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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8
凤歌
前情提要
梁萧利用八卦取出了纯阳铁盒,但是随后被云殊化去所有内力。柳莺莺拼命带他突出了重围,不料中途失散。梁萧被韩凝紫手下婢女阿雪带走,莺莺为云殊所救。梁萧误会柳莺莺移情云殊,心灰意冷,而阿雪偷偷照顾着他。待他解开了铁盒后,其中的阴阳球帮助他恢复了功力。此刻,他看到韩凝紫提剑走向阿雪,他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勾心斗角
忽然间,只听远处一声长啸,恰是一群燕雀呼啦啦冲天而起。韩凝紫神色微变,倏地转身,正要关上室门,却见青影一闪,室内多了一人,哈哈笑道:"好个女娃儿,约我赌斗脚力,却将老夫引到迷魂阵绕圈子。"梁萧惊喜交迸,暗呼道:"楚仙流!"
楚仙流装束与那日一般,只是肩头多了一截黑黝黝的剑柄。他扫视室内,不觉皱眉道:"女娃儿,都是你做的么?"韩凝紫咯咯一笑,娇声道:"楚前辈莫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见我杀人了?"楚仙流叹道:"你这女娃儿狠毒奸诈,留你这身武功,终是祸害!"说罢反手握上剑柄。
韩凝紫见他气势凝重,心知这一剑出手,势必石破天惊,眼珠一转,笑道:"前辈你也是一派宗师,怎地说话不算数?"楚仙流长眉一挑,道:"我怎么不算数?"韩凝紫笑道:"咱们比斗脚力,尚未比完呢。"楚仙流道:"说好比脚力,你却将我引入竹林。这片竹林分明是奇门阵法,老夫几乎便陷进去。哼,这又算比哪门子脚力?"
原来楚仙流在苏州买醉,狂饮月余,醉得昏天黑地。迷糊间,忽收到楚宫书信,展信一瞧,得知真的纯阳铁盒已被柳莺莺盗走,顿时汗出酒醒,不敢怠慢,一路赶来。他寻到残红小筑时,楚宫等人已中伏遭擒,楚仙流只得露了两手武功,震住韩凝紫。韩凝紫自知不敌,便拿话将住楚仙流,约他赌斗脚力,趁机将他引入"南斗四象阵",想以这片竹阵困住这名绝顶高手。谁想楚仙流也谙此道,只困了一时,便又循着韩凝紫的踪迹追了上来。
韩凝紫眼珠连转,笑吟吟道:"前辈误会啦,竹林里那一场就好比曲谱里的引子,而今才是正曲儿。"楚仙流漫不经心地道:"这斗室之内不及旋踵,如何比法?"韩凝紫笑道:"前辈不敢么?"楚仙流长眉微蹙,寻思道:"这地方狭窄至极,若要比斗,当用小巧身法,瞧她适才的轻功,当非老夫敌手......"拿捏未定,忽见韩凝紫悄然后移,背脊靠上身后石壁,不觉咦了一声,喝道:"女娃儿,你做什么?"话音未落,忽见韩凝紫面露诡笑,刷的一声,石壁上多了一道暗门。韩凝紫咯咯一笑,缩入门内。谁知犹未站稳,身侧劲风疾起。韩凝紫万不料门内竟藏有对头,仓皇间纤腰疾拧,梁萧的算筹贴着她右肋划过。韩凝紫疼痛难忍,闷哼一声,但因后有追兵,不敢停留,双足奋力一撑,身如离弦之箭,倒掠入铁人阵里。
梁萧这穿心一击原本势在必得,谁料竟被韩凝紫避过,心中懊恼:"若我手持铁剑,她还有性命在么?"心中不甘,紧追不舍。韩凝紫顾忌楚仙流,不敢招架,匆匆发动铁人阵,一时剑风四溢,充塞秘道。梁萧算筹指东打西,所过之处,铁人纷纷停转。韩凝紫惊怒交加:"奇怪,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破阵之法?"要知这座铁人阵设置精绝,横在"天圆地方室"与藏宝窟之间,本身并无通道,唯有学会那七招"穿心剑法",制住铁人,方能强行开辟一条道路。韩凝紫本意是将楚仙流引入阵中,再至不济也可阻他一阻,谁料梁萧半路杀出,两下三下,便将她苦心设下的陷阱破去。
楚仙流跨入暗道,见那二人迅若流光,在铁人阵中前后追逐,心中怪讶,撤下铁木剑,使出"春水三分剑",只听当啷声不绝于耳,众铁人纷纷折头断腰,分成三截。一晃眼,楚仙流已抢到梁萧身后,笑着招呼道:"小家伙,你好啊!"一纵身,正要追赶韩凝紫,忽见前方一亮,又开一道暗门。韩凝紫闪身钻入"天圆地方室",砰然一声,石门自内闭合。梁萧追之不及,气得连连顿足,心知这暗道中必定还有机关,不过自己未能发觉,韩凝紫只须重开前门,便可从容遁去了。
楚仙流见状止步,回视梁萧,心中多有疑问,还没开口。忽听楚羽在远处叫道:"是三叔么?"楚仙流听她口气虚弱,似乎身受重伤,到底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只得长叹了口气,抛下梁萧,赶了过去。
梁萧心忖楚仙流既来,此间再无己事,当下步出暗门。只见阿雪坐在墙角,泪眼蒙眬,呆呆望着门外,忽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瞧,先是一呆,继而惊喜道:"你......你在呀......"嗓子一滞,但觉满腹委屈,泪水又流下来。梁萧见她悲喜交集的模样,心中也说不清是何滋味,给她抹去泪,叹道:"一言难尽,离开这里再说。"阿雪欢喜不尽,只是点头。梁萧解开她的穴道,乍见墙角倚着一柄宝剑,正是那口"铉元"。早些日子他为阿雪所擒,随身宝剑也落入韩凝紫手里。
梁萧将剑斜插腰边,又见旁边箱子里珠光流溢,不由忖道:"韩凝紫不是善类,这些金珠也必是赃物。"当下也不客气,抓了几把揣入怀里,以做盘缠。
他挽着阿雪出门,前方竹林幽深,回头看去,山崖耸峙,怒岩峥嵘,那藏宝窟门户色泽苍灰,乃是一整块岩石凿成,乍看便与山崖无异,无怪阿凌要唆使羽灵引诱阿冰,只因若非事先知情,绝对难料这崖壁内另有乾坤。
忽听阿雪道:"公子......"梁萧打断她道:"我姓梁,单名一个萧字,你叫我姓名便好,不用叫什么公子。"阿雪双颊如染蔻丹,低头道:"梁......梁萧,冰姊姊和凌姊姊与我一起长大,我......我想略尽心力,把她们好好葬了。"梁萧皱眉道:"她们方才可是一心害你。"阿雪不知如何作答,一低头落下泪来。梁萧叹道:"好好,依你便是。"反身入室,将阿冰、阿凌的尸首抱起,但觉入手冰凉,想到二人风光时那份百媚千娇,不禁头一遭生出红颜白骨的感慨来。
出得门,却见阿雪双手挖土,便上前一步,拂开她道:"真是笨丫头。"他挥剑砍下两根粗大尖竹,双手左右开弓,须臾挖好两个大坑,将阿冰、阿凌葬好。心想这二人生前时常欺辱阿雪,死后却幸得阿雪才能入土为安,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想。转眼一望,却见阿雪呆望着坟丘,泪落如雨,忽地俯身拜一拜,还未起身,便听有人道:"女娃儿以德报怨,很好很好。"
梁萧回头一瞧,只见楚仙流悄悄立在身后,心知他耳力通玄,自己二人的话都已被他听见。楚仙流对梁萧微微一笑,道:"你这小家伙却不老成,先是柳莺莺,如今又多了个红颜知己?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却也会朝三暮四。"阿雪闻言羞红了脸。梁萧却皱眉道:"楚老儿你不要胡说八道!"楚仙流笑道:"年少多情,也不是坏事。不过我那侄儿侄女说你伤了他们,可是当真?"梁萧哑然失笑,道:"若是当真,你要给他们报仇么?"楚仙流目不转睛瞧他片刻,摇头道:"不必了,他们受的是剑伤,但你手中却只有算筹,没有铁剑。"说罢负手望天,心道:"剑术即心术。唉,我这两个子侄心胸狭隘,恐怕我天香一脉真如老和尚之言,至此绝矣。"梁萧见他一脸落寞,也不便作声。
楚仙流沉吟片刻,忽道:"小家伙,你方才制服铁人的剑法戾气太重。从今往后,不可再用。"梁萧心道:"我用什么武功,何用你来指教?"便道:"剑法是杀人的法子,没有戾气怎么杀人?"楚仙流淡淡地道:"那路剑法有几式?"梁萧道:"七式。"楚仙流把袖一拂,笑道:"好,我任你刺上七剑,伤得了我,便算你对,伤不了我,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用那七式剑招。"梁萧明知他厉害无比,但也受不得如此小觑,拔出铉元剑,扬声道:"就此说定,你也拔剑吧!"楚仙流拈须长笑道:"好小子,若能逼我拔剑,也算我输。"梁萧眉间怒气闪过,叫道:"挨了剑,可别怪我。"
只见梁萧长剑倏振,使招"摧心断肠",直奔楚仙流心口。楚仙流伫立不动,直待剑锋及体,才将腰一拧。梁萧但觉剑尖如中油脂,浑不受力,长剑贴着楚仙流前胸嗖地疾掠过去。他凛然间正要变招,楚仙流忽地张口喷出一道真气,只听嗡的一声,铉元剑竟被他吹偏半尺。梁萧只觉虎口酸麻,长剑几乎脱手。
楚仙流笑道:"有能耐便用那七式,莫要胡乱变招!"梁萧一定神,举剑再刺。但楚仙流上身左偏一下,右转一下,梁萧剑法虽疾,却总是差之毫厘,刺他不着。倏忽间使到第六式"心灰意懒",梁萧收剑诈退,但尚未停稳,忽又抢上,旋风般刺出三剑。
楚仙流微微一笑,忽地转身,竟将背脊卖给梁萧。他这一转突兀至极,梁萧收势不及,只听哧哧哧三响,三剑尽皆刺在铁木剑上,劲力回弹,震得他手臂酸麻。楚仙流朗朗笑道:"小家伙,还有一式呢?"梁萧势如骑虎,硬起头皮使出最后一招"心丧如死",剑到半途,楚仙流身子疾转,梁萧手上一轻,宝剑竟被他夹手夺过。梁萧反手成爪,疾拿楚仙流脉门,怎料手心又是一沉,"铉元"剑柄又被送了回来。这一夺一送,梁萧浑然不及转念,一时手握宝剑,呆在当地。
楚仙流摇了摇头,叹道:"小家伙,剑道为养心之法,而非杀人之道,所谓:‘剑出七分自须收,得饶人处且饶人。"说罢淡淡一笑,挥袖转入室内。梁萧心道:"这老头儿当真奇怪,若不杀人,练剑何用?"思索难解,只得向阿雪道:"走吧。"阿雪一点头,跟在他身边。
两人路上再未遇上一人,梁萧心道:"韩凝紫一败,这里的人也全都逃了?唉,真是树倒猢狲散。"出了残红小筑,梁萧道:"阿雪,你可有去处么?"阿雪道:"那个背木剑的先生来到庄内,跟主人要人。主人打不过,就说比脚力,那位先生答应了。但他们前脚一走,姊姊们就纷纷逃了。我怕......怕你还被关着,就上竹林里去......"梁萧听她絮絮叨叨,不耐道:"好啦,你若没去处,暂且跟着我吧!"阿雪心头一喜,问道:"你又去哪儿呢?"梁萧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阿雪敛眉想想,似乎下定决心:"你去哪儿,我都能跟着你么?"梁萧道:"随你好了!"阿雪闻言,抿嘴一笑,露出浅浅梨窝。
两人向西走了一程,梁萧忽想起怀里的《紫府元宗》,这些日子忙于练功,倒未细瞧。当下翻出拓片,只见早被汗水浸润,布上墨迹略显散乱,心知再不整理,定然毁了。便在附近镇里寻了一处纸墨铺。铺中掌柜是个老童生,文章平平,一笔颜字却写得丰腴端方,筋络分明。听梁萧说明来意,便铺了一张羊皮纸,饱蘸浓墨,将拓片誊清。
誊写已毕,梁萧察看一回,但见无误,心喜之下,赏了那掌柜一块金锭。那掌柜喜得屁滚尿流,稍加推托,便即受了。梁萧又向他讨了一张油纸,一只红铜墨盒,郑重其事地用油纸将经文包好,藏在盒里。
出得纸铺,已是阳乌西沉。遥见前方有间客栈,梁萧肚饥,便与阿雪入内歇坐。坐定未久,门外便撞入一人,二人一瞧,当真冤家路窄,来的竟是韩凝紫。韩凝紫见他二人,也有讶色,继而冲阿雪一笑,眼中大有深意。
阿雪打个冷战,小声道:"主人好。"韩凝紫瞥了她一眼,悠然落座,含笑道:"我好得很,你也没死呀!来,给我看茶。"阿雪双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忽觉梁萧在自己肩头一按,只听梁萧笑道:"韩凝紫,老子也口渴得紧,你来给我斟斟茶?"韩凝紫瞅他一眼,冷笑道:"你倒生得一副花花肠子,才丢开柳莺莺,又姘上我家阿雪啦?"阿雪羞得面红如血,抬不起头来。
梁萧眉一皱,道:"韩凝紫,你嘴里放干净些!"韩凝紫嘻嘻笑道:"抵赖什么啊?你要她,我许给你便是。只不过来往公平,你要好生谢我。"梁萧见她言语莫测,心中惊疑,但想逞强争斗,不仅自身不保,阿雪也绝难活命。他转念笑道:"可惜我身无长物,光棍一个,没什么好谢你的。"韩凝紫瞅他一眼,笑道:"你这小滑头,还想糊弄人么?哼,你打开了纯阳铁盒,是不是?"梁萧心头一跳,故作镇定地道:"这却如何说起?"韩凝紫道:"还不容易猜?你内功尽失,十年内休想复原,但未到一月,却又有了内功,哼,练武不比吃喝拉撒,哪有如此快法?"她顿了顿,盯着梁萧,笑道:"那天夜里,你打开铁盒了吧?"
梁萧心念数转,哈哈笑道:"开盒之法,我倒是略知一二,告诉你倒也无妨。但你须发个毒誓:从此往后,与阿雪断绝主仆之分,并且不得为难我两人半分。"韩凝紫淡淡笑道:"臭小子,你如今不过是我掌心的面团,捏方捏圆哪由得你?倘若不说,我也自有法子叫你开口。"眼光忽闪,落在阿雪身上。
梁萧扬声道:"韩凝紫,有能耐的,冲着我来。"韩凝紫一笑起身。这时间,忽听哈哈一声笑,门外又踱进一人来,黄衫白发,气度雍容。梁萧见得此人,顿时一迭声叫起苦来。那人见了梁萧,也觉惊讶,继而露出喜色,却听韩凝紫冷声道:"明归,你到底想要怎的?"说着一掌拍出。明归避过她一掌,笑道:"韩姑娘,你见面就动手,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韩凝紫冷笑道:"说什么?还不是为你主子报仇?"明归摇头道:"你说花无媸么?错了错了,大错特错。她是她,我是我,万不可混为一谈。"
韩凝紫脸色忽明忽暗,冷哼道:"你这老狐狸又弄什么玄虚?难不成是拖延时辰,以待援手?哼,就算天机宫八鹤到齐,我也不怕。"明归笑道:"姑娘武功高强,自然不怕,不过老夫与天机宫早已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你若不信,大可问问那边的小子。"说罢手指梁萧。韩凝紫神色微变,怒视梁萧道:"你果真是天机宫的走狗?哼,呆会儿我再与你算账。"明归笑道:"韩姑娘你莫要误会,他也不算天机宫的人。不过,老夫反出天机宫时,他却是从头到尾都瞧见的。"
韩凝紫瞧着梁萧,见他神色冷淡,并无反驳之意,不由将信将疑,道:"你堂堂八鹤之首,位隆辈尊,怎会反出天机宫?"明归笑道:"若我还是八鹤之首,何须亲来会你?’病鹤‘秦伯符主持外务,怕是第一个寻你晦气。"
韩凝紫心道:"明老头倒也言之有理,天机宫走狗甚多,若要拿我,不必他亲自出手。"她迟疑道:"好,我权且听听你有什么话。"明归诡秘一笑,说道:"姑娘还记得凌霜君么?"韩凝紫脸色一变,寒声道:"你提那贱人做什么?"明归笑道:"韩姑娘朝夕做梦,不都想杀了她么?"韩凝紫冷声道:"笑话,她中了我的’飘雪神掌‘,还能活命?"
明归摇头笑道:"那你可就错了。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凌霜君伤重濒死之际,遇上了’恶华佗‘吴常青。"韩凝紫面色又变。明归察言观色,微微一笑,续道:"吴老儿花了三昼夜之功,不但将凌霜君从阎王爷那里拖了回来,还......"他说到这里,故意打住。韩凝紫斜眼望着门外,冷然道:"还什么?"她嘴上轻描淡写,身子却发起抖来。
明归诡笑道:"凌霜君不仅未死,还生下一个孩子,名叫花晓霜。"韩凝紫虽已猜到,但听明归亲口道出,仍是身子一软,坐倒在一张木凳上,两眼发直,脸上血色全无。梁萧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陷害晓霜的那个大恶人便是她。"不觉心中怒火陡升,却听韩凝紫牙缝里迸出声音,一字一句道:"花......晓......霜?"嗓音嘶哑,似蕴着无穷恨意。
明归哈哈笑道:"就叫花晓霜!花么,便是花清渊的花,霜么,自然是凌霜君的霜了。"他虽寥寥数句,却如千针万刺,刺得韩凝紫心痛难忍,咬牙道:"好啊,连女儿都生下来了。"说罢,蓦地抬起头来,逼视明归,缓缓道:"你一路追我,便是要说这些?"明归笑道:"明某一来是知会韩姑娘一声,二则韩姑娘倘若有心报仇,大可与明某联手,破了天机宫,届时杀谁剐谁,还不在你一念之间么?"
韩凝紫略一默然,蓦地朗声大笑。明归怫然道:"老夫诚心相邀,可不是说笑!"韩凝紫一掸衣衫,站起身来,冷笑道:"我韩凝紫是何样人?焉会给你做刀使?那贱人和她的孽种,终归会落到我手里!"她语声透着无尽怨毒。明归也听得心头一震,笑道:"韩姑娘当真会说笑,凭你一人之力,斗得过天机宫?"韩凝紫道:"不劳足下操心。"言罢拂袖而出,谁料出门时绊着门槛,咯噔一声,将木门槛踢得粉碎。韩凝紫双手一撑,止住倒势,足下踉跄,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明归瞧她去远,眉间流露出失望之色,转身在梁萧对面坐下,端壶斟茶,喝了一口,叹道:"这韩凝紫虽然饶有权略,却终究跳不出一个情字。哼,看来指望不得她!"梁萧奇道:"这与情字何干?"明归笑道:"此话说来就长了。"他搁下茶碗,叹道,"想当年,韩凝紫也是个人物。武功又好,人又聪明,容貌更是令人倾倒......"他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只不过,活该她命歹,没撞上别人,却偏偏遇上花清渊那小畜生,其间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大清楚,总之一来二去,这两个人郎情妾意,竟然私订终身。"
梁萧恍然道:"她与花大叔是情人?"明归笑道:"没错,花清渊那小畜生得了韩凝紫,如获至宝,带回天机宫去见他老娘,谁料花无媸一见之下,大不乐意。"阿雪忍不住道:"我家主人聪明绝顶,人又美丽,她为什么还不乐意?"明归听她称呼韩凝紫主人,不由得瞧她一眼,皱起眉头。梁萧道:"阿雪,以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不用再叫她主人。"阿雪略一迟疑,微微点头。
明归哼了一声,冷笑道:"小丫头懂个什么?这事坏就坏在聪明美丽之上。试想想,那花清渊自幼乖巧听话,对母亲百般顺服。而今突然冒出个来历不明的媳妇,不但貌美如仙,更且聪明伶俐。这也罢了,最让花无媸忌惮的是,韩凝紫手段厉害,将花清渊那小畜生治得服服帖帖,说话做事,全都听她招呼。以花无媸的性子,还不醋意大发么?"
梁萧奇道:"花无媸竟会嫉妒自己的儿媳?"明归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世间妇人大都如此,生怕儿子太迷恋妻子,弱了母子之情。是以婆媳相妒,自古有之。更何况,花无媸一心要让儿子继承祖业,若让韩凝紫这等媳妇进了门,天机宫的基业岂不要改为姓韩了?花无媸半世苦心经营,到头来却让外人摘了果子,依她的性子,忍得下这口气么?"
梁萧道:"韩凝紫也不是省油的灯,岂会任她摆布?"明归拈须笑道:"你又没见识了。大约男女相悦之时,浑然忘我,最容易犯些糊涂。何况韩凝紫年少识浅,怎是花无媸的对手?那姓花的婆娘心中虽有万般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只说什么父母之名,媒妁之言,要韩凝紫找来长辈师姐,三媒六证,方可成亲。韩凝紫被哄得晕头转向,欢天喜地出宫去寻她师姊。谁知她前脚刚走,花无媸后面便使了手段,硬生生把一个凌霜君推到花清渊怀里......"
梁萧插嘴道:"不对,既然喜欢一人,哪能再娶他人?换了是我,抵死不从的。"明归冷笑道:"花清渊本就是脓包一个,花无媸一瞪眼,他还能放一个屁来?这下乐子就大了。花清渊这边敲锣打鼓,奉旨成婚,那边也不知韩凝紫从哪里得到消息,趁着凌霜君回娘家的当儿,伏在道旁给了她一下狠的。当时凌霜君已大了肚子,当真是一石二鸟,哈哈,不对,该叫做一尸两命才对......"明归哈哈大笑一阵,又道:"梁萧,你且猜猜,韩凝紫因何知道凌霜君的行踪?"梁萧皱了眉,缓缓道:"难不成是你说的?"明归拍腿笑道:"不错,嘿嘿,若让他花清渊养出个儿子,岂不坏了老夫的大事。"
正觉得意,忽见梁萧站起身来,明归笑声忽止,诧道:"你上哪儿去?"梁萧冷然道:"走路。"明归道:"急什么,待老夫喝完了这碗茶,嘿嘿,阔别已久,咱们须得好好聊聊。"梁萧呸了一声,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跟你这等小人同桌,徒惹一世之羞。"明归一愕,又听梁萧道:"你与花无媸斗法,我也懒得管。但你屡屡算计晓霜,却未免太下作了些!"
明归面色微沉,嘿然道:"那病丫头早晚活不过几年,死前给老夫做块垫脚石,正叫做物尽其用。小子,你还是乖乖跟着老夫,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梁萧呸了一声,道:"去他妈的大事,我今天武功不济,杀不了你,来日势必取你性命。"一拂袍袖,大步出门。忽地眼前一花,明归立在前方,托着茶碗,脸上似笑非笑地道:"你耳聋啦?没听到么?老子叫你乖乖坐着,等我喝完这盅茶。"梁萧见他目中凶光闪烁,心知不妙,扬声道:"阿雪,你跑远些,莫要回头。"阿雪露出茫然之色,怪道:"不是说好了吗?你到哪儿,我也去哪儿!"梁萧见她如此呆笨,心中好不气恼。
明归啧啧笑道:"你到哪儿,她也去哪儿。梁小子,你艳福不浅,老头子也羡慕呢。"说话声中,忽地出手如电,抓向阿雪。梁萧忙使一招"霸王扛鼎",双拳撞他两肋。这招出自石阵武学,明归瞧他招式精奇,暗合数术,不觉心头发痒,手腕一转,五指锋利若剑,向梁萧手腕直插下来。梁萧知他爪力厉害,匆忙缩手,百忙中拉着阿雪,施展"六六天罡步"向后掠出。明归瞧得暗自犯疑:"数月不见,这小子怎么不进反退,武功弱了许多?"他忌惮梁萧的"三才归元掌",不敢进逼,只以"灵犀分水功"遥遥出掌,又将梁萧逼退两步。明归瞧出他果然内力大减,大喜过望,左手端着茶水,右手刷刷刷连发三掌,逼得梁萧东奔西走,休想站立得住。
明归一掌快似一掌,梁萧携着阿雪奔走片刻,渐感吃力,只得将阿雪推开,展开三才归元掌,与明归抢攻。明归瞧着他掌来掌去,莫测高深,不由心头一动:"这小子狡猾无比,倘若强迫他说出’三才归元掌‘的奥妙,只恐不尽不实。今日天幸他内力大弱,出手放缓,老夫不妨与他缠斗,再慢慢瞧这三才归元掌有什么玄虚。"他打定主意,便放慢手脚,一招一式与梁萧拆解。梁萧一意自保,无奈只得全力施展掌法。明归瞧他手眼身步,渐渐瞧出些门道,心中好不得意:"若非老夫智比天高,怎想得出如此妙计。"当即左一掌,右一掌,将梁萧迫得团团乱转,情急间连石阵武学也使了出来。明归见他用的虽不是"三才归元掌",但精微奥妙之处,不在"三才归元掌"之下,只是堂堂正正,不如后者那般取巧,使用者若无极高深的内功,绝难发挥应有威力,更妙的是,这些武功招式与自家武功如出一脉,更易修炼。
明归一招招看下去,若有不明之处,便将前招重使一次,迫使梁萧也以前招拆解,直到学会为止。梁萧只瞧明归眉飞色舞,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内力不济,虽有一流武功,却发挥不出应有威力,欲使剑法,但与楚仙流赌斗在先,用"穿心七式"便算食言,一时犹豫不定,出手章法微乱。明归只当他疲惫,寻思道:"所谓贪多嚼不烂,若时候一长,被他看穿老夫的计策,反而不美。好事多磨,须得慢慢来才是。"当即忽地探爪拿向梁萧胸口,欲先将他拿住,再慢慢套问武功。
阿雪在旁瞧着,见明归出手太快,梁萧万难躲闪,心头一急,蓦地纵身出掌,直捣明归背心。明归素来谨慎,不敢托大,当下放过梁萧,缩手回扫。这一扫用上"灵犀分水功",阿雪惨哼一声,跌出丈余,口中溢出血来。
梁萧趁机脱出明归掌底,挡在阿雪身前。明归阴笑道:"小子自身难保,还想保人么?"正要抬步上前,忽地目光一转,盯着梁萧身后,皱眉道:"小子,瞧你后面是谁?"梁萧知他必是虚张声势,只是冷哼一声,仍是紧守门户。忽然间,只听阿雪一声惨哼,梁萧猝然一惊,侧身跃出,以免腹背受敌。再转眼一看,只见韩凝紫不知何时转了回来,将阿雪抓在左手,右手二指一并,向他小腹点来。
明归已将梁萧视为一本活秘笈,既有许多武学未能学及,又岂能容忍他人染指,顿时长笑一声,道:"看招。"忽将左手所端茶水掷了过来。韩凝紫见他来势猛恶,咯咯一笑,侧身托住茶杯,杯中茶水方才溅出半尺,便嗖的一声,被她的"冰河玄功"凝成一支冰锥。韩凝紫娇笑一声,冰锥寒芒吞吐,刺向梁萧面门。
明归暗暗喝了声彩,哈哈一笑,笑声未歇,人已抢到二人近前,一掌击向韩凝紫。韩凝紫冷哼一声,将阿雪举起,硬挡明归掌力,明归不料她如此狠辣,心中暗骂,但他也非好相与的,右掌全无收敛,兀自击到。刹那间,身侧劲风袭来,心知是梁萧到了,当下侧转掌力,啪的一声,将梁萧震退三步。正要追击,忽又寒气扑面,却是韩凝紫手攥冰锥刺来,明归侧身让过,笑道:"韩姑娘去而复返,莫非想通了,决意跟随老夫么?"韩凝紫冷冷道:"全无兴致。"明归冷哼一声,眉间青气一现。韩凝紫正自提防,忽听梁萧低声念道:"左一转,右一转,横一转,竖两转......"明归心觉奇怪,韩凝紫却面色一变,厉声道:"小畜生,你说什么?"梁萧笑道:"你不妨猜猜!"原来韩凝紫伤心欲绝,狂奔一阵。忽然清醒过来,想到纯阳铁盒,忙又转回,这时忽听梁萧之言,一时惊喜交迸,忍不住问道:"是了,是开盒之法,对不对?"梁萧微微一笑,道:"算你机灵。但我说的只是十分之一,另外还有十分之九,可繁复得紧呢。"韩凝紫忍不住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但见梁萧只是冷笑,顿又醒悟过来:"我也糊涂了,他怎会轻易说给我听。"
她沉吟未决,忽听梁萧道:"你若想听全,就先放了阿雪,我便把剩下的十分之九说给你听。"韩凝紫目光闪动,忽地扑哧一笑,叹道:"你这小子,倒有几分痴情。好吧,依你便是。"说罢忽然抬手,指间白光倏闪,按在阿雪胸口,阿雪不由呻吟一声。梁萧大吃一惊,喝道:"韩凝紫,你出尔反尔?"韩凝紫嘻嘻笑道:"接着吧!"抓起阿雪,忽向梁萧掷去。梁萧慌忙接住。韩凝紫淡淡笑道:"这丫头被我种下了’问心刺‘,一刻工夫发作一次,发作时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两个时辰不解,必死无疑。小滑头,你给我乖乖说全开盒之法。我便出手救她,若跟我打半个字的马虎眼,哼,有你好瞧。"梁萧又气又急,再瞧阿雪,只见她俏脸苍白,蛾眉紧锁,早已痛昏过去。
梁萧暗暗叹了口气,猛地咬牙,正要说出开盒之法。韩凝紫忽地一摆手,皱眉道:"明老鬼,不关你的事,请便吧。"明归拈须笑道:"谁说不关老夫的事?这小子与老夫有过节,我立马便要带他去。"韩凝紫道:"待我问完他话,要杀要剐,凭你处置。"
明归拍手笑道:"妙得紧,明某也要问他话,不过须得问上十天半月,姑娘若然有暇,不妨便和明某同行,大伙儿顺道商量商量天机宫的事。"韩凝紫眼中寒光迸出,冷声道:"明老鬼,你这是故意与我为难了?"明归笑道:"岂敢岂敢。"忽地使出"飞鸿爪",拿向梁萧,韩凝紫厉叱一声,掌心冰锥刺向明归,明归方要抵挡,却不防韩凝紫内力传入锥中,噗的一声脆响,冰锥化作无数细小冰刺,向他面门射来。明归匆忙挥掌格挡,但那冰刺又多又细,仍有数枚射中额角,疼痛难禁。明归怒痛交迸,猛地发声厉喝,双爪迭出,疾若飘风。只听哧的一声,扯了韩凝紫一截衣袖下来。
两人这番交手,旗鼓相当,均未占着便宜,不觉各自心惊,出手更疾,只见一黄一青两道人影如鬼如魅,掌来爪去斗成一团。梁萧反被晾在一旁,愣愣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阿雪问心刺发作,痛醒过来,瞧了场中一眼,发起急来,推了梁萧一把,忍痛道:"你......你别管我,快走呀。"梁萧一怔,道:"可是......"阿雪两眼流出泪来,叫道:"你......你再不走,我......我就咬舌自杀。"说罢伸舌抵在齿间。梁萧不料她恁地决绝,微微一呆,忽地将她背起,大步狂奔。阿雪见他仍要带走自己,心头又急又痛,二度昏了过去。
明韩二人交手一阵,明归技高半筹,渐占上风,心下正喜,忽见梁萧遁走,当下弃了韩凝紫,追赶上去。韩凝紫自也不肯落后。两人并肩飞奔,可因彼此顾忌,谁也不敢尽力,生怕稍露破绽,便被对手趁虚而入,无形中脚力大减,竟落在梁萧后面。
三人追追逃逃,攀上一座山坡,渐听得轰隆声响若闷雷,再奔十余丈,只见前方横着一道深涧,涧底乱石嵯峨,涧水奔腾若怒,滚木转石。梁萧瞧得心惊肉跳,掉头一看,韩明二人均在数十步之外,改道已然不及。他心念电转,倏地拔出剑来,斩断涧边一株松树,擎着树干飞跃而下,跳到半空,忽地一个翻身伏在树冠之上。待得明韩二人赶到崖边,正瞧见梁萧连人带树堕入涧中,只因松树树冠在下,入水时大树浮力与下冲之力相抵,梁萧非但没有受伤,反以松树为一叶轻舟,飞流直下。明归气得直吹胡子,俯身抓块石头,喝道:"小畜生,叫你逃!"石块嗖地飞射而出,梁萧见状,忙将头埋入水里,那枚石块击断两根枝丫,落入涧里,顿时溅起一串水花。
明归又抓一枚石块,却听韩凝紫喝道:"死的有什么用?"明归恍然一惊,颔首道:"说得是,须捉活的。"两人各有所图,顿时不再争执,但涧底乱石甚多,不便纵落,只得双双施展轻功,沿岸紧追。梁萧大约害怕明归再掷飞石,始终藏在树冠之下,不敢冒头。
片刻间,涧水渐缓渐平,汇入一条阔溪,那松树在乱石中磕磕碰碰,忽被一股暗流卷向岸边。明韩二人见状心喜,抢到近前。明归脸色却是一变,跌足怒道:"糟糕,中计了!"韩凝紫定睛一瞧,也看出那松树来势不对,蓦地一个浪头打来,将那松树推上溪岸,连翻两转,松树下方却没半个人影。
明韩两人一世精明,竟然中了瞒天过海之计,不由得恼羞成怒,忙向上游寻找,却只见涧水滚落,势若奔马,哪里还有梁萧的影子。
原来,梁萧躲避明归的飞石时,心生一计,趁势抱住水下一块乱石,潜伏水底,由着那一株苍松载沉载浮,顺流而下。只待明韩二人追远,才爬上山崖逃逸。他逃入深山,完全抛开二人,方才坐下歇息,喘息初定,低头瞧去,但见阿雪双眼紧闭,面如金纸,一探口鼻,气若游丝。梁萧心头一紧,按她后心,度入内力。
阿雪此番受伤奇重,先挨了明归一拂,后又中韩凝紫的"问心刺",后者尤为阴毒。梁萧推拿了一炷香的工夫,只见阿雪不但未见好转,气息反而更加弱了,梁萧望着她苍白的面颊,止不住心头一酸,淌下泪来。
泪水溅在阿雪额角,她神志清醒了些,欲要安慰,但五内剧痛,怎也说不出话,唯有勉强张开大眼,怔怔望着梁萧。梁萧更觉心痛,眼看她气息越来越弱,正当绝望之际,忽地心念一动:"我怎忘了这个?"急从怀里取出阴阳球,撬开阿雪牙关,塞入她舌底。
"阴阳球"本是天地间一样异宝,有化生精气之妙。阿雪气息虽弱,但终归没有气绝,一口气若游丝般自督脉下行,一经圆球,便激增十余倍,再传入丹田,经督脉转入圆球,又增十余倍。如此反复不已,不过半晌,阿雪经脉内精气渐渐充盈,口鼻间也有了呼吸。梁萧伸手把她脉门,但觉沉涩起来,不复方才那般轻滑微弱,心知见效,不由一阵狂喜,忙将自身内力转入阿雪体内,经阴阳球导入周天经脉。
阿雪神志渐复,但觉经脉中真气如洪涛滚滚,心中大为奇怪,秀眉轻颦。梁萧笑了笑,温言道:"别怕!若有异状,以内息导引便好。"
阿雪依言而行,约摸过了一盏茶工夫,白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好似熟透的蜜桃,说不出的可人。梁萧瞧在眼里,暗暗舒了口气。再过片刻,忽见阿雪张开秀目,红润的脸颊上浮起一抹笑意。梁萧破颜笑道:"好些了么?"阿雪见梁萧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顿时双颊发烫,欲要说话,却觉口中含着一个圆溜溜的球,正要吐出,忽地一丝锐痛从心口升起,如钢丝般贯入脑中,顿时疼痛难禁,哼出声来。
梁萧愕了愕,惊觉必是"问心刺"作怪,便道:"阿雪,你哪里痛?"阿雪欲要抬手,但稍一动弹,胸腹间便痛不可当,只得道:"我......我心痛。"梁萧想到韩凝紫的言语,心知拖延一刻,便多一刻危险。当即伸手解开阿雪的衣衫。阿雪陡然明白梁萧之意,不禁眼热心跳,面色桃红,未待他解开小衣,忽地双眼一闭,眼角流出泪来。
梁萧微微一怔,颤声道:"阿雪,怎么啦?"阿雪娇羞不胜,却也不知怎生对答,眼泪流得越发厉害。梁萧不觉站起身来,踱来踱去,屈指推算,距阿雪中刺之时,已有两个时辰,再若拖延,这女孩儿性命不保,但柳莺莺当日曾说,自己再撕女孩儿的衣服,她便先杀自己,再自杀。可见此事有关女子羞耻,不得草率为之。
一念及柳莺莺,梁萧心中之痛无以复加。这些天来,他虽借算题习武,竭力忘掉五龙岭之事,但总是无法释怀。他一生之中,自从母亲远离,父亲死后,从未这般难过,便与花晓霜分别之时,虽觉悲伤难抑,却也远不及这撕心裂肺之痛。
他正自怜自伤,忽又听到阿雪呻吟,回头瞧去,只见阿雪泪眼迷蒙,神色痛苦,不觉心念一动:"纵然男女有别,但若亲人之间解衣治伤,却也无妨了。"他略一沉吟,挽住阿雪之手,但觉她手指颤抖,掌心满是汗水,便笑道:"我妈在时,常说要给我生个妹子,但后来却说话不算。阿雪,你我结成兄妹如何?"阿雪娇躯一震,抬头望他,眼神迷茫中带着几分惊惶。梁萧暗忖时间紧迫,当下牵着她手跪倒在地,扬声道:"皇天在上,我梁萧与阿雪在此结拜为兄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违此誓......"说到这里,瞥了阿雪一眼,见她呆呆不语,神色凄然,不禁问道:"阿雪,你不愿意么?"
阿雪俏脸涨红,脱口道:"我......"她心拙口笨,忽遇如此奇变,全无应变之能,是以心底里虽有千万个不肯,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我愿意的......"刚说完话,眼泪却如决堤般流下来。
梁萧一颗心尚在柳莺莺身上,从未想到与别的女子再生情愫,瞧得阿雪流泪,只当她疼痛难忍,再不多言,匆匆拜了几拜,伸手解开阿雪胸衣,露出皓如寒冬之雪、滑似稚羊之脂的少女酥胸。阿雪有生以来,从未被男子瞧过身子,一时羞窘交迫,双耳訇然一响,昏了过去。
梁萧血气未刚,乍见少女肌肤,眼中只有白光耀眼,热血入脑,呼吸转急,好容易压住心头绮念,定神细察时,却见阿雪胸腹交接处,有一个紫红小点,微微凸起,状若一粒胭脂小痣,衬着玉肤雪肌,有若朱梅映雪,分外醒目。梁萧心头一迷,双手不由颤抖起来。
阿雪虽然昏厥,但舌底阴阳球不绝化生精气,经脉中精气一足,即又苏醒,眼见梁萧瞪眼瞧着自己,顿时羞不可抑,脱口叫道:"哥哥......"梁萧一惊,顿时面红耳赤,暗暗自责道:"梁萧啊梁萧,你若再无礼,岂非畜生么?"定了定神,握住阿雪手腕,探她经脉动静,但觉她胸腹相隔处若有异物阻碍,当下沉吟道:"阿雪,这’问心刺‘十分棘手,我以内力外吸,你将真气转入口中小球,自内逼迫胸口阻塞。你我内外合力,将它拔出来。"说罢吸一口气,挥掌按在阿雪胸腹之间,捏个吸字诀,运转内力来回摩挲。阿雪顿生异感,面红心跳,哪里定得下心来。
梁萧只觉她气机紊乱,不由暗暗皱眉,说道:"阿雪。"阿雪惊醒过来,竭力按捺芳心,依梁萧之言,逼迫"问心刺"。二人一个内逼,一个外引,行功片刻,梁萧觉出阿雪内力不足,便又分出一道真气,循她督脉注入阴阳球,助她运功排刺。不一时,但觉掌下小痣微微凸出,似有小半截细丝出来。梁萧不敢怠慢,伸手捏住丝头,将那细丝缓缓抽了出来。阿雪剧痛难忍,真气一泻,又昏过去。
梁萧将细丝抽尽,却见竟是一根女子秀发,却不知韩凝紫用什么法门刺入人体的。梁萧略一思索,猜想是她将头发浸湿,再用"冰河玄功"冻硬,便可如细针一般,刺入人体。
总算大功告成,梁萧松了口气,掩上阿雪衣衫。这番运功拔刺,耗去他许多心力。当下靠在一棵树下,闭目调息。过了一阵,忽闻响动,张眼望去,却见阿雪醒过来,支撑着欲要坐起。梁萧伸手将她扶住。阿雪被他一碰,想起方才之事,顿时心跳加快,脑间嗡响,低低垂着头,不敢瞧他。
梁萧想到方才的失态,也觉尴尬,苦笑道:"阿雪,情势逼人,你......你可别生气。"阿雪默不作声,眉间大有落寞之色。梁萧只当她在意名节,便道:"阿雪,从今以后,你我便是兄妹,我必以兄妹之礼待你,不会对你丝毫无礼。"抬眼一看,却见阿雪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抖,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梁萧慌道:"阿雪,你不欢喜么?唉,都是我不好,我......"阿雪见他满脸的懊恼焦急,心生不忍,伸手抹去眼泪,强笑道:"哪里话,阿雪有一个好哥哥,欢喜......欢喜得想哭......"梁萧听了,心头略宽,说道:"那就好。"心里却想:"这妹子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唉,女孩儿的心思真难捉摸。"不知为何,又想起柳莺莺,顿时心灰意冷,兴致索然。
等阿雪伤势稍愈,梁萧在谷里搭了两间窝棚。两人分住,各自习武疗伤,梁萧闲暇之余,采果打猎为食。光阴荏苒,转瞬又过三日,阿雪得阴阳球之助,伤势好转极快,见梁萧习武甚勤,便不扰他,她自幼服侍韩凝紫,惯熟家务,便垒土为灶,凿木为皿,洗衣烧水,料理饭菜。茅屋虽小,但经她细心拾掇,倒也一派井然。
这日,梁萧觑见一只山羊,一气追至谷外,忽听远处传来人声。梁萧心念微动,转入灌木丛中潜伏。不一时,便听有人道:"这几日把方圆百里都寻遍了,怎也不见那小贼的踪迹。"那声音清劲老成,梁萧听出是明归的,只觉心跳如雷,大气也不敢出。只听一个女子冷笑道:"明老鬼你还好意思,早说他走不远,你偏不信。如今又折回来,算什么道理?"听声音正是韩凝紫,梁萧暗自纳闷:"这两个家伙竟结成一路,晦气晦气。"
只听明归笑道:"你不是说那小丫头中了’问心刺‘,必死无疑么?照我猜,梁萧没了牵挂,自然有多远逃多远。但现今揣度起来,那小子诡计多端,或许反其道而行之,依旧藏在山里。"韩凝紫冷笑道:"你总是歪理多。哼,这样好了,你我分开搜寻,你往南东,我向西北,若发现那厮踪迹,便放这烟花为号。"明归嘿了一声,道:"若你抓了人却不放烟花,老夫上哪儿去寻你?"韩凝紫冷笑道:"彼此彼此,你老狐狸也不是什么诚信之辈。"明归呵呵笑道:"我是老狐狸,你是雪狐,大伙儿半斤对八两。"韩凝紫冷哼道:"好,逮住那小贼,咱们再作计较。"
万物归藏
两人边走边斗口,一会儿工夫,便往东南方去了。梁萧待得四周声息俱无,方才钻出长草,心跳兀自剧烈。屏息转回谷中,却见阿雪收敛柴木,刚刚点燃,梁萧慌忙抢上,一脚踏灭。阿雪讶道:"哥哥,你做什么?"梁萧吐了口气,将所遇险事说了,阿雪吓得面无人色。梁萧道:"这会儿生火,浓烟一起,岂不自露行迹?"阿雪发愁道:"那可怎么办呢?"梁萧白她一眼,道:"还能怎地?三十六计走为上。东南边去不得了,往西北走还有一条生路。"阿雪全无主意,只得由他。
二人略略收拾,潜出山谷,上了大路。走了约摸十里,遥见西边一山兀立,风骨峥嵘,其后峰峦耸峙,没入云雾之中,似与天通;那山崖壁与别山不同,只见白森森一片,鲜有绿意。
梁萧皱眉道:"好硬的山!"阿雪笑道:"这一山分五峰,形如莲花,故称华山!"梁萧奇道:"你以往来过么?"阿雪摇头道:"我听姐姐们说的。"梁萧点一点头,见她步履轻快,并不落后,心中一喜,说道:"阿雪,你内功挺好,要不好不了这样快。依我看,阿冰、阿凌都不及你。"阿雪脸一红,道:"哪里话?我......我一向笨得紧,姊妹们一天练好的功夫,我十天半月也练不好,故而老是挨主人的骂!"梁萧笑道:"那就奇了,你这身内功怎么练出来的?"阿雪耳根羞红,低声道:"因为阿雪笨呀,又怕堂主骂。所以别人练一遍,我就练五遍,人家练五遍,我练十遍。早也练晚也练,练呀练的就好了。不过跟冰姊姊、凌姊姊比起来,我还差好多,所以才会被那云公子打一掌。哎,阿雪真是没用。"但听梁萧并不应声,转眼一瞧,只见他面色阴沉沉的。阿雪这些天见惯他这般模样,暗忖道:"他定又在想柳姑娘了。"想到这里,只觉心酸酸的,眼角发潮,便低头揉弄衣角,不再多言。
两人一路无话,正午时分,来到山下集镇。那镇子比山而建,青砖黑瓦,颇具道风。时当赶集,镇内外车马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二人方欲入镇,忽听有人吆喝,梁萧转眼望去,只见四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使劲拽着一头白驴。那白驴通体如雪,高约七尺,长及六尺,四条修长细腿死死抵住地面,任那四人如何拉拽,也是纹丝不动。
梁萧暗觉吃惊,这四名少年一起用力,少说也有两三百斤的力气,哪知竟拽不动一头毛驴,真是无奇不有。这时,其中一个圆脸少年发了急,叫道"死畜生",一拳打在那白驴耳边。白驴正犯犟脾气,挨了一拳,不禁发了性子,脑袋一甩,便将那圆脸少年抛出丈外,蹄子一撅,又踢倒两人。剩下的一个白面少年还没回过神来,白驴撒腿就跑,将他拖倒在地。那白驴步子虽然细碎,但交替风快,五六步一走,少年竟被带得飞了起来,白驴一声叫,后腿凌空一弹,将他踹出老远,跌得个搅土扬尘。
白驴一得自由,便往镇里奔去,不料一道人影兔起鹘落,从旁掠到白驴背上,褐衣散发,正是梁萧。他见白驴伤人逃走,顿起了相助之心。白驴暴怒欲狂,连踢了几个蹶子。但梁萧使出轻身功夫,随它起伏。白驴颠不落他,扭过脖子,竟要咬人。
梁萧头一遭遇上这等犟毛驴儿,不觉笑骂道:"好畜生!"一巴掌打在它头上,这一下暗蕴内劲,白驴被拍得晕头转向,闷着头想跑,却又挨了一掌。这一下,便是狮虎熊豹也被拍老实了。白驴耳朵耷拉下来,乌溜溜的大眼满是乞求之意。
梁萧微微一笑,下了驴背,向那四个少年招手道:"过来吧!"那四人鼻青脸肿,怯怯地不敢上前,梁萧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忽见那四人神色陡变,拔腿就跑。梁萧还未明白缘由,身后劲风疾起,向他背心袭来,梁萧旋身闪过,只见身后立着个小道姑,清丽如画,秀目中透着愠怒。
梁萧讶然道:"女道长,为什么动手?"道姑却不答话,又是一掌拍来,梁萧见她掌法佳妙,内力浑厚,更觉讶异,当下双手勾弹,状若鼓琴。这招"相如鼓瑟"取自司马相如典故,昔日司马相如爱慕卓文君,以瑶琴鼓奏"凤求凰"之曲,博取佳人芳心。
道姑见梁萧出手潇洒不凡,暗藏玄机,也不敢怠慢,足踏奇步,呼呼拍出两掌,劲风飞扬。两人拆了两招,那小道姑内力稍强,掌法精奇,梁萧渐感不支。他无端与人放对,又落了下风,心中惊怒,忽使一招"扪虱论道",做出前代王猛扪虱论天下的模样,右手指点四方,左手揣到胸前,掏出"阴阳球"。小道姑见梁萧忽取守势,猱身疾上,挥掌欲攻,不防梁萧变一招"太白醉酒",仰身避过她一掌,左手状似举杯狂饮,暗将阴阳球含入口中。然后左掌斜引,右掌直劈,变一招"大匠运斤"。小道姑欺他内力不济,挥掌硬接,不料梁萧得阴阳球之助,内力陡增,只听"咯"的一响,小道姑退出丈余,面色酡红,胸口烦恶难言,不觉大恼,锵地从身后拔出一柄短剑。
梁萧双眉一扬,正欲猱身而上,忽见人越众而出,一晃身便将小道姑的宝剑夹手夺下。他定睛一瞧,却是一名道姑,灰袍宽大,两鬓已斑,虽不十分美丽,但肤色白皙,凤眼含笑,叫人一见便生亲近。
小道姑见她,双手比划,嘴里咿咿呀呀,灰袍道姑皱眉不语。梁萧却恍然大悟:"无怪这小道姑不答我话,原来是个哑巴!"一念及此,满腹怨怪顿时烟消了。
灰袍道姑见小道姑比划完毕,向梁萧一稽首道:"施主为何拉走我们的驴子?"神色沉静,语气也颇慈和。梁萧诧然道:"你会说话?"灰袍道姑失笑道:"徒弟不会说话,师父可未必就是哑巴!"梁萧自觉失言,赧然道:"道长说得是。"小道姑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白他一眼。
梁萧瞧了瞧白毛驴,道:"道长说这驴子是你家的,何以为证?"灰袍道姑道:"贫道入镇化缘,随手将毛驴停在施主门前,哪知事毕出门,竟然就不见了!"把手一拍,婉声道:"快雪,过来!"那白毛驴闻声,打个响鼻,一摇一摆走到道姑身前,意甚驯服。
梁萧惊疑不定,侧目一瞧,却不见了阿雪,心道:"这笨丫头去哪儿了?"游目四顾,忽见阿雪拽着个白脸少年从人堆里钻出来。梁萧识得是方才赶驴的少年之一,便道:"阿雪,你做什么?"阿雪道:"我看这些家伙逃走,小道长又跟你打架,知道必有古怪,就赶上去。可惜只逮住一个。哥哥,原来他们都是偷驴的小贼!你被人误会啦!"
梁萧哭笑不得,一把将那白脸少年拽过,冷笑道:"毛驴是你盗的?"那少年面皮白净,粗眉大眼,身子颇为瘦弱,他早先被驴子踢了一下,伤得不轻,落到后面,才被阿雪抓住,现在梁萧一问,却梗起脖子道:"是我偷的。"梁萧皱眉道:"想装好汉吗?你的同伙都在哪里?"他一伸手,提得少年双脚离地。少年脖子被衣衫勒住,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仍道:"盗......盗也盗了,随......随你打好了,要......要我说出同伙,那是休想,我......"梁萧脸一沉,手上加劲,少年面红如血,口不成言,只是摇头。那道姑看得不忍,正想说情,忽听梁萧哈哈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种。"劲力忽地一收,少年脱口便道:"我......我死也不说!"梁萧将他放下,呸了一声,道:"不说就不说,滚你的臭蛋吧!"
阿雪没料梁萧轻易放人,急道:"别忙,你不说同伙,却要把偷驴的来龙去脉说给道长听!不要让人误会我们。"少年白脸涨红,无奈道:"我们早先听几个山西客议论,说这头白驴叫’追风白‘,是百年难遇的异种,能日驮两百斤,行走七百里,故而就动了心,想要盗来换钱。又听说这驴子力气虽大,却很贪吃,就趁道长不在,用炒面将它诱出镇来。谁知牵它时,这畜生突然发起犟脾气,怎也不肯再走。正没奈何,多亏这......"他瞅了梁萧一眼,嗫嚅道:"这个人来帮忙,把它降伏了。"
灰袍道姑一笑,向梁萧颔首道:"敢情小哥儿也是好心,哑儿,你错怪他人,还不认错?"小道姑急忙比划,灰袍道姑摇头道:"这少年说得有根有据,叫我如何不信?你总是冒冒失失跟人动手,今天还动了剑,若非我来得及时,可就惹出事来?"梁萧听得不悦:"这女道士好大口气,就算你不来,这哑道姑又能奈我何?"
哑儿受了呵斥,很是不服,但师命难违,只好瞪了梁萧一眼,匆匆打了个稽首,再猛一拂袖,转过身去生气。这时间,人群中急匆匆又钻出三个人,却是另外三个偷驴的少年,为首的一个圆脸少年双手叉腰,大声道:"三狗儿,你没事吗?"白脸少年一怔,叫道:"哎呀,你们怎么回来了?"那圆脸少年道:"我们走了一程,见你没跟上,知你定被抓啦,就回来看。"他挺起胸脯,向道姑大声道:"驴子是我们四个人一块儿偷的,三狗儿有伤,道长要打,就打我们三个,不要打他。"
梁萧寻思道:"这几个小泼皮倒有义气。"正想替他们说情,却见灰袍道姑向阿雪笑道:"真相已白,小施主可否将人交给贫道?"阿雪笑道:"道长真是客气啦。"便将少年交给道姑,灰袍道姑淡淡一笑,自袖间取出数十枚铜钱,交到那白脸少年手里。那少年不由呆住。
道姑叹道:"看你衣衫褴褛,也是穷苦家的孩儿。偷鸡摸狗终究不是正道。贫道化缘不多,只此而已。唉,望你从此莫要再生邪念,好好干些诚实营生。"那少年攥着铜钱,面红耳赤,其他三人也有愧色,却见灰袍道姑向小道姑道:"走吧!"牵起毛驴,与小道姑穿过人群,入镇去了。
梁萧看了四人一眼,径自与阿雪迈步入镇,买了两套新衣,寻了一家客栈,定下两间上房,沐浴更衣。不一时,梁萧换洗已毕,方才出房,忽听楼下有人道:"那小子往这方来,该当没错。谅他也跑不远。咱们不须忙,且喝口茶润润喉咙。"梁萧听出是明归,大吃一惊,匆忙蹲下,让栏柱挡住头脸。却听韩凝紫冷冷道:"再问问这里的伙计,兴许那小子就在栈里。"
梁萧更惊,忽听门响,回头一瞧,却见阿雪衣衫凌乱,探出头来。梁萧冲她打个手势,闪入门中,两人四目相对,均是面色如土。忽听得噔噔噔上楼之声,梁萧心儿狂跳,揽住阿雪腰肢,穿窗而出,却不敢走大街,手攀着滴水檐,翻上房顶,驰足狂奔。
还未出镇,便听身后传来明归一声长啸。梁萧心知行踪已泄,当即发足狂奔,身后啸声却是悠悠不绝。焦急间,忽见前方数人赶着一辆牛车,载满茅草,缓缓而行。梁萧奔近时,却见是那偷驴的三个少年,白脸少年三狗儿则因受了伤,捂着肚皮躺在茅草堆上。四人见梁萧行色仓皇,颇为惊讶,其中一个瘦脸宽额、生着八字眉的少年高叫道:"你怎么啦?"梁萧足下不停,急声道:"若有一个老头和一个婆娘追上来,千万别说见过我。"
那八字眉少年皱眉道:"若逃不了,不妨躲到草堆下面来。"梁萧见那茅草堆积甚高,大可容人,不由心动,再瞧那四个少年,神色都很镇定,便忖道:"此计大妙,左右逃不过,不如一试。"一点头,携阿雪来到车前。众少年匆匆取下茅草,堆在二人身上。兄妹二人挤为一团,肩背相接,梁萧但觉阿雪浑身颤抖,只怕她震动茅草,泄漏行踪,忙伸手将她搂紧,但觉阿雪身子渐渐滚烫,颤抖却慢慢止了。
蓦地头顶一沉,心知三狗儿又躺回茅草堆上,片刻间,牛车上下颠簸,又向前行。只听那啸声到了近前,忽地止住,明归哈哈笑道:"四个小家伙,瞧见一对少年男女么?"梁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却听那八字眉少年笑道:"瞧见了啊,那男的是不是穿褐衫子,女的脸圆圆的,眼大大的?"梁萧一迭声叫苦,心忖自己与这四个少年无亲无故,怎就信了他们的言语,忽觉阿雪双手向内紧收,死死搂住自己腰身,将头埋在自己怀里,也不知是汗是泪,浸得自己胸前湿乎乎的。
却听明归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两人,他们去哪儿啦?你说了,这锭银子便是你的。"梁萧心中更慌,却听八字眉少年哧地一笑:"好啊,他们到了前面岔路,向北去了。"明归沉默一阵,笑道:"也罢,暂且信你,若没有人,转回来我扒了你们的皮。"却听韩凝紫冷哼一声,道:"明老鬼,跟这些村夫野汉磨什么嘴皮子,追那小贼才是正经。"明归笑道:"说得是。"那圆脸少年忽地高叫道:"喂,你别走啊。有买有卖,钱货两清,咱们给了消息,你还没给银子呢!"明归冷笑一声,阴森森地道:"这锭银子价值可不菲,恰好值四个脑袋。"圆脸少年似乎害怕,低低支吾两声,明归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梁萧听得明归笑声去远,一颗心始才落地,不一时,忽觉头顶放亮,茅草已被掀开。阿雪一见光,慌忙撒开双手,退到一旁,双眼红红的。梁萧跳下车,拱手道:"四位相救之德,梁萧没齿难忘。"圆脸少年笑道:"举手之劳,不妨事。方才你放过三狗儿,大家都很承你的情,无论如何也要帮你。"梁萧点头微笑,心忖未料这穷乡僻壤,竟有如此好义的人物。
却听那八字眉少年道:"这位大哥,那两个人脚力快得古怪,倘若发现上当,转回来大大不妙。你现今去哪里呢?"梁萧道:"他们往北,我自然往南了,按照那老头的话说,这叫反其道而行之。"话音未落,便听有人大笑道:"好一个反其道而行之。梁萧啊梁萧,你忒也小看人了。"梁萧脸色都变,转眼一望,只见明归从道边直起身子,脸上挂着嘲意,回头再望,韩凝紫正笑吟吟立在后方。原来二人素性奸诈,明归更是年老成精,见这四个少年目光闪烁,神色有异,再瞧茅草堆放散乱,顿时生疑,假意与韩凝紫离开,而后绕了个圈子,兜截回来,果然将梁萧逮了个正着。
四个少年惊惧万分,各自从牛车上掣出杆棒,死死攥在手里。梁萧暗叹一口气,朗声道:"明归、韩凝紫,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擒要杀,冲我梁萧来,勿要迁怒这几个路人。"韩凝紫笑道:"小畜生,事到如今,还这么不识相么?擒谁杀谁,由得了你?"明归也拈须笑道:"不错不错,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扒皮是脏了老夫的手,但四颗脑袋不能不要。"面露阴笑,与韩凝紫一前一后,逼了过来。
梁萧瞧了阿雪一眼,却见她也望着自己,目光不胜凄然,那四个少年却提着杆棒,浑身发抖。梁萧心道:"我梁萧死不足惜。但连累了阿雪和这四个少年,叫人死也难以安心。"心中愧疚,蓦地拔剑在手,暗暗捏了个剑诀。韩凝紫瞧得清楚,冷笑道:"困兽之斗,何足道哉?"向明归打个眼色,让他杀光旁人,自己专擒梁萧。明归会意,哈哈一笑,气贯十指,正欲出手。忽听大道上传来得得蹄声。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女冠牵着一头白驴,飘然而来。
明归瞧了韩凝紫一眼,却见她将手向下一挥,顿然会意,心道:"这姓韩的小娘心肠倒狠,连这两个道士也不放过。"只见那两人一驴来得极快,走到近前,骤然停住,那灰袍道姑打量众人,面色讶异。明归笑道:"两位道长,此间有事,你们还是退回去得好。"那灰袍道姑双眉一舒,笑道:"既然如此,贫道便先退一步......"阿雪见了这灰袍道姑,不知为何,顿感亲切,蓦地福至心灵,脱口叫道:"道长,你别走啊,他们......他们要杀我们......"那灰袍道姑一挑秀眉,讶然道:"姑娘此话当真?"阿雪两眼泛红,连连点头。
灰袍道姑皱眉道:"杀人总是不好的。"转身向明韩二人打个稽首,道,"他们若有得罪处,贫道代为讨个情。两位大人大量,就此放手吧。"韩凝紫抿嘴轻轻一笑,叹道:"可惜不巧得很,本座的气量小得紧,一粒沙子也容不下呢。"灰袍道姑神色一变,敛眉沉吟,忽地身边黄影一闪,明归双爪陡至,灰袍道姑也不转身,大袖一拂,斜飘数尺。
明归指尖被那道姑大袖拂中,微微发麻,心头不禁一凛,与韩凝紫对视一眼,互成犄角,一左一右向道姑逼近。梁萧见状叫道:"人多欺负人少么?"他拔剑踏上,欲施援手。却见那灰袍道姑从腰间掣出一支两尺许的斑竹长箫来,随意摆了个架势,苦笑一下,叹道:"贫道本领微薄,还请二位指教了。"明归瞪着她手中那支竹箫,眉间流露出诧异之色,蓦地身子一震,瞪着那道姑,涩声道:"你......是你?"灰袍道姑打量他一眼,神色一黯,长叹道:"明先生当真神目如炬,一瞥之间,便认出贫道来啦?"明归神气古怪,既似气恼,又似吃惊,喃喃道:"你,你是林......"说到这里,浓眉一挑,左顾右盼。
灰袍道姑摇头道:"足下放心,他不在附近。"明归闻言忖道:"老子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哪会中你计策。哼,你说不在,那便是在了。老夫羽翼未丰,暂不宜与那人正面为敌。"他想到此处,已有决断,瞧着远处林莽,扬声叫道:"足下既不肯露脸,明某也不久留,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韩凝紫听他言辞古怪,怪道:"明老鬼,你对谁说话?"明归却不答话,急匆匆转身便走。韩凝紫见他走得如此仓皇,端的莫名奇妙,只待他背影消失,方才转过眼来,仔细打量那灰袍道士,忽而吃吃笑道:"惭愧得紧,明老鬼忒不成器。还是小女子不知好歹,领教领教道长高招吧。"她忽使一招"冰花六出",身子快如风轮,绕那道姑疾行,她不明对方底细,有意试探,绕行两匝,方才轻轻拍出一掌。
那道姑手拈竹箫,伫立不动,见她掌来,也飘然伸出竹箫,箫端不偏不倚,正对着韩凝紫掌心"劳宫穴"。韩凝紫暗凛,匆忙缩手,疾走数步,又拍一掌,却见那道姑飘然转身,竹箫仍指着她的"劳宫穴"。韩凝紫大骇,蓦地清啸一声,越转越快,顷刻间向那道姑拍出六掌。道姑不慌不忙,转身挥出六箫,箫端始终不离韩凝紫掌心"劳宫穴"。韩凝紫忽地一个筋斗倒掠而出,飘然落地,盯着那道姑,脸色苍白。
那道姑稽首叹道:"尊驾是大雪山高手么?"韩凝紫一怔,咯咯笑道:"道长见识高明,小女子佩服佩服。"说罢躬身还礼。梁萧知她素来笑里藏刀,暗暗留心,忽见韩凝紫拱手之际,指间蓝光闪动,不由叫道:"道长当心。"喝叱间,只见一道蓝光自韩凝紫指间掠出,直奔道姑咽喉。道姑得梁萧点醒,已然有备,竹箫一挥,箫孔上顿时多了一口蓝汪汪的钢针,不由讶道:"阁下怎么如此毒辣?"韩凝紫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娇叱一声,使招"千雪盖顶",挥掌纵起,从天拍出。道姑飘退数步,竹箫一偏,仍点向韩凝紫掌心。韩凝紫匆忙缩手,翻掌如电,劈她肩头。
瞬息间,两人兔起鹘落,斗到十招上下,韩凝紫忽地一声闷哼,倒掠丈余,低头瞧去,只见"劳宫穴"上多了一口蓝汪汪的钢针,倏忽间,半条手臂尽已麻痹,不由面如死灰。她匆匆掏出一支玉瓶,倾出丹丸,噙在口中,恨声道:"道长今日之赐,韩某必当双倍奉还。"转身欲走。
却听梁萧叫道:"且慢。"韩凝紫闻言心惊,却又不甘示弱,冷笑道:"怎么?韩某即便受伤,也不怕你。"梁萧本有趁人之危的念头,但听她挑明,反觉不妥,冷然道:"趁人之危,梁某倒还不屑为之。只是告诉你一句话,那日天圆地方洞之赐,来日重逢,梁某也当双倍奉还。"韩凝紫心中大石落地,冷笑道:"好得很,只愿你有那份能耐。"忽觉掌心那股麻意循臂而上,心儿也似乎麻痹起来,心知那毒针霸道,余毒攻心,后果堪虞,当下急忙转身,掠入道旁林莽。
梁萧瞧她背影消失,方觉一时意气放走此人,恐怕贻害无穷,不觉大感后悔。但话已出口,也只有眼睁睁瞧她去了。忽听车轮声响,转眼望去,却见那四个少年竟不招呼一声,赶着牛车去得远了,心知他们必是先前偷驴,此刻羞见事主,是以不告而别。
当下梁萧向灰袍道姑拱手道:"多谢道长相助。"灰袍道姑稽首叹道:"无量寿佛,贫道修持已久,到底还是断不了嗔念,方才出手,忒也重了。"梁萧笑道:"道长不必挂怀,那女子大奸大恶,杀之犹轻,区区一枚毒针,算是便宜她了。"道姑皱眉道:"大恶之辈或许有之,但必杀之人却未尝有。"她辞约意深,梁萧领悟不及,只是皱眉不语。却听那灰袍道姑又道:"那女子武功既高,人又狠辣,你与她有了过节,极难善了。就怕她毒伤一好,又来寻你晦气,不若先去小观盘桓几日,暂避风头。"
梁萧知她有心相护,又想这道姑武功深不可测,若能得她庇佑,再好不过,便笑道:"道长高义,梁萧恭敬不如从命。"话未说完,却见那小道姑双手叉腰,横眉怒眼,冲他一阵比划。灰袍道姑叹道:"哑儿你尽多心!男女之防,总不及人命重要。"转向梁萧道:"她胡说八道。施主莫怪。"梁萧笑道:"她骂我么?随她骂好了,左右我也看不明白。"灰袍道姑笑道:"骂倒没有,女孩子生来小气,你莫见怪。"梁萧不觉莞尔,哑儿被师父说笑,面红耳赤,狠狠一顿足,转身去了。
梁萧又道:"请问道长名号。"灰袍道姑道:"贫道了情。"梁萧道:"了情道长一人逼退两大恶人,当真了不起。"了情苦笑道:"那两人都很厉害,一个也难对付,倘若联手,贫道是必败无疑的。说起来,我也是仰仗了他人威名,方才惊走那个黄衫老者。"言罢,眉间若有怅意,叹了口气。梁萧奇道:"谁能有此威名?"了情口唇翕动,欲言又止,终究摇了摇头。梁萧见她不说,也不多问。
四人边走边说,渐上山道。了情山居日久,风光胜迹了然于胸。此时一路上山,便充为向导,为他二人指点景色。她胸中所学十分渊博,诗词文赋,莫不信口道来,常自一草一木、一碑一石阐幽发微,说的虽是一座华山,听者却如纵横八荒,历经千古,叹山河之锦绣,感兴亡之倏忽。别说阿雪目不转睛,便是梁萧,也听得津津有味。
行过千尺幢,众人坐下歇息。哑儿独自远引,不与众人同座。梁萧向了情问道:"了情道长,小子向你打听个人。"了情笑道:"施主请说。"梁萧道:"我爹在世时,曾对我说过,他少时在华山长大,在此有个长辈,也是位道士,道号玄音。道长认得么?"了情咦了一声,上下打量梁萧,神情古怪,半晌点头道:"恰好认得!"梁萧喜道:"他在哪里?"
了情默然一阵,叹了口气,起身道:"随我来吧!"梁萧看她模样,微觉诧异,起步跟上。行了约摸数里路程,前方现出一面山崖,笔直陡峭,森然兀立。了情挽着古藤老葛,纵身攀上,她去势奇快,大袖飘飘,便似一只苍鹞,凌空盘旋,数个起落便至崖顶。哑儿系好白驴,紧随其后。
梁萧心中奇怪,打点精神,与阿雪并肩攀上,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崖顶是百丈见方一块平地,苍松成林,拥着一座道观。了情行至观旁的一座土坟前,黯然道:"这便是了。"梁萧闻声止步,再看土坟,上面生满青草,前有一块石碑,写着"玄音遗冢"四个字。
梁萧惊道:"当真么?"了情点头道:"这座坟乃是贫道亲手所筑,年久日深矣。"梁萧心神一阵恍惚,道:"他......他怎么死的?"了情缓缓道:"十五年前,我那时还未入玄门,因避一个故人,只身来到华山脚下。恰好遇上一队蒙古兵,骑着马砍杀一老一少两个道士。我将鞑子杀退,救下二人,那小道士连中数箭,又被马蹄踩伤,顷刻死了。老道人身受重伤,也不久于人世。他怕追兵再来,让我将他带到此处,并告知我:他道号玄音,因为蒙古南侵,心中不忿,听说一名蒙古将军要从山下经过,便率徒刺杀。哎!本要得手,哪知他小徒弟羽灵在紧要关头临阵逃走,告发了他,结果被蒙古人一路追杀......"说到这里,不由一叹。
梁萧扬眉道:"羽灵?"他顾视阿雪,道:"莫不是被韩凝紫腰斩的那个?"阿雪也有些吃惊,说道:"我倒是听阿冰姊姊说过,羽总管少时在华山呆过。"梁萧嗯了一声,道:"想必就是他了!这个奸贼,从小就不是好货。"再看眼前孤冢,心生凄凉:"爹爹死了,玄音道长也死了,莫非真是皇天无亲,不佑善人么?"思来想去,不觉痴了。
了情见他如此神情,叹道:"当年我来此地,苦闷难当。玄音道长虽在生死边缘,却对我多有宽慰。我入玄门,也是感他言语。他于我算有半师之分的,可惜终究救不得他。哎,世人生死,各有所归,小施主你也不必太难过了。" 梁萧略一沉默,冲土坟拜了三拜。阿雪看到,也跟着跪下来,拜了三拜。梁萧奇道:"你拜什么?"阿雪怔然道:"你是我哥哥啊!"梁萧心道:"是了,我的长辈,也是她的长辈了。"
祭拜已毕,四人入观。玄音观以茅草为顶,不大不小约有两进。前面一间,挂着一张老君骑牛图,年代已久,色泽脱落。左右有厢房两间,后进则是书斋。阿雪与哑儿同住一间厢房,梁萧则宿在书斋。
用过斋饭,梁萧颇觉无聊,翻看书籍,竟发现不少父亲的笔迹,当真又惊又喜。原来,当年梁文靖少时常来观中读书,又爱在书里写写画画。梁萧一路看去,只觉其言天真笨拙,如"氓之嗤嗤,抱布贸丝",上批"勿要上当,拿住此贼痛打";读到"硕人之宽",又批:"如此健壮女子,与冯家六婶相类";读到"父慈子孝",却写道:"正午时分,父亲痛击我臀。"梁萧好笑之余,又添伤感,时哭时笑,难以自已。
他看到半夜,心潮澎湃,了无睡意。于是起身踱步,踱了片刻,忽听远处传来断续箫声,调子凄凉,摧人肝肠。
梁萧被箫声触动心事,披衣出门。哪知才一出门,箫声忽止,唯有习习清风,拂过耳畔。梁萧穿过松林,四顾无人。便在玄音坟前站住,想起母亲哀别,父亲惨死的情形,不由得悲愤难抑,又想到柳莺莺,更是生出无边的幽愁暗恨。回想起那"穿心七式",当下拔出剑来,还未刺击,忽又想起与楚仙流的赌斗,真气一泄。仰头望天,但见夜空爽朗,点点繁星,明暗不已。
梁萧目视这诸天斗数,不自觉心机萌动:"世间武功都是人创,楚仙流不让我使那七招剑法,我便不能自创一路剑法么?"刹那间,他灵智斗开,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梁萧也被这念头一震,倏忽长笑一声,但觉无穷剑意涌上心头。霎时间,他剑若飘风吹雪,挥洒开来。走龙蛇,飞矫电,仰刺北斗,斜引参商;精光点点,与漫天星斗上下辉映,使到得意处,胸中郁积之气化入剑中,剑光如斗转星移,日月盈缩,处处暗合天文之理。
梁萧一任性情,将这路剑使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消尽胸中块垒,收光罢影,微微喘息。这时,忽听有人拍手赞道:"好剑法!"梁萧举目一看,却见了情手持一支斑竹洞箫,悄然凝立前方。
梁萧收剑入鞘,拱手笑道:"原来是道长的箫声!吹得凄凄惨惨,愁死人呢!"了情笑道:"贫道信口乱吹,扰施主清梦了。"梁萧笑道:"无妨,左右我也睡不着。我姓梁,单名一个萧字,道长呼我姓名也好,叫我小子也罢,但万万不要施主来施主去,叫得我浑身不自在。"
了情莞尔道:"那好!我便托个大,叫你梁萧!"微微一顿,又道,"方才你这一路剑法好生出奇,似乎蕴有天文。"梁萧大惊道:"道长好眼力。"了情笑道:"乍看未必明白,但贫道粗通剑道,略知天文,瞧得久了也猜出几分,但不知这路剑法是谁传给你的。"梁萧赧然道:"没人教我,我一时心动,自己胡乱想出来的。"了情讶道:"这剑法是你自创的么?"梁萧道:"前段日子我被困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唯以钻研天文为乐,刚才瞧着天上星图,忽有所悟,便胡乱使了几剑。"
了情笑道:"你小小年纪,便能悟通天象,新创剑法,真是不容易。嗯,是了,这路剑法参星效天之行,叫做天行剑法好么?"梁萧笑道:"道长抬举人了,这点微薄伎俩,怎当得起’天行‘二字。"了情莞尔道:"莫要自谦。你于剑理知之甚少,故而有心无力,创出的剑法穷不尽天文之妙。但若明白绝顶的剑理,世间万物皆可入剑,又何止于区区天文呢?"梁萧听得神往,问道:"说到绝顶,楚仙流的剑法算不算绝顶?"
了情微微笑道:"你认得他么?嗯,若以剑法而论,楚仙流也算是顶尖儿的人物了。"梁萧道:"道长与他斗剑,谁更厉害些?"了情微微笑道:"贫道萤烛之光,如何能同皓月争辉?"梁萧大不服气,抗声道:"道长何必谦逊!"了情摇头道:"不是谦逊,楚仙流剑术超绝,为人洒脱。剑法人品,都担得起’皓月当空‘四字。"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幽幽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月华虽浓,却总不及太阳光炽烈罢了。"梁萧笑道:"是了,楚仙流号称天下第二剑,定还有更厉害的人物。"了情默然不答,目光投向极远处,梁萧循她目光望去,但见云开雾霁,弦月如弓,照得山崖上下皆白。
过得良久,了情悠悠道:"当今论及剑之一物,有两人堪称宗师。一位名叫欧龙子,乃是铸剑的宗师,此人有个怪癖,铸一剑必毁一剑。"
梁萧奇道:"铸便铸了,何以要毁?"了情笑道:"欧龙子自言:非天下第一利器不铸。然天下之剑,能入前三甲者,莫不是他一手铸出。故而他不能超越先铸之剑,决不动手再铸,但只要铸出一剑,必是天下第一。而后,这位欧先生也必定千方百计将先前所铸之剑断去。"了情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因他自负一代宗师,决不会铸出一柄’天下第二剑‘!"
梁萧笑道:"这人倒也有趣。倘若遇上,也让他帮我铸把剑。"了情摇头道:"可惜欧龙子绝迹江湖,已有多年了。"梁萧一怔,叹道:"是么,那真可惜了。"了情笑道:"也莫泄气,万事皆有缘法,若然有缘,必能遇上。至于另一个人么,却是用剑的大宗师。此人文武双全、学究天人,只惜一生多难,习文时直笔犯禁,屡考未中,沦为小吏。他虽然潦倒,却热心时务,上书朝廷,针砭时弊。结果触怒权贵,被严刑拷打,流配三千里,家资尽被抄没;父母也遭差人殴辱,相继病死。"说到这里,了情悠悠一叹,一时默然。
梁萧想到身世,大生同情,颔首道:"这人虽然多管闲事,却有胆子。怪只怪那王八蛋朝廷太不像话。"了情摇头道:"他所作所为,却与胆量并无关系。他是天生的偏激,认准一个死理,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十七岁之前,他对圣人之言、儒家之教推崇备至,谈吐必然孔孟,做事必然方正,只恐皇帝不若尧舜,大臣不如稷契。所以才做出这等顾前不顾后的事。却不料一腔热忱遭此厄运。他一怒之下,又犯偏激,陡然从天南转到地北,在天地间削发明誓:今生今世,就算天崩地塌,也不理江山社稷之事。自此远离庙堂,弃文修武。此人确是奇才,忽忽六七年间,竟成一代高手。"
梁萧听到这里,脱口赞道:"痛快痛快,大丈夫正当如此。但不知他后来报仇没有?若换了是我,定揪住那个劳什子皇帝权贵,一刀一个,杀了干净。"了情为人恬淡,宽以待人,听得这话,不禁大大皱眉道:"你这孩子,怎比他还要偏激。"梁萧道:"这算哪门子偏激。我妈常说,做人不能吃亏。这是人之常情罢了。"又问道,"了情道长,那人既然是用剑的大宗师,他的剑法一定有独到之处。"
了情笑道:"说到独到么,却是一言难尽了,但你既然能从天文中悟剑,料来也通数理。所谓夏有《连山》,商有《归藏》,周有《周易》,这三本书均是探究宇宙之微的奇书。《连山》粗陋,颇不足论;《周易》虽屡得圣人批注,流传最广,但所谓’亢龙有悔‘,有失自然本色......"她说到这里,忽一皱眉道:"哎呀,我兴许说得深了。梁萧,你知道这三部书的来历么?"
梁萧笑道:"这我倒听说过。上古之时,大禹治水得到老天爷相助,虬龙背了幅图从黄河里冒出来,乌龟衔了本书从洛水中钻出来。"了情皱眉道:"那可不是乌龟,而是神兽玄鼋!"梁萧笑道:"乌龟也好,玄鼋也好,左右都是一个模样。难不成叫玄鼋会多长一个乌龟壳子。"了情心道:"这孩子真顽皮,说个故事也是胡拉乱扯。"又问道:"后来呢?"梁萧听出她有考考自己的意思,一整容色,说道:"后来么,那图被世人唤为河图,书则叫洛书。大禹凭着河图洛书,指点江山,疏理百川,平定九州洪水,赢得天下太平。他晚年闲来无事,在河图之中加上治水体悟,写出一部《连山》。连山意即’水山相连‘,以示不忘治水。"说到这里,惊觉自己大有卖弄之嫌,顿然住口不言。
了情笑道:"说得很好,怎么不说啦?"梁萧笑道:"惭愧惭愧,道长定要我班门弄斧,我也就厚着脸皮再说两句。却说此后又过了几年,大禹虽然很了不起,终究还是两腿一蹬......"了情怪道:"何谓两腿一蹬?"梁萧道:"那是我家乡的说法,也就是完蛋大吉。"了情正色道:"大禹为民造福,平定天下洪水,乃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咱们应该敬重他些。"梁萧不好跟她顽皮,只得讪讪笑道:"是,是。却说大英雄大禹去世,他的儿子小英雄夏启做了夏朝的皇帝,把那本《连山》奉为神书,作为占卜依据,推断祸福。夏启之后又过了许多年,出了一个大英雄商汤,灭了夏朝,建立商朝。《连山》落入商朝宰相伊尹之手。说起来,这伊尹也是个聪明人,他花了许多工夫,对《连山》增删整理,最终写出一本《归藏》。’归藏‘之意便是:’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足见伊尹对这本书十分自负。后代的商王,也都以它勘定祸福。"
他说到这里,但觉世事倏忽,兴亡难知,不由叹道:"可惜’祸福天注定,从来不由人‘,无论《归藏》怎么了不起,过了好些年,商朝也快完啦。那时天下乱糟糟的,商纣王火烧了屁股,四处捕风捉影,抓捕对头。他怕周国诸侯姬昌谋反,就把他关在一个叫羌里的地方,谁知这姬昌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在监牢里百无聊赖,穷究《归藏》一书,突发妙想,写出了大名鼎鼎的《周易》来。至此,易数之理得以大成,其中智慧光照千古。所以说,这三部书虽然名目有异,实则一气贯之。"说到这里,梁萧一敲脑门,皱眉道,"说到这里,了情道长,我就有些不明白啦。这三部书中,若论精奥完备,公认是《周易》第一,但听道长的意思,却是《周易》不如《归藏》了。"
了情笑道:"若论登峰造极,自然当数《周易》。古今学易者如过江之鲫,解注之书汗牛充栋。只不过那些注解多为穿凿附会,学者只凭一己好恶,曲解易理。殊不知易理本是天地之理,性任自然。唉,天长日久,好好一本《周易》,竟被一群腐儒弄得不伦不类、四分五裂了。"梁萧深有体会,拍手赞道:"道长这番话说得精到。"了情摇头道:"这些话却不是贫道说的,而是出自那位大宗师之口。他说《归藏》继往开来,质朴无华,已得卦象三昧,故而取其精髓,糅合武功妙诣,在而立之年创出一门剑法,名为’归藏剑‘。"
梁萧脱口道:"归藏剑?天地万物,莫不归藏于其间?"了情听他一语道破剑法微义,欣然笑道:"正是。归藏剑有八剑道,分为乾、坤、巽、坎、离、艮、兑、震,依《归藏》之理交相生衍,幻化天地万象。梁萧你瞧,这便是乾剑道了。"说罢撤出竹箫,在梁萧面前一招一式演示起"乾剑道"来。"乾"者天也,剑势高远,如万古云霄,空灵无极。
梁萧看了两招,心中忽地通透:"原来了情道长费这许多唇舌,竟是要指点我剑术,但不知她何不言明,偏要绕了这许多弯子?"但这归藏剑着实妙不可言,一经使出,他双眼顿被牢牢吸住,不忍离开。
"乾剑道"包容天象,与"天行剑法"相近,但变化之繁,却尤有过之,前后九个’大剑势‘,每个"大剑势"又包容九个’中剑势‘,每个"中剑势"里又包括九个"小剑势",环环相套,生生不穷。
了情口说手比,用了一个时辰,才将"乾剑道"演完,说道:"梁萧,你瞧明了吗?"梁萧点头道:"大体瞧明了。"了情听他口气甚大,不觉一愣,要知"乾剑道"变化繁复,为诸剑之首,一时不信道:"好,你使出来给我瞧瞧。"想瞧梁萧有何不明,再酌情指点。
梁萧默然理了一下思绪,陡然撒开长剑,将"乾剑道"从头至尾,逐招使来。了情越瞧越觉吃惊,敢情梁萧使得虽慢,但进退之间,挥洒自若,剑招间起承转合,丝毫不爽。梁萧一遍使罢,停身道:"小子使得对么?"了情呆了呆,奇道:"真如做梦一般!若那位大宗师见了你,也必定欢喜。"梁萧心中得意,笑嘻嘻道:"道长过奖了,许多变化我也记不分明了!"了情失笑道:"你若全数记下,岂不成了神仙。我自忖也不笨,但学这’乾剑道‘,足足花了六天。"
她心绪激动,一时竟忘了自称"贫道",与梁萧你我相称起来。其实,这"乾剑道"纵然繁复,却不出"古算术"的樊篱。梁萧通晓算学,关节处并非死记,全凭数理推演。他见了情面带喜色,便拱手道:"道长与小子初逢,便传授如此剑法,小子无功受禄,心中难安!"了情笑道:"也难怪你疑惑了。当年那位大宗师授我剑法时曾说,归藏剑深奥无比,能够领悟者,一万个人中有一个也不错啦。贫道若得良才美质,不妨代为传授,否则剑法失传,反而不美了。哑儿虽然学了些,但限于资质,精妙处难以尽悟,十成剑法发挥不出三成。方才我见你自创剑法,聪颖难得,是以便想试你一试,如今看来,贫道还是没走眼!"
梁萧得她如此看重,胸中热血滚沸,朗声道:"既是如此,道长便是梁萧的师父,请受我一拜。"他纵然骄傲,也知了情传授这路剑法,乃是给了他天大的好处,感激之余,顿兴起拜师之念。正待跪下,了情早伸出双手,将他扶住,梁萧只觉一股柔劲涌来,颇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能,禁不住随她搀扶站起身来,心中好不吃惊。
了情防他再拜,双手并不收回,半笑半嗔道:"胡闹,我一个女道士,怎好收男徒弟!惹来闲言碎语,反而不美。"梁萧对女师男徒本无所谓,但见了情如此在意,也只好罢了。了情瞧他一眼,笑道:"剑法出自那位大宗师,贫道不过代为传授。你若有心,来日遇上,拜他为师最好!"梁萧方知她不肯收徒,乃是故意留下余地,好叫自己以"归藏剑"为媒,直接拜那位大剑客为师,不觉心生感动,一揖到地,道:"道长虽不收梁萧,但授艺之恩,梁萧没齿不忘。"
了情笑笑,让他将疑惑处说出,逐一为他解说,继而讲述心法。乾剑道的心法并非全是数术,更多的是武学。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待到星汉西流,天色将明,梁萧已将"乾剑道"心法领悟了三四层,欲待再学,了情见他一宿未睡,怕他次日精力不济,便催他回去休息。
梁萧心绪激动,回到床上,反侧难眠,好容易睡了两个时辰,便即起床,抱剑出门。此时天已大亮,忽听剑风呼啸,飕飕作响,抬眼看去,只见哑儿正在松林里练剑,起落进退,疾若闪电,一把短剑寒光四溢,森森剑气激得松针乱飞。阿雪则在一旁笑观,见梁萧出门,招呼道:"哥哥,快来瞧,哑儿的剑法真好。"
梁萧皱眉道:"阿雪,你真不知好歹,偷看他人练剑可是大忌。若她给你一剑,怎生是好?"阿雪颇觉委屈,低头道:"可是哑儿让我看的。"梁萧一愣,却见哑儿奔过来,板着俏脸,拿剑指着自己。阿雪忙道:"你别动手,他不是骂我!"哑儿看了她一眼,又向梁萧撇撇嘴,方才垂下短剑。梁萧咦了一声,笑道:"好呀,阿雪你什么时候跟她狼狈为奸,一个鼻孔出气啦。"阿雪挽住哑儿的手,笑道:"哥哥你不知道,哑儿面冷心热......"哑儿忽地伸手拧她一下,阿雪疼叫出声,哑儿猛然跳开,自个儿舞剑去了。
阿雪嘻嘻直笑。梁萧奇道:"究竟出了什么事?"阿雪道:"昨晚我和哑儿住在一屋,但又不懂手语,正不知怎么办好。哑儿忽地用纸写字,问我叫啥名字。就这么,我们用笔写了一晚,纸写完了,哑儿就写在我手心里,写了又抹。哥哥你想不到的,哑儿看上去冷冷的,心却很好。"梁萧笑道:"我是想不到,本当她只会乱打人!"他见哑儿剑法变幻莫测,偶尔也使出一招"乾剑道"。不由心痒难禁,一纵而上,叫道:"看招!"长剑一挥,却是"乾剑道"中的剑招。
哑儿没料他突然使出这路剑法,瞪眼垂剑,竟忘了抵挡,梁萧长剑及胸,她才缓过神来,不由大惊失色。阿雪失声叫道:"哥哥......"叫声未落,却见梁萧收剑笑道:"拿剑刺你也不还手么?"
哑儿俏脸一沉,回剑刺出,梁萧有心练招,便以"乾剑道"抵挡。但他初学乍练,颇为生疏,数招不到,便被哑儿一剑脊拍在手腕上,痛得他龇牙咧嘴,骂道:"小牛鼻子......"话未说完,嘴上又挨了一记,疼得他嘴都歪了。
二人拆了二十来招,梁萧一心练剑,始终以"乾剑道"迎敌,结果只听噼啪之声不绝,哑儿横批竖抽,拿宝剑当荆条,一手叉腰,摆出三娘教子的架势,打得开心至极。阿雪虽知她不会刺伤梁萧,也瞧得心惊肉跳,连叫"罢了"。了情听得叫声,出门一看,大是皱眉。
梁萧连挨了十余下,浑身上下火辣辣的,失去耐性,骂道:"让你个牛鼻子再打!"把剑扔了,猛地扑上,正要以死相拼,忽听了情叫道:"慢着!"梁萧看到了情,甚觉尴尬,心道:"糟糕,只顾着骂’牛鼻子‘,不防连了情道长也骂了。"不觉脸颊发烫。了情叹道:"哑儿,我教了他几招剑法,你陪他练练,点到即止,不许趁机打人。"哑儿连连摇头。了情皱眉道:"你这孩子,又闹什么别扭。"哑儿望了梁萧一眼,忽用剑尖在地上写出一行字:"这小贼讨厌死了,我才不陪他练剑。"梁萧面色一白,怒道:"好,你不肯就罢了。我才不稀罕。"挥袖便走,阿雪跟着追出,但梁萧怒气冲天,只顾发足狂奔,片刻工夫,便走得不见人影,阿雪叫唤了两声,眼圈倏地红了。
了情心中气恼,想斥责哑儿两句,但终究心慈,又知这徒弟天生哑疾,心性不同常人,倘若言语重些,只怕闹出事来。因而话到口边,却又吞了回去,想来思去,只得叹了口气,忖道:"她与梁萧这孩子怎就不咬弦,须得想个法子,叫他俩和好才是。"
白梅含香
梁萧一气奔出老远,坐在一块石头上,心道:"那小哑巴分明是嫉妒我,怕我学了剑法,打她个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练剑,谁稀罕么?大丈夫贵在自立,我梁萧堂堂男儿,一个人也能练成剑法!"想到这儿,心绪稍平,望着前方路径,曲折幽深,直通山顶,不由动念道:"山顶上必然人烟稀少,我先上去练好剑法,再找小哑巴比剑,杀她个落花流水。"想着展开轻功,一路攀上。不到两个时辰,便已接近东峰,遥见一座八角小亭搁在一块岩石之上,亭角伸出悬崖,状若飞鹰,亭旁有一块石碑,大书"弈棋亭"三字,字旁有注:"宋太祖输华山处"。
梁萧少时听父亲说过。宋太祖赵匡胤没做皇帝时,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陈抟。陈抟未卜先知,心知这红脸小子来日贵不可言,便拉他下棋,并以华山为赌注,说好赵匡胤若输了,等来日做了皇帝,就免去华山赋税。赵匡胤连输数盘,于是输了华山。
梁萧想着当日赵匡胤输了棋的倒霉模样,暗觉好笑。走入亭中,见有石桌一方,上刻纵横棋盘,两角各有棋子一盅,盘上也摆放黑白棋子,似为一局未完残局,不由忖道:"此地似有人来,但棋子怎也不收拾干净?"他不通棋道,但见黑棋白子左右相围,似乎斗得激烈,但激烈在何处他却道不上来。
正当此时,梁萧忽觉背后有人注视,不禁回头喝道:"谁?"却见身后空旷,寥无人迹,寻思道:"是我疑心生暗鬼么?嗯,上山徒耗时光,这里地势平坦,又没人看,正好练剑。"当下也不在意,取出宝剑纵跃刺击,练起"乾剑道"来。练了一阵,转身之际,忽觉颈后微微湿热,似有人兽呼吸,梁萧汗毛陡竖,回手捞出,哪知手掌过处,竟是空空如也。
梁萧大吃一惊,略一沉思,忽地掉过身子,背朝东方,此时午时未到,阳光自东向西照来,顿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梁萧低头细看,只见地上除了自家影子,还有一条人影,儒巾长衫,身形颀长。梁萧心头剧震,厉叫道:"谁?"那人见他看出端倪,哈哈笑道:"我乃罔两也。""罔两"一语出自《庄子齐物》,指的是影外之影,即是影子的影子。梁萧不知这两字的意思,脱口骂道:"什么王娘?我还是李爹呢!"他恼那人戏弄,趁机出口占他便宜。
那人大觉气恼,骂道:"浑小子不学无术,胡乱骂人!"伸手一击,打中梁萧屁股。梁萧臀上如被火烧,顿时暴跳如雷,觑着人影方位,反手一剑拍去,不料那人吃吃一笑,人随剑走,仍不离梁萧身后。梁萧左右开弓,剑刺手抓,却好像狗儿咬尾巴,哪里够得着。惊怒之余,翻滚后刺,凌空飞劈,诸般法子使过,屁也没摸着半个,每每站定,却又听见那人吃吃发笑。
如此一来,梁萧怒意渐去,大是骇然:"这人身法邪乎,人力不及,莫非他本就不是人,而是山精木魅?"想到这里,脊梁上蹿起一股子寒意,几乎想要拔腿就逃,但转念一想,若连对手面目也没看见,岂非太过无能。
他眼珠一转,忽地纵出数丈,站在弈棋亭后岩石边缘,背对悬崖,心道:"后面便是千丈悬崖,瞧你怎么立足?"一念未绝,忽听那人吃吃笑道:"这招也不管用!"梁萧大骇:"哎哟,莫非他真是鬼魅,我大白日见鬼了么?咦,别忙,莫非我尚未退尽,后面还有余地?"他心知若然转身观看,那人定又转到身后,当下也不转身,反手佯刺一剑,吸引对方眼神,然后大大后退一步,如此一来,对方若为人类,势必立身不住,翻到梁萧前方,露出本来面目,若不闪避,必被挤下崖去。
哪知右足跨出,竟然一脚踏空,梁萧心头咯噔一下,大叫不好,左足欲要稳住,却不料石上生苔,滑腻异常,顿时站立不住,向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老子只顾跟这鬼东西斗气,枉送了性命......"念头尚未转完,手腕忽被人一把扣住,将他落势刹住,吊在半空。梁萧惊魂未定,举目一瞧,只见一个儒生冲他微笑。那儒生年约三旬,须发蓬乱,五官清癯,一双眸子湛然若神,左手攥着梁萧胳膊,右手却攀着上方岩石,五指陷入苍苔,便似生浇铁铸一般。
梁萧瞧得他是人类,心中稍安,想到戏弄之事,又觉气恼,正想叫骂几声,不料下方一阵山风涌起,山高风大,梁萧顿如秋千般荡了起来。霎时间,他的心提到喉间,战战地说不出话来。却听那儒生哈哈一笑,手臂顺风一振,大喝道:"去吧。"梁萧耳边风响,已如腾云驾雾般翻上崖顶,犹未落地,头顶风声陡疾,那邋遢儒生后发先至,翻身飘落。梁萧又是气恼,又是骇服:"这人好生厉害,却是何方神圣?"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浑小子,赌气也不是这样赌的,若是落下去,只怕摔得连罔两......哈哈,连影子也没有啦。"梁萧怒道:"你还有脸说我,都怪你装神弄鬼,我没招惹你,你干吗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这里下棋,谁叫你来扰我?"梁萧啐道:"你一个人下个鬼棋?再说我上山时又没见你。"儒生两眼一翻,冷笑道:"我就爱一个人下棋,怎么啦?你上山时脚步震山响,扰人清静,害我忘了下一步如何走法!我不作弄你,还有天理吗?"
梁萧不通棋道,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一时竟被唬住,寻思道:"扰人下棋终究不对。"便道:"好,我不扰你下棋了,我上山顶去。"儒生道:"那也不成。华山一条路,你等会儿下山,我若正想到紧要处,岂不又被你打扰了。"梁萧怒火陡起,但想终是自己不对,忍气道:"那我下山好了。"儒生冷笑道:"好啊,你害我忘了棋路,就想溜回家去?"梁萧一怔,心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鬼书生要我怎样才甘心?"
儒生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这样好了,你乖乖呆在这里,一动也不许动,待我想起棋路,才许离开。记住不能乱动,若有声响,又会扰了我的思绪,害得我从头想起。"梁萧怒道:"这叫什么话?你十天想不起来,我岂不要等你十天;一辈子想不起,我岂不要等你一辈子。"
儒生笑道:"说得正是!莫非你不肯答应?"梁萧气道:"那是当然。"儒生道:"如此说来,我只有用强了。"他作势动手,梁萧疾退两步,手捏剑诀,凝神以待,生怕被他逼着一动不动,站个三天三夜。
儒生目不转睛,瞧他半晌,忽地一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脸胡须抖个不停。梁萧诧道:"你笑什么?"儒生也不理他,前俯后仰,只是狂笑,笑到极处,一手按腰,一手指着梁萧道:"哈哈,真笨,哈哈,真笨,哈哈......"梁萧怒道:"我怎么笨了?"儒生笑道:"我胡说八道你也信么,天下哪有这种荒唐事,哈哈,笨蛋,哈哈,大笨蛋,哈哈,高兴,哈哈,真高兴......"
梁萧当真哭笑不得,搔着头想:"我也真笨,这些浑话一拆就穿,我却当真了!哼,这坏书生,从头到尾都在作弄人么?"那儒生好似一辈子也没笑过,仰天俯地,狂笑不已。忽然间,他抓起石桌上的围棋子,一边大笑,一边脱手扔出,只听哧哧声不绝于耳,那些棋子俱都打在壁上,嵌入一寸来深,梁萧瞧得两眼瞪圆,骇然不已。
儒生扔罢棋子,忽又暴怒起来,狠狠瞪着梁萧,厉声道:"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他双眼神光暴射,犹如长枪大戟,似要将人刺穿。梁萧不自禁倒退半步,攥紧宝剑,胸口窒闷,竟似气也喘不过来。忽见那儒生目光一暗,又柔和起来,终于叹了口气,对梁萧招手道:"小娃儿,你过来。"梁萧心神稍定,呸了一声,道:"你叫我小娃儿,你才多大。"儒生笑道:"你瞧我面嫩么?嘿,论到年纪,我做你老子的老子也差不多了。"梁萧道:"你又想作弄人么?"儒生素性懒散,也不多加解释,哂道:"不信拉倒,我且问你,你方才练的剑法,谁教你的?"梁萧道:"是了情道长教的。"儒生一怔,嘿然道:"了情?嘿嘿,了情!"
梁萧瞧他神色古怪,奇道:"你认得她?"儒生摇头道:"不认得,你这路剑法我却认得。"梁萧一惊,又听儒生道:"小家伙,你再从头到尾,使给我瞧瞧。"梁萧冷笑道:"你想得美。我这归藏剑是天下第一的剑法,怎么能给你看到?哼,原来你鬼鬼祟祟,就是想偷看我的剑法?幸亏我发现得早,几乎就被你得逞了。"儒生大皱眉头,骂道:"臭小子胡吹大气。"身形一晃,凭空掠出两丈有余,足尖在山壁凸石一撑,倏忽又拔起三丈,信手折下一枝白梅,大袖振动,悠悠飘落于地上。这份轻功一露,梁萧不禁目瞪口呆。
儒生嘿然道:"你说归藏剑天下第一么?哼,我用这枝梅花与你交手,你若能将枝上的花儿击落一瓣,就算你赢。"此时虽是深秋,但山高风寒,梅花已然结出细小花蕾,花蕾吸透了露水,莹润润十分光艳。
梁萧被他如此小觑,心头大怒,朗声道:"好,可是你说的。"剑光一寒,陡然刺出,儒生手中白梅也跟着拂出。剑梅交错,蓓蕾虽被剑风激得簌簌发抖,但儒生手腕疾转,那梅枝自梁萧腕上拂过。花蕾虽说柔嫩,但经儒生雄浑内劲透入,仍叫他脉门酥麻。梁萧反手疾削,那梅枝却远引开去,又自左方拂来,在梁萧面颊上留下一片露水。幸得是花骨朵儿,若是宝剑,梁萧的脑袋就此搬家。他心惊万分,慌忙挥剑护身。
如此进进退退拆了五十来招。梁萧使尽全力,也未将蓓蕾击落半朵,反被儒生趁时抵隙,屡屡戏弄。又斗数招,那白梅忽地一斜,绕到梁萧身后,在他颈窝里挠了一下,梁萧又麻又痒,咯咯笑出声来。这一笑之间,他心念电闪:"哎哟,方才这一剑,若我以’秋高云淡势‘向左虚应,以’上穷碧落势‘挥剑北指,穷酸是万万转不到我身后啦;然后以’八面转斗势‘防身,以’万古一羽势‘反击,哪有不胜的道理。梁萧你这蠢材,怎就想不到?"
他追忆前面招数,陡然开窍,明白了许多"乾剑道"的妙谛,兴致一起,恼意渐消,心神尽被那枝千奇百变的白梅花吸住,只忖度如何虚招诱敌,如何实招进击,如何奇正互生、虚实相应,又如何攻中带守、防其偷袭。心手相应,渐渐生出一些奇特变化来。
又斗数招,那儒生忽地足不抬,手不动,倒退两丈,梁萧一剑落空,正欲追击,却听他笑嘻嘻道:"什么归藏剑,狗屁不通,狗屁不通。嘿嘿,穷酸肚皮饿啦,吃饭去,吃饭去!你若不服,明天再来。"他哈哈一笑,将梅花一扔,趿着一双破鞋,嗒嗒转过山梁,径自去了。
梁萧正斗在兴头上,对手却说不打就不打,一拍屁股走人,握着宝剑,羞怒至极:"了情道长教的剑法很好,只是我习练未精。哼,这厮小觑归藏剑,我偏要用这路剑法打败他不可。"他坐在亭中,将方才悟出的妙处回想一遍,又比划半晌,忽觉肚中咕咕作响,这才返回玄音观用饭。
到得观外,见哑儿正在看书,瞧他回来,小嘴一撅,也不理睬。梁萧心中气恼,装作不见,径自入观。阿雪下山买了菜蔬,整治了一桌素席,见梁萧回来,甚是欢喜,摆好桌子,张罗开饭。了情不好奢华,眼见菜肴甚多,便道:"阿雪啊,弄这么多,怎吃得完呀?"梁萧笑道:"不多不多,道长你看我吃。"他跟儒生苦斗半日,消耗极大,一时便如风卷残云,把饭菜扫去大半。阿雪见他吃得高兴,心里甜滋滋的,不时给他夹菜添饭。哑儿口不能言,心中却暗骂梁萧饭桶。
用过饭已是傍晚,梁萧走到悬崖边,遥望山下稀落灯火,想起白日里与儒生交手的情形,心潮起伏,当下掣剑出鞘,又练了起来。使了数十招,忽听了情喜滋滋地道:"梁萧啊,你竟然明白了这么多。"梁萧转身笑道:"了情道长好。"了情摇头叹道:"你这孩子真不能以常理揣度。既然如此,贫道也不能慢腾腾的。来,坐这里来。"她挑了块大石,坐在上面,梁萧也跟着坐上。
了情嘴说手比,在凛冽山风中,传授心法口诀。梁萧凝神倾听,与白日斗剑情形两相对照,多有领悟,一时眉飞色舞,喜不自禁。二人坐在崖边,一教一学,直说到明月中天,了情方才催促梁萧回去睡觉。
梁萧休憩一夜,次日用过早饭,又到弈棋亭旁。那儒生早在亭中相候,见他来到也不多说,笑嘻嘻折下一枝梅花,便与他拆招。梁萧得了情传授剑理,心法虽有精进,但那儒生却太过厉害,拆了数百招,梁萧仍未及削落梅花,儒生又借口吃饭,撒手去了。
梁萧气恼万分,心忖再拆数招,便能削落梅花,但儒生要走,却又拿他没法。转念再想,今日又领悟不少精义,当下又觉欢喜,拿起长剑,一招一式,细细揣摩起来。
夜里梁萧返回观中,了情见他精进神速,惊喜之余暗生疑窦,便问他白日去了哪里。梁萧大是羞惭,寻思道:"我胜不了那儒生,有辱归藏剑威名,又怎能和了情道长交代?"于是只说是觅地练剑。了情浑没料到这少年的争胜之心,也不再问,继续传他心法。
到得次日,梁萧又与儒生斗剑,但他每强一分,那儒生也强一分,总不让他打落梅花。斗到午时,梁萧又怏怏而回。但他性情坚韧,自小便百折不挠,此时一颗心尽放在归藏剑上,夜晚做梦也与那儒生厮斗,梦境所及呼呼喝喝,手舞足蹈,几次用力过猛,摔下床来,揉眼一瞧,却见明月依然皎皎。
了情见梁萧悟性惊人,欣喜至极,当下马不停蹄将"乾剑道"心法讲完,又讲坤、艮、兑、坎、离、巽、震七大剑道。
八卦之中,"坤"卦为大地,故而"坤剑道"沉浑厚重,是极厉害的防守剑术。"艮"卦为山岳,是以"艮剑道"雍穆雄奇。但这路剑法很少独运,多与"兑剑道"合使,兑为沼泽,山泽相容,一正一奇,往往陷敌于无形。而"坎"为天下之水,"坎剑道"自也深得水性,若江若海,若湖若瀑,要知"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路剑法极得"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妙谛,堪称归藏剑中最厉害的剑术;"离剑道"则为火象,霸气十足,无所遮拦,可一旦使出,便似野火燎原,势不可当。了情性子平和,说到这路剑法时,不大了然,可梁萧却十分喜欢,学来也最用心。
"离剑道"教完,便是"巽剑道"。巽者风也,风乃宇宙之气,起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巽剑道"变化多端,为"归藏剑"之最,轻柔时有扬花拂柳之妙;但若是癫狂起来,则有碎石伐木、摧枯拉朽的大威力。
最后一路是"震剑道","震"为雷霆霹雳,雷霆万钧,但只是一瞬。是以这路剑法只有一招,不出则已,出则无坚不摧。其狠辣迅疾,足为归藏剑第一。
这天,了情传完"震剑道",吩咐梁萧将"八剑道"从头到尾使上一遍。梁萧依言使完,却见了情站在当地,呆然不语,心中甚奇,问道:"了情道长,我使错了么?"了情还过神来,摇头叹道:"你使得一点儿不错。唉,真像是剑仙附体一般。真是奇怪,为何你能精进得如此神速?别说我讲明白的地方你一一学会,就是我没说到的地方,你竟也无师自通了。"她一时蹙着眉头,好生不解。
梁萧暗叫惭愧:"多亏那个儒生,若非他天天与我使气斗剑,我万不能领悟这许多妙处。但如今梅花将凋,我却未削落他一片花瓣。唉,他那等本事,才称得上剑仙......"正在胡思乱想,忽听了情道:"不过,梁萧,你若以为这八剑道便是归藏剑,那便大错特错了。"梁萧吃惊道:"难道归藏剑还不止于此么?"了情摇头笑道:"八剑道貌似厉害,实则不过是归藏剑的基本。你既然聪明,可知其理么?"
梁萧一怔,无言以对。了情抚着手中竹箫,笑道:"梁萧,这一根竹箫,很容易折断,但若八根捆在一处,你能一下折断么?"梁萧道:"若是全力施为,也能折断。"了情微微一笑,道:"若是六十四根呢?"梁萧愕然道:"那就决计不能。"了情笑道:"是呀,八剑道也不是各自分离的竹箫,以《归藏》中的先天易理做绳子捆起来的。再打个比方,八大剑道,就如宫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单一听来乏味至极,但一经乐师调和,便可绕梁三日,令人不知肉味了。"
梁萧微一沉吟,拍手道:"我懂了,’乾‘卦与’坤‘卦相合,乾上坤下便成天地’泰‘卦,坤上乾下则成了天地’否‘卦,如此一来,无异变出’泰剑道‘与’否剑道‘,若泰否两卦相交,又成新卦,如此循环演化,当可无穷无尽了。"
了情略一默然,叹道:"梁萧啊!跟你说话真是省事。许多话,只用起个头,你就都明白了。"梁萧笑道:"都是道长教导有方!"了情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孩儿,何时变成马屁精啦?"话一出口,方觉不妥,敢情她日日跟梁萧说话,受他感染,言谈间竟也少了许多拘束,慌忙整肃脸色,重守禅心。
梁萧沉吟道:"但剑法终究不比数术,后者推演变化,想也难不倒我。但’乾剑道'的路子与‘坤剑道’截然相反,坎离二剑也各走极端,要将这两路剑法融会贯通,谈何容易?"了情笑道:"这便考较人了。你就好比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八剑道是你的士兵,归藏之理是你的兵法。如今兵有啦,兵法也有啦。但真正上了战场,不按兵法,胡打蛮缠不成;只靠兵书,却又是纸上谈兵,要吃败仗的。所以说,如何用兵法指挥士兵,发挥他们的本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自古以来,名将和庸才的差别可大得很。"
梁萧听到这里,心有所悟,向了情告辞,回房歇息去了。
是夜朔风呼啸,观外雷声轰隆隆打个不停,梁萧夜中几度被风雷所惊,睡得甚不安稳。到了天明,才一推门,便有一股寒风裹挟着飞雪扑来。放眼望去,山川树木,都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他不觉想道:"这般大的风雪,也不知那个邋遢书生会不会去?"
梁萧着好衣帽,顶风冒雪,攀到弈棋亭处,只见亭中并无人影,不由忖道:"今日雪大,他莫非不来了?"念头才起,便听嗒嗒之声,转眼一瞧,只见那儒生一摇一晃转过山梁,他须发上挂着晶莹雪花,衣衫仍旧破烂单薄,许多地方露出肉来。
儒生手里提着个装酒的红漆葫芦,远远瞧见梁萧,喝了口酒,哈哈笑道:"小娃儿,还不死心啊,今天又有什么新招?"抬头看去,却见一夜风雪肆虐,梅花残败了许多,不由叹道:"过得今日,这树白梅便要凋了。罢了,今日再与你玩耍最后一回。"梁萧奇道:"为什么?"儒生冷笑道:"梅花都没有了,还玩个屁?"
梁萧蓦地生出孤注一掷的豪气,冷冷道:"今天我定要胜你。"儒生拍手笑道:"小子志气不弱,嘿嘿,可惜本事却不够。"他将葫芦挂在腰间,折下一枝梅花,上面还挂着三朵白梅,儒生迎风一抖,抖落两朵,仅留一朵。梁萧看在眼里,心头骂翻了天。要知二人拼斗,儒生须得时时护持枝上梅花,枝上梅花越多,他越要熬心费力,因为梅花虽多,但只须被梁萧扫着一朵,他便输了;反之梅花越少,儒生心神守一,便省事许多。梁萧与他斗得久了,自然明白其中道理。眼看这树白梅花期将过,枝上梅花一天少过一天,天意如此,本也是无可奈何的,但儒生公然抖落梅花,却是近于无赖了。
儒生瞧了瞧梁萧,嘻嘻一笑,随手斜指,道:"小家伙,来来来!"他内力所至,那朵将开未开的白梅花竟然忽忽悠悠绽了开来。便在这孤梅怒放的一瞬,梁萧掌中精光迸发,长剑应手而出。一时间,风雪更紧更疾。
情何以堪
二人这番交手,不同以往。梁萧一心求胜,儒生也力保晚节,是以尽管风雪怒号,两人纵横腾挪,激烈之处仍是胜于往日。
初时梁萧剑走"乾剑道",一剑刺出,倏然四散;儒生则二指转动梅枝,时东时西,只在他剑锋上弄影,仪态悠闲,便似玩耍一般;斗到二十余招,梁萧剑势变"离剑道",狂劈乱刺,儒生则四方游走,梅枝恰似贴在梁萧剑上,随他东西,梁萧见此能为,当真惊佩至极。
数招一晃而过,梁萧剑势狂烈依旧,但挥剑时略略发飘,宝剑便似拿捏不住,脱手欲出。儒生笑道:"小家伙,打不过啦,想丢剑认输?"梁萧道:"呸,说大话的,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说话声中,剑势飘忽更甚,渐与离剑道猛烈之势不相上下。忽然间,他剑锋长出,两寸长一段梅枝飞了起来,在风雪中打了个转,落下百丈深谷。这一剑将梅枝截成两段,几乎便将梅花击落。正是梁萧刚刚悟出的"同人剑"。
易理有云:"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天、火本为同气,合流较易,是以这路剑法三分狂烈,七分飘忽,乾上而离下,如火从天降,可惜这一剑差之毫厘,令他暗叫晦气。
儒生喝一声"好",一脱退避之势,梅枝破风刺来。梁萧深知梅枝虽弱,但儒生内力无匹,注入梅枝,穿肌洞骨不在话下。但若退让,反成挨打之局,当下剑势反复,离下乾上,变成火在天上的"大有剑"。易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惩恶扬善,顺天休命",这一招惩恶扬善,自是霹雳手段,与儒生以攻对攻,不落下风。
儒生长笑一声,身法陡疾,四面八方皆是人影,也不知他移身几次,出了几剑,只见梅影重重,宛若层涛叠浪一般向梁萧涌来。梁萧生平何曾见过如此身手,只觉目眩神驰,浑不知从何抵挡。仓皇间,他变"乾"为"坤","坤剑道"法后土之象,乃是天下少有的防守剑术,长剑左右盘旋,呜呜乱响,将他全身裹得严实,但"离剑道"的剑意却未收敛,如此一来,就变成了"坤上离下"的"明夷剑"。明夷之意,即是火在地下,如岩浆藏于地底,勃勃欲发。
儒生心知若让他坤离易位,火上土下,变作"晋剑道",野火燎原,便无法收拾。当下手腕一振,梅枝飘飘,自梁萧剑脊拂过,势若春蚕吐丝。蚕丝虽柔,源源不绝之间,也可织成柔韧蚕茧。不出十招工夫,梁萧束手束脚,再也使不出"离剑道",唯有靠着坤剑道苦苦抵挡。儒生占了上风,嘻嘻笑道:"小子,今日又不成啦!认输了吧。"梁萧叱道:"未必。"招式陡变,长剑如雷电叱咤,横天而出,竟是"震剑道"的功夫。
儒生飘然让过这夺命一剑,看梁萧势头一尽,倏然掩上,梅枝一晃,点他"期门穴"。但梁萧回剑奇快,长剑一转,又将要害护住,这一下又是"坤剑道"的功夫。儒生瞧他变得伶俐,微微一笑,正欲破解,忽见梁萧手臂倏扬,又变雷霆之象。"震剑道"剽悍绝伦,以儒生之能,要想保住梅花,也得暂避锋芒。
梁萧忽守忽攻,连守五次,也连出了五剑,一剑快过一剑。倏忽间,竟将儒生逼退五步。原来,梁萧这路剑招四分攻,六分守,坤上而震下,正是归藏剑中的"复剑道",易理中称复卦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复剑道攻守反复,共有七变。
梁萧变到第七变,蓦地嗔目大喝,人剑如一,疾扑上去。他这招孤注一掷,全无后招。儒生收手不及,那朵白梅连枝带花被梁萧剑风扫中,化作粉末。儒生嘿然一声,不待梁萧收势,半截残枝搭上梁萧剑脊,借力打力,一挽一收,梁萧只觉虎口猛震,长剑去似闪电,直奔山壁。
这一剑不仅带有梁萧浑身之力,更有儒生无俦神功,二力相合,只听铮然激鸣,铉元剑破石而入,直没至柄。梁萧未及转念,儒生忽地收回梅枝,后跃三尺,哈哈大笑道:"小娃儿,真有你的,穷酸输啦!"梁萧本已对他佩服无比,又见他输赢磊落,更添敬意,拱手道:"先生算不得输,倘若先生用剑,小子死了几千回也不止了。"他素来极少服人,要他如此说话,千难万难,但一经说出,却是字字出自肺腑了。
儒生取下酒葫芦,饮了一口,笑道:"小家伙你也不必谦虚,眼底下穷酸是比你高那么一截,再过些年,嘿嘿,可就难说得紧了。"梁萧道:"前辈武功如此之强,定然名声赫赫,敢问尊姓大名?"
儒生淡淡一笑,喝光手中之酒,将葫芦系在腰间,忽地朗声歌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唱到这里,忽地大笑三声,身形一晃,人已在山梁之后,再也不见了。
梁萧知他有神龙变化之能,自己轻功再强十倍,也休想瞧得见他的影子。当下叹了口气,走到石壁前,欲要拔出宝剑。但那剑竟似与岩壁连成一体,任他运尽气力,也难拔出。要知适才长剑破壁,带有两人之力,虽说拔出容易破壁难,但仍非梁萧力所能及,反复拔了四次,宝剑仍是不动。梁萧怕用力不当,损了剑刃,只得暂时作罢,寻思找来斧凿等物,再作计较。
走回玄音观时,风雪已息。了情正与哑儿、阿雪扫下屋顶的积雪,以防雪积太多,压垮茅庐。阿雪在梯子上看见梁萧,大老远便叫道:"哥哥,哥哥。"了情回头一看,道:"这么大雪天,你去哪里了?"梁萧道:"我练剑去啦!"了情皱了皱眉,道:"勤奋用功也是好的,但要练就在这里练,下雪天山路陡滑,明天就不要出去了。"梁萧听出她关切之意,心头感动,笑道:"了情道长,我来帮你扫雪。"了情眼中含笑,将扫帚递给他,随手拂去他肩上雪花,忽见梁萧身上没有宝剑。了情知他这几天剑不离身,不由奇道:"梁萧啊,你的剑呢?"
梁萧心道:"左右我已胜了儒生,告诉了情道长也无妨了。顺道问问那儒生的底细。"便道:"了情道长,我正想问你,您可知道天下有这么一号人物么?"便将儒生形貌描绘一番,又将斗剑的事情说了,方道,"梁萧并非存心欺瞒,但我无法打落他手中梅花,有损归藏剑威名,羞于说起。如今总算小胜他半招,唉,这人的武功实在高得吓人。"他说完这番话,目视了情,见她神色木然,不由得心中忐忑,问道:"了情道长,你怪我了么?"了情微一激灵,笑了笑,说道:"我怪你做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梁萧问道:"什么事?"了情笑道:"哑儿年纪也不小啦,终年呆在华山,也不是法子。嗯,我想带她到江湖上走一走,历练历练。"哑儿在木梯上听到,不禁面有喜色。
梁萧失笑道:"原来道长静极思动了。以道长的武功,定能扬名立万,威震江湖。只不过,有不少人无端端要挨揍了!"他含沙射影,哑儿如何听不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想到要与阿雪道别,又觉怅然。阿雪看出她心意,笑了笑,握住她手。
了情苦笑道:"出家人争什么名利,梁萧你又耍贫嘴了。"说着向哑儿道:"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马上便走。"三人俱是一惊,梁萧瞪眼道:"这样急么?至少待风雪过后,再走不迟。"了情笑道:"贫道素来想到便做。哑儿,你还愣着干什么?"哑儿只得点了点头,进观收拾,阿雪也随着去帮她。
梁萧见了情举止古怪,深感不解:"她方才还好好的,怎地突然要走。"心念电转间,蓦地生出一个骇人的念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脱口叫道:"道长,那儒生是您仇家,是不是?"了情讶道:"你怎地如此说?"梁萧跺足道:"是了,我想起来啦,那儒生听说您的法号时,又哭又笑,神色奇特,后来又骂归藏剑狗屁不通,必然是怨恨你了。唉,都怪我一心逞强,没早些说起,道长匆匆要走,莫不是要躲避他?"
凌空一羽
了情欲言又止,终于敛眉垂目,叹了口气。梁萧见状,更是无疑,怪道:"但也奇了,那人既与道长有仇,何不早来报复?以他的本领,谁能抵挡得住。嗯,他到底打的是何主意?"一时皱眉难解。了情听到这话,眼中也透出迷茫之色,喃喃道:"是呀,他怎地不自己来?"
二人各怀心思,俱都默然,一时山崖上只闻风吹雪落,沙沙有声。蓦然间,山下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说道:"奇怪,找遍全山都没有,是不是弄错了消息,老穷酸根本就不在华山。"二人闻言,都是一惊。
却听另一人尖声应道:"你放狗屁,老子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哼,那些道士都说见过老穷酸,你且用猪脑子想想,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读书人跟他一样穷么?"前一人骂道:"你胡老千狗放屁,老子挨了一夜的鸟风,吃了一嘴的鸟雪,怎就没看到穷酸半个影子。"头一个人哇哇大叫:"他妈的,你信不过老子,老子跟你拼了。"乒乒乓乓,似乎动起了手。
忽听一人粗声大气道:"两个放屁狗都给老子闭嘴。奶奶的,若不找到那厮,萧大爷定把咱们脑袋拧下来当蘸面酱吃。"一个粗中带哑的声音笑道:"说得是,萧大爷大约也赶来了,若没找到穷酸,俺们十九要落个谎报军情的罪名,定被抽了肠子,系在脖子上吊死啦!他妈的,都怪胡老千消息来得不稳妥。"那个怪里怪气的声音怒道:"胡老万你放屁。当初老子一说,你就忙着将鸽子放了出去,现在却来说老子,分明是想推卸罪责,老子跟你拼了。哎哟......"想必是忙着骂人,吃了尖嗓子一记。胡老万哈哈笑道:"胡老十打得好,打得妙。哼,胡老千你操我祖宗就是操你自家的祖宗,又能占到多大便宜?怎么着,鸽子是老子放的,却是胡老一让老子放的,你甭想将罪责推到老子头上。"话音未落,忽听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道:"依我看,胡老千的消息没错的,老穷酸十九还在山上,胡老十不许打胡老千了,大家上山去看。"只听胡老十高叫道:"胡老千,老子看胡老一的面子,放你一马......哎哟......胡老千你敢偷袭......"
叫喊声中,山崖顶上人影数晃,现出五个人来。五人都是又高又瘦,小眼睛、大蒜鼻子、狮子嘴,均着一身黑白相间的格子衣服,活像弄杂耍的小丑。有两人一个揪住对手的镔铁人手,一个抓住对方的镔铁锏,怒目相向,该当就是那胡老千和胡老十了。
梁萧和了情对视一眼,均感吃惊:"这五人说话乱七八糟,手脚却好快。"其中一人细声细气地道:"原来上面还有房子。胡老百,你去问下那两个人。"听声音当是胡老一了。他才说完,就见一人腰系铜喇叭,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一指了情,却又哼了一声,两眼上翻道:"老子不跟娘儿们说话。"转手指着梁萧鼻子道:"你,看到一个穿破衣服、长黑胡子的穷酸吗?"梁萧寻思道:"他说得莫不就是那个儒生?"转念笑道,"天下穿破衣服、长黑胡子的穷酸多得是,你问哪个?"胡老百哼道:"老子忘了说,他眼窝里有一颗黑痣。"梁萧心头了然,笑道:"眼窝里的黑痣?老子哪看得清楚。"
胡老百咦了一声,瞪着梁萧怒道:"你敢跟老子自称老子?"梁萧道:"你敢在老子的面前称老子,老子怎么不敢自称老子,你说老子不敢自称老子难道老子就不自称老子,老子偏要跟你自称老子,老子叫了你又能奈何老子?"他一口气说得快极,胡老百较为迟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哇哇大叫:"反了反了,混账小子,老子揍扁了你。"呼地一掌便拍了过来。
梁萧伸手一格,但觉势大力沉,心头顿凛,足下蓦地一转,胡老百站立不住,向右疾蹿,但他机变神速,倏地借势移步,一个马步站稳,瞪着梁萧,面有惊色。梁萧却更觉吃惊。这招‘郑玄转浑天’出自石阵武学中的‘玄易境’,玄奥异常,本以为出其不意,能摔这浑人一跤,谁知竟然无功。他正想如何应对,却听了情叹道:"你们寻那书生有事么?"
胡老百两眼又翻,大声道:"老子不跟娘儿们说话!"了情眉头一皱,甚是窘迫。胡老百打量梁萧,嘿然道:"小子,看不出你还有两把刷子!"梁萧笑道:"老子就是开刷子铺的,你要买刷子么,我这里可不止两把!"胡老百信以为真,冷笑道:"老子不买刷子。哎呀,不对,老子是说你有刷子,但老子不买刷子。哎,也不对,老子怎就没听说过江湖上有卖刷子的高手?"当即搔头沉吟,意甚苦恼。梁萧竭力忍笑,了情却不禁莞尔。
那边胡老千和胡老十又打起来,胡老一与胡老万拉了一会儿架,没听见胡老百回话。胡老一忍不住道:"胡老百,你问清楚没有?"胡老百道:"这边有个小子,老子几乎被他掼一跤......"话没说完,四道人影快若闪电,倏地抢到胡老百身前,齐声嚷道:"是么是么?定然与老穷酸有关啦!"胡老百双手乱摆,道:"不是不是!他说他是卖刷子的,老穷酸却是念书的,牛头不对马嘴。"
胡老万瞅了梁萧一眼,嘴一撇,忽地一把抓出,笑道:"你卖什么刷子?"话才出口,五指已到梁萧胸前,劲风猎猎,十分凌厉。梁萧一躬身,手成拈花之形,食中二指拂他小臂。胡老万好似吃了一惊,忙收手嚷道:"不对不对,胡老百,他哪里是卖刷子的?他会如意幻魔手,分明是萧大爷的后辈。"话一出口,众人无不变色,了情也诧然看着梁萧。此时阿雪和哑儿听得叫声,也走了观门,哑儿背了一个大包裹,手里牵着那头白驴"快雪"。
胡老百听得胡老万叫唤,顿时脸都白了,小声道:"老......老子怎么知道啊?他刚才又没用这招,是......是他自己说卖......卖那个的。"胡老万猛然跳开三尺,指着胡老百叫道:"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是胡老百说你卖刷子的。"胡老一也冷笑道:"胡老百,你怎么胡乱说话呢?你说萧大爷的后辈卖刷子,就是说萧大爷卖刷子。你说萧大爷卖刷子,不是在他老人家脸上抹屎吗?你在他老人家脸上抹屎,他老人家还会原谅你吗?" 胡老一这番言语,了情等人莫名其妙,胡老百却一撇嘴,蓦地捶胸顿足,哇哇大哭起来。
梁萧心中通透,沉吟道:"胡老百,你先别哭,你好好答我话,我就不告发你。"胡老百一听这话,便如黑夜里看到一线曙光,两三把抹了泪,说道:"胡老百答话,从来都一个字一个钉,踏踏实实,童叟无欺......"梁萧不耐道:"废话少说,我问你,萧大爷来华山干什么?"胡老百说道:"只因老穷酸自不量力......"胡老一忽地插口道:"自取灭亡。"胡老十接道:"十恶不赦。"胡老千高叫道:"罪该万死。"胡老万一时想不出什么词,便道:"上面说的统统都是我想好的,只是被你们抢了先。"其他四人大怒,齐齐啐了一口唾沫,胡老万慌忙让开。
梁萧得知萧千绝的消息,不觉焦躁起来,一扬眉毛,厉声道:"不要东拉西扯。"胡老百哼了一声,偷偷瞅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五年前,萧大爷突然传来黑水令,让咱们务必找到那个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老穷酸,于是大伙儿便离了中条山,满天下寻找,后来听说他在华山,大伙儿便赶来了。"了情听到这里,奇道:"中条山?你们五个莫非就是号称‘中条山中宝,一十百千万’的‘中条五宝’。"那五人两眼同时一翻,脖子一梗,齐声叫道:"老子不跟娘儿们说话。"了情瞧他们神色,心知猜得不假,不觉忖道:"我还未入玄门前便已听说过这五个怪人,人是傻里傻气,但武功奇高。他们口中所言的萧大爷,想必就是萧千绝了,可是梁萧怎地会他的功夫?"
却听梁萧又道:"胡老百,那老穷酸是谁,萧千绝为何找他?"胡老百双手一摊,哭丧着脸道:"萧大爷没说,咱们也不知。总之找不到老穷酸,萧大爷就会大发脾气,一发脾气就要动刀子,见人杀人,见鬼杀鬼......"胡老万冷笑道:"好啊,你先说萧大爷卖刷子,现在又骂他见鬼。"胡老百脸色刷地煞白,急道:"这......这......胡老万你诬陷老子,老子跟你拼啦......"便要上前揪打,其他三宝忙将二人拉住。
梁萧忍不住道:"中条五宝,你们啰唆半天,那老穷酸究竟是谁?""中条五宝"面面相觑,忽地五个脑袋一凑,嘀咕一阵。胡老一说道:"小子,你既会萧大爷的武功,怎不知道老穷酸的名号?"胡老十点头道:"对,咱们哥五个,想称量称量,看你是否真是萧大爷的后辈。"倏然上前,一招"二郎担山",左掌横拍,右掌竖劈。
梁萧正要拆解,忽见一支竹箫从旁伸出,点向胡老十腰际"神阙"穴,胡老十全神试探梁萧,不想有人偷袭,心惊之下,疾往后退,谁知那竹箫比他退势更快,正中他神阙穴。胡老十小腹一痛,面红耳赤软倒在地。耳边只听梁萧叫道:"了情道长......"话音未落,胡老千、胡老万哇哇怪叫,扑向了情。了情一脚挑开胡老十,竹箫一晃,分刺两人。胡老千抡掌抵挡,不料掌心着竹箫点个正着,剧痛无比,顿时右手微缩,露出破绽。了情竹箫抵入,一箫分出双形,胡老千肩井、迎香二穴各中一箫,咕咚一声,歪在地上,嘴里大叫道:"不算不算,老子是轻敌......"眼角一斜,忽见胡老万也摔倒在地,顿时怒气烟消,咧嘴笑道:"哈哈,胡老万,老子轻敌,你也跟着轻敌。"胡老万被点中期门穴,胸口酸麻难当,闻言怒道:"放你妈的屁,老子才不轻敌,所谓好男不跟女斗,老子这是让她一招。"胡老千笑道:"放我妈的屁,也是放你妈的屁,你可没占到便宜,哈哈。"他自觉占了上风,兴高采烈,狂笑不已。
阿雪听他们对话,忍俊不禁,咯咯直笑,哑儿也失了矜持,掩口偷笑。胡老万正觉晦气,闻声瞪眼道:"老子虽不跟娘儿们说话,但你两个雌儿再笑,老子可要骂人啦。"阿雪撅嘴道:"你瞧不起女人,怎又被女人打倒啦?"胡老十、胡老万、胡老千六眼一翻,齐声叫道:"老子不是被打倒,老子是让她一招。"阿雪刮脸道:"输了不认账,三个厚脸皮。"胡老十眼珠一转,忽道:"臭丫头,你敢往我肚皮上踹一脚吗?你敢踹老子,老子就认输。"阿雪道:"怎么不敢?"正要起脚,忽听梁萧道:"阿雪别上当,他想借你脚力解穴!哼,这家伙瞧起来傻兮兮,居然还会耍心眼。"阿雪恍然大悟道:"哎哟,多亏哥哥聪明,否则就被骗啦。"
胡老万怒视梁萧道:"你是萧大爷的后辈,怎么帮外人?"梁萧冷笑道:"萧千绝做我的后辈还差不多。"胡氏兄弟勃然大怒,纷纷大骂"骗子"。梁萧懒得理会,心忖道:"了情道长怎会出手。嗯,归藏剑经她使出,确实比我高明多了......"
就在中条三宝聒噪的当口,了情与胡老一,胡老百已斗得二十余回合。那二人久战不下,各自拆下兵器,胡老百使一个铜喇叭,不时以喇叭口来锁了情的竹箫,大开大阖间,劲风灌入,喇叭发出嘟嘟之声,叫人烦心。胡老一则使一个薄钢片打造的风车,好似小儿玩具,经风一吹,飞转不已,铁风车在了情身边飘忽来去,发出呜噜噜的怪啸声,十分刺耳。 (题图)
因他二人使尽全力,了情急切中也难胜出,斗了五十来招,胡老一陡然用力过猛,咯的一声轻响,风车脱出手柄飞出。了情见他兵器脱手,趁机挥箫纵击,胡老一移步闪避,胡老百挥铜喇叭来救。了情借力打力,挑开喇叭,竹箫在风中发出一声激鸣,压过喇叭声响,逼近胡老一心口。胡老一忙以风车手柄抵挡,正当此时,了情忽听梁萧叫道:"小心。"话音方起,身后风声陡疾,竟是那铁风车顺风转回,明晃晃的锋刃划向了情的后颈。原来,这胡老一的铁风车以机栝发出,有去而复还之妙,他发出风车,装作躲避,将了情引到铁风车必经之地,胡老百则趁机抢攻,分散了情心神,一等铁风车转回,便能割中了情后颈。
了情也非等闲之辈,应变奇快,颈后风声方起,便已躬腰低头,但依然晚了半分,即便躲开颈项,后脑也必然受伤。众人未及惊呼,却见那风车似被人从下顶了一下,斜往上蹿,堪堪从了情头顶掠过。
胡老一绝招落空,不觉瞪圆双眼,咦了一声,伸手将风车挂回手柄,未及再发,忽觉腋下一麻,半身顿时僵直。此时了情反箫点来,胡老一动弹不得,应箫而倒。剩下胡老百一人,惊得哇哇大叫,没头没脑舞动喇叭,护住全身。
谁料了情并不进击,只是一怔,垂下竹箫,慢慢掉转身子,望着松林叹道:"你到底来啦?"众人见状,都觉奇怪。胡老百见了情痴痴怔怔,大觉有机可乘,喇叭一抡,扫她背部。梁萧瞧得分明,向前一扑,捏起一团冰雪,掷向胡老百小腿。就在这时,只听空中哧的一声,一道绿影倏忽闪过,比梁萧的雪团还快了一倍。
胡老百正抡圆胳膊,背心倏麻,铜喇叭一个拿捏不住,嗖地丢得老远。这时梁萧的雪团也恰好赶到,雪中蕴满内劲,力道非轻,胡老百挨了这下,摇摇晃晃,大骂道:"哪个挨千刀的贼坯子,缩头缩脑暗算老子?有种的明刀明枪......哎哟......"蓦地支持不住,四脚朝天,訇然摔倒。
身后闹骂纷纷,了情却始终不曾回头,怔怔望着松林,眉梢上透出一丝苦涩,长叹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下来吧。"梁萧也看出古怪,抢前一瞧,只见胡老百后心隐约露出一丝绿色,一旦看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竟是半截松针。要知松林距此约有七丈,这松针又轻又细,不但穿透风雪,远及数丈,更打伤胡老百这等高手,如此神通,真如天人。
松林中沉寂片刻,忽地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树枝上冰雪簌簌而落,随之飘下一人来。梁萧一瞧来人,顿时失声叫道:"哎哟,是你?"地上的"中条五宝"也齐叫道:"是老穷酸。"叫喊声惊喜参半。那来人儒衫破旧,长须乌黑,正是日日与梁萧斗剑的儒生。
梁萧话一出口,猛然拔剑跃出,挡在了情身前,扬声道:"道长、阿雪、哑儿,你们快走,我挡他一阵。"哑儿不明所以,只是发呆,阿雪却傻傻地道:"哥哥啊,他不像坏人呀?"梁萧眼看事情危急,两个人却一个呆一个傻,心中大急,回头再瞧,却见了情也不移步,只盯着那儒生出神,不由急道:"了情道长,还不快走么?"了情却一动不动,向那儒生叹道:"中条五宝说的你都听到了么?"儒生苦笑道:"都听到啦!"
了情道:"那你要与萧千绝相见么?"儒生定定地看着她,喃喃道:"当年我答应过你,萧老怪不来惹我,我也不去找他。如今却是他来寻我,数十年的恩怨,也该有个了断!"梁萧听二人一问一答,竟然不似仇敌,倒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不觉心中茫然。
却听了情又道:"你......你又怎么知晓我在这里?"儒生眼里掠过一抹痛色,缓缓道:"那天在弈棋亭边,我见这少年使出归藏剑,便已知道了。唉,没料到我苦苦追寻二十四年,终究寻到你的踪迹,可......欢喜一过,却又如何呢......就算......就算寻到你,你终究还是要舍我而去的......"了情听得这话,眼眶一红,蓦地充满泪水,涩声道:"所以你就不来见我?"
儒生手臂挥出,似乎想给她拭去泪水,但终究垂手道:"是,若你不知道,就不会离开这里,我只想这样远远瞧着你。唉,我见你传这少年‘归藏剑’,便千方百计指导他,既让他学得又快又好,又不让他发现破绽,只盼能让你欢喜。唉,每每看到你的笑脸,我便有说不出的开心。"梁萧至此方才恍然大悟:"他就是那位用剑的大宗师么,原来他竟是故意指点我,难怪我学得那么快。"
了情摇头道:"你这样做,还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公羊羽么?"梁萧但觉公羊羽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想起当年在百丈坪上,父母曾议论过这个名字,一时心头更奇。
却见公羊羽长长吐了口气,望着层云密布的天空,惨然道:"林慧心已成了情,公羊羽还会是当年的公羊羽么?哈哈,了情,了情,恩怨情仇,尽皆了了么!"蓦地仰天惨笑,震得林梢冰雪瑟瑟而落。
了情摇头道:"我明知劝你也是枉然。但还是劝你远远走开,不要和萧千绝交手。"公羊羽冷笑道:"这怪得了谁?当年我与萧老怪两败俱伤,谁也动弹不得,唯有你在场中,你举手之间便可杀他,可你偏偏心软,救我之时竟还将他救了,还劝我二人不要再斗。萧老怪生平最重恩怨,嘴上虽然不答应,但这二十多年来当真没再找我。哼,他不找我,我也听你的,不去找他。但如今他既然找上门来,我若逃走,岂非懦夫。"
了情皱眉道:"你可有胜算么?"公羊羽摇头道:"我与他生平交手不下百次。我没创出三才归元掌时,始终难分高下。练成之后,我胜他败。嘿,那次萧老怪跑得比兔子还快。后来他武功大成,找上天机宫,伤了花无想,我虽然用‘太乙分光剑’将他逼走。但以二敌一,怎么也算我输了。后来我创出归藏剑,再与他斗,前后十余次,谁也胜不得谁。如今一过二十年,哼,我也颇想知道,老怪物与老穷酸,谁更厉害一些!"
地上的胡老一忽地叫道:"自然是萧大爷厉害,老穷酸胆敢迎战,一定落花流水。"胡老十接口道:"夹屁而逃。"胡老百道:"死无全尸。"胡老千道:"暴尸荒野。"胡老万落到最后,一时想不出好词,只得道:"你们上面说的都是我想好了的,就是被你们抢先说了。"其他四宝大怒,纷纷唾他,可惜躺在地上,口水不能及远。
公羊羽目视了情,淡淡道:"慧心,你方才拿这五人,是想制住他们,不让他们送萧老怪的战书给我吧?"说罢转身冷笑道:"黑水令在谁身上?"胡老万道:"在胡老一身上。"公羊羽走上两步,从胡老一怀里取出一枚黑沉沉的铁牌,正面刻着"无法无天",背面却是"倒行逆施"四字。
公羊羽验证无误,向胡老一道:"告诉萧老怪,我在此地等他,若是方便,不妨带口棺材来。" 梁萧听得一惊:"公羊羽遇上萧千绝,真是一场好斗,但若他将萧千绝一剑刺死,我一生大仇岂非无从得报?"想到这里,他不由茫然。忽听公羊羽厉声道:"听清楚了么?"胡老一老实道:"听清楚啦。"公羊羽喝一声:"好!"随手一掷,胡老一重重跌落,只觉浑身筋骨欲散,嗷嗷痛叫了两声,忽觉穴道竟然解了,急忙跃起,分别给四个兄弟解开穴道。
五人抱头鼠窜,正要下山。公羊羽忽地两眼望天,冷哼一声,道:"你们当这里是菜园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吗?"中条五宝闻声双腿一软,各各止步。胡老十大声道:"不走怎地?难道你老穷酸还要请老子吃饭?"公羊羽呸了一声,道:"尔等有眼无珠,敢对慧心无理。哼,限你们每人向她叩上十个响头,要么,便留下两只招子。"胡老一怒道:"老子死也不向娘儿们磕头!"其他四人纷纷称是。
公羊羽目中寒光一闪,沉声道:"好,你们自己掏眼珠子,还是穷酸代劳?"中条五宝面面相觑。胡老一忽道:"既然如此,就用那招!"胡老十点头道:"对!"公羊羽不耐道:"什么那招这招,两个招子都要!"
胡老百笑嘻嘻道:"老穷酸,别人说你很有学问,老子却偏偏不服,今天就要撕你面子!"公羊羽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就凭你们五个草包?"梁萧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胡老千瞪他一眼,怒道:"小畜生你笑个屁。老穷酸,你敢赌不敢赌?你输了就放老子走,老子输了,任你处置!"公羊羽又好气又好笑,心道:"瞧你五个弄些什么玄虚。"便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胡老万嘿然道:"老子先出个对子,你来对,对不上就算输!"公羊羽眉头大皱,但仍点头应允。却见胡老万摇头晃脑,大声道:"上联是‘一十百千万,中条山五宝’。"公羊羽皱眉道:"这算什么狗屁上联?"胡老一嚷道:"对不出就对不出,别找借口!"公羊羽脸上冷笑,胸中却甚是气恼:"这上联不但狗屁不通,且又极不好对。对联中最难对的就是数字联,这一句中竟有六个数字,‘一十百千万’这五个数一数大过一数;若以数字对数字,近乎耍赖,也显不出能耐,须得以别的五个物事应对,而且还须一个大过一个,与上联对应。不过这也难不住我,度量衡中,锱铢两斤,分寸尺丈多得是!这中条山么?大可对个北溟海之类,也不难对,但五宝照应前面五数,我却不能以五对五,须得另用他数,便似‘三光日月星’,就须对个‘四诗风雅颂’。可如此一来,又岂非无法照应前面五个物事。我呸,这算什么鸟上联,狗屁不通,狗屁不通!"(下期待续
责任编辑:傲月寒 小似)
脸红中的傲月寒:"晕死!凤歌果真高深莫测,先弄出个包含易理的归藏剑,让月寒看得头晕目眩之余佩服得五体投地,最后又弄出个如此难对的超级对联!公羊羽的智慧和月寒应该差不多吧,想必也如月寒一样,在思索N小时之后终于......没有想出下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