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昆仑19
前情提要
浩瀚大海中,宋军战舰上梁萧一行护着小赵昺与贺陀罗周旋。没料到混乱中,云殊突然出手,将梁萧打入深海。莺莺、晓霜、花生悲痛莫名,振奋精神,欲为梁萧报仇。怎奈一番斗智斗力下来,莺莺等因实力与敌手太过悬殊,被逼入必死绝境!危机时刻,好个梁萧竟驭鲸破浪而来,不但解了众人生死劫难,也解了莺莺、晓霜相思苦情......
金蝉脱壳
贺陀罗与花生斗了许久,气力消耗甚剧,梁萧的武功又凭空高出一截,此消彼长,实无取胜把握,当即阴声道:"来日方长,平章大人不必急在一时。"冷冷一笑,转身步入舱中。
梁萧一招惊退贺陀罗,转过身来,封住花生的血脉,继而他举目望去,大海渺渺,巨鲸母子早已不知去向,不由得心神一黯,转眼看向柳莺莺与花晓霜。只见柳莺莺似哭似笑,小嘴一瘪,忽地冲上前来,双拳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梁萧任她捶打,反手将她搂入怀里,柳莺莺不觉喜极而泣。
花晓霜怔怔望着二人,心中一阵茫然。梁萧瞧她一眼,含笑道:"晓霜,还好么?"晓霜只笑着点了点头。柳莺莺推开梁萧,将泪一抹,向晓霜笑道:"快过来,他害你哭得那么伤心,打他三百拳出气。"梁萧心头火热,摊手笑道:"晓霜若要打,三万拳我也不怕。"花晓霜却含笑道:"萧哥哥回来,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打你?"柳莺莺瞪她道:"好呀,你这么一说,越发衬得我不讲理了。"晓霜抿嘴直笑,却不上前。
梁萧见她二人眉眼来去,尽是亲密之意,心中疑窦丛生,不知这对冤家如何变得恁地友善。他略一默然,转身顾视云殊,冷笑道:"当日一掌之赐,不敢或忘。梁某不惯阴谋暗算,你且起来,接我一掌!"云殊咬牙扶着舱壁,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目光如刀,与梁萧对视。柳莺莺心头一沉,欲要阻止,却又不知怎生开口。却见梁萧皱眉道:"你受伤了?"微一沉吟,道,"好,你有伤,我无伤,现今伤你,不算好汉。"伸手扶起花生,向舱中走去。
云殊听得这话,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怒道:"谁要你做好人?我打你落海,你也不用假惺惺装什么好汉,云某性命在此,你拿去便是!"合身一扑,向梁萧冲去,不想足下一绊,跌得满口是血,再也挣不起来。梁萧头也不回,扶着花生径自去了。柳莺莺叹了口气,将云殊搀入舱中坐下,云殊本已灰心至极,被她一搀,蓦地心酸眼热,禁不住涕泗交流,痛哭失声。
柳莺莺见他堂堂大丈夫,竟然哭成如此模样,也不由一阵心酸,说道:"晓霜,你瞧瞧他伤势,好么?"花晓霜俯身给云殊把脉片刻,道:"伤势虽然不轻,但他内功深厚,服些丹药,调息两天便好。"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瓶,倒了几粒丹药,递在云殊手中。云殊此时渐已平静下来,闭着双目,脸上挂泪,胸口兀自急剧起伏。
柳莺莺不好扰他,挽着晓霜,来到梁萧身边,问起他死里逃生之事。梁萧如实说了,众人无不啧啧称奇。柳莺莺听到妙处,眉飞色舞,而后不待梁萧讲完,又连说带笑,将大半月的遭遇叽叽喳喳地诉说了一遍。她口齿便给,说到惊险处,不免添油加醋,大大渲染一番,听得梁萧张眼握拳,紧张不迭。最后听说花生为救晓霜,与贺陀罗恶战,不由大生感动,站起身来,向花生一躬到地,叹道:"大恩不言谢,花生兄弟,将来但有所遣,赴汤蹈火,做牛做马,梁某在所不辞。"花生不料他来这一下,慌忙闪开,双手连摆,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柳莺莺笑道:"梁萧,你只管胡说八道,却没得吓坏小和尚。"梁萧正色道:"这不是胡说。他此番屡屡救护你与晓霜,我便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柳莺莺听得这话,胸中酥暖,叹道:"你呀,尽是胡来。你给小和尚做牛做马,岂不存心叫我跟你没脸么?"梁萧皱眉道:"那你说怎么办?若无一个说法,从今以后,我可睡不好觉。"柳莺莺眼一转,笑道:"你方才叫他花生兄弟,依我看来,你二人做个兄弟,岂不更好?"花晓霜拍手笑道:"姊姊这法子好!"
梁萧点了点头,挽住花生,回眸望去,叹道:"可惜没有线香、牺牲。"柳莺莺取出匕首,在船板上刮下三堆木屑,说道:"别人撮土为香,我们撮木为香好了。"梁萧一笑,向花生道:"我生平自以为是,瞧得上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论义结金兰、同生共死了!"说到这里,他想起往事,叹了一声,又道,"早先有个结义妹子,被我连累惨死,梁萧未能以死相谢,内心极是遗憾。我与你萍水相逢,性子也不投契,只不过你虽贪杯好吃,却是真情实性、全无虚伪。世间贵重者莫过于真心二字,我很喜欢。从前梁萧没有兄弟,自你花生以后,想也不会再有。"拉着花生跪倒在地,朗声道,"四维八方,皇天后土,梁萧今日与花生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今日之后,共当患难,共享欢乐,如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
花生不知什么叫结拜兄弟,听得糊里糊涂,望着梁萧发呆,柳莺莺从后面对他轻踢了一脚,嗔怪道:"你瞪眼作什么?梁萧说的话,你也说一遍。"花生嗯了一声,梁萧那些文绉绉的话他听不大懂,便胡乱念道:"蛇尾巴黄,黄舔猴兔,梁萧......"柳莺莺忍不住又踢他道:"他说梁萧与花生,你该说花生与梁萧。"花生无奈,只得道:"花生与梁萧结为兄弟,但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话未说完,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只听柳莺莺怒道:"念反了,重念!"花生哭丧起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梁萧摆手笑道:"罢了罢了,繁文缛节,俱都免了。花生,你多大年纪?"花生抓着光头,苦着脸道:"好像十六,又像十七,俺也记不清。"柳莺莺在一旁冷笑着插嘴道:"吃肉喝酒你倒记得清楚。"梁萧沉吟道:"好吧,算你十七,我虚长你两岁,我是哥哥,你是兄弟。"拉着花生拜了三拜,方才站起,寻思道:"我自负聪明,先结交一个傻妹子,现在竟又结交了这么个一等一的傻兄弟。"想到阿雪,心中黯然,轻轻一叹。这番别后重逢,众人自有说不完的话,柳莺莺不厌其烦,将什么是结拜兄弟,给花生说了两遍,花生始才明白过来,诺诺连声,也自欢喜。
梁萧问起晓霜给哈里斯治病一节,听到哈里斯喝尿,不由大笑道:"老子憋了好大一泡仙尿,不知哈里斯还要不要喝?他若喝得完,保他再长出一条腿来。"柳莺莺啐道:"不要脸,老大的人还充童子。"梁萧瞥她一眼,道:"奇怪,你怎知我就不是童子了?"柳莺莺一怔,遽然醒悟,俏脸绯红,啐道:"下流鬼!不与你说了。"
梁萧见晓霜坐在远处,问话便答,其他时候只是笑而不语,暗忖久别重逢,她怎就变得恁地生分了,不觉悒悒不乐。柳莺莺看在眼里,心道:"这丫头真傻。她那日对我说的话,却当真了么?"笑容一敛,轻轻叹了口气。梁萧歇息片刻,起身道:"昺儿还在贺陀罗之手,我须得救他出来。"柳莺莺蹙眉道:"那老贼武功甚高,既要胜他,又要不伤昺儿,可是极难。"梁萧笑道:"有什么难的!"对着众人低语两句,柳莺莺拍手笑道:"你这小色鬼,鬼点子就是多!"
贺陀罗在舱中调息片刻,内力复元,拍开一坛酒,喝了两口,精神大振,忖道:"梁萧武功虽有长进,却还未必胜得了洒家的般若锋。但若小和尚伤愈,二人联手,便有麻烦。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洒家须得早些动手,只要杀掉一人,万事大吉。"正自思量,忽听船头传来一阵欢呼,接着便听花生闷声闷气地道:"快些上岸......"话未说完,忽地打住,似乎被人堵住了嘴。贺陀罗亦惊亦喜:"莫非他们瞧见了陆地?"一跃而起,正要闯出舱外,忽又停步,心道:"不对,梁萧那厮诡计多端,不免有诈......但听小和尚口气,却又不像。"他拿捏不定,瞥了阿滩一眼,寒声道:"你去看看,若见陆地,便来报讯。"
阿滩无奈,忍着伤挪步而出。贺陀罗半晌不闻声息,又生疑惑:"糟糕,这喇嘛近来对我多有不满,倘若当真见了陆地,未必不会抛下我父子,独自逃命。"他心性多疑,想到此节,再也按捺不住,对哈里斯道:"等我回来......"哈里斯着了慌,叫道:"宗师......别丢下我。"贺陀罗怒道:"没出息,看住小皇帝,我去去就回。"钻出舱外,掉头四顾,哪有什么陆地,唯有阿滩直挺挺躺在远处,心头一跳,顿知上当,未及转身,便听破壁声响,慌忙冲入舱中。只见梁萧破壁而入,哈里斯急欲挣起,要抓赵昺,却被梁萧抢先一脚踏住胸口,目视贺陀罗,似笑非笑。
贺陀罗睚眦欲裂,忽道:"姓梁的,如何才肯放手?"梁萧笑道:"你霸占这里也很久了,该当挪挪窝吧!"贺陀罗眼神数变,点头道:"好,一言为定。"梁萧道:"我不信你,也不怕你。我们四个人,你却只得一个,加上两个残废,好自为之。"将哈里斯一脚挑了过去,贺陀罗伸手抱住,微一冷笑,转出舱外。赵昺见了梁萧,欢喜异常,叫声叔叔,正要扑上,忽地眼前一花,被人抱住,定睛一看,却见云殊脸色煞白,气喘如牛,顿时惊得哭起来。
梁萧不想自己螳螂捕蝉,云殊黄雀在后,更不料他重伤之余,尚且如此敏捷,微一愣神,目有怒色。云殊这一纵一抱几乎耗尽气力,一时浑身发软,靠在墙边只顾喘气,心中却想:"我便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能让圣上再入恶贼之手。"梁萧见他模样,心知若要强夺,谅他也抵挡不住,但见他倔强神色,又不觉叹了一口气:"罢罢罢,让他这一次。"再不理会,向花生道:"好兄弟,你能动手不能?"花生点头。
梁萧道:"老头儿定然不会死心,安顿好他那断腿儿子,必来寻咱们晦气。呆会儿,你只管用尽气力,只攻不守!"又对柳莺莺道,"你护住晓霜与昺儿。"柳莺莺瞧了云殊一眼,心道:"昺儿在他手里,护住昺儿,也就是护住他了。"一念未绝,便听贺陀罗厉声长笑,舱门前人影一晃,般若锋化作一道电光,扑了进来。花生谨记梁萧之言,施展"一合相",全力出拳。贺陀罗只觉劲力如山,不敢硬接,闪身避开,正欲批亢捣虚,忽见梁萧双掌天落,无奈向后退却。一时间,只见花生步履沉实,一拳一脚使将开来,梁萧则如一道电光,绕着花生旋转不绝,双掌神出鬼没;兄弟二人一个至巧,一个至拙,相得益彰,打得贺陀罗遮拦不住,不一时便退到了船舷。他心知再不还手,势必落下海去,般若锋虚晃一招,逼退花生,左拳飞出,打中梁萧左胸,腰间却挨了梁萧一腿,二人各自跌出。花生一愣,忘了追击,只见贺陀罗反手撑地,飞身跳起,三纵两跳,往船尾去了。
花生反身扶起梁萧,返回舱中,梁萧运功半晌,吐了一口瘀血,笑道:"好家伙!但想来他也吃亏不小。"柳莺莺道:"敢情好,我与花生打落水狗去。"梁萧摆手道:"围师必阙,穷寇莫追。贺陀罗何等人物,此去必有防范,不可冒失。他伤得未必服气,只怕还会再来。"顿了一顿,道,"花生,你神力盖世,却不善运用,我适才想出一门阵法,你我同使,必能稳胜贺陀罗。"当下站起身来,口说手比,传授花生攻守之法。
次日凌晨,贺陀罗伤愈,想好克制二人之法,再来挑战,谁料花、梁二人阵法已有小成。双方斗到两百余招,贺陀罗腹内饥饿,抵挡不住,脱身遁走。梁萧见花生旧伤迸裂,流血不少,也不便追击,扶他转回包扎。到得午时,众人正自说话,忽听阿滩长呼一声,凄厉至极。
柳莺莺惊道:"发生什么事?内讧么?"梁萧脸色铁青,忽地一拳,洞穿甲板,怒道:"不除此贼,天理不容。"柳莺莺心念一动,也不由花容失色。花晓霜见梁、柳二人神色古怪,不由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梁萧沉着脸一言不发。柳莺莺却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白发老贼忒也可恶,他不像我们那样捕鱼,却杀了大喇嘛,喝血吃肉!"晓霜惊得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萧沉吟半晌,忽道:"阿滩尊者似乎有病在身,武功弱了许多。"柳莺莺笑道:"都是晓霜伤的。"梁萧讶然道:"晓霜武功大进了么?"花晓霜却心中愧疚,惨然道:"都是我不好,若......若不是我,大师或许不会死啦!"梁萧心头奇怪,细加询问,晓霜将那日之事说了。梁萧笑叹道:"古人说祸福相依,果然不假。你若没有九阴毒脉,可就糟了。"花晓霜生起气来,嗔道:"萧哥哥你还笑,我......我宁愿害病,也不用那害人功夫。"梁萧叹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万事有利有弊,你也不要自责,即便你不伤阿滩,贺陀罗杀他也易如反掌。"花晓霜落泪道:"但我一运内功,便会害人。"梁萧道:"看来你是功力不够,故而泄去阴毒,须以人畜为媒。无妨,你将九阴毒度给我,我再逼出去,只要泄尽阴毒,你的病好了,便再也不会伤人了。"
花晓霜一怔,担心道:"若你逼不出来,怎么是好?"梁萧道:"你忒也多心了,五行散我都能逼出来,九阴毒算得什么?"晓霜这才放心,施展"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度给梁萧,梁萧再行逼出。两人二掌相抵,约摸运功一个时辰,花晓霜只觉倦怠异常,忽地撤掌,自行把脉,却觉九阴毒并无减少,气血却亏了许多,不由沉吟道:"萧哥哥,我们白费气力了。九阴毒与我同生共长,便如血液一般,流失之余,也在增长,若抽取太甚,又无阳气补充,只会气血大亏,送了我的性命。"梁萧一怔,发愁道:"那可如何是好,晓霜你是大神医,你若没法子,我也没法子了!"
花晓霜摇头道:"萧哥哥你别乱捧我。九阴毒脉难治,全在于导不出体外。我最近研读婆婆给我的《神农典》,想出几种祛阴补阳的方子,再若将‘转阴易阳术’练到某个境界,九阴毒流泻之速胜过生长之速,而后补以灵药,佐以针灸,不出十年,必能痊愈。"梁萧皱眉道:"十年之期,未免长了些。"花晓霜道:"师父那么大本事,都无法治好我,而今我却已找到了治愈的法子。"她淡淡一笑,轻声道,"萧哥哥,你说得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古人未必就胜过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过古人......"她脸上笑着,两行泪水却夺眶而出,忽地转过身子,奔到墙角,肩头轻轻耸动。
梁萧吃了一惊,正欲上前宽慰,花晓霜却摆了摆手,哽声道:"萧哥哥......你......你别过来......别过来......"梁萧莫名其妙,进退不得。柳莺莺牵着他衣衫,走到舱外,低声骂道:"大笨蛋,还不明白么?"梁萧茫然摇头。柳莺莺定定地瞧着他,忽地轻轻叹了口气,道:"她的病好了,你就不用陪着她了!"梁萧眉头一耸,低头不语。柳莺莺不耐道:"小色鬼,三天早就过了,你打算好了没有?"梁萧低着头一言不发,柳莺莺美目蓦地涌起怒意,忽地伸手,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顿足道:"你是笨蛋,她也是笨蛋,都是笨蛋,气死本姑娘了。"她怒冲冲地奔入舱内,愤愤坐了一阵,又吐了口气,将晓霜搂入怀里,细声宽慰。梁萧转身眺望大海,心中烦闷至极。
两日内,贺陀罗或明或暗,又来挑衅数次,初时凭般若锋之利,尚与二人有攻有守,斗到后来,但觉梁萧掌力一日强似一日,仅是一对肉掌,已难对付,况且还有花生助阵,再斗下去,有输无赢。当下猛攻两招,抽身退出,又装腔作势,放出两句狠话,方才退去,他余威犹存,梁萧倒也不敢过分相逼。
贺陀罗回到藏身之所,暗暗发愁,此刻阿滩尸身已被吃尽,他拴了般若锋捕鱼,但却不知为何,船边海鱼竟越来越少。贺陀罗当然不知这是洋流衰竭所致,费时半天,竟未钓上一条。他苦斗强敌,肚里饥上来,只好打坐一夜,又来抓捕,仍是一无所获,海中无鱼,海鸟没有食物,俱都飞走。贺陀罗沉着脸坐了半晌,忽然站起,死死盯住哈里斯,哈里斯对这老子再也清楚不过,瞧他眼神,便知其心意,顿时脸色剧变,身子发起抖来。
贺陀罗捋了捋头发,叹道:"哈里斯,你别怨我,为父也是没法子。"他与哈里斯之间,极少以父子相称,哈里斯听得这话,知他心意已决,眼中惧意更甚,颤声道:"宗师......我......我......"贺陀罗打断他,沉着脸道:"你若要怨,便怨梁萧那厮,不过你放心,为父吃了你,有了气力,必定杀光那帮鸟男女,给你报仇。"
哈里斯听他如此说话,情知必死无疑,浑身蜷作一堆,直向后缩,蓦然间,他眼神一亮,指着贺陀罗身后,急道:"宗师,你看,你看......陆地......陆地......"贺陀罗摇了摇头,叹道:"到此地步,你何必还要说谎。这个计策梁萧已经用过一次,为父不会再上你当。你放心,为父出手,包你不觉痛苦。"说着踏上一步,便要动手,哈里斯却哭起来,号道:"阿爹,你信我这次,我腿没了,跑不掉的。"贺陀罗见他恁地惶急,不似作伪,不觉心中惊疑,回头一瞥,只见海天交接处,果有一道细细的黑边,不觉一阵狂喜,叫道:"不错,当真!"他精神大振,扶起哈里斯,讪笑道:"我的儿,我方才都是跟你说笑呢!"哈里斯却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此刻不敢触怒他,脸上赔笑,暗里却恨到极处:"你总有年老体衰、动弹不了的光景,届时老子要你生死两难......"
父子俩各怀鬼胎,虚与委蛇。贺陀罗拖来一条小舢板,将哈里斯吊下海去,正要跳上,眼珠忽地一转,转到前船,回来时,他手中便提着那只大铁锚。他跳上舢板,划出一程,忽地发声沉喝,将铁锚飞掷而出,只听霍地一声,大船破了一个窟窿,海水汹涌灌入。
梁萧觉出船只震动,当先冲出舱外,但那大船沉没极快,顷刻间已有倾斜之势。梁萧举目眺望,贺陀罗父子已在二里之外,再看救生舢板,原本三艘,但剩下两艘都被贺陀罗掌力震毁。其他人随后赶出,均是失色。梁萧略一思索,忽地扯断一段长木板,插在腰间,又拾起两丈长的一条缆绳,一头递给花生,反拽另一头,飞退数步,陡然纵在半空,顿将缆绳绷得笔直,叫道:"花生,甩起来。"花生应声而动,使足"大金刚神力",将梁萧凌空甩动起来。顷刻间,只听呜呜作响,梁萧化作一道淡淡的影子,以花生为轴,急速飞旋。
柳莺莺瞧得一愣,喜道:"好呀,这是套野马的法子。"她生长天山脚下,草原上多有野马,牧人捕捉时,就挟着绳套乘马追逐,追得近时,将绳套飞速甩动,便可抛得极远,套住前方野马。这种力量后世叫做离心力,铁饼链球俱是凭此抛飞。梁萧通晓格致之理,自然明白:凭借这根绳索,可将花生的神力增长数倍。
片时工夫,梁萧估摸力道足了,算准方位,陡然放手,身似脱弦之箭,掠过里许之遥,不偏不倚射向舢板。半空中,梁萧取出腰间木板,抓下一块,抛出踏上,使出"乘风蹈海",踏浪飞奔。顷刻间,距离舢板已是不远。贺陀罗眼见抛不下梁萧,便折断船桨,左右开弓,嗖嗖嗖奋力掷出。梁萧抛出木板,纵身闪避,顷刻间,木板便已用尽。
船上众人远远瞧着,无不心惊,忽见一段尖木射中梁萧,梁萧捧心大叫,身子倏地一斜。众人见状齐齐惊呼。贺陀罗大喜,出手顿缓,谁想梁萧略一下沉,忽又纵起,抖手之间,射出手中尖木,动若脱兔,飞身踏上,滑水丈余,身子一缩一伸,顷刻已到舢板上空。
贺陀罗恍然惊悟,当真后悔不迭。原来梁萧手中木块耗尽,眼看再无借力之处,瞧得贺陀罗尖木掷来,索性行险接住,但那尖木带上贺陀罗十成功力,又是就近掷出,力道惊人,梁萧虽然勉力接住,却入肉三分,鲜血迸出。他长于机变,就势假装受伤,骗得贺陀罗心神懈怠,然后掷出尖木,借其浮力,蹿上舢板。贺陀罗不待他落足,般若锋早已飞劈过来,梁萧也是拳脚齐出。舢板狭小局促,二人这一上一下,俱都用上全力,刹那间,梁萧腿现血光,贺陀罗则左肩中脚,身形后仰,未及变招,只见梁萧左掌按上哈里斯后颈,厉声道:"掉头回去,否则大家没命。"
贺陀罗不由得面色铁青,哈里斯死活倒是其次,但若梁萧足下一顿,立时船破水入,只好摇动木桨,原路返回。此刻大船尽已沉没,众人抱了几块木板在海上漂浮。梁萧将二女援上舢板,柳莺莺伸手再援赵昺,贺陀罗怒道:"再上来人,船便翻了。"梁萧冷笑道:"嫌人多了么?"抓起哈里斯,抛入海里。贺陀罗大怒,正要喝骂,却见哈里斯情急求生,双手扣住船舷。梁萧笑道:"贺陀罗,你养的好儿子,当真机灵。"贺陀罗气得头发上指,偏又发作不得,唯有恨在心里。云殊不肯放开赵昺,柳莺莺只得连他一起援上。花生则扣住船舷。胭脂与白痴儿俱都会凫水,金灵儿站于花生头顶,也得幸免,唯独快雪不会水,梁萧到时,已然溺死。花晓霜望着爱驴沉没,伤心至极,不觉落泪。柳莺莺抱住她连声安慰,只说要把胭脂送她,花晓霜慌忙推让,如此竟忘了伤心。
傍晚时,舢板拖着众人抵达陆地。略一查探,却只是一个岛屿,只是规模甚大,四面礁石嵯峨环抱,其内竹木蓊郁,溪流淙淙,禽飞兽走,滋衍甚繁。梁萧腿伤不轻,贺陀罗肩头中脚处也甚疼痛,哈里斯断腿,花生、云殊也自不消说。五名男子既然无人无伤,只好暂且休战,各自觅地休养。岛上水甜食丰,较之船上真有天壤之别。当夜,梁萧打了一只黄羊,柳莺莺则与花晓霜采来清水椰果,钻木取火,美餐一顿,各自觅地睡了。
次日清晨,梁萧搜寻全岛,并未发现土著,怏怏而回,叫起花生,二人伐木取材,搭建房屋。梁萧心灵手巧,花生力大无穷,不一日,便在山谷中搭起一座吊脚小楼,中有木榻三张,柳莺莺与晓霜同卧。梁萧想方设法,又寻来草茎树叶、鸟羽兽毛,织成四张被褥,并且砌石为灶,烧土做陶,造水车引来山泉。经他一番经营,不出数日,小楼之中大有家居气象。柳莺莺笑道:"这么过上一世,却也不枉啦!"花晓霜也笑着点头。花生有吃有喝,自然无忧无虑。只有梁萧摇头道:"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暂且住上几日,终究还是要回去。"花晓霜听了这话,收了笑容,低头回房。柳莺莺狠狠瞪了梁萧一眼,转身跟进。不一阵,便听二人在房中叽叽咯咯大声说笑,接着柳莺莺便放开嗓子,唱起歌来,她歌喉极美,唱一句,晓霜便跟一句,歌声婉转,令人听而忘俗。
梁萧听了片刻,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便站起身来,转出山谷,来到海边,攀上一块礁石,遥望茫茫大海,心中仿佛海中波涛,起伏不定,寻思道:"若是没有仇恨,与莺莺、晓霜、花生兄弟活在这岛上,却也不坏,但我身负血仇,总要与萧千绝一决生死。"想起这数月光阴,恍若梦寐:"以前我喜欢莺莺,后来以为她变心,又喜欢上阿雪,只是与她有兄妹之约,表白不及,她已殒命,让我遗恨终生。但如今莺莺、晓霜均钟情于我,却更叫人为难。情之一物却不似数术,我浑天一转,便知根底,唉,倘若始终难断,我便学花生做个和尚,了此残生罢了。"蓦地心灰意懒,望着大海,痴痴发愣。
坐了片刻,忽一个浪头打来,撞上礁石,飞琼溅玉,尽都扑在梁萧脸上。梁萧神志略略一清,举手圈在嘴边,纵声长啸,啸声悠长,远远传出。三声啸罢,梁萧吐出心中块垒,神朗气清,胸怀大开,一眼望去,但见海天相接,万里一碧,真真浩荡无极。
梁萧瞧着海景,蓦地想起在海中所感知的阴阳海流变化,但觉变化万千,又思索当日与释天风交手时所创的各种招式,不由依阴阳之变,去芜存菁,化繁就简,如此沉思良久,心头忽动,当下身形微蹲,运转鲸息功,双掌吐个架子,掌风所至,满地碎石尽都跳动起来。他遥想深海奇景,双掌绵绵圆转,便如波涛起伏,使得数招,突如海风惊起,浪涛陡疾,鱼龙潜跃,奔鲸长歌;忽而夜叉奋戟出水,推波助澜,怒蛟摆尾穿空,吞云吐雾;俄尔,云如浓墨,风似牛吼,白浪触天,日月惊坠,道道闪电撕裂长空,红光乱蹿乱迸,霎时异变忽生,海水如沸,霍然中分,水精海怪不计其数,乘风御浪,呼啸而出......练到此处,梁萧周身劲气涌动,不吐不快,忽地双掌齐出,拍向一块礁石,轰然巨响,石屑飞溅,尘烟冲天而起,偌大礁石转眼化为一堆碎石。梁萧未料自己掌力一强至斯,也不觉收掌呆住。
忽听远处传来击掌之声,梁萧转眼望去,却见柳莺莺站在远处,含笑道:"好啊,小色鬼你可不老实,偷练成这么厉害的武功,也不让我知道。"她来了许久,梁萧沉迷于创造武功,竟未发觉,听了这话,笑道:"我也是莫名其妙学会的。"柳莺莺轻哼道:"鬼才信你!"穿过一片礁石,跳了过来,梁萧见她专拣险僻处行走,怕她摔倒,伸手扶持,柳莺莺却甩开他手,撇嘴道:"你当我是风吹就倒的千金大小姐么?哼,你武功是厉害了,却不要瞧不起人!"
梁萧见她娇嗔薄怒,越发堪怜,心头一热,当即坐下,笑道:"冤枉了,你柳大神偷,飞檐走壁况且如履平地,区区岂敢小瞧。"柳莺莺白他一眼,傍他坐下。二人并肩瞧了一阵大海。柳莺莺忽道:"梁萧,你那掌法好厉害,看得我心惊胆战的,嗯,叫什么名字?"梁萧道:"这掌法是我从惊涛骇浪、阴阳海流中悟出来的,尚未圆熟,更不用说名字了。"柳莺莺笑道:"还没练熟就这么厉害,倘若使熟了,岂不把贺老贼打个一佛出世......"梁萧接口道:"二佛升天。"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
柳莺莺笑罢,又道:"这么厉害的掌法,定要起个好名字。既是你从惊涛骇浪里想出来的,那就叫做‘碧海惊涛掌’,好么?"梁萧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好也好。"柳莺莺啐道:"小滑头油嘴滑舌。"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柳莺莺叹道:"梁萧,我问你。昺儿说得那个婶婶,究竟是怎么回事?若不问明白,我始终不能心安。"梁萧沉默一阵,终道:"那是我结义妹子,昺儿不知道,胡乱叫的。"柳莺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道:"她现在哪里?"梁萧抬起头来,苦笑道:"在天上吧。"柳莺莺愣了一下,醒悟过来,见梁萧神色痛苦,便轻轻一叹,偎着他,良久道:"梁萧,晓霜若离开你,定然一生都不快活的。"见梁萧低头不语,心中大为不悦,站起身来,冷冷地道:"回去吧!"
梁萧颔首起身。二人并肩转回小楼,还未走近,便见贺陀罗站在楼前,花生拿了一根木棍,拦在花晓霜身前。梁萧吃了一惊,纵身赶上,贺陀罗见他过来,双手一摊,笑道:"平章勿要多心,洒家决无歹意。" 梁萧见花生、晓霜俱都无碍,才放下心来,冷冷道:"那你来作甚?"贺陀罗左顾右盼,啧啧笑道:"平章不止武功高强,手艺也巧得紧啊,瞧瞧这里,洒家那破山洞真如阎罗地狱了!"梁萧冷道:"你有话就说,何必这么多弯曲?"贺陀罗击掌笑道:"好,爽快,那么我也单刀直入一回。洒家早听说了,平章长于巧思,精通各类机关建造之学,向日南征之时,军中许多犀利战船,都是由平章画图设造,对也不对?"
梁萧恍然大悟,笑道:"要我帮你造船么?"贺陀罗摇头道:"非也,不是帮我,是帮大家,海路凶险,若无坚固船只,实难通过,但如此大船,非平章巧手不能成之。若能造好船只,大家同舟共济,一起返还陆地,岂非天大美事......"柳莺莺不待他说完,冷笑道:"谁肯跟你同舟共济了。这里有山有水,有鸟有鱼,惬意得紧呢!姑娘我乐不思蜀,这辈子都不想回去了呢!"贺陀罗双眉倒立,脸上倏地腾起一股青气。梁萧摆手笑道:"大师不要听她说。你且回去,待我想好,明日大家一起伐木造船。"贺陀罗击掌笑道:"平章果真英雄了得,见识高远,娘儿们有什么主意,咱们做汉子的,岂能受她们支使?"嘿嘿一笑,扬长去了。
柳莺莺气得脸色发白,待他走远,揪住梁萧,怒道:"大蠢材,你怎就受他欺诳,不听我话。这个臭贼,哪里会安什么好心?"梁萧笑了笑,还没说话,却见云殊抱着赵昺从远处走来,走得近了,却神色迟疑,逡巡不前。梁萧眉头皱起,柳莺莺也皱眉道:"你有事么?"云殊瞥了花晓霜一眼,道:"圣上病得厉害,我......我带他来......来瞧......"众人一惊,花晓霜忙道:"进房里来。"云殊点了点头,足下依旧徘徊,柳莺莺大不耐烦,暗骂:"婆婆妈妈。"伸手将他拽进屋里。梁萧担心跟进,坐在晓霜身后煽火烧水。
花晓霜盘膝而坐,见赵昺面如白纸,气息微弱,眉头不由一皱,再摸额头,热得烫手,不由变色道:"病了几日了?"云殊见她这样,心头一沉,忙道:"三日前便不舒服。"花晓霜略一迟疑,长叹道:"你该早些带他来的。"云殊听得这话,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一阵,颤声道:"你......你是说他......他没救了。"花晓霜又犹豫一阵,低下头去,细声道:"你若早来三天,或许有救,现今我......我只能克尽己能,减轻他的痛苦......"说到后来,声音细小,几不可闻,似乎便要哭出来。云殊见她如此愧疚难过,浑身血流似都凝住了,只想无怪自己如何输入内力,始终不见效果,原来竟是患上不治之症,一时间悔恨无及。花晓霜用手抚着赵昺小腿,叹道:"你若不信,可以自己把脉,他‘手厥阴心包经’与‘手少阴心经’之间,有一股阴郁之气,驱之不散,可见他是患了心病,想来这些天他受尽惊吓,故而发病。若日夜救治,大约能活十天半月,稍不留心,只怕......只怕活不过今天。"
云殊伸手把脉,只觉那两条经脉之间果有一团郁结之气。一时间,他只觉脑子里连响了十几个闷雷,呆了许久,颓然放下赵昺,涩声道:"既然如此,便请大夫您聊尽人事,略减圣上痛苦,过了今日......我再来探望。"说罢摇晃站起,踉跄出了门去。
花晓霜待他走远,忽地长长舒了口气,叹道:"萧哥哥,这等事下不为例,以后无论如何,我......我也不做啦。"梁萧笑道:"我只怕你说错了话,没想你却做得很好。"花晓霜将赵昺抱入怀里,取出银针,给他灸治,说道:"我是不愿云大人带昺儿去打仗,才违心骗他,但愿从今往后,昺儿都能快活过日。"梁萧道:"一定能够。"花晓霜苦笑道:"倘若这样,我就堕入拔舌地狱,却也不枉了。"梁萧叹道:"你若下地狱,天下便无人不入地狱了。"
柳莺莺看看晓霜,又看看梁萧,心里糊里糊涂,皱眉道:"你们到底打什么机锋?"话一说完,忽听赵昺哇地哭了一声,睁开眼来,看见众人,喜极而泣。花晓霜伸手抚慰赵昺,对柳莺莺道:"昺儿只是受了风寒,并非不治之症。萧哥哥在我身后,用‘传音入密’之术,教我骗过云大人,说这样可让昺儿快乐过活。我想既然这样,只好做了。至于心包经与心经那间一团郁结之气,却是萧哥哥以‘转阴易阳术"传给我,我再如法传入昺儿体内,唉,没想到当真就骗倒了云大人。"
柳莺莺听罢,默然坐了一阵,站起身来,步出门外,耳听梁萧道:"你做什么去?"柳莺莺不答,行出一程,遥见云殊站在一块礁石上望海号哭,当下止住步子,心道:"梁萧做得忒也过了,云殊把这孩子当作复国之望,绝望之余,他会否做出傻事?若他跳海,我不会水,怎么救他?当年他救过我一次,如今落到如此地步,我岂能袖手旁观。"犹豫间,忽听贺陀罗的大笑声传来,心头一惊,藏身一块大石后面。
云殊蓦地停住哭泣,沉声道:"你来作甚?"人影一晃,贺陀罗站在礁上,笑道:"听得云大人向隅而泣,特来瞧瞧!"云殊冷笑道:"你想打架么?"贺陀罗摆手道:"错了错了,洒家此来,是要助云大人兴复汉室呢!"云殊冷笑道:"你是来消遣云某?"说罢神色一黯,怔然道,"兴复汉室?还有什么指望?圣上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几天啦!"贺陀罗道:"那小孩儿济得什么事?死了更好!"云殊怒道:"云某虽斗不过你,却也不怕你。"贺陀罗笑道:"我说过啦,今日决不是来与你厮斗。方才不过一时口快,实话实说罢了,若你生气,洒家道歉便是。"说着拱手作礼。云殊只觉惊疑不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陀罗微微一笑,说道:"常言说得好:’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赵匡胤不也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来天下的么?嘿嘿,姓赵得能做皇帝,难道姓云的就不能做天子?"云殊一惊,怒道:"住口,这话大逆不道,休得再言。云某生为宋臣,死为宋鬼,岂是篡逆之辈,操莽之徒?"贺陀罗哼了一声,冷笑道:"就我们西域人来看,曹操、王莽杀伐决断,敢作敢为,倒是天大的英雄。再说,难道那小孩一死,你就眼瞧着宋人被元人欺辱么?"云殊一愣,半晌方道:"圣上活着一日,我便保他一日罢了。"贺陀罗笑道:"若那小孩死了呢?"云殊颓然一叹,无力道:"这与你有何干系?"贺陀罗笑道:"大有干系!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洒家眼下虽替蒙古人行事,但却并非蒙古人,哼,我们可是色目人。"云殊身子微震,道:"此话怎讲?"贺陀罗道:"蒙古以征战夺取天下,当年成吉思汗王钺一挥,伏尸百万,贺某的族人死在蒙古刀下的不计其数,你当我面上恭敬,心里也那么恭敬么?"
云殊冷笑道:"但你们为虎作伥,灭我大宋,确是不假。"贺陀罗叹道:"我们都是蒙古人的牛羊,为其驱使,既然力不如人,也是别无他法。但若有机会,我们也非不想反抗。你可知道,蒙古人善于征战,却不善理财,大量财富,都交给我的族人打理,几十年下来,色目商贾个个富可敌国,非我夸口,洒家九代行商,但凡色目富商,大都与洒家有些关系,只是人口稀少,虽有财宝无数,却不足以在战场上与蒙古争雄。你们汉人则不同,人口众多,地域广大,只要精修兵甲,凭着南方水泽之地,仍可与蒙古人一战。我们色目人有钱,你们汉人却有人有地,倘若齐心协力,里应外合,十多年下来,难道就不能灭亡大元么?"
云殊听得这话,血为之沸,但对贺陀罗其人终有戒心,默然半晌,缓缓道:"你总不会白白助我吧?"贺陀罗笑道:"自然不会白白助你。将来事成,阿尔泰山以西和蒙古乃蛮旧地都归我们,其他土地属你汉人,抑且色目人在中土经商 ,不得征收赋税。"云殊怒道:"岂有此理?"贺陀罗笑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这只是我一人意思,日后还可商量,况且能否成功,尚难定论,说这些话也早了些儿。"云殊听得心中怦然,低眉垂目,沉吟不语。贺陀罗又道:"不过,你我合作之前,须得先杀一个人。"云殊一怔,问道:"谁?"贺陀罗寒声道:"梁萧那贼子非杀不可,他与你我不同。他有蒙古血统,更是伯颜的师侄,萧千绝的徒孙!"
云殊双眉陡立,叫道:"此话当真?"贺陀罗道:"你与他交过手,难道没发现么?据我所知,此人实乃蒙古人中的奇才,倘若有朝一日,让他把持大元国政,定是第二个成吉思汗!"云殊怒哼道:"你也不必夸大其词,我早已立誓,非杀此人不可。既然你也有意,大伙儿联手,谅他也抵挡不住。"柳莺莺听得云殊被贺陀罗说动,按捺不住,方想出头驳斥,谁料背心一麻,浑身顿僵,耳听得梁萧叹道:"随他去吧!"柳莺莺无法动弹,心中大急。却听贺陀罗笑道:"此事不急,他会造海船,洒家说好与他一起建造,造好之后,再动手杀他不迟。然后你我乘船返回大陆,图谋复国大计。"他见云殊仍是犹豫不定,便道,"你若信不过我,我将儿子作质如何?"云殊当即接口说道:"就这么说。只要你真心实意,我决不动你儿子一根汗毛。"贺陀罗嘿嘿干笑,二人说着话,去得远了。
梁萧放开柳莺莺穴道,柳莺莺怒道:"你来做什么?"梁萧道:"我怕你遭遇不测。"柳莺莺冷笑道:"你是不放心我来见云殊吧!"梁萧皱眉道:"你说得对。我来,是不放心你;我若不来,却是不把你放在心上。"柳莺莺神色稍缓,叹道:"罢了,算我说你不过,但我心中有许多疑惑,比如云殊为何定要杀你?"梁萧道:"你若不问,我也不想说,但你问了,我也不会瞒你。"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柳莺莺听罢,不觉呆了,心道:"若是当年我与小色鬼不曾分开,这些事都不会有啦!"怔怔瞧了梁萧一眼,心中不胜黯然,"想这些有什么用,唉,怨只怨我们命苦。"
两人各怀心事,转回小楼,已是掌灯时分。赵昺发过一身透汗,睡得正熟,花晓霜则燃起一盏羊脂灯,读《神农典》读得入神,唯有花生似个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转来转去,看见梁萧,眉开眼笑,拉住他道:"大哥,俺饿了!"他平时都直呼姓名,唯独饿了才叫大哥。谁想梁萧此刻心情大坏,撒手坐地,全不理会。柳莺莺也坐在床边,沉吟半晌,问道:"梁萧,你真要给贺陀罗造船么?"梁萧淡然道:"自然要造。"见柳莺莺疑惑不解,便道,"我这是将计就计,实则虚之。给他们造艘假船,咱们则造艘真船,他们忙着造假船,便不会发现咱们造真船了。"柳莺莺听得糊涂,道:"什么真船假船,假船真船?"梁萧将计谋说了一遍,众人喜上眉梢,齐声叫好。正自欢喜,忽听咕噜噜一阵响,花生唉声叹气道:"你们说了半天话,俺的肚皮也要说话啦。"柳莺莺不由得郁结尽消,扑哧笑道:"它说什么呀?"花生道:"它说,俺要吃饭,还要吃肉,既然没有美酒,那也就算了。"众人又笑,梁萧道:"好好,花生大爷,我这就去张罗。"
花生甚是欢喜,呵呵直笑,柳莺莺却踢他一脚,笑骂道:"你是梁萧的大爷,却是我的小厮,不许偷懒,砍柴烧水去。"花生不敢违拗,连滚带爬,跟着梁萧去了。
是夜无话。次日贺陀罗清早便来,约梁萧造船,并唤花生一路,梁萧却道:"他要看家,手脚又笨,去了反而误事。"贺陀罗本想借重花生的神力,但听这么一说,心知梁萧对自己戒心未去,只得作罢。
梁萧着地画出图样,道:"海上风高浪大,气候凶恶,我们人少,最好造海鳅楼船,有八部水车,即便风帆折断,还能依靠水车推动。"贺陀罗皱眉道:"八部水车,何必要那么多?一部两部便够了。"梁萧道:"这是海船,而且路程甚远,有备无患。"贺陀罗又问:"多高多长。"梁萧装模作样,掐算道:"一丈六尺高,六丈长。"贺陀罗又想埋怨太大,可转念一想:"船一造好,洒家便要动手杀人,人数减少,船儿自然不需如此庞大。但眼下万不可流露这个意思,叫他生疑。"他心怀鬼胎,点头称是。梁萧猜出他的心意,趁势口若悬河,将工程说得繁复无比,实则许多部件并无用处,但贺陀罗本是外行,被他头头是道一番说,晕头转向,难分真假。
二人计划了足足一日,方才伐木取材,梁萧却又推这棵树木质不好,经不得海水侵蚀,那棵树又过于弯曲,仅是寻找龙骨,便花了数日工夫,贺陀罗笑在脸上,急在心里。
梁萧这边与贺陀罗虚与委蛇。柳莺莺却依梁萧所给图样尺寸,让花生伐木取材,偷造龙骨船板,入夜之时,与梁萧另行架设一艘海船。这般昼夜赶造,贺陀罗的海鳅船龙骨未定,这边梁萧桅杆已然架好,那边船板还是稀稀落落,这边梁萧已用树皮织好风帆,装在桅上。其间,云殊来看了赵昺几次,小家伙装得要死不活,痛苦万分,骗得云殊伤心不已,暗里却苦练武功,准备击杀梁萧。
到了第十五日夜中,南风徐徐,夜空阴霾。梁萧早已备妥,见是顺风,便找个借口骗过贺陀罗,早早返回住所,与花生用滑轮木板,将船拖至海边,又将所需物品尽数装上。花晓霜抱着赵昺率先登船,柳莺莺则与花生随后,梁萧登上船头,方要拆掉上船跳板,忽听远处有人冷笑道:"平章好手段,骗得洒家好苦,既有现成船只,也不用造什么鸟船了吧?"说话声中,只见两团黑影若风驰电掣,一路奔来。
自古多情
柳莺莺识得是贺陀罗与云殊,惊道:"糟糕!"梁萧剑眉一挑,淡然道:"你将风帆升起来,花生,依我教你的法子,转那大木轮,晓霜,你与昺儿到舱内去。"柳莺莺急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便来。"柳莺莺一怔,花晓霜忽地扑上,将梁萧死死抱住,颤声道:"萧哥哥,我们不走也罢,你......你别行险......"梁萧胸中一热,豪气奔涌,朗声笑道:"幺麽小丑,何足道哉?"此时花生已运起大金刚神力,转动枢纽,海船行驶开来。这船一左一右,共有四部水车,以多种机关妙术,连接船心一个木轮,因有五轮,故名五行楼船,木轮一旋,四部水车同时飞转,仅是花生一人,便将这艘庞然大船推得航行如飞。
梁萧眼见那二人越奔越近,看看就要抢到船前,猛然将花晓霜推开,纵到岸上,身未落地,大喝一声,呼呼两掌,拍向两大劲敌。那二人只觉梁萧掌劲如怒潮奔涌,凌空压来,心中暗惊,翻掌抵挡。刹那间,三人同声闷哼。梁萧一个筋斗翻出,双足深深插入海水之中,贺陀罗倒退三步,勉力拿桩站稳,掣出般若锋,叫道:"云老弟,你去截船,洒家对付这厮!"云殊此时已明白上了当,赵昺必在船上,当即纵声长啸,斜刺里冲出,便要抢船。
梁萧大笑道:"慢来,要想上船,先过我这关。"左掌搅起一股水柱,劲疾万分,冲向云殊,水柱中带上"鲸息功",云殊挥臂一挡,便觉有异,来得虽是水柱,撞到臂上,却如铁柱一般,顿时身不由己,重又落回岸上,心头骇然:"这奸贼恁地了得?"贺陀罗猱身疾上,梁萧双掌齐飞,又搅起两股水柱,一刚一柔,一前一后,迎了上去,贺陀罗震散一道水柱,手掌发麻,正自暗凛,另一道水柱却活物一般,凌空挽了个平花,绕过贺陀罗的掌风,撞他腋下。贺陀罗大惊失色,慌忙后跃丈余,横劈一掌,才将水柱击散,掉头与云殊对视一眼,忽地齐齐扑上。梁萧笑道:"来得好。"使开"碧海惊涛掌",将两大高手一并截住。
其实,云、贺二人今夜来得也很凑巧,云殊白日里探过赵昺,眼见小皇帝气色萎靡,是不免失魂落魄,返回住所后,练功打坐都无心情,只想着赵昺那张小脸,想起往事,深感自己对他期盼太高,往日这种期盼害死赵昰,如今又要害死赵昺。回头想来,这对兄弟可说都是死在自己手里。一时只觉愧疚之感阵阵锥心,饮食不思。挨到晚间,他实在忍耐不住,只想再看这孩子一眼,即便挨上梁萧冷眼,也在所不惜。当下前往小楼,遥见灯火依旧,哪知走进一看,却是空无一人。云殊大感错愕,隐觉不对,但何处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急寻贺陀罗商议,二人均是智谋之士,略一合计,便猜出梁萧诡计,在小楼附近一看,果然发现造船痕迹,贺陀罗气得暴跳如雷,云殊依据常理,推断梁萧去得不久。二人沿着岛屿四周一路寻来,终于找到。
三人苦斗半晌。"碧海惊涛掌"自大海万象中化出,本就厉害。梁萧更将"鲸息功"融入海水,化成水柱攻敌,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两大高手被他挡在岸上,眼睁睁瞧着海船去远,当真气得七窍生烟。
花晓霜见梁萧跳下船,心中一急,将身一跃,便要随他跳下。柳莺莺将她抱住,急声道:"别犯傻,你下去也没用的。"花晓霜这些天始终记着诺言,不与梁萧亲近。她表面上强颜欢笑,心中却是痛苦难当,当此生离死别之际,再也忍耐不住,落泪道:"姊姊,我活着没法与他在一起,难道也不能一起死么?"柳莺莺正色道:"晓霜,你真这么信不过他?"花晓霜一呆,道:"可敌人太厉害......"柳莺莺打断她道:"梁萧也很厉害。"她望着海滩上疾若闪电、蹿高伏低的三道黑影,喃喃道:"我信他这次,若他回不来,我也不活。"花晓霜听得一呆,却见柳莺莺掉头道:"我去升帆!"花晓霜急道:"姊姊,我......我能做什么?"柳莺莺笑道:"晓霜,你信佛么?"花晓霜点头,柳莺莺道:"那你便用心念佛,保佑梁萧,千万诚心诚意哦!"花晓霜急道:"我定然一万个诚心。"当即坐在船头,望天祷告。
风帆升起,船行更速,柳莺莺望着岸上,心如焦灼。花晓霜从毗婆尸佛念到释迦牟尼,又从释迦牟尼念到弥勒佛祖,三世诸佛一一念罢,岸上人影渐小渐暗,几乎再也看之不见,花晓霜口中念叨,泪水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岸上三人斗至一百余合,贺陀罗沉喝一声,般若锋白光一闪,梁萧腰上鲜血迸出,后退数步。云殊纵身而上,"惊影迭形拳"打在梁萧左胸。梁萧闷哼一声,再向后退。贺陀罗与云殊眼见船只去远,追之不及,心中恼怒异常,不杀梁萧誓不罢休,当下快步抢上。只听三人足下哗哗啦啦,一进一退,尽都踩入海水之中。云殊遽然而惊,忽地收足叫道:"当心,这厮有诈!"贺陀罗一怔,猛然止步。梁萧被云殊看破计谋,心中暗骂,忽地哈哈一笑,矮身沉入水中。
贺陀罗还要追赶,云殊已拉住他,摇头道:"不要追了,这厮当日被你我打得重伤落海,尚且能活,水性可通鬼神。方才他诈退入水,正是要引诱我们入水。水中厮拼,你我有输无赢。"贺陀罗听得出了一身冷汗,怒道:"这厮太过奸猾,多亏云大人机警,要不又着了他道儿。"心有不甘,抓起几块石头,向海中胡乱打了一通。
柳莺莺见梁萧脱身,喜之不尽,让花生暂且停船。不一时,梁萧潜到船下,柳莺莺放下缆绳,援他上来,回头笑道:"晓霜你好诚心,果真感动佛祖啦!"花晓霜脸一红,她先时觅死觅活,待得梁萧上船,却又无话可说。梁萧奇道:"佛祖怎么?"柳莺莺笑道:"这是我与晓霜的秘密,不让你知晓。"梁萧哧了一声,冷笑道:"谁稀罕?"他只怕夜长梦多,以风向鸡辨向,扬帆转舵,朝北航驶。
行了数日,只因天公作美,却也顺风顺水。但第五日未时,风势陡变,几阵乱风打过来,咔啦一声,竟将船上的风向鸡吹折了。梁萧举目遥望,但见彤云低垂,几乎压着海面,海水一个漩涡连着一个漩涡,沸沸扬扬,翻滚不定。一转眼,风声萧萧,巨浪叠起,楼船便似一粒芥子,在大锅沸水中团团乱转。梁萧忍不住叫道:"破老天疯了么?"手中扳舵,口中发号,刹那间柳莺莺放下风帆,花生转动水车,一行人使出浑身解数,驾驭楼船,避开风尖浪口,在海水中左右穿梭。
俄尔,天边云色更重,好似团团靛墨,化之不开,其时风势更厉,掀起浪涛,喧嚣震响,直如万马千军齐呼齐喊,冲杀过来。忽地两个浪头连环打来,楼船经受不住,向右偏转。众人东倒西歪,一起摔倒,或是抱住桅杆,或是扣住船舷,大呼小叫,苦苦挣扎,花生翻肠倒肚,呕吐不已,赵昺虽被晓霜抱着,却早已两眼翻白,吓得昏了过去,柳莺莺连声尖叫:"梁萧,你想想法子,不成啦......哎哟......不成啦......"
梁萧正在挣扎,听得这话,心头一灰:"莫非我机关算尽,却是功败垂成么?"直觉大船摇晃数下,便要翻转,梁萧也不知哪来的气力,长啸一声,忽地纵起,抱住木舵连扳数下,楼船滴溜溜连打两个旋儿,竟被他堪堪稳住;不待他喘息,右方巨浪又度扑来,船身被带得转了两转。梁萧力贯双足,双足陷入船板,直没至踝,一时间,便如铸在船板之上,双手掌舵,仰天怒啸,啸声遒劲清越,破风激浪。
这般苦苦支撑半晌,风浪稍弱,四人正要松一口气,乍听巨声震耳,撇眼一望,只见巨浪借着狂风之势,层层堆积,高如雪山银城,凌空压来,众人瞧这势头,尽皆面如死灰。这时间,忽听近处传来一声鸣叫。梁萧听得耳熟,循声望去,只见楼船右侧,升起一个庞然大物,浪头着它一阻,顿时退去。梁萧惊喜交迸,叫道:"鲸大婶,你好啊!"巨鲸昂昂鸣叫,宛似与他对答,霎时间,楼船前后左右,四头巨鲸应声浮起,结为簸箕阵势,将船团团围住。只听狂风嘶鸣,排天巨浪此起彼落,打在群鲸背上,飞珠溅玉,化作漫天白雨。
得到群鲸庇护,楼船摇晃渐微,如在避风港里,说不出的安然舒适。众人目瞪口呆,几乎忘了言语。过得良久,花晓霜方道:"萧哥哥,哪头才是鲸大婶啊?"梁萧瞧了半晌,皱眉道:"它们都是一个模子,我也看不出来。"柳莺莺啐道:"没心没肺的,连救命恩人也忘了?"梁萧笑道:"说得是,请打!"说着将脸伸了过去。柳莺莺冷笑道:"边说边笑,挨打的诚意也无,再说你这么厚的脸皮,打得我手疼!晓霜你来,别用巴掌,须用船桨才好。"花晓霜笑道:"我才不打他,只罚他找出鲸大婶来。"梁萧苦笑道:"那你还是打我的好。"二女俱都失笑。
此时风浪越来越急,唯见巨浪汹涌,端端瞧不见天色。虽有巨鲸护持,船上众人仍是无法入眠,个个两眼大张,围坐舱中,轮流说起故事解闷。直说到次日辰时,天色渐白,风浪缓缓平复。又历三刻光景,巨鲸四面散开,众人心中一喜,拥到船头,手搭凉棚,极目眺望,但见海碧天青,白云疏淡,红日如轮,光华四泻入水,海面上便似迸起万点火星;浪涛一如天际薄云,舒卷开阖,数尾银鱼如箭跃起,复又刺入海中,激得水花四溅。三两只鸥鸟扑翅盘旋,叫声十分欢洽。
众人瞧得心旷神怡,恍若隔世。忽听鸣声啾啾,转眼望去,只见巨鲸成群结队,摇头摆尾,慢吞吞向远方游去,最末一头,身边伴着两头圆头圆脑的小鲸。梁萧喜道:"鲸大婶!"巨鲸母子听到呼唤,又转过身子,绕着楼船转了一周,尖声鸣叫,梁萧虽然不尽明白,却也听出辞别之意,心知此番作别,再无见期,不觉胸中一痛,张口长啸,啸声激越,在云天中回旋不绝。巨鲸也发出长长鸣声,节律宛然,充满生机,正是那支鲸歌。
这一人一鲸,或啸或歌,彼此唱和,久久不止。忽然间,梁萧罢住啸声,呆望着巨鲸母子沉入海底洪荒,蓦地一声不吭,转回舱内。二女知他心中难过,也伴他默默坐下。梁萧沉默片刻,发令启程,此时风向鸡已折,但幸喜日挂中天,梁萧在甲板上立起一根木棒,作为日晷,从日影之中推算航向。他经此一劫,对这茫茫大海生出敬畏之心,只怕风浪不期而至,便将众人分作两班,昼夜兼程,白日为花生,入夜为自己与柳莺莺,轮流推动水车。
赵昺受足了惊吓,事后定下心来,意疲神倦,渴睡得紧,草草吃喝了些,便沉沉睡熟。这一觉睡到次日凌晨,方才醒来,他小孩心性,兴致既好,再也无法安坐,将晓霜闹醒,缠着她出舱走动。花晓霜放不下脸唬他,只好由着他的性子,二人踱出舱外,只见玉宇澄净,星光明灭,一钩明月西坠,照得楼船通体如雪。忽而一阵海风吹来,又咸又湿。赵昺只觉鼻间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忽听船尾传来柳莺莺的笑声:"昺儿你醒了么?"赵昺心中欢喜,一溜小跑奔过去,花晓霜怕他不慎落海,匆忙跟上。二人转到船尾,只见柳莺莺与梁萧相对而坐,梁萧正低头摆弄一堆方形木板。赵昺笑声:"叔叔。"坐到他身边。梁萧抚着他头,笑道:"小懒虫,睡得香么?"
赵昺点头直笑,望着地上木板,奇道:"叔叔,这是什么呀?"梁萧笑道:"猜出来算你厉害。"赵昺挠了几下头,撅嘴道:"昺儿可猜不出来。"转身道:"霜阿姨,你知道吗?"晓霜正与柳莺莺拉手说话,闻言笑道:"这该是牵星术吧。"柳莺莺抚她脸蛋,低笑道:"还是你聪明,一猜就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就会看他瞎摆。"花晓霜脸一红,道:"我也只知大略,不知究竟的。"赵昺瞪大眼睛,奇道:"什么叫牵星术?"花晓霜道:"听说这是夜里航行时,海客们辨别航向的法子。方木板叫做牵星板,共有十二块,最大一块长八寸,边距依次递减二分,故而最小一块仅二分来长。嗯,至于这个小石块,叫做缺刻石板,四面缺刻。用得时候,只须在夜空里找准北极星,手执木板中部,手臂伸直,木板上为北极星,下方是水平线。如此这般,以十二块木板及小石板替换计算,便可算出咱们身在何处。但至于具体算法,我却不知了。"赵昺听得糊涂,眨巴两眼,望着梁萧,梁萧含笑道:"待你大些,我再教你。"
花晓霜笑道:"昺儿,叔叔算学之精,天下无对,他肯教你,可是你的福气。"柳莺莺摇头道:"这些古怪玩艺有什么好学?昺儿,你还是学武功吧,学了功夫,天下也去得。"梁萧神色一变,点头道:"那也好,一应拳术刀剑,弓马枪术,但凡杀人伤人的本事,我都可以教你。倘若你想做皇帝,我还可传你韬略兵法、经济之术;而后十年生聚,十年征战,待得尸积如山,流血成河,你便可中兴大宋,成为震烁古今的大英雄、大豪杰,从古到今的帝王将相,全都及不上你。"他侃侃而谈,赵昺却越听越怕,略一哆嗦,哭了起来,柳莺莺搂住他,瞪着梁萧道:"你吹什么牛皮?"
梁萧摇头道:"这不是吹牛皮,蒙古人征战不休,国势难久,势必有机可趁。只不过,这一仗打下来,又不免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百姓。"他顿了一顿,凝视赵昺道:"昺儿,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愿做皇帝么?"柳莺莺听他大言炎炎,脸色却极是严峻,毫无戏谑之意,正自惊疑,忽觉腕间剧痛,侧目望去,却见晓霜凝视赵昺,浑身微颤,指甲不知不觉陷入自己肉里。柳莺莺心头一跳:"敢情小色鬼当了真么?"她知梁萧极重然诺,既能救出赵昺,未必不会因他一言,助他中兴大宋,一时间,也不由心慌起来。
赵昺被三个大人死死盯着,张大双眼,忘了哭泣,傻了好半晌,才摇头道:"我不做皇帝,也不学叔叔的本事,昺儿要学,就学霜阿姨。"柳莺莺奇道:"为什么呢?"赵昺绷起小脸,认真地道:"若我有霜阿姨的本领,就能治病啊,若能治病,哥哥也就不会死啦......"说到这里,嗓子一堵,眼泪又落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尽皆呆住,梁萧仰首望天,寻思道:"我梁萧白活了二十年,竟不如一个孩子。难得他有这种念头。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来。"不觉胸中快慰,纵声大笑。众人见他如此欢喜,都觉不解。
次日天光大亮,梁萧见海中有许多破碎木屑,还有一些木块,状如房屋檩柱,猜想距海岸已然不远,当下喊醒花生,齐心协力,将楼船划得飞箭一般。近午时分,遥见远处亘着一道长长的暗影。柳莺莺坐在桅杆上,当先瞧见,惊喜叫道:"是陆地呢!"众人出舱瞧见,皆大欢喜。
傍晚时,楼船靠岸,众人弃舟登岸,寻找海边村落,哪知连寻两个村子,都只剩下瓦砾残垣,四人心中疑惑,又行数里,方才寻到人家,一问却是广州附近,更听说日前发生海啸,沿海村落尽遭浩劫。众人方知日前那场大风浪竟是一场海啸,想起来不由心有余悸,当日在农家宿下,一夜无话,次日启程向北。其时大宋已亡,元廷重置州县,出榜安民,百姓劫后返乡,世道渐趋平定。
这一日途径惠州,花晓霜想起一事,对梁萧道:"昔年东坡先生在此为官,爱妾朝云染瘴气病殁,香冢在此不远。东坡先生晚岁流离困窘,朝云千里相随,其心不改,是个极有情义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顺道拜祭。"梁萧听罢,不觉肃然。柳莺莺却冷笑道:"她给人做妾,浑没骨气,也值得一拜么......"但见晓霜神色黯然,垂下头去,便转颜笑道:"逗你玩呢,罢了,算我随口胡诌,她有情有义,终究可敬,拜上一拜却也无妨。"梁萧见她答应,自去张罗酒食不提。
众人午间出发。花晓霜一路上愁眉不展,柳莺莺却兴致甚好,忽而调侃花生,忽而又逗弄赵昺,更与梁萧不住斗嘴,满嘴话儿说之不尽。朝云墓地处湖畔,四面林木佳秀,蓊郁可人,却见一抔孤冢藏于浓阴深处,令人平生凄凉。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颓败。众人上前致祭,梁萧敬朝云重情重义,当先拜了一拜,花晓霜随后拜祭,花生与赵昺不明所以,见梁萧、晓霜都跪,自也随着拜了。只有柳莺莺并不上前,站在一株歪脖子柳树下,拈着柳条儿冷眼旁观。
祭拜已定,梁萧招呼花生,将坟边小亭修好,整饬妥当。花晓霜移步亭前,见亭柱斑驳,依稀可见一副对联,丰腴娴雅,跌宕生姿,正是东坡手迹,上联为"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下联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她对此二联,吟诵数遍,念及身世,顿觉人生譬如朝露梦幻,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一时不由流下泪来。花生瞅见,大惊小怪道:"晓霜,你哭什么?"花晓霜慌忙拭泪,岔开话道:"我才没哭。花生,你知不知道,这副下联出自佛法,大有来历。《金刚经》里如来说法,曾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佛法,无一能出此藩篱。"花生似懂非懂,嘴里嗯嗯,但他胸中霁月光风,不染点尘,既不甚懂,也就懒得细想。
梁萧也默视那副对联,半晌叹道:"天下道理到了顶尖儿处,大都相通。若是能将武功练到"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境界,当可无敌于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进步,非得悟透这十二字不可。"花生眉头拧起,更觉糊涂。此时柳莺莺将祭品撤下,笑道:"花生,开动啦......"花生一拍额头,眉开眼笑,没口子答应:"是!是......"撇下他人,屁颠屁颠奔过去,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转眼工夫,嘴里便已塞得满满,发出呜呜之声。柳莺莺瞅了众人一眼,忍住笑道:"你们一个说佛法,一个讲武功,却都不及我一声吆喝;小和尚听到这个吃字啊,才是跑得如露如电,喝得满嘴冒泡,吃得肉不见影,醉得如梦如幻呢!"众人尽皆失笑。
柳莺莺拉过晓霜,并肩坐下,给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傻丫头,又哭了么?多愁善感,总会伤着身子,既来游玩,就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花晓霜点头道:"姊姊说得是,我太傻,本不该哭的。"拿起一壶酒,对着壶口就喝,她从不喝酒,只觉入口辛辣,顿时一呛,咳嗽起来。柳莺莺给她捶背,皱眉道:"你不学别人,却来学花生?"花晓霜咳了两声,平缓下来,靠在柳莺莺肩上,又饮两口,她脸上本少血色,酒一入喉,便如涂上一抹胭脂,平添几分艳丽。柳莺莺望她片刻,笑道:"梁萧,晓霜脸色若是红润些,可是个大美人呢!"梁萧笑笑,自与花生对饮。
柳莺莺抚着晓霜秀发,怜惜道:"晓霜,你的病若康复了,须得好好补补身子,长得珠圆玉润,娇娇俏俏的才好。"花晓霜点点头,忽地压低嗓子道:"柳姊姊,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柳莺莺道:"什么事?"晓霜道:"总之不是坏事,好姊姊,你先答应我吧?"柳莺莺失笑道:"哪有这种道理,你先说了,我再斟酌,吃亏的事,我才不干。"花晓霜叹了口气,默然片刻,低声道:"姊姊,请你一生一世,好好对待萧哥哥,爱他疼他,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嫌弃他,让他孤零零的!"
柳莺莺奇道:"傻丫头,你说这些话做什么呀?"花晓霜握住她手,嗓音发颤,道:"姊姊,你答应我这回,好不好?"柳莺莺皱眉道:"傻丫头,他若对我坏,我凭什么对他好?"花晓霜身子一颤,掉头望着地上,泪水扑簌簌流下来。柳莺莺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晓霜破涕为笑,拭泪道:"姊姊,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待他好!"斟酒举杯道:"晓霜敬你三杯。"柳莺莺一愣,笑道:"你要与我拼酒么?那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豪气顿生,与晓霜对饮三杯。
赵昺吃了两个果子,见众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么?"梁萧笑道:"好啊,喝大口些。"赵昺笑眯眯喝了一口,脸色忽变,蹙眉吐舌,将满口酒尽都吐出来。梁萧笑道:"好不好喝?"赵昺眼泪都流出来了,哈着小嘴,使劲摇头;梁萧笑道:"那便记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莺莺遥遥骂道:"你尽会欺负小孩儿,有胆过来班门弄斧,与我拼酒。"梁萧笑道:"你若是鲁班,我就是鲁班的师父。"柳莺莺啐道:"你是鲁班的灰孙子,尽会胡吹大气,敢说不敢做。"
梁萧微微冷笑,提酒过去,二人一口一杯对饮起来。花晓霜三盅下肚,早已不胜酒力,醉倒一旁。梁萧与柳莺莺喝得兴起,指指点点,猜起拳来,梁萧精于算计,柳莺莺十拳九输,胜的一拳也是梁萧过意不去,有意相让。不一时,柳莺莺醉眼惺忪,骂骂咧咧,歪倒一旁。梁萧又与花生对饮,赵昺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了天黑,梁萧不支醉倒;花生奋起余威,将所剩酒肉一扫而光,才觉心满意足,在六如亭边撒了一泡尿,而后抱着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觉。
明月皎洁,出于东山之上,云霾或浓或暗,流转不定。忽而一阵风吹来,花晓霜打了个激灵,缓缓坐起来,吐出一个黑色小丸,蹑足走近梁萧,低头望了他半晌,幽幽地道:"萧哥哥,我得走啦!原想与你道别,但一听你说话,我......我定然走不了!唉,只好用这下等的法子。其实......其实我不想走啊,但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同时对两人好,姊姊会发恼,我也不快活。婆婆说,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但瞧起来,婆婆说得不对......柳姊姊不但美,为人也很好很好......"她说到这里,微微哽咽,指尖轻轻划过梁萧鬓角,一点水珠滴在他的额上,晶莹浑圆,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花晓霜沉默良久,长长吐了口气,又道:"柳姊姊答应了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她是女中豪杰,言而有信......从今往后,我也不用牵挂你啦,但......唉......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始终高兴不了......但我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点点泪珠滴在梁萧脸上,复又滑入泥里。
花晓霜怔了许久,从怀里取出一块黄色物事,低声道:"酒里我下了迷药,你喝了会睡许久,但嗅了这醍醐香,一炷香后就会醒过来......那时候,我就走远啦......"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背起盛满医书的竹架,回头望了望众人,鼻间一酸,泪水如泉涌出。她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匆匆转身,不料还未迈步,后颈微微一麻,浑身顿时动弹不得,晓霜大惊,却听柳莺莺叹道:"小傻瓜,你去哪里?"晓霜惊叫道:"姊姊,你......你......没醉么......"柳莺莺冷笑道:"我与你同吃同睡,你怎么骗得了我?我瞧着你买药、配药、下药,酒当然一口没喝,统统吐掉了。"花晓霜心头慌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却听柳莺莺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不会痛苦,也不会为难......"花晓霜一愣,叫道:"姊姊......"话未说完,后脑忽震,顿时昏倒在地。
柳莺莺拍昏晓霜,迈步走到胭脂身旁,抚着细软的马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挽缰上马,忽听一个低低的声音叫道:"莺莺!"柳莺莺娇躯一颤,幽幽道:"你也醒着么?"却听梁萧涩声道:"我知酒里有诈,却不知谁动的手脚,本想将计就计,却不料......"柳莺莺回过头,见他眼中泪水滚动,不觉心头刺痛,摇头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许你哭。"梁萧略一默然,说道:"好,我不哭。"
柳莺莺扬起头,攀住一枝柳条,笑了笑,说道:"小色鬼,你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弄坏我的斗笠。"梁萧道:"记得!那时候,你戴柳笠的模样尤其好看。"柳莺莺嗔道:"这是什么话,我现今便不好看了?"梁萧摇头道:"更加好看啦。"柳莺莺睨他一眼,啐道:"就会油嘴滑舌。"扑哧一笑,又道,"你记得便好,你说,你弄坏我的柳笠,该赔不该赔?"梁萧叹道:"一百个该赔。"伸手折下几根柳条,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动手编织,腰间突然一紧,但觉柳莺莺身子紧贴在背上,滚热如火,霎时间,梁萧衣衫便湿了大片。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一丝幽香,萦绕在他鼻间,似有若无,若断若续。梁萧忍不住道:"莺莺......"柳莺莺压低嗓子,轻声道:"你编斗笠,别说话......"梁萧缓缓点头,十个指头却抖个不住,他手巧心灵,从来编得又快又好,此刻却是屡编屡错,不时打散重来。
明月中天,透过顶上枝丫,撒下寥落碎银,雾气自湖面升起来,乳白发亮,寒蛩倏歇,周遭寂然。梁萧打上最后一个结,吐口气道:"这下成啦。"柳莺莺轻哼道:"笨手笨脚,累我好等。"接过柳笠,戴在头上,丝丝柳条垂在面上,笑道:"如今可好啦,你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这样才好说话。"她站起身来,望了望天,叹道,"梁萧,我跟你说,晓霜是小傻瓜,你是个大傻瓜。"梁萧一愣,琢磨她话中含义,却听她又道:"我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师父曾说:’聪明人只能对付聪明人,不能与傻瓜计较‘,你说,是不是?"梁萧苦笑道:"难不成,我比花生还傻?"柳莺莺叹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对不对?"说到这里,匆匆转到马前,飘然翻了上去。梁萧呆呆瞧着,喃喃道:"对啊,我着实配你不起......"柳莺莺心头没由来一阵恼,破口骂道:"对你个屁。"兜头一鞭,梁萧额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柳莺莺不料一打便着,不觉一怔,猛地转过头,抖起缰绳,胭脂马咴地长嘶,撩开四踢,向北飞奔,奔了不出百步,柳莺莺突然勒马,高叫道:"死梁萧,小色鬼,我恨你八辈子......"叫得这里,蓦地转身伏在马背上,化作一道淡淡绿烟,注入浓浓夜里。蹄声渐去渐远,越发低微,初如雨打残荷,嘚嘚细响,片刻间不复再闻。
梁萧立在湖边,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鲸鲵之背,海天之间,茕茕独立,孤寂无依。又一阵风吹过来,令湖面泛起数圈涟漪,柳条也随风舒卷,飒飒作响,片片枯叶散在梁萧肩头。梁萧伸手拈起一片,抬头看去,一钩纤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浓暗,冥冥不知究竟。
梁萧呆立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晓霜身边,将内力度入她心口。俄尔,晓霜如梦初醒,失声叫道:"柳姊姊......"举目四顾。梁萧摇头道:"不用看,她走了,回天山去了。"花晓霜一愣,哇地哭道:"她怎么走了呢?她......她答应我的,要一生一世对你好,她说了又不算数......呜呜......她骗人......骗人......"捏起拳头,敲打地上。
梁萧按着她的肩头,叹道:"晓霜,你就这么讨厌我么?"晓霜怔道:"我......我哪里会讨厌?"梁萧道:"你既不讨厌我,为什么老说要走的话?好吧,你要走,我不拦你,你们都走了,我与花生做和尚去......"花晓霜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我才不是......我......我怕你为难......"她又羞又急,一时嘤咛出声,语无伦次。梁萧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难!"花晓霜抬起头来,张着一双泪眼,定定望着梁萧。
梁萧道:"我并没醉过,你方才说得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也都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花晓霜以手掩口,将到口的叫声堵回去。梁萧看她一眼,莞尔道:"傻丫头,你连莺莺都骗不过,骗得了我么?你的把戏,只能骗骗花生罢了。"花晓霜面红如血,螓首低垂下去,心中乱糟糟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好容易按捺心神,却听梁萧道:"......你泪水滴在我脸上,我便拿定了主意,莺莺要走,我也没留她。"花晓霜忍不住抬起头道:"萧哥哥,你这样不对......"梁萧不容她多言,摆手道:"对错是非,都已过去。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他紧紧握住晓霜双手,与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说道:"今生今世,再不离开。"花晓霜只觉眼前微眩,几乎昏了过去,这一句话在她心中梦里,也不知响了几千几万次,但在耳边响起却是第一遭,一时百感交迸,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还是快活,呆了半晌,纵身扑入梁萧怀里,涕泪交流。
也不知哭了多久,花晓霜但觉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随这泪水流了出去,身子好像变成一片羽毛,轻飘飘的,又仿佛成了一具空壳,什么气力也没有,连话也说不出来,睡了过去。
梁萧见她睡面上泪珠未干,嘴角却含着笑意,心中温暖,不好打扰,抱着她就地枯坐。不一时困了上来,迷糊一阵,忽听有人叫唤,张眼望去,却见花生醉眼惺忪,抱着亭柱,挣扎道:"梁萧,梁萧!"但迷药药性未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扑倒,嘴里念道:"梁萧......呃......俺打小喝酒,从来不醉......呃,再喝......"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却没倾出半滴,当下抱着亭柱子,蹭来蹭去,嘿嘿笑道:"梁萧......呃......你的腿比木头还硬,蹭得俺好痛......"他顺着亭柱一路摸上去,道:"呃......头呢,怎么没头,呃......就像一根大柱子......"梁萧又好气又好笑,晓霜也闻声醒来,面红过耳,取了醍醐香,给花生嗅了。花生惊醒,看着怀中亭柱,抓头奇道:"啊呀,俺抱着柱子做什么?"晓霜与梁萧对视一眼,低头暗笑。
他二人不说,花生也不知究里,嘟囔几句,便也罢了。不一会儿,赵昺也醒过来。这两人想起柳莺莺,询问起来,梁萧只说她回天山了,数十日来,二人与柳莺莺同舟共济,抵御强敌,听说她不告而别,都不免大生惆怅,但幸得一个小孩儿,一个呆和尚,心情来去甚快,伤感半日,便也搁在一旁,说笑起来。倒是花晓霜想着柳莺莺独返天山,路途艰难,不免心中忐忑、愁眉难舒。
众人觅地歇息半日,启程向北。经过刀兵之灾,粤地疫病又行,死者甚众,花晓霜采药救人,四处奔波,这般走走停停,一转眼,便在粤境中呆了一个多月。这日,众人穿过梅岭,进入江西。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传来两声惨呼,甚是凄厉,似乎受了极大痛苦。众人心头一惊,赶上前去。不出二百来步,便见前方两个人农夫打扮躺在地上,锄头散落一边。
梁萧赶上一瞧,只见二人双肘双膝全都脱臼。花晓霜也感惊诧,低身给两人接好断骨,又用树枝绑好。那两人初时哼哼唧唧,不住叫痛,但晓霜手段高明,包扎已毕,两人便已痛楚大减。梁萧问道:"是谁下的毒手?"二人闻言,露出恐惧之色,其中一人颤声道:"见鬼啦,我们走路走得正好,手脚忽然一痛,清醒时就躺在地上了。"花晓霜奇道:"你们没有见人吗?"两人同声叫道:"没见人,撞鬼啦。"梁萧叱道:"胡说八道!"两人被他一喝,噤若寒蝉,惊恐之色却挥之不去。梁萧忖道:"看这卸脱关节的手法,分明是高手所为。但堂堂武功高手,怎会与寻常农夫为难?"又问几句,那二人只说没见凶手。梁萧只得将二人搀扶回家,而后佯装离去,转身却暗中潜伏,但守了一夜,却无动静。
梁萧遇上此等怪事,甚感纳闷。但凶手既不露面,他也无法可施,只得继续上路,哪知行出不足二十里,又听一声惨叫,梁萧吃了一惊,飞步赶上,却见一个樵子躺在山坡上呻吟,两捆柴草、一把斧头散落在地;梁萧略一察看,那樵子也是四肢脱臼,无力动弹。梁萧给他接好手足,问道:"看见是谁伤你么?"那樵子道:"我不知道,手脚一痛,就不能动了......"梁萧略一默然,蓦地扬声叫道:"藏头缩脑,算是什么好汉?不妨滚将出来,见个高下!"这两句话以"鲸息功"道出,十里皆闻,过得许久,才从山峦间传来阵阵回音。梁萧伫立片刻,不闻人答。此时其他人尽都到了,花晓霜诧道:"萧哥哥,怎么回事?是谁下的毒手?"梁萧道:"若我知道,那便好了?"花晓霜不再多问,低头给那樵子绑好手足,让花生将其背回家去,重又上路。走出不远,便听西北方惨叫迭起,似乎不止一人。经过先前两回,众人再不吃惊,上前一看,路上果然又躺着四个行商,手足脱臼,各自惨叫。梁萧给他们接好断骨,细加询问,四人众口一词,都说没见凶手。花晓霜虽是菩萨性儿,也不由生起气来:"无故折人手足,好生可恶,萧哥哥,我们逮住凶手,非让他认错不可。" 梁萧沉着脸不做声,心中却道:"若是逮住他,老子非得折了他的手脚不可。"
医好一众行商,四人再又上路,哪知每走一、二十里地,前方便有惨叫声传来。伤者均是成年男子,或是逃难返乡的难民、或是走乡窜镇的货郎;或是村野农夫、或是市井百姓;一个个断手折足,号呼痛哭,却没一人发现凶手。梁萧一路走来,心情越发沉重,到得次日,忍不住道:"晓霜,这臭厮鸟每在附近动手,分明是冲我们来的。"花晓霜露出恍然之色,说道:"但却奇怪,他若与我们有过节,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寻我们报复,却把怨气泄在旁人身上。"梁萧沉思半晌,点头道:"我明白了,他要引着我们去北方!"花晓霜奇道:"为什么?"梁萧道:"我们听到叫声,要么在西北,要么在东北,虽然忽东忽西,曲曲折折,但大体方位,总不离北方。一旦偏离,便有叫声传来!"花晓霜发愁道:"那如何是好?"梁萧冷笑道:"这厮想牵我鼻子,我岂能如他所愿?他要我向北,我却偏要向东,瞧他现身不现身?"花晓霜道:"但若这个恶人并无他意,只爱折人手足,怎生是好?我们向东去了,再有百姓折了手足,岂非无人救护!"梁萧道:"你尽是好心,那好,你说怎么办?"花晓霜道:"他要我们去北方,我们就去北方,只要顺了他意,他就不会伤人了。"梁萧一愣,这法子大违他本性,便道:"这恶人不向我公然搦战,反是鬼鬼祟祟,引我向北,其中必有极大阴谋。自蹈险地,智者不为,若只有我一个,与他周旋却也无妨,但你与昺儿若有闪失,叫我如何是好?"
花晓霜低下头,过得许久,才道:"我不怕,但若向东走,今生今世,我心里都不会踏实。"梁萧一呆,花晓霜抬起头来,二人对视无语,赵昺站在两人中间,看着这个,又望望那个,心里纳闷,花生呆得久了,焦躁起来,嚷道:"梁萧,再不走,太阳就落山啦!错过了宿头,可没饭吃。"梁萧瞪他一眼,道:"用不着你教训。"气呼呼背起赵昺,迈开大步向着北方走。花晓霜喜道:"萧哥哥......"心中一甜,小跑跟上,与梁萧并肩而行。花生被梁萧一喝,不敢再说,只是跟在后面嘟嘟囔囔。梁萧走出数步,侧目望去,见花晓霜笑意盈盈,不由忖道:"我多虑了,若能得她欢喜,便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又有什么可怕?"不觉气为之壮,笑道:"昺儿,抱紧了。"赵昺依言抱紧,梁萧伸手搂住花晓霜纤腰,飞奔起来,这一下甚是突兀,晓霜只觉双足离地,耳边风起,眼前景物向后急泻,不由失声娇呼。
梁萧以"乘风蹈海"的轻功,一气奔出二十余里,回头望去,却见花生大步流星,从两丈外奔将上来,面不红,气不喘,浑若无事。梁萧暗暗叫好:"小和尚内功雄长。百里内我或能抛上他一程,百里之外么,可就难说得很了。"当下放慢步子,花生也随之放缓,晃晃悠悠跟在一旁,梁萧笑道:"花生,佩服佩服。"花生奇道:"佩服什么?"梁萧一笑,心道:"小和尚武功虽不及我。但说到毫无争竞之心,顺乎自然,我却又不及他了。"
众人一意向北,果如梁萧所料,伤人之事大为减少。梁萧更是断定,那凶手意在引诱自己前往某地,反而定下心来,瞧他有何伎俩。如此渡过黄河,经洛阳,忽忽月余,遥见大都轮廓,举目望去,只见城方如斗,绵亘百里,城有四门,东南与大道相通,西北两面毗邻牧场,牧草接天,蒙古包如一朵朵白花,在绿地上绽放开来。
梁萧见南城门站着一列士兵,盘查行人,微觉迟疑。忽听身后喧哗,掉头望去,但见西南面来了一队行商,约摸百人,牵骡拉驴,操着川陕方音说笑。梁萧待其走过,招呼众人,混入商队中。不一时,抵达南门之外,商队中走出一个老者,指手画脚与军士交涉。片刻工夫,只见一名色目军官走上来,刀劈手拉,撕开两个包袱,斑斓蜀锦撒得满地,那老头赔着笑挨上去,偷偷在那军官腰上塞了一包物事。十夫长伸手捏捏,哈哈一笑,挥挥手,示意放行。众行商哄然欢呼,争先恐后拥入城中。梁萧正要跟上,却听身后有人叫道:"王老弟,你如何在这里?"梁萧未及回头,忽觉背后风起,一只手掌径直拍来。梁萧肩头一沉,翻手间,将那只手腕扣住,但觉来人毫无武功。掉头一看,却见那人黑须及胸,面容瘦削。不由心头一跳,讶然道:"郭大人?"匆匆放手,晓霜、花生见他与人说话,也各自停住步子。
来人正是郭守敬,不待梁萧多言,便拽着他哈哈笑道:"王老弟,你我缘分不浅,一别多年,竟在这里遇上。"一边说话,一边拉住梁萧便向后转。梁萧听他称呼自己"王老弟",心中纳闷,但见他面上含笑,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情知必有文章。当下也不挣扎,随他来到一辆马车后面,笑道:"郭大人,别来无恙?"郭守敬面色一沉,低声道:"梁大人,你胆量忒也大了!"额上早已密密层层渗出汗来,他匆匆拭去,四处张望一阵,低声道:"梁大人,你可知道,城中守卫大都是你南征旧部,十有八个认得你,贸然闯入,岂不是自投罗网么?"梁萧动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入城了。"
郭守敬叹道:"当日听说梁大人身故,郭某伤心之余,恨不能以身代之,却不料却是谣言。今日遇上,郭某怎能这么放你过去?"将他手臂紧紧抓住,生怕梁萧撒手走了。梁萧笑道:"郭大人你可把我弄糊涂了,难道要拿我见官么?"郭守敬作色道:"你把郭某人当什么人?你坐我马车,我送你入城,你便要走,也得去我府里盘桓几天。"梁萧道:"梁某大罪之人,只怕连累大人。"郭守敬摆手道:"你我以学论交,不比其他,梁大人若再推辞,那就是瞧我不起了。"梁萧心中一热,点头道:"好,不过先得应允在下一事。"郭守敬笑道:"请讲。"梁萧道:"区区现今一介布衣,’梁大人‘三字再也休提,郭大人叫我梁萧便是。"郭守敬笑道:"那也须得公平行事,我不叫你’大人‘,你也不能叫我。"梁萧笑道:"如不见外,我便称呼一声郭兄。"郭守敬喜道:"敢情好,守敬求之不得。"转身叫来马车,他原本携眷出游,当下命妻妾合乘,腾出一辆马车,梁萧抱赵昺与晓霜同坐。郭守敬又让家仆接下花生的行李,牵来一头毛驴,予他代步。
果然马车经过城门,畅行无阻,花晓霜忍不住道:"萧哥哥,你这位朋友,身份不寻常呢。"梁萧一笑,将郭守敬的来历说了。花晓霜点头道:"敢情是他!"梁萧道:"你知道么?"晓霜道:"我听奶奶说过,这位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脉刘秉忠的弟子。刘秉忠精通水利星算之法,天地经纬之术。奶奶说过,论及学问,他是也算不差,只可惜,他辅佐蒙古皇帝,大节有亏,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
梁萧沉默半晌,忽道:"晓霜,郭大人也为蒙古人出力,你会不会瞧不起他?"花晓霜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梁萧道:"郭大人治河修桥、修订历法,尽心尽力为天下人做事。若能如此,在蒙在汉又有何分别呢?"花晓霜嗯了一声,说道:"这就叫’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梁萧道:"这话怎么说?"花晓霜道:"这是孟子赞赏柳下惠的话,说他不以侍奉恶毒的君主为耻辱,不以官职卑贱而推辞,做官必定竭尽全力,但决不改变操守。"
梁萧赞道:"这人了不起,但不变操守,难免吃亏。"花晓霜笑道:"是啊,所以孟子又说他’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意思是遭到遗弃却不怨恨,身处困窘而不发愁。他与乡中的暴民为伍,说道:’你是你,我是我,就算你赤身裸体,也不能把我玷污。‘"梁萧道:"说得是,凡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罢了。"花晓霜叹道:"是啊,我也觉得很对。奶奶却说,为人要学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仕,非其民不使。‘但凡不好的东西,都应远远躲开。可是......可是我打心底下,还是喜欢柳下惠多些!"说着双颊泛红,抿嘴微笑。
不一阵,车马停在郭府门前。下车入府,郭守敬设宴相待。须臾饭饱,郭守敬安排厢房,供晓霜、花生歇息,自将梁萧延至书房,着童子烹茶,相叙别情。片时茶沸,郭守敬摒开仆童,叹道:"梁兄弟,自你反出南征大军,圣上雷霆震怒,三日没有临朝;伯颜大人也几乎获罪,幸得群臣力保,方才脱身。"梁萧听说伯颜受了牵连,暗道惭愧,捧茶不语。郭守敬又道:"不过,你那部将土土哈、李庭好生厉害。和林一战,他二人大破西方诸王,夺回成吉思汗的武帐,生擒蒙哥之子昔里吉,继而讨伐东方诸王,又获全胜,军功赫赫,威震朝野啊......"梁萧搁下茶碗,叹道:"郭大人,此事不用再提了。"郭守敬知他心意,叹道:"好罢,大家不谈战事。"起身抱过一堆卷宗,说道:"梁兄弟,你还记得我在扬州说过的话么?这些卷宗,是各地官吏辛苦测来的天文数据,哈哈,但非梁兄弟神算,不能厘定!"
梁萧不禁动容道:"历法是何名目?"郭守敬道:"圣上有言:’海内一统,天授其时‘,故名《授时历》。"梁萧冷笑道:"说得好听,什么天授其时,若是没有尸山血海,哪会有他勃尔只斤的天下?"郭守敬喝了一口茶,笑笑不语。梁萧但想与他争论,也无结果,当下再不多言,铺开草笺,对着灯烛援笔推算,郭守敬则一旁运筹,两人算至二更天上,方才各自歇息。
自此,梁萧在郭府隐而不出,潜心修订历法,郭守敬辟出一间小轩与他居住,并遣心腹照应。郭守敬长年治水观星,耽于学问,平日里最爱谈天论地、运筹算数,只苦于少有知已。梁萧一来,端的令他欣喜欲狂,白日主持天文测量,时辰一到,便匆匆回府,与梁萧制作仪器、推算历法。二人志趣相谐,言语投机,说到要紧处,须臾不忍分离。郭守敬索性在轩中支起一榻,与梁萧联床夜话、秉烛相谈。这般一来,郭守敬虽然欢喜不尽,一干妻妾独守空房,却不免有些怨言。
半月时光一晃即过,花晓霜在院中闲着无事,白日便帮助梁萧推算历法,夜中则挑灯研读《神农典》。以往风尘困顿,难得有此闲暇,如今安逸下来,她捧卷细读,领悟良多。这一晚,她将《神农典》四卷读罢,合卷沉思:"婆婆说得对,用药之道仿佛武功,以之救人则为药,用之伤人则为毒,是药是毒,不在药物,而在医者本心。"她望着烛火,遥想世上疫病横行,疾苦甚多,自己如此闲散度日,大违医者良心。想了半夜,方才解衣入睡。
到得次日,用罢早饭,花晓霜对梁萧道:"萧哥哥,我也闲了大半个月啦!今日天气正好,我想上街设摊,与人看病。"梁萧点头道:"那好,我陪你去。"花晓霜笑道:"那可不成,推演历法是泽被千秋的大好事,倘若耽搁了,我就是古往今来的大罪人。我问过府里嬷嬷,斜对着郭府大门,有个功德牌坊,算命的、卖果子的都在下面营生,我就去那里,有花生陪着,你大可放心。"梁萧心道:"正是花生陪着,我才大不放心。"但他修订历法,正算到紧要处,不忍放开,又听说只在左近,便应允了。花生早得了信儿,将针药桌凳收拾妥帖,身着直缀僧衣,候在庭心。赵昺则青衣小帽,扮作烧火童儿,笑嘻嘻拉着花生衣角,两人在府里闷得久了,都想上街透一口气。梁萧见二人眉飞色舞的模样,更是放心不下,叮嘱道:"勿要走得远了,申酉时分我来接应,若有不妥,花生先来报我。昺儿莫要顽皮乱跑,也莫向人说起你的名字......"那二人嫌他啰唆,嘴里嘻嘻哈哈答应,两条腿早已随着晓霜溜出门去。
出了门,果见一个牌坊,顶上镌着"功高岳穆"四个大字。三人径至坊下支起摊子,插了一个白布标儿,上标"悬壶济世"。待了半晌,不见人来,花晓霜面嫩,不敢学着梁萧强拉病人,呆呆坐着,好不郁闷。花生向她讨过几枚铜钱,领赵昺买果子吃,留着吃剩的枣核儿,趴在地上,当作弹子玩耍,一来二去,倒也欢喜。
过得片刻,忽听远处传来呜呜之声,好似法螺鸣响,跟着便见人群如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拥上街头,再听呼啦啦一阵马蹄声响,数十匹高头大马如风驰来,马上骑士俱是红袍金箍,头陀打扮,挥舞长鞭,大声呼叫。人群左右避让,顷刻间将大街两侧塞满,居中留出八丈宽一条大道。花晓霜被人浪一冲,早已不辨东西,摊儿又被几个无赖子撞翻,好容易收拾妥当,四下一望,竟不见了花生与赵昺的影子。花晓霜大惊,叫唤二人名字,但人声鼎沸,她的叫声哪里传得出去,欲要穿过人群,但连挤数次,却都无法入内。只听那法螺越吹越响,夹杂嗡嗡的诵经之声。花晓霜心如火烧,扔开行李,用上"风袖云掌"功夫,推开前方几名闲汉,那几人立身不住,一个趔趄向前跌出,心头发恼,转过身来,见是个娇弱女子,不好放手殴打,各自怒目相向。花晓霜心惊胆战,勉力挤到前排,却见西边数百喇嘛黄衫皂靴,迤逦而来,当先百人分列两行,手中羽葆交错,宝瓶生辉,金剑光出,银轮常转。其后耸着一头白象,披金挂银,璎珞宛然,珠玉相击,叮当悦耳,巨象又负着一座纯金大轿,四面中空,挂着珍珠帘子,隐约可见一个黄袍喇嘛,端然静坐。数百名喇嘛口诵经文,将手中圆筒骨碌碌转个不休。
花晓霜四下张望,直至喇嘛去尽,也不见二人影子。正自焦急,忽听人群中发一声喊,又如潮水般前拥,花晓霜被人流裹挟,身不由己穿过长街,抵达通衢之地,却见一巨大广场,场上数万人围着一座高台,台高三丈,遍饰锦缎,台下方圆数十丈铺满波斯地毯,毯上站立千余人,有僧有俗,夹杂着百十名女尼。
那白象穿过人群,来到台前,昂地叫了一声,伸出长鼻,搭在台上,那黄袍喇嘛踱出金轿,踏着象鼻,缓缓登上高台。只听数万人齐声发出"八思巴"的叫声,此起彼伏,仿佛排山倒海一般。花晓霜省到"八思巴"便是这喇嘛名字。定神一看,只看喇嘛身形硕长,独立高台也不见矮小,忽见他双手下按,众人顿时寂然。八思巴盘膝坐下,双手捏莲花印诀,朗声道:"今日是佛生日。"说得竟是汉语,语声浑厚圆润,颇为动人,无论远近尽都听得清楚。花晓霜心中一动:"我倒忘了,今日四月八日,正是释迦诞辰。"她心挂花生二人,没有听经的心思,但此刻人山人海,哪见两人踪迹,不觉心急如焚。
八思巴话音方落,未及续道,便听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嗓子笑道:"奇了,太阳怎么成了佛祖的儿子?"人群一静,哄地笑了起来。八思巴长眉微耸,转口又道:"今日生佛。"却听那人又哈的一笑,道:"这回佛祖又变成太阳的儿子啦!真叫做嘴是两张皮,怎说都是理。"八思巴双目陡张,喝道:"何方妖孽,给我出来!"声如平地惊雷,在偌大广场回响不绝。人群倏地一寂,再无声息。
正当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妈妈!"嗓子稚嫩,却极清脆。花晓霜听出是赵昺的声音,心头一喜,情急之下,纵起身来,踩上众人头顶,极目望去,却见一个小小人影蹿出人群,奔向台下,抱住一个女尼。这一下甚是突兀,众守卫一时愣住,那女尼也惊惶失措,张着双手,忘了动弹。花晓霜识得那小孩正是赵昺,大吃一惊,踩着众人头间,直奔过去,足下众人纷纷叫骂。
那女尼呆了呆,忽地捧住赵昺脸儿,颤声道:"你......你是昺儿?"赵昺泣不成声,只是点头。那女尼又道:"你......你还活着?"原来这女尼正是赵昺生母全太后,临安投降之后,大宋皇族被押北还。忽必烈为绝后患,命谢太后、全太后、宋帝赵显剃度为僧尼,随同剃度的宫人数以百人。今值释迦诞辰,帝师八思巴当众讲经,全太后等人奉命出听,不料竟遇上这个幼子,她早先听说赵昺在崖山一役,被陆秀夫背负投海,伤心至极,此刻乍然相逢,不觉惊喜交迸,将他一把搂住,眼泪一串串滴落下来。
赵昺逃出临安之后,头一遭遇上亲人,哭了一回,又感欢喜,抹泪道:"妈妈,昺儿没死,昺儿好想你......"举目望去,瞧见谢太后与兄长赵显,不由喜道,"奶奶、哥哥。"那二人望着他,如见蛇蝎,脸色煞白,齐退一步。谢太后厉声喝道:"哪来的野孩儿?快走开。"赵显伸手,要将全后与赵昺分开。全后急道:"他......他是昺儿......"谢太后怒道:"他不是昺儿,昺儿已经死了!"此时蒙古王公一片哗然,目光尽都投了过来。八思巴也转过目光,看是发生何事。赵显发急,猛地抓住赵昺,狠狠一掀,赵昺摔倒在地,大哭起来。全后欲要上前,却被谢太后死命拉住。两名守卫抢上前来,分别抓住赵昺手臂,宋廷众人,无不失色,但却无一人胆敢上前。忽见人影骤闪,花晓霜与花生左右奔到,四名守卫挺矛上前,花生双手展开,拨在四杆长矛之上,众守卫齐声惨哼,左右跌出。花生扑到赵昺身前,两名守卫欲要阻他,却被他连环两脚踢成滚地葫芦。
花生拉起赵昺,嘟囔道:"你就会调皮,梁萧知道了,一定怪俺。"赵昺伤心至极,也不理他,只是大哭。花生瞅见十余个元兵恶狠狠扑上来,忙将赵昺往晓霜怀里一塞,道:"你走,俺后来。"夺过一杆长矛,格住众人刀枪,神力所至,众元军虎口尽裂,刀枪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花晓霜抱起赵昺直奔人群,突觉劲风飒飒,裹着热浪滚滚而来,花晓霜挥掌一格,顿时倒退六步,只觉耳鸣眼花,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定睛望去,只见前方立着一个年老喇嘛,高大枯瘦,皱纹满面,灰眉长斜,压着一双凹目,目中冷电森森,投在晓霜脸上。花晓霜着他看得心头发紧,展开"风袖云掌",举步向前。那喇嘛见她掌法精妙,微露讶意,袈裟却无风而动,高高鼓起,花晓霜只觉热风扑面,肌肤如遭火炙,顿即足下打了个旋儿,纵身跃起,挥掌拍向喇嘛肩头。老喇嘛见她挡住自己八成功力一拂,不觉动容。却不知晓霜天生九阴之体,遇上纯阴内力,势必受害,但纯阳功夫上身,却如火星溅水,自然化去了。
老喇嘛让过晓霜一掌,枯瘦五指如电抓出,扣住晓霜手腕,花晓霜只觉那爪子好似火钳一般,情急间,使出九阴掌,一股阴力度了过去。老喇嘛不由长眉一掀,忖道:"这汉人女娃的内劲好不古怪,若非老衲将’大圆满心髓‘练到九成,几乎被她伤了。"怒哼一声,运功将"九阴毒"化去,手上同时加劲,晓霜吃疼,不由叫了起来。花生回头一望,骇然失色,撇开一众护卫,手中长矛抖出,向那老喇嘛手腕刺到,忽地眼前发花,出现一个胖大喇嘛,肥脸上嘻嘻直笑,信手将铁矛捉住,双手一搓,精钢矛杆悄无声息短了一截,细细铁屑自他指间落下,花生一惊,用力疾送,但胖喇嘛双手如风,已搓到他右手边上。花生从未见过这等阴柔霸道的掌力,无奈撒手后跃,双拳齐出。胖喇嘛嘻嘻一笑,飘身后退,花生纵身逼近。却见胖喇嘛将铁矛一搓,搓出两把铁沙,撒在半空,叽里咕噜说了句话,瘦喇嘛忽地挥掌,只听呼的一声怪响,满天铁沙尽数熔化,化作数百点暗红火星,射向花生。
花生眼见不对,施展"一合相",化拳为掌,拍向火星,不料胖喇嘛猱身纵上,后发先至,又拍一掌,那火星本已含有瘦喇嘛的"大圆满心髓"内劲,此时又被胖喇嘛的阴柔掌力裹挟,无异瘦、胖喇嘛联手一击,威力倍增,一如劲矢利箭,刺刺刺穿透"大金刚神力",向花生射落。花生惊得魂飞魄散,仓惶后退,但那火星铺天盖地,哪里躲避得开,正要束手待毙,忽觉一道大力从旁涌来,千百火星便似撞上无形壁障,纷纷下坠,陷入地毯之中,升起缕缕清烟。
下期预告:小似惊得说不出话来,柳莺莺就这样主动退出了?真是难得的奇女子啊!在爱情世界里三个人毕竟太拥挤了,至此之后梁萧可以跟花晓霜双宿双飞了吧。究竟是谁帮咱们可爱的花生挡住了那千百火星?遇此强敌,他们该如何脱身?下月精彩,不容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