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少年四大名捕
第四辑"少年无情"第一部"感情用事"
第52集食绝句而不吐艳词
萧拂
一、苦水铺·雷老总
"苦水铺?"
一时间,大家都为之震愕。
无声。
良久。
还是朱月明先开了声。
不过,他这次看去,很是有点儿笑不出来:"我们一定要去苦水铺吗?"
蔡奄不明所以:"苦水铺有什么了不起?我央爹爹调集实力,在那儿大干一场。"
蔡摘则愤愤地道:"我现在也满肚子苦水,巴不得去杀个血水满铺!"
铁手忽道:"你贵庚?"
蔡摘怔了一怔,指着自己鼻尖:"你问我?"
铁手道:"你 ,几,岁?"
蔡摘只觉一股气势,天风海雨,逼人而来,他一时几为之屏息,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我......我......十六......"
铁手一反过去的谦冲温和,上前两步,肃言厉声道:"十六?十六岁就学人杀个血流成河,长大若有实权,那还得了!"
蔡摘还想反驳,但乍见铁手疾言厉色,一口气吞得下去,已吐不出来,喘了两口大气。忽然,铁手一舒猿臂,搭住了他的肩膀,尾指与食指,还轻触在他脖颈的要穴上。他想避,但避不过去。要闪,也闪不开。
铁手出手,看似很慢,但不知怎的,就是避不开去。
他登时为之语塞。
几乎没立时闭过气去。
蔡奄惊骇至极,疾退了两步,叫道:"你......你敢......你放手!......"
林十三真人锵然拔剑,剑锋遥指铁手,锋刃轻颤不已,发出嗡嗡震鸣:"放手!"
铁手没有放手。
蔡摘脸上,已一阵紫,一阵红,一阵青绿。
林十三真人一咬牙:"那你是逼我出手!"他的手腕一抖,剑尖不断轻颤,竟然发出了一种破空之声:"啸......伤......啸......伤......"
铁手仍不放手。
林十三真人剑锋啸声大盛:"箫--商--箫--商--"
那目瞳浑浊的道士忽然似笑非笑地道:"慢着,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这时,铁手忽然放了手。
蔡摘一阵摇晃,几乎就马上扑倒于地,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自己扳住喉咙,涨红了脸,怒骂道:"你......敢......动......我......我告诉爹去,把你们全家--"
忽然,他讲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已可以完全伸直了,可以舒展了,可以超脱而不须受筋折络酸之苦了!
原本,那给无情暗器打中的两道气穴,忽而,又开通了,流畅了,整个感觉是舒服多了。
他一时不明所以,只内心狂喜不已。
--身体有残疾,真是有苦自己知啊。
--身体健康的人,不是怨情之不惬,就是怨欲之不达,不然就是嫌穷怕累,又恨时运不逮,却永远不会感受到:
其实无病无痛,已是一种绝大的幸福。
莫大的快乐。
林十三真人看了一会儿,剑锋嗡动,乍然而止,狠狠地盯了铁手一眼,狠狠地收了剑。
蔡摘这才嗫嚅道:"你......你替我......嘿嘿......这才是知机的!"
铁手和颜悦色地说:"你的穴道给打岔了,本无大碍,但你生性暴戾,气浮意躁,所以元气聚拢不起来,深受其害。我用内力替你接驳回气脉,你若杀性不改,动辄动怒,随时还会发作,反扑更甚,记住了吧!"
蔡奄看了,发出一种近乎尖嘶的怒叫道:"你、你,你!你竟敢替我弟弟医治,就不管我--我可伤得更重哇!
铁手平和地道:"你伤的是目,我可不是神医,只修习了点儿气功,可没办法让你重见光明--我劝你还是好好珍惜另一只眼珠吧,不然,有眼无珠,一如生不如死!"
蔡奄知道他不如其弟蔡摘幸运,登时翻了面:"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好 ,我马上就着我爹爹下令,号召全部少保府高手,有本事就一起到那个什么铺,咱们来个不死不散!不把那儿铲平,咱们蔡家就算绝了尘根!"
后面那句,他是向邬燊乔、高远兴、林清粥、何问奇这几人而发的。
四人都齐声应:"是!"
但谁都没有率先行动。
四人,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结果,还是朱月明似笑非笑地道:"我们,是真的要去,苦--水--铺--吗?"
蔡奄见大家神色凝重,禁不住问:"那苦水铺有什么了不起的?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
朱月明马上摇头:"没什么大不了。那儿,以前只是贫民宅铺,现在多已迁走,只剩一片残垣断壁。"
蔡奄冷笑,剩下一目发出兽隼也似的凶光:"那就算把它一把火烧了,也没啥大不了的!"
朱月明赔着笑道:"没啥大不了,没啥大不了,只不过,在苦水铺以南,有一个小小的堂,在苦水铺以北,还有一个小小的楼,在武林中,有点儿小小的名头,在江湖上,也有点儿小小的名堂。"
"我呸!"蔡奄目(当然是单目)露凶光:"有什么名头!有啥名堂!我蔡家财雄势大,一根手指都可以将整个京城夷为平地,除了诸葛这死不耐烦的,还有什么能在天子脚下叫叫嚷嚷的!"
那有点儿哭笑难分的道人却道:"是没啥可以叫嚷的,只不过,只要出了皇城,无论在江湖武林、黑白二道,只怕,谁都得要看他们一点儿脸色。咳咳,我的意思是说,有一伙人,只要在道上行走 ,得给他们六分半以上的面子;另一伙人,呼风唤雨之能,恐还不在你们蔡家的老爷子之下。"
蔡奄有点儿不可置信地说:"嘿!谁还能在天子脚下讨口饭吃之余逞能卖威哪!
林十三真人忽叱道:"十七少,你少说两句!"
蔡奄给林十三真人当众这一吆喝,还真是颜面无光,满脸涨红,嘴巴一撇,几乎哭出声来,只听张怀素强忍伤痛,吃力地道:"我们这一场血仇,是消解不了的了,不过,我看,苦水铺那儿,能不去,还是不去得好。"
林十三真人也脸色铁青,接道:"那个老总、以及老大......还有那个公子......还是不要去招惹得好。"
蔡摘这头才消乏了些,又忍不住好奇嚣张,问:"什么老总?什幺公子?有老总强得过咱家的八爷么?有公子顶得住咱家阿难大哥么?"
高远兴看了蔡奄、蔡摘兄弟好一会儿,举手摸摸刚敷了药的伤处,道:"阿难公子是少保府的龙头,谁敢不承认?八爷是蔡相爷的总领,谁敢不服气?不过,幺公子,在皇城之外,还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
蔡摘冷哂道:"嘿,你们说的天人,可就是什么老总、公子的?
林清粥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听一句"老总",脸肌搐了一搐,听一声"公子",眼角就抽动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而且苦口婆心地说:"幺少有所不知,那老总,就是......一位总堂主。"
蔡摘掸掸头皮:"啥总堂主?在哪里混的?"
林清粥脸上变了颜色:"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乱说。那老总就是......就是当今......京城黑道第一把交椅的大凡道上行走的 ,都要奉他六分半红利的......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雷老总!"
一夜盛雪独吐艳
惊风疾雨红袖刀
蔡摘一听,倒不敢造次,喃喃地道:"雷损雷总......我好像有听说过......那公子莫非是--"
这一次是何问奇诚惶诚恐的回答:"正是那个苏--"
话未说完,却听那个一直安坐如亘的无情曼声吟道:
世间苍凉心间闲
眼里山河梦里飞
心欲静时神欲醉
剑已还鞘志不消
铁手一听无情吟咏,即行大步走回无情身边,接着说:"当然是那雄霸天下,漠视皇城,‘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一’的苏梦枕苏公子。"
蔡奄一听这名字,目中的凶火便顿时熄灭了,只微弱地抗声着:"我们又没犯着他们......雷损老总一向带领六分半堂,苏梦枕苏公子一向窝在金风细雨楼,咱们在苦水铺里交手,又不犯着他们......"
那似笑非笑、如怒如欢的道人道:"是的。你们没犯着他们。只不过,那苦水铺,是三不管地带,同时,也刚好把三大武林、江湖、黑白势力隔开。那个雷老总,还有他手上的大堂主,常常会去这地方巡视巡视......还有那个......不,那位苏公子......偶尔......也会跟他手上爱将,他的老兄弟们......到那苦水铺去观察沉思......"
萧剑僧已暂时将破裂的面具合拢,虽有部分空隙,仍露出了颜脸,哪怕是那么一小截的容貌,都已令人为他的清俊、冷酷而震愕、诧异:"不错,那的确是三不管地区,谁也管不着......不过,一旦遇上雷老总苏公子,或是他们的人手,那就吃不了兜着也不能走,惹着他们,脚底抹油再踩着风火轮,走得成怕也烧成块炭烤肉!"
蔡摘伸了伸舌头:"这两个人,有这么厉害呀!"
朱月明笑眯眯地道:"不,不是最厉害的......"
蔡摘吓了一跳:"还有更厉害的?"
朱月明笑得拾到元宝似的:"比起那个人来,这个老总和公子还不是最可怕的。"
蔡摘道:"那是个啥人?"
这次,连负痛的张怀素也笑得甚为诡秘:"那不是人。"
蔡摘奇道:"不是人的人,难道是鬼?"
"不。"朱月明忽然肃容道,"他不是鬼,而是神。"
"对,"这次连林十三真人也敛容道,"我师父说过,是斗不过他,他是个神。"他语气里已充满了尊敬,"战神。"
蔡奄、蔡摘听得一头雾水,一个忍不住说:"这么厉害,连八爷也制他不住么?"
另一个说:"看来,那得要请动黑光国师了。
"这人真要来了,只怕请米公公都未必制得住。"林十三真人这次已不想再回答他们,只向萧剑僧、铁手、无情道:"我等答允过要为十七少和幺少讨回个公道,既然这儿是皇城禁宫,朱刑总又在这里,我们今晚其实只是来送个信儿。"
"送信?"萧剑僧把手一伸,"信呢?"
林十三真人道:"是口讯。"
铁手道:"请说。"
林十三真人道:"这件事,我们伤了几人。少保大人那儿不好交代。我们冲着朱刑总的面子以及绕开诸葛先生的势力,明晚子时,我们找一个地方,决斗三场,胜者为王。败者若是你方,交出无情,任我们处置;若我们不敌,就不再追究此事。"
忽听"哈"地一笑。
林十三真人脸色一变,正待发作,萧剑僧又道:"又是决斗,擂台较量,真没创意!"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你们不接受,那也可以,那就别怪我们没给面子朱总、诸葛,要派人血洗一点儿堂了。
"输了你们不肯罢休,一旦胜了,我们可得要赔命。"萧剑僧道,"那么刚才你们又在这儿动手作甚?不是早准备好是来送信的吗?"
林十三真人道:"动手?我还没动手哪!"
萧剑僧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你没动手,但除了你,你那方的人可是人人都动了手、而且人人都挂了彩--看来,如果今晚你们得胜了,只怕是要把我们全打杀了灭口的;万一输了,你们为求全身而退,就另约决战。你们可真会捡便宜啊!"
林十三真人怒得青筋上脸,又欲拔剑:"你--"
张怀素已吃过了亏,失去了战斗力,知道冲动不得,忙阻挠道:"十三道兄,莫给激怒,咱们要打,就约好明晚在方便之地大大方方地开打,别在这一点堂吃这眼前亏!"
朱月明眯着眼,浮起两团肿肿的眼睑:"约战之处,总不会又在这儿吧!"
张怀素冷笑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萧剑僧道:"你吃的不是眼前亏,你是欺负一个行动不便的,结果自己阴沟里翻了船。"
张怀素哼声狠狠地盯住他,恨恨地道:"你也中了我一记花煞,不会好到哪儿去。"
萧剑僧道:"再怎么看,我也比你捂着腹躬着身子好多了。"
张怀素怨毒地道:"你明晚一定要来。"
萧剑僧道:"我只怕你过了今宵还上不了阵。万一你明晚还起不了床,诬陷崖余一个暗器淬毒的罪名,那才是千古奇观,万古笑谈哪!"
张怀素吼了一声,散发全披在脸上,露出白森森的尖齿:"你--"
那目色浑浊、喜怒难分的道人截道:"也总不会甘冒大不韪地去选苦水铺吧?"
林十三真人道:"我选在大本营。"
无情忽道:"就大本营。"
朱月明笑了:"好!还是盛捕头爽快!"
无情扫了他一眼。
眼神有电光石火之利。
还带点儿毒。
那眼色混沌、容色诡奇的道人又沉吟道:"要在大本营交手,还是不得不顾忌一个人。"
蔡奄问:"谁?"
朱月明也有顾虑之色:"那位大人?......他本来就负责皇城戍卫,武功高、威望重,最好不要招惹他。"
张怀素冷笑道:"他好洁成癖。大本营那种校场,到了夜里鬼气森森,我看那老爷子架子大,不会轻易到那种地方去。"
铁手沉声道:"他倒不一定常去。可是,他手下六位......倒是风声灵通之士,若要他们罔然无所闻,颇不容易。"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这儿不方便,那儿不够胆,你们到底接不接战?要不,赶明儿我们就率人攻入一点儿堂,打个稀巴烂!"
铁手即时地道:"好,明天晚上。"
林十三真人道:"子时,大本营校场。"
张怀素接道:"不死不散。"
铁手问:"谁做裁判?"
林十三真人悻悻地道:"就朱总吧。"
朱月明道:"金门羽客,也得做个仲裁。"
那眼神浑浊、笑意阑珊的道人道:"今晚贫道既然来了,恐怕明晚也脱不了身了。"
铁手忽道:"不过,我和师兄,两人只来一个。"
蔡氏兄弟有点儿愕然。
张怀素却道:"我不管。你们三师兄弟,只要诸葛门下派两个来送死就是了。"
铁手昂然道:"我师兄行动不便,这一仗理应由我来接阵。"
林十三真人有不满之意,张怀素暗中扯了扯他,道:"你要代他死,也无不可。"
无情抗声道:"蔡家兄弟是我伤的,师弟你代替不了我。"
铁手拿眼色制住了无情的抗声。
林十三真人一抱拳,道:"既然如此约定,也没别的可说了,咱们请吧,明晚恩仇了了,不死不散。"说罢,扶伤搀弱的,一行人,相逐离开了一点儿堂的后院。
目送这一行不速之客相继离去,这后花园,一下子就静谧和谐了起来。
月已偏西。
夜,凉。
如水。
三。别离是一把痛苦的小刀
散去。
俗话说:别时容易见时难。其实,别离的时候,也很不容易。
你有没有看过,离别的时候,有人紧攥着门,不让它关闭起来,以致手指用力过甚,让旁人看了于心不忍,强力扳开他的手指时,他不惜指节为之折断?
你有没有看过,别离的时候,有人紧紧拥抱着,这是抱别,抱得是那么用力用心,以致像一场生离死别,连自己的纽扣都深深烙印在对方的胸肌上?
你有没有看见,有些离别,十分潇洒,不挥一滴泪,但在飞蓬各自远后,连哭也哭不出来的那种大悲临头且灌顶?还有一种笑着别离,但笑得比哭还难看,越笑越凄厉,越笑越凄然。
别离,永远是一把痛苦的小刀,刻画着我们易惊易喜的心灵。
散会。
大家都说:好聚好散。其实,朋友没事,固然要多相聚,但任何相聚到头,还是得永别,不管亲人、友人、爱人、仇人,一个也带不走,一个都不能同上路。
还是珍惜眼前人较好。
其实人生在世,聚即不易,散也很难。
不相信?待大家相聚过后,到宣布散会开始算起,如在筵宴,至少也得一分钟客人才一一散尽。如在外头,一一话别,执手相看泪眼,人多的话,只怕话别也得要消乏个一盏茶、一顿饭的时间,才会陆续散尽。剩下主人在收拾残局,或主事人呆立街头,数落叶计步履踏向归家的路。
就像这一次"一点儿堂"寻梦园的会聚:虽然局无好局,会无好会,而且还一通厮打,伤了几人,见了刀光溅了血,但在辞别相约再战之际,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情。
无情吟那首诗的时候,铁手已回到无情身后。
其实那是一首"金风细雨红袖刀"苏梦枕写的诗,他身怀绝技,俱怀逸兴,志在千里,但又讨厌官场腐败,朝廷积弱不振,权奸当道横行,所以,他宁可在江湖上创帮立派,也不愿当官封爵。
其实,当时,赵佶也听说过这个人,要召他入阁,但他就是不耻于与当朝贪佞为伍,坚决不肯出仕。
他也不忿当时文官懦弱,贪官嚣悍,武功荒疏,几次率金风细雨楼的兄弟,挺身对抗,力挽狂澜,还匡护前朝名臣子弟,免遭杀身之祸,为这些事,他更沉疴难治,曾四次归隐闭关,不再涉足世间争斗烦恼事,但皆因过去弟兄和新一代侠少,企盼他再出来主持大局,震慑群邪,他才五度出关,一把红刀,划破金风劲,一身病躯,颤哆细雨中。他,苏梦枕,依然傲立皇城,在残垣断壁中以一双森寒的眼神,燃烧起侠义的战火。
那是他对宋廷怯懦荒淫,佞臣舞权卖国,江湖风波恶,无处不险滩,闲庭信步,运筹帷幄,所作的一首诗感触吟咏。有心虽逍遥,大志未酬,一腔热血,依然未消。
可是,铁手一听无情吟咏,就马上迈步到了他师兄的身后。
由于他举步极为轩朗,各人也不觉诧异:本来铁手就一直守护在无情身后的。
他护着无情,就像是一棵大树以它的枝叶保护好花果一般。
可是,铁手这时的心中,却是走了神。
因为他发现,自己出手以内力传输给蔡摘的时候,忽然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连忙以初学的"一以贯之",将这寒意强自压到一边去,然后,用正统的内功,冲破舒缓了蔡摘穴道经络走岔之苦。也就是说,要不是那突如其来的"寒意"袭击了一下,铁手运功替蔡摘疗治的效果,难免会更加明显。
铁手审视一下,很快就发现这寒意的来源就是无情。
所以,他很快地就回到无情身后。
而且,大方自若,气定神闲,因此场中高手虽众,但几乎谁也无法察觉。
铁手在无情身后,用很低沉的语音问:"师兄,你受伤了?"
无情淡定地道:"是。"
铁手心头一震:"你着了刀么?"
无情神色不变,"没有。"
当时,那眼神浑浊的道人和林十三真人、朱月明正在对话,靠近无情的张怀素和邬燊乔,不是因伤负痛,心分神散,就是萧剑僧见铁手神色凝重,与无情低声细语,必有要事,所以出言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开了。
铁手刚才双手搭在无情肩上,内力就是这样灌了过去,不意却一时疏忽,为一股阴寒之气所侵。
他俯视月下无情那一截白如雪玉,单薄无依的后颈,忍不住心头叹息一声:"可是......"
无情道:"张怀素的刀没斫着我,他以‘冰魄寒光’气劲注入了‘飘风振雨’大法,刀锋未至,但寒劲已侵入我百会穴,直灌五内。
铁手道:"张仙人果有过人之能。师兄当时却不能避,也不能躲,要等他一刀斫实,然后才即时应变,让他攻击遽然落空后,猝不及防,让‘翻面不认人’击中他的要害。
无情道:"所以我也吃了他的刀气。"
铁手道:"他的刀劲很寒。"
无情道:"萧剑僧的刀本就是极寒之物,但我体质也极寒,所以,寒毒是潜入我体内,我还挺得住,但可能对你至大至刚的内功造成破坏。"
铁手道:"我不碍事。但这阴寒的气迟早会突破迸发出来,师兄你要当心。"
无情道:"别为我担心,你且放心应付场面去。"
这时候,场中三路人马,即是以"一点堂"的萧剑僧、铁手、无情等人为一路,"少保府"的张怀素、林十三真人、蔡摘、蔡奄为一路,而朱月明和那哭笑难分的道士(甚至难分僧道),则自成"仲裁"、"调停"的一路,各达成协议,在明日子夜决战于"大本营"。
议定之后,铁手分发金创药"洛逝川",将一节药膏抿成几小片,分发给几名伤者。
"皓首狮王"高远兴双手接过,一稽首,向铁手表达谢意。
林清粥双手接过,视为珍物。
何问奇则冷冷看了一眼,道:"这药你多着吧?"
铁手道:"本有三节。一节已用罄。这一节也全分给你们了,现只剩一节。"
何问奇冷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置信。
铁手也将撕下的一片药,速递给张怀素。
张怀素看了看药膏,拿起放到鼻端,还闻了一闻,甚至还用手掰了一小块,尝了尝,开始是不豫之色,后来转为微诧,继而生出了怒容。
"笑脸狐"何问奇马上非常警觉,谨慎地问:"怎么啦?仙人,果然是毒药吧!我就知道这种鹰犬不安好心。"
张怀素狠狠地望着铁手,一字一句地道:"你这药,真的是洛逝川?"
铁手微笑道:"我赶早就说过了。"
张怀素怒道:"只怕......你得来也不易吧?"
铁手道:"不是不易,而是很不容易。"
张怀素恨恨地道:"你可知这药在武林中,有人为得之半片而不惜杀人如麻,血流成河。"
铁手道:"灵药和灵物一样,有时候,都是未见其利却先见其害的。"
张怀素依然愤愤不平,"看来,你拿到这三节"洛逝川",也百般不易,杀了不少强敌才到手的吧!
铁手磊落地道:"一人未杀,但确得之不易,也得之不意,如果不是灵捕爷的成全,我也根本不可能沾上这灵药。"
张怀素瞳孔收缩,道:"灵捕爷?是‘捕霸’灵郁布吧?"
铁手笑道:"是他。就是那位以一人之力押解一百七十三名大盗回京受审的‘捕霸’灵先生。"
张怀素长叹一声:"连灵郁布也那么看重你,我没话说了--可是,你明知道是那么贵重的药,却又让这几个贱物敷用!"
四。时常刻画着易惊易喜的心灵
铁手道:"人,都是人。受了伤,都是受了伤害的人。药,是用来治病的,疗伤的,不分贵贱的。"
张怀素泄了气似的,道:"那我没话说了。"
遽而,目中又闪现贪婪之色,强提真气,问:‘这......药......可否给我......?"
铁手坦然道:"张仙人喜欢,都拿走就是了,你的伤可也不轻哦。"
张怀素拿着那一节药,端到鼻下方再嗅,然后在眼前挥了挥,想说点儿什么,终于又似不知说啥是好,只吐了几个字:"这......好......谢......"
那何问奇在一旁好奇地问:"这是啥药?为何不能循着方子,自行配制--"
张怀素蓦地一腾身。
迎面,就是一记耳刮子。
一下子,把何问奇掴得仰面翻倒。
张怀素还顺手掠了"笑脸狐"手上那一节药,十分珍惜地又拿到鼻端闻了闻,很是陶醉了一下子,然后向铁手道:"谢谢。"
又稍稍躬了躬身:"谢谢。"
这才佝偻着身子,捂着胸腹,迤俪着步履,慢慢离去。
他对铁手那么尊重,只是因为,铁手给了他一片药膏。
可是,这药,铁手也为了救人疗伤,大大方方地给了何问奇、林清粥、高远兴,这三人中,高知道感谢,林知是良药,何则几以为铁手在毒害他。
现在,因此药而给张怀素一掌打翻于地,挣扎而起,临行还恨恨地盯了铁手一眼,老羞成怒,把怨愤都寄在铁手身上了。
无情在旁所见,也无限感慨。
他看过一把宝刀,是晋时嵇康亲手打造的,刀名"铿锵"。
这对任何史家而言,都是珍贵至极之物,因为嵇康是一位音乐家,也是一位大文豪,而且甚有风骨气节;而对武林人物来说,嵇康也是武器铸造大师,既是宝刀,也是宝物。
但无情亲眼看到,这把"铿锵",落在王子赵锷手上,把玩之际,任意将锋口剁于石上,结果大好宝刀,锋卷刃吞,不成利器。
无情又见过司马相如亲笔的《难蜀志》,本来是文学上有名辞章,司马相如以之勉励修筑通往南夷之路的父老们,莫以艰苦而畏难。既为司马真迹,更是古迹之物,诸葛原要争取存入"无邪楼"中保存,惜由蔡府的公子蔡力恃所得,闲中无聊,翻了几页,便与女婢嬉戏,交媾弄了污迹,便撕去十几页抹拭,此篇尽毁于一无识者手里。
可恨如此,可叹若此。
可憾亦莫此为甚。
人不识瑰宝而毁瑰宝,一如人对自然一景一物的摧毁破坏,最后亦反临其身。
各人相继离去,铁手也没闲着,他将剩下最后一节的"洛逝川",掰了一半,交给萧剑僧。
--萧剑僧脸上也挂了彩。
萧剑僧推辞:"小伤。这面具挡了一大半。用不着那么多。"
他又拗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铁手。
铁手接过,没有多说什么,他忙着"送客"。
--尽管是"不速之客",那也是"客",还得要相送的。
何况,明晚一战于"大本营"一事,铁手还得跟朱月明、喜怒难分的头陀/道人/和尚以及林十三真人议定的。
而且,他们想以这一仗化解无情跟蔡家公子的仇怨,首先,得要绕过"捕神"的手下和势力:否则,这刘捕神一旦公事公办起来,可是六亲不认的。
萧剑僧已负伤。
这事当然由铁手来协调。
于是,铁手去"送一送"这些人--这儿"送"的意思,也有"监视"他们离开"一点儿堂"味道。
张怀素走了。
负伤而去。
但领情。
--有了一节"洛逝川",他仿佛已很心足。
蔡家公子走了。
走得悻悻然。
因为无情还活着。
看来,还安然无恙。
他们心头各有大恨与小恨。
小恨的是蔡摘。
--毕竟,他是比他刚来这儿的时候,舒畅了一些,身上的不舒服,也减轻了一些。
虽然,仇人还好端端地在那儿。
大恨的是蔡奄。
--他么弟还给治好了那么一些,而他,却一无所获,毫无利益,只白走了这一遭。
仇人,纹风不动的依然端坐那儿。
他决心报仇。
一个人想要报仇,这心理便像一把刀,时时刻刻在本就易惊易喜的心灵里剜刻,那种愤恨是难以安宁的。
其实,报仇确是一种令人奋发的力量,可兹利用为踔厉奋进的弹簧。
但念念不忘报仇的人,活着,也太辛苦了:报仇,其实也是跟自己有仇。
最好的报仇方法是:自己能更成功、快乐、健康、幸福给仇人看,这点儿有时候比杀了仇人更健康、愉快、有力!
高远兴、何问奇、林清粥也一一离去。
他们三人都知道,今晚一战,他们三人讨不着功,明晚之役,少保府当出动最精锐的好手,那就轮不到他们插手了。
"皓首狮王"高远兴知道,他自己差不多时候"离场"了。
他已老了。
没有用了。
"少保府"已用不着他了。
"飞天遁地"林清粥则在思虑,他如何创造一种刀法,只有他砍人的,没有人可以砍他的;他要像鱼儿一样灵活,又要像鸟儿一样飞翔,砍人十七八刀,敌人还不及反攻他一刀。
他是这样揣想。
他想得美。
事实上,任何人,只要出击、攻击,无论多高明,就同时让人有反攻、反击的可能。
武功再高,也都一样。
"笑脸狐"何问奇则很气。
很闷。
他受了伤。
因敷药太迟,伤口仍然渗血。
他觉得自己是全场最冤的:他居然还挨了"自己人"的耳光!
--他连张怀素都一并恨上了!
虽然,他走的时候,还带着笑意。
毕竟,他在江湖上的外号,就是"笑脸狐"。
五、临死之前,微微一笑
笑脸狐狸,名不虚传。
只怕,就算人杀了他,他濒死的时候,也能微微一笑。
世上,有些人,你说他、激他、打他、踢他,都没有用,他都不招不架,也无力还击,更无意挣扎,哪怕你逼死了他,他也没火气,甚至在临死之前,还能微微一笑。
有些人,则不然,他看似一直微微笑着,很平易近人,很和蔼可亲,很没架子,很没火气,但若以为这种人就没火没劲的,那你就错了。
这种人,可以一面笑着,一面奋进,一面还击,一面出刀,大可以要以为他好欺负的人死了八十九次,还不知他为何发那么大的火气、何时捅了自己十七八刀的!
所以,微微笑着的人,有的是笑脸猪,有的是笑脸狐。
猪给宰了之后,把猪头煮熟了,还是眯眯笑着的,好像在为它自己的死感觉到庆贺,有点儿庆幸似的。
临死前,还保留着微笑。
但狐狸不是。
它笑,是为了要人相信它。
或者,它笑,是因为它还没有生气。
人也是一样。
人在"吃人"的时候,也都是笑着的,很少人会哭着吃人,哭着吃人,那也只是猫哭耗子,何况,哭着吃人只是吃人不到家的人而已。
--这里"吃人"的意思,当然不是指真的把"人"给"吃"了,而是指人欺侮/对付/伤害/暗算人的意思。
笑着吃人的人,永远比哭着愤怒着凶狠着吃人的人,能吃更多的人。
这种人,一般也给人称作是:
笑脸狐。
一滴蜜糖永远比一滴毒药杀死更多的苍蝇。
这些人都离去了。
铁手去送他们。
萧剑僧也一道走了。
他要去敷伤。
--伤在脸上,就算不重,但对心理的压力而言,要比伤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沉重一些。
他向无情点点头,道:"我去洗把脸--你要不要一起进去歇会儿?"
无情知道他说"洗把脸"的意思。
--像萧剑僧这种汉子,哪怕是流了很多血,痛得很厉害,他也是不会说出来的,顶多,也只说"洗把脸"罢了。
无情赧然道:"今晚的事,是我连累剑哥了--张怀素的’邪花煞‘,据说也是’蜀中唐门‘绝门暗器的一种,相当毒,如果伤口见血,一定要温敷’洛逝川‘,才可望镇住毒力。"
萧剑僧冷哼道:"我自会晓得。张怀素这妖道,凭两下子妖术,妖言惑众,又扰上听,他趁此横征暴敛,残害良善,奸污妇女,我早有意与他决一死战。不过,他刚才着了你的’翻面不认人‘,只怕,就算治得好,功力也得消减一半。"
无情道:"他可是着了你一刀在先的。"
萧剑僧可不晓得无情已着了张怀素"冰魄寒光"之阴寒毒力:"反正,一时未杀得了他,让他负上重创,减些妖力,少害几个人也称快意!"
无情也微微一笑,神情里泛现了一丝狡黠、调皮的神色:"剑哥要洗脸,敷一敷才行,不过,别回一点儿堂,该到'蛐蛐小筑’去"。
萧剑僧怔了一怔:"蛐蛐小筑?那儿的井水对敷伤有特别的好处么?"
"井水倒还是一样的井水,"无情唇边的笑意可更浓了,"但我却听说,动儿姑娘回来了。"
萧剑僧一听,似颤了一颤。
他的震动是这么的大,以致他的面具几乎又裂了开来。
幸好,他及时用手指托住。
"她......" 萧剑僧倒吸了一口气,"回来了么?"
"是的。"无情见他那么激动,心中暗笑,但心里也着实为他高兴,"我听想飞娘娘说起,每年她总要到宫里两趟的,春秋二祭,还是会请她一家子过来,但今年不知怎地,殷姑娘又嚷着要入宫来探想飞娘娘,所以昨天在宝箓宫遇过她了......我却不知剑哥还不晓得此事!"
萧剑僧也喃喃自语,一面用手按着要剥落的面具,很有点儿不安的样子,无情就在这一瞬,瞥见他所负的伤,有一行鲜血珠子,正从他下颔到左脖根滑过,伤得不深,但也许会留痕。
"是呀是呀," 萧剑僧哼哼嗯嗯地道,一点儿也不像刚才他出刀退敌时的冷酷凌厉,杀气严霜,"动儿怎么来了!她怎么来了也没通知我!她怎么没通知我!"
无情偷偷抿嘴笑道:"剑哥还是去洗把脸吧,动儿姑娘患了不眠症,晚上反正都睡不着,跟舒大将军老爷子同一个症儿。到夜了,反而精神来得劲呢!"
"是啊是啊。" 萧剑僧说,也不知他喜滋滋的还是有点儿狼狈,"我就去擦把脸,你......"
无情平静地道:"剑哥记得敷药。我留在这儿多一会儿。"
萧剑僧走了几步,忽回头,在月光下,无情觉得他眼神奕奕英悍无比:"我没忘了明晚之战。" 萧剑僧又回复了他的煞气凌人,"再怎么我也会在明晚杀一阵。"
无情点点头:"明夜大本营之战,还须布置计议。"
萧剑僧走了。无情还留在"寻梦园"里。
--他不是受了寒劲所伤的么?为何还不回到温馨小楼里,而要在这寒月下,独坐寻思?
难道他不想走?
难道他还在寻觅?
为谁风露立中宵?
云海月落不离天。
--难道,他还在寻回他往日的梦?或者,他在等谁?
"清光满院恩情见,寒色临门笑语谐。"他轻轻地诵了这句诗,然后就听到有人"哈"了一声。语音十分清亮可喜。
无情并不诧讶。
他眼里微微有了笑意。
"你来了。"
"我一早已经来了。"
"我刚才听闻你哈了一声,多担心你会给人发现啊。"
"发现便发现,没啥大不了的。我听他们说话,老是只会占人便宜,忍不住笑了一声。"
"刚才这儿有打斗,很凶险,你不该来的。"
"我就是发现有打斗声才过来的。"
"为什么?"无情忍不住问了一句。
"因为你在这里啊。"
无情胸里一股血气翻腾。
"我不凶险,我在墙里啊。"那女子语音清脆丽亮,说,"你在墙外。是你凶险,我不。"
无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回了一句:"我也在墙内。"
"是的,我们都给墙挡住了。"那女子又喜滋滋地说,"都是因为这堵墙。"
无情不知怎的,听这几句话,心里砰砰地跳跃着,应答了一句:"不过,这儿还有窗。"
"就是呀哈,因为有这窗,"女子开心地道,"我才能看见你平安无事,还把敌人放倒了,你好厉害哦!"
六、窗
窗。
每扇窗都是睁开的一只眼,可以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
也可以让你看到眼里的世界。
但窗只是窗,不是门,也不是户,更不是全宅。
它只能让你看到一个方向的世界。
当夜间的窗,点起了灯,街上的行人,总是匆匆而过,很少人去抬头看窗内的倩影,帘内的世界。
但每扇窗都有它的世界。
每扇窗都有它的故事。
每扇窗内的人,都有他的哀怨缠绵、悲欢离合事。
然而窗只是窗,它不能离开它的位置:外面走过不管是嘚嘚的花香马蹄,或掠过的是美丽的杨柳依依,但它只是存在于窗内主子的眼睛之中,本身并无是非对错。
窗内若有倩影晃动,也只是映流丽而不放艳色。
窗外掠过惊鸿俪影,也不过是食绝句而不吐艳。
当窗对着窗,眼对着眼,暮色对着黄昏,就像潮汐吞吐着长长的白色沙滩,谁要在那儿印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沙滩太长,本是不该走出足印的。
就像一个个或深或浅的梦?
--好梦太短,本是不该醒后深记的。
你说呢?
--当窗对着窗,无限对着无限,无限哀愁,尽在心头......
至少无情就留在这儿。
窗下。
他坚持要守候、等待。
他要寻回他往日的梦。
他的心打开了一口窗。
窗口里有一个流丽无端、巧丽千绪的女子,明其眸而皓其齿地对着他,像一个细致而恰到好处的剪纸,正不偏不倚地,贴在他的心窗上。
"我是会回来看你的,不然,我不会安心的。"那女子语音很清丽,这么婉转柔丽的语调,可以想象她裸露时的肩膀一定很圆润美好的,可是,她的话也说得很坚定有一股儿英劲,"我已用笛声告诉你,我会过来的。"
"我知道。可是,"无情仰望着窗,"我也用箫声告诉你,叫你不要到这儿来。"
"为什么不让我来?"女子有点儿怨怪。
"因为这儿有交锋、战斗、危险啊!"无情答,"万一波及了你,那就不好了。"
"波及我?嘻嘻,"那女子在窗棂里摇首,笑得有点儿像在月色下花枝乱颤;可就在那一刹,无情忽然有一个模糊的意识:
--这女子常在月色下出现,像是一缕幽魂,美得那么无尽风流不沾尘,莫非她不是人!
她不是人?
那么,她是......
--她是谁呢?
无情心中,隐隐掠过一阵箫声,像一个软弱的惊叹,一个哀艳的自尽。
此时此际,对着一个活色生香、巧笑倩兮的女子,他心头竟生起了这样个念头:莫不是......莫不是人......她那么美,难道不是人!如果她不是人,那么,我呢?
无情唯一可以捉摸的,只有在那女子出现之际,那一缕芳香了。沁人的清香,悠悠送了过来,好像是月桂开在他椅上、发上、衣上......
心上。
"我不怕。"那女子说,带点儿执拗。
带点儿任性。
"你不知道我是谁哪,"她眼眸儿流转着,那儿有无情许多悠悠转转的梦,,"我才不怕给波及......我,我怕只怕连累了你。"
"怕连累我......"无情一听,脑里轰的一声,提高了一些声调说,"连累我?我才不怕呢!你可知道我是谁,哼,哼!"说着,还坐得耸直了一些,挺着腰脊,很有点儿气概!
那女子看到他那小孩子的样子,逗他笑说:"是呀是呀,哈!我怎会不知道你是谁......哈!你是盛小捕头哈!"
无情鼓着腮帮子说:"就是呀,我说什么都是个捕快,我虽然......"说到这儿,语音有点儿颓落,"......但万一因为我行动......不方便,当不成捕头、内侍,但哪怕我只当个县衙马快、禁卒、马夫、膳夫、库子、皂隶、轿夫、伞夫、门子、衙役、差役,我也是吃公门饭的......敢吃这口饭的,还怕连累,还能不敢担当的!"
那女子见他认真,掩嘴笑道:"对呀对呀,谁敢看不起盛哥哥......"
忽瞥见盛崖余胸前衣襟起伏,脸色有点儿苍白,情绪似有点儿波动,便粉脸一寒,肃容道:"我是说实在的。你现在虽然年纪还小,行动也不方便,但在我心目中,你已经是名动武林的侠客,名震天下的好汉,名盖京师的大捕头!我心中真的是这样想的。"
她的语音忽而幽幽若梦,但仍然清脆好听,而且语音里的语气意志,是非常坚定的:"我说实在话哈。我不是骗你,也不诓你。之前,你打退蔡氏兄弟,易如反掌。刚才,你重创舒州落泊道人花煞张怀素,气定神闲,光是这种气势,当世高手,已得算你一份。"
那女子充满怜惜地向下凝视,看着月下的他。
两人一个在窗口。
一个在窗下。
月正好跨过墙脊。
他们的影子,却是叠合的。
"在我的想象里,你将会是名动天下的侠士。"
"在我心中,你已经是名震天下的人物。"
"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代名捕。"
她如是说。
无情垂下头去。
没有作声。
他大概是看到了她和他的影子吧?大概园子里的月桂花真的盛开了,那一种沁人的香,还带点儿透人的凉。
那就像一个美得不可置信的女子,用冰凉的小手指尖,在你耳下颈间轻轻一触一样。
"我......"
那女子秀眉一蹙,没听清楚:"嗯?"
"我......"无情还是垂着头,好像在看自己衣襟的毛线有没有脱落,话,也没有一气说下去。
"你什么?女子怪有趣往下望,"你说呀。"
忽然,这女子发现:无情的衣衫很有点儿泛白。他外面套了件宽袍大袖的长服,许是为了方便收藏暗器,或可以掩盖他的双腿不灵便的缺乏,但也愈发显出他的清瘦和伶仃,但那清瘦是竹的菊的,也是莲的,很有点儿孤芳自赏的味道,而伶仃的感觉却因为他刻意掩饰,而成了傲岸与遗世。
这女子心里就油然生起一种怜惜的感觉,觉得这男子如果没有人来爱护他,很容易,就会真的遗世了、孤立了,本来是撑竹帘的竿子,愈磨愈削,愈尖愈锐,终于就得变成杀人的利器,就像打研一把尖刃一样。
寒光浸夺。
无人敢攫其锋。
近之则伤。
终不可赏玩。
她其实还十分年少,但生起这种怜惜之意,却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对小猫小狗,觉得它们可怜和可爱一样。但除了这样,这男子却还有别的什么的,使她甘冒奇险,明知不宜这样过来,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看他了,可是这感觉到底是什么,她可也说不上来。
她现在却在想:这孩子,大概是没有老妈子特别照顾的吧?这袭长服,是有点儿宽,有点儿不合身段,是他没长胖,还是洗多了,色也泛白了,衣就宽了?虽然是很旧的衣服,却找不到一点儿脏,连肩膀、袖边、腰间的那几片泥痕,都是刚才翻身时所印下、沾上的。
忽然间,她很想为他洗濯那服饰。
七、墙
"我想你知道......"无情仍望着墙里墙外,刚好交缠在一起的影子,终于鼓起勇气,说:"你叫什么名字?"
(应该怎么替他洗这衣服呢?
再怎么干净,刚才还是在地上翻倒过,也玷污了几处。
但总不能贸贸然就说:"你脱下来,我替你洗......"
那怎么说得出口!
--可是,的确,又好想给他洗衣服......
他一个人,身体又不大好,这样濯洗衣服,一定很不方便的了,何况,他又那么孤独。
--他为我打斗,我替他洗衣服,那也很应该啊!
可是,总不能说洗就洗,叫他脱就脱......)
想到这儿,她脸儿有点儿热。
所以,一时没会意,无情那鼓起勇气说的话。
无情见她没反应,以为她已拒绝自己了。一下子,那种颓废和挫折感,使他的头垂得更低。
忽然,他发现地上的影子,多了一只角。
与其说那是一只角,不如说是一支尖刺。刺身上,串连了很多薄块。
往影子里看,一时间,还真弄不懂、分不清是啥事物。
无情只好抬头。
不看影子。
看人。
人在墙头。
墙上有窗。
窗里的人巧笑倩兮,正递给他一物:
一串莲藕。
烤的,还蘸了孜然、丁香、辛粉,还未完全冷却。
"给你的。"女子笑盈盈地说,"吃呀。"
无情以为那女子不告诉自己名字,就是生气自己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的。
他心中就有了点儿宽慰,嗅着那莲藕的烤香味,心中忽然像生起一株紫色莲花的激动感觉,很想膜拜、祈愿。
"你这么瘦。"那女子见他不接,也以为他不好意思,"不多吃,快饿成藤条了。"
无情看着那串莲藕,喉咙咕噜了一声,讪讪然。
那女子将手伸得很长。月亮照着她的皓腕。
她的指尖。
尤其是大拇指,很弯,很翘,拇指座峰的弧形很优美,就像那窗口女子柔和的乳房;拇指腰节很细,就像那窗里女子的腰。
那女子尽量伸手,所以,像舞蹈一般的美姿,尽显月下。
月色那么清亮,把园子浸成了乳河。
那时,那串着莲藕的竹枝,顶尖是非常锐利的,就像一支针。
如果这是一支针,现在,这针头就向着无情的额头,距离不到三寸。
对眼瞳的距离,大概也只多上一两分。
无情一抬头,眼睛就对着刺尖。
他却不觉得刺目。
只觉得幸福。
在这一刻,就算那女子把玉腕一迭,向前一伸,这尖刺插在无情眼里,恐怕,他也不会有什么悲怨之意。
这一刻。
这一刹。
--可是,刹那是不是永恒?
我们只知道:永恒就是无数个刹那构成的。
--永恒是不是恒久不变的?
我们只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恒久不变的。
永远不变的,就是变。
不然,永远就没有永远。
也许,变,就是永恒。
所以,你现在、身边、拥有的一切就得去珍爱它,因为当下就是永恒。
那女子没有刺下去,见无情傻乎乎地在那儿抬头看着她,怔了一怔,问:"你饿傻啦?不喜欢莲藕片片?"她有点儿奇怪,初以为无情嫌弃,"我本来也烤得个热乎乎的,飞也似的拿过来给你,但等你们全打完了架,这莲藕也全冷了......我再烤过给你,好不?"
无情这才省过神来,连忙摇头。
女子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不食素?喜欢吃肉,还是吃鱼?或是只喜欢吃糖,吃饭?"
无情只听得一味傻笑:"我喜欢。"然后伸手接过。
"那你吃呀。"那女子笑盈盈地道,"吃饱了,吃胖了,下次好好给我当大捕头、大侠士去。"
无情啃了两口,女子又偏着头,问他:"怎样?"
这次到无情不明白:"什么?"
女子伸手指了指他手里的莲藕:"味道好不?"
无情点点头。味道的确好好,但吃在嘴里,嚼在口里,更有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你呢?"
那女子以为他问她为何不吃,所以答:"我吃过了。我跟你说过,我很会烧菜,我也很会配药,我还很会......"
无情道:"不。我不是问这个。你将来想做什么呢?我也觉得你将来是个很不凡的女子。"
他以为问她名字,是不会有答案的,所以就问她别的事,至少,引她把话说下去,他可不愿意话题结了,她就走了,等她,又不知何时再来。
何时在这窗棂上出现。
--她刚才着实鼓励过他,所以无情也对她的前程充满了期许。
"我?你问我?"那女子笑了,从春水一片,笑成一片春风,"倒是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好!你问对了!我答,但你不准笑人的!"
她忽然敛容,道:"我?要吗,我找到个好婆家,觅着个好夫婿,那我就满足了,一辈子这样幸福着,也是过得很开心的,那就好了。"
她越说下去,笑意越敛,到了末了,无情望去,竟不由有些寒意:"可是,我身上还有大仇未报,还有大事未了,心事未平。我先得把这三件事摆平方休。若解决不了,或不得解,那我只有摒弃一切,抛开一切,去达到我的目的,做我最能做的。我若不能主掌京城,也要名动天下,不然,也要成一方宗主,至少,在江湖上,无人可以替代,在我门派里,我要成独一无二的尊主。"
无情向上望着。
带点儿吃惊。
在窗户上的剪影,依然明丽,但更明利,甚至,不像是一直递东西给他吃的那位女子。
他甚至有点儿不认得她了。
他真的有点儿认不出她来。
那女子忽然又笑了起来,像是春水一片的荡漾,倒后来又漾回春光无限。
"你可知道我也是有点儿名堂,有点儿来历的女子?"那女子笑道,"你忒别小看我哦。"
无情正想问:你是谁啊?还未开声,忽听有人喃喃自语,近乎悲鸣地道:"真的是你吗?我终于找到你了吗?还是我被你找到了?"
说话的人在树后。
原来"寻梦园"里还有人。
那是一个身着月白布衣的公子,原来,刚才他是跟大家一起来的,却没跟着大家一起走,诡异的是,谁也没发现他没有走,而且还留在这里。
留在一棵树后。
然后,他好像就变成了一棵树,谁也忘了他的存在,直至他现在好像从树里"走"了出来,还一直呢呢喃喃地对着那棵树自言自语:"我是人?还是树?为啥我站在这儿?就像一棵树?花为绝色我为叶。我命由我否?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风为绝响我为树。天命由我否?我到底是树?还是人?"
这人这样思索。
自问。
向天。
--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