。"呜——"黛绿在黑暗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这种声音绝对是装不出来的。薛依脸上瞬时绽放出了一丝少见的笑意。他想到了同为"四小天尊"的唐门唐甲、乌刀龙爆、黑心小幺,"我立了功,自然就把他们给比下去了!"薛依有些得意,脚下谨慎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啊——咦——"有个人从天而坠,落在黛绿身边。这个人气喘吁吁,腰肢细如弱柳,可不正是从薛依剑下逃亡的蜂后。
薛依眼神一闪。他抬头向蜂后飞坠而来的空中望去。一眼便望见楼宇最高处的飞檐上,有个白衣的少年端端正正地立着。包括他腰中悬着的那把剑,皆是一尘不染。他的神情异样冷漠,不带一丝凡间烟火气息。
蜂后抬眼再看那少年,想起的是前代武林中一个叫做"谪剑仙"的传说中的人物。昔年那人风流倜傥,剑术天下无双,被人尊称为"谪剑仙"。那人的剑术之精妙入微几乎已经非人间所有,只是后来突然之间便从武林中神奇消失,再没有一点音信。"咦?"薛依也淡淡地惊叹了一声。他心里充满了不服跟嫉妒,因为白衣少年此刻那种气定神闲君临天下、视天下英雄为尘土草芥的冷傲气概。所以,他蓦然凌空而飞,灰白色的袖子一展,像一只展翼空飞的野鹤,直扑那白衣少年。
今晚的天空有星无月。星光映衬下,薛依拢在袖子里的剑光像一条毒蛇吐出的灵巧的芯子,更像一场不得不面对的凄厉的别离——向那少年激射。同时,他清瘦的灰白色身躯围绕着那少年屹立的飞檐飞转三周,他的剑光也亮了九亮。白衣少年的剑似乎动了动,仔细看时,剑仍在鞘,但薛依已经败了,他发出一声懊恼的长啸,自飞檐上跳跃着远逝。那声长啸犹如暗夜里受伤后的野兽的哀嗥。
蜂后的身体开始瑟缩,她很想出手擒捉身边的黛绿作为人质,但又分辨不清这个人质对那冷傲的少年会不会起作用。蓦然,有人在她身边轻轻道:"其实,你完全可以抓住我做人质的。难道你不忍心?下不了手?"蜂后给这人的声音惊得猛然跳起来,像给弩箭射中了屁股的野兔。"啊?你、你不是已经……"这个在她耳边轻轻说话的人正是黛绿,现在早就翻身坐了起来,哪里有一丝一毫中毒的迹象?蜂后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黛绿向飞檐上的少年抱了抱拳:"朋友,请下来一叙如何?"那正是自己在小清水巷口阻止了的决斗中的那个白衣少年,只是想不出他的来路。
那个少年轻轻一跃,已经落在长街,冷漠地望着黛绿道:"黛绿黛削眉的暗器功夫天下有名,但我却始终没有见识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难道你始终在跟踪着我?阁下到底是什么来路?"
夜风吹动少年白色的发带,他仰面向着东方天空的星星缓缓地说:"我,是菊枝公主麾下的先锋。"
"菊枝公主?"黛绿愣了愣,据她所知天子膝前几位千金公主当中并没有名讳叫做"菊枝"的。少年负着洁白的袖子,陡然出右脚,踢出一路繁复灵巧的腿法。腿影重重如山,更精妙的是,他这一路腿法灵巧至极,攻击范围始终在两尺之内,显然是适用于近战的绝顶武功。他的右腿之灵活变化,似乎已经为原本平凡的腿注入了无比灵气。"附骨之蛆腿法?"黛绿叫了起来。这路腿法是北腿叶踢狗的绝技,若不是她极亲近的人,绝对不会得到她的传授。
黛绿问道:"你说的‘菊枝公主’就是北腿叶踢狗?""嗯,不错,菊枝公主在中原的名字就是叫做‘北腿叶踢狗’。"他脸上仍然是一层厚重的冷淡,凝神看了看黛绿的双手,"你的暗器呢?为什么你们中原人明明可以用武技服人,却偏偏要用这些诡计诈术?"他脸上的冷漠里混合了许多不屑,似乎是对黛绿的诡诈颇不以为然。
黛绿正色说:"叶妹妹她好么?"
5 醉卧长街醒不记
夜已深,寒意更深切地侵袭过来。这么寂寞的寒夜,幸好还有滚烫的酒来温暖旅人的心。其实,京师里所有的酒店都已经打烊,根本找不到可以喝酒的地方。蜂后现在正叉着腰站在黛绿的背后,有她在,不但大家可以喝上红泥火炉上温热的烧酒,而且还有两只烤好了的熟鸡。
"如果没有你,我们也就只能挨饿受冻了!"黛绿叹息着对蜂后说,谁都看得出这一刻她说的是真心话。蜂后开始搓着手,有些窘迫。她是盗匪,黛绿是捕快,两个根本不可能坐在一起的人物竟然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白衣少年也坐在炉火旁,但他的神态依然很冷,就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北极寒冰,这熊熊的炉火跟他毫无半分相干。
"我的名字是十一郎。"他只说了这句话。他不喝酒,而是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色瓶子,拔开古铜色瓶塞,仰面喝了一口。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塞子盖好,放回到怀里去。蜂后看着这少年苍白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黛绿仰面尽了一杯酒,垂首思索着道:"当日叶妹妹急急忙忙回返扶桑,一直没有消息,这一次,她是否也回到京师来了?"十一郎缓缓摇头。他的目光注视着跳跃着的火苗,眉尖深蹙,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隔着火光,黛绿看见他精亮的眼神中陡然有光芒一闪,他的剑已出鞘,当那光芒闪过之后,剑尖已经指到黛绿的喉间衣领处,隔黛绿的肌肤不到一分。
黛绿冷静沉稳地缓缓咽下喉咙里最后一滴酒,空气中似乎听得见十一郎的剑尖嗡嗡的声音。
"你的暗器呢?"十一郎的声音更冷。岂料黛绿微笑看着他:"我的暗器,只对敌人而发,绝对不对朋友发。你看,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十一郎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不,我们不是朋友,我也永远不会有朋友!"他收了剑,剑出时如电闪雷鸣,剑收时如清江凝波,绝对已经是一流好手的境界,"总有一天,我会知道是你的暗器快还是我的剑快。"
黛绿从衣袖里轻轻取出那柄鱼骨飞刀,向十一郎递了过去,一边缓缓地说:"叶踢狗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况且,你还在大方塘救过我的命。只是你该知道,我们是捕快,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首先以扑灭罪案为主,所以有时候难免会以身作饵,探查出事件背后隐藏的真相来。"十一郎接了飞刀在手,用右手轻轻摩挲着刀上的刻痕。蓦地,他双掌一合,发力将这飞刀搓成一团灰白色的骨头粉末,缓缓飘落在长街上。他面上的笑也冷漠得惊人:"从你在大方塘里被擒,我便知道你心里藏着很多的秘密,这柄飞刀似乎是太多余的了。细腰蜂只是制住了你的双手,她却不知道你有很多暗器根本就不是通过双手发出来。"
十一郎再次缓缓地说:"其实很多时候不必像你那样装死使诈,也可以探查到许多事情的,你相信么?"他虽然是初入中原,但与生俱来的傲气无法遮掩得住。
"哦?"黛绿扬了扬如刀削般的眉。她知道十一郎必定发现了什么特殊的情况,沉默着摇摇头,也不再追问下去。"你不想知道么?"十一郎有些咄咄逼人。"不想。有些事你想讲出来的时候自然会讲,你不想讲的时候也没人会勉强你!"黛绿也变得冷淡。
"‘天机’!‘天机’——你要不要知道?"十一郎的骄傲受了挫,忍不住抛出了手里的牌。
蜂后开始大叫:"‘天机’!是权相要找的‘天机’?!"她的神色大变,先向四面静寂的长街扫视了两遍,"是不是那个神秘的盒子?这个可是权相大力驱动下属搜索的宝贝——"她突然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盒子?"黛绿自然想起了五道雷锋里的雷挽和风雨楼前的惊鸿一瞥。"‘天机’是在雷挽手里的!"她当然能够下这样的结论。"霹雳堂雷家跟权相合合分分,他们的‘天机’为什么不去呈献给权相?权相要‘天机’有何用?是也要献给皇上争宠么?"黛绿感到有些头痛,毕竟这里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令人大感头痛的,更何况是一个连一个的问题想都想不明白。黛绿轻轻摇了摇头。她并非不想知道十一郎得到的秘密,而是不知道就算得到了这些情报又会怎么样?去找雷挽抢"天机",然后交给诸葛先生?这样并不妥当,她是捕快,并非山贼。更何况,雷挽并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纤弱女子。
"你不想知道?"十一郎脸上的受挫之色更明显,"雷挽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黛绿惊得杯中的酒几乎要溅洒出来。"杀她的人是梁失翼手下的梁初一跟梁十五。"黛绿惊起。"他们杀了她,埋尸于枯井中。"黛绿已经忍不住叫起来:"他们为何杀她?为的是她手里的‘天机’么?"
她这一问,十一郎脸上突然露出迷惘的样子,喃喃地仰天自问:"为的是‘天机’?是么?不是么?"黛绿奇怪地再追问:"他们那一战,是在何时?何地?"她瞪着十一郎的脸,似乎想从那张迷惘的脸上看清楚这些话的真实程度。
"两日前,京师以西动笔山下。"
"哦?"黛绿略微思索,已经判断出那一战必定是发生在雷挽西出京师之后,而梁失翼率梁氏兄弟也正在动笔山一带搜索温求欢的下落。"那么,你是亲眼看到这一战的了?"
"是。这一战,梁初一跟梁十五都受了伤,但雷挽似未尽全力,最终受制,死在梁初一的独指之下。"黛绿脸上神色缓缓凝重起来:"他们兄弟已经取得了‘天机’,这件事梁失翼知道么?难道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十一郎露出一丝苦笑,"你以为他们出手杀人是为了‘天机’?"
"哦?不是么?"黛绿感到蹊跷。十一郎霍地转身,已经抓了一个黑色的包袱在手。十一郎把包袱放在面前的矮桌上,将包袱上打着的四个结轻轻解开,露出一个黑油油的盒子。灶里的火光已经很微弱,但这雕金嵌玉的盒子在灶台上那支短烛的映照下依旧闪着灼灼的光华。"‘天机’?"黛绿叫出来,并用手掩住自己的心口。"你——"她骤然间想不透其中变化,以为是十一郎自梁氏兄弟手里黑吃黑抢了这盒子来的。十一郎看她神色已经想到了她心里转的念头,冷笑道:"《南华经》上说凤凰北来,夜枭战栗,以为凤凰是要来抢它爪下的腐鼠。难道我不远千里自东瀛而来,为的就是桌子上这头腐鼠?"他满脸俱是冷漠和不屑。
黛绿忍不住微微一笑:"高官、秘宝,对自己而言岂非也是夜枭爪下的腐鼠?"她伸手出去,轻轻抚摸着盒子上的金色花纹浮雕。盒子是冰冷的,想必是用某种不知名的金属铸成。四面嵌着星星点点的翠色碎玉。"咦?"黛绿突然低叫了一声,语调十分奇怪。"怎么了?"十一郎追问道。
黛绿望向盒子的上盖,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盖子上那两片银白色的花瓣中间应该有一颗晶莹的露珠。只是,现在那花瓣上别说是露珠,就连一滴最细小的水珠都没有。黛绿疑惑地摇摇头:"盒子跟范大师画上的东西对得上号,只是,花瓣上的露珠呢?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了?"
十一郎重新在矮桌前坐下来,向黛绿讲述了动笔山一战的全部故事。
——梁初一跟梁十五拦住雷挽的马车,双方本来是笑脸言欢,似乎颇有交情。并且,以暗中观察的十一郎看来,梁氏兄弟对雷挽神情很是恭谨。但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雷挽从马车里取出这个盒子,要交给梁十五。梁初一猛然间发动了他的独指暴袭。
雷挽不愧是"五道雷锋"里的高手,变生肘腋,仍及时反击,伤了梁初一的颈。只是梁十五的飞剑狂斩,梁初一受伤之后,仍旧不要命地狂扑,终于合力击杀了雷挽,然后将雷挽、车夫同时埋于林中枯井。
这一事件中,梁失翼始终没有出现,并且雷挽临死时凄厉地大叫:"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是他指使你们来的么?他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
夜更冷,因为十一郎讲述的这个故事令黛绿跟蜂后背上冷汗津津。她们两个当然知道十一郎叙述的语气虽然轻松简单,但那一战却绝对不会太简单。雷挽的武功、火器手法都是霹雳堂里有名的。"梁初一受了伤……"黛绿淡淡地说,她想到无名小桥时梁初一颈下锁骨遭受的重创,也能感受到霹雳堂一派的毒辣厉害。
"我、我……"蜂后的嘴唇开始颤抖,"我想,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似乎我可以先告退了?"蜂后脸上的笑开始凝固。
"你没地方可以躲的。权相的为人你该很清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现在你已经背叛了他,京师里再容不下你了!"黛绿现在才了解到"塞北一窝蜂"搅动京师安宁也是出于权相所指使。他是个聪明人,更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理。京师有事,皇上自然会倚重他。
蜂后打了个哆嗦:"那么,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到官府自首,把以前做的事全部坦白出来。我可以帮你说话,如果你肯戴罪立功、为官府出力的话,你的罪过或许会得到宽恕。"京师多事之秋,黛绿当然希望自己身边再多一个帮手。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呵呵——"蜂后突然干涩地笑了两声,然后颓然地摇头,"的确,我没有选择。我听你的,明日日上三竿时,我会在府衙门口等你。"蜂后去了,慢慢消失在暗巷里。
夜深,现在长街上只余下两个年轻人和那个神秘的盒子。
"梁氏兄弟杀雷挽一战,为的并非是这个盒子?"黛绿很是奇怪。"武林中传说‘天机’之珠里藏着那支天下无敌的‘定海神针’不是么?可梁氏兄弟杀人之后,竟然连这个盒子一起埋在枯井里,为什么?"十一郎像是在问黛绿更像是在问自己。
"也许,咱们把这个盒子打开,一切就都明白了。"她更关切的问题是:梁氏兄弟杀雷挽这件事,到底梁失翼知道不知道?梁失翼身为九门总捕,他绝对不该纵容属下杀人。还有很多疑团,牢牢缠在黛绿心头。譬如,为什么梁初一跟梁十五不顺手带走盒子?梁失翼跟五道雷锋的仇怨到底是什么?无名桥头雷弃那道凄厉的眼神为何而来,梁失翼负的是谁?她隐约感到,"天机"跟梁失翼必定大有关系,但一切都在蒙眬中。
"这个盒子是打不开的。"十一郎有些无奈,他早就试过。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脸色一喜:"我知道有个人可以打开它,咱们现在就去……"她的话音未落,暗巷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叫声未歇,有个人仰面朝天从暗巷里飞了出来,砰地摔在黛绿跟十一郎面前。她的面目已经粉碎,但黛绿已经认出,此人正是蜂后。
黛绿一看到她面目粉碎的脸便知道来的是谁了,那当然就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梁初一。既然梁初一已经到了,那么梁十五自然也在左近。
梁初一晃晃荡荡地踱了出来。黛绿远远地望着他。昨晚,正是他的独指一击,于大方塘中救了自己,但只不过一天的时间,两个人再见,几乎已经成了针尖对麦芒的敌人。梁十五是从飞檐上掠下来的,他瘦高的身体在冷风里显得有些瑟缩。
"她是盗匪,你们是官家,本来杀了她也无可厚非。但你们不该采取这种先斩后奏的极端方式。况且她已经决定了要到府衙去自首,这个时刻杀了她岂不是出手太过鲁莽?"黛绿的话仍旧显得很有分寸,不怒不嗔。
梁初一苦笑了一下,像他这般雄壮的汉子,露出这一丝苦笑的时候无论如何总让人想到"壮士末年,美人迟暮"的悲哀。"我杀她,并非是因为谁是盗匪,谁是官家。今晚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得死!"他瞪着黛绿继续说,"我们兄弟不愿意与诸葛先生为敌,只是,你不该知道我们的秘密。知道的代价就是死!"
自始至终,梁氏兄弟没有向白衣的十一郎看上一眼,似乎当他是死人了一般。黛绿脸上依旧带着笑,"两位,我的命是你们跟梁大人救的,如果喜欢,随时可以出手。可是,我还不明白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去杀雷挽?这件事跟梁大人到底有没有关系?"
当黛绿提到"梁大人"三个字的时候,梁初一猛然抬头,双眼中暴涨的光芒像夏夜里的一个霹雳闪电:"我们做什么为什么会跟他相关?想当年我跟十五哥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他梁失翼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王公大臣脚底下的一只丧家犬而已。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有什么余力来照顾别人?"他嘴里的唾沫星子咻咻地喷了出来,似乎黛绿提到梁失翼便是侮辱了他们。倒是梁十五犹自镇定平静:"黛姑娘,我们并没有仇怨,只是你不该在大方塘遇到我们,就像她——"他指了指倒在尘埃里的蜂后,"如果不知道我们的事,或许此刻她应该在远遁关外的路上。知道得越多便越危险,这句话的确没有说错。"
黛绿心里油然升起异样的愤怒。蜂后在这一事件中绝对是无辜者,虽然她是一名盗匪头子,只是不该轮到梁初一来杀她。"为什么?你们为了什么杀人?"黛绿强自控制着自己的愤怒。梁初一低声号叫着,像一只受伤的猛兽。他的眼睛里已经满溢出血红色的杀机。"一弟!"梁十五把自己的右手搭在梁初一的肩膀上,制止了他。"既然他们两个已经是死人,干吗不让他们死得安心一些?就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们也好。"
"我们为什么要杀雷挽?呵呵,正如刚才这位白衣服的小兄弟嘴里自言自语的,‘天机’之珠里藏的是‘定海神针’!我们拿到‘定海神针’,便可以东渡扶桑,开启前朝皇帝留下的惊天宝藏,然后在扶桑岛上建立自己的乐土。可是,竟然被你们把盒子拿走了……"梁初一也露出黯然的神色,如此巨大的一个美好希望破灭,任谁都快乐不起来。
"你要怎样?"黛绿问的是梁十五,她看得出梁初一一切都唯梁十五马首是瞻。"我要你们永远替我们保守秘密!天底下只有死人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所以,我要你们死!"这是黛绿听到梁十五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刹那间天地一暗,梁初一已经发出了他的"独指"!
其实,非止是他,战场中的四个人已经同时出手——重手。权衡双方力量,每方两人,武功都在伯仲之间。所以,谁的手快,谁就能保得了自己的性命。这一战,快剑对独指,飞剑对暗器。在梁十五出剑的那一瞬间,黛绿才知道,他那柄又宽又长的剑鞘里藏着的是飞剑,无数支又短、又窄、细长锋利的飞剑。剑如雨下,黛绿飞退。她在大方塘见识过梁十五斩杀细腰蜂的剑,所以先求避其锋锐。
梁初一并没有看见十一郎的剑,他也无须看到。一指击出,面目粉碎,很多时候,敌人还没有拔出自己的武器便着了他的独指。所以,他对自己的独指很有信心。但这一次,他的独指几乎要击到十一郎的脸上时,十一郎的冷漠的脸猛然迎上来,然后两个人几乎要鼻尖对着鼻尖。他觉得自己小腹突然一冷,似乎是冬天的冷风掀动了自己的衣襟,那种浸入肌肤的寒意直刺进他的骨头里。
"啊!"梁初一叫了出来。十一郎的剑已经在刹那间碎了他的独指,刺穿了他的小腹。梁初一倒下。梁十五也没有得手,因为他的飞剑始终没有斩进黛绿身前三尺方圆。黛绿的暗器了得,轻功更是精妙,边退边闪,直到退到一堵断垣之前。梁十五飞扬着双手,追击在飞剑之后。他的双手也是两柄剑,那该是他最后的杀招。
黛绿背倚断垣,身形一滞。高手过招,只争分毫。所以她这一顿的空当,飞剑到了,梁十五的双手掌剑也到了,顿时将她全身要害笼罩住。其实,在黛绿的六扇门生涯里,曾经不止一次地面临如此危险境地,这一次呢?她又当如何脱身?
长街尽头突然踱出两人。前一个散发于肩,胡子拉碴,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他面容憔悴,灰色的衣衫已经给风雨冲刷得褪了颜色。他脚步踉跄着向前走着,似乎是酒醉未醒。这么深的夜,除了酒鬼,谁还会有闲心在街上乱逛?后面那个,身材瘦削,乌黑的长发束成两条修长的辫子垂在背后,却是一个面容清丽的年轻女孩子。她给人的感觉是温和而沉静,像一枝独自开放在午夜的梅花。
这样的两个人本来是绝对不应该走在一路的,可他们偏偏结伴而来。一个踉踉跄跄地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迈着轻巧的步子跟随。这个女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墨色行囊,脸上没有笑,也不多说一句话。
两个人距离激斗的四人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那个醉鬼突然抬手指着飞在半空的梁十五,笑嘻嘻地道:"晚顾,你看,有人打架!"说完了,还重重地打了个酒嗝。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恰似给了梁十五的头顶重锤一击。那醉鬼吐出的八个字,像八支利箭凌空阻隔了他的攻势。他的身体骤然一颤,急速坠地,漫天的飞剑也突然隐没。黛绿逃过了一劫。
梁十五双手已经垂下,他不敢去看那个笑嘻嘻指着这边的醉鬼,马上去搀扶已经倒地的兄弟。梁初一已经奄奄一息,十一郎的剑几乎夺走了他大半生命。"十五哥,这一次恐怕我要先去了。"梁初一唇边早就流下血来,十一郎那一剑把他全身的经络都已震碎。"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兄弟一生里吃过的最快活的一顿饭是在哪里?"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梁十五一次,在弥留之际,他又提了出来。
"当然记得!"梁十五握着梁初一渐渐冰冷的手,知道这一劫已是躲不过的了,但他对自己做的事无怨无悔。"记得,把我埋在……"他还没有把话说完,便缓缓伏倒在梁十五的怀里。
黛绿向醉鬼挥了挥手:"范大师,您老怎么会有闲暇这么晚出来散步?"这人,就是京师内外的皇家第一画工范大师。范大师满脸的笑:"如果不是诸葛先生临出京时特别交代我要看顾你,我才懒得跟这两个姓梁的小子胡搅蛮缠,现在,事情了结了,我也该走了。咦?你是谁?"他本待旋身而走,突然看到了静立的十一郎,忍不住瞪起了眼睛问。
6 舞鞋从此生尘
他醉眼蒙眬的脸陡然间变得凝重,哪里还有一丝酒醉的样子?十一郎一愕:"我的名字叫‘十一郎’,你又是谁?"
范大师不理睬他的话,捻着手指自言自语地道:"十一郎?十一郎?难道,难道……"他皱着眉,似乎是在用力思索着什么复杂的难题。
梁十五向黛绿惨然笑道:"我们兄弟今日命丧京师,希望你能告诉梁失翼,把我们葬在陇西故土。只是今日我们这般模样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他的神色里满是不甘,想必是对没能达成远渡扶桑的美梦而痛心。
黛绿心里尚有无数疑团,她还要再问些什么,料梁十五也不会再说。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心里数百种滋味一起涌上来。每个人心里都有梦在,也都有不能实现理想的不甘心在,包括黛绿也是,但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虽不甘,纵不愿又能怎样?
梁十五用自己的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尸体扑倒在梁初一的身边。不过,他们虽不甘心而死,但脸上却又带着一种满意的笑容,似乎死对他们二人也是另一种解脱。
范大师凝视了十一郎的脸一会儿,突然长啸一声,声音尖利凄婉,充满悲凉。他的身形飞舞着向侧面一堵高墙上指指点点,空气中有哧哧的数响,墙面上有灰尘簌簌落下。眨眼间,范大师的身形止住,墙上赫然出现了一幅奇怪的图画。灰色的墙面,白色的线条,虽然只寥寥数笔,却十分传神。黛绿望去,画中是一线绝峰直上云霄。峰顶屹立着一个披发的男人,背身而立。身材魁梧挺拔,仰面望着苍穹,十分傲岸。范大师的画技黛绿早在看那幅"天机"图时就已经领教过了,此刻自这画中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步江湖的骇人气势几乎要自墙面上跃然而出,她想了又想,似乎自己所见的江湖人物之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物。
"啊?"十一郎蓦地低吼了一声,肩头猛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控制不住的咝咝声,似乎这幅画令他十分痛苦。幻由心生,魔由心生。心魔是亘古以来就存在于每个人心灵深处的,范大师的画就是解放心魔的药引子,所以有人看了他的画而生异状也并不奇怪。
范大师又回头来看着十一郎,点点头说:"我果然没有猜错,你终于来了。"他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转身向长街尽头来时的方向走去。"喂,你不能走!你告诉我,那画中的人物他到底在何处?"十一郎叫起来,举步欲追。他的动作极快,看那种情势很可能在一个飞跃之下便能追到范大师身后。但有个人比他更快,脚下一错,轻巧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挡我者死!"十一郎的冰一般的情绪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暴躁跟狂野。他要问的问题非常重要,而且今晚若不问出结果,恐怕会后悔终生。所以他虽然没有看清楚挡路的是谁,已经飞一般地出剑了。
他刺出了冰冷的剑,挡路的那人陡然间旋身,也以身后的包袱和包袱里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接了他这一剑。对决的二人都是高手,一招之下,同时受挫后退。十一郎的剑还鞘,对方未出武器后发制人跟他打了个平手,这一招他已经输了。挡路的那人面容清丽,肌肤胜雪,寒着一张俏脸。她背上仍然背着那个墨色的包袱,腰杆挺立得笔直。黛绿依稀记得这个女孩子的名字该是叫做"苏晚顾"的。她向女孩子招了招手:"请问是范大师的入室弟子苏晚顾妹妹么?"那个女孩子向黛绿屈身行了个礼,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黛姐姐,是我。"她们虽同在京师,却是初次说话。
范大师又笑了两声,渐渐去得远了。苏晚顾回首,向墙上的画看了两眼,摇摇头,忽然挥动双袖,自墙面上拂过,那画随着舞动的袖子也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墙面上只留了一大片灰白的杂乱痕迹。苏晚顾快步退向范大师去的方向,长街上又只剩下了黛绿跟十一郎两人。
十一郎喃喃地说:"她小小的年纪竟然练成了‘土盾’?"方才他以冰剑一击,苏晚顾就用掩藏在包袱里的"土盾"封挡了他的杀招。"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苏晚顾的"土盾"是来自秦地的秘密武功,就连见识广博的黛绿黛削眉也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她缓缓地说:"你既然能练成东瀛冰剑,她又为何不能练成秦地土盾?天下的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你可明白这个道理吗?"
梁初一跟梁十五已死,黛绿当然需要马上去通知梁失翼梁大人。她心里虽有疑虑,却也只能压制住了。"你进了京师,现在开罪了权相蔡京,有何打算?"她问十一郎。她对这个冰冷的年轻人有许多好感,因为京师里要想找出像十一郎这般洁身自好的人已经太难太难。"我的事不用你管!"十一郎冷冰冰地拒绝了黛绿的好意。
黛绿笑了:"没有人要管你的事,只是看在你告诉我的那些内幕消息的情面上,我也要坦白地告诉你一句话——虽然我不知道你进入京师的目的何在,但是要在京师里站住脚,完成菊枝公主交给你的任务,或许诸葛先生可以帮助你。"黛绿重新包起了盒子,转身要走,又扔下一句话,"我现在要去解开盒子的秘密,你去不去?"
这里是小清水巷口的大槐树下,只有林伯的小屋里还点着豆大的灯火。"为什么来这里?"十一郎皱着眉。他向巷子深处的蜿蜒楼望去,楼上依旧有不倦怠的灯火。他想到灯下有个娇弱无力的女孩子,想到那个女孩子绝世凄美的病态,立刻感到胸口有一团火在烧。火起自冰下,虽然不能马上把他心里的冰层融化,却总有一天会自冰层里迸裂而出。不知道为什么,他自第一眼看到蜿蜒楼上的恹恹便中了那种神态的魔法,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恹恹皱着眉的脸。
"你在想什么?"黛绿微笑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就在古槐树下,她及时出现化解了十一郎跟权相属下黑衣刀手乌刀龙爆千钧一发的对决。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奇怪,那时候,她还不认识十一郎,也没有想到雷挽会死、梁初一跟梁十五会死……
黛绿轻轻敲了敲小屋简陋的木板门,屋里的灯火似乎跳动了一下。林伯苍老的声音在里面问:"是黛绿姑娘么?"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黛绿恭恭敬敬地回答:"是我,您老人家睡下了么?"按常理说,她作为京师六扇门里的人,根本没有必要对一个开茶铺的老头子如此客气的,但她偏偏这样做了,而且那种恭恭敬敬的态度决非伪装。
"我还没睡,人老了,觉少了很多。咦?你的朋友我好像是见过一面的。屋里简陋,也就不请你们进来坐了,把你手里的包袱递进来给我。"
门开了一条缝,灯光跳跃着透了出来。黛绿毫不迟疑地把包着盒子的包袱递了进去,门立刻又关上了。十一郎跟黛绿在外面屏息站着,隐约听到屋里有人窸窣地解开包袱。十一郎轻轻问道:"他会不会——"黛绿一笑:"如果他想要这东西,恐怕没有人拦得住,根本就落不到你手里了。"她向小屋的门望了一眼,脸上的神色越发恭谨。
十一郎抚了抚腰间的剑柄。"天机"对他也并不算是太珍贵看重的东西,所以即使给人拿去他也并不心疼。他向小清水巷里望了望,蜿蜒楼上依然有淡淡的灯火。这么深的夜,灯下的人在等待谁?十一郎白皙的脸上突然浮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世间有些缘分就是如此奇怪。如果他经过蜿蜒楼外时,没有那突然飘落的一瓣梅花,他也不会抬起沉思的眉;而若他抬了眉,那个病恹恹的女孩子没有坐在轩窗前,他更不会突然给那种尖利的针刺中。他没有经历过爱情的折磨,但那一瞬间,病态的恹恹已经用自己的寂寞深深地伤了十一郎的心。
"你在想什么?"黛绿又低声问。她感觉冰冷的十一郎似乎因某种奇怪的力量而苏醒。就在这时,小屋的门又轻轻地开了条缝。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捧着那个解开的包袱递了出来,包袱上托着的是打开的盒子。"啊?"黛绿吃了一惊,盒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怎么?是空的?"黛绿忍不住低呼出声,这个变化是她绝对没有想到的。"空的?"十一郎惊抬双眼,瞪着那扇破旧的板门。黛绿苦笑着双手去接这包袱,屋内的人无声无息,大手抖了抖,缓缓缩了回去。
"不会!不可能是空的!"自相思中突然惊醒的十一郎叫了起来,他向前猛跨了一步,已经自半掩的门缝里冲了进去。他发怒了,一怒拔剑,剑发如雪,直刺进门内。十一郎的身形没在门缝里,他衣衫掠起的风呼地一响,将屋里本来就微弱的光给扑灭。所以,屋里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黛绿无从知道。她捧着这个打开的空盒子,想起雷挽痴痴的眼神,心里不免起了一个大大的疑问。
"呼!"门骤然一开,十一郎倒退了出来。同时,熄灭的灯火再次燃起,那扇打开的门也再次关上了。"喀、喀喀……"屋子里的人轻轻咳嗽着,隔了一会儿才低声叹息着说:"想不到你会跟那人有关,这么多年了……难道京师里已经不能够再平静了么?"
"林伯,您老人家休息吧!改天我会陪先生一起来看您。"黛绿躬身施了一礼,捧着盒子来到了槐树下的木桌旁。盒子的内面修饰得也十分华丽,四面彩绘着天女散花的优雅图画,每一处都栩栩如生。"为什么是空的呢?"黛绿低声问自己。林伯解得开盒子,但解了又有什么用?一个空的盒子,已经害得梁氏兄弟双双毙命。更可惜的是雷挽……
十一郎呆愣着。蓦地,有一条淡淡的血痕自他握剑的手背上现了出来,最后,有一滴鲜红的血从他白皙的手背上轻轻跌落在脚下的泥土中。他虽然无法描述小屋里在灯灭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发生的激战,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这隐藏在小屋里的高手武功深不可测,决非自己能够匹敌。
他更感到纳闷的是林伯最后叹息的那两句话,似乎跟自己隐秘的身世有关。他向屋门抱了抱拳:"前辈手下留情,十一郎在这里多谢了!只是前辈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能否进一步解释给我听?"屋子里没有回声,过了好大一会儿,屋子里的人才用一声长叹代替了回答。"解铃还须系铃人。"小屋里再次传出林伯低沉的声音,"只是,黛绿姑娘,你该能感觉到京师正是山雨欲来,告诉诸葛先生,万事珍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或许今年的这场连环劫将为他而展,唉……"这声长叹之后,屋子里再没有动静,那一点点微弱的灯火也倏地熄灭掉了。
夜已经很深,黎明之前的寒意跟黑暗蠢蠢欲动地围拢过来,但就在这时的小清水巷,又来了一人。夜深、夜冷、夜暗、夜静,一切都阻挡不了他满怀的喜悦。他的眼神是一直向着蜿蜒楼的灯火方向热望着,别无他顾。是以,当他走近古槐树下,猛地发现黛绿跟十一郎二人时,先小小地吃了一惊:"咦?怎么你们——"
黛绿眼快,先望见了这人左手里握着的一只小小的瓶子。那洁白如玉,晶莹剔透。黛绿转过身笑道:"梁大人,想不到在这里又见面了。"她刚刚想到要把梁初一跟梁十五的死向梁失翼说明白,梁失翼已挥手道:"黛绿姑娘,见到你太巧了。我要给朋友运功疗伤,希望你能替我护法!"他的声音急迫而兴奋,似乎是要去做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早就迫不及待。
"哦?好吧!"黛绿皱了皱眉,伸手合上盖子。也许,一切问题的症结全部着落在梁失翼身上,她当然没有理由放弃这个一探究竟的机会。她向十一郎望了望,他正出神地向蜿蜒楼的灯火凝视,仿佛那个地方对他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
当梁失翼一行三人轻启门扉,自落梅下穿过,然后踏着陈旧的木制楼梯踏进恹恹的卧房时,墙外已经敲过了三更。
恹恹斜倚着床边的帐幕痛苦地呻吟着。她的唇角一片殷红,床前的地板上也是点点血痕污迹。紫鹃无奈地站在恹恹旁边,手里握着的一条手帕上也给血浸透,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她的眼睛里噙着泪,紧咬着下唇,露出编贝一般洁白的牙齿来。
"恹恹,你不要怕,我已经拿到了‘忘情水’。你坚持住,我的‘镜镜神功’一定能化解你身体里的毒,相信我!"梁失翼因为太过激动与心痛,素日的镇定从容早就灰飞烟灭。
黛绿现在方知道梁失翼手里握的是传说中的"忘情水"。她记得诸葛先生曾说过:"情,为万毒之母;有情,必定会身心俱受荼毒;任何人,只有在万念俱灰、万情俱灭时方能激发起身体里全部潜能,彻底自救。"
黛绿记得当时自己问过:"人,缘何有情?又如何能忘情?"诸葛先生坦荡荡地笑:"人不能忘情,但世间有一种药可以帮助人做到这一点。它的名字叫做‘忘情水’。"
她回转头来,见十一郎定定地望着奄奄一息的恹恹,皱着眉沉思着,但眼睛深处分明有两团不安分的火苗。她叹了口气,知道十一郎对恹恹必定有古怪的心思,不禁暗地里先有些莫名的担心。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紫鹃突然开口,话音里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寂寞。"怎么?你……"梁失翼霍地长身立了起来。若这句话是自第二个人口里说出的话,他早就发火呵斥了,但现在这句话是紫鹃说的。除了恹恹,紫鹃是他在京师里唯一看重的女孩子。
紫鹃突然低声地笑了起来。夜如此深,蜿蜒楼上充满了淡淡的寒气,而紫鹃的笑又是如此凄婉,黛绿似乎感受到了一阵刻骨的凉意。窗户正紧闭着,但她却仿佛感觉到在外面黑黢黢的暗夜里有一双诡异的眼睛在盯着屋里的人。她终于控制不住的笑道:"没有用的,无论是‘镜镜神功’还是‘忘情水’,对小姐的病都没有用的,呵呵哈哈……"
"紫鹃,你不要再笑了!"梁失翼忍不住喝出声,他已经觉察到了紫鹃的失态。紫鹃依旧笑着,最后竟然笑到弯腰下去,用染血的手帕拍打着自己的膝盖,那条手帕本来就已经被恹恹吐出的鲜血染红湿透,现在在紫鹃的狂挥之下,血滴乱飞,把她身上的锦袄和罗裙溅得星星点点。
黛绿一个闪身冲了过去,在紫鹃后颈用食指轻轻一戳,正中她颈后的大椎穴。紫鹃嘴里"呜"地低吼了一声,笑声顿时停止。黛绿毫不迟疑,右掌在紫鹃后背颈下半尺处砰地拍下,紫鹃向前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幸好梁失翼及时伸手,将她扶住。"啊——"紫鹃仰面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脸色惨白。"紫鹃,你还好么?"黛绿已经知道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名字。
紫鹃点了点头。梁失翼皱了皱眉,自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递给紫鹃。"紫鹃,本来小姐的病已经给我的‘镜镜神功’压制住,怎么会突然又发作得如此厉害?"梁失翼神色严峻。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紫鹃也在望着垂死的恹恹。人必先自救而后人救之,她感觉到恹恹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她跟恹恹呆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所以,恹恹心里想什么,她几乎立刻就能感觉得到。
"不可能!"梁失翼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紫鹃的话。他把手里的瓶子小心地举在恹恹面前,"恹恹,你看,这就是传说中的‘忘情水’。喝了它,然后我再用‘镜镜神功’清除你身体里残留的毒素,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你的病就全都好了……"屋子里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小小的瓶子上。这瓶子的紫红色塞子像一滴殷红的泪滴,直刺人的眼睛。
"身体上的病好了,那么,心里的病呢?"恹恹垂着眼帘,突然一滴泪落下来。她弯弯的眉深锁,似乎每一根漆黑的眉毛上都是展不开的忧郁。
"哦,你说什么?"梁失翼有些听不懂她的话。"梁大人,请扶我起来。"恹恹在梁失翼臂弯里挣扎了一下,她淡漠的口气几乎立刻要把梁失翼的心碾得粉碎。"到、到那里去……"
"恹恹,有什么话,你在床上说就好了,不要起来。"梁失翼急迫地说,黛绿跟十一郎都看得出他对恹恹刻骨的疼惜。"到那里去,扶我,到那里去!"恹恹虽声音细微,却带着令梁失翼不能抗拒的力量。
"好吧!"梁失翼抱起了轻若无物的恹恹,裹好了被角,把她放在桌前的椅子上。恹恹用右手支着腮,慢慢地吟道:"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这本是前代大诗人李太白的名句。黛绿却想不通恹恹为什么会突然念这首诗出来。梁失翼捧着瓶子的手一颤,差点把瓶子脱手扔掉,脸色也猛然一黯。
"你知道这些句子的含意么?"恹恹仰面看着梁失翼的脸,眼睛里含着泪,"梁大人,有些事情现在你还不愿意告诉我么?" 梁失翼倒退了一步,唇闭得紧紧的,刚毅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慌乱:"我、我、恹恹,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先喝了‘忘情水’,解了你身上的毒再说……"黛绿从来没有见过一向气定神闲的九门总捕梁失翼会慌乱到如此地步。
"呵呵呵呵,算了,梁大人,你既然如此说,我算是白白认识了你一回。你、你走吧!只当恹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已经在去年的瓦子巷卓颜楼头就死了!呵呵、呵呵……"恹恹声嘶力竭地笑着,面无人色。
黛绿心里的结似乎正在抽丝剥茧般松动,她似乎已经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但还差最后一步。
梁失翼突然出手,向恹恹背上一点。立刻,恹恹的笑声止住,张着口,吃力地喘息着,发不出半点儿声响,美丽的眸子里流露出说不出的悲愤凄厉。"恹恹,别多说话,只要你喝了这‘忘情水’,不管有什么事,不管我有什么错,都等到你身体好了再说……"梁失翼眼里是说不出的痛。他拧开了玉瓶的盖子,立刻有种淡淡的荷叶清香散发出来,沁人心脾。梁失翼用右手捏开了恹恹的下巴,把玉瓶凑近她唇边去。
"呜——"恹恹含混不清地叹息着,却挣扎不得。"你……"十一郎喉咙里低沉地呜咽了一声,他不忍心看恹恹这副模样,但也深知梁失翼绝对不会对恹恹不利,只能强自忍住。他移开了紧盯着恹恹的目光,向黑沉沉的楼顶望去。蓦地,一道轻烟似的影子自梁顶掠下,自梁失翼手边抢走了玉瓶,奸笑着扑到窗前。
那道影子突然定住,因为他发现再向前冲的话,会立刻撞到一个劲装的女孩子身上。这个女孩子他是惹不起的,所以,他倒退着飞掠,再次停留到雕梁的一角,居高临下地奸笑着望着满厅的众人:"嘻嘻嘻嘻,这就是‘忘情水’么?"
"温求欢!"梁失翼愤怒地仰面看着那人。
7 连环
黛绿向上看,那个人遍身黑衣,头上包了一块同样漆黑的头巾。脸上倒是唇红齿白,不算十分难看。只是他的一双微微有些上吊的眼睛,眼角眉梢藏着说不尽的淫邪气息。
"不错,正是我。梁大人别来无恙吧?"温求欢嘻嘻地笑着说。梁失翼握着拳,脸色开始涨得暗红,但"忘情水"在人家手里,他又发作不得,"温求欢,把那东西还给我!"他怒喝着。
"哦?还你?这东西是你的么?"温求欢好整以暇,斜睨着梁失翼。黛绿缓缓地说:"温求欢,放下‘忘情水’,今晚我们可以对以前的事毫不追究,怎么样?"她的声音虽然和缓,但眼角扫过,已经把温求欢能够退却的通路全部计算妥当。
"梁大人,现在它在我的手上,要想拿回去,最好能够给我一个恰当的理由!"他挥手及时阻止了梁失翼要怒飞的身形,"且慢,梁大人,如果你敢胡来,大不了我把这个瓶子全部吞下去,大家就谁都拿不到这个东西了。不信你就试试,毒穴温门的人说得出做得到!"
梁失翼顿足,他站在桌前束手无策。屋内的诸人谁都没有把握一出手就能从温求欢手里把"忘情水"抢下来,而现在,温求欢却能在一举手间把它毁掉。它是恹恹生存的全部希望。
"你、你到底要怎么样?"梁失翼有了妥协口气,心里恨自己的大意。"哼哼,这个态度还差不多。梁大人,我的条件并不苛刻。你把‘天机’珠给我,我就把这‘忘情水’完璧归赵,怎么样?"温求欢高高在上,得意洋洋。他跟梁失翼过招数次,早就把梁失翼的命门弄清楚了。所以,现在无论温求欢提什么过分的条件,梁失翼都不得不签下城下之盟。
"啊?‘天机’珠怎么会在梁失翼手里?"黛绿一惊。梁初一跟梁十五杀了雷挽,这件事梁失翼并未参与,那"天机"珠怎么到了梁失翼手里?
"宝珠并不在我手里!"梁失翼沉声说。现在,他的情绪已经慢慢地稳定下来,挥手解了恹恹的穴道。恹恹无力地伏在桌子上。"怎么会?怎么会不在你手里?梁初一跟梁十五是你的奴才,他们杀人夺珠,难道不都是你主使的么?"温求欢高声叫着。
"‘天机’珠真的不在我这里,信不信由你!"梁失翼仍然是那句话。黛绿此刻心里突然掠过一道闪电:"能够打开‘天机’盒子的人并不多!"
"梁初一他们杀了雷挽后并没有带盒子走,但十一郎拿到盒子时,它是紧闭着的,连十一郎都没办法打开。假定梁初一他们根本就打不开盒子,他们在长街临死前肯定是说谎。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志不在此!"
"再假定梁初一跟梁十五能够打开盒子,发现盒子是空的,那么他们就根本没有理由再出现在长街,他们应该做的是继续潜伏下去,直到等到自己要的东西出现为止!梁初一跟梁十五到底要什么?如果他们要的是‘天机’,则出现在长街向自己跟十一郎挑战这一行动就无法解释。"
"好,你说,‘天机’珠在哪里?"温求欢逼视着梁失翼,他并不相信梁失翼的话。"在、在蔡相那里!"梁失翼虽然语气有些吞吞吐吐,但最后仍然说出了这句话。他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开始小心翼翼。
"蔡相?"温求欢一愕。京师里,黑白两道,都没有人敢挺身对抗权相蔡京,温求欢也不例外。"不错,就是相爷。"梁失翼振臂向前,"温求欢,只要你把‘忘情水’还给我,不但咱们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而且以后,你就是我梁失翼的朋友,在京师里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扛,怎么样?"他在此前何曾对任何人如此低声下气过?
"替我扛?哈哈哈哈,我温求欢从来没有想到会成为九门总捕梁大人的朋友,这件事可能么?"他握紧了手里的瓶子,哈哈怪笑着。
"我可以发誓!"梁失翼割破手指,"我梁失翼自愿跟温兄结为荣辱与共的好朋友,如有违背,天诛地灭!"他的脸色越发沉郁。发了誓言之后,仰面向梁上的温求欢道:"温兄,我已经发誓,你现在可以移步下来说话了么?"为了忘情水,他把心里的愤怒全部压制住。
"好吧!好吧!"温求欢奸笑着,"既然梁大人不嫌弃我温某出身低微,我也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他迟疑了一下。梁失翼马上恭敬地问:"温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天机’珠对我非常重要,我还是需要麻烦梁大人从蔡相那里找回来。然后我才能把这个瓶子还给大人……"他边说边笑,似乎对自己成功地愚弄了梁失翼而感到兴奋。
"你!"梁失翼咬了咬牙,把已经涌上来的怒火勉强压了下去,"温兄,向蔡相讨‘天机’珠这件事是否可以暂缓,你还是先把‘忘情水’还我,让我解了恹恹的‘伤心蚀骨’再说如何?"他虽然没有再向恹恹看上第二眼,却也知道恹恹的病已经再也拖不得了。
"呵呵哈哈,好说好说。只是梁大人,这‘伤心蚀骨’的毒连我自己都解不得,你的‘镜镜神功’跟‘忘情水’就能解得了?更何况,纵然你解得了这‘伤心蚀骨’,又怎么能解得了我的‘花容失色’跟‘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毒?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温求欢狂笑着,他是毒穴温门的人,下毒自然是他的专长。
"啊!"黛绿跟梁失翼几乎是同时叫起来,马上发现自己的气息似乎运转迟滞。黛绿跳起来,砰地一掌打在身后的窗户上。窗户碎裂,马上有一阵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脸上一寒,但那种迟滞的感觉立刻减轻了许多。"晚了晚了!黛捕头,你还是省些力气吧!"温求欢依然得意洋洋。他对自己下毒的功夫非常有信心。
一直沉默着的十一郎突然开口说:"你的毒真的很厉害,但你有没有听说过东海诸岛有一门‘龟息功’,可以自动封闭呼吸达数日之久?不呼吸,又怎么会中你的毒?"他的脸色依旧白皙明亮,除了对恹恹的关心,其他的事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难道、难道你是东瀛来的高手?"他笑不下去,也说不出来。"你为什么不自已试一试?"十一郎的脸沉静的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冰。他的苍白的手已经握在腰间的剑柄上。
"你难道就不怕我把‘忘情水’毁掉?"温求欢还存着最后的希望,犹如溺水者手里握着的最后的稻草。"它跟我无关。"十一郎斩钉截铁道。
"那么,你要什么?我可以……"温求欢发现自己布的局出现了一个大破绽。他根本没有想到蜿蜒楼上会突然出现东瀛剑客。他本以为梁失翼、黛削眉已经坠入他的彀中,但现在才发现坠入陷阱的恰恰是他自己。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蜿蜒楼顶突然轰然洞开。有个高大的灰衣人破顶而入,劈手抢走了温求欢手里玉瓶,然后又像一阵狂风般呼啸而去。那个人灰色的衣衫像秃鹫的羽翼般肃杀,黛绿眼快,还看见那个人脸上覆着一块灰布,将眼睛以下的部分全部遮盖住。灰衣人的来去如此迅速,非但是中了毒的梁失翼跟黛绿没来得及动作,就连未中毒的十一郎跟温求欢也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那个人的轻功已经到了"御风而行"的境界。
梁失翼蓦然腾飞,向梁角的温求欢出手。他把愤怒跟失望全部发泄到温求欢身上,虽然是在中毒之下,这一抓也是快如闪电,掐在温求欢脖子上。然后,他带着黑衣的温求欢回到桌前。忘情水已经失去,他只能把解毒的希望寄托在温求欢身上。
"啊……"温求欢痛苦地翻着白眼珠,肩膀也在微微地抽搐。梁失翼放开了自己的手,立刻,温求欢委顿在地。"现在,我想你该明白怎么做了吧?"梁失翼的声音冷得像冰冻的铁。
"梁大人你看!"黛绿惊叫。因为她看到温求欢左颊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齿痕,正在汩汩流着黑血。与其说那是齿痕,倒不如说它是一个方形的洞口,因为温求欢整个的左脸已经被这个洞口撕裂开来。这么重的伤,温求欢却完全没有呻吟。他整个的生命似乎已经被这个洞口吸走。
"我、我——"温求欢最后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他的脸皮迅速干瘪下去,像倒空了的口袋。梁失翼向后一退,再仰面向屋顶的空洞望去,喃喃地说:"辰州‘僵尸门’的妖人又现身了么?"黛绿重重地叹气,是为恹恹,更是为自己。"僵尸门"的高手练的俱是邪门武功,几乎每一天都要靠吸食活人鲜血维持生命。他们到了京师,六扇门的人又有得忙了。
"恹恹!"梁失翼抱着恹恹失声大叫。恹恹唇边流出的血已经在桌子上流成一条艳红的痕迹。现在,非但没了"忘情水",而且温求欢在蜿蜒楼上重新下了更古怪的毒,恹恹的命早有半条进入了鬼门关。
"梁大哥——"恹恹吃力地张开了眼睛说,"那一晚在京师里,我跟踪你去了悦来客栈,也见到了挽姐姐。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你已经有了挽姐姐这样好的妻子……"她吃力地说着,嘴唇每一张合都带出更多的鲜血。这些血沾染到梁失翼胸前的衣服上,像盛开了一朵无比鲜艳的花。
"我知道,你为了我的病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不惜跟蔡相暗渡陈仓,更将挽姐姐的‘天机’宝珠骗来,向蔡相换取‘忘情水’,只是,你不该骗了挽姐姐后,又差手下杀了她。她、她是最无辜的,为我而死……"
梁失翼左掌用力抵在恹恹背上,自身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恹恹体内,期盼能以一己之力延续她的生命。"大哥,你不要再损耗内力了,我、我已经不行了,而且,我要用自己的命去偿还挽姐姐的命……"
"恹恹,你什么都不必说,你是不会死的!"梁失翼的脸开始变得惊人惨白。他想不到恹恹早已明了真相。"大哥,我早就是你的,而且,就算跟挽姐姐一起侍奉你也决无怨言。你、你早该告诉我,一切不就都解决了?你不该、你不该……"
梁失翼摇头:"恹恹,我没有杀她,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杀她!"恹恹苦笑:"大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欺骗我?我记得那晚你在悦来客栈院子里的槐树上偷偷地向房间里看,曾经用力一掌拍在大树上,目露杀机。我们已经好了这么久,你在想什么,我还看不出来么?"
梁失翼重重地摇头:"恹恹,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没有杀她。她对我有恩,你对我有情,无论哪一方我都不肯辜负。所以,只能瞒着一个、骗着一个。为了你,我必须要得到‘忘情水’;可蔡京那个老贼无论如何都要我拿‘天机’珠去换,我这才骗了挽挽的——我不得已……"梁失翼叹息着。他虽然是名动京师的九门总捕,断得了天下任何疑难杂案,却实在无法理得清这一段情缘的头绪。
屋中另外三人听着梁失翼二人对话,犹如在听着哀婉凄怨的故事般。
"我骗了挽挽,跟她说只要了断了京师里的事便去江南乡下跟她共度此生。可京师里的事、江湖里的事如何能了断干净?"
"那么,挽姐姐的死又是为何?"当时,雷挽住在客栈西院上房。梁失翼隐身在老槐树上向屋子里望,而恹恹则躲在一处廊柱后面。梁失翼内心里交战,两个女孩子,他一个都不忍心舍弃。他向古槐树上情不自禁地拍了那一掌,是他痛下决心之后的事。他最终决定了自己的选择:"恹恹,我只要你!今生无悔!"恹恹没有猜错,那一刻他真的已经动了杀机。
槐树震动,惊动了上房里的雷挽。恹恹望见窗纸上的剪影一晃,有个女子的声音问:"谁?是你么?"声音里满是甜蜜与期待。这种语气,恹恹最是熟悉,因为她自己在每次等待梁失翼赴约的煎熬里整颗心也是如此被相见时的欢愉跟别离时的苦涩所左右。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梁失翼用这句诗回答了雷挽的探询,也将自己的杀心暂时泯灭。门扉一启,雷挽跨出房门来,跟自槐树上飘身落下的梁失翼拥在一起。这叱咤江湖的奇女子在梁失翼面前如小鸟依人般可爱。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廊柱后面的恹恹已经叹息着落泪……
"你都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了?"梁失翼凝望着恹恹失血苍白的脸。他把这一切始终瞒着恹恹,就是怕她受到哪怕是一丁点最微小的伤害。"我跟挽姐姐曾经有过一夕长谈……"恹恹的笑里更多的是苦涩。她在人海茫茫的京师一心倚靠梁失翼,却料不到他竟然把这天大的事瞒着自己。
梁失翼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恹恹会知道"风掣红旗冻不翻"的茶名,那本来是他跟雷挽的独一无二的秘密。"大哥,你知道么?我已经跟挽姐姐商量好了,等我的病痊愈,我们三个便一起离了这京师里纷纷扰扰的恩恩怨怨,搬到江南的乡下。我跟挽姐姐共同服侍你。这个秘密,挽姐姐说是要最后再告诉你的,可惜……"
梁失翼心口似乎被一个几千斤的重锤击中。雷挽跟恹恹都是最痴爱他的女子,本来可以有一个最完美、最令人羡慕的结局。只是造化弄人,现在变成了爱他的人都不免要奔赴黄泉的局面。
"血咒!"黛绿跟十一郎都想到了"自暴自弃、无可挽回""五道雷锋"的血咒。或许是巧合,或许那血咒真的产生了巨大的诅咒力,才令梁失翼到了如今悲惨的地步。
恹恹死了。她最后是死在自己心上人怀里的,也算是死得其所。梁失翼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梁大人,究竟您属下为何要去劫杀雷挽?难道您一点都不知道?"黛绿虽知道现在并不是提问的最佳时机,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知道,"梁失翼的眼神突然变得遥远而迷惘,"我当然知道。他们两个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他为了拿到雷挽手里的"天机"珠,不惜用好言好语把她稳住。在悦来客栈那一晚,他也曾经想到过要除掉雷挽的,也曾动过杀机。"那你为什么没有自己动手?"黛绿更想问的是:"为什么不能保全雷挽跟恹恹,而非要弄到如此尴尬的刀兵相见的地步?"
"她对我有恩,昔日我还没有来到京师之前,她对我帮助很大;并且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委身于我。我下不了手……"梁失翼哀叹着。他不肯翻脸无情。只是,他不知道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伤了她的心比夺了她的命更令她的恨来得重。
"我更不能负了恹恹。自卓颜楼上误伤了她之后,我曾经立誓,一定要把她的病治好,然后一心一意照顾她,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不让她沾半丝风雨……"梁失翼不能把爱平均分给两个女子。即使恹恹跟雷挽愿意双双下嫁,他自己的良心也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他选择了恹恹,也许这是他命里的劫。劫尽人亡,不能自主。他的誓言仍在耳边,恹恹已经去了。
十一郎静静地立着,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脸上沉静如水。他刚刚爱上的女孩子已经死了,如同一朵花还没有开放便已经夭折。
"我虽没有直接动手杀挽挽,但她却是为我而死。一弟跟十五弟对我忠心耿耿,我对挽挽跟恹恹之间的矛盾心情,他们察觉,所以才出手为我杀挽挽,只是因为我心里更多的是偏向于恹恹一边,才决定了挽挽的命运。"
黛绿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她现在开始有些敬佩横尸长街的梁初一跟梁十五,"士为知己者死",为了把黛绿对梁失翼的怀疑引开以保全梁失翼的名声,他们更是处心积虑编造了那个要"远赴东瀛扶桑"的谎话。
"我不该出现的!"黛绿幽幽地说。正是由于她的出现跟怀疑,才导致了梁初一跟梁十五的暴露。他们肯定是故意出现的,要把黛绿的怀疑视线斩断,把所有的事情都包揽在自己身上。这一点她想得到,梁失翼自然也想到了:"他们总以为我在京师里还有大好的前程,他们敬重爱惜恹恹就像自己的亲生妹妹一般。所以,他们才……"
"饭!"黛绿只吐出了这一个字,她想到梁初一跟梁十五临死前忆起生命里最快活的一顿饭时,那种神色里的灿烂,"大人,他们临死前只说过‘生命里最快活的一顿饭’的话,那又是什么意思?"
梁失翼听了黛绿的话,脸上也突然有了光彩:"当年,一弟跟十五弟给黑道上人陷害,落在天牢大狱的索凌迟手里。被索凌迟整得几乎要变成残废,是我救他们出了天牢。出牢的当日,我们在天牢对面的一个卖烧饼的摊子前饱饱地吃了一顿烧饼卷牛肉。他们曾经说过这是两个人生命里最快活的一顿饭。"就算到现在,梁失翼也能想得起当时梁初一跟梁十五脸上的感激。"那真的是一顿最快活的饭!"黛绿虽是一个女孩子,但也能明白这群江湖汉子之间铁骨铮铮的以命换命的交情。
疑团已经解开,现在黛绿能够明白"五道雷锋"跟梁失翼的纠葛了:雷弃爱上雷挽,但雷挽爱的是梁失翼。所以,雷弃对于梁失翼辜负了自己最敬爱的挽姐尤其愤怒,集合了"五道雷锋"里的其余三人于无名小桥劫杀梁失翼。他们要的并不是梁失翼的命。现在,"五道雷锋"的诅咒已经生效,梁初一跟梁十五死了,爱上梁失翼的恹恹也死了,接下来呢?是不是跟梁失翼有任何关系的人都得死?
"小姐!小姐!"紫鹃陡然大叫起来,声音凄厉。她用力去拍打恹恹的脸颊,似乎要把恹恹弄醒。梁失翼猛然俯身,瞪着恹恹的脸。恹恹的鼻翼若有若无地翕动着,似乎正在缓缓地恢复呼吸。梁失翼额头上的汗猛烈地涌了出来。他迅速把恹恹的身体扶起来,自己在恹恹身后盘膝打坐,双掌齐出,抵在恹恹后背上,把"镜镜神功"的威力发挥到顶点,把自己的内力毫无保留地向恹恹身体里输送。
"梁大人!"黛绿着急地叫了一声。她知道像梁失翼这种拼命救人的方法,无异于饮鸩止渴,非但自己要受十分重的内伤,而且体质虚弱的恹恹在这种强劲内力的狂轰乱炸之下也会五内俱焚。她叫了这一声之后,蓦地发现梁失翼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从他的头发开始的,本来乌黑柔顺的头发瞬息间雪白一片;然后,梁失翼的眉毛也由黑而白,如同被冬雪覆盖的焦土。"你——"黛绿如同坠入了一场无法解脱的噩梦,眼睁睁看着梁失翼的额头跟嘴角出现了深重的皱纹,一道连着一道。这一瞬间,梁失翼似乎突然老了三十岁。
紫鹃距离梁失翼非常近,她看到梁失翼抵在恹恹背后的双掌手背已经出现了灰色皱纹。那实实在在是一双老人的手掌了。"大人!"紫鹃凄厉地大叫。"恹恹、恹恹……"梁失翼哆哆嗦嗦地开口了,他真地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连沉稳的声音都异常苍老。只有他看着恹恹的眼神没有变,仍然是多情而温柔的。
黛绿掠到梁失翼身边,手足无措地道:"大人,恹恹已经死了,你……你再损耗内力也没有用!你……"梁失翼的肩膀晃了晃,他的内力已经油尽灯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紫鹃眼睛里已经再也没有了泪。看着垂老的梁失翼,她的心都快要碎成千万片。不知道怎的,紫鹃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见邻家贪玩的孩子到晚上临睡时老是舍不得闭上眼睛的事。因为那个小孩子虽然早就困了累了,还有好多玩具割舍不下,所以就算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还是忍不住再向妈妈要那些玩具来摆在枕头边看上最后一眼,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睡下。
人,最不能割舍忘却的是情。伤了人的世间最无情的东西也是情,即使知道用情到了深处犹如邪派的"天魔解体大法"般会重伤自己,仍然义无反顾地去爱去追。紫鹃尚未追到已经受伤若此,至于那些已经握了爱在手又脱手错失了爱的人呢?譬如梁失翼、譬如恹恹、譬如凄厉一望的雷弃跟痴痴盯着空盒子的雷挽……只有十一郎是冷静的,他的爱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被连根斩断。长痛不如短痛,恹恹死了,他的爱也尽了。
寒夜里的风从蜿蜒楼碎裂的窗户跟洞开的屋顶上毫无顾忌地灌了进来,吹得恹恹跟梁失翼衣袂飘飘,也刺痛了紫鹃的脸。恰在此时,早已经无声无息的恹恹突然张开了眼,脸上光彩一闪,反转身去,抱住了梁失翼的脖子,立刻两个人肌肤相接。
他们两个虽然早已经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但却从来没有越过礼法半步。所以,这一次是他们两个平生第一次肌肤相亲。梁失翼颤抖了一下,四片苍白的唇已经轻轻相接,再不分开。
紫鹃紧咬着自己的唇,这才反省到自己对梁失翼的爱是多么肤浅。只有恹恹才是能跟梁失翼生死与共的女孩子!紫鹃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正能令梁失翼舍弃一切的只有恹恹,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女孩子能进入梁失翼的心,当然也包括自己。
那一吻长而甜蜜,而在一吻之后,梁失翼脸上带着灿烂的笑跟恹恹一起无声无息地去了。他已经得到了生命里的最爱,犹如得道的高僧坐化一般,带着最大的满足离开人世,抛弃空空的皮囊白日飞升……
8 暗器
夜依旧冷,长街依旧沉寂,只是在冷静的夜的背后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又有谁能说得清?特别是蜿蜒楼的这一夜,对于年轻的黛绿跟十一郎而言,应当是生命里最深刻的记忆。"喀、喀……"十一郎突然轻轻咳嗽起来,而且边咳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恹恹跟梁失翼的死带给他太多的震撼,这些是在此之前,他在东瀛扶桑岛上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黛绿站在这条长街的十字路口上沉吟了一会儿,果决地迈开步子,向东面远远地灯火辉煌处前进。十一郎跟上两步道:"你要去哪里?这一夜发生的事还不够多么?"
黛绿并没有停下自己的步子,她冷冷地说:"我要去给雷挽讨回公道……"雷挽的死是因为梁失翼要救恹恹,但若非权相执意要梁失翼拿"天机"珠来换"忘情水"的话,雷挽必定不会入京师,也就没有今日惨变了。所以,从间接意义上来看,权相也算是谋杀雷挽的凶手之一。所以,现在黛绿要去从权相手里拿回"天机"珠,让它跟无辜而死的雷挽葬到一起。
十一郎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黛绿话里的含意。他摇摇头,停住脚步:"那里太过凶险,不值得轻易冒险;更何况,就算你到了那里,又怎么能确定会拿到‘天机’珠?"
黛绿仍然没有停,似乎这条路一经选定,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可以走了,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雷挽是黑道人物不假,她曾经杀人如麻也不假,但在这一场惨变中,她是最无辜的受害者。而且是最可怜的受害者。不但被自己的爱人抛弃,更遭到无故的狙击,身死于枯井。黛绿知道,如果自己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就枉背了"红颜四大名捕"这块金牌。
那么,恹恹呢?岂非也是弱者中的弱者?先是被梁失翼跟温求欢的混战所误伤,又被第二次出手的温求欢暗算——她本属青楼歌妓,身世已经凄楚,再连遭侵害,未得善终,这样的人岂不更应该得到黛绿的保护?"其实,恹恹更需要有人为她讨回公道……"黛绿像是在自言自语。恹恹自愿跟雷挽同时侍奉梁失翼,但却求而未得。她若泉下有知,或许也会盼望着"天机"珠重新回到雷挽身边,如此也能减少自己心里的愧疚?
十一郎因黛绿的话而突然感悟。他是局外人,这场局里唯一跟他息息相关的就是在落梅残雪前惊鸿一瞥的恹恹。恹恹死了,他身体里某块冰山突然消融动荡。"你等等我,我也要去——"
虽过了三更,转眼间天将黎明,但这厅里的两个人依旧毫无睡意。
已过了不惑之年的这人身着一件蓝色锦袍,制作非常精致。他的神色也极为高贵倨傲,卓尔不群。此刻,他正用右手轻轻掠着自己的短须,似乎正在沉思之中,只有右手尾指上那块质地精美的翠玉扳指在明烛下闪闪放光。他的双眼微微地垂着,偶尔展动,便有冷峻的光芒自虎眉下扫出,甚是惊人。他的肤色白皙而光滑,想必此人是个懂得养生的富贵中人。
陪在他身边的那人却极年轻而谦恭,颈子微微地垂着,似乎是一直在看自己腰间悬着的短剑。那柄剑长不过两尺,裹在黑鲨鱼皮鞘里。有两条杏黄色的穗子自白色的剑柄上垂下来,随着厅外的风荡呀荡的。他的头发用一条白色的手帕系在颈后,黑而柔软,倒有些像女孩子的秀发般柔顺。他的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的样子,样貌甚至还有些腼腆——但这里是权相蔡京的府邸,他面前的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蔡京。能跟权相平起平坐的人不多,所以,他的来头绝对是容不得人半点轻视的。
他姓唐。江湖上提起姓唐的人物来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多问上一句:"姓唐?会不会跟蜀中唐门有关?"这个年轻人非但跟唐门有关,而且是大大的有关。他就是这一代唐门弟子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唐少先生。"没有人料到你已经入了京师吧?"权相望着厅前黑黢黢的花树,似乎是无意,又似乎是有意地问了这一句。唐少先生是蜀中唐门派出来协助权相清理京师江湖势力的王牌,权相倒也不曾小瞧了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唐少先生垂着颈子笑了笑。其实,江湖上关注他的人都知道此刻他应当躲在唐门"昂昂堂"闭门苦习"大不敬神功",功未成绝对不会出唐门的。他的笑就是无声的默认。"那么,你的‘大不敬神功’已经练成了?"
仍然是淡淡的笑。有时候,他宁愿把权相看成是一头永远喂不熟的老虎,永远在心里或者在身前保持恰当的距离。
"哼!"权相斜睨了唐少先生一眼,向大厅侧面的一张铺着东北虎皮的大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在等一个消息,否则也不会耽搁到现在还不去睡。唐少先生也恭谨地跟了过去,垂着手站在权相一侧。
权相的左手边是一个精巧的茶几,此刻茶几上搁着用巨幅的锦缎包裹着的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权相隔着锦缎摸了摸,脸上突然飘起一个捉摸不定的笑。唐少先生开口道:"相爷妙算,先前对梁失翼的这几步已经算无遗策,真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给他如此奉承,权相的脸不由自主地绽开了微笑。茶几上的东西正是"天机"珠,两个时辰前,梁失翼亲手把这个东西送来,然后千恩万谢地拿走了他赏赐的"忘情水"。
"相爷,据我所知,‘忘情水’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若就这么给了他,岂不是……"唐少先生抬起眼来,明净如水的眸子里露出一点点不解。"呵呵呵呵,不错。如果世间真的有‘忘情水’这种东西,我是绝对不会拱手送予他人的。梁失翼是九门总捕,一直是站在诸葛神侯那一方面,你想我怎么会真地去帮他?"权相得意地笑起来。
"那么,您给他的……"唐少先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懂得在合适的时间里装傻。"那只不过是十四姨娘养颜用的荷叶汁罢了,呵呵……"唐少先生觉得自己背上掠过一阵轻微的寒意。
"小唐,"权相目光电射在唐少先生脸上,"你是在怪我太无情么?"唐少先生脸上红了红,无奈点头:"相爷,我只是在为梁失翼不值……"
"小唐,你是个聪明人……"权相不得不喟叹。他方才这一问,对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即使心里是那么想的,嘴上必定不会坦然承认。而唐少先生竟然坦荡荡地点头称是,这至少可以证明一点,如果他不是心无城府便是城府太深,竟然跟大多数的人做法大大违背。"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犯罪——这句话唐门老祖宗不会没告诉过你吧?"
唐少先生又闭嘴不答,谦恭地笑。"他该到了吧?"权相自言自语。檐前突然掠过一阵风声,有个着灰袍的高大汉子倏地闪进来。
权相跨前一步问道:"东西呢?拿回来了么?"那个大汉的脸自眼睛之下都被一张灰布遮住,他整个额头跟眼睛也仿佛是灰白色的。他把一个玉瓶恭恭敬敬地捧到权相面前,"相爷,幸不辱命,东西在这里。"那个玉瓶自然就是梁失翼辛辛苦苦得到,又在蜿蜒楼上失手被温求欢抢走,最后又害得温求欢丧命的东西。
权相伸出光滑细嫩的手,把瓶子握在手里,满脸俱是笑容,"好、好,你辛苦了,先下去吧。"灰袍的汉子缓缓退了出去,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唐少先生早就把这灰袍汉子打量了数十遍,此刻才淡淡地说:"相爷竟然把辰州门下的人都网罗到了?看来,我们老祖宗派我过来也是画蛇添足之举。有了这么多高手相助,相爷何愁无人可以差遣?"
"他们?又怎及得上唐门的万分之一?"权相把玉瓶举在眼前,心不在焉地回答唐少先生的话。他仔仔细细地把瓶子检查过之后,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唐少先生踏近他的身边问:"相爷,瓶子仍然是那个瓶子,难道相爷从中看出了什么?"
权相回脸再笑道:"瓶子只是瓶子,但我想这应该是一只会说话的瓶子,至少它已经把这两个时辰里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我。"看着唐少先生脸上的不解,权相望向厅外即将扫尽的黑暗,皱了皱眉说,"还有最后一个环节,我相信,她,是一定会来的。"
权相嘴里的"她"指的是谁?黛绿并不知道,但她是一定会来的。拿回"天机"珠,平息已经深埋在枯井中的雷挽之幽怨。
她跟十一郎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权相府邸。一切应该感谢十一郎的五行遁术,而且,在他的易容术下,黛绿早就变成了一个满脸病容的四十多岁的驼背女子。黛绿无意中看穿了十一郎的心。他对恹恹仍然念念不忘,下意识地参照恹恹的病态之美来改扮黛绿。"问世间,情为何物?"黛绿虽然尚未因什么人动情,但对于"情"字予人的苦楚已经深深明了。
所以,当两个人破窗而入,欺近正面对面站着的权相蔡京跟唐少先生之时,那两个人显然并没有看得出黛绿的真实身份。十一郎轻松制住了权相蔡京的喉咙。他存了一点私心,想要看看黛绿到底是如何出手制敌的。谁都看得出那个垂着颈子微笑的年轻人当是一位精华内敛的一流高手。
蜀中唐门最精擅的是暗器毒药,唐少先生是唐门老祖宗最看重的人,自然代表了唐门武功高明境界。而红颜四大名捕里的黛绿最擅长的武功也是暗器,这一战,是两个当代的暗器高手暗器对暗器的一战,所以,他们交手的那一刹那虽然短暂而急促,却如烟火初绽般的灿烂惊人。
首先,十一郎听到的是声音——暗器自袖底穿出然后划破空气的急促尖利的声音;暗器飞撞上对方暗器的清脆撞击声;暗器射空之后再从墙壁上弹射回来的沉闷啸声。这许多种声音各不相同,当是不同材质、不同形状、射出力度各不相同的暗器分别发出,然后汇集成了一曲暗器的歌……
然后,十一郎看到了光——蓝色的是唐少先生淬了剧毒的暗器上的星芒;银色的是两个人暗器相撞之后发出的灿烂火花;另有一种飞掠来去的艳红当是黛绿发出的某种暗器上缚着的红缎子的颜色……
接下来,十一郎看到了两个人的步法——唐少先生起初迎着黛绿的身形疾进,两个人的对决在间不容发的距离内展开,气势最盛。然后,黛绿向后退却,似乎给唐少先生以逸待劳的气势所压倒;但转眼间唐少先生的气势烟消云散,退的反而变成了他,一退五丈,背脊紧贴在大厅的后墙上,再也无路可退。这一进一退,两个人对战的距离自始至终未超过三尺,而两个人的手脚乃至四肢每一个关节都在闪电般快速地射出各种暗器……
然后,唐少先生在间不容发之际又闪电般飞升,冲破大厅的天窗跃上飞檐。厅外星光下,不断闪现出暗器对决暗器的星星点点的火花。战法云:一寸短一寸险。在这么近的距离性命相搏,本来已经是最最危险的战斗,偏偏两个人用的都是暗器,更是生命悬于一发的惊险万状……
最后,对决的二人骤然停歇,暗器跌落飞檐青瓦上的细碎声音仍然延续了许久方才停止。十一郎跟受制的权相仰面看着,目不暇接。
"我的暗器已经发射尽了。"唐少先生无奈地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即便是受制认输,他也依旧保持着风度翩翩,眉宇间更隐隐含着一种独步天下的霸气。黛绿以一柄红颜小刀隔着三寸距离遥指唐少先生的颈下喉结,方才这一战是她平生之最惊险的一战,这柄刀也是她最后一枚暗器。这一战,她胜得侥幸。"承让、承认!"她枯涩地开口回答,易容术不但改变了她的容颜,也令她的声音迥异。
唐少先生黯然道:"我想不出京师里竟然会突然出现阁下这样的暗器高手,你到底是……"他瞪着黛绿,似乎想从黛绿的伪装下面看出她的真实面目。两个人近在咫尺地四目相接,隐约有英雄重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意。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这京师,你本不该来的。"黛绿也冷冷地盯着他的脸,她万万没料到唐少先生已经暗地里进了京师。"不该来?呵呵。"唐少先生轻笑了一声,傲然道,"京师如此之大,难道别人来得,我就来不得?"他紧盯着黛绿的眼睛,"我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在这种形势下你入相府来,必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黛绿僵持着不回答,唐少先生唇角浮出一个微笑,"我看得出,蔡相必定也能看得出。这一次,你们要想顺利收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了。"花树间人影憧憧,似乎卫士们正迅速聚拢来。黛绿向檐下扫了一眼,皱了皱眉。这一次的行动如果连诸葛先生也牵连到的话,自己的罪过就太大了。
"唐少先生果然是蜀中唐门数十年来的第一好手,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了你!"黛绿重重地叹息,"你又何苦卷入到京师这场风雨里来?"黛绿手里的刀已经收了。这一战,她胜的也只是暗器,但蜀中唐门有很多种武功要比单纯的暗器功夫高明。今天这一战她胜了对方,但并不能保证在以后的交手里能胸有成竹。
"唐门前后历经三百年,江湖中缺少了蜀中唐门,那还叫做完整的江湖么?"唐少先生傲然冷峻。他此来京师,志在中原。犹如当年三国蜀相之苦心孤诣六出祁山,怎肯看着大好河山旁落他人?"其实,我败的只是暗器。"他的话里有话,"蜀中唐门门下弟子三千,精擅下毒一道的逾八百人,如果他们都赶赴京师,败的人又怎么会是我?"
"我知道,"黛绿艰涩地说,"蜀中唐门的确了得。只是,你有弟子三千,我也有我的朋友。无论形势多么危险,我们腔子里的血始终都是热的。"
江湖,除了红颜四大名捕跟蜀中唐门,更有六大派、十八路联盟、七十二道烽烟、八十一家反王、一百零八风云铁骑——各派势力林立,每个人都对花花世界欲图染指。京师之风雨,的确也非红颜四大名捕所能左右了。乱世出枭雄,唐少先生矢志要做的便是当年曹阿瞒那样的乱世之枭雄。
"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的……下一次,我希望大家谁都不要给谁留下机会。"说到这里的时候,唐少先生的脸色也暗淡下去。"也许吧!只要大家还在京师里!"黛绿叹息着跃下大厅,提了茶几上的包裹,那里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唐少先生垂下了手,神色萧瑟。
黛绿自茶几上取了包着宝珠的包裹,跟十一郎迅速退走。他们志在宝珠,根本无意伤人。
大厅墙壁上有一张挂着的卷轴突然动了一下,画轴向上缓缓卷起,有个人从洞开的暗壁里走了出来。他的容貌跟方才被十一郎制住的权相蔡京一模一样,只是他脸上那种独霸天下的气势,却是任何人任何手段都无法伪装出来的。唐少先生向他只望了一眼,已经给他那种匕首般锋锐的目光压制住,不得不低下头去,默默地露出一个谦恭的微笑。正抚着被十一郎弄痛了的喉咙哼唧的那个人见了暗壁里出来的人马上倒身下拜,"相爷!"
权相目视着唐少先生的脸:"你方才并没有尽全力么?"他的眉目如刀,似乎要把唐少先生埋伏在微笑下面的真实想法挖掘出来。唐少先生沉吟着想了想,蓦地露齿一笑,"的确,我没有尽全力。相爷看出来了么?"
权相刀眉一挑,像是要马上发作出来,但双手重重地拂了一下锦袍的下摆,旋身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强自把怒火忍住。"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她是……"权相向黛绿跟十一郎退却的方向望了望,重重地顿足道:"你看,‘天机’珠……"他对于失去"天机"珠似乎非常惋惜。
唐少先生矢口否认:"我不知道对方是谁。而且蜀中唐门的敌人里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权相脸色一沉:"京师里擅于使用暗器的好手并不太多,你就算扳着指头数也数得过来。你明明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偏要对我撒谎么?"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变得高亢尖利,似乎马上便要发难。
唐少先生向权相身前迈了半步道:"如果我真的留住对方,或者跟对方拼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话,岂不是将相爷的妙计破坏掉了?"
权相猛然抬眼,两个人,一老一少,都是京师里心机深沉的高手。四目相对之间,彼此都无法隐瞒自己的心事。所以,他们各自将目光迅速转开。权相吐出一口积郁的长气道:"好,你连我的计划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他语音里似乎十分失望,因为他本以为自己的计策绝妙之极,一石数鸟,却不知道唐少先生一眼便能看穿。
唐少先生本待张口回答,但目光突然转向厅前花树之间。同时,他的身体也刷地掠了出来,直扑向花树最繁茂处。权相三步并作两步踏出厅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怎么回事?"为了自己的计划,他早就把厅外巡视的卫士们支开。所以,当他大叫的时候,并没有卫士循声赶过来。
唐少先生愣住了,因为花树之后并没有人。非但没有人,连只会飞会动的虫蚁都看不到。"难道是我判断错了?"唐少先生支起耳朵向四面谛听,的确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垂着颈子想了想,陡然面色一喜,腾身而起,跳上了一根更高的树枝,自上而下观察。终于,他在一片落满了薄尘的杜鹃叶子上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凌空折了那片叶子,翻身落地。
"这是什么?"权相有些不解。唐少先生把那片叶子呈现在权相面前。现在权相也清晰地看到了在那片叶子上有一个浅浅的指痕,似乎是有个人轻轻地用手在叶子上捏了一下。他皱眉问:"叶子?能说明什么?"
唐少先生笑了笑,向那片叶子轻轻一吹。叶子簌簌地落在地上,转眼间变成一小撮绿色的碎片。"方才必定有一位绝顶的轻功高手隐匿在花树间。他为了不留下一点点痕迹,脚并没有踩在花枝的任何一个枝杈上,而是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捏住了这片叶子悬空停留在那里。"唐少先生向刚才自己探查过的位置指了指,继续说,"他全身的重量都悬挂在这片叶子上,内力早就将这叶子的脉络全部扯断。这一点,足以说明这人的轻功早就到了飞花摘叶、波澜不惊的高绝地步。轻功这么好的人,相爷,你应该能想到他是谁?"
"谁?"权相刀眉一立。这人敢如此大胆潜入厅前偷窥,可真是在老虎头上拔毛了。"呵呵……"唐少先生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方才送回假"忘情水"的灰衣汉子。他完全看得出那个高大的汉子身怀绝技而且城府极深。
"你怀疑的是……"权相也想到了这一点,眉头皱得更深,"如果真的是他,我、我们可得真的多加小心了。"其实,权相话虽如此说,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放心过,对自己的属下跟朋友也早存了七分的戒心。"如果他确实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内容,那么他此来的用意当然是为了‘天机’珠跟‘定海神针’。那两件东西真的这么吸引人么?"唐少先生似是在问权相,更多的倒像是在问自己。
一阵风过,将唐少先生脚下的落叶呼啦一声卷起,直卷入厅前的乱花丛中。权相冷笑:"不管他的用意如何,胆敢跟我作对的人,我决不会放过!"这数年来,跟他作对的人不是死了便是给他逼得流亡江湖。只有一人令他耿耿于怀,那就是先帝临终前托付的护国重臣诸葛先生。只是,他完全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必定能把诸葛先生这棵抗击他狂风暴雨的高树一举扳倒。到那时候,大宋的天下还有谁敢跟他抗衡?
小楼上寒风飒飒,小楼外水波潋滟。
"‘天机’珠!‘天机’珠?"诸葛先生把这颗硕大的珍珠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黛绿就站在桌前,沉默地看着诸葛先生。这里是诸葛先生府内的军机要地——西楼。
"这颗珠子,竟然害得那么多人搭上了宝贵性命?黛绿,你想将它如何处置?"诸葛先生因了"天机"珠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杀伐之气而悚然变色。他缓缓地把珠子重新放回到桌上的锦缎包裹中,抬眼望着静默的黛绿。从山东刚回京师,他已经知道了梁失翼之变,不禁又是惋惜又是感叹。
"先生,珠子来自雷挽,又害得她失了性命。我想拿它给雷挽陪葬。"黛绿的声音显得十分抑郁。"这样也好!皇上那边,我会去回禀。这颗珠子杀伐之气太盛,如果贸然去献给皇上,恐怕会有不祥之事发生。"
黛绿跟十一郎都曾仔细地研究过这颗珠子,只是没有什么收获。他们当然也已经去过小清水巷口,只是茶铺已经关门停业,林伯也不知去向。
"江湖上传说‘天机’珠里隐藏着神奇的‘定海神针’,看来这颗珠子必定能够打开。"诸葛先生仔细地看着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珠子,严丝合缝,根本没有露出什么可以破解的痕迹。当然,珠子可以用蛮力打碎,但那样一来,不管它里面有没有藏着东西,这绝世罕见的宝珠先就毁了,谁会做这种杀鸡取卵的蠢事?
一阵风过,桌子上的"天机"珠突然不见了。不见,是因为有个灰衣的蒙面高大汉子骤然自桌前掠过,将"天机"珠一把攫走。这个人是自西楼的东窗里掠进来的,诸葛先生跟黛绿仅觉得灰影一闪,这人已经盘旋着再次自东窗里掠出。
黛绿方追出东窗,身子已经悬空在水波之上。她的轻功本来也是足以自傲的,但跟那灰衣汉子比起来已经弱了半分。那个人一口气之间掠进、夺珠、飞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右足轻轻一点,又向追出的黛绿轻飘飘发了一掌。
结局 算盘
只是一个照面,一掌,已经令黛绿受了极重的伤。
黛绿的飞蝗石、袖箭、铁线镖连环射向灰袍人腰间,如泥牛入海。她双掌齐飞,硬生生接了灰袍人这看似轻飘飘毫无力气的一掌,蓦地大叫一声,向水面上坠落。幸好诸葛先生已经自东窗跃出,伸右手挽了黛绿的腰肢,再轻点水面倒飞,落在西楼顶上。他俯身看黛绿的脸,早就一片灰白,眼睛也无力地闭上,再翻开黛绿的掌心,同样是死气沉沉的灰白色。
诸葛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扬声向那灰袍人叫道:"这么多年,你们兄弟还是始终没有将江湖恩怨放下么?"
灰袍人轻轻松松地在水面上立着,左手握着"天机"珠,右手向诸葛先生挥了挥,嘶哑着声音冷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诸葛送我情!我们兄弟,怎么会忘得了昔日六扇门诸葛先生的恩赐?"他的眼睛以下全部被灰布覆盖住,但诸葛先生仍然看得出他高挺瘦削的鹰勾鼻子煞是惊人。
"宝珠你可以拿走,又何苦伤了她性命?"诸葛先生深深地叹息。"呵呵,你的化骨疗伤的本事当年就已经能够化解我们兄弟的‘万劫不复僵尸掌’。这数年来,我们兄弟的武功长进了,你疗伤的本事呢?当然也会越来越高了吧?哈哈哈哈!"灰袍人狂妄地大笑,语气狂傲不可一世。
诸葛先生又是一惊,"你们?你们四兄弟都入京来了么?"
"谈、笑、风、生,永不分离。我来了,他们三个怎么会不来?"灰袍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珠子,略一沉思,突然双掌合击。他的意思自然是把珠子敲碎,取得中间的"定海神针"。他只对‘定海神针’感兴趣,即使这珍珠有现在的十倍大,他也毫不吝惜。
只是他没想到,任何人包括诸葛先生也没有想到,珠子碎裂之时,突然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把灰袍人的身体炸成千万碎片。而且,巨大的爆炸力将水波激荡起数丈高的白色水柱,直溅上西楼,将诸葛先生跟昏迷了的黛绿淋得浑身都湿透了。
"啊——"诸葛先生脸色骤变,"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他向水波落下处遥望,正有一只灰色的鸽子展翼而飞,呼啦啦地扇动着自己早就被淋湿了的翅膀。
"可惜、可惜——"自檐前飞鸽传书上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权相不住地摇头叹息,似乎意兴阑珊。
"‘天机’珠毁了,‘定海神针’呢?落入水底了?又或者‘定海神针’就藏在‘天机’珠里的传说只是一个美丽谎言?诸葛先生跟那辰州‘僵尸门’的灰袍人昔年有什么样的过节?"这一晚唐少先生问了权相很多问题,也问了自己很多问题,但自权相那里得到的回答只有寥寥数句。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自权相这寥寥数句里已经归纳出了整个事件的完整经过。
首先,权相设计了"天机"宝珠的局。他在皇上面前夸大了这颗珍珠的妙处,令皇上动心,差诸葛先生寻觅珍珠下落。"天机"珠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宝贝,如果没有机缘巧合,谁又能找到它?所以权相又挪动了梁失翼这颗棋子,用假的"忘情水"引诱梁失翼骗来雷挽手里的宝珠。
"天机"珠已经有了,下一步呢?权相自然有打开珠子的方法,然后在其中装入了可以在瞬间剧烈爆炸的火器。据唐少先生推测,这种火器应该是来自江南霹雳堂。权相跟霹雳堂的人肯定大有关系,否则,在这个局里面,怎么会又有"五道雷锋"出来推波助澜?
权相的用意是让诸葛先生无意中得到"天机"珠,敬献皇上。然后,权相从旁边指点"天机"珠的机关所在,让"天机"珠在皇上手中爆炸,把一切弑君大罪都栽在诸葛先生头上。
"这一步棋真的是太毒辣了!"唐少先生想到这一点时觉得自己头上刹那间冒出了丝丝冷汗。弑君是第一大罪,若权相的奸计真的得逞,诸葛先生必定会被诛灭九族,死无葬身之地。他死了,权相大权独揽,这大宋的江山岂不已经有半边姓了蔡?
只是,天不绝诸葛先生。辰州僵尸门下的"谈笑风生"四大杀神竟然贪功冒进,觊觎"定海神针",阴差阳错,把"天机"珠里炸药引爆。
这一战,本来权相蔡京先机尽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每一步棋都算无遗策。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终于给诸葛先生逃过一劫,双方打成平手。想到权相蔡京布这个局的精妙,唐少先生也不禁拍案叫绝:"权相在数十年的京师风雨里屹立不倒,的确非常人可比!"
这一局棋里,尚有一个突然出现而不受任何一方左右的棋子,那就是白衣的傲岸少年十一郎。权相跟唐少先生都注意到了这个人。扶桑忍者,是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容忽视的一股巨大的武林力量。这个棋子在今后的战局里如何处置、如何牵引,那将是权相一方面临的新一个巨大难题了。
只是,在这一战里死了的雷挽、无名车夫、雷自斟、雷暴、雷自酌、雷弃、蜂后、梁初一、梁十五、恹恹、梁失翼跟灰袍人呢?京师里谁又会关心他们的死去与存在?江湖的规矩就是这样,胜者王侯败者寇。
唐少先生把"天机"一劫的简短经过缚在飞鸽足上,双手将它托过头顶。这只鸽子将自京师直飞入蜀中唐门去,把京师里的重大消息报告给唐门老祖宗,这一切是瞒着权相蔡京偷偷进行的。
唐少先生目送鸽子越过灰蒙蒙的京师的天空,神色又惶惑又激动。山雨欲来的京师,前途充满惊险与挑战,这也正是这个需要闯荡出自己的天地的年轻人所期待的。他握了握白皙的双拳,喃喃地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誓言:"我已经来了!京师的天下便是我的!没有一个人能挡得住我的脚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