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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20
题图:
梁萧和萧玉翎紧紧拥抱在一起,涕泪横流。然后他们的背后,是梁文靖微笑的身影,飘在上面。
心随明月
花生掉头望去,忽地喜上眉梢,叫道:"师父!"花晓霜闻声望去,只见远处站了个白眉白须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根乌木棒。老和尚听得叫喊,白眉一拧,还没说话,花生一个虎扑,早已将他大腿抱住,咧嘴哭道:"师父,你上哪里去了,不要俺了吗?"九如怒道:"放手放手,成何体统?"
花生道:"俺一放手,你又跑了。"九如眼珠一转,道:"乖徒弟,你把手放开,为师一言九鼎,这回包管不跑。"花生道:"你一言九鼎,呆会儿又会抱九个鼎来哄俺?"
九如不料数月不见,小和尚竟然精明了许多,惊怒交迸,前踹后踢,想将他甩开,哪知花生死抱不放,就似铸在了九如腿上。围观众人见此情形,先是惊奇,继而哄然大笑。
众护卫略一惊诧,正要上前擒拿,忽听那胖喇嘛用蒙古话道:"动不得,让他过来。"他身份贵重,护卫闻声,一齐止步。
九如忽地伸手,拿住花生背心,花生浑身一热,双手顿时松开。九如将他丢在旁边,乌木棒一顿,哈哈笑道:"狮心、龙牙,吐蕃人说话 ,都是放屁吗?"那枯瘦喇嘛正色道:"老衲从不放屁!"九如笑道:"妙极妙极,敢情你从不放屁,全都憋在肚里。"众人都笑起来。众喇嘛面有怒容。
胖喇嘛冷声道:"九如和尚,你不要骂人。"九如笑道:"那好,咱们约好了什么时候?"胖喇嘛冷笑道:"明天早上。"九如道:"说好明天,今天你们怎就来欺负和尚的徒弟?"
胖喇嘛一怔,道:"他是你徒弟么?"他冷哼一声,挥手道,"好,你们走,明天一块儿来。"九如笑道:"爽快,女人小孩儿我也一并带走啦。"瘦喇嘛道:"不成,他们身份古怪,不能走。"
九如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乌木棒陡然伸出,刺向瘦喇嘛眉心。瘦喇嘛识得厉害,躬身疾退。九如棒子刺到半空,突然向左一折,扫向胖喇嘛。胖喇嘛抵挡不及,噌噌倒退丈余。瘦喇嘛见他转攻同伴,心头稍定,不防九如招式还未使足,嗖的一声又反手刺来。
瘦喇嘛心头恼怒 :"当我害怕么?"他运足神功,来捉九如棒头。
便当此时,人群之中忽地蹿起一人,形若大鸟,落到瘦喇嘛身后,挥掌击向他背心。瘦喇嘛觉出风声,心头一凛,慌忙圈回掌势抵挡来人,不想那人却是虚招,手掌斜出,扣住他捉拿晓霜的手腕。瘦喇嘛只觉一股强劲绝伦的内劲顺着腕脉直蹿上来,失声惨哼,手掌顿时松了。
那人大袖一裹,便将花晓霜揽了过去。瘦喇嘛又惊又怒,发声大喝,正要挣脱,忽觉心口微窒,九如的乌木棒早已抵在胸口。
胖喇嘛被九如一棒隔开,救援不及,眼睁睁瞧着两人联手将瘦喇嘛制住,定睛再看,只见后来那人身穿青袍,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不由厉声喝道:"九如和尚,你埋伏帮手,暗算伤人?"
众护卫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忽听八思巴的声音从高台上悠悠传来:"今日佛诞之日,不宜大动干戈,且让他们去吧。"众护卫闻声,散在一旁。
九如笑道:"大活佛说话,必然算数。"撤了木棒,那青袍客也将瘦喇嘛手腕放了。
瘦喇嘛铁青着脸,反身走了两步,忽地转身怒喝:"你也吃我一下!"他双掌吐出,滚滚热浪拍向那青袍客。青袍客不闪不避,挥掌画了个圈。两人掌力一撞,瘦喇嘛只觉对方掌力如重涛堆积,一浪高似一浪,陡然立身不住,倒退两步。青袍客却只一晃,便拿桩站定。
瘦喇嘛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心中骇然不已,嗔目叫道:"你是什么人?留下万儿来。"青袍客却不作声,一挥袖,挽着晓霜径直去了。
九如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台上八思巴悠悠道:"明日卯时,八思巴在大天王寺恭候佛驾。"
九如哈哈一笑,带花生穿过人群。快步走出一程,看见那青袍客与晓霜并肩而行,笑道:"梁萧,站住了!"青袍客转身作揖,笑道:"九如大师,今日之事,感激不尽。"
九如道:"你戴着劳什子吓唬谁?"他伸手抓梁萧脸上面具,梁萧中指微曲,拂向他小臂诸穴,口中道:"大师勿要玩笑,我戴这物事,自有难言苦衷。"几句话工夫,二人一进一退,已拆了七八招之多,九如抓不下他的面具,梁萧也脱不出他的五指。
听他说完,九如住手笑道:"这么说,是因你反出元营了?"梁萧奇道:"大师也知道?"九如双眼一翻,冷笑道:"我见过楚仙流,听他说过。若非如此,和尚非打烂你屁股不可。"梁萧默然不语。
九如摆手道:"此事暂且搁下,先找有酒有肉的地方再说。"花生笑道:"好啊好啊。"九如瞪他一眼,道:"好你个屁。"
梁萧道:"莫如去郭大人府上。"九如摆手道:"什么大人细人的府上,可不是和尚该去的地方。和尚自有和尚的去处。"梁萧知他清高,不敢勉强,只得道:"便依大师吧。"
九如当先引路,花晓霜拉着梁萧的衣袖问道:"萧哥哥,你怎么不编历法,到这里来了?"梁萧冷哼一声,道:"编个狗屁历法,你们三个笨蛋做成一堆,叫我怎么放心,出门看时,恰巧遇上九如大师。哼,捅出这么大的娄子,若我不来,瞧你怎么收拾。"
花晓霜虽被他骂了一顿,却知他在乎自己,由爱生怒,心中当真其甜如蜜,抿嘴一笑,抚他脸上面具道:"这面具哪儿来的,怪吓人的。"梁萧被她摸得心慌,仰着脸避开道:"在街上顺手拿的。"
花晓霜笑道:"早知道,也给我拿一个。"梁萧白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女孩儿家,戴这丑面具做什么?那里有观音菩萨,戴着才好看,下回遇上,我给你买一个。"花晓霜道:"买的才不好,萧哥哥亲手做的才叫好看呢!"梁萧嘴里不答,心中却颇为得意:"这话倒是不假!"
众人随着九如,弯弯曲曲钻进一条小巷,尽头处是一个破旧小庙,庙内神像只剩一堆泥土疙瘩,门前坐着个老者,扎道士髻,穿僧袍,白发稀疏,皱纹满面,众人到时,他正靠着门框打瞌睡。
九如伸棒将他敲醒,笑道:"朱余老,来了客人你还不准备一下?"朱余老张开浑浊的眸子,也不说话,向众人咧嘴笑笑,露出寥寥几枚牙齿,而后拄了拐杖,向巷外慢慢去了。
众人见他扎道髻,穿僧袍,却有个俗家姓氏,端的不伦不类,均感好奇,目送他去得远了,方才转过神像,拐进后面一进小院。庭院正中有一株粗大的榆树,亭亭如盖,两侧却是厢房。
九如笑道:"权且坐坐,不须客气。"梁萧摘下面具,奇道:"大师就住这里?"九如道:"不错。"
花晓霜忍不住道:"大师,那位朱老先生当真......当真有些奇怪呢!"九如笑道:"有什么奇怪?他原本是道士,朱余老是他俗家姓名,后来八思巴与全真教御前斗法,全真教输了个精光,从掌教护法到看茶的小厮都被按在地上剃了光头,普天下的道观十有六个变成了喇嘛庙。这里本也是道观,道士害怕,一哄散了。这朱余老年纪大啦,跑不掉,只得穿了袈裟做和尚。不想刚做几天,便有市井泼皮欺他老弱,要强占寺院。恰好被和尚我遇上,多管了一二。不过,朱余老病弱不堪,庙中又无香火,和尚便让他还俗,将这四周的庙产租赁出去,少少收些钱米,聊以度日。"
花晓霜动容道:"大师你这么做,岂不亵渎了神佛?"九如睨她一眼,冷笑不语。梁萧深知这和尚藐视俗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便道:"晓霜,这朱余老年老体弱,若不这般打理,岂非生生饿死了么?佛法是济世之道,若不能济小,焉能济大?"九如拍手笑道:"不能济小,焉能济大,这话说到和尚心里去了。梁小子,你很对和尚脾胃,当初不曾收你做徒弟,和尚真有莫大的后悔。如此罢了,今日和尚便收了你,你与花生不分大小,都做我的乖乖好徒弟。"
花晓霜大惊,脱口道:"那可不成。"九如笑道:"怎么不成?"晓霜面红耳赤,纤纤十指搓着衣角,将头垂得低低。
九如笑道:"小姑娘别怕,和尚从来戒律松懈,梁萧即便做了和尚,若要娶妻生子,和尚也不会阻拦。"花晓霜更加羞窘,吃吃地说不出话来。
梁萧却知这老和尚浑似个赖皮猴子,你说成方,他偏说像圆,你说长,他偏说短,颠而倒之,夹缠不清。花晓霜这等口齿,一百个也说他不过,便笑着岔开话头道:"大师似乎与那些喇嘛认识?"九如道:"和尚的拳头倒是认识好几个。"
梁萧一怔,待要细问,却见朱余老提了个大竹篮进来。人还未到,酒气肉香便已扑鼻而来,花生口涎直流,跳将过去,撕下一条鸡腿便吃。九如一不留神被他占了个先,不禁怒道:"没大没小,岂有此理!"挥棒便打,花生一不留神,屁股挨了一记,继而又被绊了个筋斗,但他嘴里狼吞虎咽,丝毫不停,待得翻身爬起,手中只剩了一根鸡骨,他还没解馋,将鸡骨头舔了一遍,圆眼兀自盯着竹篮,骨碌碌乱转。
梁萧笑道:"想必小和尚这挨着打吃肉的本事是打小练出来的,佩服佩服。"九如哼了一声,朱余老呵呵直笑,将酒肉果子摆上桌案,拄着拐杖,又去门口打盹去了。
众人吃喝半晌,梁萧提起前问,九如喝了口酒,抹嘴笑道:"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在山东时遇上几个喇嘛强抢民女,来参什么欢喜禅......"花晓霜奇道:"什么叫欢喜禅?"九如咧嘴笑道:"你是女娃儿,这话说明白了,可不大方便。"花晓霜见他神态,隐约明白此事关涉,一时满面通红,不敢再问。
九如瞅她一眼,嘻嘻笑道:"奇怪,公羊羽猖狂玩世,却生了这么个扭扭捏捏的小孙女,哈哈,报应报应。"花晓霜瞪大眼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爷爷?"九如道:"还不简单么?你方才跟龙牙上人对敌,用了花家秘传的‘风袖云掌’,公羊羽是花家的赘婿,瞧你这点年纪,若不是公羊羽的孙女,难道是他女儿?若是如此,公羊羽老蚌生红珠,未免惊世骇俗......"
梁萧听老和尚越说越不堪,打断他道:"九如大师,如此说来,那位瘦喇嘛便是龙牙上人了,他的掌力有些门道。"九如道:"那厮的‘大圆满心髓’有七成火候,一手‘荼灭神掌’也算不差。不过,说到厉害,他师弟狮心法王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以柔克刚,更胜半筹。"
梁萧道:"是那胖大喇嘛么?搓铁成粉,确是厉害,大师与他交过手?"九如笑道:"方才说了,我在山东遇上的那群喇嘛,就是他俩的徒子徒孙。原本和合双修,也无不可,但须得两厢情愿才是。那帮臭喇嘛借修行之名,行奸淫之实,可恶至极。和尚看不过眼,一把火将那鸟寺烧了,再把那群臭喇嘛一并废了武功,剥光衣裤,在泰州城门上吊了一晚......"
梁萧拍手赞道:"快哉快哉,当为此事浮一大白。这般手段,可比杀了他们还要痛快。"花晓霜瞧着二人,心道:"花生老实巴交,他师父却和萧哥哥一般的胡闹。人说物以类聚,有时也大谬不然。唉,说来奇怪,天下那么多老实人,我怎么独独喜爱萧哥哥呢?"她念起女儿家的心事,不觉轻叹了口气,托了腮怔怔出神。
九如与梁萧干了一杯,说道:"说起来,此事本也寻常。但龙牙、狮心却以为丢了莫大的面子,千里迢迢来山东寻和尚的晦气。不过,那时候和尚正被一个大对头缠上,东奔西逃,片刻不能安枕,着实无暇与他二人厮闹,便露了一手功夫,望其知难而退。他二人见了,也知奈何不了和尚,便说密宗之中,还有胜过他二人的高手,要我于明日卯时,到大天王寺一会。和尚被那对头追得急了,无暇分辩,但也不愿示弱,随口答应下来。但直到本月上旬,和尚才摆脱那个对头,来到大都,却又凑巧遇上你们。"
梁萧动容道:"当今之世,谁能将大师逼成这样?"九如笑道:"话不可这样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那厮强在缠夹不清,和尚却是不耐久战,硬拼下去不免两败俱伤。是以还是脚底抹油为妙。"他大喝一口酒,嘿嘿直笑。
梁萧见他不说,也不好追问。片刻,酒过三巡,梁萧见赵昺闷闷不乐,果子肉食一箸未动,问道:"昺儿,不开心么?"赵昺眼眶一红,道:"妈妈做了姑子,奶奶、哥哥也不认我啦!"梁萧想起他身世凄惨,与自己大有关系,心中愧疚,唯有抚着他头,长叹一口气。
赵昺忽地牵着他衣角,说道:"叔叔,若能再见妈妈就好了,昺儿有许多话,要与她说。"梁萧道:"那有何难?我送你见她便是。"赵昺喜道:"真的?"梁萧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赵昺喜不自胜,眉开眼笑,跳了起来。
九如浓眉一轩,道:"梁萧,你可知那些宋室遗族住在什么地方?"梁萧迟疑道:"大师倘若知道,还望指点一二。"九如抚须道:"和尚为明日之事打算,曾去大天王寺踩了一回盘子,哪知误打误闯,闯进囚禁宋朝后妃的无色庵。"梁萧动容道:"如此说来,两座寺院挨在一处了?"九如道:"相距也不过百步。只是那无色庵地方不大,却毗邻禁军大营,守备兵马成千上万,很难接近,当时和尚稍一大意,便被人察觉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话虽如此,但若时机凑巧,也非无机可趁。明日之会,八思巴约斗和尚,以示公平,不愿官府介入。他传下法旨,明日凌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军。如此一来,无色庵守备势必削弱,你不妨相机潜入。不过,依和尚所见,还是小心为妙,宋室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顾念什么祖孙之情、兄弟之义。凭你梁萧的本事,本也不须怕他,但这小娃儿娇嫩贵气,可经不起什么折腾。"
梁萧沉思半晌,对晓霜道:"不知《神农典》中可有什么迷药,能将几百人同时迷倒?"花晓霜想了想,道:"迷昏千百人的方子是没有的,但有一个‘神仙倒'的方子,顺风施为能够一下子迷昏十多人。"梁萧笑道:"那也尽够了,大不了多用几回。"
九如笑道:"善哉,此法不伤人命,实乃美事。和尚左右也要去大天王寺,顺道陪你走一遭吧。"梁萧大喜,拉起赵昺施礼道:"承大师相助,万无一失。"
众人商议已定,须臾酒毕,九如将花生拎到一旁考较功夫。梁萧与晓霜则去张罗药物,配成数剂"神仙倒"。
这"神仙倒"不只是药物,还有相应机关一具,叫做"龙吐水",长细如管,藏在肘间,用时只须牵动机栝,药丸射出,化作烟雾。梁萧制了两具"龙吐水",自备一具,另一具分给晓霜,供其傍身。
将近丑时,一行人抵达无色庵,果见守备森严。梁萧放出一发"神仙倒",迷倒几个守卫士卒,而后众人越墙而入,穿过两道月门。但见前方鳞次栉比,庵房无算,大多漆黑无光。
梁萧觉出晓霜掌心渗汗,身子阵阵发抖,低声问道:"害怕么?"花晓霜笑道:"有你在,我便不怕。"二人相视一笑,双手握得更紧,忽听九如笑道:"和尚守在这里吧,省得瞧着你俩卿卿我我,平白教坏了我徒弟。"
两人面皮发烫,花晓霜低声道:"萧哥哥,房屋这么多,怎知人在哪里?"梁萧道:"让昺儿一叫便知。"花晓霜急道:"那才糟糕,惹来官兵怎么办?"梁萧笑道:"你也太胆小了,我有’神仙倒‘,怕他做什么?"
晓霜犹豫片刻,道:"还是稳妥些,寻个人好好问问。"梁萧知道她谨小慎微,不肯多生事端,笑了笑举目望去。遥见孤灯如豆,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当下背起赵昺,纵到屋前,却见昏黄的窗纸上,投下一个女子的倩影。
却见那女子手挥目送,正在弄琴。琴韵细微,流转间,忽地一顿,耳听那女子低声唱道:"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歌声欲扬还抑,似乎她正在竭力压制心中苦痛,倏忽曲断歌歇,一缕愁思兀自悠悠不绝。
梁萧听罢这曲,触动心怀,一时忘了破门而入,忽觉赵昺身子发抖,颤声道:"蕙姑,是你么?"屋内响起一声低呼,两扇门"吱呀"敞开,走出一个缁衣素面,眉目如画的女道士,双颊上尚自挂着泪珠。赵昺从梁萧背上跳下来,喜道:"蕙姑,真是你呀?"那女子身子一晃,伸手扶住门棂,方才不致软倒,颤声道:"殿下......你......你当真来了?"
原来,这女子姓王名清蕙,原是南宋宫女,才慧过人,赵昺幼时从她学文认字。此番历劫重逢,二人端的百感交集,搂在一处,禁不住泪如雨下。
赵昺哭了一阵,想起此行目的,问道:"蕙姑,母后呢?"王清蕙拭去眼泪,强笑道:"太后正念着你呢,我带你去见她。"目光一转,落到梁萧身上。
梁萧见她神色疑惑,便道:"你随她去吧。"赵昺急道:"叔叔,你不去么?"梁萧自忖道:"我跟去徒添尴尬,不若暗中护持。"便摇头道:"我在这里等你。"
赵昺只得任王清蕙拉着,一步一回头,向东走去。不一时,便见东边一座厢房亮了起来。
梁萧望着灯火,胸中一痛:"昺儿找到娘亲,而我的娘亲又在哪里呢?我......我浑浑噩噩这么久,却连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
他靠坐在假山石上,望着漫天星斗发愣。花晓霜见他一派颓丧,握住他手,道:"萧哥哥,你想到不开心的事么?"梁萧摇头道:"没什么。"晓霜偎进他怀里,轻叹道:"萧哥哥,我瞧你眼神,便知道你不快活!"
梁萧微微苦笑,正欲说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怪笑,一个苍劲的声音道:"老秃驴,我看见你啦,有能耐的就不要逃。"
梁萧一惊,寻思道:"这个怪人怎地来啦?"当即扬声叫道:"释岛主?"那人"咦"了一声,大声道:"谁叫老子?"
梁萧听释天风口气,似乎清醒许多,甚是诧异,笑道:"释岛主,你连陪你治病的小朋友也不记得么?"释天风略一沉默,忽地哈哈笑道:"想起来啦,是陪我打架的小子吧?好啊,好啊,待我揪住老秃驴,再来与你亲近。"
梁萧听他记得自己,更觉惊奇。释天风叫声一起,附近房舍逐一亮起灯火,却听释天风又道:"哈哈,我看见了,出来出来!咦,老秃驴怎地变成小秃驴了。哼,你当剃了胡子,老子就认不出来了?这个光头,我可是认得明明白白的!"他叫声中夹杂呼呼响声,似是掌风激啸,忽听花生哎哟一声,痛叫起来,接着便闻九如喝道:"老乌龟,你莫要得寸进尺,真当和尚害怕你么?"
却听释天风笑道:"奇怪,怎么出来两个秃驴。哈哈,是了,老秃驴,这小秃驴是你孙子吧?难怪都是光头。"九如呸道:"他是你老子。"释天风奇道:"他是我老子?你是他爷爷。"
他猛然明白过来,怒叫道:"好秃驴,你骂我是灰孙子么?"二人口中相骂,拳掌相交的噼啪声却是不绝于耳。
花生叫道:"师父,俺来帮你。"九如喝道:"没你的事,躲开些......"
他俩话音未绝,訇然大响中一座假山应声而倒,却听释天风厉声长啸,远处两道人影倏地腾起数丈,一左一右纵上屋顶,缠斗一处,出手之快之奇,当真不可思议。两个人一个是长须老人一个是九如和尚。
梁萧恍然大悟:"九如大师说的那个对头竟是释岛主,这也难怪,释岛主委实称得上’缠夹不清‘,但不知他怎生寻到这里的?"他眼见不少人走出房子,发出数枚"神仙倒",出房者不及观看,便即昏迷。
梁萧心知不可久留,抢到全太后房前,沉声道:"昺儿,若然不走,可就来不及啦。"房中默然片刻,却听全后低声交代几句,赵昺却只呜呜哭泣。
片刻工夫,便听木门"咯吱"一响,王清蕙挽了赵昺推门而出,赵昺满脸都是泪痕,抽噎道:"叔叔,妈妈不肯走,她说她走了,就会连累奶奶和哥哥,她......她说让我走得远远的,再......再也不要回来!"他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大哭起来。
梁萧心头暗叹,王清蕙上前一步,稽首道:"天地反复,汉祚运移,大宋仅剩这点血脉,还望壮士大仁大义,妥为护持。"梁萧点头道:"大仁大义万不敢当,但昺儿的安危你尽管放心。嗯,王姑娘,你肯和我一道走了。"赵昺闻言,忙拉住王清蕙衣袖道:"蕙姑,你跟我走吧!"王清蕙向后微微一缩,敛眉苦笑,合十叹道:"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赵昺瞪着晶亮大眼,茫然不解,梁萧叹道:"人各有志,姑娘一心与故主同圆同缺,共历荣辱,好生令人相敬。唉,前途多艰,还请善自珍重。"拱手一揖,转身抱起赵昺,手牵晓霜,大步奔出。
不出十步,只见庵外火光冲天,喧哗一片。梁萧心中叫苦,忽瞧见花生在前方团团乱转,搓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将赵昺递给他道:"你瞧着些,我去看看。"纵身上房,定睛望去,却见数百名元军士卒堵在门外,手持兵器,盯着一处屋顶,那里两道黑影忽来忽去,斗得正急。敢情一众禁军闻声赶来,却被九如与释天风吸住了心神。
屋上二人已斗到紧要处,各出平生绝学,只见释天风恍若流光魅影,飞转不止,一眨眼工夫,也不知出了几拳几脚。九如将乌木棒负在背上,拳随身转,仿若大刀长戟,直来直去,绝无花巧,但便是如此,释天风虽有天风冲击之势,却也占不得丝毫便宜。梁萧瞧着二人交手,心中凛然:"我自负练成’碧海惊涛掌‘,足可藐睨天下英雄。但瞧这两位前辈的武功,大巧大拙,俱已登峰造极,我若与之交手,一分胜算也无。"他越瞧越觉二人高明了得,当此危急关头,眸子便如中魔一般,片刻不忍移开。
原来,那日释天风追赶贺陀罗不得,又在山东境内闲逛月余。这一日,偶然遇上九如和尚。他四次为九如所败,多年来耿耿于怀,此番东来,正为寻他晦气,别的事情他或许不记得,但九如的武功相貌却是须臾不曾忘记。他见面也不多言,立马动手,九如唯有出手自保。
三十年不见,两人各有精进,释天风所学原本杂而不纯,但晚年悟通"无法无相"之妙,得成正果;九如专心修炼"大金刚神力",数十年之功也是非同小可。斗到五百余合,九如不耐久战,撒腿便跑,释天风却死缠烂打,穷追不休。
九如轻功虽然了得,怎奈"灵鳌岛"轻功天下无对,释天风更是个中翘楚,两人追追逃逃,从山东斗到河南,又自河南直下江北,再从江北一路北上。九如频使诡计,只求脱身,哪知释天风为人执著无比,此番定要分出高下,不论老和尚怎么屎隐尿遁、使奸弄鬼,总是摆脱不掉这个尾巴,即便头两日侥幸逃脱,第三天释天风包管寻到,如此反反复复,当真百试不爽。
如此这般,两人一逃一追到了黄河边上。九如百般无奈,狠心抱了一块大石,扑通跳进河里。这法子大出释天风意外,但他正在兴头上,岂肯就此罢休,也随之跳入河中,潜了一阵,但觉黄河水浑浊不堪,无法视物,只好重回岸上,大声叫骂,想激九如上岸,谁知骂了三个时辰,仍不见九如的影子。释天风只当老和尚溺死在河中,不由得悻悻不已,扯胡子揪头发,大哭大闹。哪知道,他在这里死守河岸,九如却抱了大石,屏息凝神,在河底走了足足一个时辰,从下游隐蔽处上岸,脚底抹油,直奔大都应约。
释天风练功失忆,心智混乱,但与九如几番剧斗,略占上风,数十年心愿得偿,追到黄河边时失忆症已好了七七八八。他静坐一日,忆起不少过往情事,连梁萧的事也都想了起来。但因胜负未分,释天风心病也难全好,一时恍兮忽兮,沿河行走,逢人便问九如的消息。皇天不负有心人,竟被他从一个渔人那里探知九如的行踪。
释天风知道九如没死,惊喜欲狂,直追到大都城中,昼夜搜寻,终于发现九如踪迹,赶来无色庵中,九如慌忙躲避,花生却躲闪不及,被释天风揪了出来。九如无法可施,只好出手应付。
二人你来我去,越斗越疾,释天风不耐,蓦地伸手展足,拧腰转背,丝丝锐风自周身射出,活似一个满身布满尖刺的大刺猬,团团滚向九如。正是灵鳌岛镇岛之学"仙猬功",又名"无相神针",能自周身百穴射出真气伤敌。九如与他厮斗已久,深知厉害,也将"大金刚神力"使到极处,一拳一脚蕴含十方之力。这两大神功俱都出自佛门,均得无相之妙,端的棋逢对手,翻翻滚滚,直斗到一座极高大的房屋顶上。
地上众禁军觑得久了,有人还过神来,大声叫道:"两个人都是奸细,放箭射他们下来!"众军听得这话,纷纷取下弓箭,瞄准二人射击。
释天风正斗得高兴,忽被打扰,心头火起,他避过数箭,怪叫一声,弃了九如,纵入人群,指东打西,瞬息间打倒数人。众军士见他来势如鬼如魅,直惊得大喊大叫,举刀抡枪,齐扑上来。
九如心中窃喜,哈哈笑道:"老乌龟你慢慢耍,和尚不奉陪啦。"他跳下房顶,拔足便走。释天风身处重围,一时无法脱身,情急之下顺手抓起一名禁军,喝道:"老贼秃接招!"将那人如流星赶月般掷向九如。
九如心知若不接下,这名禁军势必头开脑裂,绝难活命。他虽举止猖狂,但佛性暗藏,不忍瞧人送命,一反手将那兵士接下,轻轻放在一旁。释天风大乐,哈哈笑道:"接得妙,再来再来。"
他双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着身畔禁军不绝掷出,九如随放随接,手忙脚乱,禁不住破口骂道:"老乌龟,你要打架和尚奉陪,不要拿旁人出气。"
释天风叫道:"好啊!"他话音未落,将手中两名军士随手掷出,九如方才接住 ,忽见人影一晃,释天风迫到眼前,双掌飘若风吹败叶,落向他胸口。九如两手抓人,胸前空门大开,假若用手中两人格挡,或能挡住释天风的掌力,但老和尚一生光明磊落,不肯用此下作法子,舍人救己,当下他暗叫一声:"罢了!"不闪不避,气贯胸膛,硬生生接下释天风一双肉掌。释天风这两掌挟浑身之力,直有摧云断石之威,以九如之能也自抵挡不住。他"噔噔噔"退出丈余,瞪圆双目,嘿笑道:"你奶奶的,老乌龟你打得好!"口中鲜血如泉涌出,一时染红了白须。
释天风一击而中,也感意外,奇道:"老秃驴不济事了么,不要逃,再接我一掌?"他一纵丈余,飞身扑来,九如暗自苦笑:"报应,老和尚纵横一世,竟死在一个臭疯子手上。"
他放下手中二人,正要抵挡,忽见眼前黑影一晃。梁萧抢到他身前,足下稍旋,右掌横切释天风手腕,左手并指若剑,刺他额心。释天风小臂圈转,变掌为爪,扣向梁萧脉门,额头不退反进,撞向梁萧手腕,双腿则连环踢出,狂风骤雨般蹴向梁萧下盘。这三招同使,妙入毫巅。
梁萧慌乱避过,但左手二指收缩不及,只觉释天风的"印堂处"射出一缕锐风,刺在指尖,又酸又麻。心头暗凛:"这便是’仙猬功‘么?"
释天风这一招被梁萧躲过,不怒反喜,眉开眼笑道:"好本事!"将九如抛在一旁,拳掌齐出,尽向梁萧招呼。梁萧使开"碧海惊涛掌",仓促拆了两招,但觉释天风招式精绝,甚难抵御,心忧如此厮斗下去,怎生是个了结,他心头焦躁,几被释天风"璇玑穴"里放出的气针刺中要害,慌忙屏除杂念,再拆数招。
他眼角瞥处,忽见众禁军收拾队形,逼了过来,九如靠在围墙之上,气色灰败。梁萧心中咯噔一下,恰适释天风一掌挂来,便勾手卸开,右掌虚拍,释天风正要拆解,忽见一颗粉色小丸自梁萧袖里射出,释天风不知来的是什么物事,顺手一荡,不料那小丸被掌风一激,"刺"的化作一团烟雾,释天风转念不及,当即吸入一口,但觉一阵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梁萧放出"神仙倒",实属无奈,他口含解药,不畏药性,眼见释天风步子虚浮,纵身跃上,掌中夹指,点他"膻中"。指力方到,但觉释天风胸肌内陷,肌肤其滑如油,将他指力卸在一边。梁萧见他中了迷药,尚有如此能耐,心中惊佩,正要变指为掌,突听释天风一声怪叫,身子后躬,脱出梁萧掌下,双足撑地,如长箭离弦,乍起乍落,顷刻间越过一处房屋,消失不见了。
梁萧不料他中了"神仙倒"之毒,仍有脱身之能,望他消失之处,惊服其能。忽听脚步声响,转身一看,只见数百禁军把弓扯满,箭矢亮晶晶一片。
一名军官厉声喝道:"兀那汉子,不得妄动。"梁萧转身挥袖,将剩下的"神仙倒"一并射出,化作团团烟雾。只听箭雨呼啸,激射而来,梁萧足尖挑起一杆大枪,抡得溜圆,将来箭一一挑开,退至九如身前,众军士向前进逼,想要生擒,不想一头撞入"神仙倒"的雾团之中,只听"扑通"不绝于耳,瞬间工夫,便倒了五十来人,剩下禁军不知究竟,乱作一团,纷纷后退。
梁萧趁机扶了九如,退入无色庵中,叫道:"花生!晓霜!"九如轻咳一声,指着远处道:"你看那里!"
梁萧掉头一看,但见花生直挺挺扑在假山之下,晓霜与赵昺俱不见踪影。梁萧心往下沉,瞪着双眼,忘了言语。九如在他肩上一拍,叹道:"不要慌乱,小和尚还活着!"梁萧定睛细看,果见花生背部起伏,尚有生机。奔上前去,"鲸息功"透入花生背心,在他百脉中走了一匝,将被制穴道冲开。
大天王寺
花生"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嚷道:"晓霜,晓霜!"但见梁萧脸色阴沉,站在面前,心中一紧,一撇嘴便要哭出来。
九如道:"此地不宜久留。花生,你背我回朱余老那里。"花生见他身上血迹未干,惊道:"哎呀,师父你也受伤了?"九如啐道:"什么叫也受伤了,小小流了一点血罢了,也算得了伤么?"花生只得愁眉苦脸,将他背起。
梁萧压下心中波澜,咬了咬牙,带着二人穿过无色庵,越墙而出,庵中尼姑女冠眼睁睁瞧着,尽都不敢阻拦。
三人避开禁军,回到朱余老住处。朱余老见三人狼狈形状,好生惊讶,慌忙张罗热汤。九如摆手道:"不用烧水了,快拿十斤酒来。"
梁萧诧道:"大师有伤在身,怎能喝酒?"九如两手乱摆,笑道:"你有所不知了,酒这物事不仅能消闷解乏,还可疏经活血,畅通穴脉,对和尚来说,便是最好的补药。和尚喝一分酒便多一分气力,若是喝到十足,嘿嘿,任凭什么内伤外伤,全都不在话下。"
梁萧失了晓霜二人,心头沉重如铅,明知此老一派歪论,托词饮酒,也无心与他争辩,退到一旁,默然不语。
朱余老捧来酒坛,九如大喝一口,咂了咂嘴,向花生招手道:"你把被人打倒的经过,仔细说给我听,不可漏掉一点半分。"花生摇头道:"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背心一痛,就倒在地上啦。"九如"咦"了一声,奇道:"你没瞧见对头?"花生连连摇头。
梁萧双拳紧握,怒声道:"真是蠢材,连对手也没瞧见!好啊,你除了吃饭,还会做什么?"花生从未见他这般生气,被他两眼一瞪,几乎软倒在地,心中既是害怕,又感内疚,忽地捂着胖脸呜呜哭起来。梁萧一句骂过,已有几分后悔,再见花生一哭,不由神色一黯,长叹了一口气。
九如又喝一口酒,笑道:"梁萧,你不用发急,那人是谁,和尚我已猜到了几分。"梁萧皱眉道:"是谁?"九如道:"放眼天下,能在无知无觉中制住花生的人物,屈指可数。"他逐一扳指数道,"除去你我,尚有老穷酸公羊羽、老怪物萧千绝、老乌龟释天风、老色鬼楚仙流。嗯 ,还有贺陀罗这条老臭蛇。释天风与你交手,分身乏术,前面三个家伙又气派很大,万不会暗算伤人,嗯,想来也只有老臭蛇贺陀罗......"
梁萧摇头道:"不会是他。"九如一怔,问道:"此话怎讲?"梁萧将贺陀罗滞留海岛的事略略说了。九如笑道:"好啊,贺臭蛇这个筋斗栽得真叫人解气。"继而白眉一拧,沉吟道,"如此说来,和尚倒是猜得不对。嗯,或许漏说了一人。"
梁萧奇道:"天下还有什么高手?"九如道:"大元帝师八思巴人称藏密第一高手,和尚虽没称量过他,但此人少年聪明,是密宗里不世出的人物。十六岁时,佛法武功便已无敌于吐蕃,其后与中原全真教两次斗法,将道教群伦压得抬不起头来。是以他若有此本事,那也不足为奇,不过此人身份贵重,该当不会亲自出手......"
梁萧心如乱麻,勉强点头。九如将酒一气吸尽,脸上泛起红光,头顶上罩了一团氤氲白汽,忽向花生招手道:"乖徒弟,过来。"花生抹着泪,没好气道:"干吗?"九如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尚的好徒弟?"花生点点头。
九如道:"是就好,天色将明,卯时也到了。为师喝了酒,得小憩片刻运功疗伤。大天王寺我是去不了了,你既然是我的乖乖好徒弟,那就替为师走一趟,会会那些密宗高手,免得被人说我老和尚言而无信。"
花生吓了一跳,他生平最不爱与人争斗,再想起瘦胖喇嘛,心中更有说不出的害怕,摇头便道:"俺打不过,俺不去。"九如皱眉道:"你还做不做我徒弟?"花生道:"做!"九如道:"那你去不去?"花生道:"不去。"
九如听他答得如此爽利,微觉诧异,心念一转,一拍大腿,怒叱道:"那好,你若不去,和尚也不认你做徒弟了。"花生目瞪口呆,脸色时红时白,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九如硬起心肠,闭目盘膝,再不理会。
花生呆立半晌,神色恍惚,转出门外。他丢了晓霜、赵昺,又被梁萧责骂,心中已是说不出的难过,此刻再被师父逼上绝路,不由得悲从中来,蹲在巷子一角,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他正哭得伤心,忽觉有人走近,花生泪眼迷蒙,抬头一看,却见梁萧正默默望着自己,便哽声说道:"梁萧,对不住,俺......把晓霜丢了。"
梁萧摇头道:"我才对不住,方才不该骂你。"伸手将他搀起。花生听他一说,心里略略好过些,转过身子,低头便走。梁萧道:"你去哪儿?"花生道:"俺去大王寺。"梁萧苦笑道:"是大天王寺,你名字都记不住,还去做什么?"花生汗颜道:"对,对,大天王寺。"他心里默念几遍,牢牢记住。
却听梁萧道:"花生,你说,咱们算不算兄弟?"花生一怔,道:"算啊。"梁萧道:"那你是否记得,当日你我在海船上结拜时曾说过,要共当患难,共享欢乐么?"花生早将誓言忘到爪哇国去了,经梁萧一说,方才记起,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梁萧沉声道:"既然共当患难,要去大天王寺,少得了哥哥我么?"他仰望天际明月,冷笑道,"况且,我也想瞧瞧,那帝师八思巴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花生道:"可是晓霜......"梁萧摆手道:"那人若是冲我来地,迟早都会现身。倘若晓霜有个三长两短,天下间只怕从此不得太平。"他钢牙紧咬,眸子里透出浓浓煞气。花生瞧得打了个哆嗦,赶忙搭下眼皮。梁萧戴上阿修罗面具,缓缓道:"花生你记住了,你我一朝是兄弟,一辈子是兄弟!无论如何,梁萧都不会丢下你不顾的。"
花生听得这话,不禁心如火烧,热血沸腾,禁不住大声道:"对,一朝是兄弟,一辈子是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前嫌尽释,蓦地纵声大笑,披着星辉月华,向着大天王寺漫步走去。
长街十里,空寂无声,白露如霜,清辉泻地。城头戍卒的歌声苍劲洪亮,冲天而去。两人抵达大天王寺外,已是寅卯之交,只见寺内宝烛流辉,亮如白昼。寺前却是空空荡荡,无有一人。寺门闭得正紧,两座千斤石狮并排搁在门前,将大门拦死。
梁萧不解其意,沉吟片刻,朗声叫道:"八思巴,九如弟子花生遵奉师命,来赴卯时之约,阁下大门紧锁,石狮拦路,也算是东道之谊么?"
寺中略一静默,只听一个声音缓缓道:"非也,敢问天有门乎?地有门乎?"语声和蔼之中暗藏威严,正是八思巴在说话。梁萧冷笑道:"笑话,天地渺渺,哪有门户!"八思巴道:"非也,倘若心无所碍,十方阎浮世界,尽开方便之门。"梁萧心头一震:"不好,今日是佛门相争,不仅是斗神通,还要比试佛法。我只图嘴快,先输了一阵。"
他眉头一皱,向花生道:"和尚,人家考较你呢!"花生歪头想想,抽抽鼻子,大步走到门前,双手齐出,推在一尊石狮之上,喝一声:"去。"那石狮被他"大金刚神力"一撼,骨碌碌滚出三丈。花生一旋身,抱住另一尊石狮,喝声道:"起。"将千斤石狮扛在头顶,奋力一撞,寺庙大门顷刻粉碎。
花生扛起石狮,大步入门,举目瞧去,但见寺前广场上树着一根旗杆,高入云天,旗杆下密密匝匝都是喇嘛,也不知有几百上千。花生掉头四顾,呵呵笑道:"去吧!"将石狮重重掷下,轰隆一声,地皮为之大动。
众喇嘛见他如此蛮闯进来,尽是目瞪口呆。
龙牙越众而出,厉声喝道:"臭和尚,是你砸了门么?"花生有梁萧相陪,胆气大壮,圆眼骨碌碌一转,嘻嘻笑道:"有门么?俺没瞧见!"他从前偷吃九如酒肉,九如一问:"臭徒弟,是你偷肉吃么?"花生立马推诿道:"有肉么,俺没瞧见!"每每气得九如横眉怒目,却无办法。今日龙牙一问,花生听得耳熟,随口便答,只不过略加变通,把"肉"字换作了"门"字。
龙牙瞧他神气惫懒,恼怒更甚,啐道:"胡说,大门明明就在那里,你瞎了眼么......"他话音未落,只听八思巴的叹息声自偏殿传来:"龙牙,他若瞎了眼,你却是瞎了心。"龙牙悚然一惊,双手合十道:"帝师教训得是,龙牙着相了。"他低眉垂首,不敢再言。
狮心见势不妙,竖掌于胸,飘然出列,阴阴笑道:"小和尚,你师父怎么没来呀?"花生一怔,正要如实回答,忽听梁萧长笑道:"九如大师当世神僧,佛法通天,岂能与尔等一般见识,派上个把徒弟,也算瞧得起你了。"花生听他声音竟从寺内发出,心中奇怪,抬眼望去,只见梁萧戴着修罗面具,迎着如水晨光,盘坐在大雄宝殿的飞檐之上,晨风西来,吹得他长发狂舞。顿时心头大定,摸着光头,呵呵直笑。
龙牙、狮心却是骇异不已,他二人心神全被花生吸住,对梁萧如何上了房顶,竟一无所觉,龙牙神色连变,蓦地厉叫道:"降魔九部何在?"只见九名红袍喇嘛合十出列,一般肥瘦一般高矮,手持一式金刚降魔杵。
龙牙手指梁萧,叫道:"赶他下来。"九人哄然应命,纵上房顶,将梁萧围在正中。大雄宝殿离地二丈有余,九人提了百斤兵器,纵跃而上,轻身功夫已是惊人,众喇嘛见状,彩声如雷,屋瓦为之震动。
梁萧长身而起,一手按腰,朗朗笑道:"龙牙,你当人多就厉害吗?"龙牙微一冷笑,沉声道:"假面人,你不要嚣张,你听这是什么?"他举手一拍,忽听偏殿中传来小儿哭声,但只哭了一声,便即止住。
这声哭叫虽然短促,梁萧却听出正是赵昺,顿觉头脑一热,心血上涌,厉声道:"八思巴,你堂堂帝师竟也干这等没脸勾当吗?"八思巴淡淡道:"闲话休提,贫僧明珠在握,尔等若有能耐,不妨来取。"
梁萧不料他算计如许周详,竟事先擒住赵昺,晓霜虽未出声,想必也在近旁,顿时方寸大乱,扬声道:"好,如你所愿,我便来取。"正要纵向偏殿,龙牙却冷笑道:"假面人,你敢轻举妄动?"梁萧心一沉,道:"你说怎地?"龙牙道:"你要见那孩儿,须得先过降魔众这关。"
他微一狞笑,道,"不过,交手之时,他们攻你,你却不得还手,若有一指加诸其身,那这小孩儿只怕......嘿嘿,你若赢了,那是你的造化,你若败了么,哈哈,那便不用说了......"梁萧听他口气,忖道:"八思巴拿昺儿胁迫我,却不向忽必烈邀功,足见他还不知昺儿身份。怪了,他们怎么知道我要来此?"他心中疑惑,侧目望去,却见九名喇嘛面色不豫,一个黑脸喇嘛竖掌于胸,忽地低声道:"假面人,这比斗不算公平。你若害怕,现在便可服输。"另八人也有愧色,齐齐叹了口气。
梁萧冷笑道:"无妨,你们尽管出手便是。"
黑脸喇嘛眉间涌起怒意,喝道:"好,请接招。"金刚杵一抡,裹挟凌厉劲风横扫而来。梁萧囿于龙牙之言,不敢还手,唯有错步让开。另一名喇嘛抢上一步,手中铁杵飘飘然点向梁萧后心。谁料梁萧身形忽矮,人影俱没。只听"当"的一声大响,两支金刚杵相撞,火花四溅。
其他七名喇嘛见状,齐齐大喝,七道金光不分先后,同向梁萧挥来。梁萧嘿笑一声,蓦地使开"十方步",东一转,西一旋,上高下低。
只见那九条金刚杵越使越快,梁萧身法也越变越疾。下方诸人只瞧得一道淡淡青影在九道金光中出没无端,形如一条飞蛇,游走于漫天电光之中。蓦然间,只听"哗啦"一声,一个喇嘛挥杵打空,击穿房顶,留下老大一个窟窿。再斗两招,又有一名喇嘛收势不住,将一根房梁击断。
狮心见梁萧已被困住,转身嘻嘻笑道:"小师父来得辛苦,狮心特安排了一曲’十六天魔舞‘,专为小师父消闷解乏。"花生想也不想,随口道:"好呀。"狮心见他满不在乎,暗自惊疑:"这小和尚听说’十六天魔舞‘之名,竟然无动于衷,难不成有什么出奇的神通?"
他微一沉吟,双手一拍,只见人群分出一条道路,走来二十七名绝色少女。其中十一人身穿窄衫,头戴唐帽,手持诸般器乐,余者均是梳云髻,戴牙冠,挂云肩,束绶带,璎珞披肩,红绡堕地,手持昙花铜铃。花生有生以来,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只瞧得眼花缭乱,莫明其妙。
众女依列站定,为首一名鹅蛋脸少女移步上前,欠身笑道:"小师父好呀!"花生面红心跳,忸怩道:"俺......俺好得很。"众女咯咯娇笑。
那女子见花生举止局促,寻思道:"狮心这老喇嘛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小了么?哼,对付一个不经事的小娃儿,也须劳动十六天魔?"她心中不豫,淡淡笑道:"小师父,你这可不对呀。我问你好,你就不问我好么?"花生一怔,忙点头道:"是呀,是呀,俺好你也好,大家都很好。"众女瞧他呆傻模样,各各莞尔。鹅蛋脸女子嘻嘻笑道:"小师父,你说我好,我好在哪里呀?"花生瞅她一眼,低声道:"你好看。"众女都觉好笑。一名圆脸少女佯嗔道:"小师父忒也偏心啦,莲萼姐姐好看,我们就不好看么?"
花生哪懂这般风情,不觉面色涨紫,酱爆猪肝也似,汗流浃背,一迭声道:"都好看,都好看。"一个细眉大眼的女子笑道:"这才像话,那小师父你又评评理,谁更好看一些?"花生一愣,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但觉个个妙艳无方,难分轩轾,心头不觉生出几分迷乱。莲萼看得分明,忽而笑生双靥,手中铜铃轻摇,除了龙牙、狮心,众喇嘛各各后退,闭目盘坐,偌大广场突然鸦雀无声。
花生正觉奇怪,只见那十一名乐女奏起曲子来,端的吹声迤逦,弹声靡靡,响板悠然,令人生出非非之想。只见那莲萼朱颜含笑,步走圆方,轻声唱道:"十六天魔女,分行锦绣围。"歌声娇媚,勾人绮念。圆脸少女轻轻一笑,接口唱道:"千花织布障,百宝帖仙衣。"余韵未歇,细眉大眼的少女也唱道:"回雪纷难定,行云不肯归。"
这时间,众女手成拈花之形,齐声和道:"舞心挑转急,一一欲空飞。"伴着歌声,群女双臂起落,背翻莲掌,手势变化多端,便如生出千手万臂,纤纤莲足跳转不定,若群鸟展翅,盈盈欲飞。花生从未见过如斯妙舞,只看得眉飞色舞,心中生出无穷喜乐。
莲萼见花生眼神茫然,知他已然入彀,心中得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忽然间,只听人群中发出一声咆哮,一名喇嘛跳将起来,双眼充血,手舞足蹈,向前急奔数步,忽又滴溜溜打了个转儿,大声咆哮,如颠如狂,蓦地口吐白沫,瘫在地上。花生被这一扰,悚然惊醒,挠了挠头,讪讪地道:"哎呀,对不出,俺几乎迷糊啦?"
原来,这"十六天魔舞"歌舞共施,能生出极大魔力,定力稍弱,便会神志错乱。即便众喇嘛之中除了几个顶尖儿的人物,也都须闭目凝神,以密宗心法相抗。但也有人不知好歹,忍不住张眼偷看,这一瞧,便被乐舞吸住心神,癫狂昏厥。花生年纪虽少,但自小修炼禅宗神通"大金刚神力",禅定功夫极深,虽迷惑于一时,但一听喇嘛咆哮,立时醒转。众女见他一霎之间,眸子又转清明,不由心中凛然,小觑之心尽去,举动更趋妖媚,或是娇嗔薄怒,或是巧笑嫣然,舞姿妖娆,宛若天魔幻形,只瞧得花生神驰目眩,心头又生迷乱。
蓦然间,他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沉喝:"花生,闭眼!"
这一声如雷贯耳,花生听出是梁萧在呵斥,不敢违拗,慌忙闭眼。谁料双眼虽阖,那靡靡之音仍是丝丝入耳,各种天魔妙姿,随那乐声仍在花生脑中盘旋舞动,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也怪梁萧身处斗场,情急中只叫小和尚闭眼,却没叫他捂耳。小和尚虽然心想:"若是捂了耳朵,岂不更好......"但转又想到,"梁萧只说闭眼,没说捂耳,俺若不听他话,一定挨骂。"
一时间,他越听越觉心痒,终究按捺不住,眯眼去瞧,这一瞧便见群女美目中放出奇光,身子柔若无骨,如蛇蚓般扭曲不定,幻化出许多前所未见、想象不到的奇妙姿态来。花生但觉一股热血涌遍身心,脸上渐渐露出欢喜之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随着众女舞了起来。他自幼习武,体格柔韧,这一舞虽无赵飞燕之轻盈,但折腰衬腮、手挥目送之间,却流露出几分杨玉环的绵软来。
梁萧见花生陷入乐舞之中,无力自拔,心中发急,不自禁连声长啸,身法越发迅疾。降魔众见他似要突围而出,顿时纷纷怒吼,金刚杵使得更为猛烈,砸得瓦砾四溅,木屑纷飞。
猛然间,梁萧足下在大梁上一顿,凌空拔起,高声叫道:"都给我下去吧!"霎息间,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好似当空打了个响雷,大雄宝殿陡然坍塌。
剧变忽生,九个喇嘛一时再无立足之地,手舞足蹈,伴着瓦砾纷纷,堕了下去。原来,金刚杵重逾百斤,驾驭费力,降魔九部使得越快,越难收势。梁萧心知其理,有意加快身法,诱得他们一轮乱杵,砸得房顶千疮百孔;而后突然发难,顿足震断大梁,房顶吃力不住,顿时坍塌。
梁萧一招得手,形若大鸟般越拔越高,倏忽间连画三个圆弧,一个大过一个,不待第三个圆弧画尽,已在六丈高空,双袖忽舞,如轻絮一团飘然落下,堕地之时,竟是点尘不惊。龙牙、狮心齐齐抢上,隔在他与花生之间,凝神运气,防他出手救援。梁萧见花生眉开眼笑,越舞越快,心知如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但忖度眼下形势,龙牙、狮心已难应付,更有八思巴虎视在侧,即便侥幸胜出,只怕花生也已神志错乱,无可挽救了。刹那间,他心中连转数个念头,忽地大袖一卷,负手而立。
龙牙、狮心见他并无出手之意,颇感讶异:"这人好没道理,难道不管同伴死活?"忽见梁萧屈指一弹,口唇微张,发出啾啾之声,初时细微莫辨,渐渐响亮如啸,直冲云霄。间中啾啾昂昂,韵律之奇特粗犷,众人均是闻所未闻,听得片刻,心中油然生出蓬勃生意。那十一名乐女被这啸声一扰,竟然走音窜调,节律错乱,惊惶之余,纷纷凝神抗拒。
梁萧大袖拂出,啸声绵密如水,越发悠长,忽而低沉,忽而雄壮,忽而曲折如线,忽而凄厉如枪,往往于不可能处高升低落、横生奇变。那调子越变越奇,非宫非商,不徵不羽,大违音乐常理。
"十六天魔舞"既为乐舞,随乐而舞,乐曲是其根本。这套"天魔曲"纯以精神力蛊惑敌手,对手定力越高,乐女精神力也相应加强。这些乐女自幼修炼此曲,不但深明乐理,抑且内功了得,加之管弦合奏,威力奇大。此番对付花生,兀自未尽全力,而此时被梁萧这奇怪啸声一搅,顿被逼出浑身解数,竭力与那啸声相抗。殊不知,"十六天魔曲"虽然千锤百炼,堪称乐中极品,但终究只是人类之音。梁萧口中啸声却出自瀚海长鲸,乃是鲸族经历亿万年方悟出的天籁。与之相较,人声自然落了下乘。
又过片时工夫,众乐女渐渐抵御不住,香汗如雨,罗衫湿透,露出玲珑身段。莲萼见势不妙,连声呼哨,众舞女停住舞蹈,纷纷摇铃助阵,但二十七人联手,仍是抵不住梁萧的怪啸。急管繁弦间,只听那啸声忽如一只鹞鹰,倏地蹿入云中,拔了一个尖细若钢丝的高音。刹那间,铮铮数响,琵琶胡琴相继断弦,那啸声却悠悠忽忽,在极高处盘旋数息,细细耍了个花腔,更拔数分,只听"噼啪"之声不绝,龙笛箫管都生出长长的裂纹。
"十六天魔舞"纯以精神制敌,一旦败落,立时反噬其主。众女艺成以来,从没遇上如此强敌,当真是骑虎难下,唯有守着哀弦危柱,苦苦支撑,再也无暇对付花生。花生禅心深厚,束缚一解,顿然清醒,定睛往场中一瞧,心中大奇。只见那群天魔女为啸声所趁,身不由己地随之起舞,时而陀螺乱转,时而满地翻滚,或者抱成一团,扭腰摸臀,丑态百出,哪还称得上"天魔"二字。
花生越瞧越觉滑稽,终于忍耐不住,咧开大嘴,呵呵大笑起来。他这一笑,便如春风融雪,身上残存的精神异力顷刻瓦解,众女蓦地神色惨变,口角溢血,一个个歪歪斜斜,瘫在地上。
花生大感惊讶,抢到莲萼身前,欲要扶她起来。忽地一道灼热掌风从旁扫至,花生陡觉烈风扑面,眼鼻酸热,匆匆扭身出拳。拳掌相交,龙牙挫退半步,只觉肺腑滞涩,气机不畅,花生连忙搀扶天魔女。
众女不想他竟如此好心,又惊又愧。龙牙顾着换气,无暇阻拦,眼睁睁瞧着花生扶起诸女,心头好生惊怒:"这小和尚接了老衲一掌,竟然若无其事?"梁萧大袖再拂,收了啸声,长声叫道:"八思巴,还有什么伎俩,一并使出来瞧瞧!"说着走向偏殿。
狮心身形一晃,拦在前面,嘻嘻笑道:"假面人,你若再进一步,可有些不妙!"梁萧啐道:"拿小孩儿要挟,也是你密宗一贯所为么?"
狮心面皮微热,但笑容不改,眯着一双细眼道:"以檀越的本事,降魔众原本算不得什么。适才老衲不过借题发挥,瞧瞧檀越的本事,但你想见帝师,却没那么容易!"梁萧冷笑道:"老子偏不信邪。"正要举步,忽见众喇嘛都从腰间取下转经筒,信手摇来嗡嗡乱转。倏忽间,百十圆筒脱出手柄,如蜂群出巢,迎面扑来。梁萧正待后退,那些圆筒又倏然转回,"咯吱"一声又嵌回众人手柄之上。这一放一收,虽是百名喇嘛同时施为,但却殊无错漏,更无半点撞击,足见平日里习练精熟。狮心瞧着梁萧,嘴角似笑非笑,隐有嘲意。
梁萧双目如电,扫过人群,忽地发声大喝,声如响雷。喝声一顿,梁萧忽地拔起丈余。只听嗡声大起,十多枚转经筒激射而来,劲风呼呼刮得梁萧长发根根直起。梁萧一足点地,双臂平伸,身如风车斗转,使出"碧海惊涛掌"中的"涡旋劲"来。
"涡旋劲"乃是"碧海惊涛掌"的"六大奇劲"之一,合于水流漩涡之性,对手一经扫中,势必下盘虚浮,随之旋转,倘若功力稍弱,非转到口吐白沫,昏晕倒地不可。那十多枚转经筒被这奇门掌力一带,转速忽变,不仅不撞梁萧,反如众星捧月一般,绕着他旋转起来。
众喇嘛大惊失色,纷纷抛出转经筒,但一入"涡旋劲",尽被梁萧掌力裹走,片刻工夫,梁萧身边圆筒大大小小,已有六十余枚,乍眼望去,就似一道龙卷风在人群中滚来荡去,黄铜映日,金光耀眼。众喇嘛见此情形,俱是目瞪口呆。梁萧使得性发,大喝一声:"回去!"一阵撞击声响,转经筒陡然脱出漩涡,扫向人群。众喇嘛皮破血流,惨呼大作。
狮心见此神威,大为震怒,细眼暴张,大喝道:"莲花生佛。"此时龙牙大袖飘飘,也掠入人群,长声应道:"天魔降伏。"众喇嘛得了号令四面散开,东一团,西一簇,成九品莲花之形,将梁萧、花生分隔开来,正是密宗绝学"莲花伏魔阵"。相传此阵为密宗祖师"莲花生"所创,降妖伏龙,威力奇大。
梁萧放眼一观,哈哈笑道:"要斗阵法么?"他直直闯入阵中某处,双掌齐出,将一队喇嘛打得星落云散、七断八续。龙牙、狮心见状大惊,敢情该处正是"莲花伏魔阵"的"莲蕊"所在。
"莲花伏魔阵"有九叶一蕊,九叶变化皆由"莲蕊"带动,"莲蕊"深藏于九花之间,极不起眼,而且时时变化。常人万难料到这小小一队人手,便是阵法枢纽,往往被假象所惑,强攻佯装发号施令的狮心、龙牙,从而腹背受敌,至死不悟。但梁萧乃当代阵法大家,"莲花伏魔阵"出自天竺,虽与中原阵法不同,但却暗合天竺数术,梁萧曾得兰娅指点,通晓天竺算学,其中究竟,一瞧便知。
莲蕊遭袭,阵法乱象丛生。龙牙霹雳火性,按捺不住,飞步抢上,一招"荼灭神掌"拍将过去。梁萧挥掌抵住,二人拆了数招,梁萧始终占住莲蕊,龙牙奋起全力也难将他逼开,反被梁萧驭主驱奴,带动莲叶九阵之一,冲击其他八阵。
狮心心中大急,深知若是任凭梁萧占着"莲蕊",统帅九花,"莲花伏魔阵"势必自相冲击,不战而溃。一时间他顾不得身份,几步抢上,与龙牙联手夹击,企图将梁萧逼出"莲蕊"。他两人礼佛论道虽然平平,但论及武功,却是密宗里第一流的高手。梁萧以一敌一尚可应付,以一敌二,立时相形见绌,十招不到,险象环生。
又斗两招,梁萧忽地一掌拍向龙牙面门,龙牙挥掌迎出。两掌方交,梁萧掌心忽地生出一股吸力,龙牙收势不住,顿被吸住,这吸力正是六大奇劲中的"陷空力",取法弱水三千,陷没万物之理。
龙牙暗叫不好,正待运功挣脱,梁萧早已使出"涡旋劲",右臂一抡,拖得他马步虚浮,"嗖"地撞向狮心。狮心大凛,右移横移,让过龙牙,挥掌拍向梁萧左胸,梁萧哈哈大笑,左掌挥出,又将狮心吸住。龙牙、狮心不惊反喜,齐运内力,攻向梁萧,心中皆道:"合我二人之力,还不将你挤成肉饼么?"
梁萧觉出两股内力一同攻到,倏地默运心法,使出六大奇劲中的"阴阳流",包蕴冷暖海水上下交流之理。龙牙的"大圆满心髓"汲取烈日精华,至阳至大,可熔钢铁;狮心的"大慈广度佛母神功"则走阴柔一派。梁萧将两大神功归入经脉,须臾一转,老阴生少阳,老阳生少阴,"大圆满心髓"涌向狮心,"佛母神功"则冲向龙牙。二人大惊,匆忙运功抵御,殊不知此时自家内劲越强,同伴所受冲击也就越大。但两人此时为求自保,各将功力运到十足,一时间,只见龙牙肌肤泛红,透出滚滚热浪,狮心肥脸上则白里透青,身上寒气森森,割肌刺骨。
众喇嘛见三人凝寂不动,只当龙牙、狮心已将梁萧制住,一个紫色面皮的喇嘛有心立功,壮着胆子纵上前来,挥起一拳,打向梁萧后心。梁萧转阴易阳,自身内力消耗不大,此刻正是饶有余力,听得风声,足下一转,又使出"涡旋劲"来,龙牙、狮心自相苦斗,已无抗拒之力,顿被带得飞旋起来。紫脸喇嘛躲闪不及,便被狮心肥大的身躯重重一撞,飞出丈余,跌了个四脚朝天。梁萧大喝一声,奋起神威,将龙牙、狮心当作两样绝佳兵刃,舞得呼呼乱转,这一个灼热如火,那一个奇寒如冰,所到之处,无人可当。一时间,只见梁萧纵横驰骋,将一座"莲花伏魔阵"冲得七零八落,再难成形。
花生被隔在一旁,被三四十名喇嘛围住。这些喇嘛俱是密宗好手,斗了片刻,花生便觉寡不敌众,步步后退,须臾间已背靠旗杆。但见来人一个个面目狰狞,四面扑来,不觉害怕至极,情急中反身抱着旗杆便向上爬,两个喇嘛跟上来捉,却被他一脚一个,踹了下来。
花生一心逃命,攀爬奇快,片刻间,已爬到十丈高处,众喇嘛破口大骂,抛出转经筒来打。花生无奈,只得再向上爬,直翻入二十丈高的旗斗里,方才停下,往下一瞧,只见下方人物细小不堪,便似一群蚂蚁往来厮斗,始才惊觉自己爬得太高,心里好生忐忑。
梁萧以龙牙、狮心做兵器,初时无往不利,但他以一人之力,困住两大高手,时辰一久,真气渐浊,举动也有些迟缓了。众喇嘛却前仆后继,勇悍依旧。梁萧心知如此缠斗,再斗片刻有输无赢,急忙掉头四顾,却不见花生的影子。瞧了半天,才发现他竟然爬到旗斗里,披襟当风,好不快活。
梁萧这一气端的非同小可,怒声叫道:"臭和尚,快下来,我挡不住啦!"花生瞧得下方敌人密密麻麻,来去如潮,心头便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左思右想,但觉还是此处稳妥,思忖间,忽感尿急,当即灵机一动,高叫道:"梁萧,瞧俺帮你。"他拉开裤带,也不客气,向着下方痛痛快快撒了一泡臭尿。
旗杆下众喇嘛正仰天叫骂,忽觉雨从天降,有人闭口不及,嘴里落了数点,只觉又咸又骚,睁大眼睛往细处一看,不由得暴跳如雷,哇哇大叫,一时顾不得许多,奋起金刚杵,对着旗杆猛力扫出。旗杆"咔嚓"一声,折成两截,向北倾倒。花生大惊失色,抱了旗杆便向下滑,边滑边叫:"梁萧救俺,梁萧救俺......"梁萧暗骂,撤去"陷空力",龙牙、狮心早已精疲力竭,梁萧撒手,当真求之不得,一时双双滚到旁边,闭目调息。
梁萧几步穿过人群,抢到旗杆下方,腾空纵起,一掌击中旗杆。那旗杆堕势稍缓,花生趁机翻身纵下,脸色青灰,心有余悸。转眼一瞧,却见梁萧闭目凝立,双掌颤个不住。
花生瞧得不对,忍不住道:"梁萧,你怎么了?"梁萧微微张眼,涩声道:"我......我不大妥当,你......挡一挡。"原来梁萧斗了这许久,内力几尽,旗杆下堕之势又极为惊人,他拼力一阻,内脏大受震荡。花生闻言一怔,忽瞧得喇嘛八方拥至,不及细想,俯身抱起旗杆,运足大金刚神力,抡将开来,只一合便扫翻七八人,待得一圈抡过,地上倒了二十余个。众喇嘛发一声喊,四面散开。
花生见状,信心陡增,旗杆一横,嗔目大喝。颇有横枪立马,一扫千军之势。众喇嘛瞧得尽皆愕然,继而又发声喊,纷纷扑来。花生一心护卫梁萧,瞪起环眼,把旗杆舞将开来,横推竖碾,上下翻飞。扫得众喇嘛只能在旗杆外圈游走,竟无一个抢得进来。
梁萧调息半晌,气机平复,张眼一瞧,却见花生将旗杆使出如许威力,不由得既惊且喜,笑道:"小和尚好本事。"他再不怠慢,飞身纵上旗杆,喝道:"花生,送我一程。"花生会意,旗杆一抡,扫开众人,指定偏殿门口。梁萧长啸一声,顺着旗杆一阵狂奔,奔到旗杆前端,将身一纵,抢入偏殿。
他方才踏入门中,便觉热浪扑面而来,定睛一瞧,只见殿中悬了一口盛满沸水的大铜镬,下方柴火正旺。铜镬之后,一个黄衣喇嘛袒露右肩,端然静坐,身后侍立一名红衣喇嘛,却是梁萧在临安见过的胆巴尊者。
梁萧忖道:"这黄衣喇嘛当是八思巴了?"他游目自顾,却见赵昺四肢僵直,呆坐在胆巴脚下,唯有一双眼珠溜溜直转,看见梁萧,忽地流出泪来。
梁萧左顾右盼,不见晓霜,心中微觉慌乱。忽听那黄衣喇嘛双目陡睁,长声道:"檀越请坐。"他随手抓起一张蒲团,挥手掷出,抵达梁萧身前一尺,忽地下旋,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脚边。
这一掷拿捏由心,梁萧暗暗佩服,但也不便示弱,依言坐下,仔细打量这位当朝帝师。只见他肌肤莹白,眉目俊秀,面上轮廓圆润,浑不类降龙伏虎的罗汉,却似个饱读诗书的儒生。
当下梁萧沉声道:"八思巴,还有一个人呢?"八思巴微哂道:"此间只得你我四人,还有他人么?"梁萧双眉倒立,方要发作。八思巴却敛眉一笑,叹道:"善哉善哉,檀越的心已乱了呢!"梁萧心道:"说得是,大敌当前,我不可自乱心旌。"他按捺怒气,摆手道:"别人暂且不提,眼前这个孩子,我非带走不可?"八思巴合十道:"好说好说,你我不妨赌斗一回,胜了某家,这孩子由你处置。"梁萧道:"怎生比法?"
八思巴一笑,说道:"容某家先说一则故事。"梁萧未知他弄何玄虚,略一沉吟,立意静观其变,当下点头说道:"好,你说。"
八思巴合手于胸,微微笑道:"却说昔日天竺有位国王,夜梦九色鹿王,美丽非凡。国王心向往之,张榜索求于国中......"他说话之际,双手结为诸般手印,如莲花,如宝剑,成方就圆,幻化如意。随他手印变化,铜镬上的乳白水汽渐渐凝成一头牝鹿,昂首奋蹄,跃跃欲活。
梁萧见状心凛,寻思道:"以内力裹住水汽,令其成形原也不难。但要如此逼肖,却非易事。他这结印之法,便是密宗神通大手印么?"
只听八思巴续道:"这一日,农夫发现鹿王踪迹,告诉了国王,国王大欢喜,发兵围猎。此时鹿王身边,尚有幼鹿二头,鹿王眼看无法逃脱,向国王跪拜道:我落在大王手里,剥皮食肉,敲骨吸髓,也是应该。但求大王慈悲,饶我孩儿性命。国王欣然答允,哪知两头幼鹿却说:’母亲既去,我俩怎能独活,只恨年纪幼小,不能换得母亲性命,情愿同生共死,决不苟且偷生。‘国王长叹道:’鹿犹如此,何况人乎?‘当即舍下鹿王,不顾而去。"随他言语,水汽聚散开合,幻出种种兽状人形,或大或小,若走若奔,较之皮影戏还要生动几分,直待国王释鹿,水汽幻象始才烟消,重归于混沌。
梁萧虽不知这则寓言出自佛经,但言外之意却已明白:"这喇嘛无非向我示威,让我学这鹿王丢低服输,哼,老子却不是麋鹿之性。"
他默然片刻,笑道:"好吧,帝师说过了,我也来说一则鹿的故事。"八思巴讶然道:"檀越也要说鹿?八思巴洗耳恭听。"
梁萧缓缓道:"却说某山之中,生有一头牡鹿,俯饮清泉,仰食野果,也算逍遥快活。"他双掌虚拍,一掌以"陷空力"内收,一掌以"滔天炁"外烁,后者也是六大奇劲之一,威力奇大,若全力使出,大有怒浪滔天之势,这两大奇劲一放一收,又成六大奇劲之"生灭道",涛生云灭间,白汽凝结成团,状若牡鹿纵跃。八思巴微露讶色,赞道:"好掌法。"
只听梁萧续道:"却说这一日,牡鹿去溪边饮水,草中蹿出一头苍狼,将其扑食。苍狼餍足,尚未离去,却又来了一头猛虎,苍狼力弱,惨遭猛虎吞噬。猛虎踌躇满志,返归巢穴,哪知半路之中,又与一位猎户狭道相遇,猎户骁勇,以药箭钢叉杀死猛虎,满心欢喜,扛虎返家。怎奈山路陡滑,猎户失足跌落悬崖,连人带虎摔成粉碎,尸身散落于草莽之中,被虫豸钻咬,不久化为骷髅。虫豸朝生暮死,躯壳朽坏,归于土壤,土中草木重又生长。这一日开花结果,终又引来一头牡鹿......"随他掌力变化,水汽先后变为苍狼,饿虎,猎人......须臾之间,演出一个小小的生死轮回。
直待牡鹿重出,梁萧方才拂散烟云,笑道:"常言说:’柔弱处上,坚强处下‘。帝师今日猎鹿,来日未始不为鹿所猎,天道循环,应验不爽。"
八思巴阖目而坐,冥思半晌,忽道:"好寓言。"他轻轻一笑,拈指道:"胆巴!"胆巴应声上前。八思巴淡淡道:"我且问你,大手印中共有几多印法?"胆巴恭声道:"分为四十九大手印,一个大手印包含四十九中手印,一个中手印含有四十九小手印,三者叠乘,共计印法十一万七千六百四十九门。"
八思巴道:"善哉,且问修习至今,你共得几多手印?"胆巴道:"胆巴鲁钝,仅得三千。"八思巴喟叹一声,道:"想为师十五岁时,便会三千了。"胆巴叹道:"师尊天纵奇才,远非胆巴可比。"八思巴摇了摇头,道:"但十八岁时,为师心中却只记得三百手印,又过八年,仅记得三十了......"胆巴一怔:"哪有越记越少的道理。"心中疑惑,却又不敢擅问,只听八思巴又道:"胆巴,你权且猜猜,现如今,为师还会几多手印?"
胆巴不觉额上汗出,呆怔半晌,方才拢眉合掌叹道:"恕胆巴驽钝,猜不出来。"八思巴一挥手,飘然拍出,只见大镬下篝火旺盛依旧,大镬之上,却瞧不见一丝水汽。八思巴悠然道:"诚所谓万法归一,为师现今只得一法,即便是这八思巴印!"胆巴愣在当场,茫然不解。
梁萧哼了一声,挥指点出,一道锐风,将八思巴封住大镬的掌力冲开一隙,浓白水汽汹涌而出。八思巴左掌拍出,又将罅隙堵上。梁萧所使乃是六大奇劲的"滴水劲",所谓滴水穿石,"滴水劲"聚力于一点,无坚不摧。
八思巴一手捏印,一手阻挡梁萧指力。顷刻间,二人拆了数招,梁萧出手好似强弩利箭,越发密集。八思巴眼见难以封镬,两掌乍分,自水汽中化出一头牡鹿,伸角冲向梁萧。梁萧深知这牡鹿看似虚幻,实则蕴藏极大威力,当下舒掌化出苍狼之形,二兽捉对儿厮杀,难分彼此。八思巴手一挥,又变猛虎扑狼,梁萧化出大熊,来攥猛虎,八思巴口宣佛号,化出蛟龙腾空,宛转射落,梁萧双掌忽交,变出一把大剪刀,向蛟龙拦腰剪到。
八思巴见他使出这种孩子气的招术,不觉莞尔,双掌一合,水汽倏然凝聚,变成一尊自身形象,盘膝合十,须眉毕显。那"剪刀"与它一触,顿然烟消。胆巴见状,脱口叫道:"善哉妙矣,好一个万法归一,好一个八思巴印。"
梁萧听得这声,心间猛流过朝云墓前,晓霜念过的那首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梁萧胸中豁然而开,忽地撤去掌力,任凭那尊云烟法相飘然迫近,朗声笑道:"区区八思巴印,何足道哉?"八思巴听他大言炎炎,心中不豫,淡然道:"檀越还有高招么?"梁萧摇头道:"高招没有。但请问帝师,诚所谓万法归一,那么一归何处?"
八思巴浑身一震,双目大张,向着梁萧呆望片刻,低眉叹道:"善哉善哉,某家输了。胆巴,你将这孩儿给他吧!"胆巴诧道:"上师......"八思巴摆手道:"佛门弟子以佛法为先,武学小道耳。佛法既败,某家还有何话可说?"胆巴无奈,伸手拍开赵昺穴道。
赵昺跳起来,奔到梁萧身旁,叫道:"叔叔。"梁萧抱住他道:"霜阿姨呢?"赵昺眼眶一红,哭道:"我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里。"梁萧心中隐约感到此中似有一个极大的阴谋,但真相如何,却如隔雾看花,一时难以洞明,犹疑间,忽听轰然大响,墙壁破开一个窟窿,花生灰头土脸闯将进来,一见梁萧,大声嚷嚷:"梁萧,他们一个打两个,俺打不过啦。"说话间,龙牙、狮心随后纵入。龙牙脸色惨白,狮心笑容不改,但俱是眉间泛青,显然尚未复元。
梁萧站起身来,淡淡道:"花生,你带昺儿先走。"花生一愣,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便来。"花生摸了摸光头,笑道:"俺去师父那里等你!你要和晓霜一起回来!"梁萧点头道:"那是自然。"
花生见他举止从容不迫,大感放心,呵呵一笑,抱起赵昺便向外冲。龙牙、狮心同声呵斥,横身阻挡。梁萧忽地抢出,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二人在他手底吃尽苦头,早已是惊弓之鸟,梁萧掌风未至,二人便匆忙闪开,花生趁机掠出偏殿,一溜烟走了。
八思巴叹道:"檀越人已到手,怎地还不走啊?"梁萧冷然道:"大师健忘了些。还有一个人在你手里,我怎会走?"八思巴敛眉笑道:"你说的是那女子?好,檀越若有耐性,再听某家说个故事!"
梁萧忖道:"晓霜果然在他手里,哼,瞧你还弄什么玄虚?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他心中反倒镇定了些,颔首道:"请说。"八思巴长长叹了口气,缓声道:"却说从前,有个孩子自幼出家。他年少聪明,经文过目成诵,抑且口齿伶俐,擅长与高僧辩论。"梁萧莞尔道:"这说的是帝师自家么?"八思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又说道:"却说那一年,小喇嘛还未满十三岁。蒙古大军进逼吐蕃,他与弟弟随叔父去见蒙古大汗,求大汗不要进犯吐蕃。但蒙古大汗不理睬他们。后来,小喇嘛的叔父得病死了,只留下小喇嘛与他小弟弟。幸好,大汗的兄弟四王爷喜爱小喇嘛,收留了这对兄弟。小喇嘛费尽唇舌,侥幸说服了四王爷,让他信奉我佛妙谛,兵马不入吐蕃。谁料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天,四王爷帐下来了一名老喇嘛,他与小喇嘛宗派不同,但本领高强,能言善辩。他污蔑小喇嘛出身邪派,妖言惑众。四王爷将信将疑,下令小喇嘛与他斗法,并说倘若胜了,就赶走老喇嘛,倘若败了,就处死小喇嘛兄弟。当时小喇嘛尚不满十五,修炼不足,但为活命,也唯有拼力苦斗。这一场斗法,足足较量了一个时辰,小喇嘛被对方逼到帐角,眼瞧便要输了......"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
梁萧追问道:"后来如何了?"八思巴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幽幽叹道:"后来......唉,观战的宾客中有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他年龄不大,但武功很好,他见老喇嘛以大欺少,大为不平,便趁众人不备,溜出帐外,悄悄站在小喇嘛背后,透过帐幕,将内力度入他背心。小喇嘛得了帮助,一举打败老喇嘛,不但保住了性命,更侥幸做了四王爷的上师。从那时起,小喇嘛便悄悄发誓,如有机会,定要报答这位恩人。"
梁萧点头道:"这人急公好义,帮助弱小,是条了不起的好汉。只不过,大师的往事与我何干?"八思巴摆手道:"非也非也,大有关系。倘若这位恩人求我相助,某家是否应该答应他?"梁萧沉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焉能有恩不报?"八思巴叹道:"檀越说得是,八思巴修行半生,终究勘不破这恩怨二字。唉,既然如此,檀越请再接招吧!"他双掌一合即分,大手印猛然拍出,梁萧莫明其妙,但八思巴的手印来如惊雷,唯有以"碧海惊涛掌"抵挡。
两人遥遥发掌,每交一掌,便各退寸许。掌力一时越发越频,风声漫天啸响。换作平时,鹿死谁手,尚难逆料。但梁萧入寺以来,连场苦斗,已然疲态显露。八思巴却以逸待劳,精力正旺。
不一时,只瞧得梁萧头顶升起缕缕雾气,雪白浓重,笔直若柱。其他三人见八思巴胜券在握,纷纷相视而笑。
又斗两招,梁萧一声大喝,一记"滔天炁"扫中铁镬下的柴火,火星迸射,落向八思巴。八思巴挥掌拂开,正欲反击,忽见梁萧大袖掸出,拂中大镬,这一拂用上了"涡旋劲",大镬滴溜溜急速旋转,腾空而起,搅起一大股沸水,状若一条水龙,飞至八思巴身前。八思巴慌忙撤回掌力,将沸水荡开。梁萧占得先手,掌力绵绵不绝,搅得沸水柴火此起彼落,向八思巴冲到,全不给他喘息之机。八思巴武功虽高,但这般水火交煎,殊难抵挡。不一阵,光头被滚水溅上,疼痛至极,衣角也被火星点着,腾腾地燃烧起来。
胆巴尊者见状,忍耐不住,撬起地上青砖,举手掷出,只听"当"的一声大响,大镬洞穿,沸水一泻而出,将篝火浸灭。一不做二不休,龙牙、狮心也各各出手。但四人抑或心里有愧,抑或顾惜身份,虽是群殴,却也不便一拥而上,只是各守一角,轮番出手,以车轮战消耗梁萧内力。
终天长恨
又斗半晌,梁萧只觉内力点滴消逝,暗暗叫苦,但不知晓霜下落,又不甘轻易离开,凭着"碧海惊涛掌"苦撑了一炷香工夫,渐渐眼花耳鸣,出掌越发滞涩,不由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罢了。"他猛往后跃,忽地一掌逼开龙牙,夺门而出,狮心发声沉喝,运掌拍他胁下。梁萧伸臂一挡,浑身热血上冲,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猛吸一口气,借着狮心掌力,背着身子蹿向门外。门前人影忽晃,一人出现在门口,猛地伸出一指,点向梁萧后心。梁萧早已是强弩之末,一个收势不及,竟将"至阳穴"送到那人指上,后心倏麻,委顿在地。
那人五指连弹,指尖隐有雷声,瞬息封住梁萧十处大穴。梁萧瞧他手法,心头一震,定睛再瞧,只见那人俗家装束,黑衣裹身,鹰鼻深目,两鬓斑白如霜,额上已有细密皱纹。梁萧怒极喝道:"你是谁?"那人经此一番动作,似乎颇为疲倦,身子佝偻,轻轻咳嗽,不理梁萧,忽向殿内道:"帝师大恩,萧某领受了!"
却听八思巴叹道:"惭愧,惭愧,此人一身武功可敬可畏。倾我大天王寺一寺之力,也几乎擒他不住。如此人物,绝非无名之辈。敢问萧兄,他到底是谁?"那黑衣人又咳数声,冷声道:"你答应过萧某,不可问他来历。"八思巴叹道:"八思巴委实好奇,萧兄既不肯说,那也作罢。"
他走上前来,屈指弹中梁萧"膻中穴",黑衣人蹙眉道:"你做什么?"八思巴道:"此人武功太强,萧兄的’轻雷指‘只恐制他不住,我补上这记’金刚弹指‘,可策万全。"黑衣人冷笑道:"金刚弹指算得了什么!"龙牙、胆巴皆有怒容,狮心也收敛笑意,但迫于八思巴在场,俱都不敢发作。
黑衣人把袖一拂,扛起梁萧转身便走,出了大天王寺,将梁萧丢入一辆马车,振缰疾行。梁萧默运"鲸息功",勉力冲开三处穴道,但上行只到"膻中穴"处,便遇滞涩,无法冲透。不觉怒意陡起,叫道:"有能耐的,解开老子穴道,一拳一脚分个高低。暗算伤人算什么好汉?"
黑衣人略一默然,叹了口气道:"如若能公平胜你,在惠州我便将你擒了,何苦这般费尽周折?"梁萧心中电光一闪,脱口叫道:"沿路折人手足的歹人便是你么?"黑衣人嘿然道:"什么歹人不歹人?事到如今,告知你也无妨。当日你在崖山现身的消息传到北方,我便带你南征旧部,去广州寻你踪迹。费了好些时日,终于在惠州城郊和你遇上。当时我瞧你步眼身法,便知不是敌手,加之你才智过人,即便出手暗算,也难成功。所幸那小姑娘多管闲事,总爱与人瞧病。我灵机一动,便想出这个折人手足的费事法子,引你前来大都。八思巴少年时欠了我一个人情,我本拟请他出手。但他武功虽然高强,要将你如此活捉,却也不易。哼,如此这般,费了我无数心思,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所幸昨日跑来个九如和尚,你们又彼此相识。是以八思巴为我想出这条驱虎吞狼的计策。他从龙牙、狮心处,得知九如被一个对头缠上;而那大高手也来了大都。"
梁萧心中了然,恨声道:"原来释天风是你们引来的。"那黑衣人讶然道:"那怪老人是灵鳌岛主?"他唔了一声,沉吟半晌,又道:"不错,你们前往无色庵,我在暗处瞧见,知会八思巴。八思巴便将释老儿引至无色庵,叫你们斗了个两败俱伤,原以为你也该受些伤损,哪知你不知用了什么诡计,竟将释老儿逼走。八思巴只好出手制住小和尚,将那女子、小孩一并劫了。唉,本想今晚再用这二人诱你前来,却不料九如和尚受伤之余,不肯认输,竟将你早早送上门来......"他放声大笑,笑声中却殊无喜意,充满苦涩嫉妒之意。
梁萧悔恨交迸,暗恨自己大意。此刻想来,前来大都途中,自己几度见过此人行迹,偏偏自负武功,只当他是寻常路人,并未放在心上,以致敌明我暗,一败涂地。
他越想越恼,高叫道:"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什么一再暗算?你是忽必烈的走狗吗?"黑衣人哼声道:"忽必烈算什么东西?自从蒙哥汗去世,蒙古人里再没有我萧冷瞧得上的人物。"
梁萧心神剧震,失声道:"你是萧冷,萧千绝的徒弟!"黑衣人转过头,鹰隼般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寒声道:"你叫我什么?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大师伯。"梁萧呸了一声,道:"去你妈的大师伯,老子与萧千绝那老混蛋全无关系。"萧冷大怒,叱道:"孽障,你骂你师公什么?"他伸手掴向梁萧脸上,但掌到脸旁,复又停住,紧绷面皮扭过头去。
梁萧却嚷道:"有种便打,不打的便不算好汉。"萧冷瞧着他,冷声道:"你当我真不敢揍你?哼,我怕一旦动手,便忍不住取你性命。"他说到此处,眼露凶光,面肌抽搐,似在竭力克制。陡然他转过头去,咬牙道:"就凭你那臭老子,你死一百次也不够。"梁萧冷笑道:"是汉子的就不要说嘴!"
萧冷猛然掉头,双拳紧攥,十指入肉,眼中似要滴出血来,足足瞪了梁萧近一盏茶的工夫,终究按捺怒意,沉声道:"我要杀你,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梁萧道:"你若不杀我,届时必要后悔。"
萧冷"哧"了一声,道:"你莫忘了,那小姑娘在我手里,我杀不得你,就不能在她身上出气么?"梁萧一愣,咬牙道:"你既不打我,又不杀我,千方百计抓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萧冷长长吐了口气,只顾赶车,再不作声。梁萧怕他对晓霜不利,也只得忍气吞声。
行了一程,马车戛然停住。萧冷将梁萧拽出车外。梁萧一瞧却是城郊,苍山滴翠,曲径通幽,山林深处,露出一角飞檐。萧冷呆呆瞧着那角飞檐,神色茫然若失。过了半晌,才抓起梁萧,循着小路上山。
不一时,便见山路尽头,立着一座庵堂,绿树环抱,景致清幽。
萧冷放下梁萧,顺手封了他哑穴,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师妹,我又瞧你来啦!"只听庵堂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叹道:"师兄,你这是何苦......"
梁萧闻声,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
却听那女子轻咳数声,从容说道:"你带了萧儿的朋友来给我瞧病,我很是承你的情。不过朋友归朋友,并非萧儿本人。我说过了,你若不能将萧儿安然带来,还俗之事再也休提。"梁萧听得心如刀割,"妈妈"两字在喉间转来转去,恨只恨自己哑穴被制,无法吐出,急得面红耳赤,几欲发狂。
萧冷面露萧索之色,叹道:"师妹,你不肯嫁我也就罢了。何苦定要在这荒山吃斋念佛?瞧你受罪,我打心底难受。"
却听萧玉翎沉默半晌,叹道:"师兄再也休谈。我若还俗,师父势必旧事重提,逼我嫁你。唉,师兄你也知道,此事说什么都勉强不得。一去十年,我已心丧如死,唯求在此坐守古佛青灯,了断残生,师兄若还顾念一点儿同门之谊,还请成全。至于这位小姑娘么?也请你带还给萧儿,否则......否则我那孩儿势必......唉,势必很是着急......"她说话声中,数度哽咽,几乎无法成声、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啊,阿姨......您......您是萧哥哥的妈妈?"梁萧听出是晓霜,心头又是一喜。
破庙中,萧玉翎将花晓霜点倒在怀里,两个美女,看起来画面非常安详。(插图3)
却听萧玉翎叹道:"笨孩子,你如今才明白吗?唉,若换了萧儿,老早就猜出来啦。"花晓霜嗫嚅道:"阿姨......您又不说,我自然就不知道了。嗯,我原本就笨,萧哥哥时常这么说我呢。"萧玉翎轻轻一笑,温言叹道:"唉,那孩子就是性急,听你说起他的事,阿姨欢喜得不得了,你说他处处都好,足见对他一片真心。"花晓霜急道:"阿姨......您......"
萧玉翎笑了一声,道:"你害羞什么?你性子好,萧儿得你照拂,是他的造化。不过,我自己的孩子,他的性子我再明白不过,或许人长大了,略略收敛些,但本性可未必退得干净。唉,想来远不及你说得那么好的。晓霜,你千万容让他一些。"
晓霜"哦"了一声,轻声道:"可萧哥哥对我当真很好,阿......阿姨,萧哥哥就在大都,你干吗不去见他呢?"萧玉翎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不成,我发下毒誓,决不还俗,决不离此半步,否则......唉......就要做一件让人很为难的事。"
花晓霜道:"那我叫他来见你。"萧玉翎道:"那更不成了,他若来了,岂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他师公是个很厉害的人,萧儿斗不过他的。你若真心喜欢萧儿,便答应阿姨,立个重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花晓霜一窒:"我......我......"支吾良久,却始终无法立誓。
却听萧玉翎叹道:"罢了,晓霜,你过来。既然你定要与他说,我再交代几句紧要话给你。"
就觉堂中一静,忽听晓霜出声闷哼,接着便是重物堕地之声。梁萧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但听萧玉翎叹道:"没奈何,唯有让你睡一会儿。唉,早知如此,真不该向你泄露身份。师兄,你蒙了她的双眼,千万莫让她记得路径。"梁萧听说晓霜仅是昏厥,稍稍放心。
却听萧冷寒声道:"这倒不必了,你那宝贝儿子,我已带来了。"萧玉翎猝然一惊,失声道:"什么?你......你敢违背师父之命?他说过,不得带萧儿与文靖来,你......你是骗我?是......是骗我开心的么......"想是她心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萧冷眉间露出一丝苦涩,叹道:"师妹,从来只有你骗我,我又什么时候骗过你?唉,你若肯还俗,即便师父之命,我也顾不得了!"
萧玉翎默然许久,忽道:"好,你带他进来。"
萧冷提着梁萧入内,地板上晓霜昏迷不醒,观音塑像下坐着一名白衣女尼,容颜俏丽,肌肤苍白,额上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她瞧见梁萧,身子微微一颤,阖上双目,眼角流出两行泪来。梁萧也是泪如泉涌,却偏偏无法言语。
过了半晌,萧玉翎张开眼,望着梁萧,目光百变。这十年来她迭经变故,心志坚韧了不少,终究未有放声大哭,良久叹道:"师兄,你解开他的穴道好么?"萧冷摇头道:"不成,他武功太高。"
萧玉翎咳嗽两声,轻叹道:"原来,这小姑娘说的却是真的,他的武功当真那样高强?"萧冷点头道:"我自来不打诳语。他若得了自由,势必带你离开,届时我决计挡他不住。"他目视萧玉翎,脸上透出沉痛之色,缓缓道,"我焉能让你再离我十年?"萧玉翎身子一震,强笑道:"师兄,这些年来,你费尽心思,我始终没有答应,唉,你何苦还要如此痴缠呢?"
萧冷道:"但你数月前说过,只要我将梁文靖父子安然带到你面前,你便肯还俗。"萧玉翎道:"那时我挨不过你纠缠,才用上这个法子。师父曾逼你我发下毒誓,不得与他父子相见。我以为你对师父百依百顺,决不肯违拗半分。谁知你竟敢破誓,带来萧儿,倘若被师父知晓,如何是好?"
萧冷咬牙道:"即便遭受严惩,我也心甘情愿。"萧玉翎苦笑道:"即便如此,你不过带来萧儿,文靖在哪里?"萧冷道:"抓到儿子,老子的下落一问便知。"萧玉翎道:"好,你解开他哑穴。"萧冷摇头道:"这小子聒噪得紧,我若让他出声,不免自讨苦吃。"他目光闪烁,盯着萧玉翎道,"再说,你知道他老子的踪迹,未必不会动心,偷偷去寻他。你须得立个誓言,我再解穴。"
萧玉翎黯然叹道:"师兄你太多心了,我答应师父永不离开此地。我与萧儿十年不见,你不让他言语,我怎知他是真是假,或许你只是寻了他人来骗我。"萧冷被他一激,怒道:"你......你信不过我么?"伸手拍开梁萧哑穴。
梁萧脱口叫道:"妈......"萧玉翎身子剧震,伸了伸手,似要将他搂住,但终究又收回手去,泪光闪闪,强笑道:"萧儿,当真是你么?"梁萧涕泪横流,哽声道:"妈......我......我做梦都梦见你......都梦见你......"萧玉翎禁不住心如刀割,泪水夺眶而出,哽声道:"娘又何尝不想你,这些年......你......你过得好么,你爹爹呢?他怎么样了?"梁萧心口似被重重一击,望着母亲,几乎说不出话来。
萧玉翎见他神情,只觉一阵心神恍惚,苦笑道:"难道说,他......他有了别的妻子?萧儿,你只管说,好歹这么多年了,他便是再娶,我也不会怪他的。"萧冷望着梁萧,不觉心中惊喜:"那厮倘若另有新欢,师妹势必彻底死心了。"梁萧本不忍直言真相,但听得这话,忍不住叫道:"哪里会......爹爹他......他早就去世了。"
萧玉翎如遭五雷轰顶,目瞪口呆。萧冷也是呆住,他与梁文靖有刻骨之恨,梦中也想夺他性命,却不知到这个生平大敌早已死了,欢喜之余,又感失落,忽然间呵呵惨笑起来。
萧玉翎听得笑声,激灵一下,忽地搂住梁萧,急声道:"你说什么?他......他怎么会死,怎么会死呢?"梁萧张口欲言,忽听一个阴沉的声音道:"是老夫杀的,那又如何?"他语调铿锵,如断金铁。
屋内三人听得这声,同时变色。萧冷面色惨白,扑通跪倒,涩声道:"师父!"萧玉翎望着门外,眼神迷茫,缓缓道:"师父,这话当真么?"萧千绝冷笑道:"与其让这小子添油加醋,不如让老夫说来痛快。只怪那姓梁的功夫太低,敌不住老夫的’太阴真炁‘,死了也是活该。"
萧玉翎只觉胸中剧痛难忍,身子微微一晃,涩声道:"你骗我,你答应过不杀他......你答应过的......"她泪水流得满脸,萧千绝冷笑道:"你叛我十年,我骗你十年。大家两下撇清,各不相欠。"
萧玉翎闻声,猝然止住哭泣,咬牙道:"不错,都怪我太傻,我早该知道,凭着你的性子,决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萧千绝哼了一声,冷笑道:"那是自然。"萧玉翎双眼通红,恨声道:"你让师兄与我发誓不得见他父子,也是怕我知晓真相,不肯受你摆布,是不是?"
萧千绝冷哼一声,答非所问地道:"萧冷,你做得好啊!"萧冷苦笑道:"萧冷知罪,任凭责罚。"萧千绝略一默然,忽地喟然道:"也罢,做了便做了,小鸟儿迟早要上天的,老夫年纪大了,也不能永远管着你们。唉,我不怪你,你起来吧!"言辞之中,颇有萧索之意。萧冷木无表情,起身道:"多谢师父宽宥。"
梁萧始终默然不语,此时忽道:"萧千绝,你敢与我堂堂一决么?"萧玉翎一愣,却听萧千绝冷笑道:"小子有种,老夫就等你这句话!萧冷,解开他的穴道。"萧冷不敢违拗,解开梁萧数处大穴,但"膻中穴"却解之不开,不由额上汗出,颤声道:"弟子无能,解不开’金刚弹指‘的禁制。"
萧千绝啐道:"金刚弹指?何足道哉!"一道劲风穿堂而入,拂中梁萧心口,梁萧"膻中穴"豁然而开,长身站起,猛然大喝,一掌击向萧冷,掌风所及,萧冷气为之闭,匆匆横臂一格,噌噌倒退六步,跌坐在地,吐出一口鲜血,面色好似淡金。
却听萧玉翎惊道:"萧儿......不要杀他......"梁萧怒哼一声,向萧冷道:"你虽赚我一场,但却让我见了我妈,恩怨相抵,这一掌权当利息。"门外萧千绝不耐道:"臭小子,废话太多,打是不打?"
梁萧面色森冷,正要出门,萧玉翎忽地拽住他道:"萧儿,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萧千绝冷哼道:"婆婆妈妈,没点意思。臭小子,老夫在山顶紫竹林等你。"一阵风去得远了。
萧玉翎待他走远,又对萧冷说道:"师兄,相烦你回避一阵。"萧冷狠狠瞪了梁萧一眼,拖着步子出门去了。
萧玉翎挽着梁萧,在佛像前坐下。梁萧年纪已长,被她如此亲昵地挽着,甚不自在,耸肩道:"妈,你可别拽太紧了。"萧玉翎白他一眼,嗔道:"你再大些,我还是你妈,往年你拉屎拉尿,怎么不说别拽紧了?"
梁萧只得讪讪由她,转眼盯着晓霜,欲言又止。萧玉翎会意,伸手在花晓霜背上一拍,花晓霜醒转,瞧见梁萧,狂喜道:"萧哥哥。"梁萧心中欢喜,但当着母亲,却故作淡漠,"嗯"了一声,将她扶起。萧玉翎见他二人耳鬓厮磨,不觉隐有醋意:"好啊,有了媳妇,便忘了妈么?"
花晓霜双颊嫣红,梁萧也面皮发烫,皱眉道:"妈,你尽会胡说。"他伸手抱住母亲,强笑道:"也罢,省得你尽吃醋。"萧玉翎蓦地双目一红,望着屋顶叹道:"若有醋可吃,却也好了。"
梁萧知她念及亡父,心头一颤,低头道,"妈,等我报了爹爹的仇,一定全心孝敬您,让您快快活活,再不难过伤心。"萧玉翎摇了摇头,道:"萧儿,我......我怕......我怕你做不到的。"梁萧一怔,道:"我怎会做不到?"萧玉翎道:"你不会听妈的话。你若不听话,我怎么会快活?"
梁萧发急,大声道:"我一定听您的话,若有违拗,叫我天诛......"萧玉翎慌忙捂住他嘴,嗔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怎能发这样的毒誓?"梁萧正色道:"孩儿说得千真万确,绝无虚言。"萧玉翎望着他,点头道:"好,萧儿也成了男子汉啦。唉,倘使......倘使我让你不要为你爹爹报仇,你答应不答应?"
梁萧不防她突出此语,不由得瞠目结舌,愣了片刻,摇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妈,别的事我都能答应,独有此事不能。"
萧玉翎神色一黯,缓道:"好,既然如此说,我要你与晓霜姑娘一刀两断,你肯不肯答应?"花晓霜大吃一惊,梁萧皱眉道:"妈,你定要与我为难么?"萧玉翎叹道:"我失去丈夫,深知其中的痛苦。晓霜若是失去你,也不免抱憾终生。长痛不如短痛,你既然要去送死,不如早早与她分开。"
梁萧望向晓霜,却见她眼角泪影闪动,只是摇头。梁萧一时进退维谷,僵立当场。萧玉翎叹口气,抚着梁萧肩头,柔声道:"乖孩子,妈妈失去了你爹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失去你!"
梁萧面色倏地一沉,冷笑道:"妈,你别长他人志气,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输?"萧玉翎怔了怔,叹道:"萧儿,妈从小命苦,若非你师公,早已死于非命。师公对妈妈并不坏。唉,只是他为人太过固执,做了许多错事,却总当自己对了。萧儿,无论如何,请......请你瞧我面上,不要与他动手。"
梁萧腾地站起,冷然道:"不必说了。我千辛万苦练成这身武功,只为今日一决。此仇不报,我梁萧无颜苟活于天地之间。"他狠起心肠,再也不瞧母亲一眼,转身出庵,晓霜跟上去,道:"萧哥哥,我陪你去。"
梁萧回头望她,却见她神色局促,双拳紧握,心念一动,忽地抓住晓霜左臂,取出那具"神仙倒"来。花晓霜面红耳赤,急声道:"萧哥哥......我......我......"梁萧冷笑道:"你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既是堂堂一战,暗器伤人,不算好汉。"便将"神仙倒"揣入怀里,望得山顶紫竹成片,迈开大步,走了上去。花晓霜呆了呆,小跑着跟在后面。
到得紫竹林前,只见萧千绝身形傲岸,负手立于修竹之间,瞧得梁萧来了,点头道:"小子有种,哼,我当你不敢来呢!"梁萧冷笑道:"老王八你也有种,我还当你夹屁而逃了呢?"
萧千绝眼中厉芒一闪,忽地哈哈笑道:"小子,你怎地不带剑来?"梁萧道:"我不用归藏剑,照样能胜你。"萧千绝摇头道:"老夫的’天物刃‘摧金断玉,你不用兵刃,可别说老夫占你便宜。"他随手一挥,劲风如刀掠过,身周五根粗大紫竹咔嚓折断,断口光滑平整,似若利刃切就。
梁萧淡然道:"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萧千绝冷笑道:"好,我便瞧你活是不活?"他双袖一动,劲风所至,竹林瑟瑟颤响,千百竹叶似如箭镞,向梁萧飕飕射来。梁萧掌势圈转,使开"涡旋劲",竹叶绕他身周一匝,反射萧千绝。萧千绝正面相迎,须发直起,向着那道竹叶激流迈进,步履沉滞,似若逆水上行,根根竹叶至他身周,便刺刺下坠,刺入泥中不见。
萧千绝大笑道:"胜了区区一个八思巴,就敢小觑天下高手么?"他蓦地厉喝一声,食中二指一并,点向梁萧心口,梁萧挥掌拂出,指掌相交,二人均是一震,萧千绝左指偏出,右掌斜掠,手臂来回弯曲,掌势飘忽。梁萧瞧出厉害,不敢硬接,后退半尺,施展"碧海惊涛掌",虚空抓拿,御劲相抵。
花晓霜从旁观看,见二人进退之际并不十分迅疾,略略放心。却不知二人掌指间劲力磅礴,超乎常人想象,四面紫竹均是抵敌不住,向外弯折。
梁萧拆了数招,忽有所悟,原来萧千绝右指使的乃是剑法,左掌则取法单鞭招式,一明其理,正欲设法破解,谁料萧千绝左掌忽地直戳竖劈,使出画戟的戟法,右拳大开大阖,却是铜锤的锤法。梁萧措手不及,几乎被他正拳击中,方要变招,萧千绝左掌变刀法,右臂挽了个花儿,竟是花枪枪术。
片刻间,二人拆了二十余招,萧千绝凭一双赤手,变出诸般兵器,各类外门兵器如万字夺、太极圈也被他随手化来,混入其中,变化之奇,令人匪夷所思。梁萧迭遇险招,心中暗凛,忽地记起幼时母亲曾提及"天物刃",说是有一般变化名为"百兵之变",是将天下各类兵刃招术化入拳法,错杂使来,但变化之灵动诡奇,却远非真刀实枪所能企及。
再斗数合,萧千绝稍退两步,左手如托山岳,右手虚扣弓弦,成弩箭之态,梁萧只感锐风扑面,慌忙摆头,数缕鬓发飘然折落。
梁萧心中骇然:"老王八了得,竟能凝气成锋,发出无形之箭?"但见萧千绝气箭不绝发出,当即以"滴水劲"相迎。劲风相交,在空中刺刺作响。花晓霜瞧出其中凶险,情不自禁,跨前一步。
萧千绝见"无形弩"奈何不得梁萧,沉喝一声,"百兵之变"化作"千锋一向",掌力倏忽聚敛,大起大落间宛如雷轰电击,霎时间,一片紫竹林被他折断近半。梁萧左掌以"陷空力"化解来掌,右掌以"滔天炁"反击,双掌如转风轮,千变万化,将天风倏忽,涛生云灭之态演化得淋漓尽致。
萧千绝久斗无功,焦躁起来,掌劲不衰,出手却越发迅疾。梁萧也以快打快。只瞧得林中青黑双影如风如电,险象环生,花晓霜只瞧得心惊肉跳,双腿微微发软。
转瞬斗到百招上下,萧千绝长啸一声,变出"万刃无形"来,这路变化是"天物刃"最末一变,也是萧千绝生平大成之学,威力绝世,不下当世任何武功。梁萧只觉对方出手越发不可捉摸,更可怖的是,四周一竹一石,细砂微尘为他内力牵引,均成杀人利器。当下捡起一截断竹,以竹代剑,使出"归藏剑",左掌则使"碧海惊涛掌"。掌剑同施,一时竟不落下风。
萧千绝见状,不由暗暗喝彩。要知梁萧以弱冠之年,练成如此武功,着实难得,以老怪物之孤高桀骜,也不觉生出惜才之念。却不料梁萧此刻心内,除了仇恨,也对萧千绝多了几分敬佩,甚或忖道:"倘使是友非敌,或许能向他讨教些武学上的疑难......"但念头一出,又暗自责骂。可二人一旦有了惺惺之意,出手便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切磋,拆招时穷究变化,精妙毕显,瞧得旁观众人眼花缭乱,更为忧心。
花晓霜瞧得心急,攥着身旁一根小枝,纤指用力过度,微微发白,方自入神,忽觉背心一麻,顿时不能动弹,抬眼一瞧,却是萧冷,不由惊道:"你......你做什么?"萧冷却不说话,目不转睛盯着斗场,眉间焦虑。
晓霜恍然明白,生气道:"你想用我胁迫萧哥哥,害他打输么,不要脸,大......大混蛋......"她生自诗礼之家,温文尔雅,但此时知道梁萧遇上生平强敌,一分神便有性命之虞,心头一急,骂了起来。
萧冷任她谩骂,只是不理,晓霜责骂无功,忍不住呜呜直哭,忽听萧玉翎在身后叹道:"傻孩子,别哭啦,你越是哭,就越合他的心意。"花晓霜心中"咯噔"一下:"是呀,我哭得越凶,萧哥哥就越是分心,还是阿姨聪明,不愧是萧哥哥的妈妈。"她想到此处,咬牙收泪,心中打定主意,无论萧冷怎样折磨自己,也不叫喊半声。
却听萧玉翎又叹道:"遥想当年,’活修罗‘萧冷凭一把海若刀傲视群雄,何等豪气,何等威风,而今却拿小女孩做人质,这般伎俩,当真下作了些!"
萧冷忍不住掉过头来,冷笑道:"那又如何,只要师父平安胜出,萧某便被视为卑鄙小人,也是在所不惜。"师兄妹凝目对视,萧玉翎伸手入袖,抽出一柄蓝汪汪的短刀,萧冷面肌抽搐一下,涩声道:"冯夷刀!"
他长叹一声,撇下晓霜,撩开衣襟下摆,抽出一柄四尺长刀,也是色作湛蓝。萧玉翎眉间一颤,低声道:"海若么?"萧冷轻抚刀锋,神情似哭似笑,自语道:"海若、冯夷,鸳鸯双刃,同炉而炼,到头来却不能同鞘而眠......"说罢凄声长笑。原来,这一长一短两把宝刀本是同炉所铸,性为鸳鸯,萧千绝分授两大弟子,大有深意。
萧玉翎听他笑声凄苦,胸中一痛,低眉持刀,摆了个起式,叹道:"师兄请了!"萧冷收住笑声,容色渐冷,只见萧玉翎轻叱一声,挥刀劈来。萧冷横刀格住,刹那间,金铁交鸣不绝,师兄妹斗在一处。
萧冷昔年受伤,经脉大损,十年来武功不进反退,萧玉翎却大有进益,况且萧冷被梁萧所伤,此消彼长,不出十招,萧冷尽落下风。再斗数合,双刀互击,铮然长鸣,萧冷只觉胸口闷热,内伤蓦地发作,一口热血涌到喉间,海若刀几乎把持不住,荡了开去。萧玉翎猱身上前,金刃破风,抵在萧冷胸前。萧冷面色惨白,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萧千绝与梁萧交手,本是神游身外,物我两忘,对四周变故丝毫不觉,待斗到三百来招,他倚仗老辣功深,摸透梁萧底细,渐渐占住上风。
他胜券已握,一边压制梁萧掌剑,一边分心觑看,谁知一瞧之下,却见两大弟子正自持刀相斗。萧千绝虽杀人如麻,却极重师徒情分,瞧到萧冷吐血,不由心神震动。时下生死相搏,岂容他片时疏忽,梁萧心有所觉,掌剑齐出,分袭他胸腹要害。萧千绝勉力卸开梁萧掌势,但剑势却未尽然避过,竹剑掠腰,带起一溜血光。
萧千绝发声厉叱,手掌过处,竹剑断成两截,指尖顺带扫过梁萧胸口,梁萧左胸溅血,殷红一片。但他一招占先,不容萧千绝退让,手中残竹奔他面门掷出。萧千绝挥袖震碎,却听梁萧一声大喝,双掌拍来。萧千绝腰间负伤,只得纯取守势,反掌封挡,四掌相接,声如竹管迸裂,剥剥直响。
霎时间,两人疾如旋风般对了四十余掌,一口真气用尽,各自后跃数丈,蓄足真力,想好克敌招数,同声骤喝,蹲身跃起,各逞生平绝学,拼力一击!
眼见这一招生死立见,忽地一道人影飞抢而来,隔在二人之间,这一下来得突兀至极,二人纵然武功绝顶,但此时真气蓄力,如何收束得住?只听一声裂帛也似的轻响,两道绝强内劲同时落在那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