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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11
小椴
前情提要:
百官大庆的万寿节夜,小计却遭到东宫不遗余力地围杀,十二胆卫连丧其五,余婕也陷入死局。韩锷孤注一掷,挟持太子,以换小计生机......
第四十五章:曾经沧海难为水
少帝长安开紫宸
一架酴醾架下,杜方柠倚藤而坐。
当日是谁说过"开到酴醾花事了"的?那架酴醾枝叶扶疏--这花开时,也当真绚烂。可那绚烂也似平庸的,真的有那么一点儿"了局"的意思。
但杜方柠不信,那些花信花期不过总被一些庸人强比人事罢了。不过近日,东宫真的乱了。有密旨下来,严禁东宫门下近日随意走动。杜方柠现在所住处,是她杜家在永兴坊内的一处小宅子。这宅院幽深,一向为杜方柠所喜,她来长安时,就常住在这里。这是她一个人的地方,当初与韩锷并称"乐游双侣"时,她生发绮怀:如果有朝一日与韩锷两情相悦,她首选与之相伴的地方就是这一处有酴醾花架的宅子。
不过,时间过得可真快,一切都在翻覆变幻中。她好笑地想到,连自己一向智计多出的三叔杜香山也开始愁眉不展了。那一向自负得不得了的商山四皓四个老头儿似也开始面色晦暗起来。但杜方柠依旧不信。她轻轻翻出自己的手掌来看,上面细细地生着茧子,那是她苦习技击时留下的,她一向认真地将之修剪--他们、都算不上男人!杜方柠的眼里有着一丝冷睨。真正碰到大难时,他们只知扬汤止沸,而从没想过釜底抽薪吧?
地上映出一个修长的影子,杜方柠眼睫一垂,像清昼下的屋檐,遮住了日光,也遮住了眼中所有的秘密。只听她说:"你来了?"
韩锷就站在她身前两尺之外,一见她的样子,那么静静的,不知怎么就有一种拥吻的心境。他想吻她,他真的想把她拥入怀里,因为,她几乎是他永远无法捉摸的一样神秘。她约他,他又怎会不来?可他却禁着步,不敢再靠上前--她是永远不会像别的女子那样全心全意地依偎在哪个男子怀中的吧?可为什么正是为此,他更想把她拥揽一世?人想要的永远是他所得不到的吗?韩锷心中低低一叹:她今日为什么却会约自己来此?又是当此局势。
杜方柠望着他微微一笑:"没想这一场权谋之争,最后胜出的可能反是最厌权谋的你。"她笑得很真心,"锷,我发现,你真的有着很好的运气。"
韩锷微微一愣:不错,他真的是好有运气。只听杜方柠道:"锷,如你得手,会保我洛阳韦杜二门上下的安危吗?"不等韩锷回答,只听她笑道,"算了,你虽不喜权谋,但如真的一朝得手,就是不愿,只怕那权谋也要操纵了你。有些事,你想答应也答应不了的。好多力量推着你在动。你在局外时,会对局内之事有所用力。但一入局内,谁又能再对这个局势用得上一丝力?"
韩锷吸了口气,他知道杜方柠所说,不是为了讥刺他,而是她出身官宦世家,集历代之智悟出的名言至理。杜方柠却别过了头,她的脖颈这么扭开,姿势真的好优雅。韩锷忽然很不想听她说及那身外的一切,他想听她说的,只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的真切感受。
只听杜方柠道:"我请你来,实际上只想告诉你一件我知道的事。"她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好多事,我觉得,我还是有些欠你的,还有......我们以后只怕再没机会这么静静地说话了,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告诉你点关于小计的事。当日,他还在胎中时,伤了他与他母亲的,其实不是东宫的人,虽有东宫参与。伤了余皇后的,却是......俞九阙。"
韩锷一怔,杜方柠却眯着眼看向他,眼中说不出的单纯清澈,又说不清那单纯清澈中隐藏了多少深意。韩锷有些心动、有些惶然、也有些迷惑地看着她,怔怔道:"俞九阙?"
杜方柠点点头--他该知道自己不会骗他。可接下来,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韩锷怔怔地站着,杜方柠也没有挪动。天上的日影微斜,杜方柠低声道:"洛阳城中,柳盛花靡。长安宫里,云翥日熙。一朝劫火,灰飞烟起。恍然一梦,再醒无期?怅慨有之,抚今追昔。清秋原上,重拾蹄骑。野老樵夫,牧童村女:可有传说,乐游双侣......"
时已九月,金风送爽。那风一吹过,满架酴醾的叶子一片簌簌,要落了,要落就会落得一地金黄。韩锷怔怔的:可有传说,乐游双侣......
--当一切繁华都已经枯萎于地,那索剑遗踪,还可再现吗?
夜色弥漫。一个小酒馆中,坐着改扮后的杜方柠与胆卫赵常量。赵常量尴尬得说不出一句话--说起来,他最初还是被杜方柠召进龙城卫的,居延城羌戎围城一战,他曾亲眼所见:杜方柠是如何脱袍露发,现出女装,于城中叱咤风云的。那一战给他留下的印象又何止壮烈!自那以后,龙城卫与连城骑中人见到杜方柠时,那一个个男子真的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在他们心里,对她已惊为天人。
何况那日居延城头,杜方柠青索短匕,就在他身边力战,曾出手救了他三次。那今日,杜方柠问他的话,他又如何能不说?可他既是韩锷部下,一向也佩服韩锷。他也搞不清杜姑娘与他们韩将军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杜方柠的问话,他又如何能答?
杜方柠微微一笑:"赵大哥,我只问你一件事,也求你一定回答我。"她抬起眼来,一双瞳子黑白分明地盯向赵常量,盯得他心猛地一跳,然后又不跳了,死静静:"紫宸老大俞九阙是不是已约你们韩帅见面?他们彼此已经成约?"
赵常量想了想,好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
杜方柠微微一笑:她估量得不错。她接着问道:"那却是在何时?可是今夜?紫阁峰头?今夜三更?是不是?"
她一句重似一句地问出,问得极为小心慎重,但眼光直逼着赵常量,让赵常量无力躲闪。好半晌,赵常量才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本也是他前日被迫吐露给杜方柠的消息,现在杜方柠要的只是证实。杜方柠便抬起眼,似是在心中松了口气,接着却又紧上一口气。那么说:她还有机会?她有些迟疑,也有点儿不安,但郑重地说了句:"多谢!"
赵常量也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又所图为何,忽忍不住,急声道:"杜副使,我们韩帅......"杜方柠微微一笑,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便起身而去。
为了今夜,她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她接下来的一事就是要悄悄入宫。以她的身法,这本不是难事。何况她洛阳杜姓中不是没有出过嫔妃,于宫内形势本已极熟,皇上身边,也不是没有跟她杜家关系密切的人。她顾忌的只是俞九阙,那声名极著、几以一身罩定九阍九阙安危的俞九阙。从没有人料得定他的行踪,也从没人知道为什么他总出现在他"不该出现"的地方。但她今日是确知了:俞九阙今夜不会在宫中,他与韩锷有约!
只要他不在,紫宸之力已去大半。紫宸之势其实近日来已经大减:当日紫宸老幺"一星如月看多时"龚亦惺于董家酒楼受挫后,三年来,一直潜忍,似在修炼什么秘技,此人已无足为虑。"二哥哥"艾可近日与俞九阙几近反目,似又功力大废。因她的关系,"三公子"吕三才也不入宿宫禁久矣。加上已死的关飞度,紫宸七宿,已只剩三人。路肆鸣又一向提点禁卫,在城墙一带防着,绕过他应不难。今夜,只有"五弦"花犯与"六幺"陆破喉中的一人在皇上身边值宿吧?骗过他们中的一人想来不会太难,她忌的只有俞九阙。她情知,以俞九阙的"九阙潜听"之术,皇上身边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瞒不了他。何况,只要知道有他在,任何人在心意难控的情况下,都不免会犯错误。而那错误,绝对是会致命的。
杜方柠换了一身宫女的衣服,她生长富贵,熟悉宫中礼仪,不会出什么错的。才只二更半,确信俞九阙必已出城,她就小心谨慎、点尘不惊地潜入了养心院。这里是皇上近年来歇宿的地方。
杜方柠这次一入长安,就已觉不对。她早已发现皇上身边有一个内侍不对。那人不解技击,但必通秘术。皇上对东宫不满久矣,却也一向无人可换。那是不是源于大荒山的什么秘术?杜方柠这十余日来身在长安,诸事不理,她一意访查的只有那个内侍--他住在哪里?陪侍皇上的习惯,包括他的身高体态,他何时净的身......
宫内一向平静,尤其是养心院--世人皆知,这是九阍总管俞九阙所照拂之处,没有人敢打这里的主意。但这里也是一个"灯下黑"。那内侍小泰这夜二更就侍侯皇上睡下了。他回到自己的宿处时,屋中的桌上,已放了一杯他沏好的准备去奉上的六安茶......
韩锷望着俞九阙那黑阔的、有些僵硬的身影,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他也有些老了。这位自负天下第一的九阍总管俞九阙,就是他,给天下修习技击之士不知造成了多少威压。可是,原来他也有些老了。这么多年,他身处九重之高,护卫宫禁,声名之重,责任之重,让硬朗矫健者如他,也多少承负难当,有所疲累了吧?
俞九阙最让韩锷感到压迫的也让他不由不尊敬的也许就是:他决不仅仅是个技击高手--哪怕说是修为绝顶的一代高手也实在小视了他。让韩锷恐惧与敬佩的是他的克忍与致用,他将技击一道延用天下,他护卫着这个王朝的核心,护卫着那个唯一可以拢住四分五裂之势的大一统的图腾。这种业绩,要多少坚忍,多少毅力才可以完成?
韩锷吸了口气:俞九阙当其少年时,只怕未尝没有揽辔而廓清天下的狂想吧。但成熟的他却成熟于何时?抛却所有狂想,面对这一个惨淡的现实,就那么把这一片溃烂分崩全力维护着。他定了定心神,终于开口道:"俞总管,你请我见面,却为何事?在下也正好有事请教--当今局势,不知俞总管有何良策可以教我?"
他说得很真诚,也很直接。俞九阙回答得也直接:"削弱东宫,保其储嗣之位。"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韩锷:"韩将军,大家都不希望太子与宰相之争闹到生灵涂炭。我一直不能有所举动,一是身为宫内总管,不便参与朝务,二是为我手中并无兵权。如今他们在军中各有羽翼,一旦为祸,只怕不小。如想免其祸患,当今形势,只有开导了。借曹蓄厚一案,可先行削弱东宫之势--东宫登基,本不见得就有大祸,只是他这些年为自保培植的势力,弄得人人各怀私欲。他们现在还未当实位,未掌实权,一旦得势,那欲望的勃发只怕会激得血流成河,也激起党争之变。所以,我望韩将军可以削弱其势。这个天下,要它好是好不到哪里去了。弱君庸臣,也许是唯一可以保其平定的方式。那是一种平衡,所以,我们要削弱东宫之势,也要夺掉仆射堂军中实力,但一定要保东宫储嗣之位。"
他吐了一口气:"至于想求什么天下承平,河清海晏,那却是要一代贤君名臣来做的。贤君难求,而你我,不过是一介武人,名臣怕是做不来的。只求力保平定也就够了。"
他叹了口气,目光倦怠而又冷硬,看着紫阁峰下面的那个"天下",口里淡淡道:"当然,这要看你--你不会真有意助那余皇后的孩子余小计来夺这个储君之位吧?"
这一句话他问得阴冷难测。韩锷也不知他对自己的回答会做何反应,他只从实而答,摇了摇头。俞九阙忽然有些悲凉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下:"其实,你像以前一样鸥游江海有何不好,何必一定要入这个长安呢?"
一个人怎么可能如此冷静?韩锷心里忽涌起了一股激情。以俞九阙苦修苦练的"九阍大法",他的心中一定也压藏着什么为他人所不知的激情。他忽然升起一种孩子似的心理:每当面对俞九阙,他都有一些想出手一击。俞九阙是一个权威,这一种渴望在韩锷心中无时不在。可现下,他却只想揭开俞九阙表面上那层铁幕,往里面看上一眼。他很想了解这个"父亲"样的男人真正的隐衷。
俞九阙精擅观心之术。他忽开口道:"你心里好像还有什么疑问?"
韩锷定了定神,开口问道:"当年余皇后妊娠前遇刺,真的是你下的手?"这是方柠告诉他的,她所图为何,想让自己与俞九阙一拼?俞九阙诧异地向他望了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回答,但这回答已足够肯定。韩锷一只手不自觉地就按在了剑把之上--他对余皇后没什么感触,但他怎么可以伤小计如此之重?这是他本能的反应,只要那人伤了他的小弟。
俞九阙忽闷闷地道:"其实那次出手,真正的详情,告诉你的人也不知道。那只是个果,而非是因。我如果不出手,当时东宫也不会放过她的。当时东宫里还有陈嬷嬷在,以她的阴毒,如她出手,我就是全力照看余皇后,只怕也护不过来。而她出手,一定会比我重。"
韩锷怔了怔,他万没料到俞九阙会真的给他解释。却见俞九阙顿了顿:"何况那次出手刺杀,本就是余皇后自己请我出的手。"
韩锷心头一惊,愕然地望着俞九阙,以为自己听错了。俞九阙却静静地看着他,淡淡解释道:"你以为大荒山的人当年为什么送她进宫?余皇后--她其实是我这一生见到的少有的一个有智慧、有主见的女子。她不想生下来的孩子从小就落入家门套中,从小就落入别人的算计,从生下来就注定没有自己的生活与感受--她虽不解技击,但论起大荒山一脉的心法,当世怕也唯有她得其真谛了。"
韩锷一时默然。可想起当日小计那危在旦夕的样子,忽振声道:"可她不会让你杀了她的孩子,你却差一点儿杀了她和孩子!"
俞九阙面色阴沉道:"我只是出手稍稍有一点儿重。"
韩锷的双眼忽直视向他:"以你九阍九阙的修为,如不是存心,出手一向不差毫厘,怎么会稍重了一点儿?"
他心情激荡,却看出俞九阙那一向平静恒定的神情下面似乎也有了那么一点儿迟疑错乱。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只要再进一步,就可以揭破他了!只要揭露了他的一点儿卑鄙存心,那以后,他那让自己生命都感到威压的权威从此就可以冰消瓦解了。他激声道:"就因为你怀疑那孩子可能不是龙种?就因为她对你所要保护的那个木偶帝王的不忠?你不是平生不轻杀一人吗?怎么会一意要了那女人和孩子的性命?"
俞九阙的面上已经变色,但他强压着怒气道:"胡说!"
韩锷却冷冷地看着他:"你一生不近女色,想来对犯戒女子有一种别样的厌恶了。"
俞九阙的面色也终于有了一分怒意,只听他冷冷道:"我有什么厌恶?她跟子衿的事,如果不是我一向妥为保护,他们只怕早已遭不测了。当日的宫中,嘿嘿,可还不似今日的宫中。还有李太监李老,还有东宫的陈嬷嬷,他们两位你回去问问你师父,就知道是谁了!当日我的功力还未大成,无论陈嬷嬷,还是那李老内相,无论哪一个出手,随时都可能会要了我的命,也要了子衿的命。你以为他们对余皇后有什么好感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护着她?你知道个什么!"
他的声音忽怒,韩锷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这种控制不住的怒意。韩锷忽冷声道:"我知道......"俞九阙暴喝道:"住口!我是......"
韩锷一惊,在俞九阙发威之下,这天下只怕还无人可以镇定不惊!他本想说的是:"我知道个什么?"难道俞九阙却怀疑自己知道答案?他看向俞九阙,只见他脸上的盛怒直欲杀人。他心头一惊,可接着,他脑中轰然一响--他在俞九阙脸上看到的原来不是暴怒,而是一种狂悍的妒嫉!
"皇上驾崩了!"
从一清早起,宫门未开,这个消息就已在长安城最上层的圈子里慢慢地传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线,每个消息递出的渠道都不相同,每个人的内线所得到的也各不相同:有的还只是猜疑,有的却已确信,有的精确,有的模糊......但谁都不敢抢先把这个消息散布开。
这一日,长安城的清早跟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打扫街道的禁卒,在城门口等着开城门的卖菜农人,清晨即起洒扫庭院的家庭主妇,一清早拿起刀的屠户......一切都看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百姓的人间就是这样,对他们息息相关的、最重要的消息,他们总是最后才知道。等到知道时,那消息其实早已穿着打扮完毕,再不是它本初的模样了......
"皇上驾崩了!"--最初发现这件事的人是紫宸七宿中的"五弦"花犯。那夜,轮到他值守宫禁。他当时就在养心殿。本来,这样值宿的日子就是平淡无味的。"五弦"花犯雅好音律,这一点却与他的六哥相同。近日长安城虽风风雨雨,但这些他都不关心:那是朝廷中的事,他虽位高权重,但他只是以技击一道得守宫禁的一个护卫。他关心的是自己职责以外的生活。但今日,他的心情却有些不宁定,因为他知道:老大俞九阙不在。近日花犯为紫宸内务颇多操心,他也曾私下感慨:紫宸已不是当初的那个紫宸了,自从龚亦惺与吕三才联手为韩锷所退以后--那是他们紫宸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完成任务。其后,关飞度的死在他们心里掀起的波澜更大,更可怕的是,七宿中这突然空出的一缺却一直无人能顶替上。俞总管据说曾属意韩锷,如果当日,韩锷真的加入紫宸,只怕紫宸之势倒不会由此而弱。但让他更操心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艾可加入紫宸后,与吕三才联手,对紫宸核心的离心离德。紫宸一向不参与朝政,但艾可破了这个例。自俞总管发怒,艾可与吕三才俱都淡出紫宸,花犯就觉得,今日的紫宸已不是当日的紫宸了。
而今夜难得的俞九阙不在,宿守养心殿的职责猛地一下似乎就重了起来--其实这种担心本来毫无道理,人人皆知圣上之安全由紫宸护卫,还有哪个敢轻易入宫图谋不轨?花犯感觉到有一点儿不妥时是在三更过后不久,他心里没来由地就觉得不安。他的功力虽远到不了俞九阙那"潜听"之术的地步,但此职他任之已久,对这养心殿也有说不出的熟悉之感。他觉得今夜的养心殿,似乎掺入了什么他不熟悉的东西。
他也曾马上出去绕着养心殿的院墙内外转了一圈,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只有一个宫人的身影出去,那该是每到三更时御膳房来送参汤。虽然皇上最近几乎不喝那个,但这规矩却一直没断。
可转过身,花犯忽说不出地对那个宫人的身影感到一种不安。然后,他潜心搜寻了下,就发现:那个近三年来最为皇上所宠的内侍小泰已死了。居然有人会在养心殿杀人!他已觉出不好,疾入寝殿,然后,他就发现了皇上的无疾而终。
皇上的榻前,却放了一碗捻儿茶--皇上平时本不喝这种茶的!
花犯虽然处置果断,消息立时被他封住。可是,在这宫中,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眼线密布,他们又都是什么来头。宫中的异样形势马上就被不少有心人发现了。这消息甚至远在开宫门前,就已由种种秘密途径传了出去。怡王爷知道了,肖珏知道了......陈希载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
陈希载的心里一惊,他正准备五更上朝,虽然最近两年的早朝他们依旧上,但皇上并不是每早都能起来得那么早了。他马上就密约了几个仆射堂的心腹私下里开了一个会。接着,三皇子贽平被他们从睡梦中叫醒。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轰隆隆的,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人自觉脚下的金砖锦蘮、身边的荣华富贵都遭了地震一样地颤动起来。陈希载最想知道的是:紫宸俞老大对此事会是如何反应?他会不会先秘不发丧?他会不会遣人来找自己?陈希载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东宫到底知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东宫只怕也不敢抢先声称自己得到了这个消息吧?接下来的几天会怎么样?韩锷那里又会怎样?他马上将消息递知给左金吾将军褚士健。今日,他们必须赶早,那个太极殿,今日的局面是压抑着还是爆发,都在那个太极殿!
东宫太子得到的消息却最切实。因为,来传递这个消息的人太让他相信了--那是杜方柠。
杜方柠虽一夜未睡,但她的装扮依旧清整如平日,就是眼圈下面的一点儿乌青也已为脂粉所盖。她一入东宫,叫醒太子,只说了一句:"皇上驾崩了!"
她只说了这五个字,其余与之相关联的一个字也没多说。包括大荒山门下,包括捻儿茶,包括......眼儿媚,包括她是怎么入的宫禁与出的宫禁,包括俞九阙去了哪里。
太子贽华的反应先是茫然,然后错愕,然后惊喜,惊喜中不知还有没有杂夹着一点儿别样的情绪......只有在长安城中,这样的消息,才可由下手者与被害人的生子这么平淡地提及吧?
太子贽华接下来的反应却是"不信"!他诧声道:"你怎么会知道?"
杜方柠的眼睛有些深艳、有些讥诮地盯着他,什么都没说。东宫太子的身子一震,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他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可是,这一天却来得太突然,太不是时候。如果早半年,他对这消息的反应就会完备得多了。可是,现在不仅宫内有俞九阙,宫外还有一个韩锷。他们会不会支持自己?
杜香山与周槐安最早被东宫召了进来。一听说这个消息,杜香山的脸上就一洗忧虑--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皇上废太子之意已动,他的死,也许对东宫来说,就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了。他的一双眼睛首先望向的却是自己的侄女:好侄女!你真不愧是我杜家的人,简直就是女中诸葛!
但他们接下来想到的就是该怎么办。他们同时想到的就是今早的太极殿!太极殿中,今早,总该发生一点儿什么了吧?
这天一早,王横海处就接到了两处密信,一处是太子送来的,一处却是韩锷的。一封信是叫他领兵迫近长安;一封却是让他按兵不动,一有变乱,却要速动,平定长安之乱势。
王横海开始要面对真正的选择。
而今早最迟走向太极殿的却是韩锷。他得到的消息最详尽而确实,因为那是俞九阙亲自告知肖珏让他传过来的:包括那盏捻儿茶,包括那个花犯见过的宫人的背影--那背影相当婀娜。韩锷想起那背影行动时,腰肢凹进处的衣衫一下下起伏的样子。他一闭眼,方柠,是方柠......昨日,他与俞九阙紫阁峰头密议,什么都想到了......东宫,仆射堂,以及他们门下种种势力......但就是遗漏了一点:方柠,那个身为女子的方柠。
太极殿前,那青石铺就的甬道依旧干净宽敞。但他知道,就在此时,太极殿中肯定已集齐了东宫与仆射堂的人。接下来的,会是怎样的一场天翻地覆的时局。他摇摇头,眼前晃动起小计的脸--小计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脸色苍白了。那个位居九五之尊的人在位已三十余年了,他曾经是整个天下的信仰与图腾,可他死时,唯一空茫茫地升起一点儿切身的关于他本人感受的,怕只有小计了......
太子贽华却还没有到太极殿,他没有去上早朝的惯例,所有的发力,也是要有步骤的,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避嫌。但他在东宫的楼顶远望着那太极殿:日要升了,他的时代终于轮到了?今天的太阳已是他的太阳--他,一个年近四十的少帝,终于要--少帝长安开紫宸了!
第四十六章:上帝深宫闭九阍
海路无尘边草新
时间过得好快。春三月,韩锷独镇碛石堡。六个月的时间就那么地过去了。好多事,你身在局中时,只觉得身边一切千头万绪,摸不清头尾。只等回过头来,似乎才能把那一切梳理清楚。
这里距洛阳足有两千余里了吧?他离开洛阳已有四个月了。当日长安太极殿中,左仆射陈希载与太子太傅韦灵的两班人马分庭抗礼,场面一时极为紧张。韩锷缓步上殿,太极殿中空荡荡的,仆射堂与东宫门下的重臣在场共有十余人,但殿太大了。而宫外,陈希载门下的左金吾将军褚士健与东宫手里的神策军想来正预谋着夺宫之变。但谁都没有抢先说话,连同韩锷,所有的人都觉得脚下太极殿那厚重巍然的地基仿佛都在颤。昨夜,韩锷一宿没睡--从紫阁峰回来后,从俞九阙传递给他的第一个消息开始。他冷冷地扫了在场诸人一眼,殿中俱是当朝重臣,但被他眼光一扫,还是不由人人心惊:面前的这个韩锷,他也知道宫中发生的事情了吗?如今宫城禁卫,都在他手下肖珏的掌控之中,连长安城的治安,也半入他麾下勇将乌镇海所控,他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消息会如何处理?无论东宫还是仆射堂的人,都不情愿与他轻易翻脸。
长安城附近驻军近十万,除去虚额,加上无定见之辈,左金吾将军褚士健麾下有二万余骑,他是支持仆射堂最有力的军中之将。而长安城内外,另有神策军近万,这却是太子门生张辉所操控了,另有老将军王横海坐镇新丰。但这些军马的调遣,毕竟还需要时间。长安城中,尤其是宫中,起码此时兵力还都在韩锷的掌控之中。陈希载与韦灵心中都不由焦躁:这小子突然成了新贵,扶摇直上,今日宫中之势,搞不好就让他袒左而左胜,袒右而右胜了。
韩锷突然轻轻吐了一口气。殿上的人,却无一不把眼光盯在他腰侧的剑上--圣旨当日特许他禁中乘马,带剑上朝。今日,东宫与仆射堂最关心的便是其剑锋所向。
韩锷却缓缓开口道:"诸位大人,宫中出事了。"他定定地抬起眼,"皇上昨日遇刺,内侍身死,皇上身负重伤。如今,九阍总管俞大人正在全力救治。依眼前局面,诸位大人今日却不能出宫了。皇上危在旦夕间,诸位大臣也该陪侍于侧不是?我已令宫中禁军闭锁宫门,各位大人且在这殿上恭候圣安吧。"
陈希载与韦灵两人都面露惊诧,姓韩的居然会玩这一手?他们心中一时都转侧不定:皇上到底是真的未死,还是韩锷要锁闭宫禁,秘不发丧?陈希载猛地盯了韩锷一眼,心下却在想:九阍总管俞九阙向不结交外官,怎么照韩锷的口气,他与俞九阙在这件事上已达一致?
只听韩锷淡淡地接着道:"我昨夜一接到消息,已传出八百里军情快递,命驻守新丰的王横海王老将军与驻扎洛阳的古超卓古兄小心防备,务必稳定两都局势。军中有敢为乱者,杀无赦!"
最后三字一出口,他身上突涌出一股沛然的剑气,那是杀气,是他统领千军,鏖战塞外时养就的杀气。他此语一出,无论陈希载,还是韦灵,都心中震动极剧。王横海是东宫门下名驰一方的老将,而古超卓却出于仆射堂,他们双方对这两人都寄望极重,怎么依韩锷语气,此两军却在他的掌控之中?王横海驻守新丰的军马不过万余,古超卓守卫洛阳的军马也大致是此数。但无论陈希载还是韦灵都知道,这两批军马虽少,但却最是可怖。老将王横海练兵之勤,天下皆知;而古超卓手下的军马,却是调自北庭都护府韩锷帐下,那可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只这两处精兵,只怕就可挡朝中一贯养尊处优的士卒十万。其中韦灵心思更为忧切:他们今早密谋,太子贽华倚仗王横海处极重,神策军不过万余名,要以之抵挡左金吾帐下的二万余禁军,只怕大为吃力,他们所倚仗的也就是王横海那新丰之营了。这时,却有陈希载手下人神情严肃地奔到殿上来,在他耳边密语。陈希载在一边听着,虽一向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但脸色还是不由一白。那人说的是:"丞相今早派去传信左金吾将军的裴御吏有信传回:说他晚到了一步,他到时,紫宸中老六陆破喉与老三吕三才已经到了。他们夜半前来,说奉有圣旨。褚将军只有接待。裴御史到时,看样子,褚将军已为他们所控,因为中军帐中,只有陆破喉与吕三才跟褚将军把酒共座。陆破喉的那把成名之刀‘金鳞砍’就横放在膝上。以紫宸中人的能耐,褚将军只怕还不知宫中确信之时,生死已为他们所控。"
陈希载脸上的汗都要滴下来:难道俞九阙居然力助东宫?却听韩锷缓缓道:"据紫宸与韩某这一夜所查,谋刺皇上的凶手只怕与已获罪收监的太子妃之父曹蓄厚大有关联。诸位大人,这等犯上不伦的大逆之事,是否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说话时眼睛直盯着韦灵,口里问的却是陈希载。陈希载一时也断不定韩锷心意所向,但马上还是作色道:"当然!"
韦灵的额上微微出了些冷汗。韩锷的矛头怎么直指东宫?只听韩锷道:"那好,今日我们就要三司会审,请刑部、大理寺、与按察院把这事尽快审理个明白,但有身后余党,一定严惩!"
陈希载面上微现振奋。却听韩锷叹道:"各位大臣,当此多事之秋,各位还望约束手下家奴,在长安城中勿增变乱。一切,且都等到圣体万安后再说。这可与各位的身家性命相干。"
三天,以后的三天时间在韩锷都是一粒沙一粒沙地数着沙漏度过的。这三天里,无论对韩锷,俞九阙,陈希载,还是对太子贽华,以及与此相关的所有人,只怕都是种巨大的煎熬。韩锷到底是什么打算?皇上到底有没有死?他与俞九阙,还有驻守长安洛阳的王横海与古超卓之间的结盟到底又有多么结实?这些问题时时在拷问着东宫与仆射堂中最高的决策者。在宫外,也时时在拷问着余婕--这个时机对她与她大荒山一脉,可以说是最好的了。她处心积虑,所要等待的就是这一天。她无法亲身逼迫韩锷,她能逼迫的就只有余小计了。但余小计从始至终没有吭声,最后只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想做皇帝。婕姐,你死了心吧。"
三天后,韩锷独镇武英殿时,忽有人来报:"长乐门外,宫墙巷道里,有神策军哗变。"
东宫的人终于坐不住了!他们要动手。韩锷脸上的神色变得更阴冷了。他立即疾驰向长乐门外宫墙巷道。这还是冒出的头一点火星,他决不能手软。这个局面,这个长安,只要他韩锷在,就不能让它乱!
东宫本在南门之中。这两日,却一直有个人坐在东宫门首外。那就是龚亦惺。他是紫宸老幺,他的身边,放有一把擘雕弓。他已潜忍三年,励心苦志,以为修炼。俞九阙负责安定宫中局势,是他下了严命,令龚亦惺坐镇东宫门外,而暗地里率领紫宸下属、监视东宫的却是那个心思缜密的"五弦"花犯。他们要看紧的却是太子身边的商山四皓与"不测刀"卜应、"双刃"韦铤。看来东宫中人终于忍不住这种威压,首先发难了。
韩锷赶到时,长乐门外复墙巷道里正聚集了千余名神策军,首领就是神策军副统领王玄。他们与紧守宫门的肖珏对峙已有一刻。韩锷匹马才到,神策军中就鼓噪起来,有人高呼大叫道:"圣上已为姓韩的逼死了,他现在紧守宫门,秘不发丧,还图谋对太子不利。韩锷要谋反!"
韩锷匹马直入巷道之中,手按长庚,冷喝道:"王玄,圣驾欠安,你还妖言惑众,首图逆乱,你当我杀不得你吗?"......
--韩锷静静地抬起眼,一切经过,虽已过去了六个月,却还恍如眼前。六个月过去了,那宫墙,那太极殿,那随时可能突生剧变的日子......眼下,他正独镇碛石堡中。去冬十二月,吐谷浑势起,他不得不带军远赴青海。在他到此的三个月后,那因盐铁交易取消而生出的汉人与吐谷浑人的哗变也平静了。眼前,到处是那荒凉的野草。春来了,但草只有根处微微有些绿意。风好冷,整个天下,似乎都如此荒凉。这时,却有面大氅向他身上罩了下来。那大氅是厚厚的羊毛编就,虽说粗陋,但却温暖。一个女子轻轻地把大氅与他披上,口里平淡而温柔地道:"你近日操劳得厉害,气血两虚,还是小心别着凉了。"
那语音淡淡的,就是温柔也如口边呼出的白气,不着边际的一点儿温暖。但她手中的大氅披下,却像把整个世界的寒冷跟韩锷隔绝了开来。
"姝儿"。韩锷微微一笑,是祖阿姝来到了他的身边。韩锷这次西北之行,才出散关,姝姐就来到了他的身边。那时,正是韩锷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小计已经走了,方柠已经与他缘断......他心里所有的一切都在崩溃耗散,但那时,姝姐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祖阿姝的五官稍嫌平淡。但在这一切都荒凉冷肃的边关塞外,她那稍嫌平淡的脸儿却似唯一可以依持的温暖。韩锷抖开大氅,轻轻把祖阿姝也包在了里面。这次重逢,姝姐唯一的变化就是不再喜欢自己叫她"姝姐",所以他改口叫她"姝儿"。
他回过神,大氅内拥着阿姝,心里却又回想起当日长安城中宫墙复道内的那一场变乱局面--当日事态紧急,肖珏驻守宫墙之上,宫墙上下,都已刀出鞘、箭在弦。但这不是这场仗打不打得赢神策军的问题,而是、一旦开弦,那长安城内、太极殿外,这三天来勉力保持的平定可能就再也平定不下来了!长安城内,只怕转眼就要满地烽烟!
......王玄冲韩锷厉声喝叱,韩锷一声长叫,身形拔起,突然出剑。王玄也算是军伍之人,并非全无技艺在身,但身遭突变之下,也只来得及一摸刀,刀才出鞘,还未架住韩锷的剑时,就已被韩锷剑斩于神策军前。
但接下来的局面却非韩锷所能预料:他剑诛首恶后,神策军中的汉子并没有呆住,而是只愣了下,不等才落回马的韩锷开口镇抚,已鼓噪着要冲上来。韩锷心中惊凛已甚:俞九阙要自己给他匀出七天时间,可才只是第三天的傍晚,局面就已不可控了?
宫墙上忽然响起一声清喝,只听一个女子厉喝道:"神策军中将士,住手!"
这一声来得太过突然,神策军中人,人人扬首。宫墙之上。只见一个女子,正满身戎装,站在城堞前。只见她眉目端凝,秀朗如画,这个人神策军中的人却大半认得--杜方柠。只听杜方柠冷喝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皇上?又有没有太子?有没有朝廷?这宫墙之内,岂是你们喧闹之地!都给我退下!"
神策军犹不愿动,杜方柠忽一声怒叱,身影就从宫墙上直飞而下。墙高二丈,在她却如履平地。她一伸手,冷声道:"这是太子印信,有违我令者,立斩!"
神策军原为太子辖制,这一部首领却出于太子妃之父曹蓄厚门下。军中人大半认得杜方柠,知其深得太子信任。犹豫了下,杜方柠已冷喝道:"回营!"
那近千人马在她目光的威胁下怏怏而退。韩锷与杜方柠站在当地,好久都没有说话,然后他们起身向巷道外空旷处走去。韩锷抬头,杜方柠又穿起了戎衣,但这次她又著取戎衣为与谁呢?韩锷心头忽响起了一首好久远的歌。当此形势,心中酸楚,他侧转头,半天没有说话。
好久,杜方柠才开口笑道:"皇上真的还没有死吗?"
近日之局,不只让太子贽华方寸大乱,连一向自信的她也有些疑惑了。韩锷的眼直盯着她,淡笑道:"这就要看,你有多自信了。"
他深深地望入她的眼--眼儿媚,眼儿媚,这一双看似清澈单纯的眼中,究竟藏有多少魅惑呢?她的所思所行,不只自己没料到,陈希载没料到,只怕东宫事先也不知吧?甚至连俞九阙都为她而措手不及--当日洛阳城中,她家门危难,她就是凭着那一杯捻儿茶把所有的祸乱一手掐断。而如今,曹蓄厚被捉,东宫明显势危之际,又是她以一杯捻儿茶毒杀皇上,这个女子,真让他......
杜方柠的眼里隐有深意。只听她淡淡道:"当今朝中上下,凡知道的巨擎大佬,只怕人人都以为你要力挺小计身世再现。但,既然俞九阙都已与你联手,我想,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她顿了顿,"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直说吧,削弱东宫之势,保其储嗣之位,是也不是?我仔细想了三天。三天中,观你与俞九阙所作所为,得出的就是这个结论。这是你们商定的吧?让他继位时好与朝中那个臃肿无用的文官体系保持一点儿基本的平衡,不至于天下大乱。俞九阙所图,就是为这个吧?如果是,我情愿助你。曹蓄厚的事,你们尽可追查下去,削尽他的余党。他的势力,在长安,只怕也够大了,东宫的助力中,他起码能当其半。我会尽量劝说东宫太子忍下这一口气。但,你们也要发出上谕,严斥三皇子贽平交结外宫,不仁不孝,将之锁禁。你看如何?"
原来她要的就是这一场动乱!在动乱中,她是动中之动,在动乱中重构势力,与韩锷完成这场平静的交换。面对一个这么聪明的方柠,韩锷还能说什么?只听韩锷淡淡道:"太子党中,太子妃之父曹蓄厚一派一向对洛阳韦杜二门排斥得很吧?"
她先一意削弱大漠王,致使他为朴厄绯与余婕联手逼死,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杜方柠微微一笑:"你说得不错。我们韦杜二门都是旧族了,曹家却是新贵。你刚才所杀的王玄就是曹蓄厚的妻舅。你放心,最好的平定局面的方法不过是尽量保持旧有的利益格局不变。所有人的思乱都只是害怕利益受损。我们韦家杜家与太子身边的旧族们都已吃饱了,只是不想饿着。不像曹蓄厚他们这样的新贵,一旦当朝,排除异己,力谋私欲,与仆射堂包括我们两都旧姓一定倾轧很烈,导致天下祸乱。我会劝东宫甘愿自去一臂,自弱声势,咱们三方就此媾和如何?我们这些世家旧族,要的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平静。"她轻轻摆了摆头,微微一笑,"只要我们相互间能够谈妥,其实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换一个皇帝罢了。"
她面上微微而笑。韩锷却低声一叹:这些事,这些交换,让他自己都觉得卑鄙。但他也只有这么办。
那以后的四天,韩锷督促三司,联合在朝的陈希载与太子太傅韦灵之力,对曹蓄厚一案穷追猛打,甚至要贬黜太子妃--但其实并未深究根底,不动太子储嗣之位。神策军是长安城中唯一有异动的军队了,他们与曹蓄厚关联极重,屡屡异动,长安城中,宫墙内外,在外人以为平静的表面下,一时不知起了多少杀劫,每一次都可能闹得天地翻覆。但在韩锷率龙城卫与杜方柠挟东宫太子之威的联手压迫下,都一一在刀尖上平定了下来。
作为交换,东宫要求力黜三皇子贽平。这是一场势力的重新整合,以致东宫萧墙之内,与仆射堂门下,都一夕数惊。那接下来的日子,长安城中,只听得朝珠儿声响,玉笏落地,纱帽被摘,一时竟不知贬黜待罪了多少官员。但那依旧是一个危局,随时可能失控的危局。好在韩锷与杜方柠联手力压,竟真的拖到了七天日满。
七日之后,太子贽华与陈希载同时登朝--今日,该是韩锷面许他们的发丧之日了,大家都在等着这一日的到来。以后的争斗且容到日后。发丧之后,紫宸与韩锷在长安的实力就要大打折扣了,只怕就无力再借旧日皇权以稳定局面,那才是他们逐鹿天下的时机。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彼此都元气大伤。但无论东宫与仆射堂,都心有不甘。他们也一直在游说着王横海与古超卓,一直在做着准备。
但让他们万万没料到的是:皇上居然真的升朝了!
太极殿上,丹墀之上,九五之尊,重登紫宸。
韩锷直到眼见皇帝重坐于丹墀之上时,才终于松下了那一口气--俞九阙呀俞九阙,你返回宫中时,皇上已闭气将近一个时辰,你的"存亡续断"之术总算有此等神验!但你又耗出了多少修为真力,才又弄出一个"半死活"的皇帝来?
"半死活"三字是俞九阙对韩锷说的话。皇上的神色果然大是委顿,俞九阙一直陪侍于丹墀之上。皇上出口的话也木木呆呆,说道:圣躬不适,于今日起命太子监国,又令陈希载等十余大臣着力辅佐,同时厉斥三皇子贽平不孝,在圣体不安时,未能进见,着令贬黜,削其王号,严加看管。又令韩锷会同三司究查曹蓄厚余党。这几道旨意下下来,皇上已病体难胜,他衰弱地回宫,留下了满殿的惊愕。韩锷却轻舒了一口气:这个朝廷,总算勉强平定了下来。
......怎么又这么地在阿姝身边想起另外一个女子呢?韩锷心中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多少觉得有点不安。在长安城力抚了两个月后,圣上传旨--其实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圣意韩锷也说不清了,他不能清楚地明白俞九阙的"存亡续断"之术到底能达到何种灵验,但起码还是皇上口中说出的话--命太子贽华长安监国,他身体不安,要移驾东都洛阳静养。
接下来,车驾出发,韩锷就以六千禁军护驾,陪侍着皇上去了东都洛阳。那以后,王横海入主兵部,长安城中诸势激斗,韩锷都不愿回想了。他念及的只有小计的离开。
小计的走是突然的,居然只留下一信。不只韩锷惊诧,让余婕也措手不及。小计只说:他回连城骑去了。他不喜欢洛阳,更不喜欢长安。韩锷拿到信时手微微地有些颤:连这个兄弟也离开他了吗?可到洛阳不过十余日后,西北与吐谷浑边声忽紧,韩锷不再情愿在洛阳呆,加上军情紧急,他也就只有疾赴边塞。
他出城时也曾回望向那个洛阳城,那个橙红色的城池,似乎包裹着这人世中他当年所有的痴迷与热切的愿望,还有所有的瑰丽,这一切似乎从此都离他远了。他却怎么想得到,会在军中见到阿姝呢?阿姝这三四年在他生命里的每次出现似乎都那么突然,消失得也那么突然。但她却又像每次都来去得了无痕迹,平淡自然。韩锷记得自己一看见她时的惊喜,阿姝的脸上却淡淡的,她的温柔也淡淡的。那么空虚荒漠的军中帐下,那么无耐苦寂的夜色中,终于又有了一点平实的温柔与韩锷相伴--是这塞上的哪一个夜,他把他的姝姐轻轻地搂在了怀里?一开始只是为了自己心头的迷乱与伤痛吧,为什么后来,有些以为永远不会再热的地方又一次热了?虽不成狂热,不是迷乱,只是那么温温浅浅地热,就让他生命里又一次地拥有了一个女人?
军中简陋,躺在韩锷身下平静喘息的那个女子不再是"姝姐",不再是淡得仿佛极遥远的女子,而只像是一个初历人世的女孩儿。韩锷的心中升起一种感动,他在平静下来后问了句:"姝儿,你中的忌体香呢?"
祖阿姝却没有回答。这些日子和她在一起,韩锷终于有了一种"妻子"的感觉。"妻"是什么,原来是这么浅浅的温柔与淡淡的相伴。那不是爱,却是这粗砺人世中一个人对温情的最后一点儿妥协。韩锷生平头一次这么妥协着,因为太累,因为姝儿的温柔,也因为她那一种难描难画的安适之感。边塞的局势渐渐平定了。但人生,就是这样吗?
第四十七章:何必更寻无主骨
可知曾有弄权人
距碛石堡东三十余里的地方,有一处集市,地名柴铺子。一个月以前,韩锷麾下一旅将士就是在这里与吐谷浑发生了有冲突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战斗,吐谷浑折陷人马过千,韩锷帐下也死伤过百。
柴铺子本来并不大,也不过几百户人家,但这里却是汉人与吐谷浑交易盐铁的重要之地。吐谷浑居住之地盛产湖盐与井盐,驰名天下的"青海马"也多产于这里。从这里贸易而得的盐流通关内,而汉人的种种盛产也是从这里流通入吐谷浑的。但两个不同民族之间的交往史往往就是这样:无法间断的贸易之间夹杂的总有无数断断续续的战争。近几月来,汉军在柴铺子一带阵亡的将士已近千数。先开始是屡战屡败,自韩锷到后,局面才渐渐稳定下来。
为安边塞局势,韩锷现在碛石堡筑城--这里,看来是不能不驻扎一支强兵了。他此次西塞之行的方针说起来也不过八个字:示之以威,抚之以利。一连几次战斗他杀伤的敌兵总地说起来并不算多,但俘获之众几近千人。他一边派人与吐谷浑重修和约,一边着手在柴铺子重开贸易。那俘获的吐谷浑之兵都被他督促着在柴铺子一带兴修土木。这日,韩锷在柴铺子巡查已毕,天已近暮,他就带了连玉去战场上看一看。柴铺子一带的野外,俱是平地,很适合作为交兵之地。这里有兵家争杀的历史几近千年。野外,时时可见没人收拾的累累白骨。韩锷骑马驰行在古战场上,一时只觉心中惨淡。连玉的表情也郁郁的--久战厌兵,连他一个少年也有这种感触了。韩锷驻扎过的一处废垒残墙边,烟熏火燎,上面隐有字迹。连玉道:"韩帅,你上次留的字还在这里呢。"
那还是韩锷上次一战功成后,平生头一次因心有感慨,凑成的几句诗。只见残墙上墨迹依稀,连玉抬头看墙,低声默诵道:"又是春浸鬓眉时,心同边草乱如丝。气寒沙海皆兵血,声滞长安有暗嘶。为有生民期正义,长将冷眼看灵旗。几家歌舞欢声罢,终将坟火野哭之"。他跟韩锷既久,对韩锷那语滞句拙的诗自然也深有感悟--当日,一战功成,消息报上去,朝廷中就已又在歌舞升平了。太子监国拟旨传谕,令勒石纪事。韩锷心有感慨,所以写下了这么几个句子。韩锷却无心看那坏壁上面的句子,他在盘算的是,与吐谷浑这次和约成后,如何约请吐谷浑之帅前来,歃血为盟,他打算就在这里与吐谷浑之人来一场野祭--为双方阵亡将士之鬼魂。
天晚了,荒野里升腾起些烟霭来,青荒荒的,短短的草根边,犹有未收之白骨。远远的有一点儿火,连玉咦道:"怎么,有人在烧纸?"
韩锷一提马缰,望了一眼,只见那烧纸的人远看着身形颇佝偻。韩锷说了声:"去看看。"说着,两人就向前行去。及到近前,韩锷才不由讶然叫了声:"祖姑婆!"
那空荒的野地里,只见一个老妇正在烧着纸钱,却正是祖姑婆。韩锷忙下马近前,祖姑婆的一张老脸如风干的橘皮,皱纹里沾了些飞灰,一头白发在风中萧然。韩锷怔道:"阿婆,你怎么到了这里?"
祖姑婆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一笑:"啊,是锷儿。我来烧些纸钱。"说着她叹了口气,"我娘家的侄孙儿遇华三月前死在这里了,我也说不上是哪一战。他们家里也没有人了,只有一个寡母在堂。这也是我们祖家最后的一个男丁。他寡母心里老惦记着,心下不安,总是做梦。所以我就来走一趟,收收他的尸,再烧些纸钱给他。怎么着也算给他母亲一个交代。"韩锷心下惨然,只见那块冻土之上,为祖姑婆所掘,小小地垒了一个衣冠冢。祖姑婆的指上还沾有黑土。韩锷走上前来,一跪在地,冲着那坟前一拜。耳中只听祖姑婆道:"据说他死的那一战,汉军大败,尸骨到底在哪儿却找不到了。我只能在这里随便垒个冢儿祭一下吧。一路上我募化的还有些钱,那些阵亡将士,凡是无主的,我想载着他们,把他们尸骨迁回长安。"
韩锷跪在地上拜了三次,喉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祖姑婆知他心中的苦,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韩锷滴泪道:"阿婆,是我的事情没有做好。"
祖姑婆拍拍他的脸:"不是,小锷,你已经尽力了。你最近两年所作所为我其实都知道,你做得很好。只是,人世就是这样的了,总免不了这些伤损的。你师父也知道,他......很为你感到骄傲。"
连玉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打扰。空荒荒的野地里,韩锷就这么与祖姑婆坐在还没化冻的地上,祖姑婆的一张脸上满是了解与慈祥。韩锷只觉得心中梗滞难受。祖姑婆心知他心里的感慨与委屈只怕一向没机会发出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她的身体因为年老而干瘪如壳,韩锷却只觉得那是这世上最后的丰润与救赎、护持与慈念。他只想一切都可以重来,自己永远也没有长大,可以再像小时一样一头扎入她的怀间,只是哭,没有理由、没有尽头地哭下去。
当晚,韩锷把祖姑婆在柴棚子安置好,就趁夜重返回碛石堡。他一见阿姝就笑道:"姝儿,你猜我今天见到了谁?"
阿姝淡淡地笑道:"谁呀?"
韩锷很是高兴,笑道:"是姑婆她老人家来了!我现在把她安顿在柴铺子呢。今晚,咱们就去见她好不好?她只怕也好久没看到你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去请她的安,让她老人家也高兴一下。"
阿姝的脸色却微变了下:"是姑婆?她来了?"
韩锷却没注意到阿姝脸上的异色,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也从不肯伤害他的两个人聚齐了,没有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如果小计也在就好了,小计也喜欢祖姑婆。他心里遥想起那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他要写信把小计叫来,也一定要把祖姑婆留下--她年纪这么大了,实在不适合再操劳了。如果再能把师父接来,那时,哪怕戎马倥偬,只要他们都在自己身边,天寒地冻里升一个火,让祖姑婆在火边围一个毯子,小计肯定会缠在她身边让她讲些掌故,姝儿做做她的活计,自己与师父请教些事,说一些话,那就真像一个家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比那情景能更让他感到温暖?阿姝脸上异色稍稍平复了些,只听她道:"你、有没有跟她提起我?"
韩锷愣了愣,脸上微微一红:"没有。"他是想提及的,但心中,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丝羞怯。在阿婆面前,他似乎总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少年。可这些年他毕竟经历多了,情知女人的心意最是难测的--如果说提及了,可能阿姝面皮薄,说不定会恼;如果实说没提及,只怕阿姝又觉得自己不在意她,在心里始终光明正大不起来,照样会恼。但他性子单直,虽不知怎么答,也只有实说。
阿姝却像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噢"了声,就没再说话了。韩锷还要问她是不是现在就走,阿姝却倦倦道:"你也累了,明早吧。"
第二天一清早醒来,韩锷还在惦记着去与祖姑婆相见的事,可一睁眼,却见帐外天色已通明。他脸上微微一红:昨夜,不知怎么着,姝儿却比以前哪一夜都更主动,缠着他闹得直到天快亮才睡去。这一夜交缠的痕迹还留在那乱乱的衾褥上。被子里很温暖,韩锷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有一分幸福也有一分茫然。跟姝儿在一起,他一向端谨得很,因为在心里,他一直相当敬她重她,不太敢跟她胡缠--可阿姝现在在哪里?他稍稍清醒了些,却发现,身边的姝儿已经不在。
韩锷一愣,穿衣起来,走到帐外却也没见到祖阿姝的身影。他于男女情事上一向面嫩,待下又一向威严,也不好意思去问连玉。就那么一边处理事情一边等着,好同她去见祖姑婆。可直到午后,还没见到阿姝回来。他才有些急了,叫来连玉问了一声,连玉却回说不知道。韩锷骑马出去找了一圈,没有找见,在野外整整兜了一下午,入眼的却只有草野荒凉。他心下忧急:姝儿难道也就此不见?他怏怏回营,却见连玉冲自己张了张口,像想说什么。韩锷问询地看向他,连玉才迟疑了下禀道:"韩帅,我叫十几个亲随各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只是,咱们营中少了匹好马......"
他没有再说下去。韩锷呆了一呆,怔在那里,半晌才一挥手,叫连玉下去了。他隐隐回想起阿姝昨天的神色:她是不是不好意思跟自己去见祖姑婆呢?抑或别有隐衷?他情知以阿姝之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一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那是她自己想走。他心下徘徊辗转,这么突然而来突然而去倒一向是姝儿的习惯。难道她就这么去了吗?还会不会再回来?为什么他身边所经的女子个个都是这样,难以预料,难以捉摸。这三个多月的温柔,难道最终也还是......来是空言去绝踪吗?
韩锷情怀大恶,独坐在那里,天黑了,他却也没有点灯。连玉送饭来时,走到帐外,见到他的样子,也不敢前来惊扰。韩锷心里先是茫茫的,然后隐隐地升起一丝痛,但那痛也空茫得仿佛不那么踏实。他想起昨夜的那一夜激情--姝儿平时不是那样的,那是不是暗示着什么?
其实自韩锷到西塞后,他与洛阳的音讯就一直未断,好多事不是说抛开就抛得开的。王横海入主兵部后,得韩锷支持,内接俞九阙以传圣命,外联古超卓以抚两都,对天下军镇收束颇力。东宫门下自然人人侧目。太子妃之父曹蓄厚一倒,连同倒了一大批人,这空出的一干实缺早就有无数人眼红了。但王横海或裁减或收编,把这一股军中实力尽量都纳入兵部管制。天下军镇本多委弱,各依朝中强权,王横海欲收拢军中之权,使之尽入兵部,可想而知,他触动的这一场争斗虽是无声的,但也最为酷烈。太子贽华虽终于得以监国,但内外为紫宸与王横海所制,就是欲图与仆射堂相互倾轧,也颇多掣肘,所以更视韩锷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就是这次的吐谷浑之乱,说到底,也还是东宫一派的谋划。韩锷一到边关,细细探访之下,已知这场兵灾说到底还是东宫门下激出来的。鄯州守备虞延武本出于太子门下,他突然下令关闭边塞盐铁交易,这才激得吐谷浑人生出此变。他们如此作为,目的也就是为了逼韩锷出关远行,却没料到这场战祸持续未久就已为韩锷安抚下来。东宫之人自不愿大功旁落,已遣使与吐谷浑国师重新交好。韩锷听闻了这些事,却也只能背地里一笑一叹。可是心中亦生悲慨:他们怎么闹都罢了,只是生民何辜?
--姝儿已去,那段事他自不会跟祖姑婆再提了,这里自去安排兵士护送祖姑婆携战骨回转长安不提。他平生第一次渴望的"家"的感觉也就这么消隐无踪了。可就在这时,他听说了那个让他甚或都不敢相信的消息:太子贽华与吐谷浑重新交好还罢,居然要延请噶当教的宗师大金巴入关中弘法,还准备册封其为国师。韩锷听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四月初。一切都木已成舟。韩锷心头一惊:说起来,他间接的也算与大金巴、小金巴打过交道了,对他们噶当一脉的技击之术早已心惊。东宫此次所为却是为何?难道是为了俞九阙?只怕还连带上自己。他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要借外力,不惜轻开教派之争以除自己与紫宸吗?
大金巴活佛在吐谷浑中信徒无数,声势极盛。韩锷心中忧虑不定:他也估不准这次噶当一脉的东来会给朝局增添多少变数。这件事他本该力阻,但朝令已下,无可挽回。当年,只是小金巴活佛的中土一行,就已滋生出不知多少变乱,好在那还只是在技击圈内与佛门中。这次,他们衔监国太子之命而来,只怕更是麻烦无数。
接着让韩锷更为惊愕的是,这次却是大金巴活佛与小金巴活佛联袂入关。西塞之地本初平定,但噶当教影响所及,边塞汉人也多有信奉其教旨者。这一股暗流本潜隐于下--生民孤弱,对世道现实常多不满,这次大、小金巴活佛之东行却不知觉间已唤起了这股暗流。韩锷只能令属下多多关注大、小金巴的行程。他们这次劳师动众,随身携带法器经卷就不下百车。且大金巴活佛八大护法弟子俱都随行,为其师打前站。这一路,只见得到一城一城的信奉百姓黄沙铺地,细水洒街,摆起了香案。韩锷对传教之事本无恶感,但身当此责,只觉得,那股宗教狂热之情万一关联牵扯到现实利益的朝局之争,只怕就会无休无止地泛滥开来。
大、小金巴所倡的却是厌世之说,也是末世之说。他们许诺给生民的是三千世界不日将毁于一旦,苦难者将永远皈依莲华之境,欺压者将永沦轮回之苦。韩锷这些日子也曾细细体味其言说,只觉得那些教义确实足以摇心动耳--他们许诺给苦难者一个完美的来世,但却是以破坏现世为基础的。这世界是不乏罪恶,但如果毁之尽绝,那寂美喜乐的莲华之界果就会如约出现吗?
第四十八章:南郭子綦初丧我
西来达摩求本心
一匹骓马带着十几骑随从奔走在通往益州的险道上。韩锷之所以带着属下这么火速飞驰,是因为他自塞上才返回长安后,就接到王横海秘传的消息,说是益州局势不稳。
川中安宁关系到陕中稳定。自古以来,就是川陕并称,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王横海传来的消息是:益州王李璐因监国太子恼他曾暗助三皇子贽平,有意削藩。李璐手下也有近卫兵将,盘距蜀中日久,因三皇子被黜,深恐一朝祸延,不能自保妻子,已有谋反之计。韩锷与潜回长安的王横海见了一面后,就决定亲身飞速赶往益州,整治蜀中军镇,以平局势。
他们此时正经行在古栈道上。这古栈道本为天下至险,没想前面才拐了一个弯,韩锷忽然猛力一勒马,马儿咴的一声几直立起来。这栈道之上本为奇险,好在他乘的是斑骓,所以还敢策马疾行。那马儿神骏,加上他身手矫健,就是这么突然停住,也并没把他掀下马来。那转角之处此时正站着一个书生,只见他负手而立,正闲暇至极地看着栈道下面的景色。他站立之处本为奇险,韩锷的随从因在栈道上马儿的脚力不济,无法骑乘,已落在后面好远。只见那个书生正用一只手揉着自己的鼻子,望着脚下悬空的冷翠,低声吟道:"家徒四壁书侵坐,马瘦三山叶拥门。"
韩锷愣了一愣,只看那书生敢这么直直地挺立在栈道之上,就已觉出这人定非等闲之辈。他还搞不清那书生意图如何,双拳一抱,恭声问道:"先生雅兴,如何却在这奇险之处长吟?"
那书生微微一笑,忽一转身就行到韩锷马头前面。他伸手一拂,出手极快,手竟已摸在了那马儿的头上,含笑道:"马头行处是长城。韩将军的这匹斑骓果然神骏。"
那斑骓何曾被人这么轻侮过?只听它嘶的一声,已直立起来,双足就向那书生肩上踏去。韩锷一勒缰绳,不欲那斑骓轻易伤人。却见那书生身子猛地一退,他这一退只不过错开了一步,恰恰就避开了那马儿之势。左手顺手在大袖中一抄,已拔出一柄剑来。他的剑却是软剑,藏在袖中,旁人难见,轻轻一抖,却也长近三尺。只见他抖剑一刺,已直取马上的韩锷。
韩锷心中一凛,他早看出这书生非比寻常,却万没想到他出手居然如此快捷。只见韩锷身子盘旋而起,在空中一扭腰,并不用手,借腰肌之力,长庚已脱鞘而出。他不攻人,先护马,手儿一带,人已落向马前。长庚与那书生的软剑在空中一交,只听铮然一声,两人腕骨都微微一震。那书生喝了一个"好"字,更不答话,伸手再刺。他剑身本软,借腕力轻轻一抖,空中就挽出几个难测其指向的剑花儿来。韩锷已好久没有与人这么放力对搏过,见那书生当真允称好手,心头兴起,长庚剑在空中挟着一股锐劲已直迎而上。那书生再次大叫了一个"好"字,他似已兴起--那栈道本来就是一根根木头一头榫入石壁上凿就的窟隆里,一头悬空铺就的路,这里又地势极高,本为至险。他二人却全不顾脚下并非平地,忽上忽下,飞腾奔跃,长剑击刺,竟在这蜀山栈道上拼斗起来。
只听那书生朗声长笑道:"人云韩将军长庚之利,几足以锐绝天下,连大内俞九阙也称叹不已,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韩锷见那书生似友似敌,却出手全不留力,也只有与他酣战。口里高声问道:"先生何人,为何突然拔剑相对?"
那书生微微一笑:"我是益州王李璐故好,闻得韩将军蜀中之行欲对其不利,所以才来这栈道相迎。"他口里说着,手下却并不慢。一时只见两道剑光腾跃在五月天的漫山冷翠之中。那书生越斗兴致越高,口里不时高呼"痛快,痛快"。他占得地利,要较韩锷立身处高上一些,韩锷被迫得只得以侧壁山石突起处歇足借力。忽听一声长吟,那书生一式"载沉载浮"已若起若伏地于空中攻来。韩锷长叫一声,身形拔起,也与他空中对搏。这一式之下,只听得空中剑鸣锵然,两人身形俱都一震,控制不住,眼看就都要向那栈道之外的深壑里跌落下去,韩锷却在空中忽一声长笑:"原来是顾兄!"说着他右手之剑突背于肘后,左手一伸手。那书生却也在空中左手一抖,软剑就已于袖中不见,伸出右手。他两人手一拉,已消去彼此难控之势,联袂而落,险险地落在那栈道边缘。
两人危局一解,一落就彼此松手。韩锷身子侧向而立,以可最少被攻击的侧身面向那书生,只听他凝声道:"当面可是洛阳顾兄?"
那书生微微一笑:"正是洛下书生顾拥鼻。"
他鼻音很重,说起话来正似洛下书生拥鼻而吟的重浊--"河洛书",韩锷万没想到会在这栈道之上碰到这个"河洛书生"顾拥鼻。洛阳城中,六股势力,所谓"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镇关东",下半句是"城南姓、北邙鬼,河洛书、定舆图",没想这书生居然是洛阳六大家中的压卷人物。他为何会在这里等待自己?
那顾拥鼻在洛阳出身洛下书院,号称一手剑法独得"王道"之秘--技击圈中,本有"一王一霸"之说。"一王"说的就是这顾拥鼻与他的"载舟剑法"了,据说那剑法之势取意于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载浮载沉,王道艰辛;而所谓"一霸",说的却是俞九阙。在技击一道能与俞九阙并称,可以见其威势。不过顾拥鼻一向处身端谨,闭门而居,很少听说他参与身外事非,所以韩锷一开始没想到会是他。只听顾拥鼻微微一笑道:"闻得韩兄此次蜀中之行却是为益州王李璐之事。益州王为人峻急,生性坚忍。偏韩兄也以勇锐之名见称天下。小可却不愿见这针尖麦芒相碰。久闻韩兄才略,想韩兄亦不愿轻启天下兵灾。只为益州王与小可还算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不惭毛遂自荐,愿凭三寸之舌,代韩兄做一回说客。"
韩锷的一双眼定定地望向他的脸上,他言下之意至诚。顾拥鼻之名韩锷可谓闻之久矣,加上刚才一战,已识其光明磊落之胸襟,当下心中欣然--这蜀中之局,能不动刀兵最好。他欢颜一笑:"多谢顾兄教我。只是又何必在这奇险之地猛地拔剑相对?"
顾拥鼻朗声笑道:"我也是久未出剑了。一向闻得韩兄之名,常想: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早想与韩兄剑上一见高下了。如果早报了名,这架还怎么打?又怎会有如此之酣快好斗?"
那顾拥鼻却未与韩锷同行,而是先走一步。韩锷到得益州,整顿军镇。不数日,顾拥鼻就已前来。他代韩锷安抚益州王李璐之事果然圆满复命。韩锷心下甚喜,一边整顿军镇,一边却留那顾拥鼻住了下来。顾拥鼻见识极广,韩锷于天下大事,势力消长,治乱之际每多不明之处,得他联席而谈,也是获益甚多,心下常常感叹为何未能早遇斯人。顾拥鼻曾道:"看来韩兄与东宫间真的是势如水火呀。从吐谷浑之乱,到益州之乱,分明都是东宫一力迫就,用意也无非不愿韩兄留身两都。再有月余,韩兄整顿益州事罢,却又欲何为?"
韩锷低声一叹:"只要真的局势平定,我也就挂冠而去了。"
顾拥鼻微微一笑:"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韩锷想了想,不明其中典故。顾拥鼻就笑着给他说了一回越国范蠡的故事。韩锷叹道:"我哪里真的有什么揽辔廓清的大志?不过是误入局中,不能自拔,却让顾兄见笑了。蝇营狗苟,终未成就一事。这天下,原要的是生杀权柄,不是如我者可以操持的。"
顾拥鼻却似能深明他话中之味,微微一笑:"韩兄于这天下事不见得想得清楚,却还做得磊落。这天下的事,本就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只是,我见韩兄与王横海王老将军所图,似乎都是想整束天下兵镇,控制太子贽华与仆射堂四方浸漫之势。韩兄却有没有想过:一旦天下兵镇力强,不为朝政所控,日后只怕会贻下大祸呢?"
韩锷愣了一愣,心里隐隐觉得顾拥鼻所说的话大有深意,也大有道理,却一时体会不清,只觉得心头隐隐不安。只听顾拥鼻笑言抚慰道:"不过,局势也不过如此,韩兄也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治乱相接,每一场平定都会埋下祸根的,这且不去说它--有韩兄与王老将军在一日,只怕还会一日无害。不过这总还是人治,如何能束之以法,而抚之以德,这样的大治如何能达,却是谁也想不出的。"
由此,他两人谈兵论剑,煮酒话文,竟渐渐成了知己。谈兵时韩锷却更切实些,一到话至文哲,却只有噤口不语了。身边事忙,时日倥偬,转眼就到了九月,韩锷在这蜀中停留已近四月。蜀中局面已日趋安定,这日顾拥鼻忽与韩锷论及"儒释道"三宗,住口笑道:"韩兄四月间从塞上急急赶回,只怕却是为大、小金巴之事吧?"
韩锷点点头。顾拥鼻笑道:"韩兄所虑极是。近日我闻得,长安城中,已有十万百姓入了噶当一脉。监国太子欲引外教以自重,只怕最终......韩兄后来又怎么放心离开的呢?"
韩锷蹙眉叹了口气:"我也是心下放不开,却又不能不走。大金巴活佛东来教化众生,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些不安。所以临走前,曾托人传书与我恩师太乙上人,说了说长安城中局势。有他老人家在,我也可放心一二了。"
没想这番谈话未过两日,长安城就已传来监国太子欲正式以噶当教为辅国之宗的消息,这还罢了。那噶当教居然欲图尽灭佛道两门,韩锷闻之,已是忧急。接下来传来的讯息却更让他颜色大变。这次顾拥鼻却比他消息来得快。他那日接到信后忽然颜色一变,对韩锷道:"大金巴活佛已要莅临洛阳,据说要与白马寺中的白马僧斗法。这是他佛门内部之争,现下只怕已经到了。洛阳城中,只怕已局势大异。"
韩锷眉头紧蹙,说不出话来。却见顾拥鼻一脸惋惜地看着他,缓缓道:"大金巴禅师此前已欲除去天下道教,闻听韩兄尊师终于不欲见其教焰所及,祸延天下,又兼道门之力已弱,曾与大、小金巴于渭水之滨论道三日三夜......"韩锷面色紧张,顾拥鼻却叹了口气,"......最后,小金巴禅师为太乙上人道力所创,退归青海湖静养。只是,韩兄尊师也为大金巴活佛所挫。据云......形神耗散,只怕,已经仙去了。"
韩锷听得一怔,只觉五内堵塞,脸上紫涨,一口气登时喘不过来。顾拥鼻一见,连忙出手,一掌向他后背拍去。韩锷咳了一咳,才喷出一口鲜血。只听顾拥鼻道:"那大金巴活佛宣称他噶当一教已败伏道家,接下来点名的就是佛门大德白马僧了。他锋头所及,却还连上了我儒门二人,一是俞九阙,一是在下。这洛阳,看来我不能不回了。"
韩锷只觉面色惨然--他们这些法哲之斗,却难为他所深明,却也情知那心法哲思实为天下存在的根基,其中凶险所藏必然无算。他心里只是想着:师父、师父......顾拥鼻却一叹道:"这样,我先走。再过十来日,韩兄想来也可以处理好这蜀中之事了。那时,韩兄只怕也不得不回洛阳一行。"
一点佛门之光,辉映在杜方柠的脸上。那光线却是照入门中的阳光落在佛像金身上再折射而出的。杜方柠的面容也是平静的,她双掌合十,却并没拜倒--她这个韦门杜氏,其实是不信神佛的。她相信的是自己。但她这双掌合十,佛前一默,不是皈依,而是她的礼数。
这里是白马寺,白马寺建于东汉,相传于永平七年,汉明帝夜梦到一个身高丈六,头顶金光的金身神,第二天召集群臣,就问所梦之神为何神。大臣傅毅答道:"闻天竺有得道之人,称为佛。"汉明帝于是派使臣西方取经,于永平十年,蔡、秦二使臣携二天竺僧人用白马驮经而回。十一年,明帝就下令在雍门之外兴建寺院,名为白马寺。
--杜方柠也不很信那些传说,但有一点她信,借宗教而护持国体,却是很早就有的把戏了。认真说来,这次引大、小金巴活佛东来,还是她向太子贽华出的主意。
白马寺鼎鼎声名,不只在洛阳城中,甚至在整个天下,都是一方佛门重地。朝廷一向对之十分礼遇,百姓也将之十分敬重。如今主持白马寺的僧人就是当今大德。他法号德宏,外人却只称其为禅师,或称为白马僧。白马僧驻驾洛阳几近四十余年,高慈大德,声名久著,一向也不参与洛阳城中的人间是非。但有他在,洛阳城中百姓,似乎心头就多少有种说不出的平定。每年他主持的开光大典,都是洛阳城中最热闹的日子。
但最近,大金巴东来与白马僧论道。这一场论道,开的是无遮大会。白马寺就在洛阳城西。大金巴就在白马寺外选了一个极为宽广之所开坛。杜方柠却心知:这一场论道,说起来,并不仅只于论道。大金巴与白马僧俱为当世大德,也俱为技击一道的顶尖好手。他们之间的论道,看似平和,其实是彼此愿力、信念、道法与技击之术的交杂比拼。其中凶恶处,只怕还甚于拿刀动剑。
太子贽华请大金巴东来弘法,官面上的因由一部分是为了皇上的病。如认真说起来,也确是为了皇上的病。杜方柠当日以一杯捻儿茶掺上眼儿媚几毒杀皇上于不知不觉中,可她也万没料到,俞九阙的"存亡续断"之术竟有如此神验,居然在一力施救之下,虽不见得枯木回春,却硬吊住了皇上的一口气。皇上虽未死,但为了局势平定,这件事却谁也没有真正深究,所有的祸害最后都落在了东宫实力派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身上。洛阳韦杜两门终于在多年遭压后在东宫身边重新势盛。但皇上一天不死,东宫中人未免就一天寝食不安,何况,这中间还关联着大荒山势力重起后力挺的余小计。俞九阙护驾皇上迁居东都,长安城中,就留给了东宫与仆射堂对耗。但韩锷与王横海、古超卓联手,借贬黜三皇子、深究曹蓄厚之际收拢天下兵权。洛阳城中东宫一脉,却只剩下了杜方柠一人勉力独撑。这些日子,她撑持得也苦。
但她岂会甘心于此?再这么拖下去,天下权柄,最终不知还要落在谁手上。所以她才会密谋献计,让太子贽华延请大金巴东来,以佛门法力为皇上祈福治病。说到底,这是对皇上的控制权之争。她也知朝中必有阻力,无论是仆射堂,还是俞九阙,都不会纵容此事。大金巴为亲近皇上,故宣称要论法"儒释道"三宗,以平复众人口声。他如得胜,自当用为国师,亲自操持皇上的病情与安危了。长安一论,他声势初起,牺牲小金巴而得灭韩锷之师太乙上人,然后挥驾东都。三天前,他与白马僧于无遮大会上论道足足七日后,白马僧败归浮屠塔。大金巴也得以入主白马寺。洛阳城中,一时人心惶惶--所有小民们的心都乱了。剩下的,该只有"河洛书生"顾拥鼻与"九阍总管"俞九阙了。
--杜方柠吸了一口气,直到今日,她才觉得身上的压力猛然一轻。
城中的洛阳王一向与三皇子交厚,此次因三皇子被黜之事,已深自收敛。加上俞九阙护驾迁居洛阳以来,对洛阳王门下压迫极重。洛阳王深藏暗晦,几尽遣门下之客,闭居不出。这一场借力,该清除的也都清除了吧?是收场的时候了。杜方柠静静地想:韦杜二门,终究在机缘巧合下借我之力有机复盛。
她今日来白马寺,要谒见的却正是大金巴禅师。她在知客的陪同下先在殿中随喜,合十默祷之后,大金巴座下护法弟子才带她进入了禅院。时间已是九月,夏还未退尽,禅院中树影森森,本应犹有晚禅--杜方柠曾入这白马寺好多次了,记得这院中之蝉在洛阳城中极为有名:百姓传说,因熏陶日久,那蝉声都似作佛诵。
可她今日走来,心里先只觉空空的,说不出的怪异。然后才惊觉:是没有了蝉声!不只没有蝉声,所有的声息在这院中俱绝。这是什么道力?竟至于寂灭至如此之境!
她心头才生警觉,一身修为就已提遍全身。可她只觉得袖中青索,此时正惊悸如蛇似的簌簌而动,几欲不为她所控制。杜方柠每走近一步,就觉心头骇异越深。禅房门一开,只见两个弟子的陪侍下,大金巴活佛正立在禅床前相待。他身量极高,让人一见就生仰视之感。但世上人只怕没几个敢将他细看。杜方柠勉力提起定力,眯着眼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的脑门说不出的怪异,凸出得远较常人为甚,可那凸起似小半个葫芦的额上,却微微又凹进了一块。杜方柠只觉他身上一股无声的气势袭来,似是满身金光一般,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直欲跪拜。
杜方柠至此才大惊,也这时才明白:为何连韩锷的恩师太乙上人与洛阳高僧白马僧都会折在他的手下。大金巴的目光却向她罩来,有如一张金色的天罗地网,说不出的慈悲之意,可却隐有不安--似如你欲违他的慈悲,那慈悲马上就会化作金刚怒目,殛汝于野,粉身碎骨,让你永不超生。
杜方柠平生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威压,那眼光中之意分明在说:跪下吧,跪下吧!
杜方柠的膝间直颤,几欲挺持不住。但她这一生还未真心跪过何人。何处来的金巴活佛,竟要折尽她一身的傲气?
大金巴还是没有出声,他分明深悉杜方柠是谁,知道她是自己在洛阳传法中遇到的一个极重要的人,分明就要动用他的"金巴秘法"先收伏下这个女子。
杜方柠只觉膝头受力,似乎骨头已经要碎了。她情知这不只是技击修为之术了,那分明是一股愿力的相抗。她引大金巴东来本是要他相助自己--自己为主,他才是宾。怎么如此一面,他已欲喧宾夺主?杜方柠的牙齿暗咬着,可觉得心头可与之相抗的东西实在越来越少了。她闭起眼,只觉自己如受催眠,如受重压一般,再也抗不住,就要跪下去了。
这是她技击之术修成以来生平第一险境,以前不是没有过死生局面,但那催夺的只是你的生命,可这一次,那人要的是你最后的一点愿力--如若跪下,生不如死!杜方柠心底狂叫一声。可她又如何能不跪?她已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了,然后,她想起了韩锷!
想起韩锷,杜方柠心中猛觉一醒--不是所有的都是假的,这世上也不是诸法皆空。她自离塞上以来,头一次任由自己回想起那远赴青草湖、图刺羌戎王的日子。那样的暮野荒天,那样的肉体,那样的缠绵,那不是空的。
杜方柠只觉得心头涌起一点温热,她借着这点热气,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只见她淡淡而笑:"小女子杜方柠见过禅师。"
她一语既出,只觉身上压力一泄。大金巴的眼光若有深意地看着她,似是也不解为什么自己的无上佛法居然未能叫她拜服。杜方柠的心中却冷冷一晃,心旌摇曳:是她密谋引这大金巴东来的,可现在她才发现,局势已不为她所控。她心底忽然凄然一笑:没想到,到终了自己的最后依持居然还是锷。
第四十九章:云过门间老病死
一弹指倾去来今
凄苦的太乙峰下,韩锷独对着师父之冢,连泪都没了。一别四五年,本以为终会尘了事尽,可以回侍慈颜的那一天。可是,当日一别就是永诀!
"我师父是怎么死的?"祖姑婆就在墓前。韩锷低声地问。
"他不是死了,他是解脱了。"祖姑婆的脸上也有一种就是皱纹与慈悲也掩之不住的伤苦。只听她慢慢地道,"你师父本来遗世已久,他就是那个脾气,修的又是‘自忘’之道。这一次,他与大小金巴论道,那大小金巴来自荒天佛国,其地佛门心法既不像它所出自的天竺,也不像最后其流传光大的中土,因为地野天僻,蛮荒所浸,其心法内,凶悍狂暴处与慈悲之念交杂,竟也说不出是什么天威地撼之力了。你师父以‘吾虽吾,吾已丧吾身’的南郭子綦之术与之相抗。他修为极高,竟凭一己之力先重创了小金巴,令其功散神耗。可在大金巴的心法攻袭之下,你师父只有以‘自丧’之心与之相抗。但那心法,最后的圆满也就是‘自丧’啊--取法自然,归于自然,那是道家之术。道家之术只求自了的,本无攻人之意。所以你师父在心法提至圆熟时,他却未及伤人,先已自了而去了。"
韩锷怔怔地听着,这些"愿力"之术,他原本不甚明了,只觉得心意恍惚。但祖姑婆的话似乎安慰了他--那师父是"自化"而去了吗?他是融入那水声月色中,与天地自然同在了。朝为山岚,暮为云霭,朝朝暮暮,还在自己身畔,甚或就在自己呼吸间?
这么想着,韩锷只觉得心头好受了许多。他看着祖姑婆有些灰绿的脸色--其实从一见面时,他就已发觉了,只是心沉入伤痛,没有虑及,这时一见,才更觉惊心起来。他低声道:"阿婆,你病了?"
祖姑婆的身子如同禁受不住那秋风一般,在风中干瘪如叶。她微微一笑:"你也看出来了?姑婆是医者不自医,这一回,是病入膏肓了吧。"她微微一顿,"如果不是这病。你师父去后,我了无牵挂,也许本来还可凭那一点‘苦海慈航’的愿力与大金巴一抗的。"
她叹了口气:"可惜,你师父一去,我就觉得这病......再也压服它不住了,只有束手而归。那大金巴,也只能由他败白马僧,甚或于前日又已动雷殛大法毁了‘河洛书生’。"
韩锷一惊,他从蜀中回来,才到长安,就找到祖姑婆来师父墓前拜谒。只听他诧声道:"顾拥鼻顾兄已经身丧?"
祖姑婆叹了口气,微微颔首。韩锷只觉心中一痛:顾拥鼻是他相识不过半年的人,却已成他挚友。那样一个人,如何会正当盛年,就此命丧?他骨内只觉剑气一涌,一跃而起,面上作色。祖姑婆却淡淡地看着他:"他们是为他们所护之道而死,不同于凶死,你不必动怒。求仁得仁,那也是他们该当的。你难道要凭一支长庚,尽诛不合己道之人吗?那却不是你所修习的技击之术的宗旨。"
韩锷只觉一愣:是呀,那大金巴再如何弘其大法,师父与顾拥鼻再如何为护己道而死,自己都没有报复的理由。他苦声道:"那么,只剩下俞九阙了吗?他能不能胜大金巴?"
祖姑婆叹口气道:"如果单论他的九阍九阙之术,百害不侵。当日我以‘慈航愿力’都不能一摇他的心志,这世上,要想击破他的九阍九阙之术只怕万难了。你师父当日在世,心许的也仅他一人而已。"
韩锷怔怔地望着山腰间流转之云。他当日所居,就在那个山腰。每一天云飞云度,就在门口滑过。世事倥偬难料啊,那山腰居处,想来已经荒废了吧?云彩应该还是每日滑过那一扇门前,可那云过门间,人世里,已老、病、生、死无数。他低声道:"姑婆,你接下来要到哪儿去呢?"
祖姑婆的病势想来已重,他想把她接到身边静养。
祖姑婆却微微一笑:"哪儿也不去。你师父生前喜欢与我默然共坐。但他生前,他虽闲,我却很忙。现在,我已病了,老了,没有用了。就在这坟前了结宿因吧。反正......也不用多长时间了。"
韩锷重入洛阳城时,正是黄昏时分。那一天金粉泛泛地在堤柳、门墙、巷道上面就那么虚飘飘地浮着。却又像深入底里,渗入那已衰败的柳色,才粉就的门墙,油腻腻的巷道间,渗得颜色都交混得说不清了。也说不清这掺入洛阳城中的阳光,是虚饰还是深切地装点着这个几朝故都。
城门口的城墙依旧是橙红色的,那是用糯米汁捣黏土筑就的。洛阳是一个声色之城,它不像长安那么腐旧惨淡,总有一些虚华的影子浮在表面上,像洛河水中的倒影。安乐窝依然安乐,姐儿们的脂水倾倒向御沟之中,水面便微微腻起一点人的污渍,可韩锷看来,并不觉得脏,反而觉得,那正是一点人间之气。
他又倚马在那御沟斜上的小桥上闲伫了一刻,阳光洒在他坚挺的下颚上,除了更加标挺,一切,也许与四年前没有什么不同。今日,他进洛阳后,却没有回自己的宿处--当日"来仪门"余婕在他一入洛阳后就给他安排了宿处--也没有回自己的官署,却是骑着马儿在这洛阳城中,从西市到东市,从茹家凹到安乐窝,毫无目的地闲转了起来。安乐窝两侧楼头的姐儿们依旧有人在拿眼看着他,但这些姐儿只怕已不是当初的那批了。他骑马走过小街,想起当日就是在这里,一只脏瘦的小手抓住了自己的马缰,然后,一切变乱就都开始了。小计现在在哪里?他眯起眼望向西边的日光想着。有一年没见了,那小子不知长高了没有。说来也怪,这些日子来他本来一直心痛着,为发生过的好多好多的事。但今日,重入洛阳了,他心底却似开心起来,嘴边甚或挂着一点点笑影,心头想:也就是这样了,身边所经,已坏到极点了,想来以后所经,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只为这一点感悟,他莫名地就高兴起来。
就是师父之死,祖姑婆之病,顾拥鼻之命丧,那不也是他们一意所求的吗?对于真正坚强的人来说,这个人世,没有悲剧,因为那是他们选择的,所有的后果,他们都会承受。而悲剧,只是软弱者的自伤与自怜吧?韩锷心中有些喟叹地想着。身边忽有人跟他擦身而过,相互碰了下。韩锷怔了怔,这道上人本不多,怎么还会蹭上?接着,他却吃惊地在自己衣褶上发现了一张纸笺。他愕了愕,还有谁能在自己都不觉间动上这番手脚,虽说刚才自己游心他顾!
他轻轻拿起那张折好的纸笺,展开。日光洒在纸笺上,一行行字迹秀润:
凤尾香罗薄几重,
碧纹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
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
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韩锷心头一怔一迷,只觉得阳光一瞬间都迷惑得人糊涂了。那像是方柠的字迹。是方柠在邀约自己吗?洛河岸边,董家楼下,三更时分,驻马待风?韩锷怔怔地抬起眼,难道一切都没有变?这些年的时间只是一梦?他心里微微一阵沮丧,却忽又有一点热望,烫得心头微微一疼。只觉得指尖捏着那纸笺的指头触处,都脂腻粉滑起来。
到了三更时分,洛阳城的喧嚣也早已平定下来。可能犹有人家歌舞未歇--这个城市是一向不管什么天下变乱的,只要还能歌舞就要歌舞。空空的街上,有一点点烛烟的气息,给这晚来风静的清凉添加了一点重浊的人间之味。那是油脂的味道。韩锷忽然什么也不想,不去想那些去日、来日,因为他以前为这些想得太多了,而身边,只有今日。
天上没月,街很黑,密实实地有如帷幕。一点点残存于洛河两岸的灯火眨着眨着,似乎并不是想照亮什么,而是在迷幻着你,遮蔽着什么。街头拐角处,声音久绝,这时忽隐隐传出一串铃声。那铃声叮叮当当、细细碎碎地敲打在青石路上,像先在马儿蹄下、车儿轮下铺上一层声响,好让那马蹄声、车轮声反隐而不见,虚幻如梦。
韩锷一抬眼,只见一顶碧纱圆顶的七香车正在不远处一闪而逝。他跨上马儿,轻策了下,斑骓就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黑漆漆的外廓城,歪曲扭八的巷道,一转一转,四周都是黑压压的檐舍,里面装载着人间百姓的悲欢纠缠。韩锷突发奇想,如果自己未修技击,未求己道,是否也会这么平平实实地活着,平平实实地烦恼与快乐?
韩锷只控着那马儿跟在车后十余丈处。他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要跟到哪里去,更不知真的见面了又会何思何想。但他现在脑子与心都累了倦了,不堪运使,只想缠绵地就这么跟着。
那车转过碑林坊,绕过何池,却驶向了城东。在一个独巷独门的小院门首,那车停了下来。院中隐隐犹有未落尽的木樨香,那车到了门口却没有停,门吱的一声开了,直驶进去。然后,门就掩上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杜家的别院吗?院门外再没有人了,一时,车儿驶出,看它的轻快,却是一辆空车。要进呢,还是不进?韩锷心头犹疑地乱着。这院里的木樨香得怪异,似乎迷人如幻。而如真如幻的香气中,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包括那巷外的屋舍,身外的是非,朝中的争斗......一切一切都远了渺了,只有那小院还是真实的存在。
韩锷从下马到把缰儿虚拴在门口石鼓边,松开又拴上,拴上又松开,足足耗了有小半个更次。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觉情思愈来愈迷,倒像是当初为龙涎香所迷的时候了。终于,他控制不住的,也忘了拴马儿,轻轻一翻,已从院墙跃入。
院内诸屋俱黑,只一间后院的阁内隐隐有灯。可韩锷一入后院,那灯就无声地熄了。可窗子却微微一响,像是窗闩的声音。韩锷犹豫了下,院中的木樨更香了,他一步跨到窗边,轻轻一启,人已翻了进去。
窗内,却像盲人的眼那么黑。好像没有帷幕,又像扯了无数重帷幕。韩锷一愣,他什么也看不到了。接着,有一张唇印到了自己的唇上。然后,时间的秩序似乎都乱了,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又都不识,只有灯烬的烟在轻轻地飘着,如同一场迷迭,一场幻梦......
交颈颉颃,交颈颉颃......韩锷身不由己,迷迷陷入。只是在最后一刻,他才隐隐有一点清醒,他听到自己模模糊糊地问:"你到底,是不是阿柠?"那声音有着一点惊乱。可他脑中一昏,人就睡去了,没听到身边轻轻地响起一声叹息。
第五十章:求诸流辈岂易得
行矣关山方独吟
白马寺外,人声喧嚷--这里就是所谓"无遮大会"的所在之地了。最里面的一群人大都头上童童,那是些和尚,有不少还是洛阳众伽蓝寺中极有智识的高僧。再稍外一圈,即是些所谓的善女子与善居士了,他们表情多木然端谨。而那喧嚷之声却是围在最外面的一群看热闹的人发出来的。
洛阳就是这么个有趣的城市,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会有些什么真正的皈依与信仰,而这城市中大多数生活着的百姓,他们是真的"死生都做故事读"的--无论别人的死生,还是自己的死生。连大金巴宗师只怕都料不到会有这么个局面,这是一群他所不了解的生民。他们不知尊重,也不知敬畏。生命只是天赠与的一场消费,而非什么值得人匍匐参拜、细心揣摸的事物。他们并不见得拿人的生命当上多大一回事。说起来洛阳人比长安人都更像中国人一些。平时,无论宗教,廊庙,坟典,朝廷......对于他们无一不是:不过是一个戏场罢了。
那是一片空场。可今天有一些不一样,连场上先出来的大金巴禅师的八大弟子面色都有些严肃紧张。外面一圈看热闹的人也有些觉察了,其中一个问:"今天怎么好像不太对劲儿?"
旁边一人低声答道:"你还不知道,今天九阍总管俞九阙要来了。他要与大金巴论道。大金巴多厉害,凭道术已连败了太乙上人、白马僧、顾拥鼻。他据说要用僧法为皇上祈福延年,但朝中好多人不服他晋封国师,所以才有这些争斗。今天,他要面对的最后一关快到了,你没见他手下多么紧张?"一努嘴,"你看那边,连现在入主兵部的王横海王老将军都来了,够热闹吧?"
不远不近处,只是一案一伞,案旁伞下坐的正是须发花白的老将王横海。他今日不能不来,天下兵镇他还没有收束停当,对东宫与仆射堂门下的将领他还没有尽去其权,所以,皇上还不能死,更不能入别人掌控。他还需要一个虚拟圣上的强力支持。他不能不来。
但,今日之局已是大险。别人不知,他可是知道:俞九阙冒险用"存亡续断"之术为皇上延命,他一身功力虽经一年静养--其实这一年来,皇上的性命还是靠他吊住的--只怕仅余十成中的三成了。所以俞九阙迟迟未动。但监国太子已屡屡传话,要让大金巴进宫为皇上治病祈福,这话说来冠冕堂皇,俞九阙不能不出来"考量"一下大金巴,以阻其进宫了。
只是这包裹在"论法"外衣下的一战,以久惫后的俞九阙之力,果然还能担当吗?
身后忽有人道:"看,大金巴出来了!"又有人道:"今天的局面想来精彩,据说,当年小金巴也曾入中土弘法,就是俞九阙一怒之下,恼他扰乱中土人心,一力把他逐走的。"
中间坛上,大金巴已经升座。王横海一望之下,猛地发现他的目光虽下垂着,却似无所不照。"愿力大法"?王横海只觉得身子一震,猛地明白,这不是技击之术,这是直接催毁一个人处身之根本、迫其皈依的一种愿力!
"你不能去!"韩锷定定地说。
他第一眼看到俞九阙时,就已觉出了不对。自那日紫阁峰头一别,他其实就没有真正地与俞九阙见过面。俞九阙在他印象里一直就是那么肃然威重,可今日一见,他才明白祖姑婆那日说话的口气为什么会那么委婉,才明白为什么以俞九阙的性子,会容忍大金巴喧闹这么久。连自己都可以看出他中气浮动,心意不稳,大金巴又怎会看不出?
见俞九阙不答,他急又说了声:"你不能去。"
俞九阙面上的神色很严肃,他扫了韩锷一眼,他们两人正立在那空场不远的一个小山丘上,场中局势,一览无余。只听他淡淡道:"我不去,谁还能阻他入宫?"他低低叹了口气,"可惜,当日尊师只败退了小金巴。"
虽只淡淡一句,但韩锷自识俞九阙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叹气,头一次听到他这么一句有些沮丧的话。韩锷有些惶急道:"但你去,又有几成把握?"
俞九阙一扬眉:"如果还是一年多以前,我自有五成把握!"
韩锷一怔,身边长庚无故自鸣,俞九阙却扫了他一眼:"怎么,你身为朝廷北庭都护大员,又身不在‘儒释道’三宗之内,就算你剑术卓异,以为就可以一逞威风吗?嘿嘿,今日之事,你是无由出手的了。"
韩锷心头恨恨:"我可以刺杀他!"
大金巴一升座,场中那初升朝阳的光芒一刻之间似乎就凝静了,一缕缕金线在他的愿力感召之下,直如佛国金光。内圈的诸僧侣人人讶然,有自持之心的高僧释侣只觉心头一阵恍惚,几不可自持。那些善男与善女也心中默诵起来。
连外圈看热闹的众人也一个个声息忽哑。他们静静地望着这空场青山,微风煦日,与不远处白马寺檐头反射出的一点点金光,只觉一股"彼岸"的威严华美就这么压上了自己的心头。
大金巴却没有开声,而是他的弟子先带着一干善男与信女做起《法华颂》来。声音一起,佛国具象,那不远的白马寺,那些坐着的僧侣,那些百姓心头的畏惧......种种种种,都被大金巴的愿力所催,慢慢构就成一个威严华美至极的具象佛国来。而此佛国之外,一切俱是虚幻。已有人忍不住慢慢地跪了下来,一人既跪,不时就有人效仿,场中一时黑压压跪了一片。王横海勉力自定心神:你凭什么来告诉人何种为真,何种为幻?但他的疑问只限于胸间,身外,寂默无声,只有佛诵。在那佛国光辉下,一切都哑了。
但不久,场边的人群忽起骚动,似有人在那佛国梦中被惊醒过来一般。只见一个黑衣长氅的人披襟行来,挟在身边的,仿佛是九城九阙的凝实厚重。他的行动似无声,又似笨象行地,一声声沉厚厚地在惊觉的人心头响起,一声声踏实。在他那沉重的脚步之下,那所有的"香象渡河"只不过是一个骗人的幻梦。只有沉沉的劳作,沉沉的秩序,垢腻已久的城池,才可真正踏实的承载与荫庇那一场真正的生民欢苦。他是信着那种欢苦尽为实在的。而他的阴影覆压,也遮盖了好多人。他似乎随身携带的是一个坚固至极的城池。那城池并不闭锁,九门九闻,五街十巷,只让人觉得安然,只让人觉得,人生何得无城,只要那城池紧固,可以闭锁却外面的风霜兵祸,这城里的旦夕欢颜,终生劳作,毕竟,也还是实在的。
"俞九阙!"有人惊醒后就轻呼了一声。俞九阙的那"九阍九阙"大法似乎才更能深入洛阳百姓之心。王横海身形微微一震:他终于还是来了。
《法华颂》的声音也被惊断了一下,大金巴忽一开眼,眼睛就望在俞九阙身上,似是在说:你终于来了。
旁人可能不觉,但韩锷在场外远远地看着,只觉得俞九阙越向前行,脚步越是虚乏疲惫。
俞九阙没有走到坛上,反在坛边不远处就停下身来。"上帝深宫闭九阍",他分明已提起他所有修为心法的根底之力,一意要罩护住这个九朝九代的洛阳与他所在意的安稳。他的心法却似黑的,只见他的身影从背后看,似腾起了漫无边际的黑。那黑却不是纯色,而是一片混沌。他已与大金巴开战!拼着重损之身,那九城九阙间的诸色已浑,在他以愿力积束之下,已如沌沌之黑。韩锷只觉他外围的九城九阙虽依旧坚固,可中心处却极为不稳。他平时修炼此术,只怕就要压服住无数杂念、欲望与心魔吧?韩锷与小计相处日久,大荒山的秘术对他也颇多影响,心道:如果小计在就好了,他之所见,一定会比自己更为直接深切。接着,他只觉俞九阙立身处那说不出的,不是凭眼睛看到,而是凭他的感觉感触甚或凭嗅觉闻得的黑色已越来越深,越来越纯。他心中不知怎么有种不祥之感,接着,一蓬微弱的金光一闪,似突然要洞穿俞九阙的身影,突破那一层沉沉之黑,透穿而过。
韩锷身形忽掠:俞九阙已败!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与大金巴一战,祖姑婆提到顾拥鼻之败时没有说死,而说了一个"崩溃"。这愿力之战,原来结局常是崩溃。那是人生至惨之境--韩锷忽有这等感觉。他身形急掠,却也不知自己就是赶到又有何助益。场中诸人懵懵懂懂,还在等着俞九阙与大金巴客套一番后上坛,却只觉身边一阵摇动,那刚才覆及己身的九城九阙之力已经晃动了。韩锷心生恐惧,真不知接下来该是怎样的土崩瓦解。
暗隐的杜方柠与洛阳王门下的区迅忽齐齐一叹。他们自隐很深,没有为人所见,却在这一叹中感觉到了彼此,因为,那是他们同声的慨叹:这已不是自己的时势了。有俞九阙在日,他们虽一向恨他极甚,却犹觉以他九城九阙之包容,还可驰骋。但......大金巴胜了。
可区迅忽一抬眼,望见的却是韩锷。杜方柠也抬眼见到了,可心头只觉惨淡。接着,她凝目望向的却不是韩锷,就如韩锷虽已见到她,但一眼之后,望向的并不是她。他二人齐齐抬目,望向的却是空中。空中似有微声,那声音似箫似笛,似琴似瑟,似吟似唱,却说不出是什么声音了,杜方柠与韩锷脸上一白:他们居然断不定那声音来处。
大金巴忽然睁眼,他已胜!身上金光一亮,他已要胜了这最后一仗,正要全力加势,再开言宣布,由此大弘己法,普度天下。满场一时只觉金芒欲腾,可那一天金芒之下,却忽有个淡墨的影子融入进来,大金巴才自惊觉,韩锷也才跃至俞九阙身边,却发觉,一掠比自己还快的影子正从俞九阙身边凭空生发,突地掠过。他还没有看出那是谁,只听一个极淡极淡的声音似对俞九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韩锷已到俞九阙身边,只觉他自持已难,大金巴的愿力之念这时加力向他袭卷而来,透体而过。可俞九阙的心意似乎忽然间定了。韩锷惊绝地发现,他的眼中居然流下了泪。可正因为那泪的一湿,他那干涩欲崩的心底荒沙般的世界似乎凝固了,大金巴的"愿力大法"也已伤不到他。坛上忽然多了一个人影,只见那人身材颀长,迎日影而立,淡墨罗衫上墨痕点点,似是无意间题上的字。他整个人的身形无端由,无来历,无法揣测,既不卓异高扬,也不委婉迷幻,就那么突然地现身在大金巴坛上。大金巴身边八大护法弟子忽齐声喝道:"你是谁?何方妖魔?"
他们是佛法弟子,对那人第一印象却是"魔劫"二字。怎么,魔劫到了?无论是大金巴坐坛,还是此前的太乙上人、白马僧、顾拥鼻、乃至俞九阙的出现,都自挟了一身安稳。可那人的站立却仿佛非同人间的一场异数,在那佛国具象中也添出分难测来。
那人一抬头:"我是卫子衿。"然后回头望向俞九阙方向,"叫他走,让我来。"
场中人一见他容颜,只觉清华入眼,精灵剔透,恍非这人世之人。有人已低声道:"啊,是当年那个号称‘看杀卫玠’的卫子衿。"
大半坛酒,一碟花生,碟中的花生粒粒可数。韩锷与俞九阙就这么坐在宫禁里,从早至晚。
一开始俞九阙都在自己调息、料理伤势。这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还对着一面墙。那墙距窗不过三尺之距,天晓得俞九阙贵为总管,为什么会选住在这么一个地方。
室内很暗。其时,卫子衿露面后,俞九阙就转身离开了。眼见他功力欲散,急需自救,韩锷只有陪他同回。可他心里一直惦记的却是白马寺:这莫名一搏,具体的情形到底会怎样?他心底惴惴。可是他知道,不只他看不到了,其实这一搏,只怕谁也看不到了。因为俞九阙走前,就已叫王横海清场。韩锷刚回到宫中时,还得到了王横海传来的消息,说不只他清场,大金巴也叫不相干的人退下。看来,这对于他也是一样秘密的劫数。
从辰时起,他就与俞九阙在一起喝酒。俞九阙并不说话,韩锷本来话也不多,就默默地陪。他很奇怪俞九阙并没叫他走开,俞九阙一向不是一个乐于与人共处的人。
这闷酒喝了足有两个时辰--俞九阙喝得并不快,但喝得也够多了。韩锷望着他放在桌上的右手断截处,心里老有一个疑问想问出来:当日遗落在轮回巷里余家旧宅"来仪楼"头的断腕到底是谁的?
他在卫子衿腕上也见过同样的断痕。好半晌只听俞九阙低低地一叹。韩锷忽然发现,自己与这大内总管说起来已相识数年,其实,他还是一丁点儿也不了解他。俞九阙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断腕上,叹道:"他斩落我这截手腕已过了二十年了。"
韩锷微微一怔:俞九阙的手腕居然是被人斩落的?这世上还有谁能令他断腕?他说的可是卫子衿吗?
只听俞九阙倦倦道:"那截手腕落于轮回巷余家废院之中,也该二十年了吧?呵呵,止水不腐,废枢不蠹,我倒真该再去看看,看这么多年后,那截断腕是否真的还没有烂。"
原来当日来仪楼头的断腕居然是俞九阙的!
俞九阙的酒意想来很深了,否则决不会如此多言。只听他继续倦倦地道:"我们一起认识多少年了?我只比他长三岁,可怎么他永远就像不会老一般?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僻居芝兰院,终究是修炼到了‘异数’之境。当日余皇后死后,他恨我已深。接下来他听闻消息,要去轮回巷报警。太子门下那时已欲对轮回巷不利。可是,我们紫宸中人一向不干涉外务的。我在余家后院里拦下了他。他当时正要向那小楼中留柬。我抢过了那张绢,他就断我一腕。嘿嘿,我俞九阙的修为枉称翘楚宇内,可是只怕很少有人知道,我们老八就是在当年,技击之术也不逊于我。虽然我有意相让,也是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并不是我一直护着他,他原来......一向是让着我的。"
他脑中似回想起还是少年时,青青柳岸,卫子衿衣袂翩翩......那时他就觉得,子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精灵。只听他忽凄怆道:"其实,当日他断我一腕,我并不怨他。他又何必后来自断一腕,他断腕又为了什么?他后来又何必以异术自残?这一切到底算是什么?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局,我一定不会当时为息他怒火,轻易让他断我一腕。"
他眼中忽簌簌地有泪流下,流过他棱角分明、硬朗的脸。韩锷到此才知:他是真的醉了。韩锷的心头也隐有不安,似乎对无数疑惑,卫子衿与余皇后的秘情,俞九阙当日对余皇后妊娠时的一击,以及种种种种,包括他当日芝兰院所经,都猛然间明白。
可正因为明白,心头才会忽然这么不安。只见俞九阙醉后的眼神反见清亮,平时的他,眼内浊浊的黑,是断没有这种亮色的。只听他喃喃道:"我只是万没料到,他最后还是会代我出一次手。又为何呢?又为何呢......"他口里说着,酒意与新伤夹击下,忽然趴在桌上就睡过去了。
韩锷坐在那里,一时只觉心头烦乱,有些一直隐隐不明的东西在心里翻腾开来。他们没有点烛,屋里越来越黑,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在黑暗中混沌起来。
俞九阙小睡的时间却极短,还不到小半个时辰,他就忽然清醒。他一向职责重大,警醒得很。特别自上次皇上遇刺后,他已严令陆破喉与花犯不得一刻离开皇上身边。只见他才醒过来,脸色一刻之间就平静了,见韩锷还怔怔的,唇角一笑,语调如常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是还在担心白马寺外的事吗?"韩锷只有点点头。
俞九阙却微微一笑,这是韩锷难得在他脸上见到的笑,笑里不知怎么夹杂着些在他身上难觅的温暖之感。只听他道:"放心,子衿既然出手,要强过我无数了。他不会败。就算付点儿代价,大金巴之祸至此已完。"
见他说得那么肯定,韩锷也不知是不是可以放心了。他却不知,白马寺外,那大金巴与卫子衿的一会早完。但总有人有耐心在旁边等候结果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杜方柠。
她停在一个小山坡上,虽相隔两三里许,但以她眼力,还是看得见。她看清了,却又似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方柠却知:卫子衿赢了。大金巴脸上虽金光闪闪,但他心中愿力已散。
杜方柠眼见那个俊逸超群的男子就那么离开,她见到他走到一个小山谷中,那谷中却有一个好丑好丑的,面容似曾被毁的女子将他相待。最后,他们两人并肩而去,卫子衿想来胜得也不易,只见他脚步虚浮得都要飘起来似的。那个好丑的女子就那么搀着他,飘一样地飘向白云之外。
杜方柠闭闭眼,人影已渺,但她心头浮起的却是一丝骇异,那骇异之外,却是一袭飘飘洒洒的水墨长衫。
第五十一章:府县尽为门下客
王侯皆是平交人
韩锷出了禁墙时,已是二更。近来朝中事务他插手得已不多,王横海虽年过六十,但极为精干,朝中新提拔起来的右仆射路铭堂也算一个能员,又不在东宫与仆射堂二党之中,对王横海颇多助力。军中又有古超卓相助。想来再要不了一年,他就可尽收天下兵权归于兵部掌控。那时,东宫与仆射堂就算相互倾轧,也只是朝中文官之争了,不致大乱。
近一年来,得紫宸总管俞九阙之力,在重创太子党后,对仆射堂一脉势力也颇多弹压削弱。大家都知道他们赢得的时间并不长,借着太子贽华与陈希载相互掣肘之利,也办成了不少大事。韩锷长吸了一口气,也许,终于等到可以离开的时候了。
他一时倒不想回去睡。出了宫禁之后,洛阳城内已经宵禁,四下阒寂无声,他脚下信步,随意而行,没想前面一处大宅里却隐隐声音喧闹。韩锷怔了下,内城里虽富室贵户多有夜筵,但却是谁家直至二更之后还这么宾客盈门?他往前赶了几步,只见那门首停了车马无数,门口侍候的车夫也个个衣履鲜明。韩锷稍一注目,才认出这里正是城南的韦家大宅。他站在那里愣了下,自从曹蓄厚已倒,仆射堂在洛阳城中的力助洛阳王又声势暗弱下去后,那些钻营之客奔走所向的不是韦杜二门还能有谁家。他苦苦一笑,不欲多留,当即离开。行不多远,便是城墙。他无聊之下,随便上城一望。只见洛阳城中灯火俱熄,只不远处城南韦家的灯火犹盛。他似不愿再看那繁闹场面,游目四顾,不知觉中很站了一刻。忽一眨眼,只觉一条人影正从内城城墙上向城外驰掠而去。他愣了愣,却见那条身影后还有三条人影追蹑而上。韩锷一时兴动,不由悄悄跟去。
他不欲人知,落得较后,只见最前的一条人影身形相当矫健,隐隐有熟悉之感。他与后面人拉开数十丈之距离,后面三条人影因离得近些,不一时,韩锷已从他们身法中辨出,那是"龙门异"中人。
飞驰了足有一顿饭光景,最前面的人影忽然伫足。韩锷见这几人俱是高手,不欲他们惊觉,又奔近了几丈,身子一腾,已隐身在一棵树上。那龙门异中的三人身法极快,转眼就已扑上,奔至那人身前。这时借月光一照,只见他们披风一敞,身上隐有鳞光一闪。韩锷心头骇然:龙门异中的"七片鳞"?那是龙门异中的绝顶好手了,却不知他们要追袭的是谁?
但先前那人隐身在一片暗影之中,韩锷却望不见。只听那"三片鳞"中有人高喝道:"还想跑?这一路,你已用卑鄙手段暗杀了我们三个兄弟了,我们兄弟因你而死的已有四人,今日且拿命来吧!"
那暗处人影一晃,只见他并不答言,已然出手。他招路极为剽悍,用的却是一把短匕。那短匕青光一闪,空中只觉一股极凌厉的剑气腾起。韩锷暗地里不由惊"啊"一声:那分明就是跟自己相近的路数。那人出手极快,转眼间与那"三片鳞"接手已近十余招。韩锷只见他招数中不只有自己的路数,还有大荒山一脉的手法。那不是小计又是谁?他手里的兵刃,不正是当日自己送他的短匕"含青"!
韩锷心头一喜一惊。喜的是,以为小计还远在连城骑,原来却已回来;惊的却是面对"三片鳞"这等好手,且是三人,他应付不应付得下来?他心中惊喜交加之下,身子一腾,已直向余小计酣斗处靠去。他稍近前一点儿,却见小计虽在三人围攻之下,却并不势弱。手中匕首虽短,但辅之以迅捷的身法,当真击出如电,退似猿猱,趋避如神。
韩锷呆了呆,没想一年没见,小计的功夫终于大成了。见他并无凶险,他悄悄靠近到三丈之内,在自己长庚一击可及的范围,腾身于一棵树上,隐住身形。
只听小计一声高叫:"你们追杀我已一年有余,东宫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跟我还真是不死不散了。小爷以前杀你们同伙,不错,用的是诡计,但你们人多,又是什么汉子所为?嘿嘿,今日就叫你们看看小爷我的手段。"
只见他身形忽止,然后身子一闪一闪地似省略了中间的跳跃过程,直接把匕首送到了敌人的眼前。韩锷心底低叫了一声:"石栖废垒。"那却是他所创的独门剑术,这世上,除他之外,也只有小计会使了,没想他却已经练成。
小计施出的这套"石火光"却又与韩锷大异其趣。这剑术在韩锷手里,飘忽凌厉。到了余小计手中,却变得极为狠勇果悍,接下来的一招连发的却是"火灭夕华"。韩锷眼见余小计卖出空门破绽,惊呼了一声:"不可!"身形就已前跃。可小计这一手却是潜伏了他大荒山的异术,在敌人只觉破绽可乘时,已一匕在一敌颈上削落了一大片肉,伤及血脉,极为严重。那敌人重哼一声,已委然倒地。
他一倒,就有一个同伴上前扶起,见有人来助小计,当下返身就退。他三人退得迅捷,小计却不肯放手,跃起疾追。他人在空中,韩锷与他交掠而过,他熟悉小计招路,一叼已夺下他手中之匕,左手一伸,已把长庚交到他手里,低声道:"这个顺手一些。"
余小计空中一跃,长庚一击,却是"光渡星野"。只听三片鳞中那空手而退的人痛哼一声,肩头已被剑势洞穿。余小计却没有再追,他从空中下落之时,韩锷却已跃至,伸双手把他的手儿握住,同落于地,眼中含笑,只是说不出话来。
余小计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他又长高了,已与韩锷差不多高矮。半晌他都没吭声,韩锷笑道:"怎么回来了却不去找我,怎么,已忘了你锷哥了?"
余小计并不说话。韩锷想起仅仅四年多前,在那个刘白堕酒家里,小计遭人追杀,一脸脏脏地跑来找自己的样子,不过几年光景,现在他面对追杀,已可以自己拔刃迎敌了,心头的感触,欢喜里却夹杂着一点凄凉。半晌,余小计默默抽出手来:"我也是才回。"
天已三更,两人却都不愿回城。往前走了走,找个平坦处坐了。韩锷笑道:"当初怎么声都不吭一声,说走就走了。"
余小计一年不见,静默了好多。迟了一下才答道:"那时,我有好多事觉得没想清楚,要一个人好好想想才行。"
韩锷怔了怔:那现在想清楚了吗?他只笑了下:"怎么信儿都没一个,突然就又回来了?"
余小计一抬头:"我姐姐叫人传信给我,说你已历极险,身负重伤,我就回来了。"韩锷一愣,是余婕骗小计回来的?她原来还没死心。余小计又道,"其实,我一入关,就知道她是骗我了,也早想到多半她是骗我的。"
韩锷一笑:"你就不恼?"
余小计笑横了他一眼:"恼?难道你真的已受重伤我才高兴吗?有什么好恼的,从小到大,我被她骗惯了。"
两人一时就再没话,后来困倦,随便找了处堆稻草的茅棚睡下了。棚中还有些牛粪的味道,夹杂在野外清新的空气里,有一种格外真实的感觉。韩锷仰面躺在那草堆上,睁着眼,望着棚顶,一时却没入睡。
小计的身子忽动了动:"想起夭夭了?"
韩锷一怔,到底是小计,自己想什么他都知道。他微微苦笑了下。只听小计道:"睡吧,一个夭夭走了,以后还会有别的夭夭......"
他的声音倦倦的,像很困了。韩锷睁着眼想道:还会有吗?真的还会有吗?说来可笑,交往的也不下好几个女子了,但给他留下的全是美好回忆的,居然只有那个夭夭。其余的,只不可说、不可说罢了。但真的还会有吗?自己早过了那年少轻狂的时候了,也没有了年少时对未知的渴望与期盼,对偶然邂逅的那种热切。他想的只是一种可以彼此握手相知的默契,是不是真的老了?
第二天起来时,韩锷拿起小计枕在头下的"含青",微笑道:"这个,我却要收回了。"小计一愣,却也没有说话。韩锷却把放在一边的"长庚"给他佩在腰上,微笑道,"少年剑客,你不是一直想当个剑客吗?这个与敌对搏时,怕更合手些吧。"
那个院落里,桂花难得地结了子。空气里木樨的香气淡淡的。毕竟已入十月了,那只是一点不甘坠下的花儿残存的香味,薄得让人怀疑只是依恋里记忆中的味道。
一辆油碧青车停在门口,车里下来个女人,姿容明艳,身态窈窕。她看了看门首:柬约上所说的就是这里吗?
她走进门来,院中阒寂无声。忽然一只寒鸟飞来,嘎嘎地叫了两声,有些哑哑的,见无应和,无趣地飞走了。门是虚掩的,似是主人正在等着什么人。那女子走入后院,却见院中的主人早呆在那里了。那女子微微一笑,并不入那主人所坐之亭,而是在院门首倚门而立。
只听主人的声音道:"怎么,韦夫人来了却不进来,难道洛阳杜家已毁过一次轮回巷,对我们的十诧古图还有戒意吗?"
来人却正是杜方柠。只听她淡淡含笑道:"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我虽然也算行走过江湖,却不同于那些跑解马的,凡事还是小心些好。"
她面上笑容晏晏,听到她话的主人面色却阴了阴。只见那主人转过身来,正是"漠上玫"余婕。她的一身装扮却也换了,非同于当日在洛阳时的朴素寒窘,却也不是时下贵族女子的穿扮,想来不愿与杜方柠雷同,却是一身紧身劲装,衣料华贵,外罩披风。那披风散开,越显得她身材孤俏。
那披风是黑色的,上面洒线绣了点点碎金,看来极为悦目,想来也大费了些工夫。杜方柠拿眼看了看她的衣服,含笑道:"多日不见,余姑娘的穿扮也与当日大是不同了。"
她一句句言似无心,可余婕听得,只觉句句讥讽。只听她淡淡道:"我这跑解马的自然穿得也要像个跑解马的样子。如不是得韦夫人当年不惜千金之躯,抛夫弃家,与韩将军同赴塞外,打压大漠王,我也挣不到这身女匪似的装扮呢。"
杜方柠只听得她口里说到"韦夫人"三字时,声音略重,只觉分外刺耳,淡淡笑道:"听说年前圣旨已召令余姑娘重修轮回巷。余姑娘也得封郡主之号,实在可喜可贺。怎么,余姑娘那个一向最关心疼爱的兄弟小计还在身边吗?"
余婕微微含笑:"他呀,小野马似的性子,虽说出身尊贵,要高出天下那些自视甚高之辈不知凡几,却一贯爱东跑西跑,招惹得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心怀嫉恨的杀手一直欲对他不利。但真命自有天护,邀天之幸,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没有损伤一根毫发。只是那要害他的人只怕背地里寝食难安,恨得咬牙呢。"
杜方柠"哧"地一笑:"那却也可怜,被外人追杀也就罢了,这世上最惨的事莫过于被亲人算计。明明人家不想,却硬要逼人家做这做那,以谋自己的富贵,那才是最卑鄙的了。"
余婕眼神微微一厉,淡笑道:"被亲人害也还罢了。要我说,被所谓心爱的人挟着心爱之名算计下套,那样的事,只怕可就不只是可鄙了。"
杜方柠的声音忽变得冷淡:"要我说,却是那些想下套给别人却无人可下的人才最是可怜。这世上,最可悲的无过于可怜二字了。一个女子,要闹到寻死觅活地骗人,那才叫下贱。真真所谓扫尽天下女子的脸,真成了满街打滚似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她语意一转,"却不知余姑娘约我前来,却为何事?"
余婕一顾日影:"嗯,想来现在也该到手了。"
杜方柠一愣:"什么到手?"
余婕淡淡地说:"我那小兄弟身世可怜,有一封娘亲的临终血书一直落在奸人手上,却不得见。我是说,那血书该落到我的手上了。"
杜方柠神情一怔:血书?她说的是余皇后的血书?余婕要扶余小计登位,可说外力已足,最缺的就是那纸可以证明余小计身世的血书了。这血书,是当日她不惜亲自露面,在于自望的宅内生生从利与君手里抢过来的。余婕怎么说快到手了?
只见余婕脸上含着笑意:"唉,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听到那血书真正的收藏所在。那个男人也当真可怜,娶个妻子,却如狼似虎,只怕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我见他可怜,费了点儿心机,才叫门下的一个小丫头去服侍他。那血书既为他收藏,如果他那悍妇不在的话,我那小丫头乖巧伶俐,知道怎么让一个男人觉得自己像个男人,哪怕他可怜得终日难出卧房,想看看那血书只怕还是办得到的。"
杜方柠至此才脸色大变:大荒山的人,是大荒山的人已潜入了得辉身边!不错,她对得辉心中多少略有愧疚,得辉却老觉得帮不上她什么忙,她为了安其心,曾特意把那血书交与他收藏,也算是表示对他的一点倚重。自己虽一般不出大宅,但得辉身边,她却是能不去就不去的,一向也没太关心他身边服侍的人。如今回想,得辉身边自去年自己去长安后就多出一个丫环了。她因一向到得辉那边并不久留,没有注意,哪承想,那丫头照余婕所说就是大荒山的人。以大荒山的攻心秘术,加上女色之诱,得辉不明根底,哪里抵抗得住!她脸色一变,心中烦躁。却听余婕笑吟吟地道:"怎么?一个贵族男子收房丫头还不在话下的吧。如今贵族,就是女子也兴在外面找人幽会吧?韦夫人出身豪门,这些想来见惯了,怎么看来还有不适?这样也算是......背叛吗?"
杜方柠一时只觉心中惨痛。她虽从没跟得辉怎么样,但在名分上他一直还是她的丈夫,她为韦杜两姓全力操持,如果他真的为了一个丫头甘心出卖两门绝顶机密,只为讨其欢心,这不算背叛,又算什么?
她情怀一恶,袖中青索簌簌而抖。只听她冷淡道:"以色诱人,从当年余皇后,到如今的小丫头,想来个个都是如此了。也只有出身化外之乡的低贱门派,才会行此低贱之术。"
余婕脸色也一变:"低贱?"她忽敞声一笑,"不错,是低贱。不过等你韦杜二门真的满门抄没,男为奴,女为娼时,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真的低贱了!"
杜方柠心中腾腾一怒。她早已知轮回巷为余婕重修入住后必成大患,她现在血书已到手,接下来不知还会做什么。她袖中青索才一动,余婕已冷喝道:"怎么,你想杀我吗?"
她们两人心里对彼此均有真火,这时局势早已一触即发。只见她们二人身形未动,杜方柠冷淡道:"杀你,你还不配。"她转身欲行,余婕冷冷道:"不让你眼看城南姓之败,我还不甘呢。"
就在她二人似都要掉头不顾时,只见杜方柠袖中青索一腾,已抽空向余婕缠去。余婕手中的一对轮回刃也几乎同时飞出,直击杜方柠后心。只见两人身形同时一避,杜方柠冷喝了一声:"好,既然你也算个擅长技击的女子,咱们就来斗个高低吧!"
她身形一腾,已与余婕交打起来。她适才出手突袭,如不是为顾及那院中必然布就的阵势,本不屑为此。但这时怒火一腾,却再也不顾了。她杜方柠是何人?又何曾遭人如此轻辱!只见空中罗裳纷飞,杜方柠身子一跃,已飞身到亭角之上,她青索下袭,端的湍急如川,不测如电。
余婕却是自那次假死后,得以在大荒山所传心法上更进一步,脱胎换骨。她痛恨杜方柠久矣,一向就想与她分个高下。原来在洛阳之时,她自知技击一道不如她--一个女子,出身遭遇、技击容色,俱都较她最恨之人为逊,这本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但她自复出以来,化名"漠上玫",称雄塞外,信心也与技击之术同增。只见她在亭中飞身而起,竟在杜方柠青索迅击下犹占住亭子一角。那六角亭上,一时只见索飞刃渡,青白二道,交缠飞舞,端的好看。
她们的青索与轮回刃俱是软兵器,又最擅攻远,只见两人相距尚有丈许之距,但每一招发出,却俱是生死之赴。这一番争斗,当真是凤翔鸾翥,亭角瓦上,共斗婵娟。
交手数十招,杜方柠已惊异余婕身手之精进。但余婕只觉压力更重,看来,她毕竟在技击一术上,尚要逊这杜门骄女一筹了。她一念及此,并不恋战,虚出一招,身形已向院外跃去。
杜方柠衔尾疾追,可脚下的院中花径忽目迷五色,她一惊,知道那必是大荒山秘阵。对于大荒山的秘术,她闻之已久,断不敢掉以轻心。身形一顿,余婕已跃到院墙之上。只见她娇俏俏的身姿在墙头一顿,回首笑道:"知道为什么我会约你到这个院子里来吗?"
杜方柠陷身阵中,愕然仰望。余婕心头一笑,大是得意:她也有抬头来看自己的一天。但她的语声忽低了下来,似是心中隐有情味,隐有感慨。只听她低喟道:"就是在这个院子里,九月十七,我曾与韩锷度过一夕欢好。"说着,她身形一展,已绝尘而去。
杜方柠虽陷阵中,却只觉心头迷迷一乱:她在说什么?她在说什么呢?锷......他该不是那样的人吧?可是,自己待他又是如此,他到底,在外面曾有没有过别的女子呢?
哪怕是飒爽如她,想到这里,心头还是不由酸痛了下。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自己心中,一直与韩锷期待的可还是这个呀。
但以余婕语气,所言又似非虚。杜方柠只觉心头乱乱,接着,她忽想起才在前院中看到的那个碧纱七香车,那车一见就觉眼熟,很像自己的那辆。她心思快捷:余婕是怎么骗得韩锷来的?只见她扬声叫道:"冒充别人,才......"可一抬头,余婕身形已消失不见。可这句话梗在杜方柠喉中,不得吐露,一时只觉得比这身边之阵的纠缠,比余皇后血书的失落还来得烦恨苦恼。
第五十二章:骞驴瘦马尘中伴
紫绶朱衣梦里身
余小计骑了一头驴子,韩锷却还是他那匹骓马,就那么并肩缓辔地在洛阳城外走着。余小计笑道:"锷哥,你这匹骓儿好像瘦了很多。"
韩锷道:"这一年多来,东奔西走,就没让它闲过啊。"
余小计看着韩锷的人与马儿,望了一刻才笑道:"瘦点儿好,瘦了更有精神。我这头驴儿虽不瘦,却犟,气得死我的犟。我买它时,见卖它的那个主儿胳膊上还用板夹着呢,问他是不是这驴儿犯犟时把他硬摔的,他还嘴硬说不是。等我交了钱才肯说实话,认真嘱咐了我好多小心的话。哪知道,我就是看中它这犟劲儿才买的。"
韩锷听了不由哈哈大笑。他近来事务已松,难得小计回来,倒牵了马儿出城与他在城外闲荡。他这一笑出声,自己都惊诧起来:到底有多久自己没有这么放声笑过了。也只有跟小计在一起,才会这么开心吧?
余小计道:"锷哥,你前两天还愁眉不展的,现在总算有点儿当日在连城骑时的豪气了。"韩锷道:"那咱们回连城骑去好不好?"余小计笑道:"那自也由你,只要你放得下,我现在才真的是--天地何所寄,飘飘一沙鸥。我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韩锷听他忽吊了句文,不由好笑。却听余小计蹙眉叹道:"不过,你倒也真的是不能再在洛阳与长安混了。我在塞上别的倒罢了,只是时刻担心你,整日跟那阴眉阴脸的俞九阙打交道,又整日操心宫禁,搞不好,再见到你时,已染上一身太监气了。"
韩锷先听到他说担心,还大为受用,及听了后一句,不由一鞭打来,笑骂道:"怎么太监气?那些太监可也是你老子整出来的。好啊,你年轻,骨头硬了没几天,就笑我老了。"
余小计双腿一夹,已催了那驴向前跑去。韩锷一追,他两人在坐骑上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动着手,一路洒落了点点笑声,被马蹄踏破,一声声清脆。余小计笑道:"锷哥,咱们这是要到哪儿去?"
韩锷道:"闲逛几天了,好吧,也找个什么目的,咱们去龙门石窟看看吧。一直想看,却一直没空去。"
余小计愣道:"龙门石窟?那可是龙门异的老家呀?"
韩锷一板脸:"怎么,你怕了?嘿嘿,他们连着追杀你,我只不过是一直腾不出手来,他们就真的以为我们小计家里没大人了吗?咱们这次去,索性摆明了干,给你找场子!"
余小计"呸"了一声:"什么叫家里没大人,你很大吗?不用你,我一个人也能摆平。我才不怕那龙门异的怪物。七片鳞已被我揪掉好几块了。他们现在这条龙,已伤痕遍体。"
韩锷道:"龙门异中除了七片鳞,上一代还有两个老怪,别说我没提醒你,不能不当心了。"
余小计已在驴儿身上翻了一个跟头,叫道:"老怪?管他们做什么?这两日我高兴是高兴,可惜就是没架打。现在架也有得打了,乐也有得乐了,可真是十全了。"
可他这突翻筋斗,座下驴儿受力不起,发起犟来,猛地尥了一蹶子。余小计高兴之下,全没防备,险些没被它掀下鞍来。好在他现在功夫已成,晃了下还是稳住了。见韩锷正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笑话,心中作恼,猛地抽他座下骓马一下,打得那马儿也一扬蹄。
韩锷与余小计这一去有十余日,可急坏了他官署中的连玉诸人。不为别的,只为他们走的第五天上,宫中忽然降旨,官署中却找不到接旨的人,只能报韩锷出行,最后还是让韩锷副手代接的旨意。
那旨意却是:查余小计本为当年余国丈至亲。余国丈昔年一门遭害,朕心极为不安。朕回念余皇后之仁德,特册封余小计为安逸乡公,许传爵位五代。另赐紫袍玉带,令其奉祭宗祠,择日晋见。
这旨意来得突兀,韩锷与余小计还全不知情时,就下到了他的官署。连玉等也是人人惊诧。那旨意一出,也飞快地传遍了两都之地。洛阳城中百姓都知道了。东宫知情之人,却个个心惊。杜方柠也低低地叹了口气:那血书,看来终于还是呈达御前了。
韩锷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才轻轻地舒了口气。这是他请辞北庭都护帅职与兵部门下行走差事的折子。他此时人在洛阳城外。他抬头看了眼住宿的野店外的景色,一时只觉得心头一片安然。这样的荒村野店,也许才更适合他的脾气吧?
西域十五城那边,有高勇与库赞在,羌戎已又生内乱 ,势力大弱,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而朝中之局,那些纠葛,是永永远远也完不了的,但好在目下局面大体算是平定了,有俞九阙镇压于内,王横海握兵于外,想来就是太子贽华与仆射堂的人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激成大乱。这个时局,他所能尽力的,也就是这样了。
他与余小计是在十余日后才回到洛阳城外的。这次龙门石窟之行,却大半是余小计出的手,韩锷只压阵。最后龙门二老出面时,韩锷才动了下手,最终摆平了"龙门异"之事。此后也算少了一样纠缠。
而重进洛阳城前,他却要先了却自己这番心愿。他写完后,余小计走进门来。问:"锷哥,你写什么呢?"他看了看道,"真的要离开?"
韩锷静静道:"诸务已了,大事有托,我如果再迟延不去,难不成倒真的恋栈?"他微微一笑,"只是从今以后,锷哥可再也没有俸禄拿了,咱们花钱,可还真得省着点儿。"接着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秋来晴明之景,却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可接下来去哪里呢?眼前的江海似已非当日自己眼中山猿海鹤、随意翔翥之江海了。一时只觉得山遥海远,而不知此后之余生该怎么安排。
没想到他们才进城回了官署,就听连玉说了那道旨意。韩锷一愣,余婕原来还并不想就此罢手!她怎么请到的这道圣旨?难道已夺得那份血书了吗?若非如此,她又凭什么来证明小计的身世?
这分明还只是她的第一步,接下来她又会有什么安排?
韩锷想着头都疼了起来,余小计看着连玉拿过来的紫袍玉带,不由也觉得有趣,往身上一披,又束了那带儿,昂身而立,倒真的添了分气概。他皱了皱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打趣道:"怎样看都像个耍戏的猴子。"
他转过身往大堂正中的椅子上一坐,向堂外一看,房舍俨然,仿似以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他心中一阵迷惑,隐隐想起当日赤着脚在洛河对岸铜坊里玩耍的日子,那么油腻的巷道,那些脏兮兮的小伙伴。他们也曾偷钻洞进瓦肆看了戏回来,或在街上看到那些贵族子弟经过时,常在口中感叹:"老子要是有一天穿了那身行头,一定比他们还要威风。"他又想起铜坊里穷得只有一根扁担的阿二,每日靠给人家从城外挑山泉挣钱,他口里有一句传作笑柄的名言:"老子要是做了皇帝,就打一副金水桶,全洛阳的水都归我一个人挑。"
想到这儿,余小计的脸上露出丝笑影来。外面阳光晃晃的,婕姐一直想要的就是这样吧?他想起野戏中的情景,自己坐在皇案之后,婕姐手拿印玺在一边站着。那样的情景,倒也真的是--要多富贵有多富贵,要多大的威权有多大的威权了!
第五十三章:青娥已落淮边月
白骨甘为泉下尘
余小计入宫之前,曾与余婕相见。
他在见到皇上之前,还在想着姐姐口里说的话:"我余家满门,终于还是等到今日了。以后就是黄泉路下,我也不用愧与祖宗们相见了。"
余小计今日的打扮却迥异往昔,余婕笑着整理了下他腰下的佩饰,口中笑道:"好威武,好气派。小计,你真的长大了。没想一年不见,你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
余小计看了眼姐姐,心中道:可是,我并不情愿长大。口中却道:"婕姐,这件事我听你的,但咱们到此为止吧。安逸乡公,已是一品之爵,再往上,也不过封王罢了。我不爱杀人弄权,也不想继什么位,当什么皇上,咱们就到此为止了吧。死的人已太多了,我既然长大了,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也年纪不小了,该想着过些安稳的日子了。"
余婕的眉毛却一竖:"这是傻话。"接着转颜一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还是婕姐安排的头一步啊。韩锷现在参与天下兵权,以后你向上走的路子还长着呢。也不要很久,只要一年。只要......"她微一筹思,脸上现出一道细细的皱纹,"你婕姐运作得当,你又跟婕姐配合,这天下谁说不是咱们的?何况,你是当年余皇后之子,这天下本就该是你的,咱们只是拿回咱们该得的。你以为,就算咱们想停手,那东宫、那杜方柠、还有助咱们的仆射堂,会甘心让咱们停手吗?这个世道,是停不下来的,好多人逼着你往前走呢。"
余小计摇摇头:"可那不是我想要的。"
余婕的颜色忽然冷肃,她静了会儿,双眼直盯着余小计的眼:"可是,你想要的你其实永远也得不到。"
她这句话说得又残酷又尖锐,余小计只觉心下被刺得一痛。只听余婕道:"这个世上,什么都是不可靠的,你唯有掌控它。"
余小计眼中的神色也变得冷峻,只见他直盯着余婕的眼,冷声道:"你真正想要的其实已不是为余家报仇、让余家扬眉吐气了是不?你甚至并不是要为了我好。你,不过是想把杜方柠踩在脚下罢了。"
余婕的目光忽变得冷狠,接着,那冷狠之中掺杂了一抹黄,那是让人一眼头晕的昏黄。余小计心中一凛:这是大荒山的心法。只见他瞳子里忽作水色,迎向余婕的眼。从小时,从第一次不听婕姐的话时,她就已习惯用家传秘术来整治自己了。但现在,他不怕她了,也不愿意随时都装着怕。余婕眼中那控人心志、令人迷乱的昏黄之色又盛了一分,只听她森森道:"你真的要跟婕姐斗法。"
从她第一次让余小计继续骗韩锷而小计不愿时,她就已开始用此法来对付他了。余小计只觉得心头一片悲凉,他的目色忽作水色清瞳。婕姐不知道,其实早在三四年前,若单论这"瞳术",婕姐修为就已远不如天生"水清瞳"的自己了,但他一向怕她伤心,因为知道婕姐练功的苦,所以一直不敢真的对抗她。包括她不让自己告知韩锷她就是"漠上玫",包括她不让自己说出是她在诱迫韩锷回长安......
余婕眼中的浑噩之光一入余小计眼中,似是就为那水色所释。他们默然不语地相互直盯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这"瞳术"在大荒山心法中本最耗心力,余婕忽倦倦地一闭眼:"我余婕就一向是天生不如人啊。"余小计听得心头一惨,忙忙收目他顾。余婕也柔声道:"好了,你长大了,咱们姐弟间,总还不用再这么斗下去了吧。你先进宫去。我累了,有什么等你回来再说吧。皇上见到你,他现在心神虽迷,但只要关联到我们大荒山的事,他会清醒一刻的。他只要确定你真的是他的孩子,他会给你御旨的。听婕姐的话,无论你想不想继位,也先拿到它。"
余小计怜惜地看着她疲弱的样子。他可以拒绝一个威煞的婕姐,可无法拒绝一个疲惫的她。他点了点头,临走,还一转头,想了会儿,才低声道:"婕姐,其实,你不用怨恨的。我知道你恨锷哥不爱你,你觉得自己爱他。可其实,你并不爱他,你只是羡慕杜方柠所拥有的一切。你在心里真真在意的是杜方柠,而不是他。可锷哥,他可能不爱你,但他真的曾在意过你。"
余婕听他说罢,见他转身,走了几百步,入宫去了,然后才心头一乱,才真的开始慢慢明白了小计的话。她想着小计那句话说完后,却用他的一双水清瞳望着自己的眼,他的眼中是在说话--他们大荒山一脉,到了余婕与余小计的修为,用眼神说话也是小道了--小计的眼中是在说:"如果爱,那其实也是你一个人的事。就算他不回应,也不用迁怒于人。那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他然后就转头,转头前,眼色中如有深叹。余婕怔怔地站住,这是在宫门不远处一个小巷的暗影内,外面就是整城整城的阳光。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但叫她如何不怨恨?这么多年,她就是凭怨恨支撑着走过来的。如果不怨,她拿什么来撑持自己已伤痕累累的生命?她心中有些茫茫然,想起自己从居延初回,自己还只十五六岁,当在淮上找到小计,最初两个月与他淮边相伴时,那时自己还没经历过后来那么多的争杀磨难,那时自己的心还是纯粹的,那样的日子,还真是单纯快乐过的。
她心有所思,脚步有些疲惫地向外廓城的御沟斜走去。那御沟斜外的小巷里有一处房子,就是她当日化装成余姑姑与韩锷算命的所在。那里,现在还是她大荒山一脉在洛阳城中一个极隐秘的据点。
她心意微迷,刚才施术,用力过了。所以那小屋外以她的敏感本该发现的一点异样她却没发现。等到她一脚迈进门,才猛地一惊,然后知道:要退已经晚了!
屋中有人,六人。他们化装成大荒山门下弟子,可他们不是!
他们是谁?
余婕扫眼一看,已经猜出,那是商山四皓与"不测刀"卜应,还有已失一臂的"双刃"韦铤。居然六个都来了!这六人出手,不说是她,就是韩锷与俞九阙,要想全身而退,只怕都难。
接着她就望向她在屋中的机关布置,这时才真的吃了一惊:他们把一切预先毁掉得可真叫一个干净!
从屋中到外面小院的门不过十七步,可那十七步这时在余婕看来仿佛天长海远。她微微一笑,面上头一次在外人面前没有伪饰地露出凄然之色:"杜方柠算得真准啊。"
韦铤目光惨厉地看着她,自从他失去一臂后,他的目光就老如兽般的惨厉。只听他冷冷道:"如果杜姑娘说得不错,那么,你才是推动这一切祸乱的祸首。看来她原来劝太子的就不错,每刺杀那余小计一次,就会帮你一次,反把韩锷逼到不得不与东宫作对。真正该杀的,其实是你。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他一语未完,只见人影飞起。一共七条人影。商山四皓一守就守住了屋子的四角,而为他们所控的屋中,"不测刀"与"双刃"齐飞,与他们对攻的却是两把轮回刃!
余小计一出宫门就觉心惊。刚才他面圣时,因为为宫墙阻断,他们大荒山心法也穿不透那俞九阙所闭制的宫禁,所以他感觉不到。可他才一出宫,心底就一惊:婕姐有险!
他是与婕姐相依为命过来的,所以余婕如有险,他定有反应。只见他忽把自己的指尖用牙一咬,溅出一点血来,然后在宫门口一站,四周忽就没有风了。他缓缓伸指指地,那血向下落,微微地有点儿歪斜。他一耸身,也不顾是大白日,展开身法就向那血迹所预兆的方位奔去。
御沟斜边,一定是御沟斜边!
他入宫足有大半个时辰,婕姐还能不能撑到他到来?
他还没进到小院中,就闻到了血腥。一入屋中,见到的就是血。他先看到的是"不测刀"卜应的尸体,然后,见到的是面色苍白的商山四皓,最后,才见到浑身浴血的韦铤与余婕。韦铤正咬牙恨声道:"奸滑娘儿们,诈死还可以放倒我们一个。但今天,我要看你能诈死几次!"
余小计一看到血,心中大怒,他一摸腰间,"长庚"剑已出。只见一道苍白的光华划过--商山四皓几乎人人有伤,韦铤的伤势更重,他们正在聚起余勇对余婕做最后的击杀。这时猛见光芒耀眼,那剑他们却认得!韦铤尤其认得,只见他们面色突现惊慌,四皓中一人已惊叫道:"韩锷!"
余婕身虽在动,意识已在迷离状态,她的容光却忽然一灿。她本一直不算多漂亮的女子,但这一刻却变得极美极艳。她接着就向韦铤出手。余小计长庚划过,剑光包身,攻的也是韦铤。韦铤惊呼之下,一避。余小计长剑回手,却在众人惊骇之下已一剑要了商山四皓中那个东首一人的性命。接着,他抱起余婕,返身就走!
那余下残活的四人惊得怔怔的,他们与余婕相斗,本料要杀这女子只怕也要费力,却没想到会那么难,伤了五人不说,还丢了卜应的性命。小计来得突兀,直到走时他们还误认为是韩锷,力乏之下,也不敢追,由着小计抱着余婕去了。
御沟斜边,不远处有一片废院,荒草蔓生,院门口甚至已成了一个垃圾场。这废院还传闻闹鬼,就是白天,一等一胆大的顽童,也不敢进去的。余小计抱着余婕来到院内,把余婕放在地上,就开始施救。但他知道:婕姐这次伤得太重,真的是不行了。
他眼中的泪一滴滴滴下,想起婕姐对自己的好。婕姐初入洛阳,重拢"来仪"门,收拾大荒山一脉的势力时,还是他跟着婕姐在这废院中扮鬼,吓退附近之人,让他们再不敢前来,得到了第一个密聚之所的。而如今,婕姐却......
余婕身子忽动了一动,她的嘴里还在咳着血,只见她在昏迷中口里低低地叫着:"长庚,锷;长庚,锷......"
余小计眼中的泪一大颗一大颗地就那么落下,心中只觉得刮骨刮髓地痛。他不该说婕姐其实是不爱韩锷的,不该那么刺痛她。这个世上,"爱"究竟又是什么?
余婕闭着的眼中眼球转动,余小计知道自己虽已尽力,不过是催发她一个回光返照。她要醒了,可余婕的眼虽睁开,却似看不见了。只听余婕道:"锷,"她看不见,但她血污的脸上却忽然在笑,"原来我每次死时,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都还能赢得你抱着我。"
她低低地说:"那日,那个木樨院中,我要你记得,那夜与你相伴缠绵的是我,就是我。我是不是一个好有心机的女子,你会不会恨我?"
余小计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脸上,余婕忽轻声而笑,眼中空茫茫的:"没想我扮瞎子骗过你那么多次,临死前却真瞎了,天道轮回呀。你要用泪水洗我的脸吗?可惜,我现在怎么洗都不会好看了,给你的最后一面却是我一生最狼狈的时刻。这一生,我真的狼狈够了......"
余小计再也控制不住肩头的耸动,只听他模仿着韩锷的声音道:"......是不好看,但确实是不一样的。你从始至终,都是不一样的,不管好不好看,不管狼不狼狈,总让人......记得深刻。"
怀里的余婕已在倒气,她一边倒气一边低声地说着什么,小计把耳朵凑到她的唇边才可勉强听到,只听她道:"小计,小计......"
一语未终,余姨身子做了最后的一次挣扎,手死死地抓向空中,像想抓住想象中韩锷的手,却忽然僵硬了。余小计只恨自己没有察觉,让她抓住,哪怕是欺骗,也让她觉得自己抓住了。他喉中忽然发出一声悲号:"婕姐,我杀了你了!是我杀了你了!
第五十四章:某水某山迷姓氏
一钗一佩断知闻
韩锷在屋中纠结着自己的手指。都半个多月了,小计还没回来,他到哪里去了呢?
小计不在的日子,他的身边却回来了一个人,那是姝儿。祖阿姝回到韩锷身边时,却也如走时那么突然。韩锷有些惊奇地望了她一眼,却没问什么。这个世界,离离合合,他已开始习惯了。但他也不愿再这样,这两天,虽与祖阿姝依旧似往日那样相对,只是他再也不曾主动对她亲热。
窗外的树叶已凋尽,这是初冬了,十一月的初冬。官署内好空,屋内陈设,屋外景致,一切都是淡白的,有如韩锷的心境。仅仅年初,他还怀着人世里对幸福的最后一点热望,那时,阿姝于自己万难中来到自己身边,那时的他,是真的第一次起了迎娶一个人的心境,哪怕没有大张筵席,哪怕没有吹鼓喧闹。
她也曾像是一个妻子。可为什么他始终在心里对她有种不安呢?韩锷不是个惯会分析女子心事的人,所以只有迷惑。
此时他独坐屋内,连玉走到门内,韩锷道:"可是小计有消息了?"连玉摇摇头,说:"韩帅,有人来拜。"韩锷愣了愣,他不想见人,但看连玉神色,这个人是该见的。他心下很烦,问也没问来的是谁,就到前厅去了。一进门,他见到的先是那女子的背影,几乎脱口道:"阿姝!"接着才觉不对,脸上惭然一笑,因为那个女子已回过身来。
这个人,他虽仅见过匆匆两面,但那张脸,他却是忘不了的。那是一张好似被烧毁过的容颜,十分丑怪可怖,可她的神色,确如小计所说,是极柔和的。韩锷怔了怔,这人他认得,可他不知怎么称呼。他吸了口气,缓缓道:"不知姑娘......"那个女子开口道:"我是无名之人。韩兄就与我无称相对好了。"
她口音有些怪,似是特意弄得哑涩涩的。韩锷点点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那姑娘找我何事?"
那女子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肯帮我救一个人吗?他身受内伤,以我的修为,虽已尽力,却救他不得。这洛阳城中,能对他有所助力的,也只有两个人了。我不能去找俞九阙,只有来求你了。"
韩锷一怔:那是谁?说是伤势只有自己和俞九阙可冶,那一定是炼气之士了。他问道:"是谁?"
那女子缓缓道:"他叫卫子衿。"这三个字一经出口,那么丑的脸上,也有一点娇羞之意,就连她的语气也更柔和上许多,如风起池畔,掠过那沾露之荷瓣,一片天然妩媚。
韩锷怔了下:卫子衿?
只听那女子道:"他还曾用阵困过你。不知你可否不念旧恶?"
韩锷木然点头。旧恶,什么旧恶?他对卫子衿从没有过什么旧恶。何况他还救过小计。他回过神来,脸上微笑:"好,姑娘所托,在下自当尽力。我也一向很仰慕他啊。除了他,只怕那时没谁能胜过大金巴了。我其实欠他的情是真的。他是为那一次所受的伤吗?"
他说及仰慕,语出真诚。那女子似就欢喜起来,眼中光芒一闪,虽是兴奋,也是温和的。只见她盈盈一拜:"小女子这就谢过了。"
韩锷忙忙伸手去扶,可到一半却禁住了,因想起对方是个女子。原来,她很爱他......居然是她在爱他。卫子衿那样的风神,幽居经年,他身边的女子可真是个个奇特,除了母仪天下的余皇后、绝色之女朴厄绯,居然还有眼前这一个。
可他接着却触到了那个女子弯腰拜后起身时的眼神,韩锷心中如受重击。那眼神居然是那么熟悉,那里面有温和,有暖意,还有谢意。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有这样的眼神?韩锷脱口轻呼道:"阿姝?"
他摇了摇头,脑中一时似乎乱了,整个世界似乎都乱了。他口里乱乱地道:"我觉得你像我小时的一个玩伴。"
那女子忽避眼不与他相望。韩锷心头迷惑至极,只觉得,这件事是他平生所经最不可思议的事。他必须想清楚,可一时却想不清楚,童年时的种种涌入心头,殊儿姝儿两相纠缠,碛石堡中的相伴,北邙山的鬼遇......他的心彻底乱了,以至于都没感到那无风无色的一双鬼手抓来。
直到快近二尺之距,韩锷一抬眼,才发现,前两日才回来的祖阿姝一脸厉色地伸爪向自己抓来。她十指上俱带有甲套,根根有如利刃,她的眼中也一片狠辣之色。他迷茫之下,都不知道躲了。他只来得及把身边那女子伸手一带,护向自己身后。祖阿姝那一击,他也看不出是对自己还是对那女子而来。
那是"无影鬼爪"。韩锷心中一痛:如果连你也要杀我,那就杀了好吧。已被他带到身后的女子忽身形一闪,抱住韩锷,如长姊抱持弱弟一般,轻轻一转,已把他带回身后。祖阿姝的双爪却已难控制地抓到她的背上。那女子的反击却不凌厉,只是轻轻衣袖一飘,如若一推,把扑来的阿姝推开到数尺之外。而她自己,伤及肺腑。
韩锷在这一场突变之后,望向立在数尺之外面色狠戾的祖阿姝,脑中忽冰崩玉碎地一闪,这神色他太熟悉了......只听他喃喃道:"原来你不是姝姐,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就是殊儿。"
他看向她指上甲套:"北邙山的鬼甲。"他又抬起头,望向那为救他受伤的女子,愣愣地道,"你才是真的姝姐,你才是阿姝吗?你的脸怎么了?"
然后他一脸疑惑、古怪至极地望向那甲上还套着利刃的"祖阿姝":"你是殊儿,从北邙山起,到后来长安城中,无论是大姝还是小殊,其实都是你对不对,其实都是你。因为,她才是真的姝姐。"
他脑中慢慢明白了,慢慢地都明白了,这四五年中,他所见到的,无论自以为的"大姝"还是"小殊",无论对他是温柔的还是暴戾的,其实都只是一个人,只是"祖阿殊"。他心里隐隐有点儿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却又觉得不太明白。他低声道:"可是,就算这样,你骗我就骗我好了,何必一定要杀我,何必还下辣手对大姝呢?"
他伸手去治大姝背后之伤。那伤伤得很深,但看起来并无大碍。只听小殊在那边冷声道:"我不让你知道,你凭什么知道!你死我也不想让你知道!"她狂叫得像一个孩子,可她却无意再攻了,因为韩锷醒神后,她知道自己再攻不进的。
韩锷一边给姝姐止血,一边叫堂外的连玉去拿药,低声问:"姝姐,你的脸怎么毁了?"
大姝低声叹道:"当年,小妹连犯门规,甚至叛师出门。我们素女门规戒最严,这些罪责总要有人承担吧。小锷,你别怪她,她有她的苦衷,她有心魔。是我冒她之名把那责罚承担了。所以,脸也就毁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对吗?"
韩锷才给她止住血,一搭她腕脉,只觉得她气如游丝,不由大惊。那边小殊却早已看出不对。她的神色忽变,她恨她的姐姐,但她又是那么......爱她。只听大姝道:"我不行了,记得,你一定要救子衿。"她手里滚落一个纸条。小殊的身形一展,忽一把抢过她姐姐的身子,怒叫道:"你不许碰她,你不许碰她!"
韩锷刚要拦,只听大姝低声无力地道:"让我跟她走。我们这孪生之情,也到了断的时候了。其实,好多事是我害了她,也对不起她。"
北邙山头,冷月莹莹。两个曾经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就在那坟茔荒地之间。阿姝已经无救了。小殊静静地看着她,她已施救了一整日了,但她也无力了。只听她口里木木的,反反复复重复的只有一句:"我终于杀了你了,我终于还是杀了你了。"
大姝的手却轻轻抚过她的脸:"其实,你一直恨我是不是?恨我跟你一模一样,恨我的温和。小殊,姐姐对不住你,让你不知怎么做自己。你只记着,一切一切,我都不怪你。包括毁容,那是对姑婆的一个交代啊。何况,如果这容貌不毁,我也无法认识他、接近他了......"
她脸上浅浅地笑着:"我不是你杀的。你刚才伤我虽重,但伤不致死。我是为了他,为了自解那‘忌体香’之禁,才把气息阻绝的。我早就知道解禁之后,我的时日就不多了。"她忽低声道,"抱着我,我会化在你的怀里,而不是死。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就是一个人了。我们本来就该是一个人吧?"
"一切重来好吗?"杜方柠低声地道。
这里是木樨院中,冬日淡淡,淡得让你不由不怀疑那太阳是不是真的还有心散发出一丝暖气了。院中的花木披霜带叶,枯瘠如此。方柠的口里轻轻呼出一点白气,她的语调,她的声音,连同她口里呼出的白气儿,一切还恍如从前,恍如当日那个百草初霜的乐游原。
杜方柠的脸上也有一点被冻激出的红,却比当年浅淡了。那个十九二十并马同行的青春韶华,毕竟已过,毕竟久远了。
可隔着时间的帷幔,当日与今日并映,种种种种,一起度过的冬,从乐游原,到青草湖,再到今日,纷乱的景象叠加在一起,乱纷纷的,让人心里凭空起了些沧桑的温柔来。
韩锷今日是为她一柬相召,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来,却还是来到了这个木樨院。这里的记忆给他的印象始终是一点迷乱。这里他来过,可第二天,他醒时却是在洛河岸边。洛河岸边的柳树那时在初秋的晨光里有一点点的金色,让那时的他恍疑昨夜不过是一场梦幻。
他低声道:"原来这里真的是你的地方。"
杜方柠说:"这里是我的别院。"然后,她就起坐于枯桂之前,轻轻地,伸手去抚韩锷鬓边一根乱发,"太阳照得,乍一看都心惊得以为有白发了。"然后她的手搭向了韩锷的肩头,说出了那一句,"一切重来好吗?"
这是个迟暮。迟暮之丽,幽静的木樨院。木樨还在,只是香已不在。
韩锷迟疑了下,低声道:"让一切结束好吗?"可他的脑中,又想起那一夜所经历。那么黑密的一间温暖的室,那么温暖而迷糊的记忆,原来,那是方柠。她一直在想着他,还......要他。
杜方柠的手指轻轻地在他胸前抚着:"还是这么瘦。"
那指水般轻柔,似是要洗去韩锷心中的记忆。余婕死了,她要把她留给他的记忆也从此洗去。只听她道:"我也厌了,倦了。我可能有些欠你的。再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不再管家门之事。我们都各自鸥游江海,如那时还能陌上相遇--你现在别说不,那时,也许你也愿意有一个重来。"
人生尴尬是重来,欲道相思也徘徊。是我误识鸳侣梦,怪天期许江海才。总有新期约不定,常沉旧梦惹疑猜......
韩锷脑中,忽然想起曾在哪个客舍败壁上见到的句子。无论如何,过去的虽已经过去了,但有好多温柔,好多热烈,毕竟曾是两个人共有过的。那是刻记在时间上的齿痕,终其一世,哪怕变淡,也还存在。
韩锷毕竟还算年轻,犹未死尽的对幸福渴望的心重又微微温热起来。杜方柠低低地道:"一切重来好吗?"她在韩锷背上的指忽插进韩锷衣领,那是她所最爱的韩锷的后颈。轻轻地一触,韩锷就只觉得已沉埋在心底的某些东西已被点燃。他低下头来想认真看一看方柠的脸,可一入眼,仿佛当日那个长安城外的冬天,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微微湿润的唇,湿热湿热地让韩锷联想起很多温暖纠缠。他伸舌轻轻舔舔干涩的嘴角。然后,那一点舌尖似一点火焰,把这整个冬都点燃起来。
杜方柠轻轻一叼已叼住了他的舌尖。然后......盈盈唇齿间,呢喃不可语......
第五十五章:凭君莫话封侯事
金玉堂中寂寞人
冬是深了。只有当走出城外,你才会这么觉得。第一场雪下下来了,韩锷独行城外,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小计去了哪儿,怎么还不回来?
耳后传来微微的踩雪声,韩锷回头一看,余小计正踩着自己的脚印在那儿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韩锷一喜:"小计,这一个月跑哪儿去了?怎么话也没有就不见?"
余小计脸色不知怎么看在他眼里却觉得有一点凛然。他的脸是白的,冰颊雪齿:"你没看见我,我却早就看见你了。"
他从怀里掏出两幅鹅黄的绢,上面隐有龙纹。韩锷一惊,那分明是圣旨。他接到手里一看,却见一幅是诏书,诏令:朕细查余小计身世,本为余皇后之子。今太子贽华大逆不伦,擅弑母后,并诸多悖逆之事。今朕决意废其太子之位,立余皇后之子贽计承继皇位,诏此。
另一幅却又是委任余小计远赴青海,令其为安西都护的诏书。
怎么会有两份?
只听余小计道:"那天我进宫,皇上就写了这两道旨。他叫我自己选择一个吧。我想了很多很多天,那天去找你,想问你,你却一早刚从木樨院出来。"
韩锷脸上腾地一红。好半晌,他才止住羞赧之态,口吃道:"你、你也知道木樨院?"
余小计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讥笑:"那本就是我们余家轮回巷外的别业,也是我姐姐重新购回修好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韩锷脑中只觉得"嗡"了一下,余婕?那是余婕的别业?然后只觉得喉中腥腥的,一股腥味涌自肺腑间。这几日,他为治卫子衿的伤势已大伤元气。好在,后来一日,俞九阙忽来,接手过去了。
余小计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不忍。脸上的冷漠略少了些,轻拍了拍韩锷的背,低低道:"锷哥,你不值得心痛如此的。"
韩锷茫然抬眼,却见到了小计的眼。那眼神是一个已长成的少年的坚定炽热的眼。他眼中一热,什么时候,已轮到这孩子来安慰自己了?他唇边微微苦笑,喃喃地问:"你姐姐呢?你姐姐让你接哪道旨?"
余小计的面上忽腾起一阵狂怒:"我姐姐死了!"
韩锷脸上一白,喃喃道:"死了?"他一时想不起"死"是个什么概念。余婕在他面前"死"过一次,"重生"后,他就觉得她这样的女子,永远也不会再死了似的。
只听余小计惨淡地道:"她死在东宫手里!锷哥,你说我接哪道诏?"
韩锷这时才觉得心里一痛:余婕死了!他说不清楚余婕这个女子与自己间的一切,也说不清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这一痛,还是无比真实地袭来。
只听余小计声音很平静也很冷酷地道:"是东宫四皓与卜应、韦铤下的手。我姐姐已杀了卜应,我杀了四皓中的一个人。剩下的四个,我一个也不会饶过。"却见他面色一片冷厉,"但是,出手的是他们,背后筹划的,我知道,一定就是杜方柠!"
韩锷早有所料,被他一语道出,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痛。只听余小计道:"锷哥,我要杀杜方柠为我姐姐报仇,你是帮我,还是帮她?"
韩锷迷迷地说不出话来。余小计却忽弯腰,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名字。他把树枝递到了韩锷的手里:"你如果说不出口,就用这个划掉一个吧。"
韩锷接过那塞入手中的树枝,手却似木的,冰凉凉没有一点温度。他静得有如一尊石雕般,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三刻过去了,还是没有动上一动。雪被风吹起,沾在他的眉间鬓角,一丝莹白。那雪沾肌肤,却并没有化。小计静静地望着他,知道他修为的太乙真气,随心意而动,此时想来,肌肤如冰。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忍再逼韩锷了,厌倦道:"就是我不杀她,我一欲接太子之位,她只怕也定要杀我。"他用眼望着韩锷的眼,定定问,"她要杀我时,你是帮她,还是帮我?"
韩锷怔了一怔,脸上神情却笃定了起来,伸手用树枝在地上划掉了一个名字。
余小计一看之下,眼中忽然一笑。那雪上的字迹本已为风吹淡,他轻轻地加了一口气,那两个名字与那一划就都已不见。他走了几步,回转身:"锷哥,你记着,我去了青海。我去当安西都护。因为大金巴之死,吐谷浑誓言复仇。你这个月可能没看边报,西北情势已紧!这个世上,还有好多事在等着你做!"
金玉堂中兰桂梁,一张五弦琴放在那人膝上。那女子静静地坐着,身边的鸭兽炉里微微地喷着香。那女子姿容绝丽,四周无人,这么富贵的地方,这么富贵的空堂。她忽伸指一拨,那弦声响了起来--她面向西北方坐着,然后一启唇,轻轻吟唱起来:"长相思,在长安......"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皇上驾崩后,太子贽华终于真正登基了,她洛阳韦杜二门也从此声势复盛。王横海力控兵部,俞九阙黯然归隐,但他们与仆射堂的朝中之争还有余韵。
安西都护府那边,余小计以安逸乡公之爵领安西都护之职,还在与吐谷浑中人鏖战。余小计也是个狠辣角色--圣驾未崩之前,他传语太子贽华,要以一幅诏书换他杀掉商山四皓中余下的三人与韦铤。
这件事,太子贽华最终照做了--如果他让太子来杀自己,太子当时会不会也要杀呢?杜方柠唇边微微一阵冷笑。但现在,这些事她都不理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想理会什么,她只想更深地忘却或更深地记住一个寂寞而骄傲的身影。是什么最终把他们隔断的呢?
旁人只道她现在安享尊荣了--为顾忌时势,她也不好再有举动。杜方柠唇边又笑了,她是在安享尊荣,那空泛得无边无际的尊荣,她不得不享的尊荣。因为,就算她出去鸥游江湖,那个"重来"之约在韩锷知道一切后,已永难再践。
她的喉中忽放悲声,那声音越来越高,直震鸳瓦: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
摧心肝!
--长相思、摧心肝......
尾声:对门居
时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流逝着,一晃就是十四五年。洛阳城依然是橙红色的味道,这与安西都护府历时十余年犹时断时续地与强悍的吐谷浑人的战事无关,与长安城中腐臭糜烂的朝中争斗也无关,似乎与这世上的一切都无关。
杜家后宅中,一个十四五岁、很白皙的贵族少女倚在妆镜前痴痴地发呆。她在想着母亲的话,母亲方柠昨日细看着她的脸儿,说:"你真的很像你的父亲。"
--可她觉得,她跟她的父亲韦得辉一点儿也不像呀。父亲是个终日软倒在床的男人,她连见都没见过几面。她还奇怪为什么自己一直住在属于外公杜家的这个城外的单独大宅,而不是跟爹娘一起住在城南韦府。她想了会儿头疼了,也不想再想,却拿起桌面一张油泥笺来看。那是她练字用的,上面有她无聊时抄的一首诗。诗中的意思她也没细嚼过,那诗中说的是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儿吧?但又像与她全不相干。她生于富贵,长于富贵,身边从没有缺过什么,但似乎什么都与她全不相关。
那张笺上用簪花小楷一个字一个字工整地书着: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那女孩倦倦看罢,却在想:自己也就是这样吗?这样的日子就是最好的吗?她忽然走到窗前,又是黄昏时分了,她记得,只要是这个时间,只要这时在这个楼头远远地望去,就可以见到院外那个陌上,会走过那个骑马的少年......(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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