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洛阳女儿行9
小椴
上期提要:小计的身世大白,原来他果是余皇后之子。没想到,关乎龙种的传言席卷而至塞外,无端干扰连城骑之军心。针对小计的刺杀也已发动。韩锷怀疑是方柠所使,但方柠在一年之前即已知晓个中隐情,为何会迟延至今才始发动?韩锷带着小计悄赴长安,又有人早为他们预备下一所大宅院。实不知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控局......
第三十六章:浩浩长安车辗尘
短鬓差池不及群
是谁会平白无故地送这么大个宅院给自己?韩锷躺在床上还在苦思难解--是方柠吗?抑或是洛阳王?按说他们两人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行踪。自己与小计这次潜返长安是极秘密的,就是连城骑中也只有数人知道,他们都不是会泄密的人。
韩锷本不打算接受这平白无故的重礼。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但那个管家林旺却说韩锷如不住下,他们的主人必不会饶过他们。韩锷心软,也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看出了自己的行踪,所以就住了下来。他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小计在对面睡得像也不是很踏实--他是不是也在怀疑送宅子的人是方柠?这次怎么却没听到他惯常的开口取笑?
这宅院虽然阔绰,卧室的陈设却极为简洁,似是知道韩锷的好恶一般。而陈设之中,颇具匠心,让韩锷隐隐觉得,只有一个女子才会有这般细心的布置。他辗转良久,将近三更,还睡不着,便挺身坐起。却从小计的呼吸中听出他原来也没有睡着。想了半晌,韩锷开口道:"小计,锷哥有一些话,也许是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有些话,锷哥一直没有跟你说......"
可他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余小计在对面床上也坐了起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迟疑半晌道:"锷哥,其实我也有很多事没有跟你说,比如......"
他的心中似乎也有秘密,这秘密压了好多天了,压得他日子都过得不那么踏实,也到了必须要说出来的时候了。韩锷一怔,望向他,只见小计的脸上似有愧疚之色。好半晌,小计却似忘了开口说话。韩锷的眉毛却忽一挑,眼中闪出一道冷光来,睨向窗外。窗外的蝉正没心没肺地鼓噪着,这声音因为室内的静默,似乎比平时格外大些。但那蝉声之中,隐有杀气。韩锷身子陡地拔起,一下披上衣袍,伸手捞到榻边之剑,一开门,就向外扑去。余小计的身子却忽一闪而起,抱住韩锷的身子,阻住了韩锷踏出之势。
韩锷一愣,却听他已极快地道:"锷哥,别动,院中布有阵势。"
韩锷向外望去,茫然道:"你怎么看得出?"他师父太乙上人精修两仪之道,他对此也一向敏感,怎么他不觉得,小计却觉出了?他适才只感到身周气息有异,所以才断定有敌手来了,而且是高手。却见小计一闪身,已挡在了韩锷身前。他的一双瞳子忽变得诡异起来,一只明亮,一只却暗淡,仿佛阴阳眼一般,连他的语声都变得怪异了:"锷哥你忘了,我是余家的人。余家出身于大荒山一脉。大荒山无稽崖的《何典》,当今世上,只怕只有我看过,也看懂了。"
韩锷一愣,他倒忘了小计的出身。却见他的一双眼睛其色忽变,已不再是一阴一阳的怪异,而忽然潋滟清凉,如同两泓清水。只听他喃喃道:"厉害,厉害。"韩锷向门外看去,院子还是那院子,假山树石也还是那些假山树石,没有什么异状。却听小计道:"锷哥,你要想看清的话,就舔一舔我的眼睛。"
韩锷一愣,却听出他这次可不是开玩笑。一低头,微微的月光下,只见小计大大的眼睛,竟真似汪着两泓水一般。可那又不似水,止而不流。韩锷心思迷惑,伸出舌尖,真的轻轻地在他的眼睛上舔过--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海客归来"之术?传说中那些浮槎于海的行客远方归来时,眼中曾见奇景无数,家乡父老每欲知他所见,就会用舌头舔一舔他的眼睛,以求感悟。这等怪语虚言韩锷虽有所闻,一向以为是无稽之谈,哪想大荒山的心法果然荒僻如此。一舔之后,他只觉一点微甘带苦的滋味从舌尖蜿蜒入心脉,低声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水清瞳’?"
余小计道:"不错,这是‘水清瞳’,也是我们大荒山的别传心法。我姐姐说,好多人穷其一生之力还不能修至极境。但我却是一双天生的 ‘水清瞳’。"
韩锷这时回眼向门外望去,顿觉背后寒毛一竖:小计说得不错,院中果布有阵势!他与小计歇宿之处本在后宅,那阵势却深深远远,似是从这大宅的门口一路布了过来,当真深不可测。韩锷也不能全看明那阵势,却本能地觉察到了一股凶险。只听小计阴沉道:"龙门异!这‘龙门二十品’,只有龙门异门下才布得出,还不是一人之力所能就。锷哥。他们从初更咱们入室时就已开始布置了,他们借阵法消解形影,所以连你都一直感觉不到有人靠近。到能感觉到时,杀势已成。如果不是你的警醒异常,提前发现一刻,咱们只怕现在已陷入阵局。那时,破无可破,守不足守,连咱们的床榻都要陷入阵心了。现在,好在这一间房他们还没来得及纳入阵内。"
--"龙门二十品"?难道这就是尽窥天下奇门之道的师父也说未尝一测其究竟的"龙门二十品"?这阵势分明不是一人之力可就,龙门异究竟来了多少人?他们难道为杀小计,已经倾巢而至?
韩锷得小计"水清瞳"之力,这时约略看清了那院中阵法。只见那阵法说不出的古朴硬拙。他的背脊一挺,忽然缚剑就背,那剑把在背上就是一阵响动,长庚似乎也感到了所面对的危局。韩锷低声道:"小计,龙门异倾力而出,锷哥这次只怕真的护不住你了。"
他这时已感到阵中有人。可怕的是,仅仅两个多更次,那阵势所布范围似已不仅限于这个跨院,而是从宅门而入,延入后园,这方圆数里的大宅似乎已尽纳入那阵势之内。天上夜色碧清,星光忽灿。地下地脉潜流的声音--他们居然已上借星斗,下引流脉,布就了这个"龙门"大阵。
韩锷身形瞬间一晃,一步就已踏入院内。小计一把没有拉住,只见他一步已踏入假山之侧。他踏歌步本就起于术数,这阵势他虽难深悉,但他的修为一向摄其要而据其精,一眼已看出了阵眼所在。他足下才及假山,那阵势一晃一迷,就要发动。他足下忽然发力,只见他的身子在空中一旋一腾,那一瞬似短也长--他却似把自己整个身子化为了一点星火。那星火一明,然后一暗,然后再一明,再暗时,星火渐淡,他已立身于一棵老槐阴下。小计大惊,高叫道:"锷哥,那是阵眼!"
一阵之中,阵眼最凶。龙门二十品本出于黄河之畔,传说黄河之下,原有数处大穴,深不可测,远及海脉。一旦陷入,漩涡涌起,直抽入海。那是舟船怯惧之处,但那也是这一阵的阵法力量源泉所在。那一点下陷虚空,如无根底,远通浩瀚巨阔之苍茫,头压万顷黄流之翻涌。此地名为"阵眼",也即"海眼"。韩锷怎么一踏就踏入了这么险恶的所在?
"填海眼"之术,本为踏阵的最凶破法。顷刻之间,可能就要尸横于地。只见那阵势忽滞,"龙门二十品"大非寻常,就是一阵之中,也不止是一个海眼。这海眼本是阵法的力量来源。布阵之人想来大惊,万没料到韩锷居然能看出这阵法的机窍所在,居然敢一步踏入这阵法至凶所在!只听暗处有人"哼"了一声,喝道:"好!"韩锷以星火溅海之术,一落之下,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水浸土掩,而犹有未屈之志。这一踏,他自己所受之力虽大,却也已伤了一个布阵之人。
阵法已动,四周景物一瞬间直欲翻旋汹涌,葬韩锷于海眼之下。韩锷却在空中踏歌而起,他的"石中火"之术,如星坠荒野,沧海激溅,却光华不息。--已一连串踏向那阵法的七处海眼之上。
--他拼的就是一己之力的灵动。那阵势虽强,阵力虽大,但发动却较他费时。只见顷刻之间,韩锷身如星火,一掠而过,数落数升,已连踏龙门二十品院内廊外的数处海眼,落如星火,起如沙鸥。小计怔怔地望着阵中的韩锷,这才明白他为何行此万险以求一搏。锷哥说:"这次只怕真的护不住你了",所以他才自蹈危局,不容他们暂一腾手,对付自己。他所踏既为凶险,那就不只是自己的凶险,对于布阵之人也是万险。
韩锷却已重立身于那棵老槐之下。他一落,阵势忽然凝滞。他知道,他们要发动了。龙门二十品只怕已三十年未现江湖。自有它以来,好像从没听说过这阵势失手过。他也无力与其相抗。
他忽抬起头,仰望青冥之天。他现在所可依仗的,只有一个天意。他忽然拔地而起,人在空中,身上长庚由背上的肌肉一耸,已高弹而起。阵势已经发动。天地忽黑,顷刻间似有大风刮过,那风利如刀,巨如鹏翼,一瞬间,韩锷带断,衣断,剑鞘失落,足下履断,脱落于地,全身衿袍忽敞,连内衣都被割得丝丝缕缕。他束发忽断,一头散发向上飘去,全身如裸,那衣服已不是穿在他身上,而是一丝一缕地披挂在他的身上,他的胸腹足腿已尽皆裸现空中。
地上沙尘扬起,如沧海无数次干涸后的桑田。上玄下黄,院中阵势已让人目迷五色。无处可落足,韩锷眼前忽迷。阵势一起,他已迷失阵眼之所在。他身子斜飞落地,才一落足假山之上,就忽然发觉,假山中藏有人。那山石一挤,就来夹他足腕。他身子斜腾而起,落向一株老槐枯枝,可一落之时,才发现,那枯枝本为利刃。他拼着足下受伤,斜踏其背,一点而腾,头下脚上,却借剑尖一点,落在院墙之沿。那墙沿却瞬时腾起一条铁锁,来锁拿他的剑脊。韩锷再度仓皇而起--无枝可依呀,无枝可依!
余小计却忽高叫道:"锷哥!"韩锷闻声向小计望去,却见小计面色决然,喝道:"我借你一双眼!"说着,他忽一扬手,骈指就向自己眼中点去。韩锷知他这必为大荒山秘术,惊叫道:"不要!"余小计的双指却已点在了自己的双瞳之上,然后,伸指一弹,两点水色飞渡而出。阵中已有人惊叫道:"水清瞳,这世上居然还有天生的水清瞳!"
韩锷不及反应,却觉得那两点水色直奔自己双眼,贴了上来。然后,一点清凉一炸,他的眼中似乎忽然明亮了。身外,是一个水色世界--原来这个世界还可以这么看的:一切都清澈如水。原来,在那个滑稽胡闹的小计眼中,所见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
阵中的一切一瞬间似乎都明晰起来。韩锷却不及细看,抬眼去看小计。小计的眼空空的--他的眼盲了!韩锷心中一痛,在阵中人还惊愕难定时,已从空中一掠而下,一刺已刺入一人的琵琶骨。那人痛哼一声,阵势一抖,然后重合,天地间瞬时风雨如注,但韩锷已重立于槐枝之上。
他目中既明,发剑伤人,招不虚发。那些来人俱是高手,居然有八九人之众。但他们还要催动阵势,借阵势隐形加力,万料不到韩锷会得‘水清瞳’之术相助,阵中窍要,一瞬间无可遁形。又搏了一刻,韩锷身受三创,可他已伤了四人。阵中人忽有人叫道:"这么打下去,龙门二十品已成我等负累。今天是杀不了他了,大伙儿,扯呼!"他们边退边收阵,那阵势因为紧缩,也无罅得入。韩锷虽在追击,却也攻它不入,眼见着那数人一进一进地退去,翻出宅外,他心忧小计,却不敢前追了。
韩锷折身反扑,心下却在忧急:适才情急之下,小计不知以何秘术渡这"水清瞳"给自己,以致双目如盲。这等秘术,必有禁忌,不知这沾到眼中的水色,却还不还得进小计的双瞳之中?
他疾扑到院中,却见那跨院之内似浮起了一抹诡气。那诡异味道太盛,幽幽戚戚,大是反常。韩锷才在院墙,却已见到一个女子伸出一只鬼爪样的手向小计头顶罩去。小计双眼如盲。那女子形踪似鬼,全无声息,分明借着未全散的阵法潜进来的。而小计却全然未觉。
"北邙鬼"!--韩锷一惊之下,几乎痛倒,他痛悔忘记了朴厄绯早已提醒过自己的"北邙鬼",欲杀小计的不止有"龙门异",还有"北邙鬼"。但他相距十余丈,是再也救不及了。他情急之下,只恨不得把全身力气都借给小计。他一折返,小计已经感应。他借瞳韩锷,仗的本是彼此三年相处后而得的一点感应,否则只怕虽大担风险,也借他不成。接着他感受到的就是危险。韩锷目眦欲裂,两点精光从眼中爆出,喝道:"小计,我还你!"他伸指向眼中挖去,却也不知怎么才可如小计般把这水清瞳渡返。可心脉中忽似一阵汹涌,一点内息挟着两点水光已从他眼中迸出。这情形极为诡秘,韩锷只觉眼中一黑,然后,重能视物时,他看到的是那女子神情一呆,他眼前光景还不清楚,却见小计的一只手已重重地拧在了那女子肩上一卸,居然已卸下了那女子的肩骨。余小计年来苦练,一身功力已有小成。那女子无防之下,手臂登时一垂。
韩锷飞身扑至,一掌击出,直切那女子颈侧。他用的已是杀手。可他这时望到了那女子的脸,只见她容貌秀丽,却乖戾狠辣,口里不由叫道:"小殊!"
他手上撤劲,但还是击得那女子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韩锷伸手一扶,那女子面带狠色,却一推避开丈许,又吐了一口血。只听韩锷道:"小殊,真的是你?"那女子一脸狠辣地朝他望来:"是我!"
小计的眼中已经复明。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只觉这女孩子和他当日见过的阿姝姐姐,无论身形、声音、面貌,当真无一不同。有别的只是两个人脸上的神色,阿姝姐姐的神色总是温和轻柔的,这个小殊却一脸乖戾,狠狠地盯着韩锷,直欲把他吞到肚子里一般。
韩锷见到她脸上神色,心思迷迷一乱,想起当日在居延城阿姝与自己说过的话--原来,她真的喜欢过自己吗?为此还不惜冒师门之忌,习修禁术,不只以"阿堵"之蛊种于自己身上,还在她胞姐身上下了"忌体香"?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自己吗?如果说,他相识的别的女子,他虽不懂她们的心思,起码还知怎么相处,对小殊,他却是连相处都不知怎么相处了。
可他心底忽然一怒,想起小计适才之险,喝问道:"你为什么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他眼中腾起怒意,剑藏肘后,却锋锐俱出,似乎面对这个虽自幼相识的玩伴儿,都难藏住一点杀心了。
只听小殊恨声道:"我当然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我说我种于你身上的‘阿堵’之蛊怎么突然间无故自解了,让你和杜方柠那个贱婊子凑到了一起,却全无妨碍。嘿嘿,你们通奸好多次了吧?原来是这个姓余的小不死用大荒山秘术暗地里破了我的‘阿堵’。他居然破了我的‘阿堵’!他破了我的‘阿堵’就是伤了我!你知道此术一破,我受的伤有多深吗?"韩锷一直奇怪自己后来与方柠自伊吾一夜,其后青草湖间欢好无数,如利大夫所说,本来这是自己绝对不能的,就是能只怕也要把命都赔进去,怎么还会好好的?原来真是小计--他这时脑中才想起,每于他疲累时,小计有时在他肩上臂上按着按着,自己的心思就模糊了。那么在自己的模糊中,他都做了什么?这"阿堵"之术不是那么好破的吧?好多次自己见小计清早就黄白了脸,练功也没心思,还曾责骂他。原来,那一切的起因都在于此!
他感激地向小计脸上看去,却见他一脸鬼笑浮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韩锷一愣,正不知他在笑些什么,然后才猛地想到那"阿堵"的禁制说起来可大是......香艳。他喉中一堵,一时心中千百般恨:这个小王八蛋、小混蛋、小坏蛋......直在心里把小计骂翻了天。心头只觉自己好惨好惨--自己所有的尴尬处与本来该是私密的事,这小鬼只怕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了,正不知他在暗处怎么笑呢!
他转眼看到小殊的伤势,心中怜惜升起,喃喃道:"殊儿,你这是何苦?"祖小殊的脸色忽然迷茫,茫茫然道:"何苦?何苦?生有何欢?死又何苦?"韩锷见她情迷,心中不由温柔一动,伸手就向她肩上扶去,欲要接上她的脱臼。祖小殊的脸上却忽古怪一笑,讥刺道:"韩锷,你这王八蛋果然是个多情种子。我只要露一点儿软弱就可以把你收服,让你中计了吧?"
她的脸色忽变得促狭,接着变成乖戾,暴跳道:"可我不,我偏不!我凭什么要装软弱扮温柔,要你觉得我好才再对我好?我就要害你!我就要欺负你!我就要破坏你身边所有你在意的!你忘不了我的,也摆脱不了我的!"她一仰脖子,"除非,你杀了我,不过那也要你有本事!"
说着,她一跳而起:"我跟我姐姐都不像,更不会像杜方柠、余婕那些
俗丫头一样装什么温柔来对你!"她本可以接上自己的胳膊再走,可她却任由它虚晃着,晃得韩锷心里一下下地替她痛着,翻墙而去。
韩锷怔立半晌,才回过神来,叫道:"小计......"
他本来想谢谢他,问问他有没有受伤。可还没出口,却见小计先板了脸,道:"首先,我要再一次跟你声明:什么叫‘你为什么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我跟你说过一千八百遍了!我余小计虽说先天不足,骨龄跟实际年龄原来对不上,但我现在比谁矮了?我不是孩子,我是大人!看到个乖戾点儿的就不知怎么做的是你,看到个女人就不知怎么办的是你,是孩子的人是你!"
韩锷心头一阵苦笑。他知道自己是辩不过小计的,苦笑道:"好,好,是我,是我,你是大人。"
第二天韩锷起得很迟。他昨日耗力极大,进了屋马上就调息起来,然后就睡了。早上起来,却见余小计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听小计笑道:"锷哥,昨天你就是这么身装扮见的什么殊儿呀。"
韩锷自顾一眼,脸腾地红了起来。他衣履昨日为阵势割破,一身袍子散开,里面内衣如缕,几乎全身尽裸。见小计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看,一巴掌把他打回头去,却听余小计还抿嘴偷乐道:"现在知道那小殊为什么没跟你说上几句就跑了吧?不过她也真狠--我要是她,只怕一见你就要吓得跑得不见了。"
韩锷被他逗得面红耳赤,忙去换衣,出来却不见了小计。走入院中,却见余小计正在院子中间忙着。韩锷一怔,问道:"小计,昨夜我调息时你还没睡,好像也在外面捣鼓,你到底在干什么?"
小计笑道:"昨天那龙门异中人布下的‘龙门二十品’当真是好阵法。我虽不会布,却大致还看得懂。到他们走时,那阵势的余形还没散。昨夜我就把那未散之阵凝定住了。今日起,我要用点儿功夫,稍加变化,把这阵势重新弄活过来。如果成功的话,嘿嘿,以咱大荒山的花哨,就是龙门异中的人重来,只怕也要费上一番精力。"
韩锷见他身边备得斧凿俱全,攀上攀下的,一时锯树,一时搬石,忙个不亦乐乎,他虽不懂,却也觉得小计舞弄得似模似样,笑道:"真看不出,你还这么能干。"
余小计咧嘴道:"你以为我的本事你全知道了呀。现在世上,我可是大荒山门下的唯一嫡传,好多心法,我姐姐都不如我。去年起我就开始研习《何典》了,嘿嘿,不过我这是无根之学,叫我自己哪怕布一个最粗浅的小阵,也不成的,但如已有架构,弄些花巧我可还大大在行。"
韩锷初识余小计时只道他是个懵懂顽童,从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原来对他家门心法浸润已如此之深。心下不知怎么微微一凛:原来,人世真的难测,就是小计这个孩子,且在自己身边这么久了,自己也从不曾把他了解得真切。他心头念头一起,就见余小计抬起眼来看着他,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脸上微有一丝苦涩,也微有一丝......惭色。
余小计道:"锷哥,你可是在怪我?"韩锷连连摇头,却听余小计道:"你别骗我了。昨日,我曾以‘谈瀛’之术让你看清阵法,后来又曾借你‘水清瞳’--那法子可不是平常用得出的,也不是对谁都行的。必须要有一点儿灵犀相通不可。但没白借的,起码这三两日内,你心里想什么,我多半会有谱的。"
韩锷知他所言不虚。心中一苦,被小计看穿心思只怕麻烦大了......忽听得门口传来一片吵闹之声,余小计丢下韩锷奔出去看。韩锷也在后面跟上,却见小计一出大门就已与一群人吵了起来。那群人却穿了身什么王府的号衣,小计这边的管家林旺正气愤地道:"一清早我就发现门口一大堆垃圾,还道谁不小心放错了,叫底下人来扫了。哪想,刚刚他们又推着这几车臭东西来倒在咱们门口了,真把咱们家门口当垃圾场了?"
韩锷看向门口街上,果有一车才倒的臭烘烘、黑糊糊的垃圾,还有几车停在旁边没倒。那车边一拨儿有十几个人,内中一个管事的冷笑道:"知道这宅子空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没人敢买吗?只为我家王府的二爷想要,宅主偏要一个大价钱,三千两买不进来。我们二爷一怒,他买不成,谁都别想买成!没想前日倒真卖出去了。真还有人有那么大胆子。二爷说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垃圾场了。怎的?咱们就等着你们修缮好了、住了人了好来倒垃圾的呢。"
这么大的宅院,他们"二爷"居然出价三千两,连韩锷这不通行情的人听了都不由苦笑。却听那管事的喝了一声:"小的们,倒啊!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垃圾场了,从明日起,一天早中晚三次,都倒在这儿。"
他手下伙计雷鸣一声,推了车就来倒。那管事的斜睨了门中的韩锷一眼,见他平民穿扮,冷笑一声道:"买主一直没留名,我还以为什么朝中的大官呢,也敢跟我们王府争地儿。嘿嘿,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德性。"
韩锷还没说什么,余小计已经大怒,一冲上前,伸手连抓,一个一个的,那一拨人都被他扔到了他们才倾倒的垃圾上。他下手很重,那些人摔得不清,挣扎爬起,一时个个身上脸上满是污臭。那管事的最先摔进去,却最后才爬起,口里怒道:"反了,反了!"还待喝令手下人上前,却见手下已没几个好的站在地上了,个个跟他一样。他眼睛一瞪,心下却一虚,口里虚言恫吓着,脚下却好汉不吃眼前亏,与那十来个手下连连倒退着拉车走了,口里却连连道:"好小子,你等着,你就等着灭门吧。"
余小计气恨地转过脸来,看向韩锷,想说什么。却见韩锷只是苦笑着用手搔着自己的鬓角,一声不出。旁边林旺口里喃喃道:"这叫什么世道?只要你不是个官儿,或是个比别人小的官儿,这长安城你就不用混了。这叫个什么世道?"
第三十七章:苍龙阙下驰骓马
紫阁峰头占白云
接下来两天,那送宅子的人还未出现,小计倒没像平时那么好奇。韩锷却已隐隐断定那送宅子的人和昨夜"龙门异"的来袭必有关联。否则,那伏击怎么衔尾即至?但他不走,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举动。他这次重返长安之行虽然隐秘,却本就是打算直面东宫太子的锋镝所向的。
奇的是小计这两日只是闷闷的,有时强装出开心的样子来,也不如平时好玩。他每日只在宅内修复着他的什么阵法。韩锷因为要筹算他在长安行事的计划,却也没有出门。这日看了半天小计的举动,笑问小计布了个什么阵,小计眼睛一翻,说道:"鳄鱼阵。"
韩锷一愣,这名字他还从没听说过--小计这孩子怎么行事这么古怪,连布的阵名也跟别人不一样。
他挠了下头,虚心请教,却听小计一笑道:"不懂了吧?还是我给你说吧:取你的名,加上我的姓,合在一起,不就叫做‘锷余’大阵?"
韩锷不由大笑。小计也得意,竟专门在那粉白的影墙上用笔画了幅画,说那是阵眼,指给韩锷看,笑道:"锷哥,你就是那只大鳄,我就是那条可怜兮兮每天陪在大鳄身边说不定哪天就被吃了的、胆战心惊的小鱼儿。小鱼儿要是有了什么错处,大鳄可要体谅则个。"
韩锷"呸"了他一声,却仔细看他画的那鳄鱼。不知怎么,越看越觉得那份闷闷的神情真是很像自己。以后经过那影壁,就不只觉亲切,仿佛真有点儿把这宅子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
可他们这三天过得却并不平静。原来,他们这小巷子对面的地界就是怡王府。头一日,怡王府后厨的管事在这里吃了亏,接下来每天就都来吵闹,带来的帮手也一日强过一日。头一回带来的还只是他们厨下的厨役,人人抄着剁肉的刀,二三十个,好不威风,却被余小计一阵乱拳打跑了。下一日重整兵马,来的就有王府侍卫了。那些侍卫一个个衣履鲜明,那叫一个风光!
余小计本是好事的人,这时如何禁得住别人撩他?那群侍卫看着威武,却被他一通乱拳,全部驱散。余小计看着他们那副样子,口里恨恨道:"奶奶的,老子们在疆场浴血杀敌,就是为了保护这些狗娘养的在家里作威作福?真恨不得羌戎人杀进长安来,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给咔嚓了!"
韩锷在旁边微微含笑,看着他脸上那一副少年人睥睨自豪的神情,只觉有趣。他岔断道:"你这个阵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成?这个大宅子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陷阱,咱们住住也该走了吧?"
余小计却笑道:"锷哥,再迟一迟。明早我就可以弄成了。"说着,他一笑,"嘿嘿,等那些龙门异、北邙鬼什么的再找来,光凭这阵,我要先绕他们个七荤八素,最后却发现正主儿已经不在了。"他想着得意,嘴里扑哧笑出声来。
没想第二天一清早,门口又是一片喧闹。韩锷皱了皱眉,小计情知定是怡王府的人又约上什么人来闹事了,生怕韩锷不许他出去,不等韩锷开口,身子一滑,已溜出大门外。
韩锷这两日天天盘算着怎么给小计提起他的身世,只怕自己提起那话后,小计就不免连日烦心,见他这两日难得快活,却也不愿拦他,且先由着他乐上一乐。那余小计一向自认有锷哥撑腰,别说什么王府,就是天大的祸他又哪会皱一下眉头?何况这两年他可是硬打硬地在沙场上磨炼过来的,论起打架,他会怕谁。他才蹿出大门,却见今日来的人果与昨日不同了,衣服混杂,不只有怡王府厨下的厨役,还有侍卫,更有一些人虽长袍在身,但腰腿精健,分明就是修习技击之士。余小计脸一沉,冷喝道:"又搬了救兵来了?别多扯了,想动手你们就上吧!"
那边管事的这回请来的却是开武馆的一拨人。余小计向那几人立身处一眼扫去,已觉得其中一个身材壮伟的只怕是一等好手。他恼那怡王府无理取闹,开口便不客气,戟指一指:"你就是他们今天请来咬人的狗?你叫什么?"那汉子大怒,一扯衣襟,暴喝道:"小畜牲,今天我杜江要不教训教训你,你还真不知道这长安城里的规矩了!"
余小计听得他说了一个"杜"字,已是心头厌恶,更不答话,身子向前一蹿,猛地一掌就向那汉子脸上掴去。他出手极快,不求伤人,但求快意。那汉子的功夫走的是沉稳一路,这一掌居然被他扫着,虽不至于受伤,脸上登时也火辣辣的,那种羞愤更是让他难耐。双手一撕,已把长袍撕下,大叫着就向余小计抓来。余小计身子一耸,已向右避去。那帮人这时一见,有人就使了暗绊子,暗地里出手相助。
可余小计这两年发育得全,又勤加磨炼,岂同一般?加上阵前军中大阵势里闯荡过的,一身修为,实非等闲的花拳绣腿可比。他身子一绕,顺手已向身边另一汉子脸上抓去。他生性灵动,身手极活,从韩锷手里学来的踏歌步可是韩锷一竹板一竹板打出来的功夫,那人被他伸手一抓,登时伤了颜面。余小计不敢伤人太重,生怕锷哥着恼,却又不肯轻易地饶了这帮仗势欺人的家伙。只见他左盘右绕,那十来个怡王府请来的好手几尽都被他骚扰到。来人本来见他年少,还想依着江湖规矩单打独斗,这时人人被他骚扰到,有的更是中了一爪一掌,深受羞辱,不免齐声鼓噪围攻起来。余小计这大半年来没有畅快出过手了,这时反得了意,招随身走,攻闪进退,仗着一双空手竟把那十几人尽都招呼下来。他本存嬉闹之心,并不肯得手就回,一时把这个绊个跟头,一时又借力摔倒那一个,一时场中虎吼连连,他似个泥鳅似的钻来钻去,看似可欺,其实已把便宜占足了。
韩锷本担心他,这时远远在门内众人望不到处看着。看了会儿,不由唇角微微含笑。心道:小计功夫虽未大成,但放眼江湖,只怕修习技击之士,不是一流好手却也奈何不了他。余小计的身法越施越慢,这慢字原要比快字更难,要的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足足闹了有小半个时辰,身上都微微出了一层汗,只觉四肢舒展,大是爽快。知道要再闹下去锷哥只怕就要说了,口里敞声一笑,嘻嘻道:"好,你们既然不想光鲜下场,一定要丢上一个脸,那我就叫你们丢一个好了。"
说着,他身形一低,直猫下身来向场中钻去。只听人群中一片惊呼,人人双手下捂。余小计出手促狭,直朝那些人腰胯下攻去,不一时,已有数人腰带被他扯断,有来不及伸手去拉的裤子登时脱落于地。一时人人面上见汗,无力相攻,只是在躲他这样的捣蛋攻袭了。余小计怎肯住手,忽听得四周王府旁观的人一声惊呼,却又夹着窃笑,却是有一个武师因为天热,只穿了外裤,里面没着小衣,被小计一指夹断腰带,不及掩饰,胯下一时尽现。余小计一笑,手下使坏,拉住那人外裤一撕,登时一条裤子被他彻底扯破撕落。那人急得双手下掩,无处可躲。旁人又是骇又是笑,场子一时乱到了极点。韩锷在门内看到闹得太不像话了,正要开口喝止,却听一个老者的声音道:"太不像话了!"
那声音从巷口传来,韩锷在门内一听那人出声,心下就一凛:来的是个行家!余小计也闻声知警,身子向后一退,怡王府的手下连同帮手们已闻声向两边避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五十有余的老者已青黑着脸走了前来。旁边有人低声道:"好了,王总教习来了。"更有适才受了辱的汉子怒目看向余小计,眼光恨不得杀人般,似是在说:我们王总教习来了,这下有你的好看。只见那老者已走到近前,冷声道:"我王通活了五十多年,还没见过哪个练技击之术的用这等冒失促狭卑鄙的手段。你家的尊长在哪里,他们不管教,我这多事的人可是要管教的了。"
余小计先听他出声底气极足,心中也不免微微一惊,这时见他不讲道理,反责自己卑鄙,心头一怒。反正有锷哥在后,又怕他何来。只见他不怒反笑:"我余小计活了十多年,现在才发现不只是我们小孩儿,原来好多大人也一样的爱图方便,内裤不穿。有趣呀有趣!老头儿,你是他们的总教习,是不是你们武馆修的这门功夫要人不穿内裤的?那我可真的要投到你门下学艺玩儿。"
那王通却是长安技击圈内有名的教头,活这么大,一向被门人弟子捧着,哪容过别人这样当面嘻皮笑脸。他脸色一沉,喝道:"无耻小子!"余小计一跳而起,伸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臀上又伸出来指着那王通骂道:"我无耻?我就是要剥下你们这些侍奉权贵的走狗们的皮来看看。别以为你穿了一身衣服就像个人了,你就是穿身棉袄也一样隔不住臭气熏天。"
那王通怒得一掌就向余小计头上拍去。他这一下出手虽大失风度,可招式凌厉。余小计肩一缩,反手一勾,直扣那王通脉腕。王通面色不变,心底却"咦"了一声,手掌一抖,让过他这一勾,手臂却加长了一般,照旧向他头顶拍去。他出招极快,余小计不及闪躲,只有双手向上一拒,身子却不由得腾腾腾向后退了三步。那王通面上神色一展,冷哼道:"这长安城技击圈内风气可是越来越坏了,不只出了个不知礼法的韩锷不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门内的韩锷听得心头一奇,怎么忽扯到了自己?小计却突然大怒:你敢骂我锷哥!我锷哥阵前杀敌之际,你却在哪儿?替怡王府打黑拳吗?他一怒之下,已抛怯惧之心,双拳一握,与那王通斗了起来。别看他年少,其实从习艺以来,即入连城骑,打的都是群架,还是刀刀溅血、剑剑搏命的硬战。论到胆勇,他又输给谁来!他的功夫心法虽出自大荒山一脉,但他从大荒山所得多为无稽秘术,真正技击修为却从韩锷学来。韩锷的拳剑之学本极凌厉,他虽一向以清逸高举之式冲淡了这份凌厉,余小计从他所学,倒并无他那份出世遐思,而且一直身在军中,所以招法施展开来,极为实用,也端的凌厉,全无一点儿温良恭让之处。他内力修为不够,所以出手一向就拣对方最软弱处来:眼睑,喉头,小腹,鼠蹊,俱是他击打的要点。但他的功夫别走一路,施来不见阴险,却只见凶恶狂悍。
王通猛地见他出手拳法中似脱胎自剑法,已是一惊。又见他小小年纪,对搏之际全没有滞涩之处,却极为沉狠凶悍,不由更是一惊:这是哪家所学?为何全无一般少年子弟的奶油气,全是凶争搏命中得来的实战手法?那余小计出招极快,转眼已与王通斗到凶险处。韩锷一开始本还担心,这时却放下心来,远远地看着,心里只觉宽慰。王通的拳法也极其老到,他内力尤强,与小计每于臂膊交架之际,就会格得小计臂上一阵辣痛。但小计在韩锷面前虽卖乖讨巧,真的对敌之时,却极是拼命,这一点儿痛却只激斗志。王通的一套劈挂掌已使到极处,极为浑厚,连韩锷见了也连连点头,不愧为一馆教习。余小计拳式却凌厉难当,只听他忽喝了一声:"石火光中寄此身!"然后身子飞腾而起,一拳如剑,直向王通胸口捣去。适才王通辱及韩锷,他心中早已不忿。锷哥这一式剑法,他心爱已久,虽习得不像,却得其凌厉,加上身法之助,当真快如疾电。
那王通面色一变,伸手当胸,以"双闩内锁"之术封避,却也没有封全,还是让他拳风直捣胸前,胸口一时胀闷无限。余小计第二拳却已到了,王通封他不住,身子一转,他此时连退,已退到徒弟身前不远,情知这一让,余小计收势不住,身后徒弟只怕不免遭池鱼之灾,却也顾不得了。他双足一蹬,竟一退近丈。余小计拳风已出,收势不住,王通要的就是借他弟子的一挡。可他弟子哪料得到祸在眼前?只见余小计勉力收力之下,还是一拳就击在了王通身后一个弟子胸口,那弟子叫也没叫出一声,双眼向上一翻,口吐白沫,就此倒下了。
骤变突起,场中人都一愕,接着怡王府的人就大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赶快报官!叫禁军来捉拿此地反叛!"这是他们的长安,这是他们的地盘,就算你有拳有勇,他们又怕你甚来?余小计心头大怒,本要施救那人的,却被他们叫得七窍生烟。韩锷正要步出,却听得巷子口一片马蹄响,巷口已有人叫道:"杀了什么人了?为什么这里却有这么多人喧闹?"
众人一惊回头,却见有十余匹马儿已奔进这巷子里来。那马儿匹匹神骏,竟不似关中的马儿。余小计一惊抬头,忽大叫道:"啊,连玉!乌大哥!你们来了!"来的人中一骑在前,马上好一个清秀儿郎,却不是连玉是谁?那说话的却是韩锷在连城骑中常派在小计身边护着他的一流好手乌镇海。只听小计叫道:"乌大哥,你来得正好。我跟锷哥住在这里,他们这些人天天上门来欺负我们。仗着锷哥好性儿,他们又是什么王府的官儿。"
他在连城骑中人缘极好,与乌镇海、连玉的关系更好。乌镇海就如他的兄长般,比韩锷都还溺爱他些。平时他犯了什么事,乌镇海总在韩锷面前为他遮掩。连玉更是他年纪相近的最好玩伴。
乌镇海见了小计,一张黑沉沉的脸上似也隐有笑意,听了他的话心中却腾腾一怒。只见乌镇海把眼睛一扫,冷冷道:"官儿?这长安城中有什么官儿?就算他官阶高些,我们韩帅可是坐镇边塞、声震一方的名帅!你们且睁开了眼,我们韩帅他不愿与人为难,生性平淡,可我们这些部下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北庭都护府,塞外十五城,连城骑两万儿郎,龙城卫三百铁骑可不会容我们主帅这么被人冒犯。"然后他一望连玉,冷喝道,"连玉,建旗!旗子不挂,别人只当我们连城骑中的帅府驻地也成了杂耍班儿!"
连玉"嗯"了一声,他身手敏捷,伸手在马鞍侧一掏,人向那大宅门边一蹿,已蹿上了宅门口。他怀中有节杆,原为宣抚十五城时用的,极为简便,这时被他一折一折地抽长,竟长达丈许,插在门上,旗一招,青帛面子,黑底滚金绣字,却是招展出"北庭都护府韩"六个大字!
乌镇海下马下门首旗下,他可是统兵带队、冲阵杀敌的良将。只见他抬眼向那旗子看了一眼,那一眼有自豪也有尊敬,冲对面众人冷声道:"我们韩帅是奉旨入长安陛见。说吧,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前来捣乱?"
门口怡王府的人一时响起了一片嗡嗡声,有人低声惊诧道:"北庭都护府?韩锷?这宅子原来是他买下来的?还说不是大官,咱们管事的这下可捅了大蒌子了。"原来羌戎之战,虽远隔万里,却早已名动长安。不说公道在人心,敬仰之情,人皆有之。就是以东宫与仆射堂先前对韩锷的争相招致,就足以让韩锷跟连城骑传名长安了。且韩锷以不足二十五之龄就已官至二品,帅抚边关,如此年少高位,几开本朝数百年未有之奇。长安一城中人,极重官位,在场的又大都跟仕途有关,当然人人知晓,个个艳羡。
那连城骑中来的人除了连玉,共有十二骑。这时十二骑人马齐齐下鞍立在旗下,个个满面风尘,形容剽悍。一时这所大宅登时显得威肃严谨,有如边关帅帐。却听巷子口这时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道:"叫你们办这么点儿事,几天了还办不清楚。养你们这些奴才究竟何用?"
余小计只觉得这声音好熟。对面怡王府的人听到了,却说不出是怕是喜,人人溜边,往那墙角一靠。余小计一抬头,却见那人来得好快,风卷似的,一卷就已卷入巷内。他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一身锦装,公子模样,脸上却大有阴气。相貌却也还不差,只是一脸乖戾的神气破坏了他面部的和谐,声音阴阴阳阳。小计惊"哦"了一声:"二哥哥!"来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那名列紫宸,曾与余小计朝过面,芙蓉园中强邀韩锷一会的"二哥哥"艾可。
她依旧一身男装,举动不改飙劲儿。跃至前来,先不看大宅子这方,反拿眼狠狠向怡王府的门下诸人看去--原来他们说的二爷就是她!只见怡王府下众人一个个垂了眼。只听她哼声道:"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来,还养你们何用?"她眼睛一转,却溜到了那个被余小计剥了裤子,其后因场中一直乱,跑也跑不得,别人也忘了借他衣服,正双手捂着下身的汉子身上。艾可一怒,她想是才下了马,手里拎着条镶珠嵌玉的马鞭。这时一鞭子就向那人头上抽去,口里怒道:"看看,丢人丢到这份儿上了!也不论哪里来的野种,都打他不过,让人弄成这般形象。"
她下手好辣,那人一疼之下,伸手抱头,尴尬处登时现了出来。那"二哥哥"艾可却不怪自己,脸上一羞一怒,又一鞭子抽去,正抽到那人羞处,怒道:"你成心恶心我是不?"这一下可重,又是紧要地段,那人疼得一弯腰弓下身去。弯边人忙解了衣服,包在他身上,扶他退下。余小计虽说调笑起人来没个边儿,这时见那人因自己受打,却也微怒。加上艾可开口就把自己骂了进去,一怒反笑,贼兮兮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假爷们儿。你抽他干什么?人家怎么恶心你了。毕竟人家是个男人,剥下来还有。要是你,剥下来只怕有都没有,就为这个气别人吗?"
他一向说话全无轻重,艾可一听,脸色已变了。她一向目中无人,所以适才来得快,眼力也好,却根本没打眼看向小计这一边。这时一怒回头,正看见余小计贼兮兮看着自己,她长这么大何尝遭人轻视过了?更别说轻薄!相隔两年,小计形貌已变,她愣了一下才认出是他来,面色一愕,接着却一怒:"原来是你这个小厮。那个......姓韩的可是当年输了后还赖账,又重回了长安来?"
说着,她更不多话,一鞭子就向余小计抽来。余小计才待躲闪,身后却听得"嗖"的一声,一根长鞭已向前劈来。却是乌镇海见艾可出手凶恶,虽仅只一条马鞭,却分明要重伤小计。他对小计最为疼爱,岂容他在自己面前挨打?他的兵器本就是铁丝长鞭,当下一鞭袭来,直劈向艾可。
艾可心头一惊。那一鞭来得好霸道!那不似长安技击圈中的技业,竟像是军中来的。但她既名列紫宸,岂是好惹的。手里丝鞭一抖,竟已缠上那铁丝长鞭。身子轻轻一旋,乌镇海竟也拿不住桩,被她拖上前了一步。
乌镇海心头一惊:好狠辣的角色!自己看来不敌。他怒声一喝:"什么人,敢在北庭帅府前无礼?"艾可这时一扬头,正看到那门斗上招展的"北庭都护府韩"几个大字。一时她的脸上也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似又是恼怒又是愉快。只听她尖声笑道:"啊?我们那挑粪老韩头的儿子终于出息了,原来真的回了长安,连这帅旗都挂上,还使上奴才了?今天我要不教训教训你们,你们怕还不知道这长安城上面还有个天!"
她一语未完,场中只听得鞭影呼啸,一支铁丝长鞭一支丝鞭竟已斗到了一起。乌镇海的鞭风极酷烈,逼得四周众人直往后闪。可他至悍的鞭风之下,那一根小小丝鞭竟全不忌强恶,反直击上来。不过数十招,她杀心已动,只见身子一飘,左手向鬓边一拂,她指尖才动,余小计已大叫道:"隐私针!乌大哥,当年她就是这么偷袭锷哥的!"
他虽叫破,但那艾可出手何等之快!针在他喝出前已发出攻到。乌镇海如不是闻声知警,几乎也避它不过。这时身子猛地一扭,还是被那针钉在了发上。针虽躲过,艾可的一根丝鞭已要缠上他的脖颈,这一招,他再无可避。连城骑中人大惊,没想到这人会如此辣手。眼见得乌镇海就要命毙顷刻,大宅门内却忽有一道苍白的光华升起--
韩锷人未到,剑已先至,一剑就攻向艾可胸前。艾可扭身一避,连城骑中人还是头一次见到韩锷招呼也不打就出剑,可以见出艾可在他心中的分量。艾可的丝鞭与韩锷长庚一交,丝鞭本不是她合手兵器,也根本不算兵器,登时寸寸断裂于地。艾可面色一变,身子一退,伸手已按在腰间,双眼冷冷地盯向韩锷。韩锷却已站在乌镇海身前,他的语速极缓,只听他静静道:"我韩某一天没死,还不容帐下将士由人残害。"
艾可盯着他的眼不知怎么已聚锐如针,直似恨不能把他千扎万刺一般。猛地,她一按腰,人已扑上。她腰中却玉带缠绕,抽出好一把软刀。只听空中铮铮叮叮,一连串声音暴起,众人已看不清他二人身形,只一呼吸间,就听得他二人似已交击了数十下刀剑。艾可重新落地后,低头看刀,忽压在嗓子里恨声道:"你......你敢伤我宝刀!"
她的刀上确实崩出了十余个米粒大的缺口。韩锷说不出地憎恶她,一双眼冷冷地看着她一声不吭。艾可忽抬脸一笑:"你别以为你当什么韩帅了,就没有人知道你到底出身是个什么东西!嘿嘿,这宅子既是你的,咱们可是邻居了,以后尽有机会见面。你我的交情,那可是不死不散了。"说着,她转身就走。她退得也快,怡王府的人在后面跟都跟不及。她一闪就到了巷子口,却回身道,"代我问你父亲大人的安!"
她口中"大人"两字咬得极重,有如讥刺一般。余小计心头一怒。世上的女人,这家伙却比杜方柠还要招他厌。只听他尖声在后面反刺道:"二姑娘,代我问你那个姘头吕三才的安。"
韩锷直看到他们远去了才回过身。他静静地望了乌镇海一眼:"你们怎么来了?"乌镇海抱拳施个军礼,禀道:"韩帅,你才走几天,朝中就有旨下来,要你回长安陛见。高将军怕你不知道这个口讯,就叫我带了三百龙城卫赶了来。"
韩锷一愣,却不知皇上为何突然会召自己陛见?只听乌镇海又道:"我们把韩帅的斑骓也带了来,现在就在城外。"
韩锷这次回长安为不惊动人,却没骑他钟爱的骓儿。韩锷默然不语--召自己回长安必非无因,尤其当此局势。他忽感到,这看来规规整整的长安城中已隐有说不出的险恶。他一时还不清楚这感觉由何而来,但已能清醒地感觉到,一张针对他设的网,已层层紧密地向他身上缠来。但他抬眼就看到乌镇海等十二个人。这十二人都是技击好手,在连城骑中,允称核心精锐,看来高勇已看出自己所遇的困难,所以才会派了他们前来--乌镇海他们自己给自己起过一个名号,叫做"连城胆"。
那天下午,忽有中使宣诏而至,要韩锷三日后陛见。特发恩旨,许禁中乘马,佩剑上朝,以为褒奖。韩锷领了旨,心中却忽忽一迷:自己与东宫、仆射堂这一见不知会是何等神色,而皇上,却又到底所为何来?
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巷,依旧不改的是往日的荒凉。这里的名字叫做皮儿巷,也就是韩锷从小的家了。入夜时分,这里已相当安静,因为这里住的大多是穷苦人家,晚上点不起灯,更要早睡,以应备明天繁重的劳作。
韩锷跨越了大半个城池,于入夜时分悄悄地潜转回了他当日的家。已有多年没有回来了,一切都没有变,只有妈妈去后在这小屋中蔓生出来的霉味更深了些。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他定了定神,想起就要见到的父亲--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自己的生父吧。现在,父亲老了,好多事该已不用再记恨他。也许,他是到了该把他接回身边的时候了。不说能让他多风光,不说能让他过上什么好日子,也不说什么孝敬不孝敬。这一份晚年的平安,自己还是该给他的吧?
但房内无人。这一刻,他不想回那大宅子,不想再去见那些人,他只想睡去。这些年,他一个人也拼得太累了。睡意模糊中,他忽伸手向枕下掏去,可触手处却空空的,然后,一种揪心的感觉就在他的心头那么惶惑地升起来:妈妈......妈妈给他做的那个"丝大头"怎么不见了?
"丝大头"其实是用绢丝缠在木头上做成的一个小老虎,也是韩锷小时唯一的玩具了。他妈妈手巧,用料虽不好,做得却极好看。韩锷的眼角有泪流下,接着醒过来,才想起:那个"丝大头"后来被一个父亲当差主人家的孩子看上了,父亲便不管不顾地夺了去送给了那个孩子--明知这些都是可以抛却的往事,可韩锷心里还是不由轻轻一扯。他在心底嘲笑自己:多大了,还惦记那个。他用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感情的眼神看向对面父亲的床,忽见那床上、夜的暗光中,似有一样极为熟悉的物事。他站起来走过去,却见一个好敝旧的"丝大头"正在父亲的枕畔。怎么,那孩子玩厌了,把它丢了后,父亲又捡回来了吗?只是那时,他虽捡回了"丝大头",却已把自己丢在长安城外的乱葬冈了吧?韩锷伸手轻轻拿起那"丝大头",只觉一种心酸弥漫起来。人啊,人啊,谁能说谁就真的绝情?谁又能说谁就真的多情呢?他把那小玩物抱在怀里,眯上眼,一时睡着了。
睡梦中,韩锷隐隐闻得一点儿香。那香好密好沉,少年时常做的那个梦似乎又回来了。梦中,总是有一双温热的、带着点儿汗水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那是韩锷十四五岁时回到这皮儿巷、遵师命来看父亲时常做的一个梦。那手是带汗的,怯缩的,同时又是暴躁的。梦中的韩锷记得,那双手总是会松下自己的汗巾,剥开自己的小衣......可梦醒之后,他却总是衣履完全,只是屋中会有一个他这样贫寒之家决不该有的、富贵人家才用的梦甜香的气息。怎么,那个少年的梦又来了吗?那个梦在那时总让他感到一点儿害怕、一点儿愤怒,同时还有一点儿羞涩。
梦中的他感到自己的汗巾又被松脱开来,然后,觉得小衣似乎又要被褪下了,因为本能的反应,他感到一点儿热气在自己腰下腾起。然后,他似感到了那"手"在轻轻地抚触,还有那人低低的呻吟:"还是那么好,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
不--这不是梦。现在的韩锷已不再是当年的韩锷,随便一炷梦甜香已不可能像当年一样让他昏睡了。他一睁眼,身子一腾而起,果然发现自己的腰上系带已松,榻边真的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她见韩锷一醒,就身子一腾,疾向窗外跃去。韩锷却不由脱口叫道:"二姑娘!"那人身影一滞。韩锷这一叫出于本能,叫过后自己还觉得荒唐,可这时定睛一看,那个人居然就是二姑娘!也就是"二哥哥"艾可。只是,这多年以来,韩锷还是头一次看到她没有穿男装。
艾可跃到窗前的身影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身,露出了她的脸。全无妆饰,却也卸去了她脸上一向惯有的乖张尊荣的气息,只似一个平常女孩儿。作为女孩儿,仔细看的话,她还是有她的好看的。只听她低低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这儿来的,我没猜错吧?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发誓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哪怕我是王府的千金,你只是一个掏粪的小孩儿。"
韩锷仓皇下一把束好带,掩紧外衣。他怔怔地坐着,怔怔地望着那个艾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艾可却脸上飞起了一抹红,那还是韩锷自从十三四岁识得她以来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的源自本能的羞涩。只听艾可道:"我要告诉你--我喜欢你,从第一次我偷偷溜到这个小巷里见到你后就喜欢上了你。你跟我见过的其他男孩子是不一样的。你那么骄傲,那么刚强。我比你大一点儿,好早好早,我就懂得人事了。我知道好多男人,表面上看着刚强,可他们一见我父亲,一见我家世,他们就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软了。这么多年,知道我身份,却从没把我另眼相看的只有你一个。最难的是,你那时还是一个无拳无勇、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儿。哪怕你从一开始就厌恶我,瞧不起我,我还是喜欢上你了。"
她的脸上忽然焕发起了容光:"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的,瞧不起我那时一个女孩儿的骄娇之气。知道为什么从第一面后,我会老到皮儿巷这么个又脏又臭的地方来玩吗?知道为什么从那时起我就换了男装?我想要你注意我,想让你感到我的不一样。"
她的容色忽怒:"可你还是那么瞧不起我。你一个掏粪的儿子也配!是我把你爹无路可走时收进门的,也是我把他打发进洁厕行的。我是艾可,没人敢污辱我!你从十三四岁起,以后每年回来都要做一个梦吧?"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声音忽柔软下去:"你知不知道,你的第一个女人其实是我?我早就从里到外把你给摸透彻了。你所有的硬朗,所有的反应,所有的刚强,我都用我的唇、我的指感受过了。这世上,只要是我要的,就都是我的,连你也不例外。什么杜方柠,什么索剑双侣。远在你认识她以前,你就一直在梦里有我了。你这一生也没逃出过我的手掌。"
她忽然一抬头:"可是你害了我,害得我从此以后再不会对任何男人动心了。哪怕家世那么好的吕三才,哪怕任何人。你害了我,你要还我的!"
她的声音忽厉,却一瞬又转为温柔:"不过我现在想通了,你是比我强,那就强好了。只要你对我好一点儿,我不会再在意你的家世。韩郎,你会对我好吧?你现在已是北庭之帅了,如果得我臂助,加上王府,加上紫宸之力,什么东宫,什么仆射堂,都不在你的话下了。"
说着她慢慢走近,身子向韩锷偎了过来:"我想要的不是别的,我要的就是这人世荣华外的一点儿真正的男儿的刚劲。锷,你是我的,你从今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瞧不起你了,再也不对你凶了。"
韩锷开始听着,先是惶然,然后羞急,然后情怀作恶,然后直欲痛骂,然后心头多多少少升起了一丝悲悯--这个女孩儿生长于王府,自小尊荣,可人世间的一点点儿真实她都没有过。她是一个活在荣华套子里的人,却还想要得到一点儿人世间、掌心里、真真实实的感触。可听她说到最后,他心中又只觉厌恶。他忽耸身而起,一让就让开了艾可偎上来的身子。他还不知说什么好,艾可的脸上忽浮起她一贯的骄横之色,那神色一刹那间破坏了她所有的真实。韩锷倒不觉得她往日的举动有多无耻--虽然那让他觉得窘怒,可这一刻,她又回复到她一个王府千金时的神色。他忽冷静道:"二姑娘,请自重!"
艾可忽迷声道:"......自重?我有什么需要自重?我爱你还不够吗?"她声音忽紧,似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哼声道,"少拿这个来说我--我们上面人无论做什么都是自重的,别拿这个俗世规矩套我,那是套你们这些出身低贱之辈的。你在我面前,才要学会什么叫自尊自重!"
韩锷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身子一腾,已向门外闪去。艾可出手一拦,可他踏歌步疾施之下,却有何人可以拦住?韩锷已出门外,却听艾可在身后声嘶力竭道:"姓韩的,别给你脸不要脸。总之,是我玩了你,是我玩了你的!"那声音仿佛聚集了人生所有的怨恨。韩锷在心头冷冷地笑一声,向夜色中闪去。
长安城外有一座山,山名紫阁峰。夜寂静,韩锷独坐在峰头沉思。从这峰顶望去,可以见到大内的灯火。他的心情一时很乱,旧日的梦魇带着一股糜烂的气味压迫着他。他长吸了一口气,勉力才把纷乱的心情平静下来。他对自己少年时的记忆是有取舍的,他更情愿记住的是太乙峰头那银白色的虽寂寞但还干净的年华,而皮儿巷中那些霉湿腐烂的记忆他是情愿忘却的。但这夜,所有过去的一切都裹挟在一起重来了。这个长安,叫他如何来爱?他在心头试着回想起关于二姑娘的一切,想起她的欲望、她的诉求、她的本真,本来那一切也该无可指责吧。为何一沾上人世中的秩序,它就会变得那么污浊可厌?
他在心底也想起了殊儿,想起了夭夭......女人究竟是什么呢?也许夭夭的选择是最正确的吧。很多美好,只是一刻的,真要执著地把它纠缠上一生一世,最后,总会千疮百孔的吧?
他的手伸到衣衿里摸到那个"丝大头"。心里揣摩着:父亲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又去把这破烂的玩物拾回来的呢?想到这儿,他的眼里有些湿。父亲对自己也不是不关爱吧?但手触着那脏而旧的绵软丝线,想起那一份千疮百孔的爱,他觉得自己怕的就是这个--要么全要,要么不要,他不要那一份最终注定被磨折成千疮百孔的事物,哪怕他们管那也叫爱。
韩锷耳中忽有警觉。这紫阁峰原是他从小来玩惯的,地形极熟,身子一旋,已找了块大石头后面隐住身形。那先登上峰头的人是个女子。韩锷在暗影中抬头望了一下,心头就惊呼了一声:余姑姑?
那女子正是余姑姑。她面向东方,与韩锷背向而立。这么陡峭的路,她如何爬上来的?又是这样的四更时分,她要做什么?可接下来出现的人影却更叫韩锷吃惊。那人影的出现几乎是全无一丝声息的,连韩锷也一点儿没听到他的脚步声,甚或是没有一点儿衣袂带风的声息。韩锷只觉心头一阵警醒,压力突然而至,他却要马上试图消解自己心头的压力,因为如果有压力,他身上必有剑气外泄,那来人也会立时发现先躲于此处的自己。
然后,他就见那人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余姑姑身后。虽是一身黑影,全看不清他的面貌,但却有一种九宫九阙的威压似凝聚在他的身周。俞九阙!居然是九阍总管俞九阙!他来这里干什么?是要对余姑姑不利吗?还是他们之间有一个秘密的约会?
余姑姑没有回头,却已感觉到了身后的压力。只听她怪异的声音响起:"你为什么一定要迫得我到这里来?我这次可没有犯到你们紫宸。"俞九阙的声音却极为肃杀,只听他冷冷道:"是还没有。不过,你们‘来仪’为号的人最近一直探头探脑向宫禁之中是为了什么?长安城中,最近忽然风声紧张,不是你们闹腾的又是谁闹腾的?"
余姑姑突然一转身,冷哼道:"你们的消息倒真灵通呀,不愧紫宸一极。你到底想要问我什么?"俞九阙嘿声道:"你的功夫不错。是一直深藏不露还是最近突有大进?大荒山一脉,果然有许多秘道。我要问你的是,当日我们老七关飞度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他的声音一沉,似已欲出手。余姑姑忽晃头一笑,尖利道:"可笑呀可笑,你们紫宸的人被杀,到现在居然还不知道凶手。"她忽把一双白垩垩的眼盯向俞九阙,"告诉你也不妨:不是我杀的,也不是我们‘来仪’中人杀的。杀他的,是北邙鬼中的'吊诡‘阿殊。你有本事,不怕得罪北邙鬼,就去找她算账好了。"
俞九阙目光一凝:"她为什么要杀老七?"余姑姑冷然一笑:"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虽自诩狠辣,自诩无情,杀人总不过还是为了心魔。怪只怪你们老七当日出口对人轻薄韩锷,被她听到了,她就先下毒,后用辣手,杀了你们紫宸中人。嘿嘿,你问她为什么想杀你们老七,不如回去问问你们的'二哥哥’为什么那么恨韩锷吧。"
韩锷暗地里听得心头一颤:当日是殊儿杀的关飞度?紫宸中人,无一不辣手,她为何要冒险行此,又何必冒险行此?俞九阙却忽然闭口。半晌,他忽阴沉地道:"你当我之面,还敢如此无礼,不怕我杀了你吗?"
他自负天下第一高手,这样的话,当真也只有他出口才有这般气势。余姑姑身形一抖,似是也不免惧怕。接着却放声大笑起来:"以你机谋,知道我几乎日日都要到这紫阁峰头占白云以卜祸福,就不知我能预测自己的福祸吗?你敢杀我?就是天下人你都敢杀,可是你敢杀我?"她声音忽振,"我是轮回巷里余家的人。你要杀就杀吧,只要你不怕卫子衿恨你一生一世,永世不与你朝面。你要杀且就杀吧!"
俞九阙面色忽变,一掌击出,正击在余姑姑胸口。他这一掌,挟他苦修四十余年的"上帝深宫闭九阍"之力,韩锷就是要救,也已无及。可他掌中余姑姑胸口之时,却突地收力。余姑姑一口鲜血喷出,只听俞九阙低喝道:"你不配在我面前提到这个名字。记着:再犯此戒,我虽不便杀你,但留个伤势,折磨你一生一世还是容易的。"
余姑姑的眼中全是惊恐。俞九阙却已腾身而去,临走前冷喝道:"我不管你跟东宫怎么斗,但记着,不要犯我宫禁。"直到他身去好远,余姑姑还在抚胸低咳着,好容易才咳出一口血。然后,她就怔怔地望向东方。东方,纤云舒卷。这时,韩锷才发现,她的眼睛不再那么白垩垩了,她似是看得到东西的。好半晌,只听她喉中低声道:"韩锷,韩锷,我们费尽心力迫你重来长安。如今时势已成,你可千万不要负我期望啊。"
第三十八章:二星檄外通蛮服
午夜灯前草御文
今日,也就是圣旨召令韩锷陛见之日了,还特许禁中乘马,佩剑上朝,也端的称得上风光。韩锷这两天心头一直在盘算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从十五城中的传扬,到龙门异与北邙鬼对余小计的刺杀;从无缘无故地有人送他一座大宅院,到奉旨陛见......这一切,或正或反,似乎都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往那荣华富贵、恶斗险争的风口浪尖上推。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图?而这一切,都是方柠策划好的吗?
想起方柠,韩锷心头忽忽一乱。一回眼,却见余小计正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他今日为了上朝,难得地按正品服饰穿扮了起来。他身在帅府,穿的自然也就是戎装。那一身紧身箭袖、轻铠银甲的装扮倒把他越发显得猿臂蜂腰、精干利落起来。
这一身衣服还是那宅主不留姓名地送了来的,人依旧没露面。因为关系朝中体制,韩锷不得已才穿上。小计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铠甲,笑道:"锷哥,你这一身衣服倒真是威武,下了朝,借给我穿穿怎么样?"韩锷不由一笑:"你跟锷哥还用说借?不过,别人逼我穿的不过是这么个劳什子,逼你穿,怕要是龙袍呢。那不比锷哥更要威武上许多?"
外面连玉已备好马。韩锷骑上斑骓,嘱咐了小计一声,连玉在前面牵了他的马,就向宫城行去。他们住的地方原是富贵之乡,距离宫城本就不远。哪想到,这一路上,却正有不知多少人家的富贵少妇们在楼头倚楼而望呢,要看看这个年纪轻轻就官居二品,扶摇直上的韩锷到底是何神采。韩锷这两年虽也算历练过了,可这一路上,却也被人瞧得尴尬异常,心里暗自庆幸亏得没听了小计的话,让他牵马进宫。连玉为人远比小计厚道多了,如果是小计在身边,当真不知要受他多少嘲笑。
才行到太平坊,要转到朱雀大道从含光门入宫时。韩锷心头忽然一动,隐隐就似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他久历战阵,这种直觉一向很灵敏,但眼下这一丝警觉并不是全起于他那兽一般的直觉,而是近几日来,小计天天晚上缠着用大荒山一脉心法淘洗他,说要多借给他一只眼。据小计说,这是"瞑目"心法。韩锷不忍违小计的好意,也就听了他的。他一向也信服大荒山的那些荒僻之术,此时心头有警,人登时更精神起来。连玉跟他已久,两人心中已有默契,只见连玉回头望了他一眼。韩锷低声断然道:"连玉,如果一会儿我要你走,你立即就走。奔回咱们宅内,叫小计他们不用管我,先冲出长安城。"
连玉心头忧急,却见韩锷的神色却已凝定下来。他替韩锷拉缰的手暗地里加了分力气--韩帅百战功成,连玉在自己心里先树起一点儿信心来:就是什么样的凶险,他也不怕。
行到含光门,韩锷心头的警觉越来越甚。含光门的门首已有禁卫军的首领张钧相待,见韩锷来了,便迎上前。韩锷要下马还礼,那张钧忙上前按他腿止住。韩锷官阶远比他高,韩锷却感到他抚向自己腿上的手却有些汗湿湿的。才行入宫门,就见一个金紫袍衣的官儿迎了上来,他面上含笑:"韩兄,韩兄,今日总算有幸得识君面。"
韩锷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那六个人。那六人都是随从服色,或胖或瘦,但韩锷一眼却不见他们形体,只盯到他们腰上--这样的腰,肯定经过修炼,不是技击好手,站在那里,断到不了这样渊渟岳峙的程度。韩锷心中一惊:居然有人要在今天对自己不利,还是在已入含光门的宫城中,那是谁,是皇上吗?不对--皇上应没有杀自己的理由,如果他要杀自己,尽可正大光明地下旨,何必定要如此?只是,宫中为紫宸所戒,如不是皇上要杀自己,还有何人敢这么做?
韩锷在马上抱拳惭然一礼,笑道:"岂敢岂敢。在下惭愧,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他说着就要下马。那禁军头领张钧就上前一抚。韩锷眼角一扫,已扫到他的虎口上。只见张钧的虎口老茧叠加--禁军中一个头领,居然也有修炼到如此地步的虎爪手?宫中能人之多,真是不可揣测!没等张钧的手抚到自己腰侧,韩锷忽很自然地伸手一搭张钧的肩膀,张钧却立时停了一停,凝住不动,脸上的笑容似是也尴尬了。韩锷这一抚之下,心中的猜疑更加确定。只听对面那官儿笑道:"兄弟吴必正,现任太仆寺上卿,特来相迎韩兄进宫面圣的。"韩锷突出一句:"原来是吴兄。不知今日紫宸诸君却是哪位当班?小可与紫宸诸君相熟,还想一见。"
他一句突然而出,说得极快。他平时语速很慢,这时突然发问,以他统领三军,冲荡过千军万马的气势,这一发问,那吴必正不自觉地就答道:"是艾可艾兄当......"他才说出一个"艾"字,韩锷心头已经电转:他们果然要对自己不利!艾可当班,那可不正是她弄权的好时机?以紫宸俞九阙之威,如果他一定想要对自己不利,又是皇上之命,他断不会弄此宫门截杀的机巧之计。他脑中转念极快,脱口就问:"吴兄原来出自东宫门下。"
那吴必正结舌讶然,方才开口:"是......兄弟只是给皇上办事的。"就在这时,韩锷已听得身后两丈之处的宫门有要关闭的声音。他心头一惊:果然是截杀!这是一个局,是杀局!东宫门下布于这含光宫城门口的杀局!他身上剑气一腾,心中暗道:难道东宫太子真的这么怕自己见到皇上,今天就要开演"夺门之变"?他口中装作诧异道:"怎么,才不过午时,就要关宫门了?"他一语既出,就要出手。他一向料敌机先,敌未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心中却猛地一闪:不行!他们今天大概就是要逼着自己抢先出手,好说自己宫中行凶,那时,九门一闭,他们正可不用矫诏,就杀了自己。看来今日之势,东宫已欲铤而走险了。先顺利逼自己出手,再名正言顺地杀了自己,叫皇上也说不出话来,则东宫太子之位再不虞有余小计来争。如果事态变大,他们只怕狗急跳墙,被逼着也要来一场"逼宫"之事了。当此万险,事先又全无准备,韩锷只知此刻轻动不得。这宫城,不能乱,这长安,不能乱,这天下,也不能由他而乱!
韩锷身上剑气一激,似已有向宫门逃逸之意。为他气势引动,果见那六个随从样的人已有蓄势待发之意。而宫墙之上,隐有杀意。那是谁?艾可吗?韩锷身上却忽杀气一泄,他这一下反应,却出于那六人意料之外。他们浑身之气不能擅发,也只有先一泄。韩锷却忽用力向张钧肩上一拍:"如何敢有劳张兄牵马执镫?"张钧牙齿一咬,人已痛得一缩,这一缩,已退出韩锷掌控。韩锷双手向吴必正一抱拳,吴必正以为他要开口说话,正待听他说什么,好作反应。韩锷双腿却已微微一夹。那斑骓随他日久,一主一乘间心意早通,突地就一跃。谁人也想不到这马儿有这么强的爆发力,就是连玉都没料到,手里缰绳一松,那骓马已一跃两丈余。韩锷一牵手,就已牵住了吴必正的手,众人还不及防备之下,他已笑对吴必正道:"吴兄,那就劳你陪我进宫面圣了。"说着,他双足一夹,马儿停也没停,竟直向前小跑而去。他一手执着吴必正的手,竟把吴必正双足略略提离地面,飞一般地向皇城承天门驰去。那六个随从拔足而追,欲待进击。韩锷腰下之剑忽被他腰肌一逼,铮地已弹出寸许。他虽未回身,但背后杀机一盛,已抢先压住那六个分明个个是技击好手之人的先机。棋争一招先,那六人先机已失,也不敢贸然出手。连玉一怔之下,已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韩锷马快,瞬息之间,已快奔到承天门。他知承天门内就是太极殿。以俞九阙的声威,承天门内,便是紫宸防卫的重中之重,只要到了承天门,只怕东宫一党就是再行险凶悍,也不敢发动了。
他人未到,声已先到,只听他高呼道:"北庭都护府韩锷奉旨面圣。"他口气平稳,心中却不敢放松。身后那六人不知是何人,可六道杀气却如影随形,紧紧迫在韩锷身后。韩锷身经百战,情知只要这六人一动手,自己只怕就无全身而退的可能--哪里来的这许多好手?东宫今日真要倾巢而动了吗?他只有手控着吴必正,压得他们无法抢先出手。
骓马距承天门还有十余丈许,那六个随从中忽有人吐气开声:"韩大人,你如何敢在宫中挟持吴上卿?"他这话分明只是个由头,他们要出手了!韩锷不答,双腿一夹,马儿更快。那六人却已搏空而起,一跃之下,已到可以从空中对韩锷出手之距。韩锷因顾及宫禁,也不敢放马疾驰,他心头一凛:要逃不过的终究逃不过。他顾及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危,首先却是小计:小计在宅中,只怕还全无防备。而此乱一起,就已非他一人的生死,两宫之争,只怕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他们虽在韩锷心中,都不算什么好人。但此争一起,祸乱必烈,那可非天下苍生之福。
韩锷抬头一顾,筹思可否一击杀那六人于剑下。可见那六人飞扑之势,其中有一人花白头发已露出巾外,韩锷已知事不可行了--"商山四皓"?这六人中有四人分明就是"商山四皓"!这四人声威只怕不在自己师父太乙上人之下。余下两人其中一个在空中身如刀形,难道就是那早年名传天下的第一掌刀"不测刀"卜应?那另一人想来是"双刃"韦铤了?看来他们已不再顾及吴必正的生死。韩锷仰脸望天,身上剑意一腾。就在这时,却听承天门口忽有一个沉厚的声音道:"韩兄到了?"
空中六人已然一惊,忽落身于地,显得有些仓促。韩锷向承天门望去,只见承天门洞开,城门口站着一个人。那是--俞九阙!
就得这一句之缓,韩锷斑骓已驰至承天门下,他翻身下马,淡淡含笑道:"是俞兄?久违了。"俞九阙与他交目一望。这一眼之下,俞九阙的双眼深晦如九宫九阙,韩锷的一双眼却清澈锐利。在场技击道中人,也猛地感到一股威压,一道剑气就似在承天门下腾起。连那六人也不由气息一滞。
韩锷与俞九阙双目对视,却似平生以来头一次与对方以目光相握。两人脸上一现凝定,一现果勇--这宫城不能乱,这长安不能乱,这天下还不能乱!
韩锷下马握了一握才松开吴必正的手,笑道:"韩某足感太子殿下与吴兄的盛情。"俞九阙的一双眼却掠过那六人,直盯向含光门,盯向那个隐住身形也不知在也不在的艾可的方向。连玉这时已经追上,韩锷把马交到他手里笑道:"你就在这儿等着吧。"说着,他随俞九阙已步入承天门。连玉看着他的背影,却见一片汗湿正衬在他背心间。
俞九阙陪韩锷步入承天门后,就一拱止步。韩锷一个人走在太极殿前那方正而宽阔的青石广场上,心里想到:就是两年前,他还是一意要杀了自己的人,今天,却是得他一语,阻断了东宫对自己的截杀。世路真是翻覆难测,他也说不清自己与俞九阙是敌是友了。
但俞九阙默然中那一份凝定的神色,却让韩锷觉得,他们两人起码有一处是相似的:在他们能力所及之处,是不容许天下变乱的。而皇城之内方圆数里之地,每一个波动,只怕都会造成四方耸动震骇。二十余年了,俞九阙是如何保持着这方寸之地纹丝不动的?韩锷心里头一次对俞九阙感到一点儿敬佩。
从承天门到太极殿共有五百六十步。韩锷一步一步。在这条路上走着,他也不由不感到一点儿责任感的压迫。这丹墀五百步,看似空阔,其实上面臃肿堆挤着多少争道之人?只是那汉白玉的甬道依旧是皎洁的。他似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作持一羹而调天下。东宫与仆射堂水火不容,皇上老而昏庸,羌戎乌毕汗虽死,但左右贤王仍有骚扰为乱之力,加上吐谷浑初起,可这中间,又缠绕上了小计。东宫太子对小计是不除不足以后快。如今他所见的局势,也就是这么乱糟糟的一锅粥吧?而所谓杜方柠,所谓朴厄绯,所谓古超卓......连上"商山四皓",连上自己,都不过是这一局棋中的一个子罢了。大家能做的,都是想要自己这颗棋子更重要些。那关系到自己可否舍弃与一家一族、部下从属的生机。韩锷心中感叹,又是什么,把他推到了东宫、仆射堂与为紫宸俞老大所护持的皇上之间的险恶纠葛中的呢?
--韩锷已登太极殿,内侍引导,已到丹墀前十步之内。韩锷平目上视,上面是一个好老的皇帝,轮廓中,似乎某些地方确与小计相似。韩锷一拜而倒:"臣韩锷,见过吾皇......"后面的"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是顿了一下才说出口的。如果只是谀圣之词,哪怕朝廷体制如此,他也万难出口。但当此局势,这个皇上,确不能死。
那殿上的九五之尊却开口了:"韩卿,可以给朕看一下你的剑吗?"韩锷一怔,却也只有解剑呈上。皇上轻抚着那把长庚,一按哑簧,剑刃弹出两寸许,他注目剑锋,低叹道:"此剑是吾长城啊,是吾长城。韩卿平身。"然后一摆手,殿中执事人等就向殿后退去。一时殿中,只剩下了无剑的韩锷与皇帝。皇帝的身边,只留了一个小内侍。
韩锷一眼向那内侍盯去,只觉得他眉眼颇熟。心中一怔,然后心里低"哦"了一声:余皇后--那内侍眉眼间竟有些像早已亡故的余皇后。而韩锷一见之下,只见他的眼中隐有昏暗,那是一种暗暗的光,也是习练大荒山心法的表征,别人可能看不出,但韩锷与小计相处已久,这一点,他却看得出的。他身子微微一震。皇上却开口道:"韩卿一路辛苦吧?"
韩锷一愣,正想谦词,却听皇上道:"只怕从入长安以后,尤其是自含光门到承天门这一段路,你走得更为辛苦。"--原来他已得知消息。韩锷一抬眼:这个皇上原来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昏庸。在关系到他自身权势的安危之时,他也还是精明如许的。
皇上突然把手一挥,连最后一个内侍也挥出殿外。那九五之尊站起身来徘徊,他的身形已佝偻了,看来是真的老了。只听一个干涩涩的声音发自他空荒荒的胸腔:"韩卿,你来自江湖,生性自在,也许,我有好多话可以直接跟你说。
"......这些年,我老在做一个梦。那梦,是如此荒谬。梦中的我见到一个帝王,他是木偶做成的帝王。其实,他又算什么帝王?真正的帝王只有我高祖、高宗那样的才算吧!那一人拓出的疆土,一人造就的朝班,一人理就的纲常。儒法百家,老释二道,由他选择舍取。那样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而到那个木偶帝王登场之时,却只是出于血胤。所有的道具都搭好了:皇宫,都城,三公九卿,儒道同尊,纲常天下......他不过是受制于种种明明暗暗、朝晚两朝、奏章封议的一个木偶罢了。他也曾为此自得过。但他的一切都已受到限制,受到限制的思想就是没有思想,受到限制的德性也就是没有德性,他唯一不被限制的只有欲望,而他惟一的恐惧就是:突然下场。这一场荣华势利的戏,但还是没有人肯舍弃的。
"那成为了我永久的噩梦。无从开解,无从逃避。但那个木偶帝王的生活中,也曾有过一次逃逸--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温润的女人,一个温酒玉壶般的女人,也是一个并不太美的女人。但只要有她在那里,也就有了生活了。
"可是那个女人也死了。她死后的木偶帝王,人人都知道他在操纵着天下权柄,可他其实不知道权柄本身又是什么,那权柄又是如何到了他手中的。他只渴望着有一个契机将自己救赎。"
韩锷静静地直视着那个老人徘徊的身影。那一身龙袍戏一样的披在他的身上,他的眼前掠过的却是余皇后的脸,陈果子的脸......与和那老人相关的这个规则中的他所认识的人脸。空落落的太极殿太空旷了,空旷得恍非人间。而在这非人间中,一个九五之尊头一次见到他,居然跟他说起的就是梦?韩锷猛地摇摇头,他的生活不是梦:那些痛苦是真的,那些......曾在那老人足底辗压过、挣扎过、呻吟过的所有弱者的痛苦也都是真的!他凭什么说起这些?一年多后,陈果子那半清晰半模糊的身影又一次回映入韩锷一直拒绝想起的脑海里,他一直认为,是他、是那个丹墀上的他造成了陈果子的苦痛。但有一天真正面对时,他却发现,他以为的根其实并不是根。如方柠所说,陈果子是个"果",而那看来祸其一生的帝王,又岂是那个"因"?岂有能力承载那个"因"?他也不过是一个"果"罢了。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韩锷的眼顺着丹墀前白玉雕就的云纹细看去,似想看出那造就一切世间悲苦因果的规则来。那恶龙怒爪下的云却似忽漫出丹墀,漫出太极殿,漫出承天门,向整个天下弥漫出去。他以一种无声喑哑的嘶笑看着它--他要嘲笑它,鄙视它,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与救赎。
丹墀上的老人却在叹道:"如今,我梦里的那个木偶帝王老了,木纹已在他身上炸裂。这虽毁坏了他的肌体,行动不便,但他那一向光洁无纹的脑子也终于开始有些纹路了--旁边的人大概也看出那个木偶老了,他那长大的儿子,他那年深的宰守也都不甘于静了。一个要谋就未来的最大利益,一个要保住现有的最大利益,他们都是这场游戏中的食利者。他们要开始动了。
"这世上,老的,就是要被废弃的。老的事物,自己已朽坏了,所以更怕外面的不安全了。我梦里的木偶帝王,它也开始做一个梦了。"那个老皇帝的脸上忽现神采,"在他的梦里,余淑妃开始出现了。不是她活了,而是他要到她的那个世界里去。她在梦里告诉他,他现下的危难,不是不可解,他也不是只有内里的紫宸可持。那紫宸其实护卫的又何尝是他?是一个奇怪的平定与均衡罢了......这且不去说它,她在梦里告诉他,在西北方,有一颗将星,那是他老来的安定之星。而且,她还告诉他一个希望,那希望就是,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还活着,还在长大,还在外面。那将星,是为守护他而降世的。"
他的话里太多隐语。韩锷边听边还要细细索解:这老皇帝在说什么?他知道余小计了吗?他是在借梦说着什么事?韩锷望向他脸上,却见他的眼中有一种被催眠了似的炯炯之光。韩锷忽然心头一激灵,他明白了--那个内侍,那个像余皇后的内侍,那个分明修习过大荒山心法的内侍!他终于明白了皇上为何会做后来的梦:以大荒山的手段,让一个已入衰年、无力凝集思虑的老者慢慢开始做这样一个梦,岂非易事?余家一脉的人,原来一直不曾停手--他们有着更大的渴图!
韩锷与那老皇帝的目光一对,只见他的眼光似乎也在自己眼中求索着什么。韩锷却定定地告诫着自己:小计的事,他还不能先对皇帝说。因为,那需要的不是这个皇帝的选择,而首先是小计他自己的选择。
门外忽有内侍急急奔到殿门口,皇上一抬头,问道:"何事?"那内侍道:"有八百里紧急快报,军情要务:吐谷浑果然要反了!"
"吐谷浑果然要反了!"皇帝高升龙座,静静地说。
而此时,丹墀之下,三公九卿,内阁要员已经齐集于殿。那紧急军情经御览后,便有旨召内阁要员宫中聚议。钦天监忽越班上奏:"臣昨夜观星所见:有彗尾侵犯紫微。但圣上勿忧,紫微星侧,却有二星相护。"
龙座上的皇上猛地一抬眼:"二星相护?那却是哪二星?"
钦天监道:"一星孤弱,似应在皇子,一星凌厉,却是将星。"皇上忽一挥手:"不用说了,将星在此,韩卿远平羌戎,令我无乌毕汗之患,他就是我的将星。"众臣不由心惊:皇上已好久没有这么褒奖过哪个人了。只听皇上道:"这件事,我就交给韩卿吧。王横海老了,你们下个旨:令其属下甘凉六州人马尽受韩卿节制。韩卿,有你在,想来我西北无患了。"
在殿上召集来的大臣中,此时却没有东宫的人。东宫太子按例也不便参与朝政。王横海却是东宫的门下,殿中仆射堂的人面面相觑:皇上这么直接贬抑东宫势力还是多年来的头一次。却见皇上一挥手,道:"韩卿,你麾下多有精通胡语的人,那檄文,就由你下去草拟传檄吧。另外,据韩卿所言,羌戎人心憾乌毕汗之死,欲遣族中高手入宫行刺。韩卿,你带来驻在城外的还有龙城卫三百名吧?他们熟悉羌戎之习,你这就传召,令他们入守内城,防卫宫掖。"
韩锷先一愣,他什么时候说过羌戎人要入宫行刺了?及听到后面,却已心知肚明,皇上分明已开始防备东宫了。他躬身领旨,心里却冷冷地想到:这皇帝虽老,真正行事时,却也端的老辣。
龙城卫入戍宫禁的事很出乎韩锷预料,也出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预料。接下来这一忙却很忙了两日,好在城外统领龙城卫前来的肖珏为人极为精干,也是韩锷深交,此事倒可以托付。圣命却暂留韩锷在长安参与朝中要务,一时官面往来极多,公务也颇繁杂。皇上又命韩锷兼任兵部行走,算加了个文职。一时宾客盈门,好在连玉年纪虽小,当日却是朴厄绯送来的,笔札谙熟,于文牍往来上的事也极为在行精细,乌镇海为人也笃实可靠,只是闲下了余小计。
余小计闲来无事,日日在那大宅中琢磨他那个"鳄鱼阵"。韩锷于繁忙之中还专门差人去找自己老父。那十二"胆卫"中本有长安人,于本城地界极熟,可一连数日,到处都找不到。这夜二更,韩锷才从外面忙罢回来,进了后院只见余小计独自在屋檐顶上坐着,空悬着一只脚,荡来荡去,孤单单的模样好是可怜。韩锷笑着一招手,余小计蹦下来道:"锷哥,做什么?"
韩锷微笑道:"你原来不是说想进皇宫看看吗?还要偷偷摸摸地去,今日我就带你到宫中看看怎么样?明日咱们的龙城卫就要接班入戍内城了,再去,就不算偷偷摸摸了。"余小计没想他还记着当日的话--锷哥,看来无论自己什么小小的要求原来总还是放在心上的。当即笑应道"好"。此时的余小计也远非当日的吴下阿蒙了,两人悄悄离了宅院,潜到宫城外面来。韩锷要增加小计兴味,专带了他从宫墙上悄悄跃入。余小计要攀爬那宫墙,又要不为人觉察,以他身手已不难。进得宫内,余小计看到太极殿的大顶子,便要到那屋檐上去玩。韩锷笑道:"你就不怕紫宸?这宫中禁军虽不是他们统领,可宫内侍卫都是归他们辖制的。你真要锷哥跟那俞九阙在这太极殿上再打一架呀?"
余小计伸出舌头一笑,想起俞九阙的模样,也心下发虚,口里却道:"锷哥,你当日是输了他,可现在鹿死谁手可就不一定了。你的功夫不是大进了吗?我不去太极殿了,可不是为了怕他,是体恤他个老头子,别让他在我锷哥手下折了威名。"韩锷低笑着随手往他头上打了一巴掌:"小小年纪不学好,光学人拍马屁。"他们趁侍卫疏忽,找了靠东边的一座极高的含英殿屋顶坐了。禁城悄悄,已是三更时分,余小计看着足下的宫阙俨然,笑道:"咱们这么坐着,原来比当皇帝都来得有趣,他只怕就是能跳上来,也断不好在屋顶这么坐着观赏的。"
韩锷笑看着余小计的脸:"怎么,小计,想当皇帝了?"余小计一缩脖:"我哪有那个命。"接着伸着舌头一笑,"锷哥,你觉得我的命会那么坏吗--倒霉到去做那木头皇帝。什么东宫呀,仆射堂呀,说是儿子臣仆,哪个是让你省心的?我的命可好了,怕是注定会跟着你身边,东玩玩,西转转,有敌杀,有祸闯,再没什么担心的。"
他口里嘻笑自若,韩锷却有些心思,低声道:"真的在锷哥身边比当皇帝都好吗?你不是老埋怨锷哥凡事不能称你的心。你要是当了皇帝,不就可以命令锷哥成天跟在你身边,供你解气,给你消遣了?"余小计一愣,闷闷道:"那有什么好玩?我要头上有个天,啥都不想,才是最最有趣的。"他忽抬头看那天上云遮之月,低声叫道:"哎呀,不好了,那月亮要出来了。给它一照,咱们怕就在这屋顶坐不住了。"两人晃荡着腿在那屋顶上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只觉心中十分平静。好半晌余小计问道:"锷哥,近几天,你找到你父亲了吗?"
韩锷摇摇头。余小计道:"你不恨他了吗?"
韩锷低声道:"早不恨了--原来恨他,是因为自己那时还不够坚强,总还要恨点儿什么。人大点儿了,够勇敢了,好多事也就不再怨恨了。"他伸手在怀中摸到那个"丝大头",他这些天却已自己清洗过了,拿了出来,递入小计手中,道:"小计,这个送给你。很有些破了,不知你喜不喜欢。"
余小计接到手里一看,却是个五彩斑斓的虎娃娃,只是木头上缠的丝线早已落色了。他看了一眼,又看看韩锷。韩锷笑道:"等以后有工夫了,我再告诉你这个丝娃娃的故事。小计,你想过你父亲吗?"余小计点点头,又摇摇头:"原来想过,还是小时,现在不想了。"他轻轻地吐了口气,"我现在什么都有了,还想他干什么?永远不知道他是谁好了。知道了,说不定心中反添个缺憾。"
韩锷怔了怔,没有说话。
兵部侍郎赵平复是仆射堂的人,这一点韩锷可以确定。没料到的是二人常常朝中会面,今日,他却于向晚时分不带执事,轻衣简从地来到自己宅中相访。韩锷就知他有事要密谈。两人坐在小花厅中,茶上来时,赵平复就把手下跟班挥退了。韩锷明白其意,也叫仆役退下。赵平复开场还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接下来却马上切入正题,貌似无心地道:"看来皇上最近对东宫很有些不满呀。"韩锷笑笑没有吭声。赵平复接着道:"不过东宫近年也是太欠检点了吧?朝中兵部,我忝为侍郎,主其间事,说来惭愧,不过是个空名。天下兵镇,已有一小半出自东宫门下了。连京中禁卫之军,东宫近来也掌控得力呢,这只怕不能不遭圣心之忌了。"
韩锷喝了一口茶,还是没有吭声。只听赵平复笑道:"也许皇上已有另立储君之心了。当今的所出不多。三皇子贽平还算得皇上疼爱,可为人孱弱。其余还有几个,就不知皇上属意于谁了?"说着,他一双眼老谋深算地望向韩锷。韩锷听到这句,心头微惊:他知这赵平复是宰相陈希载的得力股肱,却听赵平复若有意若无意地道:"可惜,当年余皇后也曾育有一子,如果能长大成人,以皇上对她的宠爱,加上又是皇后所生的正嫡--当今东宫得立,即非正出,也未见贤--倒多半会是一位好储君吧。那倒是天下百姓之幸,也是朝中百官之幸了。"
韩锷猛一抬眼,与赵平复眼光一接,一触即分--那流言,那关于小计身世暗传而出的流言,难道仆射堂中人也知道了?他们分明已在暗示自己什么。到底是谁,在背后操控着这件事?韩锷心头郁闷,眉间却一片舒展,微微而笑,既不答也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笑着。
此时龙城卫却已接手禁城之防。余小计因惦记着要在宫中好好耍耍,早就闹腾着要进龙城卫中当个头领。韩锷也确有此念,可担心小计的安危--只要不在自己身边,或不在十二胆卫的护持之下,他对小计的安全就总不放心。何况,他极担心那二姑娘艾可位居紫宸,连同她交厚的吕三才会对小计不利。这日,却无意间听说,紫宸老大俞九阙已给艾可放了假叫她回家静养,连同吕三才也派出公干。韩锷听了后暗暗点头,已明白那日宫门之事,艾可已招致俞九阙怒意。但更让他不放心的却是俞九阙。他思索良久,想起这还是最好的让小计面见皇上的机会。最后他还是决定让余小计连同乌镇海等十二胆卫一起编入龙城卫,换下了几个人在自己身边办事。却严令乌镇海几个凡入宫戍卫之时,不得离余小计身侧。且命余小计除自己所召外任何人之召也不得前去。他安排妥当,这才略略放心。接下来的几日,他极忙。这日却听说皇上召见所有龙城卫戍卒,每人都亲手从皇上手中领了一件锦袍。韩锷听说后,心里微微一动:那余家一脉、大荒山的人,到底在皇上心中种下了什么?
圣意似对龙城卫极为眷顾。这日晚间,韩锷没见余小计回来,心下忧急。于是特意去了禁城。到后才知皇上正在"熏风阁"中草拟御书,见小计机警特意留他在阁中侍候。韩锷问清了乌镇海等人也在阁外侍候才略略放心。他心头有事,那一夜,竟没有回宅,在宫墙上坐了一整夜。
第三十九章:千杯绿酒何辞醉
一面红装恼煞人
"韩锷的声名近来很盛啊。" 吴必正笑嘻嘻地说。"是吗?"艾可的眉毛一挑。她近来不顺心的事也多,俞九阙强令她归家休假一事,只怕朝野之中已无人不知。这件事的根源,在她心里自然要算到韩锷头上。而最近看到韩锷在长安城扶摇直上之势,更让她心中作堵。只听她淡淡道:"他也不过出身低贱。在长安城中,要毁一个人的声名,其实也挺容易的。"
吴必正淡笑道:"对付别人,可能容易,对付这韩锷,只怕就难喽。"说话时,他的一双小眼若有意若无意地扫过艾可那怒气勃勃的脸。艾可眉峰一挑:韩锷的长庚之利,也许只有俞九阙才可以加以禁制了。但她的暗器原不只有隐私针,要打败一个人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比如:流言。
"锷哥,艾可一清早叫人送来了这个。"韩锷一回宅,余小计就把一封信递到了韩锷手里。韩锷一皱眉,他在心里极不情愿听到这个名字。随手一放,问:"写的什么?"余小计摇摇头,他也没有看过。
韩锷抽出信函,却见那封函上只寥寥写了几行字,大意是说:"闻韩兄功成回朝,光宗耀祖。今舍下有老奴一名,名为韩述德,似为韩兄生身之父。嘉熹十八年,自愿卖身,入本宅做奴。现在洁厕行执事。今韩兄衣锦长安,岂能更有此憾?故拟于本月二十八日宴于曲江芙蓉园。当尽邀韩兄朝野友好,以睹韩兄父子之团聚。弟艾可敬上。"
韩锷默默看罢,脸色微青了青:算是知道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找不到父亲了。那信中另附了一份卖身为奴的文契,却不是原本,只是个抄本。小计见锷哥脸色不好,拿过他随手放在案上的文书,从头看下,脸色越来越怒,突然一把揉碎了那封信,大叫道:"卑鄙!"
他本来极擅骂人,可这时怒得却是骂也骂不出了。只见他怔了一下,忽一跺脚,身子就往门外冲去。韩锷道:"你干什么?"小计一回头,已红了眼睛:"我要到宫中去,我要尽起龙城卫,去杀光怡亲王府,杀了那个假爷们儿,杀了她老爹,杀了她的蛇鼠一窝!"
韩锷一把抓住了余小计的胳膊,淡淡道:"别去。"
余小计却怒道:"锷哥,你忍得,我可忍她不得!奶奶的,就是踹翻这九宫九阙,我也要杀了那娘儿们!"
韩锷只淡淡道:"龙城卫是用来戍城杀敌的,不是用来帮我一个人出气的。他们要交还我老父,愿用什么方式就用什么方式好了。二十八日,芙蓉园中,总还见得着的。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来看好了。"
余小计吃惊道:"锷哥,你真的要去?"他藏在舌底没有说出口的话却是:他们是要借此折辱你的!韩锷却已放开他的胳膊,只淡淡说了句:"虽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说完,他就找连玉去处理他的公事去了。
余小计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半天,才明白锷哥说的是哪两句--那是《庄子》中的两句话,锷哥当初教他技击心法曾提到过。小计在那里怔怔地想着,这句子他听到也有两年了,却似今天才头一次明白了它的意思,也似乎头一次读懂了锷哥为什么总是那么骄傲,也第一次明白了究竟什么叫作尊严。
离六月二十八越来越近了。小计虽读懂了韩锷的心意,也明白了锷哥的处世之道,可心里却只觉越来越焦躁。这日,余小计抱膝又在宫墙上闷坐着,好一时,看到统领龙城卫的肖珏走了来。肖珏笑道:"小计,什么事不高兴?"
余小计闷闷地不说话。肖珏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脾气也与锷哥相似,很沉稳很潜忍的。他弯下身与小计并排坐下,同在阵前军中并力作战过,就这么并肩坐着,一种信任感就在两个人之间浮了起来。好久,余小计才开始闷闷地说了。肖珏先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听到余小计说完了,才问了一句:"那韩帅他是怎么说?"
余小计道:"他说他会去,还说什么......虽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这话他要说过龙城卫中别的汉子只怕他们就不懂了,但肖珏却是读过书的。他默然一晌,最后抚了抚小计的头:"我以前就一直敬重你锷哥,现在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敬重他了。"说完,他就默默地走开。
可到了六月二十三的晚上,余小计却再也忍不住,他不要那些哲思上的开解,他只觉得:他们这么对待锷哥不公平!他不能容忍这种不公平!他悄悄溜出了宅院,这宅中原有他布好的阵势,所以他真的要溜,却也容易。怡亲王府就在对面咫尺。他要去夜探王府--艾可算什么?他余小计同修太乙门下剑术与大荒山心法,不信就救不出锷哥老父!
怡王府重堂深院,可这些却难不住小计。天已二更,他一层层地搜着那个院子。想象中,以那艾可脾气,就是关锷哥的父亲也不会关在什么好地方。当日余小计也曾被她囚禁,当日囚禁自己的是一个柴房,也许,她还是把锷哥的父亲也囚在那柴房之中吧。
他悄悄潜入后院。后花园里,花柳扶疏。余小计鼻中哧的一声冷笑:这些富贵人家,不惜财力,营造天然,其实这么好的园林,他们这些只知耽迷脂酒臭肉的人懂得什么欣赏?后花园边上却还有个废园,那园子靠近厨后,气味极臭。余小计绕了点儿路,进了废园,夜很暗,他定了定神,细辨下方位,才找到那个柴房。柴房的门果然锁着--那是一个并没堆柴的空房子,本来已废置,里面脏乱不堪。一见它锁着,余小计就心头一喜,知道里面定然关着人,否则锁它何来?
他心细,先听了会四周有没有脚步声余小计靠近柴房门口,伸出一只手,握着那锁轻轻一拧。他当然拧不断锁头,却很容易地拧脱了那锁下的绞链,轻轻一推门,一股霉味就传了出来。柴房里黑漆漆的,小计低叫道:"伯伯,伯伯,你在吗?"
门内却没有应声。但柴房内分明有人,因为有一个老者的呼吸声。柴房内更暗了,余小计适应了下,才看清那老者的卧处。地上只有一卷脏极了的被子。小计靠上前,定睛一看,果然是锷哥的老父。他一把把他扶起,却闻到了柴房中一股屎尿的臭气。他心头一怒:姓艾的果然就不是人!这些天锷哥父亲可能解手都没出去过。接着鼻头一酸,拉住那老人的手道:"伯伯,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
那老人怯缩着,手在他的手里轻轻发抖,颤声道:"我不知道是喊我。"
余小计低声道:"伯伯,是我,我来救你来了。咱们别出声,只要出了这院子,到了锷哥那儿,就再不怕了。我是小计,锷哥的兄弟,你见过的余小计啊。"那老人却还在害怕,喃喃道:"锷哥?你是说小锷吗?啊,你是......你是......"借着一点泻进门内的微光,他终于认出了小计。余小计笑道:"不错,我就是小计啊。"
他侧耳听了听园内声息,伸手用力一扶。他此时功夫大进,已远非一般技击之士所能比,搀扶一个老者在他不算什么难事。他身如猿猱,几乎把那老者重量全负在身上,却没露出一点儿声息,一跃就出了柴房。回看了那房子一眼,口里恨声道:"本来该烧了这破王府,但今日是没空了,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烧了它。"说完,他一把将那老者背起,向园外悄悄逸去。
韩锷这一整夜却都缠在兵部里公干。他的事务极繁,正在筹算天下兵镇的兵力与财粮供应。他也想就此摸清东宫与仆射堂在天下--尤其是京辅之地真正各掌握了多少军队。整整一夜,他都在兵部中和连玉查询卷宗案牍。可不知为什么,他心头一直隐有不安。
可他不会让这不安干扰他做事。如今局势,皇上已老病交加,东宫与仆射堂相争,当今长安可谓危矣。他既践其位,当任其事,以他脾气,是断不肯让一切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虽说万难,却总还想一尽己力。直忙到东方破晓,他一抬头,揉了揉已有些发胀的眼,看了眼身边的连玉,含笑道:"可苦了你了,咱们今天还有不少事,一会儿,我上朝时,你去抓工夫小睡一刻吧。"连玉腼腆一笑,也没说什么。外面帘子一晃,韩锷先已警醒,一挺身:"谁?"
却见余小计露出头来。韩锷面上一笑:"小计?这时怎么跑了来。"他一挺身走出阁外,却见小计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跟人。他脸上一沉,不由责备道:"乌镇海呢?不是叫你不要一个人出来吗?你就这么不听话?"但小计神情却与平日大是不同,只见他眼圈有些红红的,似是才哭过。身上也湿淋淋的。韩锷大奇,奇后一惊,怒道:"可是又有人对你下手?"
余小计摇了摇头,低头道:"锷哥,你跟我来行不行?"
韩锷一愣,余小计却已低着头转身就走。韩锷冲阁内连玉吩咐了一声,连忙跟上。余小计却停也不停,一直就向外走去。他出了内城,就向西岔,却一直岔出长安城外。一路上只管低了头。长安城外不远就是泾水的一条小支流,小计行到那支流旁边,肩头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韩锷看得又惊又急,扳住他肩膀,柔声道:"小计,谁欺负你了?"
余小计默不作声,韩锷看向他脸上,只见他一张小脸上全是泪水,眼睛已整个儿哭红了。韩锷轻轻揽住他肩膀,余小计轻轻挣出了他的手臂,奔到河边,见到那水,身子一软,跌坐下来,似再也撑不住了似的。
可他又不出声,这么无声的抽泣比什么都伤人。韩锷也坐到他身边,默默地找不出安慰的话,更不知该怎么问。余小计半天才止住抽泣,惭愧地把头埋到自己膝上,低声道:"锷哥,我对不起你!"
韩锷轻轻拍着他的肩:"怎么了,你到底说话呀。"
余小计抬起脸道:"昨晚,我把伯伯--你父亲救出来了。我去了怡王府。"韩锷一呆,怔在那里。却听小计抬着脸强迫自己勇敢地道,"可是现在,他死了。"韩锷的脸登时一白。他来不及反应这句话,脸上只是一片空白。父亲......死了?死了?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吧?
"我本来把他好好地背出了怡王府,也没有人惊觉。这时伯伯问我:‘你要带我去哪儿呀?’我那时还很高兴,说:‘我们去见锷哥’。可他在我背后声音都变了,嘶哑着说:‘我不要,我不要。’我都愣了,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可他坚持着求我,说‘我不要,死也不要。’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回头怔怔地看着他,可接着,他却哭了。"
他的脸上忽浮起丝凄惨的神情,似是当时不懂现在却开始明白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哭。我想,要不先把他背到一个背人的地方慢慢劝他?他同意了,于是我们就来到了长安城外。我还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带出的城,城门那时都锁了。我当时,就是把他带到了这里......他一直都不开口说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跟他说。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孩子,你是锷儿的朋友吧?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现在愧见他。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他的傲气,我......我一生都没活得硬气,可在自己儿子面前,现在再去求他收容,那我这一辈子......’他没有说下去。我当时好像听明白了些,却又不明白。只听他道:‘他回长安了?’我点点头。伯伯的脸就变得神情好奇怪,好空茫,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锷儿现在事业是不是做得很好,很风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就道:‘锷哥现在做元帅了,好大好大的官,要把你接回去享福呢。’他的脸色却似乎又高兴,又害怕,又有些惭愧,我也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我听他喃喃道:‘他那么硬气,那么努力,那么骄傲,一点儿也不像我......做得多风光也是应该的。’我想他是在为你高兴呢,以为他答应跟我见你了,心里也高兴起来。可接着却听他没声了,过了好久好久,我都不知怎么开口了,他忽然道:‘可是,那是他的风光。我是再不能去沾的,要不,我这一世就真的永远成不了人了。他要是怕我在怡王府做下人伤他体面,我就再也不回怡王府了,也不去他那儿,我找个背人的乡下悄悄地躲到死好了。’"
余小计这时抬起泪眼,抽泣起来:"锷哥,我好笨。我为了劝他跟我回去见你,说你决不会看不起他的,我就把艾可怎么逼你要折辱你的事都跟伯伯说了,还跟他说了你决定那天就要去接他回来的。我看到伯伯的脸上先是怕,后是伤心,最后却似变得幸福起来,以为他就同意了。没想他说:‘可是,你看我现在身上这么脏,怎么去见他?我还是先洗干净了吧。’我听他答应,就高兴起来。天也不凉,伯伯要在河里洗洗,这水通泾水的,也还干净,我就答应了他。可他那时仿佛好怕羞,不肯叫我在旁边看着他脱光,我还笑他这么大年纪还怕羞呢,听了他的话就走得远远的了,还背过身,好让他下水去洗。他下水前,嘴里嗫嚅了两声,似乎还想跟我说什么,我却全没听清,他最终也没说,就下水了。"
余小计的嘴一瘪,却强忍着重又镇定下来,直看着韩锷,嘴唇颤颤地开口道:"可好久好久,先开始我还听见点儿水声,接着却听不到了。我一转身,却见岸上并没有衣服。我才开始吃惊起来,一跳就跳到了水里。可天好黑,水虽不太深,我摸啊摸啊,却到处也摸不到。我往上往下都游了几里了,却还是找不到。我就知道,我害死伯伯了--锷哥,是我害死伯伯了!"
他的泪流了下来,韩锷的脸上却一片惨然,没有任何表情。余小计的喉咙一耸一耸。韩锷却似已忘了他似的,眼睛直盯着那个河面,可面上却只是一片空茫。
余小计的喉咙已经嘶哑了:"我那时才知道,伯伯已打定了自杀的念头了,是我笨,是我太笨了,没有听懂......"韩锷一手揽住了小计的肩,低声道:"小计,不怪你,伯伯不会怪你,锷哥也决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是锷哥的错,你......什么都没做错。"
余小计却终于哭出了声来。他压抑不住自己,嘶哑地哭道:"伯伯,他可能想着这水通向泾水,他的尸身终究会冲到清凉凉的泾水里,就那么干干净净地走。可我最后找到他时,他却没有冲到泾水里,而是冲到了......"他咬咬牙,"这小河下面二里多远的一个通这条小溪的粪坑中。"
他的哭声忽然爆发了开来。他想起这个他这一生也忘不了的黎明:他是如何地哭着把锷哥父亲的尸体从那脏臭中拖出,拖到最清的泾水边,一点儿一点儿地擦拭干净。他擦了一遍又一遍,让他永离肮脏,永离腥臭,永离那个腐烂的人世......他对不起锷哥......锷哥已经转过脸了,他还是静的,还是那么可怕的静的。然后,他的耳中却忽听到了一声长号--韩锷终于长号而出,那号哭震天动地,响于郊外,响于荒野。当年,也是在这一带郊外,在一个乱坟地边,他曾那么稚小无力地哭。可他想不到,他这一生与父亲最深切的两次交识,却就是这缘生缘灭的两场倾声痛哭。
人已下葬。韩锷把自己埋在一桌酒盏中,余小计从没见过锷哥如此的消沉。伯伯的尸体本来被他安排在一个茅屋中,这时,已归黄土。
他活着的儿子,却把自己整个人浸入酒中。浊酒千杯,却不能成就一醉。一坛酒尽,第二坛已经开封,韩锷却从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再也喝不下去了,已吐了两三次,却把一杯杯酒,浇向自己的头顶上,衣领下,脖颈中......
怡王爷的脸色很黑,他的心情看来也很坏:"是谁让你得罪韩锷的?"他手里扬着一张请柬,直问到艾可脸上,"还要到芙蓉园里去闹!你的请柬没发的全给我撕了,有发了的,全给我收回来。你知道你这算什么?你这是给东宫当枪使了!现在好了,到时韩锷真要朝你要人,你又拿什么给他?"他的脸色越来越黑,"你先为了一己恩怨,得罪了俞九阙不说,再这样下去,只怕皇上也要被你开罪了。你不想想姓韩的现在是谁的人!你这么下去,咱们是要遭灭门的!"
怡王府气象富贵,可富贵中人,原来活得比平常百姓更多了分不安稳,因为他们怕舍弃的东西原也更多。艾可的脸色却变黑了。她有些瞧不起地望着她的父亲:"皇上?皇上已经老了,还不知道能撑多久呢。东宫与仆射堂,咱们总要选择站一边不是?你以为你这水晶球能撑多久?这天下,终归还是东宫的天下。"
怡王爷的鼻子里却是一哼:"要是他的天下也就还好了。你难道没看出他现在正坐立不安吗?你别看皇上老了,但有那么多势力撑着,尤其是得了韩锷军中之力--皇上分明就在要他抓军权,废掉东宫的太子之位也不是不能的"说着,他轻叹了口气,"我只不知,韩锷手中,究竟拿着一张什么样的底牌?那好像还是一张天牌。你到现在还没搞清仆射堂的人为什么那么逢迎他吧?"
艾可的面上也一愣:是呀,姓韩的手中,到底握着一张什么底牌呢?怡亲王的愤怒是无力的,艾可的愤怒却是困惑的。这时,室中灯焰忽暗,人影一闪。怡王爷还没觉,艾可一见,心底就一惊。然后,一种天风海雨、倾城而来的气势就似已充塞满了这整个小花厅。是谁、是谁没出手前就已有这般气势?
来人分明是高手!可那天风海雨般袭进屋内的剑气之中却掺杂了一股极浓烈的酒味。
来人还在窗外,艾可名列紫宸,可不是全凭着家世。她身子一耸,人已站到室中间。她先机已失,但她并不乱。好吧,要来你就来吧!她一手抚腰,一手掠鬓,怡王爷这时也感到了危局,可那气息太盛,压迫得他就是要叫也叫不出来。说起来,他也算习过几套祖传的技击之术的,但长久以来,耽于声色,已大半丢掉了。这时却见女儿身上涌起一股杀气。他惊呼了一声:"俞九阙?"在他想象中,只有俞九阙的修为才可造就如此声势。可他声才出口,却发觉,那声音闷闷的,根本就只能响在自己身边尺许之地,完全传不出室外。
艾可面色冷肃地望着东首的那片窗棂,来人就在窗外。那窗棂忽破,碎木飞溅,却根本没有传出一点儿声响。所有的声响都被那沛然沉郁的剑势压服住了。然后,一个人影突地跃进,跃进就出手。他一出手,艾可就一惊:这分明就是在江湖中已成绝响的太白楼中的"醉剑"!
这剑势要借酒劲与心意方得施出,所以江湖中极为少见。当日,长安太白楼中曾有人于大醉后舞就此剑,醉中留书,那飞扬狂荡的字迹就留在太白楼头那年深月久的板壁之上。如今其人其字,久已成为绝响,为什么今天居然会重现?
那人一跃而入,脸上为黑巾所挡,剑势已然发出。艾可也来不及出声,心里却低念起印象中太白楼中的句子:
......平生酣快事,痛慕李谪仙。京华罗倦客,恸起一狂言。小赋
流日丽,大醉倾海蓝。有志竟悲慨,老尽未回天。慷慨歌行路,
惨淡惜华年。长安无所与,且上太华酣。不雨不回首,雷电亦沉
眠。偶然望华夏,愁起天地翻!
那留句之人本来无名。江湖传言,那却是后来驰名江湖的太乙上人。--韩锷!艾可牙一咬,是韩锷来了!他已掠走了他的父亲,还为何而来?
来人的剑势停也不停,直向艾可的头上卷来。艾可左手一抽,她用的是左手刀,刀在腰间,是把软刀,名为玉带。她一见那人剑势,已知单凭软刀之力,不足与抗。身子一旋,那隐于发间的"隐私针"就已支支射出。室中灯烛之焰已被压得越来越小,可无论艾可,还是她父亲,却被逼得来不及叫出一声。这是艾可自技成以来面临的头一次苦斗。她出身富贵,这等搏命之苦却还是从未经过。她的心中开始只是怒,怒得发舞三千,青丝与隐私针齐出,怒容共玉带刀齐变。可接下来的却是怕,那人的醉剑招路也不如何出奇,要想顷刻间败她却也为难。可她怕的是那人长江大河般无休无止的精力,那剑势一出,就似再无停歇,九曲十八滩,一路浩浩荡荡,满地黄流,无休无止地倾泻了下来,似乎要泻尽那人心头的郁闷。
这哑声之斗从那人突现,到最后剑收,竟足足斗了两个多时辰。中间,怡王爷与艾可竟然都无力发出一声惊叫。艾可先还逞强,后来身上汗水越出越多,一个多时辰后,已经力疲。可她只有勉力在那人的剑势中挣扎着。她心里大叫:你杀了我好了!你杀了我好了!可她却叫不出口。直到后来,汗出如浆,又有一个多时辰,那人的怒意似才发泄完。这时的艾可却已虚脱了,她看着那人的眼,那眼中,已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鄙夷,让艾可最不愿承担的鄙夷。她一生还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她情愿那人杀了她,可那人只是要废她。那人忽然收剑,去和来一样突兀,眨眼之间,人已不见。艾可怔怔地望着那空空的窗子,知道那人去了,再也不会来了。他虽没杀她,可也等于杀了她。经此一斗,她逞尽心思,耗尽力气,这一生苦修,怕已从此废了。
可她的眼中,却已没有泪水。她所有的虚华,哭泣,气力,似乎都已被抽干。
当她的骄气已失,举目四望,却见父亲面无人色。身边,这繁华富贵的怡王府,在她骄气已尽后,似乎也突然干瘪,突然落色了。一整个怡王府的人间富贵骄气已被那天风海雨般的暴怒一扫而光,剩下的,在她眼中的,也只有荒凉可言。
一匹骡子上配了副红色的鞍,那朱皮漆制得极为柔嫩鲜艳。一巷绿森森的大槐树,那匹骡子就那么慢慢行来,却当真也如诗如画。
骡背上却是一个女人,体态婀娜,可恨的是面上却罩了幅茜色的轻纱,挡得她一张脸儿蒙蒙眬眬,全看不清口鼻。韩锷宅前守门的兵士一见,就呆了呆。却见那匹骡子行到门口停住,那骡上的人儿抬眼望了望门首旗上的"北庭都护府韩"六个字,眼中神情微显悠远。只听她轻轻吐声道:"拜上贵主人韩将军,说小女子有事求见。"
守门的兵士久居塞外,一向都在军中,见过的女人本就少。此时虽入长安,但日日都有差使,却也没见到什么长安城中佳丽。见那女子如此风度,不由面上就有些木呆呆的,口里也讷讷道:"您......怎么称呼?"
那女子微微一笑:"漠上玫。"
那兵士愣了下,面色就一变--这名字他在十五城就听说过,那可是塞上有名的女匪。来的居然是这个主儿?他一转身,就急急向内通报去了。
不一时,那女子已端坐在小花厅中。这里本是长乐公主旧宅,富贵风流,谁想被韩锷住着,却弄得好像一个军营一般。那女子微微一笑,细细地看向院中景物,似辨出了余小计布置的阵法,脸上含着浅笑,也就在那里赏玩。有一时,才听得脚步声。她侧头一看,却见韩锷已走了进来。韩锷的脸上很见消瘦,只有目光还凌厉清澈。他看了面前这女子一眼--他与漠上玫虽也曾一度见过,但隔得太远,如此当面对视却也还是头一回。漠上玫的脸隐在一片茜纱之后,韩锷一时还不知怎么开口,却先听她笑道:"韩将军,这宅子可还住得惯?"
韩锷一怔:原来这宅子是她送的?他去年就已得到消息,知道漠上玫已诛杀了大漠王兄弟二人,接过了他们的地盘,独占西北一带丝绸香料贸易之利。看来--韩锷的眼一眯--这条商路果然是一大财源。
他与这女子也说不清到底是敌是友,不过,她倒确实一直未敢冒犯连城骑。韩锷在十五城时,军中事多,却也无暇顾及她。但她为朴厄绯一路,想来也是东宫的死对头了?他脑中这么想着,口里淡淡道:"多谢费心了,我还住得惯,只要不让我出钱。"接着,他眼中厉光一闪,"却不知今日姑娘却是为何而来?"
只听漠上玫笑道:"小女子此来,却是为韩将军在长安新开帅帐,大概费用极多,担心韩将军不够盘缠,特来报效的。"韩锷微微一愣。所谓"长安居、大不易",这话果然不错。光以他的俸禄,又全无积蓄,想要支撑住这么个场面,却也着实为难。他的薪俸到目前又一直远在北庭都护府开领,此时还未送到。他为人耿介,却也不愿支领龙城卫的军饷,近来实是大有些为难。每天的菜蔬,加上这么大个宅子,总要养几个打扫管理的人,开支已极为艰难。却听门外忽有声响,那女子笑道:"说来,也真就来了。"说着,她一拍手,"请韩将军让我门口的随从进来。"
韩锷传命。不一时,就见两个壮汉抬了一个小铁箱走进来。那却是一小箱黄金。只听漠上玫笑道:"小女子恰好在长安出脱些货物,闻得韩将军回了长安,资用窘乏,特来报效,还望韩将军勿以菲薄见怪。"
韩锷微觉有趣地看着她,这女子,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却听漠上玫笑道:"如今关外一道商路,全仗韩将军照顾。小女子现在的生意,却大多是跟陈仆射做的。宫中需用,也多有进奉。这两处小女子现在走得还勤,韩将军初来长安,只怕对这朝野之人多有不熟的,如有什么想知道或联络的,以后小女子也许倒可以尽些力。"
仆射堂?韩锷静静地望着那女子,早就隐隐觉得罩在自己身上的那张网现在可是越收越紧了。他咦了一声:"噢,姑娘原来还是个生意人。韩某一向只以为姑娘以抢掠为生呢。只是,姑娘跟在下要做的却是什么生意?为在下花费这么多,就不怕收不回来吗?"
漠上玫却淡笑道:"风险大,利息也大。岂不闻当年秦相吕不韦做生意时,对他父亲列举:贩丝能赚多少钱,贩米能赚多少钱,而贩卖一个皇帝,又能赚到多少钱?"
她侃侃而谈,韩锷面色却微微一变:小计--他们果已把主意打到了小计的头上!他静静地看着漠上玫没有说话:原来在他们而言,一切都是可以贩卖的。漠上玫却一笑起身道:"韩将军要务缠身,小女子也不好多扰。我就住在不远,在太平坊里的一个小院,我那里可是种了好多花儿,很好打听。韩将军日后如有传呼使唤,小女子会马上应命前来。"韩锷也不相送,及至她走到门口,才突然道:"那就代我向朴王妃与余姑姑问好吧。"
那女子身形微微一顿。韩锷心里微觉一亮:她们,果然是一路的。
第四十章:思子台边风自急
玉娘湖上月应沉
"小计,有一件事我想该告诉你了。"
余小计漫不经心地坐在城堞边上晃悠着两条长腿儿,看着宫墙外的景致,像没太在意。
韩锷舔舔干涩的嘴唇:"锷哥其实一年前就已知道了你的身世。其实,你现在不是十六岁,而是十九岁,是个大人了。你刚出生时,因为重伤,曾为人手法所制,被迫又过了三年胎息的日子,这就是你原来体内伤势的缘由,也是你为什么一下可以长高这么多的缘由。而你的妈妈,锷哥现在已可确定,她就是......余皇后。"
韩锷回首望向宫墙之内:这么多年过去了,余皇后会想到,她长大的孩子有一天会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吗?也许,她当初的选择只是想让这孩子过一种平常的生活吧?但一切都乱了,面对朝中险恶的争斗,面对"龙门异"、"北邙鬼"随时可至的刺杀,面对小计必须知道的真相与他必须自己来做的选择,韩锷已不能不说。
"妈妈?"余小计呢喃了声--好生疏的一个词了......这么迟地知道,算好还是不好呢?他眼中一片空茫。看着他的样子,韩锷忍不住想伸手拉一拉他。余小计却轻轻一躲,让开了他的手。他知道锷哥近一年多来心头一直埋了个秘密,还是和自己相关的,他也曾无数次揣度过:那应该是关于自己的身世吧?可今天,他终于知道了,没想是这样。怪不得自己也算是余家的人呢,怪不得姐姐与朴厄绯对待自己又是那样。可他心头空茫茫的--知道自己的来历真那么重要吗?什么都不知道岂非更好,就不用承担那么多上一辈留下来的恩怨纠葛吧。
小计回眼看向韩锷,只见他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他心底笑了下,有时他甚至觉得,锷哥比自己更像个孩子......余皇后?那就是余皇后吧,又怎么样呢?以前无父无母,所有的感受都是自己的,没有任何先天的羁绊,对他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吧。那样才是大荒山无稽崖真正的心法正流。耳边却听韩锷道:"小计,怎么了?是不是怪锷哥一直瞒着你?"
余小计摇头道:"不是,没什么,我只是一时回不过神来。皇后之子?好显赫呀,挺好。我只是现在还不愿去想它。谁生的就谁生的吧,生以前是她的事,生以后就是我的了。没有纠葛,没有爱怨,这样也好。"
韩锷都有些不解地望向他。他与小计相处日久,尤其近两年来,他早已感到小计所练的大荒山一脉心法当真与世迥异,好多处荒僻得都不近情理。却听余小计道:"锷哥,其实有一件事我也一直瞒着你,一直也没说。再不说我也成了被她们利用来套你的局中的一个棋子了。"
他抬起眼:"我的姐姐其实没死。你以为她死了。她的自杀虽看似生息已绝,但那其实是我们大荒山中的‘轮回之法’。她没有死。蓝老人也是我们大荒山的人。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
韩锷脑中一激灵:余婕?余婕原来真的没死?那一连串在他脑中久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忽豁然开朗起来。只听余小计苦笑道:"可连我,也是直到今天,你告诉了我我娘是谁时,才明白,她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一双眼望得远远的:"锷哥,我总以为,我要真的是个孤儿,你会对我更好些。而我也真的想是一个孤儿。什么也不是,只是石头缝里蹦出的。我姐姐她们,说是为我好,但她们强塞给我的,其实并不是我想要的。你怪我骗你吗?"
韩锷定了定心神,微笑道:"你不是骗我,你只是以前还小,没有勇气跟锷哥说罢了。现在,你却......长大了。"
余小计一抬眼,锷哥终于承认他长大了!韩锷伸出一只手,拍拍他头,笑道:"你长大了。好多事,锷哥回头再慢慢跟你说吧。你聪明,其实这里边的事不用我详说,你想来也会明白到底是些什么了:咱们这次为什么要到长安来,为什么东宫的人会刺杀你,你姐姐和朴王妃图的到底是什么......你好好想想,回头有了什么选择的话再跟锷哥说。这件事,不关乎你姐姐,你要锷哥帮你,锷哥总会帮你的。"
余小计忽开颜一笑:"锷哥,我现在不是孤儿了,你还肯罩着我?"
韩锷一笑道:"小皇子,不是我要罩着你,是下官要恳求你罩着我了。"
余小计扑哧一笑:"那行,我就罩着你。来人呀,把韩锷给本王绑出去,咔嚓咔嚓了!"韩锷一缩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含笑道:"王爷开恩!小的再不敢了,再不用竹篾打你了。"
他两人笑了一会儿,只听小计道:"听说,明晚长安城就不禁夜了!"韩锷怔道:"又不是上元,又不是中秋,怎么不禁夜?"
只听余小计道:"听说明日就是当今皇上的万寿节呀。"他口里提到皇上,忽觉嘴里满不是味儿。韩锷见小计的神色,似对那热闹的明夜有着说不出的期待。见他这么兴起,心下不忍拂他的意,笑道:"那好,你明日乖乖地在龙城卫戍处好好等我。我一到晚上,有空就溜出来......陪侍小王爷您。"
他口涉调笑,余小计"嗯"了一声,大马金刀地一坐,笑道:"那好,韩卿,你可不要有负孤的重望呀。"
韩锷看着他那模样,不由好笑:"孤?怪不得你老说自己是个孤儿呢,原来你们这些贵种从来就习惯称孤道寡的。"
下期预告:
原来,韩锷中的"阿堵"之蛊是小计解开的;原来,余婕是假死......一个个结在本节解开,不由让人一叹,原来,小椴的埋伏能打得如此深!小计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会做何选择呢?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宫和仆射堂,还有那个心计极深的余婕又会发动一场什么样的政治斗争?明天就是开禁后的万寿节之夜了,变故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