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少年四大名捕
第四辑少年无情
第五十六集-伸舌尖女子
第一章 同行不是战友
轻咳了一声,任怨怯生生、文质彬彬地道:"有一点,想提醒你们。"
仇烈香对这个少年人印象比较好。
--一个好像还会害羞的男子,又长得那么文秀好看,女子总会怜悯些。
(唏!就像个小弟弟,却也为虎作伥。为"夏侯"卖命,想必是受人利用操纵,万一死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的,实在太可惜、太可怜、也太无知了!)
她在蔡少保府里、相爷府里,见识过好些"娈童",那些"兔爷们"可能得宠一时,但下场往往比那些姬妾还凄惨不堪。一旦失宠,或所倚仗的失势,或者已失欢于主,遭遇更是苦惨不堪。
仇烈香一念及此,心中一股仇怨涌起,但神态却柔和了起来,挑了挑两道秀丽得像两片黑羽的眉毛问:"你不要害怕,姊姊不杀你,你说吧。"
就像有同情心的女子,看到街头流浪饥馑的小猫、小狗,忍不住要俯下身来喂食、疼惜一样。这是天性,尤其女性。
--直至她有一天突然给这些猫犬咬伤,甚至直噬她的咽喉,要攫取其性命,她才会有极其狠心的甚至异常的转变。
人常常责怪有些人为何"人心大变",但常忘了人心之所以会变,往往是来自环境、遭际的"人性大变",境随心转,心随境移:人性会变成什么,往往取决在他所处的环境和他的遭遇。
能历大劫而不移其志、经大变而不易其心,能够八方变动而一心不乱者,就算不是大宗师,也已算一号人物。
任怨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模糊、或者说,很蒙眬的笑意:"你们三位中,至少,有两位,是现职捕快,对吗?"
追命听了,点点头道:"我是捕快......"他搔了搔头,头皮屑也直掉落在肩膀上,"......不过,我总以为我是个酒徒,还曾经是个......小偷......"他拍拍自己后脑勺子道,"哎呀,真没出息啊。"
然后他望向无情,指了指:"他,大师兄,才真的像个殚心保国、主持大局的大捕头。"
无情摇首,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可以给我选,我宁可不做捕头,我只愿......"
仇烈香侧了侧头,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无情的答案令她有点儿意外:"你只愿做什么?"
无情低下了头,有点儿喃喃自语。
仇烈香靠近他,蹲了下来,仰着脸蛋儿去看他,却觉得低首的无情的脸终于有点儿血色,"嗯?"她又问了一声。
无情又呢喃似的说了两句。
仇烈香还是没听清楚。
--许是鞭风之声太响了。
三鞭自刚才几乎着了仇烈香一柄飞刀开始,就开始圈卷着鞭梢。
长鞭卷起一个又一个鞭涡。
圈圈愈来愈大。
鞭风越来越劲。
鞭声也愈渐强烈。
无情的语音也愈难辨识:"哈?"
仇烈香又凑近面靥问了一句,对那虚张声势的鞭风,很是憎厌。
这时候,她的红唇已贴近无情耳侧,她忽然心中怦地一跳:只觉得无情的耳好柔、好白!
--白得就像一块暖玉贴在那儿。
几绺发丝垂下,触及耳郭,那就像一片冰糖糕,仿佛可以吃下肚里去的,是甜的,沁的,弹牙的。
那时,无情也觉得仇烈香已很接近自己,一阵如兰似麝的香味,送了过来,他不禁心旌一阵摇荡。
可是,他说的话,仇烈香还是没有辨清,他也改了话风,把原来的话吞了,因为他感觉两道极为仇恨、凌厉的目光,向他疾射而至,使他几乎错以为是两道凌厉的暗器。
不。不是暗器。
是目光。的确是目光。
--目光来自那少年。
少年任怨。
没有错。是他。
(为何他的眼光竟是那么恶毒和仇视?只要一时不察,便谁都没有留意。)
无情心中稍稍一寒,随即反问:"你问来作甚?"
任怨道:"你们既是捕快,就不能随意杀人。是否处死,自有王法,你们只能缉拿人犯,不能妄动私刑。"
无情与追命面面相觑。
追命好一会儿才吹了一个口哨:"你说得真好......有道理......"
无情也道:"真多谢你的提醒。"
追命接道:"你这位少侠的高见......咳咳......我应该跟你介绍一个人......他才是真正的捕快......你刚才那番话,他一定能听得进去,而且深有同感。"
连无情也点头不迭:"对对对......他才是真正称职,不,虽然还有点儿古板,但肯定是正义而且执法如山的捕快......他比较、比较适合你吧......"
追命百分之百的同意,道:"那个人是个铁馒头,你这些话一定挤对得了他......他就是我二师哥......铁游夏......可是很抱歉,你这种说法,却肯定罩不住我和大师哥--"
无情这次说的话比较长,口气也很冷峻,他清楚明白,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们知道,要跟你们这些无所不为、无恶不作的宵小之徒斗争,我们顾忌愈多,掣肘愈多,就失败得愈彻底,受欺得愈容易,也死得愈惨......所以,我们无视于这些刑律规条,而且我们不是普通捕役,而是自当今圣上授权予世叔神侯之衔,再诏告册封为六扇门中的御封大内捕头,我们大可不必遵守一般官衙捕役的约制。而且,在必要时,我们也不打算遵从一般捕快的做法和规律。关于这点,你们明白最好,不然,在必要时我们也一定坚定不移地独行其是。"
任怨抬起了头,看着无情:"你的意思是说: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为所欲为,任意行事?"
无情也缓缓抬头,看着任怨:"我澄清一下,我的意思是:若遇十恶不赦、不肯就擒,而且打算滥杀无辜下去、恃武行凶者,我们有权杀了人犯,不必先上报投狱。"
任怨一双秀目,带点儿媚,蕴着狠,盯死了无情:"大捕头,你这样当捕头,跟杀手、刽子手有什么分别?"
无情双目如刀,非常利,有点儿冷,看定了任怨:"有分别,我们是持正卫道,除暴安良。我们不为私利出手,只为天下公道执法,跟杀手、凶徒为钱为权、为名为利行凶刚刚相反。我们是天敌。"
任怨对着无情,他一双眼仿佛在距离间发出了一连串刃锋。
无情也看着任怨,他一双明目仿佛越过空间,绽出了灿丽的烟花。
"我们不一定是敌。"任怨忽然微笑,笑意带着不明朗的阴凉,"有一天也许我也当捕快,我们是同行,也是战友。"
"同行不一定都是战友,"无情也微微笑了一笑,带点儿讥诮和倦意,"如果不抱着同样清廉守节,清慎为民之心,就算是同僚也非同志。"
任怨冷笑道:"你不怕死吗?就算你瘸了一双腿,连站起来都不能够,我就不相信你不想活得长一些。"
无情的脸忽然热了起来。
--在皇宫里那些皇亲国戚、太子公侯,耻笑他是残废,他倒也听惯了,可是今天却特别愤怒。他不喜欢这些人在仇烈香面前,老是叫他"瘸子"、"瘸子"......他就是不喜欢!
"谁都怕死,"无情的声音拔高了起来,"但怕死也得死!对付奸佞小人,就得要连死都不怕,还怕你个啥!对付真正的宵小与恶人,只要有一丝畏惧,就反为所乘!"
任怨陡地哈哈一笑:"你终于生气了--我还以为大捕快一向冷静从容,无人可以激怒的。"
说到这里,无情正要回话,仇烈香忽然用一枚食指尖压在他唇上,"嘘"了一声。然后,刀光一闪。
第二章 同僚未必同志
一道刀光!
--带着绯色,疾打任怨!
任怨是个狠角色。
绝对是。这点丝毫不必置疑。
他如果要暗算一个人,不但肯定对方意料不到,他甚至可以让对方以为他才是他的贵人,到对方死的时候还会感谢他。
他虽然很年少,但在"四分半坛"里,得到器重和擢升,完全就靠他这种让人不防范,但又易生好感,而且凭借办事强干、可信赖的态度,很快就出人头地,直至他和任劳给拉拢到"夏侯"组织之际,才遽然反了"四分半坛"的陈氏兄弟,几乎没倾覆了整个"四分半坛"。
可是这一瞬他也没想到:仇烈香会突然对他出手。出手就是一刀。
一刀飞来!
紧急中,他一偏首,一扬手。
手很秀气,像个女子的手。
他一手夹住了刀锋。刀锋在他指间兀自颤动不已。
他的脸发青,如果不是月色太白,火光太炽,他也许还得脸色发蓝。
这一刀,他是接住了。
他的手也举在半空,五指并合,没有缩回来。
任劳也大吃一惊,拦身在他面前,他一向很照顾这个年轻人,事事都护着他,虽然他也愈渐觉得,这年轻人已一日千里,比他还狠,比他还精,甚至比他还强还悍,但他还是全心全意地照顾他。他们真正的同行不多了,就那么几个,而他年纪毕竟比任怨大多了,照顾他是让他感觉到"还有个弟弟"的良好感觉:"你怎么了?"
任怨摇摇头,目中露出惊栗之色。他摇头的时候,两绺发丝掉落下来,显然是给刀锋划断了。
他的右手还攫住刀锋。可是,五指的指甲已开始渗出了血水。开始只是有点儿绯色,可是,很快就溢满了五只手指指甲的凹沟,看去指甲周边全围绕了红色,溢满了血液。
--这一刀之力,如此之锐,完全不像是一个秀美女子随手发出来的。
任怨五指一松,飞刀当地落下。
任怨盯着仇烈香,眼色转为惶恐。仇烈香哈哈笑道:"你放心,我的飞刀,有的淬毒,有的全不沾毒,我对你已算网开一面......咯咯咯......我不喜欢任何人用难听的话说他......我就是不准!有我在,谁说他都不行!--我不用淬毒飞刀,是放你一道,别再惹毛本姑娘!"
任怨这才缓了脸色,只惨笑了一声:"好,好......亏我们还同是少保府的养士,真可谓同僚未必同志,厚此而薄彼也!"
仇烈香靥上闪现一阵薄怒:"才不是。你们是他养士,我们母女决不是!"
大家见她一刀之利,谁也没打算跟她强辩下去。
追命这时忽道:"话说回来,任鹤立在这时候故意问这番话,其实是醉翁之意吧?"
任怨冷哂,瞄了他一眼:"在这儿饮酒的好像只有你。"
追命笑呵呵地道:"你想套出我们一番有违司职、有辱国体的话来,方便你们走报上去,正好可以上参我们一把,罢免我们的官职,让世叔在六扇门里再无声援。"
任怨在端详他秀美的尖指,好像很痛惜的样子:"我们是敌人。我们就算参奏你们,又有谁会相信?"
"你只负责问,要诬告我们,你们还不够班,"追命带点儿醉意笑嘻嘻地说,"你们不够,有人够。"
三鞭道人冷笑:"我在朝中可无官职。我是武林人,今天只来料理江湖事。"
追命笑盈盈地道:"你?你也不够。"
任劳吼道:"谁够?"他瞪着的眼、竖着的眉、躬着的背,和箕张的手都像一头老虎。
可是他尽管很矍铄,但予人的感觉,还是有点儿累。
他的确是巴不得把眼前这三个年轻人撕下来吃掉,吞到肚子里慢慢消化折腾,但他又目睹仇烈香一刀伤了任怨,先前还一刀要三鞭道人见了血,加上一地的死人,他知道今番自己造次不得。于是,脸上和功架,更是气吞万里如虎,但未有把握前,他可没意思出击。
他以前在他师门里,的确是一号人物。够狠够辣够厉,也够厉害。可是俟任怨也成为他同门,而且擢拔迅疾,地位还愈渐超越了他,他就愈渐发现自己,没想象和自信中那么厉那么辣那么狠,比起来也有点儿不够厉害。
等他和任怨等皆背叛了"四分半坛",加盟"夏侯"之后,发现在"卑鄙"二字上,他跟三鞭道人、多指头陀这些人比都不能比。不过,三鞭道人教他的一句话,还有一件事,他倒是记住了:
有一天,三鞭在集训时,公开问"夏侯"的杀手们:"为什么要攻击?不必多说,只说最常发生的两种攻袭理由。"
当时,任怨就回答:"因为服从命令,所以不问原因。"
三鞭道人微微一笑,道:"谁的?"
任怨即答:"您的。"
三鞭道人冷哂道:"你太年轻,胡答一通。当然不算下达命令去攻击,而是你自己主动出击的理由。"
这时,任劳才抢着回答:"防卫。"
三鞭点头,道:"这个自然。"
任怨这时才缓缓地道:"为了好处。"
三鞭偏首问了一句:"好处?"
任怨道:"就是利益--任何对人做出攻击,都是一种利益行为,哪怕为财为色,为权为名,甚至为了报复,也是要使自己心里得到满足和快乐,也就是一种利益。"
任怨答过了之后,在场的其他三十九名子弟,无一能再答得出来。
因为都给任怨一句话答完了。
--为了利益。
"不错,"三鞭好像对这答案非常满意,"任何攻击,不外乎为了好处,就是所谓‘利益’......"
于是,他作了结论:"所以,当自己没有把握的时候,就千万不要主动出击,因为万一攻击失败,自己不但没有好处,反而可能遭到受伤、挫败、损失......这都是划不来的事。"
"如果没有胜算,就不要出击。"三鞭道人再强调了一次,"那跟出击的原意完全违背,所以不如不出击。"
大家都答:知道了。
任劳不仅是"知道"了,而且还牢牢地"记住"了。
这理论很管用。
今晚,他也就是相信:三鞭道长必定是有胜算,才来打这一场仗的,不过,现在形势上看来,伤亡枕藉的仍是"夏侯"这一方;所以,自己还是要像任怨那样,沉潜一些方为上招。
任劳更记得牢的是:
那一遭三鞭的问答之后,晋升得更快更速的,是任怨。
可是,任怨当日第一个回答,虽然是给三鞭斥为"胡答一通",不过事实上,三鞭虽斥为"胡答",但心中却着实高兴,迁升任怨更迅疾,一下子,任怨已俨然除了三鞭道人之外,在"夏侯"组织里已在所有人之上。
于是任劳仿佛多明白了一件事:
有时候,回答问题时,不一定要答对--答错也是一种回答的方式。
连问问题也是可以这样推论:不一定是不懂才问,有时候,正因为懂,所以才问。这种问题才能问得贴心。
所以他吼着问了那一句--谁够?
追命笑着遥遥一指:"他。"
追命指的是先"夏侯"杀手群而入的那中年汉子。
"他一定够。"追命再补加了一句。
第三章 这一刻,你的心情
追命指的是那个带领"杀手"进来的中年人。
这个人容貌猥琐,形容鄙恶,但行止十分谦恭。可能是这人,使得无情也升起一种莫名的寒意,而且还一时不知何故、何以、何致于此。
那中年人忙欠身道:"崔捕头言重了。奴才我只是个小人物。"
追命眯着眼笑着说:"小人物?‘相爷府’里第一把手,蔡丞相手边最有实权的亲信之一:孙总管,我看阁下才是深藏不露的顶尖人物。"
那中年人打躬作揖地道:"不不不,我只是相爷府里打杂的,承蒙相爷瞧得起,兼管点儿庶务,崔三爷切莫把小的往钩子上挂,我这四两肉卖到西藏也卖不了价。"
追命哈哈笑道:"厉害,厉害,高明,高明,我查了你两年来历与身份,却还是没有着落。反正,看来,我们这几个小辈也未必活得过今晚,你亮出名号也无忌惮了吧!不过,你谦让也没有用,这群杀手可是你引入一点堂来的哦!"
那"孙总管"马上退后了两步,好像让路给军队似的,躬身道:"不不不。我只是替相爷托靴上蹬、打伞提袍的,帮闲在相爷府抹尘揩窗、斟茶扫地的,这回,是少保府的人过来借路,我熟路,管带引过来,其他的,他们来干什么,我可不知晓,也不关我事,大家千万别误会......我只是个小人物。"
追命哈哈笑着,眼里可一丝笑意也无:"蔡相爷手上大将牺牲了一批,又换一批,十年来换了数以百计。相爷府里管事的,培养了一批,又换走了一批,伤亡数以千计。就算在朝廷里相爷的亲信、部属,年年替换,也不计其数,孙总管却依然屹立不倒,备受重用,岂是小人物而已?而我们连阁下大号都只风闻而或暗自猜测,或未敢置信,不知总管大人可否见告?"
孙总管依旧谦卑:"我哪有大号?我连小号也无!人见我形容猥亵,就叫我‘收皮’。‘收皮’是粤、闽一带俚语,意即完蛋、凋谢之意,这种名号,有污捕头大人耳闻,见笑了,见宥了。"
追命跟无情对觑一眼。两人在这片刻之间交换了一个讯息。
一个共同的讯息:
--这人不好对付!
--追命用话语挤对得那么厉害,只要这人有一丝浮躁,一点儿飞扬意气,只怕都会沉不住气,亮出真身、说出名号了,可是这人居然圆滑如故,沉潜依然,谁也套不牢他。
--事实上,眼前局面,三鞭、任劳、任怨,加上这个"孙收皮",如果连同他也出手的话,只三小(无情、追命、仇烈香)应敌,恐怕胜机不大,活命的机会也甚小。
这个"孙总管"大可无虞,报上名号,再行灭口。
不过,这孙收皮还是三缄其口,不亮身份,可比涂了油的泥鳅还滑。
事实上,追命、无情、甚至铁手、萧剑僧以及懒残大师的女弟子,无不追查此人的真正身份,甚至怀疑他就是几个近二三十年来突然销声匿迹的几个武林高手,或几宗江湖公案里的涉案人。
这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至少,是三个重大目的之一。
不过,看来,孙收皮很机警,也很警惕。
--"尽可能查清孙总管的身份和来历"这一个指令,只怕,今晚是决难以办到。
这是追命和无情面面相看时所交换的讯息。
但他们互看时的片刻,却又读出了彼此的强烈感觉。
追命竟看出了无情的惊惧:
(我这大师兄,冷静如千年浸于深潭的剑,不动如万年屹立雪顶的峰,他......他怎么在眉宇间竟然出现了惊惧!)
无情却在刹那间看到追命的疑虑:
(但凡有这种表情的时候,他知道这个江湖历练远比他深比他厚比他博的"三师弟",一定想到了些什么蹊跷与关键,然而又仍不便公开揭露与说明的。)
可是,他们都也有喜有虑,虑的是:今晚,至少,一个"查明身份、来历"的"师训",他们是一定无法达成的了。
喜的是:孙收皮说明了不插手这一场打斗,他言明他是"引路"的,不过,更明显他是在"观察"的--大家既不能对一个从"相府"里派出来的"主管级"人物下杀手,不过,如果他守约的话,他也不应该插手帮任何一方。
--如果他守约的话。这点很重要。
不过,只要他"守约",言而有信,那么,追命和无情心里估量:自己这边对付三鞭、任劳和任怨,就较有胜算。
无论如何,在今晚的战局而言,这是件好事。
何况,他们还在等。
他们不认为"少保府"就派这几个人来。
--既然有第一批(林十三真人、张怀素和那些护院林清粥、何问奇、高远兴等人),而第一批旨在引走铁手、萧剑僧这干战力极强的"一点堂"高手,以及主掌刑律"六扇门"里朱月明等立场浮移不定的好手,而这一次来的第二批,才是真正的杀手("夏侯四十一"与三鞭道人),那么,还有没有第三批呢?
(第三批的来意又是什么?来的又是什么人?到底,有没有第三批?这孙收皮,或是痴人关七,算不算是其中一批?其最终来意又是什么?)
这是无情和追命最想知道的。
但不到最后关头,是问也问不出来,看亦看不出所以然来的。
--不过,少算孙收皮这样一名"大敌",仍然绝对是可喜可庆的。
(只要他真的不会出手!)
(不插手这一场剧斗!)
仇烈香就站在无情身侧。但大家最提防的就是她。
因为她看来对任怨很有好感,但只要任怨对无情一句出言不逊,她马上就几乎一刀要了他的命。
她的刀的确很厉害。厉害得无情也禁不住想问:你这飞刀有什么名堂?
--大敌当前,这不好问。
仇烈香也还想问他:刚刚你说但愿......但愿什么呀?
--不过大敌未退,不方便问。
可惜仇烈香没有听到。无情已经说了。
她没有听到。没听到他所说的。
有些话,你会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有感而发。
可能是因为:
你寂寞了。你想他了。
你忽然因一事一物一句话一首歌一个情景一个消息一幕戏一滴泪......而感悟了。
你想告诉他。你真的想让他知道:这一刻,你的心情。
可是,没有用。
因为这一刻,他(她)不在。不在你身边。
你只有告诉给你自己的寂寞听。只有你和你的心知道。
此时此情。
--这一刹那的心情。
忽而,无情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问了一句:"嗯?"
仇烈香不明白,也回应"嗯"了一声。
无情小小声问:"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些什么话?"
仇烈香心中奇怪:我只是在想,我没有说话啊--他是怎么听见的?
她脸上红了一红,说:"我在想事情,没说话呀!"
无情好像有点儿失望,不过还是说:"你不要担心,这一仗虽不好打,但是只要......"他倒没马上说下去,反而顿了一顿后又问,"你是不是担心--"
仇烈香倒是奇道:"你以为我担心什么?"
无情指指后面的门墙:"你这样过来,好像是犯了规似的,是不是怕回去......不太方便?"
"回去是肯定有麻烦。"仇烈香觉得无情倒真的心细如发,还是被他给看出来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也没啥大不了的事,我刚才倒是在想......"
无情专注在听。仇烈香好像有点儿尴尬,一时没往下说。
"你刚才......"无情想不问,却还是小声问了。他也有点分心在追命与孙收皮的对答上,那毕竟对他而言,也是重大目标和任务之一,"......在想什么?"
问了,他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应不应该知道。
仇烈香却笑了,回答这么一句:"我饿了。"
第四章 我饿了
"我饿了。"
--这一句,在这大战将临的生死关头,显得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
无情却没有诧异,只从袖里小心翼翼地,十分谨慎地掏出一物,向上递给了仇烈香:"喏。"
仇烈香不自觉地几乎要往后一缩,因为觉得那事物很尖。遂而闻到香味,但那不是馥香,而是一种惹人垂涎的香味,细看才知是:一串莲藕!
天!一串莲藕,只吃了一块。
刚才无情还摔了个大跤,他连轮椅都顾不及扳正、暗器也未发放,可是,他袖里保着这串莲藕,却连一点儿沙子、一点儿污迹也没有。
--他刚才为了不让这串莲藕沾污,几乎连命都保不住了。
他还在伸着手递给她,一双目光在月下充满了期盼,见仇烈香呆在那儿,似乎有点儿不明白,就说:"你先吃,我已吃了一片,好好味。"
仇烈香强忍泪花在眼眶里滚动,噙住不让泪儿落下来。这时,那莲藕竹串的尖端,离开她的美目,也是很近很近,只要她再一俯身或无情一伸手,都会刺进她眼里去。
因为无情是坐着的,仇烈香俯着首跟他说话,背着火光和月光,无情不是很方便一直仰着面看她,所以也没注意她眼里的泪光,而且她也不让尖刺太贴近而稍稍后仰。
"你......我给你的东西,"仇烈香佯怒道,"原来你一直都没有吃!--你骗我!"说着,却伸出丁香小舌,在一片莲藕上舔了一舔。
"我......我不是没有吃......"无情看似痴了,讷讷地道,且涨红了脸,"我是不舍得吃完......"
"这样我辛辛苦苦烤给你、烧给你、煮给你吃的食物,会变坏,变味的呀!"仇烈香跺足道,"你这样......不听话......我以后不弄给你吃......"
说到这里,她忽然有点儿说不下去。因为哽咽。
这时鞭风大作。
无情没有听到仇烈香饮泣之声,因为鞭风太烈。
三鞭道人把他愤恨都舞在他的鞭风里,把他的妒恨都爆炸在他的鞭劲中。
无情却真的担心仇烈香怨责他。
(我真的不是不喜欢吃。)
(我是不舍得吃。吃下去,就没有了。)
他甚至连每一支竹串子都留着,不舍得丢弃。
他不敢告诉她。他怕她会更生气。
忽听仇烈香换了一种声调,说:"你刚才叫我不必担心,这一仗是不好打,但只要......只要什么,你没说下去。"
无情这回倒是听清楚了,他说:"--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打的仗,生死成败,又有何妨?"
--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打的仗,生死成败,又有何妨?
这次仇烈香是听到了。听清楚了:
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打的仗,生死成败,又有何妨?
仇烈香只觉喉头一热。她心里也几乎喊出了那么一句:好!就冲着你在此时此际此刻此刹那这一句话,我决不伤害你!决不杀害你--如果我连你也杀伤,那么,我唐烈香,对这世上人、世间情,已灰了心绝了望杀尽世人亦不再转善念!
他们就在这鞭风火光中有过这样剧烈的情感激荡。
这使得三鞭道人更是愤怒,简直是怒火难熄!
--他们这对崽子是啥意思?
这两个不要脸的狗男女,居然当着我仙人的面谈情说爱!
--这还得了!
三鞭道人只觉一种莫名的愤恨!甚至是羞辱!
--那不只是对他这次杀局的蔑视,也是对他武功的奚落,更是对他个人的分量瞧不在眼里!
他一生奸淫过的妇女,不计其数;杀害过的男子,也不胜枚举:只见过受害人在他淫威之前,畏惧求饶、恐怖求情,甚至不惜相互出卖、互相残杀,以保全身,怎会像今天晚上,这两个人居然当众卿卿我我,旁若无人!
--无人也就罢了,还无我余近花!
他愤出了恨。恨出了愤。
他决定出手。出手不留余地。
他蓄势出鞭。鞭圈如无数灵蛇翻滚。鞭风更烈。
他要出手了。他要活活鞭死这对"狗男女",他要他们在他的鞭下求死不能、求生不得、求饶得哀号,求恕得折磨!
唯有这样他才能泄愤。唯有如此他才解恨。
冤冤相报何时了?恨恨相报唯死了。
忽听有人呼噜噜又喝了几口酒,呵呵笑道:"你们一个饿了,一个递吃的,哈哈哈哈哈,我也饿了,不见得有人予我吃的,给我香的......太不公平了,太不好玩了......看到你们,我又想起我一首自创的好诗,好想吟给大家听--"
这一番话,气得三鞭几乎掩耳,在心里怒喊:
--什么?面对我这么残酷、强大的敌人,你们不但谈情说爱,现在居然还有人要吟诗!
(岂有此理!杀千刀的!)
(--诸葛老儿培养的这批徒弟,又喝酒又谈情又吟诗的,到底是啥活儿呀?)
追命这一番话,倒是使无情和仇烈香都从浓烈情愫中警醒了过来,无情冒汗道:"吟诗,三师弟您就不必了吧......"
仇烈香痛苦地道:"三哥您就免了吧--"
"免?不行,不行。"追命咔咔咔咔地笑着,说:"你们刚才那一番对话,好感人,好值得回味,好应该纪念一下,且听我来吟好诗......"
(你们真的以为我旨在吟诗吗?)
(我只是要你们清醒一下:大敌当前......三鞭和这一老一少,还有这姓孙的老狐狸,以及匿伏在暗处的人物......都是不好惹的,莫辜负了世叔、石公的一番部署。)
(......大师兄,那香姑娘是个好女子......)
追命只觉心口一阵痛。很楚的那种痛。
(......小透,小透,是不是你,仍活在我心里,给我这一世透心的伤!)
(透心的痛!透心的寒和凉......)
第五章 可怜词人苏东坡
于是,不顾大家的反对,而蓄意为了要使无情、仇烈香凝神应敌,和故意气煞三鞭道人让他乱了章法、逼出他杀手锏的追命,还是在连饮几口烈酒之后,大声在月下朗诵了这几句词: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一次,追命其实诵得相当好,由于可能他正眷念小透姑娘之故,所以也诵得特别有感有情,到了中段之后,还用吟唱的方式,歌之咏之,十分悲怆凄凉。
是以,这一回,连无情和仇烈香都听进情绪里了,都没着意要他停下来。
却不料一阵大笑。笑声沙哑。且多痰。
笑的人捧腹不已,还"喀吐"一声,吐出了一口浓痰。
一时间,气氛尽给破坏无遗。
追命也吟咏不下去了,怪眼一翻,见笑他的人,居然是又老又疲又装凶悍的任劳,他压着怒气,问:"怎地?"
任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死我也!"
追命没好气地道:"那你去死吧!我不见得有啥可笑的!"
任劳那种夜枭般的怪笑,夹杂着老人家的喘气,实在十分杀风景:"你刚才......那个诗呀......连我也懂......"
追命更没好态度:"你?你懂个屁!"
任劳指着他咔咔大笑:"这诗才不是你写的!是一位名人的......你抄人家的,却说自己的,无耻无耻,哈哈哈哈!"
追命只觉一脸没趣,懊恼地道:"算了吧!这首词太有名了,谁不知道--"忽然眼珠一转,反问,"谁是原作的?你来说说看。"
任劳咔咔大笑。
追命再道:"谁写的?说呀!"
任劳笑得更厉害。
"你别笑呀!说哇!"
任劳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你别告诉我,你光会笑,不会说话。"追命追击。
任劳一面干笑着,一面望向任怨,又看看三鞭。
三鞭道人,脸色铁青。任怨可没看他。
任劳忽然有点儿笑不出来了,"喀"了一声,好像给一根猪骨头尖刺卡住了喉咙。
"你不是自己也说不出来就笑人吧?"追命可不饶人。
--谁扫他的兴,他就扫谁的颜面!
任劳满脸怨愤地搔搔头皮,拔拔满头白发,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嘛......这个嘛......"忽然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了!"
"知道就说吧!"追命好整以暇。大家都望向任劳。
"那是......"任劳说,"--朱月明。"
"朱 月 明 !?"一时间,大家都哄笑了起来。
仇烈香笑得弯了腰,趁机抹了刚才颊上的泪,忍笑道:"我笑得实在不行了......为什么是朱月明?"
"原因太简单了。"追命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词写的是月有阴晴圆缺,而第一句就是‘明月几时有’,后还有一句‘转朱阁’......难怪这位任老先生会想到是朱刑总......"
这回连一向沉得住气的孙收皮也忍俊不禁,插了一句:"要是朱月明那胖子能写出首像样的词儿来,我这姓孙的就问一百句老实答一百句!"忽然想起自重身份,就歇声不说下去了。
无情也笑了。他这一笑,连仇烈香在笑里看了,也觉:飞渡浣花溪,梦遥舞犹寂。
无情笑道:"可怜诗人苏东坡。"
追命笑到呛着了:"可爱的诗人朱月明。"
仇烈香也笑得红云飞上了脸靥,无情看在眼里:风情无限,剩几笔,晚晴图画,依依还挂。
仇烈香轻抚心口,笑得花枝乱颤,说:"可悲的评词人任虎行!"
任劳涨红了脸,憋得像只老蛤蟆。
任怨用眼尾睨着他,也有点儿吃惊。
他开始是从来不知道:这老家伙也懂得诗。
后来是不知道:这老家伙该如何下台!
现在是不知道:原来这老家伙的脸会这么红!
红得像刚煮熟了的螃蟹。
--不过,再熟的螃蟹也不会显得那么疲惫。
不过,再累的螃蟹也不会像他那么愤怒。
他就像一只又累又怒但又刚给下了锅的螃蟹,一振而起,虎爪豹拳,一齐攻出,还大喝一声:"我宰了你们!"
大概,跟所有人一样,谁也没有想到,任劳在这些人里,会抢先出手。而且是为了一首词出手。
--大抵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做梦也没想到。
右虎爪,是抓向无情。左豹拳,凿向仇烈香。
他虽然生气,可是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高手,并没有乱了章法。
仇烈香拦身在无情身前。
她左眼盯住任劳左豹拳,右眼盯住任劳右虎爪。
就在这一刹那间,拳爪全变了。
--变成左边虎爪右边豹拳。
其实左右拳爪并没有变化。变的是招。
任劳将左右双手肘部关节一交错,变成分叉出击,自然右左爪拳互易了。
这一来,如果敌人认准了存心破解,给这陡然一变,会乱了套,失了方寸,很容易为他所乘。
加上,任劳这一招,非常阴损。
他别的地方都不攻,一爪一拳,全攻向:仇烈香的胸前--
胸脯!
他要凌辱她!凌辱这个讪笑过他的女子!
像他这种人,在这时候当然会忘了:原来是他自取其辱。
第六章 老吠吠外传
人必先自侮而后人侮之。记住这句话。
这句话的含义很多,但都是很有道理,而且,到今天依然用得上、行得通、说得过去的:
一,人侮辱你,是因为你先侮辱了自己。例如:一个人自己若甘为奴才,自然难免要受人驱使,受人侮辱。
二,你先小看了自己,别人才会小看你。例如:你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别人难免会轻侮你的才能,甚至人格了。
三,是你先欺侮了他人,人家还手抵抗你的欺侮时,把你击败,同时也形同欺侮了你。例如:某人为求名求利,不惜去污蔑、陷害、诽谤、打击他人,用压倒对方的方式来抬高自己,赚取利益,对方一旦有实力反击之时,那些污蔑、陷害、诽谤、打击很容易像魔头一样,反噬其身,侮人者反遭人侮,那可算是报应;就像吠人者反遭犬噬,却也是天理循环。
坦白说,任劳现在发出的怒吼,与其说似虎啸,不如说像犬嗥。
--听说,在江湖上,杀伤力奇巨、正统绝传的"虎啸"的高手,大概就只有"连云寨"的"虎啸鹰飞灵蛇剑"劳穴光、"老虎啸月"聂千愁、风云镖局"九大关刀"龙放啸等几人,而正宗的"狮子吼",则要少林派少数几名佛门高僧,以及初崛江湖已一鸣惊人的燕狂徒才可以办得到。
任劳所发出来的,只是"吠"--狗吠。
可是这吠声很尖锐。很厉辣。很有穿透力。
--从这"吠声"也可以吼出他心里的不平衡:嫉妒、气急、愤慨、不平、怨愤、痛恨、痛苦,甚至形成了自我折腾的煎熬,对自己失去判断,对他人只会痛批的失控与悲情的乱序。
这种性情,对人对己,都非常危险。
任劳本名当然不叫"劳"。他也有个本名,就叫"软钦",可是,这种名字一旦放到江湖上行走,很容易就给人笑话:软钦软钦,又软又欠金,这岂不是有点不男不女来着......于是他弃之不用,用了好几个比较凛凛生威的大号:例如:半生、闲人、儒迅、子湘、天涯、白水、我素、纵横、锐案、天堂--试想,这些非常飘逸或威风的名字,一旦加上他原姓"任",不是非常响亮、动人、有意境么?
--任半生、任闲人、任儒迅、任子湘......
还有任天涯、任白水、任我素、任纵横、任锐案、任天堂......都很不得了,一听就知道是江湖大人物,一看便晓得是武林大豪。
可惜,这些名字都传扬不开去。
可恨,这些任劳喜欢的大名都流传不广。
不知怎的,大家看他从年少迄今,一直郁郁不得志,愤愤不平,以致不断地诬人以快、残人以虐、杀人以逞,反而背地里给他一个"老吠吠"的名号。而他看到人家比他活得好、活得比他有名、活得比他富贵或美满,他就禁不住内心那一股火。
愤懑。
他就捣毁他们。残害他们。破坏他们的名誉。
甚至去杀害他们。
他忍不住这一股冲动。
其实他的武功绝对算是高强,也天性聪悟,本来年轻时也长得正常,但就是不知怎的,一直不能名列江湖第一班辈的高手中,也不能跻身于武林第一流的名字里,使他更加悲愤,可是,愈是悲愤,就越失衡,莫名的抑郁使他迅速苍老,疲惫满脸,皱纹交错,老去急剧。这一来,江湖排名就更低落,前辈提携就越有顾忌,他就越发不择手段,诬陷谋害,猝袭暗算,这种事一旦做多了,总会传扬开去,那么,前辈高人机诈之士,当然怕养虎为患,不敢予以重任,而忠厚之士亦耻与为伍,使他更为失落。
连番失意,使他又更为悲愤,行事更乖绝人伦,于是更多邪道之徒避之为吉,正道之士更排斥不用。
那样一来,他就更悲怨莫名,下手更辣更歹,以致黑白两道,都不容他。他争名,并无大名;求利,更不是这料子。弄权,手上无权;要人,人才岂为他所用。他越来越愤恨,指天骂地,郁愤难平,自以为怀才不遇,又以为人共欺之--却忘了,真正开始凌辱他的,正是他自己。
他就是行事下手太辣,以致本要任用他的"四分半坛"陈氏兄弟,也几乎不能容忍,要把他逐出门墙。
幸当时"四分半坛"亦收了一名新锐:就叫任鹤立。这少年人一入"四分半",迅速蹿升,做事干净利落,下手狠,但该硬时硬,该软时软,坛里人人都喜欢他。
这个少年人武功非凡。他那门派原只有四位门徒,一入江湖,都从最艰苦的"卧底"做起,潜入各门各派,一旦起事,才揭竿而起,一举歼灭目标。他在该门中排行第三。任鹤立是其中佼佼者。
他长得清秀可人,但他却不让人称作飘逸好听的"鹤立"或"叶三",或者他的原名为"任浮沉",而要人称他为"怨"。这少年人还笑着宣称:"我是个有怨念的人。"
任怨却私下吸收了他,还私下传授他门里的"虎爪豹形拳法",并且言明,这套拳法不适合任怨自己的底气和功架,所以悉尽相授予任劳。
任劳当然感激他,于是视任怨亦师亦友。他先前以为这少年人好欺侮,没想到,交往下去,他发现不但已绝对脱离不了这少年人,而且还愈渐听凭任怨摆布,甚至,受侮的也只是他自己。
--看来,这么一个怯生生的少年人,要比他厉害、深沉多了。
他省觉到这一点时,已经摆脱不了少年任怨的纠缠和压力了。
这少年任怨自有一股吸引力,一种奇诡无比的魅力,一旦跟他在一起,决不容易重新做人--纵然能够侥幸,那已是一种"再世为人"了。
何况,他年纪也大了。样子也老了。
他的容貌远比他的年龄更快老去。
严格来说,他的样子跟他心里的苍老比较接近。
他甚至觉得:任怨的容貌,恐怕与他实际年岁并不相称。甚至相距甚远。
--连任劳也不知道任怨的"实际年龄"有多大。
只不过,任浮沉一旦给人称为"任怨",迅速扬名天下,跟在他身边的任软钦,也慢慢给人重视了起来,顺口就叫了他"任劳"。总算,偶尔,也有人因他的武功套路而叫他为"任虎行",还算捞回一点威风。
于是,任劳逐渐响起了名堂,一切他希冀的任锐案、任天堂、任子湘、任闲人、任半生......全都扬不了名立不了万。幸好,他最怕揭发他原名是"任软钦",也"站不住脚",没传扬开来,已属万幸了。
他认为自己的本名很难听。他讨厌人讥笑他。
他练虎爪,偏不如任怨的鹤凿有杀势。
他练豹拳,偏莫如任怨的竹叶飞风来得轻盈。
他想成名,却成了恶名--成恶名易,享有美名难。
他要钱要权,但只能依附权势--他甚至不大明白,任怨为何要弃"四分半坛"而加入"夏侯"?
看来,当杀手也不见得太有出息--虽然,三鞭道人确实要比"四分半坛"的陈氏兄弟强,而且还强得太多太多了。
(是不是一旦加入"夏侯四十一",就可以直接跟达官贵人,尤其蔡家一族交往之故?)
任劳有这样猜想过。
他练狮子吼,不成。纵扯破了喉咙,他叫得还是不像狮子,也不像虎啸,只似狗吠。
他并不知道世间上真的有"他可以,你就不能"的事,也有"你可以,他就是办不到"的事实。
他只心胸狭隘,妒嫉人成就,更不许讪笑。
包括笑他老。笑他不如任怨。笑他没有成就。笑他吼声像犬吠一样:
--他甚至知道外边有人就在背后称他为"老吠吠",而且已流传了这个谑号多时了。
(给他听到,他就一定杀了他!)
(不是要给对方死,还要碎尸万断,要对方不得好死!)
他,不许人笑。他不喜欢人笑。
因为他痛苦。悲愤难平。
所以他痛恨眼前那三个少年男女。
因为他们在笑。他们在笑他。笑他不懂诗。笑他讲错诗人的名字。
更悲愤的是:他发现连任怨也在偷笑。孙收皮则在忍笑。
--这两个人他都惹不起。所以他就把火头发在他惹得起的人身上!
他觉得自己是受了侮辱。他当然忘了:先侮辱他的,就是他自己。
人必先自侮,而后人侮之。
第七章 四记耳光
他狙击仇烈香的胸部。
他对敌人有很多要害可以攻击,可是,他就认准了胸部。
他的用意很明显:侮辱!他的用心也很清楚:色!
他目的是侮辱人--凌辱一个女子。
可是,仇烈香没有动。她神情凝肃。她眼神如一朵惊艳的枪花。
可是她已从任劳的出手,转而盯着飞舞的鞭花。
三鞭道人手上的长鞭,正在她的上方作霹雳雷霆之势,又像圈出了一连串的怨咒。她好像在这生死关头,竟给那鞭花魅影吸过去了。
她身后的是无情。他在暗影之后。
他没有任何动作,但他的眼神却似月光映刀一般的明亮,穿透过仇烈香肘部拱在腰畔、像一座弧度优美玉山般的空间,他的视线就在那儿,凝住了。
可是,虎爪到了。豹拳也到了。
但也有其他的事物"到了"。而且是"及时赶到"的。
那是:脚
是的。脚。
追命的一对脚。
右脚疾踢任劳的右爪。左脚疾蹴任软钦的左拳。
奇快!奇疾!奇速!
任劳冷哼一声,突然变招!
他真是说变招就变招!那一拳一爪,已不是攻向仇烈香的胸脯,而是击向追命的一对脚踝!
--你攻过来,我就先废了你一双腿子!
任劳就等对方还招!一还招他就变招!他的招式变得快,也变得狠!
但对方的变招,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对方一对脚依然踹出。可是方向变了。
两足依然疾踢,但踢的方向稍稍偏下一点,踹入任劳的左右腋下!
--那是"攒心穴"。死穴!
这两脚变化极快,而且顺畅无比,仿佛,一早就打算是这样踢!而且,这两个穴位更低一些,所以,击着的速度会更迅疾一些!
高手过招,片瞬必争。
任劳怪吠一声,双肘疾沉,一爪一凿,向下陡敲追命之双膝。
情形是:追命要踢中任劳的攒心穴,双腿必须直伸;但而今任劳已放弃硬对脚掌,先行截击追命双膝,只要追命双脚踢直了,他就一定在追命脚尖命中前先行击碎他的膝盖。
膝盖一旦碎裂,就使不了劲,那两蹴之危自然也就消解了。
可以说,追命变招奇而速,但任劳变招更奇而险!
--毕竟,手还是比脚好用一些,方便一些!
他没想到的是:追命又变招!
--还能变招!
他变的招居然跟任劳一模一样。至少,要命中的目标,是一样的,一致的。
仿佛,追命本来就要攻向那里一样。而且,追命也好像早就预料到对方的一切变化一样。
甚至,他的脚变招比手还快。还灵。还活。
他现在踢的就是任劳的膝盖。
再无论怎么说,膝盖的确远低于腋下。这一变招,离得更近,任劳再无变招的可能。
已来不及。已无可能。
能。因为任劳确有过人之能。
他整个人忽然凌空,离地,飞了起来。这时候,他的双脚,仍是蹬直的。他向前趴了下去。
由于他向后一蹬,人往前趴,所以,头部与脚趾成了直角的一半,斜着身子疾扑了下来!是以,追命的两脚,便踹了个空。
同时,任劳的豹拳和虎爪,连人带身全力砸击在追命蹬空的膝盖上!
他要毁了这一双脚!一定!因为他恨!
他恨这个满脸落拓沧桑的男子,沧桑得比他潇洒,落拓得比他好看!
他一看到就厌憎,就生烦恶!
他这招是兵行险招。他知道追命再也躲不过去。他深信自己会敲碎这一对已开始名动江湖的腿子。
他没想到的是:追命还能变招。而且,变招的路子,居然,跟他一样--甚至几乎完全一样!
追命的方式是:忽然趴下。
由于他也是向前掼下的,所以也双足离地、往后一蹬,腾了空,曲膝后弯,任劳那一豹一虎、一拳一爪,便落了空。
这回,可来不及变招了!"噗"的一声,爪拳全打入土地里,还深深陷入草地里。
然而追命要比任劳稍迟一瞬才掼倒!这点很重要。
也就是说,任劳先变招,他才因变招而变招。
人说先发制敌者强,但后发制人者更高!
这一回,任劳先击空,趴地,招击于土,追命才掼倒,两人几乎头顶对着头顶,面贴着面,可是,追命朝他一笑,他还有一双手,噼噼啪啪,一口气,掴了他四个巴掌。
四记耳光。
第八章 一声叹息
这一个照面下来,任劳已吃了大亏。追命已占了上风。他只是未下杀手。
--为什么不痛下杀手?
或许,他还是名捕快,他只要执法,但不能私自用刑,或许,他认为任软钦罪不致死,他不想杀他。
但他却不知道,这几记耳光,已形同与任劳这等气狭小人,结了大雠巨恨、血海深仇。
小人之所以为小人,因为他不认得你的恩典,只记得你的过失;浑忘了你带领他度过许多荆棘路,而只厌恶你阻碍了他的前程。
--你放过小人,小人却不会放过你:这便是小人的特色!
仇烈香仰首望着鞭花,在黑夜里、月华下、火光中,那些鞭圈一个接一个,一圈接一圈,绵绵不绝,生生不息,不,更可怕的是,这些鞭花,既是生了,就没有灭过;这些鞭圈,既已成形,就没息过。
也就是说,在天空下,空间里,已满溢着鞭花,一个连接一个,虽然没直接套到仇烈香和无情的身上,但他们只要稍一移动,给这些鞭风气劲触及,立即,那千百个鞭圈的气劲,就一齐集中在一处,一起爆裂开来,那时候,就算仇烈香有再大的本领,无情有再多的暗器,都只有灰飞烟灭一途。
那就是三鞭道人的厉害之处。
他一直挥舞鞭影,其实不是虚张声势,也非恫吓,他是真的在酝酿鞭网,纠结气劲,一旦部署成事,全面完成,纵对方武功再高,轻功再好,哪怕缩小为一只苍蝇,也一样逃不过他那"搜魂迷狐鞭"下。
这情形如同,他每发出一鞭,其实都是形同实体,正如缘起不灭,法生不休。
--你只要在开始不移走、不顽抗,那么,所有原先圈起的鞭花,都成了一个个地雷,你只要稍稍触及,马上就以所有圈圈所蕴含且未减退的罡劲,一齐向你攻击。
那时,你武功再高,也斗不过这千百道鞭劲遽加起来的罡气。
仇烈香再平视望去,发现左右前后,也给鞭圈满布。
--已逃不过去了。
如果只是一个人,或许还可以行险一试,但背后尚有无情。无情行动不便。
如果硬闯,只怕付出代价会相当惨重。
一想到"惨重代价",仇烈香马上作了一个决定:
闯!
这一刻她再无迟疑。因为她想起了她的父亲:
--就是因为他的犹豫,所以娘才会有今日!唐门才有今天!
不怕代价惨重。只怕永不行动!
何况,她要保护无情。
--他不便行动,她就一定要保护他,就像他保住那串莲藕!
如果自己日后要做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来,要光大唐门、振兴唐家,她岂可再困于这么些个小小的虚幻的圈圈之中?
不行!她要硬闯!她要突破!她要突围!
她把一把绯色小刀,递给无情,万一她失手、失败,他手上还有这把刀,可以再拼一拼,不然,也期之以能自保。
然后,她解开她的腰束。那是一条长长的红绸布。红得特别娇艳,特别夺目。
她穿的是宝绿色的小春袄便装,套着浅绿色的薄纱,本来就美得令人浑不知今夕何夕,暂时停止呼吸。
她这一解下腰畔的红绸,动作轻快利落,而且手姿优美,风姿到了风情的地步,三鞭看了,忍不住一声呻吟。
就在这刹那间,他几乎不忍心杀她,就要立即解除布下的种种杀局气圈,要不然,他深知对方只要一触及,就会引爆所有气圈,功力再高的人也一样断无幸理。
--他可不想让她即死。他可还要好好亵玩她。
她解开了红绸,却没马上动手,忽然,一扬手,发出了一刀!
这一刀正越过空间,疾取三鞭!
眼看,这一把飞刀已越过了一半距离,要逼近三鞭了,但还是触及了一个预先布下的鞭圈。
一下子,罡气给引爆了。
噼嘞嘞一阵急响,像二十七株神木一起给雷殛中,訇然垮下--那把刀,就在这样的裂帛声中,断成百千碎片,还绽放出星花来!
这把飞刀,居然在刹那间就给鞭劲绞碎。粉碎!
这一下,连仇烈香也变了脸色。因为她深知:如果刚才是她冲向鞭阵,她的安危如何真的可以想见。
三鞭桀桀桀桀笑了:"脱掉你的衣服。"他说,"你脱了我就可以饶你不死,放你出鞭阵来。"
仇烈香脸色煞白。她决定还要试一试。
--再不敢试,她恐怕自己连去试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时,却听一声叹息。叹息是无情发出来的。
"你不该说这句话的。"无情喟叹道,"你不应该说那样子的话。"
"我说了又怎样!"三鞭狰狞地道,"我又没叫你脱,你脱了也没用,我不会放过你的!"
无情用一种近乎平缓,但很清晰有力的语调说:"你说了那句话,就等于承认,这鞭圈可以解,这鞭阵有活结。"
话一说完,他左手一扬,飞出了,一刀。
飞刀。刀绯红!
--那是她的刀。仇烈香之刀!
那时候,鞭圈依然一串一串浮动着,鞭梢依然像浮动在半空中的长蛇,腾动不已,起伏不停。刀正飞入鞭圈之中。
鞭圈是一个接连一个,层层叠叠,无情这一刀,往正中鞭圈投去,立即,千百个鞭圈一起拢了上来,吞没了刀,马上又绞碎了这把飞刀!再次炸成粉碎。
可是,无情就在这一刹那间,右手又一扬,飞出一物!
这次,不是飞刀。也不是暗器。而是竹签。
--原本串连莲藕片的竹签!
第九章 三片莲藕
鞭劲炸碎了绯刀。
那鞭的威力,是一圈接一圈,圈圈相连的;那鞭的罡气,是一波接一波,波波互涟的。这一来,那力道是无垠无尽的,那一叶飞刀,变成堕入了回旋绞缠的漩涡之中,就像一叶扁舟,只好在无穷威力中给绞成碎片。
刀碎、四溅。
无情就在鞭劲绞碎绯刀的刹那,把手上的竹签发了出去。
发出去之前,还把莲藕片撷下。
--三片。他已吃了其中一片。
--那片莲藕,已跟他的胃连成一片。
三鞭道人的长鞭,本来是没有破绽的。
如果有,由于他在早前故意跟追命、无情、仇烈香对话,在他们相互调笑间,他已一鞭接一鞭,一波连一波,一圈衔一圈的部署好杀招。
--一旦"搜魂鞭尸三百圈"全部署好,仇烈香、追命、无情就一定逃不了、活不了、连还手也没可能了。
所以,三鞭道人虽然怒愤,但依然任由他们互相调笑、诘问、甚至吟诗、胡闹,他都容忍下来。
他旨在布下他的天罗地网。他的鞭劲。
--只要部署一成,他就必能笑在最后。
而敌人只能惨号哀号求饶为结。
他做对了。部署已成。
他出手之时,仇烈香的飞刀,对他已完全构不成威胁。攻不进他的鞭圈。
可是,他也没有意会到:在他部署死之鞭劲的同时,至少,有两个人也在调笑声中观察辨认,他鞭法中的破绽,以及对付他和任劳、任怨的方式。有一个人还窥出了他暗藏的杀招。
在"搜魂三百"鞭气绞碎飞刀的同时,全部力道给触动,吸引过去吞噬并粉碎了飞刀,但就在这一瞬之间,罡气聚合之际,有了一小片破绽。
无情便在这时发出了竹签。
竹签不是兵器--它既不是精钢打造的,甚至也不是五金利物。
它是竹子削成的。它顺利潜过了鞭风。攒入了罡气。"嗖"地插在三鞭脸上。
三鞭狂号一声,掩目,鞭劲骤散。
这时,刀碎片四溅。有多片射向无情、仇烈香!
仇烈香手上红绫飞舞,碎片也全给她手上的绸布吸住了、嵌入了、挡下了。
仇烈香也替无情格下了至少七八道刀的碎片!她的身子也因此而侧近了无情,甚至在情急之下,胸部接近了无情颜面,也不自觉。
可是,还是有三道碎片,一道划破无情左臂衣衫,一道划破无情腰际,另一道则划破无情右耳郭。
无情并非完全接不下刀的碎片,而是他一侧手,右手拇食二指一钳,拈住了一把较大而又较锋锐的刀片。
--那把刀片正趁仇烈香倾身为无情用红绫扫下碎片之际,飞射她的左颊。
无情一手执住。这刀片很利。力道遒劲。
无情两指拈住了它,但也划破了皮,微微溢血。他功力底子不好,用离仇烈香较远的右手两指,还真差些儿夹不住那凌厉的激射之力,他怕伤了仇烈香,强自夹住,故割伤了肌肤。
仇烈香一见无情受伤,心中一疼,忙腾出一只手抓住无情淌血的手指,情急地道:"幸好我这几刀都没淬毒的--我看这鞭势不妙,万一搞不好会反弹,所以都没用淬毒的刀--你受伤了,但没事的,不要担心。"她一时间,竟浑忘了正在格斗。
这时,碎刀已全给扫落,不过,三鞭给射眇一目,痛楚不堪,鞭气大涣,鞭圈尽懈,也顾不得伤敌了。
无情叹了一声,道:"我没事......不过,暗器应该明着用,不必淬毒的好。"
仇烈香仍在心疼无情三处冒血的伤口,还在犹有余悸:"幸好,这次没用淬毒的......"
她目光忽落在无情另一只手,原来还紧紧攥着三片烤藕。
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无情因不肯放弃那三片莲藕,所以才腾身用离自己身子较远的右手来接过那一片刀,而且,他的手可能因为要特意绕过自己的胸脯,才拈住了刀片,所以,更不好使力,才会让刀锋割破表皮,这一来,为接这一片刀,就连接避不了、接不下其他几道碎片,因而负了伤,见了血。可是,无情仍不舍得放弃那三片藕。
仇烈香一念及此,不觉眼眶一热。
她恨恨地一跺足,抢过了无情手上的三片莲藕,往地上一摔,嗔叱:"都是它累事!都是它!"
无情震讶。他似遭雷殛。比受伤还伤。
他疾地抬头,看着仇烈香。
他不明白她为啥要抢掉他一直保住的莲藕。他不明白她为何那么恨它。他不明白她为啥还要用脚去踩它。
他不明白:
(她不知道我是不舍得吗?难道她不明白我是珍惜的呀!
--这是你送给我吃的啊!其中一片还是你用舌尖舔过的呀!)
他很无辜地看着她,像一个孩子。他几乎有欲泪的冲动。
忽然发现了他的眼神,仇烈香心软了,忽然娇羞地一笑,说:"以后我再弄给你吃,更好的。这藕片你就别要了。你几时喜欢吃,我都弄给你吃。"
她说得很快,很小声。无情听不大清楚,也不大明白。
但不知为什么,他看了她那一笑,心中就一阵狂跳。
那一笑真好。真好。他的心情也因这一笑而宽和。
这正是生死关头,高手格斗拼命之际,这两个年轻人,却如同花前月下,涌起了这样子的情愫,升起了这般情怀。
--你有过这般情愫吗?你有过如此情怀么?
如果依稀往梦似曾见,那已无枉此生。
要是尚未遇上生死相许之情,到底人生只是也无风雨也无晴,虽然无恨,难免有憾。
(她扔掉我的莲藕!她竟扔丢了她给我吃的莲藕!)
--大敌当前,无情心里居然仍在抗声、愤喊。
是的,少年无情,也有傻乎乎的时候。
幸好,仇烈香那一笑,才化不解为风情。
--其实,任何大人物,都有他傻愣愣的岁月。那是他们最可爱的时候。
不傻的人生很漫长。傻气的岁月很本真。
仇烈香刚才那句话,就似一个信诺,虽然无情既没听清楚,也没听明白,那是因为她说得很小声,语速也很快,说完了她就离开(无情的身边),而且立即就动了手(向三鞭道人)。
时机不可错失。三鞭道人正伤了目。
他的右眼给无情一道无声无息的竹签刺破了眼球,痛入心脾,恐慌不已:
他一辈子暗算人。他毕生都在害人。
--受害者会在他淫威下求饶讨活,受尽恐怖折腾,哪像今晚此际,他的眼痛极了,眼前一片血光,心里一片紊乱:
他竟伤在两个年轻男女的联手下!
第十章 两道鞭子
--受伤了!眼前一片血光!我瞎了!
这些想法,令三鞭道人心中恐慌得几致瘫痪、崩溃。
但他毕竟修为高深,身经百战。
他痛定神来,拔掉了右眼的竹签。鲜血飞迸。
他忍痛,忍怒,却又忍不住恐怖:
--这竹签有没有毒?刚才划破他鼻尖那一刀,也有无淬毒?
他这一阵剧痛,一番恐慌,加上一个劲儿的担忧,就给了无情与仇烈香刚才那几句对话的机会。
可是,他随即镇定过来:
悲恨掩盖了他的痛楚与恐怖!
--他要报仇!他们竟毁了他的一只眼!
--他要残杀这一对狗男女!
他的鞭风又响起。鞭花又生。
这次,鞭风、鞭花、鞭劲几乎同时生出,他好像已气急败坏,痛极乱神,不经部署聚劲,鞭梢就向无情、仇烈香卷涌而至,要立杀二人以泄愤。
他几乎马上镇定下来,回复战斗力。
可是,这回他鞭阵未结,仇烈香已闯入阵中。
鞭长莫及--对他而言,是鞭子太长,仇烈香一旦欺近了他身前,他的鞭法便施展不开来。
仇烈香的红绸已反缠腰间。她拔出了匕首。
她猱身近斗,一出手已刺了三鞭三十三刀。
三鞭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用刀的。
刀,还在人的手上。可是,她出刀的方式,就像放射暗器一样,快、速、疾、凌厉、灵动、而且出其不意、防不胜防!
三鞭就算不受伤在前,也不易应付。何况三鞭确是伤得很重。
三鞭一口气躲过那三十三刀,已经险象环生,可是仇烈香接下来又攻了六十六刀。
不过,这时候,仇烈香却堕入了另一场危机里、险境中。
她坠入了鞭花里。鞭阵如山。
三鞭道人的鞭不是太长了,一旦让仇烈香近身相搏,不是无从施展么?
是的。
不过,三鞭不仅有长鞭。他还有短鞭。
他现在用的正是短鞭。他的短鞭施得比长鞭更强。
他的长鞭还需要预先去凝聚鞭劲。短鞭则不。
他的短鞭甫起,霹雳雷霆,已包拢住仇烈香。
仇烈香近不得前。退不了身。
到发现势危时,雷霆万钧,鞭圈弥漫,仇烈香的六十六刀,尽卷入鞭圈之中--而鞭圈要比长鞭更小、更强、更劲,而且也更绵密、严密!
仇烈香一时攻不破。也退不开。
--遇险了!
那么近,连她的暗器也无用处。而且,鞭圈又已一圈连一圈、一波泛一波、一层叠一层、一浪翻一浪地卷涌过来,要立时将她吞噬,像对付飞刀一般,要把她卷入,再绞成碎片。
三鞭道人不止于一条鞭。
他有长鞭。更有短鞭。
看来,他的短鞭比长鞭更趁手称手、更厉害、也更可怕。
那一圈圈、一波波、一层层、一浪浪的鞭劲,外人就算想救仇烈香,也断断攻不入这个圈子里!
攻不入,便救不了!仇烈香已给隔绝!
就在这时候,忽然,两片事物,打入鞭网之中。
(没有可能!我的鞭网已封死了、锁定了、关紧了,谁也打不开、谁也杀不进来!)
(任何兵器、暗器、或人,都冲不破我的鞭网之中,纵然冲进了也必给绞碎、拧断、崩裂、击溃!)
(但还是让这两件"事物"攻了进来--这是什么东西?)
三鞭道人惊愕至极。他不敢置信。因为没有可能。
--他的鞭网就叫"封锁",任何强攻他都不怕,任何"侵袭"都予以粉碎。
可是,如今,这两件"家伙"还是攻了进来,轻易瓦解了他的防线。
--就像:一把古旧稳固的大锁头,却遇上了一把刚好可以开启的钥匙,一插进匙孔,就开了锁。
瓦解了防线。
三鞭道人现在的情势,就正是这样子。
他在错愕间,发现鞭网气劲,骤然外泄,一物"开"了"锁",另一物,"啪"地粘在他脸上,他因目伤而本能往后一缩,仇烈香已觅准良机,刀尖一剜,三鞭左手短鞭落地,连同一截食指断落。血光迸溅。
他因目伤而识辨困难,要不然,他说什么也不敢相信:
"开启"这个"封锁"死结的,竟是一件不是暗器的"暗器":
--是暗器,是因为无情把它当暗器一样发了出来!
--不是暗器,是因为那是两片"食物",真的不是暗器!
那是两片莲藕:
一片飞射,进入鞭网漩涡的中心,恰好网圈与莲藕上的孔洞相扣,罡气顺流回环,莲藕片就卡在中央,鞭圈一时衔接不上,松懈了,也瓦解了。
而另一片莲藕,就乘隙啪地拍在他脸上,使他伤目一阵剧痛,这一来,鞭网便垮了。仇烈香的刀也到了。
仇烈香险死还生,一刀得手,回眸一笑,还伸了伸舌尖,向无情道:"原来你那么厉害的!"
她哪里知道:刚才在战斗前,无情一度默不作声,就是透过她美丽的臂弯,望定三鞭手上另一条短鞭,并从他的架势寻思破解的方式。
--他看得出来:这才是三鞭的杀手锏!
此际,他心里很想回答仇烈香一句话:
--如果我一开始就很"厉害"了,你怎会来相近相亲地救我呀!
他心中这样想了,还想到刚才仇烈香不惜拥身护他于铁骑金戈下,心中一热,脸上也一阵火烧起来。
余情未了。余香尚在。(下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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