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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17
前情提要
梁萧、花生和晓霜一行前往天香山庄营救被软禁的柳莺莺。一番恶斗下来,莺莺终于得救,至此三人行变为四人行。一路醋海兴波,冲突不断,莺莺无法容忍晓霜,暗中频施杀手,幸得梁萧一一破解。晓霜不舍离开梁萧,虽觉难受,却仍然随行左右。一日,四人到得一处神秘树林,遭群毒围袭,危在旦夕......
颠倒五行
只见树下空地之中,群蛇昂首,红信纷吐,蛇群间褐浪翻滚,定睛细看,却是一大群蟾蜍,彼此间挤得密不透风,咕咕叫嚷不已;奇花异草中,花斑壁虎成群结队,东窜西逃,或处草间,或附枝上,五色蝎子满地飞奔,舞螯摆尾,嘎然有声,与无数蜈蚣绞杀正烈。五毒之外,尚有许多叫不出名儿的毒虫,同类间扭头展足,不时交尾;异类间则彼此残杀,互相吞噬。除却三人所处的大树,其他地方,无论树上树下,俱是血肉狼藉,毒液横流,惨烈之处,令人不忍目睹。柳莺莺只看了两眼,便忍不住捂着胸干呕起来,晓霜浑身犹如筛糠,小手扣着梁萧的手臂,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此时间,树上白花如有灵性,渐渐合上花瓣,重新闭成花苞。四下浓雾仿佛逃命一般,散得极快。一会儿工夫,空中清朗无碍,各类毒虫也失了争斗之意,飞天遁地,八方游走,似滚滚浊流,触目惊心。便在这万毒之中,一个老妪白发萧萧,茕茕独立。她容貌生得奇丑,暴齿鹰鼻,额头光秃,眉毛一根也无。衣着甚朴,粗灰长袍上打着几个补丁,唯独一双眸子深陷颧上,精光灼灼,令人生畏。她身子四周,十丈之内似有无形壁障,毒虫一旦触及,纷纷闪避,如江河分流,似黄河乱注。那老妪立身万毒之中,左顾右盼,神气威严,仿佛赫赫帝王检阅军旅,只不过,帝王统率的是千万兵马,她统率的却是无数毒虫罢了。
梁萧惯经战阵,饶是泰山崩于前,猛虎蹑于后,也难让他皱下眉头,但此刻诡异百出,委实出人意表,一时间魂魄俱失,气不敢出,忘了身在何处。
那老妪目送千万毒虫离去,才转过头来,审视三人道:"你们是活人么?"梁萧闻声惊悟,但觉遍体冷汗淋漓,身旁二女靠着自己,早已浑身虚软,心知二人吓得不轻,若非把自己当作依靠,百般信任,只怕早已昏了过去,不由忖道:"这老太婆是山魈也好,厉鬼也罢,我今日也绝不能露出半点怯意。"当下压住心头震骇,笑道:"你见过会说话的死人么?"
老妪打量他一番,冷笑道:"寻常人进这林子,从来有死无活!哼!滚下来!"梁萧忖道:"看她言行举止,似乎不是什么怪物,但她说进这林子有死无活,难不成我们躲过这些毒虫,她便要取我三人性命?"心中迟疑难决,老妪等得不耐,厉声道:"你聋了不成?老身叫你下来。"梁萧心道:"我纵横天下,岂能在一个老婆子面前畏畏缩缩?"当即朗声大笑,抱着二女,飘身落下。他怕老妪趁机偷袭,落地之际,心中拟好七八个后招,只待老妪稍有异动,便以电光霹雳之势,将她毙于当场。
谁料老妪一动不动,只冷眼瞧着三人落地,缓缓道:"你们怎么避得过万毒之争?"嗓音嘶哑,面上透出乖戾之色。梁萧听她反复询问此事,也不觉心中奇怪:"方才毒虫乱舞,天上地下无所不至,为何我们身处树上,却能安然无恙......"一时间沉吟不语,老妪只当他心中有鬼,不敢明言,怒哼一声,眼中凶光更甚,忽而停在晓霜脸上,双目陡张,露出讶色。
梁萧见她死死盯着晓霜,心生警惕,想起她驱逐万毒之能,不敢久呆,拱手笑道:"晚辈三个,采药之时不慎误入贵境,得瞩前辈神通,当真眼界大开。如今雾散事了,就此告辞!" 老妪目光仍然落在晓霜脸上,唔了一声,颔首道:"原来如此!"口气较之先时软缓许多,略略一顿,道:"你们要走可以。"手指花晓霜,道,"这女娃儿却得留下!"
三人齐齐一怔。梁萧皱眉道:"前辈说笑吧!"老妪冷哼一声,道:"谁跟你说笑?这女娃儿九阴之体,千载难逢,便是出现,也万难活到这个年纪。哼,若非是她,你们还能站在此地,与老身说话么?"花晓霜被她一语道破自身隐疾,甚为诧异,忽见老妪把手一招,沉声道:"女娃儿,还不过来?"
花晓霜大为忐忑,望着梁萧,不知如何是好,梁萧一哂,忽地一手按腰,仰天长笑。众人闻声惊疑之际,梁萧陡然拔地而起,兔起鹘落,掠过四丈之距,向老妪凌空扑下,敢情他长笑扰敌,乃是掩饰此一杀招。
这一扑之速,宛若电光石火,梁萧探手之间,已抓到老妪的面门。柳莺莺识得厉害,脱口叫道:"好......"话未说完,忽见梁萧爪势一凝,停在老妪喉前寸许,便似触着铜墙铁壁 ,再也难进分毫。
老妪冷眼看着梁萧,面上如罩冰雪,忽地发声沉哼。梁萧身子应声一震,忽似失了支撑,软在地上,面肌抽搐不已。柳莺莺大惊,厉声娇叱,使一招"雪满燕山",双掌凝着重重寒劲,向老妪涌去。就当此时,鼻间忽地嗅到一丝淡淡香气,如兰似麝,若有若无。柳莺莺只觉周身气力倏地一泻,无影无踪,双腿一软,扑地栽倒,半个指头也抬不起来。她心头大惊,未及运功,忽觉一股剧痛从肺部涌起,初时只是一点,仿若针刺,倏忽间,就变成杯口大小,好似火烧火燎,疼痛难禁。她刚想运气抵御,心口又生剧痛,慌忙凝神心脉,想以内力裹住毒质。不料念头方动,左腰处又生痛楚,剧痛未绝,刀割之感忽地侵袭右腰。柳莺莺方欲咬牙苦忍,那奇痛却似有灵性一般,转到后腰之处,那处乃是肾门,这一下,奇痛之中又掺入奇痒之感。一时间,柳莺莺既想大哭,又欲大笑,那般滋味,断是难受至极。
花晓霜见二人相继倒地,心下骇然,抢上两步,伸手搭上柳莺莺脉搏。柳莺莺欲要挣扎,但苦于浑身无力,呻吟道:"不......不要你管......"晓霜无暇与她斗气,来个充耳不闻,细探脉象,不觉心头一惊,瞪着那老妪,吃惊道:"你......你用毒?"老妪冷冷道:"你没瞧见么?这两人想拆我这把老骨头呢!"说话声中,柳莺莺越发痛楚,五内如焚,忍不住呻吟起来。花晓霜拔出银针,一连三针,刺中柳莺莺三处穴道。柳莺莺痛苦稍减,复又止住呻吟,咬牙苦忍。老妪见晓霜出手运针的手法,神色微变,沉声道:"三元舒脉针!女娃儿,你师父是谁?"
花晓霜按着柳莺莺的脉息,但觉毒性奇特,侵蚀极快,若不解除,定然无幸,不觉心中焦急,苦思解法,老妪说话她也闻若未闻。想了片刻,忽地解下手腕布带,露出伤口,欲要以九阴毒血,以毒攻毒。老妪冷笑道:"你想要她速死,只管用这个法子!"晓霜一愣,却听老妪道:"九阴之毒与‘五行散’毒性相类,互有催化之功,她服下你一滴血,‘五行散’的毒性便强了一倍,哼,凭你这点儿能耐,也能解开老身的手段么?真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柳莺莺听得这话,心头大怒,瞪着晓霜道:"好啊......你又想阴谋害我?我......动弹不了,你......你干什么不一掌拍下了事......小贱人......伪君子......"她骂人分神,体内剧毒发作,忍不住又呻吟起来。花晓霜本就彷徨无计,听得这话,更添无穷委屈,双目一红,泪水夺眶而出,忽地一膝跪倒,向老妪连连磕头。
老妪见她磕头,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得意道:"女娃儿,服气了么?"花晓霜颤声道:"婆婆本事大,还请大人大量,放过萧哥哥与柳姊姊。"
老妪道:"放人可以,不过,你须得答我几个问题。"花晓霜抬头道:"婆婆请问,晚辈知无不言!"
老妪点头道:"你这娃儿倒是有些礼貌,嗯,你师父是谁?"花晓霜道:"家师名讳吴常青。"
老妪眯起双眼,冷笑道:"是他么?那胖小子脾气倔强,头脑古板,怎会违背师训,收个女弟子?哼,若是常宁那小滑头,倒能说得过去。"
晓霜听她称呼师父胖小子,大觉奇怪,问道:"婆婆认得我师父?"老妪两眼一翻,冷哼道:"怎么不认得?当年我没少揍这臭小子的屁股,但他就是不认错,不认错我就再揍......哼,倒是常宁那小子奸猾,看我一瞪眼珠子,就一个劲地求饶。不过,这小子从来只会哄人,他的话当不得真,胖小子脾气虽倔些,但从来不说谎的!"说到此处,她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叹了口气道,"娃儿,我问你,那胖小子......咳,他还好么?"
花晓霜神色一黯,低头道:"师父......师父他过世啦!"老妪神色微变,默然半晌,长叹道:"树无常青,人无常宁。罢了,他苦学医术,到头来还不是与他那老鬼师父一般,救得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幽幽一叹,瞧着晓霜道,"胖小子收个女弟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嗯,我且问你几句话儿,你若是他嫡传弟子,必然答得上来,若你答不上来,老身可要对你不客气了。"花晓霜只得道:"婆婆请说。"
老妪颔首道:"我出个联子,你来对对,上联叫做‘当归方寸地’!"花晓霜一怔,随口应道:"独活世上人。"
老妪面色稍缓,点头道:"好。再说一联:携老,喜箱子背母过连桥。"花晓霜不假思索,应声答道:"扶幼,白头翁拾子到常山。"
老妪神色更缓,眼中微露喜色,温言道:"那么,‘熟地迎白头,益母红娘一见喜’呢?"花晓霜脱口道:"淮山送牵牛,国老使君千年健。"
这三副对联,都是药名构成。当归、独活、喜箱子、白头翁、常山、熟地、益母、红娘子、一见喜、淮山、牵牛子、国老(甘草)、使君子、千年健等都是直取药名,背母、连桥、拾子则是贝母、连翘、时子三味药物的谐音。这三联是吴常青师门切口,若三联均能应答无误,必是本门中人。
老妪听晓霜说完,丑脸上第一遭露出笑意,颔首道:"你果然是胖小子的传人!"花晓霜却奇道:"婆婆......你......你怎么知道这三个联子?"
老妪神色一变,怒道:"难不成,吴常青便没提过我这个师叔?"花晓霜听得此言,猛然想起一人,后退两步,失声叫道:"啊,你......你是‘毒罗刹’?"
老妪森然一笑,点头道:"没错,我便是‘毒罗刹’骆明绮!"她见晓霜神色惊惶,冷笑道,"你害怕了么?"晓霜身子一颤,低声道:"师父......他......他总是说你不好!"
骆明绮冷笑道:"我怎么不好?"花晓霜定了定神,道:"你......你违背祖训,时常用毒!"
骆明绮双目陡张,踏上一步,厉声喝道:"用毒,用毒不好么?" 梁萧一直忍受五行散之苦,但与柳莺莺不同,虽难受之极,却始终不吭一声,此时见状,不由叫道:"晓......晓霜......小......小心......"晓霜见他说话之时浑身颤抖,面肌抽搐,双目中却满是关切之意,顿时双目酸热,恨不得扑入他怀中,大哭一场,却听骆明绮又怒声喝道:"用毒不好么?"五指陡出,趁晓霜分心之际,一把扣住她脉门。
花晓霜浑身酸软,她从来不善作伪,虽身处险境,也如实答道:"毒药用得恰当,本也是好的。天南星有大毒,却能治小儿惊风,痰迷心窍之疾;乌头有毒,但医治中风瘫痪、恶肿毒疮却有奇效;曼陀罗花是有剧毒,却能治小儿慢惊,还可用做开胸破脑的麻药;还有砒霜能治疟疾,狼毒能愈虫患,其他诸般毒药,辅以臣佐之药,适量用之,都可以毒攻毒,治病救人......"骆明绮凝神听着,面上渐有笑意,放开晓霜手腕,颔首道:"小丫头这话还不错,婆婆我听得入耳。嘿嘿,毒药用得好,也是活人的灵丹;那些灵丹妙药落入庸医之手,也往往成了夺命的毒药!"
花晓霜瞧她一眼,道:"可......可师叔祖你......"骆明绮摆手道:"别叫我师叔祖,叫我婆婆,我就欢喜。你说,我怎么着?"
花晓霜道:"婆婆你用毒杀人,却是不对。师父再三说,以毒杀人,是天底下最无耻下贱的勾当!"骆明绮顿足怒道:"放他妈的屁,哼,不对,是放你师父的屁。老身是用毒杀人,但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哼,读书的用笔杀人,行侠的用刀杀人,老身用毒杀人,一般的都是杀人,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了?"
花晓霜一怔,说道:"婆婆,我们是大夫,方才那副对子不是说了吗:‘当归方寸地,独活世上人’。大夫是救人的,可不是杀人的。"骆明绮哼了一声,眉间露出桀骜之色,冷笑道:"你是大夫,我可是罗刹!哼,你那师祖,说什么‘菩萨手段,阎王心肠’,哼,老身偏是罗刹的手段,阎王的心肠,看着好人便救一救!哼,瞧见恶人么,一下毒死最为干净。"
花晓霜听她口气绝决,自忖说服不了,便道:"萧哥哥与柳姊姊都不是恶人,婆婆给他们解毒好么?"骆明绮摇头道:"不成,他们看见我就动手动脚,分明不是好人!"
花晓霜一怔,心道:"原来所谓好坏,都是凭你自己的心意。唉,难怪师父说起这位师叔祖,就老大的生气。"她无法可施,咬着嘴唇,泪花只在眼中打转。骆明绮数十年离世独处,未见生人,此时忽遇晓霜,谈论医道,虽是寥寥数语,也觉老怀大慰,见她如此模样,不觉有些心软,取出两粒黑黢黢的药丸,冷道:"罢了,你拿去,给他们服下。"
花晓霜大喜,匆匆接过,给二人服下。梁萧与柳莺莺体内剧痛稍止,只觉浑身乏力,梁萧撑起身子,默运内功,但觉心肺处如针刺蚁咬,不觉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自额上淌了下来。骆明绮冷笑道:"你当老身给你吃的解药么?做梦去吧!这不过是止痛之药,一用内力,又会发作,你若不信,再试上一试!"梁萧怒道:"要杀便杀,何必这样折磨人?"
骆明绮眼中透出讥诮之意,淡然道:"我便折磨你,你又如何?"梁萧怒极,正要大骂,花晓霜急道:"萧哥哥,你就让着婆婆一些!"梁萧一愣,忖道:"不错,我一人生死是小,莺莺可不能死。"一时默然,伸手扶起柳莺莺。
柳莺莺握住他手,目中涌出坚毅之色,大声道:"梁萧,我们走,大不了死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用向这个恶老太婆低头。"梁萧未有决断,却听骆明绮冷笑道:"你若要走,我也不拦你。但这五行散除了老身,天下无人能解,若发作起来,须得痛足十天半月,然后五脏肌肤,逐分化为黑色脓血,届时求生不得,求死也无气力,只有浑身腐烂之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花晓霜听得花容失色,急向梁萧道:"萧哥哥,你千万别走,好好听婆婆的话,她怒气消了,自会为你解毒。"骆明绮冷道:"那可未必,老身一旦生起气来,十年八年也未必会消!"又向晓霜说道,"你随我来!"手持灯笼,走在前面,花晓霜不敢违拗,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默默望着梁萧,眼中充满祈求之意。梁萧长叹一声,挽着柳莺莺,随后而来。
花晓霜随着骆明绮走了一程,问道:"婆婆,这林子中的树木好不古怪,不知有什么来历?"骆明绮道:"这是当年我从南海荒岛上引来的异种,我叫它蚩尤树。"晓霜奇道:"蚩尤树?"骆明绮点头道:"相传轩辕黄帝与蚩尤神战于涿鹿,蚩尤施展法术,造出漫天大雾,让黄帝很吃了点儿苦头。这蚩尤树开花之时,花蕊能够吐出极浓的雾气,但与寻常云雾不同,雾中有股奇香,若有若无,人畜不易察觉,但天下毒物却会趋之若鹜,为之狂性大发,在雾中死斗不休。哼,那情形你方才也见识过了。毒虫厮杀之后,留下剧毒精血,浸入膏土之中,便成蚩尤树的养分,再过月余,就能结出蚩尤果啦!"
花晓霜听得入神,叹道:"没料到世间竟有如此奇树,嗯,但这种树木,种来有什么用处?"骆明绮嘿笑道:"蚩尤树吸取万毒精血而生,本身蕴有奇毒,能配制最奇妙的毒药!"晓霜秉承师训,不以毒药害人,但她医者襟怀,对药物之道,自有天生的好奇,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如何奇妙法?"骆明绮瞅她一眼,眼角露出笑意。花晓霜双颊一红,双手揉着衣襟,讪讪低下头去。
骆明绮道:"有甚不好意思?本草之道,与脉理同为医家大宗,其中奥妙,穷一生之力也难领悟的。小丫头,你要做个好大夫,就该知晓天下药物及其药性。说起脉理之精,我及不上你那老鬼师祖,但说到本草辨识之能么?嘿嘿,他可及不上婆婆我一个零头了!"说到此处,面有傲色,手指蚩尤树道,"你问有何奇妙之处么?我来告诉你:这一树之中,树根、树干、树叶、蚩尤花、蚩尤果;毒性各有不同,我用秘法精心炼制,便成了五行散!"骆明绮说到这里,瞥了瞥梁萧与柳莺莺,冷笑道:"五行散滋味如何?"她谈兴极浓,不待二人答话,又续道,"只因一树五毒 ,五种奇毒殊途同源,彼此间自相生克。五行散一入人体,便混入人体十四经脉,其中树根之毒专攻肾脏,树干之毒专攻肝脏,树叶毒克脾脏,花毒侵蚀肺脏,而蚩尤果么,则专攻心脏。这五大剧毒循血而行,在五脏之间此起彼落,生生不息,故而中毒之人血行不止,痛苦也永难止息。知道么?五行散绝不同于寻常剧毒,寻常之毒是死的,五行散依附人体而存,故而它是活的。"
花晓霜的脸色越听越是苍白,颤声道:"如此......如此说来,怎样才能解开?"骆明绮望她一眼,嘿然道:"你要问解毒之法么?告诉你也无妨,五行散之毒,唯有五行散能解!"
花晓霜双目一亮,点头道:"是了,五行相生也相克。"骆明绮道:"不过说来容易,做来却是极难,五种奇毒配制之时,份量不同,若是根毒多些,解药之中,克制根毒的花毒就须配得多些,若是叶毒多些,那么解药之中,克制叶毒的果毒就要足些。嘿,一句话,只要深明五毒份量,便能杀活自在!"说到此处,向晓霜得意笑道,"你便知解法,但不明份量,也是枉然。哼,若解药配得不对,毒上加毒,他二人死得更快。"
花晓霜失望之极,正想再出言苦求,却听骆明绮道:"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法子。"花晓霜闻言喜道:"什么法子啊?"骆明绮看着梁柳二人,嗄笑道:"说来容易,五行散依附五脏而生,与人体五脏相生相克,倘若能将五脏掏去一个,五行散也就不攻自破了。"花晓霜惊道:"五脏关乎性命,若是掏出,哪有活理,难道婆婆有独特法子,既能救人,又能不伤......"话未说完,只听梁萧呸道:"晓霜,跟她唠叨什么!她分明是在捉弄人!"花晓霜闻言一惊,觑眼看去,骆明绮眼中果然透着讥嘲之色,不由面红耳赤,忖道:"五脏缺了其一,万没有存活的道理,唉,我也真笨,只想着救萧哥哥与柳姊姊,竟然猪油蒙心,说出那等浑话!"
四人边说边走,树林到了尽头,转过一道山涧,前方出现一山坳,遍植各种药草,比之山道所见,又多出十倍不止,其中许多晓霜竟是从未见过,不觉心生好奇,出口询问;骆明绮难得遇上个知音,又喜晓霜娇憨老实,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将药性用法一一道出。不知不觉间,前方出现一座小屋,花晓霜回头望去,却见远处蚩尤树林又被浓雾笼罩,不由奇道:"婆婆,这雾分明散了,怎又腾起来了?"骆明绮提起灯笼,指着笼中黄烛道:"这蜡烛之中,掺和了‘旱魃奇香’,乃是蚩尤树的克星,奇香所到之处,一里方圆绝无雾气,这会儿没了旱魃香,那蚩尤花自然又来作怪了。"
花晓霜叹道:"如此一来,那些毒虫忒也可怜了些。"骆明绮一愕,冷笑道:"都是些畜生,可怜什么?"转入房内,拿出个琉璃盒子,手持一把银质小刀,对晓霜道:"挽起袖子来!"晓霜奇道:"挽袖作甚?"骆明绮道:"你这九阴毒脉,古今罕有,老身要用你的毒血,配出一剂绝妙至极的毒药来!"
花晓霜一惊,错步后退,骆明绮丑脸一蹙,鼻口几乎挤在一处,忽又笑道:"甭怕,婆婆轻轻地割,包管你不会痛的,流满这一盒就好!"说着踏上一步。晓霜惊骇至极,踉跄后退,急声道:"这......这怎么使得?"
骆明绮两眼一横,正要发怒,梁萧却已忍无可忍,不顾内腑奇痛,突然发难,双掌一前一后,欲扬还伏,带起一阵疾风,向骆明绮倏然拍到。要知这招虚实莫辨,内劲含有"转阴易阳术",更是莫测。换在平时,二人相距数尺,梁萧这一掌之威,骆明绮万难抵挡;但此时他奇毒在身,身法慢了数倍。骆明绮觑他来势,侧身让过,轻轻伸手一拨,梁萧正要转肘化解,不料气血运转之际,牵动体内毒素,周身气力倏然一泻,忽地摔倒,唇齿撞地,鲜血顺着口角淌了下来。
二女齐声惊呼,晓霜正要上前搀扶,柳莺莺却抢先一步,扑到梁萧身边,将他扶起,眼看他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心中难过之极,默默流下泪来。花晓霜见此情形,心头发酸,不觉神思恍惚,僵在当地。
骆明绮微微冷笑,道:"好小子,你活腻了么?嘿,也好,你想送命,老身就好人做到底,送你上西天吧!"手指微动,正要动手,忽听花晓霜说道:"婆婆,您......您别为难萧哥哥,我......我听你话便是......"说着挽起袖口,将瘦弱白皙的手腕伸到骆明绮面前。
梁萧惊怒交迸,偏又使不出丝毫气力,一时间,心头似若油煎火烤,涩声叫道:"晓霜,不可,她武功不高,你快逃......"他口中语无伦次,身子猛然一挣,想要拼了性命,阻上骆明绮一阻。柳莺莺知他心意,岂肯放他自蹈死地,手臂一紧,死死搂住。梁萧情急怒道:"放开......"柳莺莺拼命摇头,颤声道:"我不......不放......"话音未落,泪水狂涌而出,梁萧只觉脖子湿冷一片,身子乍软,怔在当场,呆呆望着晓霜,双目倏然红了。
花晓霜见他落泪,心头有若千万钢针攒刺,想说几句安慰话儿,但看着柳莺莺,终究难以出口,叹了口气,向骆明绮道:"婆婆,我求你一件事。"骆明绮木无表情,道:"你说!"花晓霜道:"只求婆婆放过血,便为萧哥哥与柳姊姊解毒。"骆明绮摇头道:"生杀在我,为何要听你说话?"手若鸡爪,倏地扣住晓霜手腕,嗄笑道,"不过,我权且答应你,只要你乖乖听我摆布,我就不取他们性命!"花晓霜无奈,点头叹道:"如此多谢婆婆了!"她精通医理,深知九阴毒脉厉害,若失血太多,阳气暗弱,寒毒立时发作,何况她为抵御万毒之争,已失血不少,倘若此时再流出这么大一盒鲜血,那是必死无疑。想到片刻之后,便与梁萧阴阳两隔,再无会期,心头不胜黯然,目光微转,投向梁萧,却见他双目圆瞪,忽又满脸凄楚,眼中泪光涌动,几欲包含不住,顿时胸口一堵,不忍再看。但双目虽闭,心中情愫却如惊天巨浪,起伏不定,忽觉手腕倏痛,耳边传来梁萧的叫声:"晓霜......"喝声入耳,晓霜身子陡震,倏忽间,眼泪如破堤的江水,滚滚而出。
微风着地掠过,吹得遍野草木沙沙作响。时光如流,点滴滑过,虽只瞬息工夫,晓霜心中却似过去了千百年,身上的鲜血仿若凝固,全无流泻之感。这般呆了许久,仍不觉动静,她禁不住睁开双目,却见骆明绮目光若刃,正瞪着自己,心头不由一震,觑眼望去,见那柄小刀压在腕脉之上,并未割下。
忽见骆明绮神情萧索,露出苦涩之意,叹了口气,收起小刀道:"罢了!饶你这遭!"花晓霜见她忽然回心转意,心下奇怪,但又不敢询问,既然不割脉放血,便不会与梁萧分开,不由喜道:"谢谢婆婆。"梁萧眼见绝处逢生,也大大松了口气。骆明绮却两眼一瞪,怒道:"谢?谢什么?我割腕放血,摆明是要你性命。哼,你干什么不恨我骂我?就算放过你,又有什么可谢?没出息的东西,就你这糯米糕性子,怎生斗得过人家?"她满脸怒容,唾沫飞溅,手指点在晓霜白生生的额头上。花晓霜被她一顿毒骂,半晌摸不着头脑,怯道:"斗什么......我听不明白......"骆明绮怒哼一声,指着梁萧道:"我问你,你喜不喜欢这小王八蛋?"
花晓霜满脸涨红,作声不得,骆明绮又哼一声道:"我问你有没有?"晓霜瞥了柳莺莺一眼,口唇微张,欲言又止,憋了半晌,才道:"哪......哪里有了?"骆明绮冷笑道:"是么?那好,我不杀他,是看你面子。哼,若你不喜欢,我这就取他性命。"花晓霜惊道:"万万不可!"骆明绮道:"那就是喜欢了?"梁萧听得啼笑皆非,心道:"这老虔婆混账至极,天底下哪有这般问话的?"花晓霜却全无心机,着她三言两语抵得面红耳赤,螓首低垂道:"是!"又轻又细,几乎无人听得。
骆明绮哈哈大笑,转身面对梁萧,脸色又是一沉,道:"小子,老身今日就做一件美事,嘿,便宜你了。"一指晓霜道,"我把这个师侄孙送给你做老婆,你喜欢不喜欢?"梁萧不由一怔,还没答话,柳莺莺已是怒不可遏,骂道:"臭老太婆,你乱嚼舌根,不得好死,死了也要进拔舌地狱......"尚未骂完,忽觉内腑剧痛,顿时蜷起身子。
梁萧叫道:"贼婆子,又下毒么?"骆明绮怪笑道:"胆敢骂我,岂能不教她吃些苦头。哼!乖侄孙,干脆婆婆为你斩草除根,弄死这狐狸精吧!"花晓霜吃了一惊,急道:"那可不行!婆婆你答应过我,不得杀害他们!"骆明绮鼻头一耸,哼了一声,瞧着梁萧道:"好,臭小子你说,你要不要我师侄孙做老婆?"梁萧见她用毒之术出神入化,伤人于无形,一时无计可施,目光一转,却见柳莺莺神色痛苦至极,望着自己,目光凄婉,不由心中一酸:"莺莺待我情深意重,我梁萧百死莫赎,此时若是负她,岂不是猪狗不如么?"刹那间打定主意,摇头道:"前辈见谅,此事小子万难从命!"
柳莺莺听得这话,双目中蒙上一层泪光,嘴角却浮起盈盈笑意;花晓霜却怔了怔,双膝发软,靠在墙边,脸上再无半点儿血色。骆明绮不料梁萧胆敢违拗自己,勃然怒道:"如此说,你不答应了?"梁萧点头道:"不错!"骆明绮凝视着他,脸上怒意渐褪,神色阴鸷,瞅了瞅梁萧,又瞅了瞅柳莺莺,颔首道:"哼,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只喜欢长相漂亮的狐狸精!既然如此,我便把她变成个丑八怪,瞧你还喜不喜欢?"随手从头上抽出一枚铁簪,向着柳莺莺狞笑。梁萧心头一紧,刚硬之性蓦地发作,哈哈笑道:"就算她变成丑八怪,我依旧喜欢!"伸出手来,握住柳莺莺纤纤玉手,柳莺莺眼见铁簪寒光闪闪,原也甚是恐慌,但经他一握,但觉热流如炽,自他掌心直透过来,烘得心头如火,不禁冲他绽颜一笑,所有痛苦再不放在心上。
骆明绮见此情形,大为不解,奇道:"臭小子!你喜欢她不为容貌么?却是为了什么?"梁萧冷笑道:"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容貌长,容貌短,难不成因为容貌丑陋,没人喜欢?"他随口讥讽,却戳中骆明绮心头痛处,她眼中透出慑人的寒光,嘴角一撇,大袖突振,梁萧只觉五脏六腑一紧,生生挤在一处,奇痛难禁,不觉失声惨呼。
晓霜大惊,两步抢上,将梁萧搂在怀里,只见他瞠目咬牙,牙关中迸出血来。她素知梁萧性情刚烈,若非难受至极,决计不会如此作态,一时心如刀割,回头向骆明绮叫道:"你做了什么?"骆明绮冷笑道:"我将五行散加了四倍份量,瞧这臭小子能撑多久?"晓霜骇然无极,还未答话,梁萧已然忍耐不住,凄厉惨呼,双眼血丝密布,几乎变成红色。
花晓霜大惊,望着骆明绮,急道:"婆婆......"骆明绮怒道:"不许求情!哼,臭小子,我再问你,你答不答应娶她?"梁萧痛得口不成言,却只是摇头,骆明绮嘿道:"好,看你硬到什么时候?"两句话的工夫,梁萧惨叫之声越发惨厉,柳莺莺听得芳心欲碎,泪如雨下,颤声道:"你答应她吧......我......不怪你......"梁萧仍是摇头,花晓霜胸中剧痛,凄然想道:"他终究喜欢柳姊姊......以前种种,都是......都是我痴心妄想了......"一时百感交集,伏在梁萧胸前呜呜大哭。
"五行散"份量增加四倍,四加一得五,即是先前五倍,是为五行散用药之极。其药效并非以一乘五,厉害五倍那么简单,而是合于五五梅花之数,较之先时厉害了足足二十五倍,故而过此份量,人畜必死无疑。中毒之人,直有万蛇噬体之痛,百蚁钻心之痒,诸般痛苦层出不穷,换了常人,决然抵受不住,猝死当场。梁萧自幼练武,体质奇特,心志坚强更是世所罕有,但遭此毒刑,也觉难以忍受,时候一长,不由得涕泪交流;二女看得触目惊心,一齐向骆明绮痛哭哀求。岂道骆明绮也是遇强则强的乖戾性子,梁萧越是顽强,她心肠越是刚硬,不见高下誓不罢休,脸色铁青,不理二女求告,只想道:"看是你厉害,还是老身毒药厉害!"
这次毒性来得猛烈之极,梁萧虽是宁死不屈,仍被弄得死去活来。不一阵,惨叫的气力也没有了,唯有阵阵奇痛汹涌如潮,几经晕厥,几度痛醒,偏偏又不能速死,其中滋味,较之当日华山之上阴阳龙战之苦,还要难受几分,他忍耐不住,几欲开口认输,但目光每每扫过柳莺莺,到嘴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般生死两难,不消片刻功夫,梁萧已是奄奄一息。花晓霜手把脉搏,但觉他脉息渐趋衰弱,距死不远,自己空有一身医术,却偏偏没有半点办法,心头一急,只觉体内寒毒蠢蠢欲动,身子阵阵酸软,不禁瘫在梁萧身边,心中好不凄然:"萧哥哥倘若死了,我又何必再活,这寒毒来得真好,死在他身边,我也心满意足了。"想到此处,忧愁略减,隐隐有些欢喜,幽幽看了梁萧一眼,但见他面上肌肤扭曲得不成样子,几乎辨认不出,顿觉一阵心酸,不忍再看,闭上双目,心想:"五行散名为五行,也该不离五行吧?阴阳五行为医家之本,唉,可惜医术只为活人,这五行散却只会害人!"想到此处,思及那日崂山之中,与梁萧相依相偎,以医家五行之道解读仙家秘笈的的情形,当此生离死别之际,那份温馨涌上心头,情难自禁,喃喃念道:"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故天有日月,地成虚实,人分男女,兽为雌雄。阴阳运作,从无休止,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亏蚀......"
这几句正是《紫府元宗》开宗明义的总纲,花晓霜心情所至,只顾在梁萧耳边絮语。所谓回光返照,此时此刻,梁萧虽处垂死之境,心智却忽转清晰,花晓霜的话一字一句,犹如晨钟暮鼓,敲击耳畔。梁萧猝然一惊,脑中似若黑夜之中劈过一道长长闪电:"天地万物,不离阴阳!五行散也是万物之一,怎能跳得出阴阳......"想到这里,若有所悟。
骆明绮正自得意,忽见梁萧阖目闭口,再无声息,再看晓霜也闭了眼,口中念念有词,不觉心头微惊:"糟糕,老身只图快意,竟将这小子弄死了......唔,小丫头叽叽咕咕,又捣个什么鬼?"但想始终不能令梁萧屈服,大为扫兴,走上前去,想要狠踢他几脚解气。哪知尚未抬脚,梁萧双目倏张,一跃而起,双掌齐出,向她迎面拍来。骆明绮不防他诈尸暴起,大惊失色,不及转念细想,向后奋力跃出。
换了平日,梁萧这一掌奇兵突出,天下无人可当。但此时他饱经荼毒,经脉五脏大受摧伤,出手较之往日慢了八分。骆明绮这一跃堪堪避过,但事出突然,胸口终究被掌风扫过,郁闷难当,心头惊怒,深深吸一口气,厉声怒叱,便要下毒反击。
岂料就在她呼吸之间,忽地嗅到一缕异香,对骆明绮而言,这气味再也熟悉不过,一时惊骇欲绝,脱口叫道:"五行散......小子,你怎么......怎么......"才说两句,毒素已然发作,内腑阵阵痉挛,奇痛难忍。但她长年与毒为伍,抗毒之能极强,虽然中毒,却未软倒,匆忙倒退两步,伸手入怀,去摸解药。这几下变化甚奇,晓霜与柳莺莺见此情形,都是惊多于喜,各自圆瞪妙目,微张檀口,一时再也合不拢来。
原来梁萧生死关头,悟出道理,当即强忍痛楚,将五行散当作内息,神意默运,分辨阴阳。他这一推断,实为异想天开,却又偏偏暗合至理。要知"五行散"取自蚩尤树汁,树木汁液便如人体气血,运行之道,的确不离阴阳五行;骆明绮深谙其妙,故而以"五行"命名。只不过人体气血之行为正五行,而"五行散"却是反五行,正反相克,是以处处压抑五脏,使得人痛苦难熬。
悟通此节,梁萧当即神与意合,逆转阴阳,阴脉生出阳气,阳脉中生出阴气,浑身气血违反常理,以反五行之道运转,一身上下仿若蚩尤树一般,与"五行散"融为一体,毒素真气两两相合,痛苦之感也顿时消散了。梁萧运功之际,觉出骆明绮逼近,便佯装死透,待她近前,突然发难,将"五行散"化作真气逼出掌外,杀了毒罗刹一个措手不及,眼看她伸手取药,岂能容她得逞,不顾身子虚弱,一声断喝,左掌划了个半弧,呼地拍出。
骆明绮正要闪避,梁萧右手倏晃,后发先至,抢在左掌之前,一指点在她"极泉"穴上,哪知才触衣衫,便觉痛痒难当,急急缩手。定睛一瞧,指尖已变紫黑,心知这老太婆一身是毒,不留神又中了暗算。当下暗骂自家糊涂,却见那毒发作快极,呼吸间,一条手臂已成青紫,他不及转念,双足撑地,向后翻转,依照方才所悟心法,驱使剧毒透过经脉,穿掌而出,呼地扫地而过,掌下草木如被烈焰焚过,丈余方圆尽变酥黑。
梁萧眼见毒性霸烈至斯,心头暗惊,抬眼一看,只见骆明绮掏出解药,颤巍巍便要举手服食,立时喝道:"休想!"手掌奋力一撑,身形夭矫,翻身逼上。骆明绮见他少退又进,动静如常,浑然没有中毒之象。心中凛然,不及解毒,挥袖间放出三种奇毒。此时梁萧信心十足,依样画葫芦,玄功默运,顷刻间又将三种剧毒一一逼出。要知骆明绮武功平平,所恃唯有剧毒,这会儿一再无功,饶是她久经世事,也不由心生慌乱,双手乱舞,将身上所藏剧毒纷纷撒出,十丈之内草木尽枯。
梁萧惨遭毒刑,身子大为受损,此时既要攻敌,又要逼毒,不过数招,便觉浑身脱力,空负一身绝学,十成中却使不出半成。一连数次,骆明绮都是伸手可及,却偏偏差之毫厘,无法将她制住。梁萧心中雪亮,此时若让老太婆服下解药,万事俱休。当下咬牙苦撑,死缠烂打,绊着骆明绮,只不让她腾出手来解毒 。
二人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压得四周药草一片狼藉,举手投足似乎甚为笨拙,但其中凶险之处,却远非常人所能想象。短短半炷香光景,梁萧遭遇奇毒三十余种,换作常人,死上百次也是不枉。但"五行散"本来取自蚩尤树,此树天生异种,汲取万毒精血,化为根、枝、花、果、叶五毒。故而天下毒物之性,都脱不出这五毒樊篱。梁萧神功妙悟,既能将"五行散"逼出,天下万毒,皆不能侵。一时兵来将当,水来土掩,体内真气流转,浩浩若水,毒药入内,便如小舟,梁萧以水载舟,轻轻巧巧便送出身外了。
只片刻功夫,骆明绮随身药物用尽,眼见梁萧有若神助,仍未中毒。一腔惊怒化作无穷恐惧,除却避让,再无别法。此时二人全凭意志支撑,骆明绮斗志一衰,"五行散"发作更快。要知这旷世奇毒炼成之后,骆明绮自家还是头一遭品尝,但觉五内如焚,果真有些不大好受。摇摇晃晃让过梁萧一拳两腿,忽地一个支撑不住,踉跄坐倒。此时梁萧也是强弩之末,虚弱不堪,骆明绮突然坐倒,大大出乎意料,招式用老,顿时一扑落空,伏在地上大喘粗气。
骆明绮情知到了紧要关头,忍痛咬牙,聚起浑身气力,举起药瓶向嘴边凑去。梁萧咬咬牙,身子贴地蹿出一尺,伸手将她胳膊死死扳住,两人手上较力,口中也毫不相让,一个骂道:"兔......崽......子......"一个骂道:"死......虔......婆......" 虽是上气不接下气,但怨毒之意,各不稍减。
二人这边殊死相搏,晓霜却看得傻眼,忘了动弹,柳莺莺又气又急,不觉怒道:"你......你这呆鸟,站着作甚......还不快......快去帮忙......"话一出口,厮斗二人同时醒悟,此时场上四人,唯有花晓霜尚能动弹。梁萧顿觉胜券在握,心头狂喜,哑声笑道:"......晓霜......按住她......夺......夺解药......"骆明绮惊怒交加,急声道:"......女娃儿......我为你好......快给我解毒......婆婆做主......让他......让他娶你......"梁萧怒道:"......放你......妈的......屁......"骆明绮冷笑道:"......女娃娃......倘......倘若救了那个女的,她比你美......臭小子怎会娶你?只......只会娶她了......"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晓霜听得晕头转向,怔了怔,叹道:"萧哥哥,婆婆,你们别斗气啦,大家扯一个直,和和气气岂不更好?"走上前去,向骆明绮说了声,"得罪。"挥指点了她几处穴道。骆明绮大怒,正要喝骂,却见花晓霜拿起解药,送到她嘴边。梁萧初时见她点穴,不觉微笑,此时一瞧,不禁转喜为怒,叫道:"晓霜......你怎么......怎么......"两眼瞪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花晓霜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望着手中瓷瓶,心道:"这便是五行散么?"此时此地,她拿着此物,无疑手握生杀大权,其他三人屏气凝神,死死瞧她。柳莺莺一颗心冷如冰雪:"完了,落到这小贱人手里,还能活么?"骆明绮体内奇毒一解,痛苦大减,桀桀笑道:"女娃儿,算你还有良心。所谓一不做,二不休。这狐媚子花枝招展,只要活着,休想臭小子要你!哼,男人都是好色之徒,不若解了婆婆穴道,婆婆出手弄死她,让这臭小子死心塌地娶你......"
此时梁萧已聚起少许劲力,听得恼怒,忽地一手探出,掐中骆明绮脖子,骆明绮气不能出,顿时两眼翻白。花晓霜急忙拉开梁萧,顺手封了他两处穴道。梁萧不料她但敢如此,惊怒交迸,怒道:"好啊,你听了这老虔婆的浑话,真要对莺莺不利?"花晓霜一愣,摇头道:"我......我哪有......我......"
梁萧截口道:"没有就好,你解了我的穴道,让我宰了这老虔婆。"花晓霜又是一愣,心道:"萧哥哥性如烈火,吃了这许多苦头,岂肯与婆婆甘休?倘若放了他,婆婆必然没命,唉,但若放了婆婆,她脾气古怪,又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一时踌躇难决,想了想,对梁萧道:"萧哥哥,你须得答应我,脱身之后,不要再与婆婆为难!"梁萧一愣,怒火升腾,冷冷道:"这算是胁迫我了?"花晓霜见他神色,不由心头苦涩,但仍摇头道:"你答应我,我便放你。"
梁萧生平从未遭受这般折磨,早已气得发昏,再见花晓霜一再袒护骆明绮,更如火上浇油,脑子一热,咬牙道:"好呀,今日我便说个明白,你现今若不放我,从今往后,我再不理你!"花晓霜身子剧震,只觉一阵冷流涌遍全身,心道:"是呀,我一个病女孩儿,性命朝不保夕,更远不及柳姊姊美貌,你终归要娶柳姊姊的,再不理我也是理所应当的......"心中越想越苦,泪影婆娑,恨不得当场大哭。梁萧话一出口,便有几分懊悔,又见她泫然欲泣,心头顿时软了,叹道:"晓霜,你放开我,以前种种我都不怪你......"骆明绮打断他道:"女娃娃,不要听他花言巧语......咳咳......男人信不得......咳咳......"她屡屡折磨梁萧,心知他一旦脱困,自己必无生理,心头一急,痰气上涌,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花晓霜望了她一眼,猛然定下决心,缓缓道:"萧哥哥,对不住,即便......即便你再不理我,我也要你答应。"梁萧软硬兼施,都难逼她就范,气得口不能言,半晌才缓过气来,怒道:"小糊涂蛋,维护这挨千刀的老贼坯,有你什么好处?"骆明绮听得大怒,叫道:"我呸,你这小贼坯才挨千刀,挨万刀......不得好死......"梁萧双目喷火,骆明绮也毫不相让,与他瞋目对视。
却听花晓霜叹了口气,道:"萧哥哥你知道么?无论如何,我也不肯见你杀人。只要你答应不伤婆婆,我便放你。"梁萧默然一阵,侧目看去,只见柳莺莺奇毒未解,神色痛苦,猛地咬牙道,"好,算你狠,就这么说定!"花晓霜见他眼中怒火,心儿一颤,点点头,对柳莺莺道:"柳姊姊,你呢?"柳莺莺微一冷笑,淡然道:"梁萧怎样,我......我便怎样......"目光温柔如水,脉脉瞧了梁萧一眼。
花晓霜瞧得心酸难忍,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一时不敢再看二人,掉头对骆明绮道:"婆婆,你也要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也不许用毒害人!"骆明绮嚷道:"那怎么成?"花晓霜叹道:"婆婆你若不答应,我便不放你。"骆明绮性情刚烈,本想说:"不放便不放。"谁知与晓霜目光一交,又将顶撞言语生生咽了回去,闷声道:"好,权且依你!"
花晓霜点点头,先给柳莺莺解了毒,又给梁萧与骆明绮解开穴道。梁萧看了晓霜一眼,微微冷笑,双手撑地,颤巍巍站起身来,花晓霜伸手要扶,却被他摔开。只见他步履踉跄,扶起柳莺莺,头也不回,向谷外走去。
骆明绮怒道:"臭小子,你敢这样走了?"梁萧冷笑一声,只是走路。骆明绮大怒,跳着脚正要叫骂,却听晓霜低声道:"婆婆,罢了......"回头一看,但见她眉眼通红,泪水只在眼眶里打滚,不由胸中一痛,叹道:"乖女,你适才一心维护婆婆,婆婆很承你情,故而更不能让臭小子与那狐狸精搅在一起。唉,可惜,可惜你逼我发了那个狗屁誓言,从今往后,婆婆再也不能用毒,唉,若不用毒,怎么才能帮你?"
花晓霜摇手道:"婆婆别说啦,萧哥哥与柳姊姊天生一对,本来就很般配,我身上有病,活不长的,若强要喜欢萧哥哥,只会误他一生幸福。"骆明绮本是一心帮她,听得这话,好生没趣,没好气道:"既然这样,你哭丧着脸干什么?"花晓霜再也忍耐不住,垂头哭道:"我虽这么想......但不知怎地,心里还是难过......"泪水扑簌簌滑落面颊,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骆明绮呆然片刻,叹道:"真是个傻丫头。"伸手将她揽入怀里,进了小屋坐下,柔声道:"乖女,婆婆给你说,世上什么都可以让来让去,唯独情之一物,决计不能让的。唉,即便一时让了,今后也会后悔。"她抬头望了望天,幽幽叹道,"许多年前啊,婆婆也曾与你一样,喜欢一个男子。我们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他......嗯,待我实在很好,就像亲妹子一样;我呢,也很爱与他在一起,须臾也不想离开。唉,那时婆婆真傻,竟以为能够这样过上一辈子......"说到这里,骆明绮语声忽然一哽,老眼中闪着泪光,鼻尖又湿又红,过了一阵,方才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可是啊,有一天,门上忽然来了个女子。她生得俊俏,眼儿大大,眉儿弯弯,腰身也细细的,就跟杨柳似的,唉,婆婆我......万万比不上的。那冤家见了这女子,一下就喜欢上了,娶她做了妻子。从此以后,他就很少理我了!我不知......唉,不知哭了多少次,但也没有法子,他与那女子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快活。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心中便想,只要他快活,我受些委屈,也算不得什么,于是悄悄离开他们,趁夜一个人走了......"说到这里,不由默然。花晓霜听她说起生平憾事,心生怜悯,忘了自身,凝神倾听,听她住口,不由问道:"后来呢?"骆明绮叹道:"还能怎样?我离开心爱之人,自是十分悲伤,在江湖上东飘西荡,游历了许久。忽有一天,我忍受不住思念,悄悄回去,哪知......哪知暗地里一打听,才知道数年之前他便死了。"
花晓霜惊道:"怎会这样?"骆明绮冷道:"这就叫报应,世上男子都爱美女。哼,那些女子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勾引男人,常言说得好:‘家有丑妻当个宝,美貌妻子多烦恼’!"晓霜听得一愣,脱口道:"莫非......莫非那个姑娘勾......"她终究面嫩,期期艾艾,说不出口。骆明绮脸上刻满怨毒,咬牙道:"你说得对,那贱人淫荡无耻,可恶至极。我师兄忙于治病救人,无暇陪她,那贱人便见异思迁,跟着师兄一个病人私奔逃了。师兄他......他怎受得了这般打击,痛不欲生,一病不起。他本有通神的医术,活人无数,却偏偏不肯自救。你知道那种滋味吗,明知如何医治,却不愿自救,明知如何活命,却活活病死在床上。人死或许还能复生,但心死了,却没半点法子......不论医术多高,也没半点法子......"说到此处,她双眉一扬,一拳击在地上,恨声道,"事后,我千方百计寻着那对奸夫淫妇,让他俩号了三天三夜才慢慢死去,可又怎么样?就算让她们号上三百天,师兄还是不能活过来。你说,若我一早狠心,偷偷将那贱人毒死,师兄哪会死呢?他......他哪里会死呢......"眉头一颤,两行浊泪滚滚落下。
花晓霜听得心惊胆战,心想:"她一口一个师兄,莫非就是我那师祖么?师父从不提及师祖,敢情是有这么一段丢人的事。唉,与婆婆相比,我这境遇又算得什么?"骆明绮哭了一阵,冷静下来,拭了眼泪,对晓霜道:"所以乖女啊,什么都能让,唯独这情是不能让的。"花晓霜无言以对,只得道:"但柳姊姊不是那种人!"骆明绮冷笑道:"美貌女子都不可信,嗯,你等着。"说着钻入内室,取出个四四方方的镔铁匣子,得意笑道:"臭小子虽然奸猾,却忘了一个破绽,我虽立誓不再用毒,但你却大可一用。"她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尺见方,四寸来厚的一本书来,随手翻动,却见纸张不知是何物所造,薄如蝉翼,上面书满蝇头小楷,旁有彩色图谱,画着禽兽虫豸,花草树木,林林总总,栩栩如生。
骆明绮道:"我与你师祖各有所长,他医理精深,我则喜好钻研药材,平生踏遍八荒,无所不至,搜罗了许多奇花异草。这部《神农典》便是婆婆一生心血所聚,其中许多物性药理,都是前人没有说过的。"说着塞到晓霜手里,嘿然道,"其中更有诸般炼毒使毒的法子,你多多钻研,觑着时机,将那狐媚子偷偷结果了,包管那臭小子看不出半点痕迹。"花晓霜原本心痒,颇想一观,但听这话,不由骇然道:"那怎么成,我......我不能害人的。"骆明绮两眼一横,正想发怒,转念又耐住性子,丑脸挤出一丝笑意,对晓霜道:"其实,我还别有用意,你是吴常青的弟子,自然精于医理,若能以他传你的医理,活用这其中的药物,说不准能治你的九阴毒脉。再说,毒药好比武功,用之为善则是好的,用之为恶便是恶的。"花晓霜听得这话,方才接下铁盒,躬身道:"如此多谢婆婆啦!"
骆明绮心中暗笑:"若你当真喜欢那臭小子,早晚要妒火攻心,铲除情敌,嘿嘿,到那时候,我这《神农典》才是妙用无穷。"心中这么想,但怕晓霜固执,口中却不透露半点,挥手道:"好了,你去吧。"花晓霜奇道:"去哪里?"骆明绮冷笑道:"我不是说过么?情之一物,决不能让!"花晓霜一怔,寻思道:"是啊,倘若真如婆婆所说,柳姊姊日后对萧哥哥不好,我岂不要同婆婆一样,懊悔终生么?"一念及此,心中陡生不安,匆匆别过骆明绮,向南走去。
花晓霜不敢再从蚩尤林经过,绕了两里路程,上了一处弯曲曲的山道,扶着峭壁走了数步,忽听前方响起柳莺莺的声音道:"明明说了不理她,又要折回去,你这算是什么?"语声之中大有愠怒之意。只听梁萧说道:"我方才一时气愤,难免说了些胡话,当不得真。"柳莺莺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但你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了话就该算数!"梁萧道:"那我就不作男子汉大丈夫,做个小厮好了!"柳莺莺怒道:"呸,你......你又要无赖了?"梁萧道:"无论如何,方才我也不对,老虔婆狼虎之心,我......我不该将她丢在那里。唉,我只当她会跟来,哪知她听信我的浑话,傻站着不动......倘若有什么闪失......我......"说到这里,嗓子已然低哑了。柳莺莺冷笑道:"她那么阴险狡诈,怎么会有闪失?"梁萧扬声道:"你说她别的还好,说她阴险狡诈,却是胡说八道!"柳莺莺道:"怎么不是?不说先前医治蛇咬之事,后来我与老虔婆都中了毒,她却先救老虔婆,迟迟不来救我,害我白白挨了好些痛苦,这分明就是故意拖延。哼,她脸上假扮善人,心中却尽是阴谋诡计。"
梁萧略一默然,叹道:"晓霜为人我最清楚,她必不是有意害你。"柳莺莺气道:"你相信她,就不相信我么?"梁萧道:"你机心多多,有时我也猜测不透,但晓霜心如白纸,一望便知根底。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信她不会害你!"柳莺莺默然半晌,道:"好,我再问你,你当真这么相信她吗?"梁萧决然道:"不错!"
花晓霜始终屏息倾听,听到此处,忽觉一股热流直冲面颊,双目酸楚难忍,猛地靠在山壁上,放声大哭,所有委屈都化作泪水涌出,心中直有说不出的快美。蒙眬中忽见不远处人影闪动,梁萧快步走来,急声道:"是晓霜么?"语中大有喜气,走上前来,拉住她手,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哎......你哭什么,莫非老虔婆欺负你了?他妈的,我这就去寻她,新仇旧恨一并清算。"怒冲冲拔足便走,花晓霜忙拉住他,拭泪道:"你别去,不干婆婆的事,我......我只是心中高兴,忍不住就哭了!"
梁萧见她安然无恙,喜不自胜,不再固执,佯嗔道:"傻丫头,高兴就该笑笑,哭什么哭?"晓霜也忍不住破涕为笑。抬眼望去,只见柳莺莺站在远处,面罩寒霜,神色大为嗔怒,当下莲步轻移,走上前去,低声道:"柳姊姊,我......我方才仔细想过。你说得是,那时候,我虽没害你的念头,但也不大愿意救你。萧哥哥为你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也不肯屈从......是以看你受苦,我......我便有些欢喜。"说着面红耳赤,几乎抬不起头来。柳莺莺不料她坦然承认,略一怔忡,瞥着梁萧冷笑。
花晓霜叹了口气,又道:"可是没法子,无论我怎么开解自己,心里也放不下萧哥哥。唉,婆婆她说得对,什么都可以让,唯独情之一物,我不能让的。"说着抬起头来,双目之中,竟流露出几分少有的倔强。柳莺莺没料到她说出这等话来,杏眼含煞,凝注在她脸上。
二人对视半晌,柳莺莺忽地点头道:"好,你明刀明枪说出来,算你还有些骨气。梁萧,既然话已挑明,你怎么说?"二女目光一转,齐齐投向梁萧。梁萧神色怔忡,看看晓霜,又看看柳莺莺,心道:"阿雪死后,我本已心如死灰,今生也不想再提这个情字,没料到还是陷了进来。"想着叹了口气,低头不语。柳莺莺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气恼,咬牙道:"那好,再给你三日,三日之后,必须做个了断,要么她走,要么......我走!"说罢转身便走。花晓霜低下头,移步跟在她身后。
梁萧心神恍惚,呆立半晌,眼看二人消失在山道尽头,只得叹了口气,暂且跟上,走了数步,忽见晓霜背上铁匣晃来晃去,不由问道:"晓霜,你背着什么东西?"晓霜道:"这是婆婆送我的一部药典,里面记载了许多神奇药物。她说善而用之,或许能够治我的寒毒。"梁萧蹙眉道:"老虔婆的东西,可得留个心眼。"花晓霜叹道:"婆婆本性是好的,只是命运乖戾,害她受了许多苦楚,才会变成今日这样。"
梁萧见她如此天真,大不了然,却也不好迫她,默默走了十来步,胸中闪过个念头,忽道:"晓霜,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对你有些好处。"晓霜笑道:"什么法子?难道你也懂医术么?"梁萧摇头道:"你可知道我身中‘五行散’,为何能够不药而愈?"花晓霜奇道:"我也纳闷呢,你快说说,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柳莺莺也颇好奇,不由放慢脚步,侧耳倾听。梁萧便将自己悟功逼毒之事述了,笑道:"这法子玄妙异常,说不定能将‘九阴毒脉’逼出来。"
花晓霜摇头道:"那可不成,九阴毒脉是胎里带来的,与我血肉相连,仿若手足,若要逼走阴毒,岂非连九大阴脉也去掉了么?若没了九大阴脉,那人又怎么活呢?"梁萧愠道:"五行散一入人体,何尝不与五脏相融。老虔婆不也说过么?‘九阴毒’与‘五行散’毒性相类,我这法子能逼出五行散,未始不能逼出九阴之毒。"花晓霜无奈,只得道:"既然如此,我就权且试试!"
梁萧便将心法一一说出。要知经历此劫,他内功更上一层楼,其运用之妙,不仅已得《紫府元宗》神髓,更有超越之势。花晓霜曾解过《紫府元宗》,并且精通脉理,闻言大有所悟,沉吟道:"萧哥哥,听你这一说,或许真有效用!"梁萧知她言不轻发,言必有中,喜道:"此话当真?"花晓霜道:"萧哥哥,你这个法子,便如峰回路转,别有洞天。倘若融入医道,从今往后,不知能救多少人呢?"她越说越喜,玉颊生晕,好似白玉上抹了两抹胭脂,平添妩媚。
这月余时光,梁萧只见她郁郁寡欢,如此喜态,却是破题儿头一遭见着,再瞧柳莺莺,不觉心向下沉,又生懊恼。三人俱不言语,沿着山道,默默行了一程,忽听下方传来刀兵相交之声。低头望去,只见数十名元军正追逐几名宋人,双方且战且走,钻入蚩尤林的浓雾中。三人暗叫不好,果不其然,雾中蓦地传来惨叫之声。三人方才死里逃生,此时听得叫声,如同身受。梁萧见晓霜面有不忍之色,便道:"不能见死不救,须得想个法子。"花晓霜取下铁匣,拿出《神农典》来,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画的一株草木,说道:"这便是旱魃草。此草生于蚩尤树附近,处高向阳。燃烧此草,能生异香,克制蚩尤树的怪雾。"柳莺莺斜眼瞧去,见那"旱魃草"色泽淡黄,纤弱不堪,皱眉道:"这般细小的草儿,成得了事么?"花晓霜道:"万物各有其能,也有其不能。就好比苍鹰不能涉水,游鱼不能飞翔。旱魃草虽然细小,却能克制这万毒之王。"柳莺莺见她面对自己谈吐从容,再无先时的窘态,心中老大不快,只恨她言之有理,反驳不得。
梁萧道:"这里毗邻蚩尤林,而且地势甚高,大家分头找找,或能寻到。"三人分头觑看,花晓霜蓦然喜道:"这里了。"伸手从崖缝间拔出一株鹅黄色的小草,一尺长短,茎生六叶,两枚叶片抱一颗嫩绿珠子,与《神农典》所绘一般无二。
此时梁萧也在近旁觅到三株旱魃草,便绑于枯木中点燃,又折了一根木棒,攀岩而下,深入怪雾之中,花、柳二女放心不下,随在他身后。火把中异香飘散,浓雾遇火而开。梁萧行了数十步,沿途俱是尸首,并无一个活人,寻思道:"到底延误了时辰,怕是没有活人了。"念头方起,便听远处传来细微呻吟声,当下循声寻去。怪雾一散,地上毒物纷纷窜逃。三人虽是二度入林,仍是触目惊心。走了十来步,但见前方扑着两人,大半个身子已被毒蛇爬满。不待梁萧走近,群蛇四面散开,露出二人身子,却是宋人装束。梁萧上前触摸,但觉二人气息未绝,只是面皮淤肿,辨不出容貌。晓霜伸手探脉,说道:"他们被毒蜂蛰伤,逃到这里便已昏厥,并未遭受蛇蝎噬咬,是以尚未致命。"
梁萧见火把燃烧过半,再若耽搁,只恐火把燃尽,自己三人又被困住,便道:"出林再说。"当下将火把交与柳莺莺,自己挟起二人,退出林外。此番他让晓霜留下医治二人,自己另采旱魃草,燃起一根火把,与柳莺莺重入雾中走了一遭,再也不见幸存之人。反身出林,却见那两名宋人早已苏醒过来,躺着喘气,脸上淤肿也消退许多。梁萧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何嵩阳,另一人却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幼帝之争
花晓霜见二人出林,起身道:"他们好多了。"梁萧点点头,尚未开口,却见何嵩阳支撑着坐了起来,哑声道:"几位恩公,相救之德,何某没齿不忘。"梁萧听他说话客气,心中怪讶,定睛细瞧,才发觉他被毒蜂蛰了脸,眼皮肿胀,不能视物,是以瞧不见自己是谁。
梁萧心念忽动,压着嗓子道:"好说,你们为何会被元人追杀?"他着意掩饰,何嵩阳没听出他的声音,默然半晌,长叹道:"唉,大宋当真完啦!不隐恩公,区区姓何名嵩阳,以前江湖上小有名气,这位则是靳文靳公子。我二人本是云殊云大侠的部下,此次从崖山突围出来,四处召集救兵,怎料一无所获,反被元人一路追杀至此。"
梁萧奇道:"宋军在崖山?"何嵩阳惨笑道:"也快到头啦!原本云大侠屡败鞑子水师,鞑子被逼无奈,专程自北边调兵增援。两军对阵,正是紧要关头,那些王八蛋官儿却来害他,有人跟鞑子私通,将城池献了,有人则心怀嫉妒,怕云大侠成了大功,专扯他的膀子,甚至不让他入朝见驾。唉,云大侠孤掌难鸣,连吃了几个败仗,退到崖山的海上。"
梁萧沉吟道:"入朝见驾,大宋还有皇帝么?"何嵩阳道:"自然有的,如今也被困在崖山。"梁萧忍不住道:"是益王还是广王?"何嵩阳听得这一问,不觉疑窦丛生:"此人怎知圣上早年封号?"忽地向后一缩,挽住靳文之手,嘿然道:"至于益王广王,我便不知了!"
梁萧瞧破他的心思,情知再也问不出真话,便道:"先出了山再说!"扶起二人,一同出山。到了山前路口,说道:"此地向东直走,可上官道,但如今元人势大,出去有死无生。你们不妨寻个隐蔽处,躲上几日。"靳文双眼尚能视物,但不认得梁萧,当即谢过,扶着何嵩阳向西面一处山坳走去。
望着二人走远,三人转身前往官道,尚未走近,便见前方搁着数具尸首。梁萧遽然一惊,施展轻功赶至官道处,却见大路之上,也躺着几具宋元士卒的尸体,钢刀断矛四处散落。却不见了花生的影子,梁萧心往下沉,急声叫道:"花生,花生......"叫到第二声,嗓子已然哑了。正自焦急,忽听道旁树丛中窸窣作响,忽地钻出一个圆乎乎的光脑袋来,贼眼溜溜,不是花生是谁,梁萧见状,松了口气。
此时晓霜与柳莺莺随后赶至,见此情形,也是诧异,花生见了三人,也喜道:"你们回来啦,俺还以为你们把俺忘了!"说着牵了胭脂、快雪,背着行李走出树丛。梁萧接过行李,问道:"怎么回事?"花生苦着脸道:"俺坐得好好的,忽然来了许多凶巴巴的人,打着架一路过来。俺一害怕,就牵着马呀驴的躲到树林里,就看他们砍呀杀的,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俺趴在林子里,大气也不敢出。"
梁萧心知必是元军追赶何嵩阳一行厮杀至此,叹了口气,拍了拍花生肩头,道:"亏你机警,躲得及时。"晓霜也夸了花生几句。花生心中得意,挠着光头,呵呵直笑,忽地想起一事,转头对柳莺莺道:"你这马可真凶,几乎比你还凶呢。"柳莺莺秀眉一挑,嗔道:"小贼秃,你敢骂我?"花生一怔,摇头道:"俺不是骂你,俺说的都是真话,方才我拉它躲避,却被它踢在这里。"他指指臀部道,"还有个蹄子印呢,你不信呀,俺脱给你瞧。"说罢伸手便解裤带。柳莺莺玉面涨红,怒道:"瞧你个大头鬼,你......你敢脱裤子,我......我便杀了你。"花生见她如此恼怒,大觉纳闷,住手道:"这样说,你就是信俺啦!"柳莺莺不由一怔,若说不信,这小贼秃便脱裤子,若是说信,岂非自承很凶,端端无言以对,心中气闷之极,顿足掉头,撅嘴生气。
她气了一阵,转过身来,正想臭骂花生两句,忽见梁萧坐在道边,抬头望天,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柳莺莺蛾眉微颦,问道:"梁萧,你怎么啦?"梁萧苦笑道:"我从山上下来,始终想着一件事情。"
柳莺莺道:"什么事,是......是三日后的事么?"她暗忖梁萧必是为三日后取舍之事烦忧,谁料梁萧摇了摇头,道:"莺莺,倘若一个孩子叫过我叔叔,如今又遇上性命之危,换了是你,你怎么做?"柳莺莺不假思索,脱口便道:"那还用说么?自然是奋力相救了。"
梁萧目光闪动,微微颔首。柳莺莺嗔道:"你古古怪怪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梁萧一拂衣衫,忽地站起身来,缓声道:"莺莺,我将晓霜托付给你,请你好好照看她。"
柳莺莺听得一愣,但见他神色郑重,全无嬉戏之态,不由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哼,我为什么要照看她,我恨不能杀了她才好。"梁萧一愣,只听晓霜轻声道:"萧哥哥,你......为何这么说?你......你真的讨厌了我么......"梁萧侧目望去,但见她眉眼通红,心知自己一言不当,又要惹她垂泪,不觉心一沉,叹道:"莺莺,晓霜,便如方才所言,那个叫我叔叔的孩子如今身处绝境。他向我叩过头,我也曾答应过,保他周全。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无信,更何况......"说到此处他胸中大痛,缓缓道,"他能活到今日,全赖我妹子阿雪出生入死,舍命换来,若不能将这孩子救出,我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她?"说到此处,一股热血汹涌而上。
柳莺莺与花晓霜与他双眼一触,各各低下头去。但只刹那间,柳莺莺又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那好,我跟你一起去救人。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梁萧一怔,还未答话,却听晓霜也道:"我也一样。"她语声虽然轻柔,眉间却有一股决绝之意。梁萧被二人这般望着,只觉四道目光似若四把锥子,扎得心中刺痛。沉默许久,但见二人全无退缩之意,只得道:"也罢,若是如此,凡事便要听我吩咐。"
花晓霜得了这话,长长吁了口气,放下心来。柳莺莺冷道:"这才是了,三日之内,你若不给一个答复,休想丢下我。"梁萧苦笑摇头,向花生道:"花生!你怎么说?"花生耳里听得清楚,心中却不明所以,摸摸光头,道:"你们去哪里,俺就去哪里!有吃有喝就是好的。"柳莺莺一指头戳在他光头上,呸道:"算你小秃驴说了句人话,你若不敢去,我一百个瞧你不起!"花生摸头憨笑,梁萧却知此行凶险异常,若得此人相助,可多几成胜算,当下含笑道:"如此甚好,届时只怕还要仰仗你呢。"
计议已定,方要启程,梁萧心念忽动,对三人道:"你们在此等我一阵。"不由分说,快步进了山中。三人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他回来,柳莺莺大为惊疑:"这冤家莫非趁机遁走,独自行险去了?"越想越急,一跌足,起身便欲入山寻找,就当此时,忽见远方山峦之间,浓烟滚滚,冲天而起。正自惊疑,忽见梁萧大步流星,奔了回来,顿时又惊又喜,迎上嗔道:"小色鬼,你去哪里了?"一把揪过梁萧,狠狠打了一拳。梁萧捂着肩头痛处,笑道:"我去蚩尤林了。"
花晓霜奇道:"又去做什么?"梁萧道:"我放了一把山火,将那鸟林子烧了,老虔婆害我不浅,也算是讨个公道。"柳莺莺喜道:"好呀,虽不能讨回本钱,讨点利息总也不错。"
花晓霜举目望去,但见浓烟越发浓重,她怔怔瞧了半晌,忽地叹道:"蚩尤树天下奇木,如此灭绝,忒也可惜啦!"梁萧冷笑道:"诱杀万千生灵,以成一己之私。此等歹毒物事,留之何益?"花晓霜低下头去。梁萧却怕骆明绮寻来,缠夹不清,催促三人上路。一行人披星戴月,连夜兼程。梁萧沿途拾拣被人丢弃的弓箭枪矛,修理妥当。次日清晨,抵达崖山附近,他促马上了一处小冈,极目眺望,只见大洋如靛,浩荡无涯,宋元战舰陈列海上,旌旗分明,状若无数具细小玩偶,随波荡漾,起伏不定。
柳莺莺与他合乘一骑,见状奇道:"梁萧,宋人战舰还要多些,怎会败了?"梁萧摇头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元军阵容整肃,壁垒森严,战舰大小相宜,一东一西势成犄角;宋军截然相反,大舰与小舟杂陈,军船和民船为伍,阵势混乱,不能成军。倘若一战不利,前阵受挫,后军必然溃败,再无挽救余地。奇怪,云殊颇通兵法,怎会恁地糊涂?"皱眉沉吟,好生不解。
柳莺莺白他一眼道:"说得蛮好听,难不成你会打仗么?就会说嘴罢了。"梁萧微微苦笑,还未答话,却听花晓霜叹道:"无论怎样,打打杀杀终归不好,常言道:‘和为贵’。萧哥哥,你千万想个法子,为他们两家消解误会,大家和和气气,岂不更好?"梁萧摇头道:"这个误会大到无以复加,绝无和解余地。当务之急,是要救出两个孩子,至于其他,非我单人只剑能够济事。"顿了一顿,叫道:"花生。"
花生笑道:"俺听到啦,叫什么大声做啥?"梁萧见他憨态可掬,不由暗自烦恼:"这三人懵懵懂懂,全不知兵凶战危。我忒也托大了,不该带他们来的......"但事已至此,反悔不及,一指带来的钢刀长矛,沉声道:"你拣一样趁手兵器,护住晓霜与莺莺!"花生一怔,明白过来,抓头咕哝道:"非得兵器吗?"环眼一扫,不拿地上枪矛,径直走向一株水桶粗细的大槐树前,将行李搁在一旁,两手环抱,神力猝发,咔啦一声,将丈余大树连根儿拔起。花生托在手中,挥舞数下,笑道:"这个么......却还趁手!"柳莺莺忍不住啐了一口:"蛮牛便是蛮牛。"
梁萧莞尔道:"好和尚,算我服了你。"下马将八支长矛断作四尺来长,负在背上,方才提起一杆中平长枪,跃上马背。柳莺莺却抓起一口单刀,翻身跳上雪痴儿背脊,与花晓霜坐在一处,含笑道:"就坐这儿好啦。"梁萧怔了怔,心口一热:"莺莺平日嘴上刻薄,此时此地,竟肯看顾晓霜。她的心肠终是好的!"微一点头,举目遥视海上;只见两军战船来回游弋,忙个不停。看此情形,两军交战在即,若不立时出手。宋军一败,乱军中再无救人时机,当下面色一沉,凛凛杀气直透眉梢,忽地一声长啸,举枪策马,飞驰而下。
元军依陆为寨,正与宋军对峙,辕门向北,左右各有塔楼一座,以作了望之用。塔上士卒已觑见梁萧人马,但觉这马来如惊电矫矫,快得不可思议,心中惊疑,发出喊声。谁料梁萧来势更疾。众军见状,一名士卒吹起号角,余者弯弓发箭,躲在箭垛之后,向梁萧攒射过来。
梁萧看得分明,右手抡枪,荡起斗大枪花,将羽箭一一拨开;右手挽缰,驭使"胭脂"神驹,演起"十方步"来,忽左忽右,顷刻间避开来箭,离辕门百步之时,他反手摘下断矛,疾喝一声,抖手掷出,断矛刺中箭垛,木箭垛豁然而裂,断矛去势不止,洞穿一名十夫长胸口,那人长声惨嚎,从塔楼上重重栽落,摔得肝脑涂地,惨不忍睹。
花晓霜随在后面,见此情形,目瞪口呆,急道:"萧哥哥,不要杀......"忽觉后颈一麻,嗓子顿时哑了,只听柳莺莺在耳边笑道:"我便知道你假仁假义,会闹这些把戏。哼,你当我真想护着你么?臭丫头乖乖闭嘴,不要添乱。"花晓霜哑穴被制,眼睁睁看着梁萧将断矛当作投枪,出手如电,例不虚发,将塔上元军一一刺杀,心中一阵难过,双眼一闭,泪水扑簌簌滚了下来。
俄顷,梁萧八支断矛用尽,人马也已逼近辕门,眼见大门紧闭,转身喝道:"花生!破门!"花生应声奔近,手中大树奋力顶出,一声巨响,辕门就如纸糊一般,整个儿仆倒在地上。梁萧飞马纵入,迎面呼喝如雷,元军士卒蜂拥而来。梁萧长枪抖出,红缨乱扑,枪花与血花共舞,两名骑兵不分先后,堕下马来。"胭脂"性子暴烈,遇上如此战阵,兴奋异常,放声长嘶,马蹄乱飞,踹得元军步众鲜血乱迸。
花生随在梁萧身后,糊里糊涂冲进营中,乍见元军个个龇牙咧嘴,扑将上来,不由大为惊惧,但到此田地,后悔逃跑却已来不及了。惊惶之余,忽见对方拉开弓箭,便要射来,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暂且忘了师门教训,摇动大树,舞了个风雨不透,荡开箭矢,向前猛冲,所过之处,元军将士人仰马翻,六丈之内无人能够立足。
柳莺莺紧随在花生后面,她胆量虽大,此等战阵却是从所未见,望着四面人影幢幢,不由心惊肉跳,除却催驴向前,再无别的念头。晓霜被她搂在怀里,始终闭着双眼,凄厉惨叫声声入耳,刺得她心如滴血。
四个人各怀心思,一路厮杀过去,直如滚水湔雪,势不可当。元军将士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梁萧杀得性起,横枪马上,取下弓箭,左右驰突,箭如飞电,断是无一虚发。战到紧要处,忽听左方一人惊呼道:"梁萧!"梁萧侧目看去,却见一名汉人百夫长望着自己,目瞪口呆,满脸惶恐。梁萧但觉此人眼熟,正想何处见过,忽听右旁又是一声"是梁萧。"刹那间,呼叫声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作三个,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如旋风般卷过人群,众军士惊惶异常,纷纷喊道:"梁萧来了!梁萧来了!"一边呼叫,一边四下退却,前后杂沓,东倒西歪,众将官想要喝止,却是哪里能够。
梁萧向日从军之时,威名极大。后来钱塘江一战,单枪匹马,横扫数千铁骑,杀得元军尸横遍野。伯颜虽严令封锁消息,但众口难防,消息终究不胫而走。军中最重勇士,士卒们道听途说,越说越玄,传到后来,竟将梁萧描绘成力大无穷、不惧刀箭的怪物,还说他能驱鬼运神,唤来钱塘江潮破敌。此地多是北方汉军,虽没见过梁萧,但这些传说却也听过,眼见梁萧骁勇无匹,早已胆裂,再听那百夫长一呼,俱都生出一个念头:"是他?那也难怪了......"一时纷纷萌生退意。
梁萧不知就里,忽见元军不战自溃,顿觉机不可失,冲开一个缺口,奔出营外,只见海上舻舳相连,密密层层,白帆片片,连天接云。四人沿海岸狂奔,身后元军紧追不舍。梁萧反身发箭,护着众人且战且走,忽然间,前方喊声大作,抬头看去,却是一彪元军自前兜截过来,其势不下五百余人,人人扯满角弓,泼天箭矢泻落过来。
柳莺莺心惊胆寒,急催毛驴回转,花生则舞着大树抵挡羽箭,且战且退,直退到梁萧马前。梁萧箭发连珠,射倒数骑,伸手一摸,忽觉箭囊空空,羽箭已然告罄,此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北面山崖耸峙,南方大海茫茫,不由心急如焚,正要挺枪迎敌,忽见一艘小艇自宋营中飞出,桨橹轮转,逼近江岸,一名宋军站在船头,挥手喊道:"壮士,快快上来!"梁萧大喜,与三人跃上小艇。水手将竹篙一撑,小艇离岸数丈。此时数个元军抢到岸边,挽弓长呼。梁萧揪住一名宋军,问道:"有箭没有?"一名宋军拉出数袋羽箭,叫道:"够不够......"话音未落,乱箭射来,撑篙宋军中了一箭,手舞足蹈,栽入海里。元军正想搭箭再发,忽听惨叫迭起,三名元军堕于马下。只见梁萧独立船尾,左手扬弓,右手抓住箭袋,哗啦一声,无数羽箭堆在身旁,元军心头齐震,数百人不约而同,勒马后退。
艇上宋军见梁萧惊退元军,不胜欢喜,摇橹弄桨,去岸渐远。元军回过神来,扬弓发箭,但为时已晚,箭矢纷纷堕入海里。宋军欢然大笑,将小艇划得犹如一条活泼泼的飞鱼,在海面上纵跃不止。
一名壮年宋军笑道:"大壮士,你也来勤王么?"梁萧放下弓箭,点头道:"我有要事,须见圣上,相烦老哥带路。"那宋军眉头一皱,点了点头。片刻工夫,小艇钻入水营,在大船小艇间穿梭前行。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各船水手衣衫杂驳,有男有女,还有十来岁的懵懂少年,个个面容愁苦,皮肤黧黑,浑然不类寻常士卒。一问身旁宋军,才知都是来勤王的沿海渔民。
梁萧心中暗叹:"这些百姓却是何苦,多来一人,不过多送一条性命。"但转念又想,"但若换了是我,与其甘为鱼肉,任人宰割,倒不如豁出性命一战。"想着,心生矛盾,蹙眉不语。晓霜此时方才睁开双目,想着方才杀戮之惨,犹有余悸,身子微微发抖,望着四周宋人,心中茫然:"倘若打起来仗来,他们也都会死么?唉,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杀人呢?"她抬头望天,不觉怔怔流下泪来。
柳莺莺瞧见,心中冷笑:"小贱人害怕了么?真没出息。"忽见花生搂着船舷,面如土色,两眼发直,不禁冷笑道:"小秃驴啊,你该不会是怕水吧?"花生听得这话,颤声道:"你......你不怕?"说了两句话,脸色更坏了三分。柳莺莺自家也不识水性,但她生性好强,即便心头惴惴,对着旁人也是力持镇定,冷笑道:"那个自然。哼,小秃驴你信不信,我这就推你下去喂王八。"柳眉斜挑,做出推人模样。花生神色大变,双手乱摆,忙道:"别......别,俺吃王八好吃,王八吃俺,可就大大不好了。"大嘴一撇,眼看是要哭出来。柳莺莺点头道:"好,想我不推你,你须得答应,从今以后,都要听我吩咐,我叫你向东,你就不得向西,叫你坐下,就不许站着。"
花生此刻但求自保,言无不从,连连点头道:"好,好!"柳莺莺妙目一转,笑道:"你说得好听,我便试你一试,看你听不听话,嗯,你且向东边跳三尺吧!"花生一惊,摇头道:"那怎么成?东边都是水呢。"柳莺莺冷笑道:"这么说,你就是不听我的话?"花生左右为难,苦着脸连声哀告。柳莺莺此时别说推人,便是挪身也是不敢,只是觉得气闷,拿花生寻开心,见他惶急,心中窃笑。
说闹之际,小艇在一艘大船边停住。船头放下舢板,梁萧当先跃上,一名校尉迎上来,向他拱手笑道:"阁下骁勇善战,令人佩服。敢问可是云将军的部下?"梁萧心道:"若以本名相告,不免一场厮杀。"当下信口胡诌道:"不错,我有要事,须得面见圣上。"那校尉笑容忽敛,冷然道:"这却免了!陈大人和陆大人说了,云殊的人,圣上一律不见!"梁萧心头讶异,打量他一眼,摇头道:"我不管什么陈大人陆大人,我只求面见圣上......"那校尉甚不耐烦,挥手打断他道:"陈大人的意思便是圣上的意思。圣上说了,云殊若派人来,便叫他滚蛋!"斜眼一瞅梁萧,冷笑道,"还站着作甚?要我踢你下船么?"不料梁萧目中威棱迸发,伸手拿住他胸口,提得离地三尺。
那校尉被扣住要穴,想要挣扎也是不能,惊怒道:"反了么?"向那些军士大声喊道:"拿下他,快......"他是宰相陈宜中的亲信,平日里作威作福,众军士受够他的闲气,当此情形,俱是冷眼旁观。那校尉喊了两声,眼看无人答应,顿时着慌,看着梁萧慑人目光,双膝一阵发软,涩声道:"都是自家人,凡事好说,凡事好说。"说话之时,谄媚之态天然流露。
梁萧原想宋军战至此时,该当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哪料仍有如此货色?当下冷哼一声,作色道:"你带我见圣上去。"那校尉面露难色,还没答话,忽觉梁萧手上发紧,顿时胸闷气喘,忙道:"好,好。"梁萧伸手捏在他大椎穴上,道:"你走前面。"那校尉不敢违抗,转到前舱。却见舱门处站了四个军士,校尉一指舱内,嘟哝道:"就是这里,别......别说我带你来的......"梁萧充耳不闻,抓着他大步向前,门前卫兵见势不妙,举枪阻拦。梁萧抬臂一挥,众卫兵虎口剧痛,四条长枪飞到半空。
梁萧跨入舱内,但见舱室阔大,四壁斑驳,布满褐色水渍,空气中,淡淡的药香混着咸湿水气。靠里处,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官儿,愁眉苦脸,正在说话,听得脚步声,纷纷掉头来望,一个方面黑须的官儿沉喝道:"怎么没经通报?"那校尉慌道:"陈丞相,这是云殊的部下,要见圣上!"陈宜中怒道:"不是吩咐了么?但凡云殊遣人,统统赶走。"那校尉苦着脸道:"没奈何,他逼我来的。"陈宜中一怔,厉声叫道:"作反了么?岂有此理,来人......"他身旁一个清癯文官摆手道:"丞相,罢了!他拼死来此,可见忠于我大宋,倘若这般赶走了,岂不叫人齿冷?"
陈宜中一拍大腿,怫然道:"陆太傅,你还不明白么?云殊狼子野心,仗着手握兵权,一心要夺走圣上......"清癯文官叹了口气,向梁萧道:"圣上龙体欠安,不便见客,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陆秀夫说吧!"
二人言语,梁萧听得清楚,眼珠一转,笑道:"云将军听说圣上微恙,特令在下请来一名女神医,为圣上诊治。"堂上诸人都是一愣,陈宜中两眼瞪着梁萧,冷笑道:"我们自有大夫,不必劳动那位神医的大驾了。"梁萧没想这人恁地不识好歹,正要发作,忽听花晓霜低声说道:"那位......那位圣上可是患了惊风之症?"陈宜中与陆秀夫对视一眼,露出讶色,后者奇道:"你怎地知道?"
花晓霜又道:"方才你们给他服用了寿星丸,是不是?"陆秀夫更惊,点头道:"不错。"花晓霜道:"方子用得不坏,可惜缺了几本紧要药材,不能济事。"众官脸色微变,陆秀夫站起身来,肃然道:"敢问其详!"花晓霜叹道:"从空中残留的药味嗅来,该是缺了人参与石菖蒲,嗯,是了,朱砂份量也没用足吧?"
陆秀夫眉间透出一团喜色,拱手道:"姑娘说得极是,只因被元人围困,药材奇缺,故而缺了几味。嗯,敢问可有补救之法么?"花晓霜道:"我要见过病人,才能决断。"
陈宜中勃然怒道:"岂有此理......"陆秀夫摆手道:"陈丞相,事急从权。而今眼目下,圣上性命危在旦夕,这位姑娘未卜先知,一语道破用药之弊,必是有真才实学的,让她试试,聊胜于无吧。"陈宜中拧起双眉,打量晓霜,神色狐疑。陆秀夫叹道:"她一介弱女,丞相顾忌什么?云殊拥兵自重,所忌者唯有圣上,倘若圣上有个长短,只怕大事不妙。"陈宜中默然片刻,点头道:"好,让她进去。"
陆秀夫大喜,向晓霜拱手道:"姑娘请!"当先引路,花晓霜举步跟上,梁、柳三人跟随在后。陈宜中急道:"你们站住。"梁萧全不理会,陈宜中惊怒交迸,冲出舱外,召唤军士。陆秀夫一心救人,也顾不得许多,带着众人掀开竹帘,匆匆步入后舱。舱内氤氲缭绕,药味更浓,两个渔家女坐在一旁,煽火烹药,床上蜷着个小孩,伶仃瘦小,似乎不堪一握,小脸煞白如纸,两眼紧紧闭着。梁萧一眼便认出这孩子就是广王赵昺,不由想起那日荒山相遇的情形,再见他如此模样,不觉胸中一酸,几乎坠下泪来,转念又想:"怎么只见弟弟,不见哥哥,昰儿哪里去了?"回眸四顾,甚觉疑惑。
花晓霜见状,傍着赵昺坐下,伸手探脉,双眉微蹙。陆秀夫察言观色,心头暗惊,还未及说话,梁萧已抢先问道:"怎么样?"花晓霜叹道:"他想是受了莫大惊吓,痰迷心窍,此外肝肾不调,有消中易饥之患。唉,二疾并发,也真是苦了他!"
陆秀夫搓着手,惶声道:"可有救治之法么?"花晓霜瞧了梁萧一眼,见他面带忧愁,不觉心头微动:"敢情萧哥哥说的孩子,便是他么?"当下淡淡笑道:"不用担心,我自有法子,不出明日,便能让这孩子活蹦乱跳了!"看了赵昺一眼,眼里露出怜惜之色。众人齐松了口气,忽听陈宜中冷声道:"好大的胆子,他是当今圣上,你敢叫他孩子?"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陈宜中两手叉腰,脸色阴沉,几个士兵站在身后,只怕惊了赵昺,不敢率然上前。陆秀夫点了点头,正色道:"丞相说得对,姑娘,这位可是我大宋天子,你日后称呼千万小心,不可乱了规矩。若犯了欺君之罪,我可保你不得!"花晓霜听得这话,瞪大双目,大为不解。却听梁萧冷冷道:"孩子就是孩子,有什么叫不得?"陈宜中怒道:"放肆......"正要喝令拿人,忽听外面有人说道:"请禀告圣上,都统制云殊求见。"语声疲惫沙哑,但一字一句,不失坚定。众人心头齐震,只听呛啷声响,夹杂着几声闷哼,陈陆二人面色陡沉,顾不得梁萧等人,掀开竹帘,抢出舱外。
只听陈宜中怒声道:"云殊你好大胆子,擅闯朝堂,该当何罪?"云殊叹道:"丞相见谅,若不出此下策,云殊万万进不来的。"陆秀夫怒道:"云殊,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们把持朝政么?"云殊道:"这是太傅自己说的,云某可没说过。"场上静了静,陈宜中寒声道:"好,那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云殊道:"如今军情危急,我要带圣上突围。"陈宜中冷笑一声,缓缓道:"如此说,我们是输定了?"云殊叹道:"败多胜少,但大宋血脉不可就此而绝!"
陈宜中冷笑道:"就算败了,又与你何干?姓云的,你可别忘了,圣上已颁下圣旨,虢夺了你的兵权,你如今一介白身,却强占兵符,处处以主帅自居。哼,自古以来,曹操王莽等奸佞小人,也莫过于此吧!"云殊道:"丞相言重了,云某生当为宋人,死亦为宋鬼。眼看着汉祚运移,国事崩摧,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再说,倘若云某真是操莽之徒,我大宋兵马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语气中虽力持平静,但悲愤之意仍是不自觉地透了出来。
只听陆秀夫怒道:"好啊,你这话什么意思,要推卸兵败之责吗?"云殊道:"会有今日之局,云某自也脱不了干系。当日云某提请弃舟北上,兵发江西,与文天祥文丞相会合,但丞相以圣上安危作为托词,坚决不允,力持游击海上。文大人一介书生,不通兵法,勉力为将,以致一溃千里,葬送大好时机。此为其一。"
陈宜中冷笑道:"好呀,还有其二么?"云殊道:"不错,其二便是泉州一役。诸位大人不分好歹,轻信蒲寿庚,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厮本是西域胡人,云某曾说得明白:举凡胡人,都不可相信。可惜诸位把云某之言当作耳边风,以致这奸胡临阵倒戈,害我大军一败涂地。"
陈宜中冷笑道:"如此说来,今日之局,都是我们的不是了?"云殊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岂敢,云某未能坚持己见,也算是莫大过失了。如今我军人数虽多,却都是未经操练的百姓。一派乌合之众,如何抵挡元人狼虎之师,一经交战,不仅无补于事,反成拖累。当日我力请不要接纳百姓从军,诸位大人不加理会,以致今日形势危殆。此乃其三也。"梁萧听得明白,心道:"原来此中利弊,他尽都知道的。"也不觉替他惋惜起来。
却听陆秀夫冷笑道:"真是笑话!百姓投奔我军,是因我大宋秉承仁义之道,深得人心。孟子曰:‘仁者无敌’,我军人多势重,万众一心,势必能击败鞑子,光复华夏。哼,你一介武夫懂什么?我且问你,你读过几本书,又懂得多少圣人的道理?"云殊默然半晌,缓缓说道:"说起圣人之理,云某远不及太傅渊深。但云殊却明白一个道理: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云某绝不能眼看圣上送命,圣上若在,大宋还有光复之机;圣上若有不测,大宋才算是亡了。"
陆秀夫怒声道:"你今日擅闯朝堂,以下犯上,还有脸说什么忠孝?倘若天不佑我大宋,此番兵败 ,陆某便负圣上蹈海而死。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大宋三百年以文德治国,就算要亡,也该亡在士大夫之手,绝不能亡于你这个屡抗圣旨、拥兵自重的武夫。"
却听云殊略一沉默,长叹道:"看起来,云某话已说尽,唯有担这个不忠不义之名了。"话音方落,便是数声闷响,只听陈宜中咆哮道:"好贼子,反了么......"叫到一半,戛然而止,忽地清风飒然,云殊卷起竹帘,跨入内舱,正与梁萧见了个正着。这一下,即便泰山崩摧,万马忽至,云殊也不至于如此惊骇,一时间,只看他目瞪口呆,双足好似钉在门前,挪不动半步。梁萧望着这个宿敌,心中暗叹,敢情经年不见,云殊容色枯槁,双颊凹陷,两鬓之间竟已斑白。
云殊略一愣神,便即还醒,侧目望去,浑身又震,涩声道:"柳姑娘......"柳莺莺也怔了怔,叹道:"云公子,一别经年,你可憔悴多啦。"云殊听得这话,心中没由来一酸,双目不由潮了,强自忍住,回望梁萧,寒声道:"你来做什么?"梁萧道:"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云殊只当他奉了军令,来擒赵昺,心中暗恨。再见赵昺躺在床上,犹如死人,顿时目光一寒,冷哼道:"好啊。"梁萧随口应道:"当然好了......"话未说完,云殊双掌猝发,裹在袖中拍来。梁萧见他抬肩,便知他要出手,身子稍矬,挥掌迎出。二人双掌一交,身子各自一晃,梁萧心头暗凛,原以为自己妙悟神功,此番该当稳胜,不想一别年余,云殊精进之速竟也非同小可。云殊更是惊骇,只感梁萧掌力雄奇,隐隐然已在自己之上,不待掌力接实,奇步陡转,使招"罔两问景",从左到右闪电般连出两掌。
梁萧凝立不动,掌随身转,处处封住云殊掌势。云殊却不与他硬碰,一沾即走,招式绝不用足,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第二掌才使一半,忽地矮身,变招"风摇影动",右腿如旋风般扫出,梁萧掌势含而不吐,护住胸腹,足尖斜挑,对准他右足踝"跗阳"穴。云殊双足忽曲,避过梁萧掌势,双掌下挥,劲风扑地,带得他向上腾起,绕着梁萧凌空转了个半圆,刷刷刷连劈四掌。这数招变化一气呵成,快不可言,乃是云殊新近悟出的一路"惊影迭形拳"。"穷儒"武学宗旨本在"觑敌虚实,后发制人",但云殊练到这个地步,眼界渐高,只消对手动眼抬足,便能猜出其人心意,先发制人,逼得对手一招半式也递之不出。故而"惊影迭形拳"但求一个快字,处处力争先手,一经施展,几乎不能见人,只有一串虚影忽东忽西,掠来掠去。
梁萧心头凛然,转身出掌,守得水泼不尽,只不让云殊抢近,倏忽间,只听哧哧轻响,双方掌风连交数次,尽被梁萧以内劲带偏,扫中舱门竹帘,那细竹帘竟若钢丝一般,一根根笔直斜刺。这几掌两人各自用上全力,云殊翻身堕地,气血翻腾,梁萧也身不由己,倒退三步,足下格的一响,竟将甲板踏出一个孔洞。云殊方欲猱身再上,忽听身后嘀嘀嗒嗒一阵响,侧目看去,敢情那竹帘已被二人阴劲崩断,数十枚竹管散作一地。云殊心头一惊,暗忖倘若掌力再被带偏,落到赵昺身上,那可大大不妙,一时心生犹豫,驻足不前。
他二人这轮交手,变化奇快,舱中诸人目不暇接,更遑论出声阻止。此刻一停,柳莺莺叫道:"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她虽是对着二人说话,目光却是不由自主落在梁萧身上,关切之意溢于言表。云殊看得明白,只觉一股无名邪火直冲入脑,忽地纵上丈余,左掌拍向梁萧小腹,右爪如风,拿向床上赵昺。这一抓一拍看似平常,实则变化奇绝。梁萧不敢怠慢,左掌斜引,右掌横批。二人蓦地浑身一震,四掌竟已抵住。梁萧目中精芒乍闪,踏上一步。云殊却身形倒退,面露痛苦之色。梁萧沉喝一声,又踏上一步。
柳莺莺见他二人情形,分明是在比拼掌力,当真心惊肉跳,但又无力分开二人。此时,梁萧用上"转阴易阳术",掌力乍阴乍阳,忽刚忽柔。瞬息百变,云殊从未遇上过这等奇功,顷刻间连退六步,背脊抵着舱板,额上豆大汗珠涔涔落下。相持片刻,梁萧双目陡张,双掌突地向前抵出。忽然间,众人只觉船舱剧晃, 砰的一声,舱板轰然倒塌。云殊忽地一个筋斗,后跃三尺。
梁萧面露诧色,收手赞道:"姓云的,真有你的,这法子若非莫大胆气,绝不敢用。"云殊勉力压住胸中血气,一双手仍是颤抖不已。原来,方才他甘冒大险,撤去内劲,任凭梁萧内力侵入体内,然后传到舱板之上,震塌舱板。梁萧内力一经泻出,后劲接济不上,云殊趁机脱出他的掌势。但经此一遭,云殊心知徒手交锋占不到便宜,当啷一声撤出长剑,眼观鼻,鼻观心,剑尖歪歪斜斜,指向甲板。
陈宜中被点了穴道,躺在梁萧脚旁,眼见二人打斗,梁萧竟还占了上风,心头大喜,向梁萧叫道:"拿下这个反贼,本相重重有赏。"梁萧笑道:"我要的东西,只怕你赏不起!"陈宜中一愣,心道:"你要得还不是高官厚禄么?"便笑道,"只要拿下云殊,但凡本相力所能及,定然双手奉送!"梁萧笑道:"好说,好说,倘若我要你头上这顶乌纱帽,你也双手奉送么?" 陈宜中一愣,怒道:"放肆,凭你也配做丞相?"
梁萧大笑道:"那是那是,躺在地上的乌龟丞相,区区着实做不来。"嘴里说话,目光却始终不离云殊。要知云殊这个起手势大有玄机,一旦出手,便能在瞬息之间,将"巽"剑道与"坎"剑道使到极致,极难抵挡。梁萧也抽出腰间竹剑,直直竖在眉心。云殊心头一凛,梁萧这个起手势主"乾"、"坤"二道,出手便有天地反复之威,原以为自己悟出"以势御剑"之理,定能克住此人,岂道这贼子竟也悟出这个道理。
柳莺莺见两人遥遥相对,大有立分生死之势,心中一急,忍不住抢上两步,挡在二人之间,叫道:"别打了。"梁萧摇头道:"你别管,这是男人的事。"柳莺莺双眉一挑,怒道:"你说这话,就是瞧不起女人?我偏要拦,你要刺,就刺这里。"纤手指定微微起伏的酥胸。梁萧不由气结。柳莺莺又放软语气道:"梁萧,各让一步天地宽,何必定要分个死活?"梁萧叹道:"你不知道,这冤仇一百年也解不开的。"柳莺莺神色微变,心道:"哪有这么深的冤仇,难道是......是为我?"回头向云殊望去,云殊见她目光哀怨,心头一软,几乎便想放手,但想到国仇家恨,心肠复又刚硬,面色森冷,只是摇头。柳莺莺双目泛红,一咬牙,顿足道:"好,谁有本事的,就先杀我吧。"
梁萧略一默然,叹了口气,手中竹剑垂了下来,柳莺莺见他收手,心神一弛,不料梁萧竹剑如风掠出,点在她"督俞"穴上,柳莺莺身子顿软,倒入他怀里,还未出声,梁萧按住她"玉枕"穴,柳莺莺头晕目眩,昏了过去。花晓霜看在眼里,失声叫道:"萧哥哥,你做什么......"云殊见梁萧抱着柳莺莺,大生妒意,再见他左肩露出破绽,心头一动:"此刻出剑,实在胜之不武,但对付这种奸贼,也不必讲什么信义......"倏地抬手出剑,刺向梁萧肩头。
梁萧怕柳莺莺遭受误伤,故而使诈将她制住。谁料云殊全然不顾身份,趁机施袭,一时躲闪不及,肩头血光迸现,被划出一道老大伤口。云殊发声清叱,连环三剑,将梁萧逼得狼狈不堪,他心中快意莫名,大袖一挥,第四剑疾若星火,霎息刺出。梁萧见这剑来得凶猛,移步闪避,旋身之间,带得柳莺莺秀发飘飞,露出若花娇靥。云殊瞧得心头一跳:"这招倘若使足,梁萧难逃一死,她也难免受伤......"他数年来阅人虽多,但却不知为何,对这女子始终无法忘情,一瞥之下,长剑竟慢了数分,又容梁萧躲过一剑。
敌友莫辨
花晓霜坐在床边,只见梁萧连遇险招,血染青衫,惊得忘了动弹。正自惶急,忽听背后传来低低呻吟,回头看去,只见赵昺眼神呆滞,望着自己,心知方才针灸生效,但此刻场中斗得甚剧,也顾不上多问,方要转头观战,却听赵昺惊声叫道:"叔叔!"梁萧激斗间听得叫声,心神倏分,出剑顿缓,着云殊长剑一绞,竹剑断作两截。云殊一招得手,再不迟疑,剑刺梁萧咽喉。梁萧倒退两步,剑柄斜斜伸出,顶在云殊剑脊之上,铮的一声,长剑断了两寸长的一截,破空跳起,"笃"地钉在梁上。云殊长剑虽断,气势不减,纵声长啸,恨不得将梁萧一剑钉在地上。
忽听赵昺又尖声叫道:"住手,你们住手。"云殊闻声,剑招顿滞。梁萧见机得快,倒掠而出,将柳莺莺放在地上,冷笑道:"好,这下我手里没人,咱们重新打过。"云殊听出他语含讥讽,面皮微热,剑诀斜引,正要抢攻,却听陈宜中冷声道:"云殊,圣上命你住手,你又想抗旨不从吗?"云殊身子一僵,瞧了瞧梁萧,又看了看赵昺,嘴里涌出一股苦涩,咬了咬牙,忽地丢剑跪倒,涩声道:"下臣云殊,叩见圣上。"赵昺却不理他,两眼直直望着梁萧,喃喃道:"叔叔......"嗓子一哑,泪水顺着双颊滑了下来。花晓霜见状,虽不明缘由,也忍不住心头一酸,将他揽入怀里,赵昺蓦地号啕大哭,好似受了莫大委屈。梁萧站在远处,心中惊疑不定。
云殊抬起身子,伸手抚在赵昺背上,柔声道:"圣上,还请不要失了礼数......"话未说完,赵昺忽地尖声叫道:"走开,你走开......"小手一挥,"啪"地打在云殊脸上。云殊挨了一记耳光,愣了愣,却见赵昺泪眼中透出深深的恨意,一时莫名其妙,还想抚慰。赵昺双手乱挥,尖叫道:"你滚开,你滚开,你害死了哥哥,又来害我......"云殊听得这话,面肌微一抽搐,眼里露出深深痛色。
梁萧惊道:"昺儿你说什么?昰儿死了?" 临安一别,赵昺经历无数惨变,听得这声"昺儿",胸中一热,哭得更是厉害,他久病之身,这般竭斯底里闹了一阵,浑身似被抽空一般,再无半点气力留下,只得软软靠在晓霜怀里,指着云殊抽噎道:"哥哥死啦,哥哥被他害死啦......"梁萧瞧了云殊,握剑之手微微一紧,又觉难以置信,问道:"他怎么害死你哥哥?"赵昺呜咽道:"那天叔叔你走啦,阿姨带我们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就在那儿,我与哥哥遇上这个......这个坏人!"手指着云殊道,"他定要哥哥做皇帝,哥哥说他不会做,他就吓唬哥哥,哥哥害怕得直哭,最后......最后只好做啦。后来,他带着我们坐船去杀人,杀了好多好多人,流了好多血,哥哥吓得不敢看,他就逼哥哥看,还说哥哥以后也要这样杀人,哥哥害怕,天天都哭。那天,有好多人跑到船上,到处都在叫,船上都是血......"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惨酷情形,小脸扭曲,露出难言恐惧,两手抓住晓霜的衣袖,浑身颤抖。晓霜怜意大生,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叹了口气。
赵昺虽说得语无伦次,梁萧却已猜中几分,见他平静了些,问道:"再后来呢?"赵昺抽噎道:"再后来......许多人扑到哥哥面前,血啊,肉啊,都淋在哥哥身上。到了晚上,哥哥再也说不来话了,我叫唤他,他就只望着天上这么喊:啊--啊--啊--"他学着赵昰的嗓子尖声叫唤,惨厉之极,仿佛声声鸦鸣,众人听得汗毛直竖,心口一阵酸楚,云殊双目一闭,长长吐了口气。
梁萧面色铁青,缓缓道:"再后来呢?"赵昺哭了一阵,道:"再后来,哥哥就一直叫啊叫,叫了许久,突然瞪着眼,张着嘴,再也不叫啦。我摸他的脸,冷冰冰的,我当哥哥睡着了,就去摇醒他,可是他们都说,哥哥死了,再也不会醒啦......"他说到这里,心头无比难过,一口气回不上来,软绵绵瘫在晓霜怀里,花晓霜拔出银针,在他"志堂"、"人中"处扎了两针。过得片刻,赵昺睁开眼,呆呆望着天上,流泪道:"哥哥死啦,再也醒不来啦......"梁萧怔了半晌,心中蓦地杀机尽消,竹剑掉落在地上。
却见赵昺忽又转过头,望着云殊,尖声道:"你不逼哥哥做皇帝,他就不会死了。你逼了哥哥,又来逼我,我恨死你啦。"手指着陈宜中道,"他们说你坏,我就点头,他说不要你带人打仗,我就说好。他在纸上写好字,我就按了手印。哼,你害死哥哥,只要对你不利,我就说不出的欢喜......"陈宜中老脸一红,连连咳嗽,插嘴道:"圣上......这话怎么拿来说......"云殊心头一痛:"圣上竟是为这个与我为难,唉,我竟不知情。"
一念未绝,忽听远处隐隐传来一声炮响,杀伐之声大起,云殊面色微沉,腾地站起。只看一名军士匆匆奔入,大声道:"云帅,鞑子攻上来啦!"云殊看了赵昺一眼,恢复镇定之色,颔首道:"终于来了么?"话音未落,又见一名军士踉跄奔入,叫道:"云帅,前军着火啦!"云殊眉头一皱,正要发话,却听梁萧问道:"风向如何?"那人应道:"东北风。"云殊掉过头来,盯着梁萧,冷笑道:"如今大宋完了,你可欢喜了么?"陈宜中惊道:"你胡说什么,还不快去抵挡?"云殊拍开众人穴道,冷声道:"元人顺风火攻,挡不住了,你们各自逃生去吧。"迈开大步,走向赵昺,梁萧伸手一拦,道:"你带他去哪里?"云殊厉声道:"让开!"呼地一掌拍来。梁萧翻掌接住,二人拳来足往,刹那间又缠斗一处。
梁萧手法轻微,此时柳莺莺穴道自解,醒了过来,又见二人搏命,不由急道:"还要斗么?"梁萧化解云殊三掌,叫道:"莺莺,你与晓霜、花生带孩子先走。"云殊进逼两步,厉声道:"岂有此理?众军听令,死活不论,将这几人统统拿下。" 众军士原本莫名其妙,此时得了云殊将令,纷纷掣刀扑上。柳莺莺不禁大为气恼,叫道:"好啊,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么?"矮身出腿,扫翻数人,反身便要去抱赵昺,忽觉身后惊风飒然,云殊一掌掠至,急急圈掌一封,但觉双臂酸热,一阵耳鸣心跳,顿时倒退两步。
云殊迫开柳莺莺,伸手便向赵昺抓到,赵昺失声惊叫,缩向晓霜身后,花晓霜忍耐不住,边挥掌拍出,边叫道:"你别惊着他呀!"云殊见晓霜形容娇弱,不防她怀武功,谁料脉门一痛,竟被她指尖扫中。他急火攻心,性情迥异平时,一怒之下,翻掌便向晓霜拍落,忽听背后风响,情知梁萧到了,只得收掌反拍,波地一声闷响,二人掌力相交,劲风四迸,激得晓霜秀发乱飞。
花晓霜面色惨白,抱起赵昺退到一旁,恰好身后一名军士持刀劈来,花晓霜从无混战经历,慌乱之际,不进却退,反将身子送到刀下。花生从旁见得,飞步抢上,一拳挥出,呛啷连声,那柄钢刀应手断成数截,其势不止,被大金刚神力裹着,似如劲矢疾箭,一阵乱响,尽皆没入甲板之中。那名军士望着手中刀柄,不由呆了。云殊觑见,心头大震:"糟糕,这和尚深藏不露,乃是高手。这伙奸贼有备而来,我是大大失算了。"心中一急,竟被梁萧逼得步步后退。
花晓霜惊魂甫定,向花生道:"谢......谢啦!"花生抓着脑袋,呵呵直笑,忽见一名军士挺枪刺来,便侧身让过,反手在枪杆上一拨,不料这一下用上了真力,那人顿如腾云驾雾一般,连人带枪抛将出去,将舱壁撞了个大窟窿。花生啊哟叫道:"不好啦!又闯祸啦!"飞步抢出,较之那人去势还快三分,本拟后发先至,将那军士凭空抓将回来,岂料眼前一花,一个人抓着那名军士,从墙洞之中钻了进来,与他撞个正着。
花生不及转念,神力注入双腿之间,一个马步定在甲板之上。迎面那人却收势不住,慌忙出掌,啪的一声击中花生胸口。花生好似大树生根,动也不动,那人却向后一仰,一跤坐倒。花生见来人金发碧眼,模样古怪,心头惊奇,憨笑道:"金毛儿,对不住呀!俺来扶你。"说着伸手便扶,那人打他一掌,手掌反而隐隐作痛,又惊又怒,叫道:"对不住你爹。"猛然发拳,重重捣在花生肩头。
花生中拳,身子一晃,便将拳劲卸去,奇道:"你干什么打人?"那人见他挨了自己全力一击,竟似浑不在意,不觉头皮发麻,右腿疾弹,踢向花生下阴。下阴是人体最为薄弱之地,大金刚神力纵然厉害,也难练及。花生无奈,只好伸手格住。 那人只觉腿脚疼痛,厉声吼道:"去你妈的。"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弯刀,闪电般劈出。花生一惊,向后跃出,却听梁萧冷声道:"哈里斯,你来得好!"那胡人正是哈里斯,他闻言色变,厉声长啸,啸声一出,只听舱外又有两声长啸,与之呼应。
梁萧听得啸声,心头打了个突,一招迫开云殊,向哈里斯凌空扑到。哈里斯急舞弯刀向后退却。梁萧方要追击,忽见云殊晃身扑向晓霜,要抓赵昺,不由喝道:"拣便宜么?"于前奔之际,忽地后掠,一掌拍向云殊。云殊不敢大意,反掌相迎。二人掌力未交,便听一声巨响,舱顶破出一个大洞,阿滩尊者衲衣飘飘,从天而降,振臂一挥,金刚圈带着啸声,向梁萧后脑撞来。
梁萧前后受敌,不敢与云殊纠缠,右掌微缩,卸开云殊掌劲,左掌如风,向后掠出。金刚圈着他掌力一激,陡然快了一倍,自他身边绕过,射向舱外。便在此时,只见舱外银光乍闪,一个人飘然而入,将金刚圈轻轻接在手中,纵声长笑道:"敢情平章大人身子健旺,尚在人间。洒家真有不胜之喜!哈哈哈!"云殊见梁萧掌力回缩,正欲逼上,忽见这银衫客露了这手,顿时吃了一惊。想那金刚圈带了阿滩一掷之力,再加上梁萧的掌力,二力相叠,劲力惊人,便是自己,也不敢硬接。再听得他开口说话,心中咯噔一响:"糟糕,梁萧这厮又来了厉害帮手?"
却听梁萧冷笑道:"有劳足下挂心,足下活着一天,梁某决不会先死!"贺陀罗笑道:"好说,好说。"瞥了云殊一眼,将金刚圈抛还给阿滩,目光忽地落到赵昺身上,拍手笑道:"这个便是大宋的娃娃皇帝么?好好好,果然生得精乖......"乖字出口,忽地形影俱无。云殊看得一怔,忽听梁萧叫道:"小心。"叫声未绝,云殊便觉劲风疾涌而来。原来贺陀罗奸诈之极,声东击西,嘴里说着赵昺,出手却直奔云殊。要知他称雄西方,威名远及大秦、高卢,这番前来中土,除了断往日仇怨,更雄心勃勃,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岂道先后受挫于九如与释天风,崂山又为梁萧气势所迫,不战而逃,更是生平奇耻大辱。明归本就与他不睦,事后趁机设计,怂恿火真人、常宁在脱欢面前大说贺陀罗坏话。贺陀罗颜面尽失,急于立一件功劳,挽回面子。听说此间交战,便与哈里斯南来,欲要活捉宋主,扬名天下 ,阿滩尊者经不住哈里斯利诱,也跟来分一杯羹。待得元军火攻,宋军溃乱,三人趁机偷入宋营。贺陀罗早知梁萧入营,此来已有防备,瞧得有人与梁萧交手,武功甚高。他久闻宋人中有个云殊,武功厉害,料得便是此人,自己若与梁萧动手,彼此熟稔,不易得手,但云殊却是初见,出其不意,不难一举伤敌。
贺陀罗的"虚空动"为天下一绝,晃身便到云殊右侧,使出"破坏神之蛇",出拳无声,但内劲内蕴,便如草中毒蛇,冷不丁蹿起咬人。云殊虽得梁萧提醒,但事发仓猝,抵挡不及,只得竭力向左闪避。贺陀罗心中暗喜,双臂随之递上,正要毙敌于拳下,忽觉身后劲风飒然,不用回头,也知梁萧拳脚到了。他只当二人交手,必是对头,只须先伤云殊,再杀梁萧,将这两个对头各个击破,谁料梁萧竟会出手,不觉心中气恼,但也未敢轻忽,足下不动,身子忽然扭转,原本落向云殊的双拳,却向梁萧递出。
梁萧在崂山与他交过一回手,早有防备,当下施展"转阴易阳术",刚劲变柔劲,阴劲变阳劲,变到半途,忽觉贺陀罗拳中蛇劲如山洪暴发,不随自己内劲变化,直直泻入经脉之中,不由闷哼一声,撤掌疾退。贺陀罗一派宗师,上次大意轻敌,吃了小亏,事后略加揣摩,便想出克制"转阴易阳术"的法子。梁萧使出这路功夫,正投他的心意,当下以不变应万变,一举破了梁萧的奇功,不待他退让,哈哈一笑,双臂暴长半尺,搭上梁萧双腕,左足立地,右腿好似漫不经心,踢向梁萧。他双手双足自行其是,仿佛分属不同主人。
云殊遭贺陀罗暗算,大为愤怒,此时见他出腿之际,下盘破绽大露,当即身子一矮,旋风腿着地扫去。贺陀罗算定他要出手,这腿看似踢向梁萧,实则虚晃一枪,觑云殊动手,当即反腿踢回。云殊不料如此凌厉的一腿竟是虚招,忽觉劲风扑面,如大斧劈来,慌忙翻身斜蹿。梁萧趁着贺陀罗分心别顾,脱出他的手底。贺陀罗朗朗大笑,随之抢上,挥袖出拳,梁萧再不敢与他较量内力,展开拳脚功夫,二人以快打快,闪电般拆了十余招。
云殊瞧得迷惑:"这二人不是一伙么?为何窝里斗起来了。"对于梁萧出手相救一事,更是琢磨不透,眼瞧贺陀罗出手凌厉,梁萧渐落下风,顿生敌忾之心:"这银衫客来者不善,武功又高。姓梁的贼子倘若败了,我也孤掌难鸣,不如先杀此人,再与梁萧算账。"他精通兵法,深知联弱抗强之道,心念至此,忽地纵上,与梁萧夹击强敌。贺陀罗力敌两大高手,顿被逼出了浑身能耐,时隐时现,身若龙蛇,举手投足,均是出人意表。
此时柳莺莺绰起一口单刀,与阿滩尊者斗在一处。激斗片刻,柳莺莺见这喇嘛色迷迷瞧着自己,心念一动,冲他微微一笑,笑生双靥,便如奇花初绽,白水生晕,美艳不可方物,阿滩本是色中饿鬼,只瞧得两眼发直。但此刻生死相搏,岂容分心,迷乱之际,便觉肩头风起,柳莺莺一刀向他脑袋削来。阿滩躲闪不及,身子竭力偏出三寸,钢刀掠肩而过,带走半片耳朵,顿时鲜血淋漓。
阿滩惊怒交迸,以吐蕃话大骂,柳莺莺咯咯笑道:"臭秃驴,你用番话骂我,欺姑娘听不懂么?哼,我给你计个数,你骂我一句,我便砍你一刀。看是你的嘴利,还是我的刀利?"阿滩一愣,心道:"自然是你的刀利些,我骂你一百句,也抵不过你砍我一刀了。"当下闭嘴,施展金刚圈,抵挡柳莺莺泼风般的刀法。但柳莺莺容光绝世,一笑一颦俱是娇媚可人,看得阿滩眼花缭乱,稍不留神,便为所迷,一时间神魂颠倒,迭遇险招。
只此功夫,贺陀罗三人翻翻滚滚,斗了百招上下。梁、云二人招式忽地一变,云殊四方游走,使出"三才归元掌",梁萧却展开"大逆诛心掌"。前者是天下第一等审敌武功,后者却是天下一等一骗人功夫。二人使了数招,忍不住相互瞧了一眼,都觉惊讶,敢情这两路掌法看似水火不容,彼此克制,冥冥之中却有相生之道,一经合使,威力倍增。"大逆诛心掌"长于欺敌,敌手一旦心意大乱,露出破绽;"三才归元掌"便能趁隙而入,施展归元一击。就好比战场之上,一军迷惑对手,一军伺机破敌。此中奥妙,萧千绝与公羊羽也是从未虑及。
贺陀罗初时尚能应付,但越斗越觉吃力,只觉梁萧出手诙谐,不易捉摸,云殊一双肉掌看似凝而不发,气势却无所不在,不由心凛:"这两个兔崽子配合无间,大大不妙。"他虽未必会输,但生平但求稳妥,绝不行险,忽而使出"虚空动",跃开数丈,哈哈笑道:"平章大人,你想勾结宋人杀了洒家,独占这个功劳吗?"
梁萧知他意在挑拨,但见云殊神色狐疑,心知他身处劣势,倍感警惕,听了这话,心意已有动摇。又听贺陀罗笑道:"也罢,平章大人,你我联手杀了此人,那小娃娃算你的,这人首级算我的如何?"梁萧狷介之性,心中虽恼,却不屑与他辩解,微一冷笑,不置可否。云殊见他神情,更是信了八分:"楚婉说他救过圣上,果然都是假话。那女子也不知为何,竟杜撰出那般荒诞言语。这两人不过一丘之貉,可笑我竟鬼迷心窍,只当这姓梁的恶贼来此,是要救圣上出困!"越想越怒,猛地想起,自己斗得入神,竟尔忘了赵昺,回头望去,只见舱中空空,哪还有赵昺的人影。云殊大怒,瞪视梁萧,恨道:"好你个声东击西!"
梁萧知道赵昺定是被花晓霜趁乱带走,心中卸下一块大石,不觉微笑。贺陀罗两眼一转,忽地纵声长笑,向舱外跃出。云殊知他要出舱捉人,岂容他得手,随后扑上。二人衔尾而走,迅若疾风。云殊忽地一声大喝,纵到半空,掌力遥遥击出。贺陀罗闪身避过,忽觉腰间又有劲风掠来,情知梁萧到了,心中暗骂,伸手格住,眼角余光一扫,只见云殊正欲掠出舱外,怒哼一声,借梁萧掌力翻身扑上,拳脚齐施。云殊见他来势汹汹,只好转身抵挡。二人在半空中拆了一招,忽见梁萧一晃身逼近舱门,不由同声喝道:"哪里走?"喝声中,双双腾空扑出。梁萧只觉劲气重重,如山压来,急使"大逆诛心掌",化正为逆,身子一蜷,疾风般退回舱内,抬眼望去,却见那二人阻在门口,斗得激烈。
且说花晓霜抱着赵昺,眼看刀枪簇簇,混乱不堪,赵昺小小身子不住发抖,不由寻思:"这般砍杀下去,怕会惊着他。"便捂着赵昺双目,躬身从花生砸出的窟窿中钻了出去。
花生与哈里斯纠缠正烈。哈里斯将一把弯刀舞成大团银光,将花生裹在其中。却见这小和尚也不抵挡,东一摇,西一摆,任凭刀锋在他身前飘来荡去,却始终割不到他一片衣角,哈里斯暗呼邪门,欺他只避不攻,大喝大叫,埋头猛劈。花生见他龇牙咧嘴,眼透凶光,心头颇有些害怕,忽见晓霜钻出舱外,忙道:"等等俺。"使了个"无拘泥相",身子一蹿,从哈里斯身边掠了过去。哈里斯见他说走便走,惊怒交迸,但想这小秃驴武功虽高,若不还手,不足为惧,当即跟着跳出,抬眼一望,只见远处烈焰冲天,好似一条狂龙,掠过无数宋军船只,蜿蜒而来。大宋军民惊惧不已,斗志全无,大呼小叫,纷纷驱船逃命,大船小艇自相冲撞,一时沉没无算。
哈里斯虽残忍好杀,但见如此惨状,也觉心惊。觑眼一看,只见晓霜与花生并肩站在左近,瞠目发呆,不禁窃喜:"小家伙没见过世面,吓得傻啦!"收了弯刀,悄悄纵上前去,突然施袭,右手并起食中二指,点向花生后心,左手似若鸡爪,扣向晓霜肩头。
花晓霜被眼前战争惊住,脑中空白一片,忽觉肩头一痛,已被哈里斯扣住"肩井"穴,半身酥麻,双手一松,赵昺顿时落向甲板。哈里斯指抓同出,这手抓住晓霜,那手也点在花生"至阳"穴上,但觉指尖一痛,如中铁壁。只听花生啊哟一声,叫道:"好痛!" 哈里斯见他中指之后,还能叫痛,心下大骇,急欲缩手。却不料"大金刚神力"练到"一合身相"的地步,随机生发,劲在意先,习练者念头未转,劲力已早早到了。花生虽在发呆,但劲力周流全身,方才中指,立时反激,但听咔嚓一声,哈里斯两个指头竟被花生内劲震断。
哈里斯失声痛哼,抓着晓霜纵身退后。花生转身瞧见,不由圆眼一瞪,呼地一拳,奔他左臂而来。哈里斯手指被他震断,惊骇莫名,暗忖挨了这拳,手臂岂不粉碎!慌忙放开晓霜,奋力后跃。花晓霜被他这一带,身不由主,向后栽倒,花生急急收拳,将她扶住,忽觉头顶风起,却是哈里斯挥了弯刀,恶狠狠劈了下来。
花生拉起晓霜,慌忙避开,只见哈里斯一刀逼开二人,伸手便向赵昺抓去。花晓霜觑见,急道:"糟了。"花生应声纵上,一拳横扫,哈里斯只觉拳风扑面,口鼻皆为之闭,顾不得擒人,慌忙闪开,却见花生俯身抱人,露出破绽,身子顿时一扭,弯刀自下而上撩向花生面门。这一刀出手方位古怪之极,大出花生意料,心想若不闪避,势必被他割中双目,只好无奈跃开。
一时间,二人绕着赵昺时进时退,疾走不已。花生武功虽高,但囿于师命,不肯出手攻敌,只是东躲西闪,觑机抢人。哈里斯断指处阵阵抽痛,对这小和尚忌惮已极,他素来滑溜,颇具乃父之风,弯刀挥来挥去,并不强攻,只待花生出手抢人,便乱刀劈出,将他逼退。赵昺夹在二人之间,只觉四周劲风飒飒,刀光乱闪,不觉又惊又怕,哇哇大哭起来。
花晓霜心急如火,移步抢上。哈里斯见状,转身一刀劈向晓霜,花生只怕晓霜受伤,急忙横扫一拳,将他逼退。哈里斯心念一动,哈哈笑道:"敢情小和尚动了凡心么?"花生奇道:"什么叫作动凡心?"哈里斯心中大怒:"臭秃驴跟老子装蒜么?"便嘿笑道:"动凡心就是想妞儿!"忽地一刀劈向赵昺,花生正要阻拦,哈里斯刀锋偏转,又向晓霜砍去,花生慌忙挥拳相救,哈里斯身子右转,弯刀一侧,花生仓促之间,几乎将手送到他刀上。
哈里斯诡计得逞,哈哈大笑,东一刀,西一刀,只向花晓霜与赵昺招呼,花生左遮右拦,狼狈之极。哈里斯大为得意,暗忖不消片刻,花生阵脚一乱,便可宰了这碍手碍脚的小和尚出气。一念及此,精神陡振,大喝出刀,逼退花生,转身之间,正要劈向晓霜。不料斜刺里冲出一人,将赵昺抱入怀里,贴地滚出。哈里斯一惊,只见来人是个花白胡子的五旬老者。他一心对付花生二人,却被旁人拣了个便宜,怒不可遏,抢上飞腿便踢,花生抬腿挡住,二腿一交,哈里斯如中铁柱,咧着嘴向后退出。
那老者定了定神,跳将起来,眼见花生敌住哈里斯,心头一喜,背起赵昺发足便跑。赵昺惊魂甫定,认清来人,喜道:"陆太傅,是你呀!你没逃吗?"陆秀夫顾不得辩解,匆匆奔近船尾,抬眼一望,忽地怔住,遥见陈宜中站在一艘船上,顺风张帆,向南去得远了。
他原本与陈宜中约好,陈宜中守着船只,自己去救赵昺,谁知这老滑头见势不妙,自顾走了。陆秀夫呆呆望了一阵,一股绝望涌入心中,浑身上下冷如冰雪,回头看去,遥见火光烛天,十余艘元军战舰向这方冲杀过来。船头元军将士须眉可辨。陆秀夫两眼一闭,忽地仰天长叹,涩声道:"圣上,事已至此,下臣得罪了。"赵昺不明其意,忙道:"你别说话,快快跑......"话未说完,忽听陆秀夫仰天大叫一声:"苍天啊。"冲上数步,跳了起来,一时只听耳边风响,身子已在半空,他不知出了何事,张大小嘴,却叫不出半个字来。
哈里斯与花生纠缠数合,忽地声东击西,向右扑出,挥刀劈向晓霜,花生不知是计,翻身拦在晓霜身前。哈里斯一刀引开花生,忽地收刀,向左狂奔。不出十步,便见那老头背着小皇帝远远站立,不觉心头一喜,正要上前,忽见陆秀夫涌身一跳,径向海中落去。
哈里斯大惊失色,他千里南来,就为逮住这个小孩。如此一来,岂不前功尽弃?情急间,脑子一热,丢开弯刀,鱼跃而起,向二人伸手抓去,但终究相距太远,他这一跃虽用尽全力,仍是差了半尺。倘若换作他人,至此必定束手无策,但哈里斯身负古瑜伽之术,手足关节伸缩自在,一抓未中,大喝一声:"疾!",手臂陡然暴长一尺,堪堪扣住赵昺肩头,硬生生将他拽了过来。陆秀夫背上一空,心头剧震,不及回望,已然坠入海中。他愤怒至极,双手向天奋力乱抓,才一张嘴,咸苦的海水便咕嘟嘟涌入口里,身不由主,直沉下去。
哈里斯抓住赵昺,狂喜不已,双足一撑,欲要勾住船舷,岂道脚下一虚,竟然没有勾着,他心往下沉:"糟糕,老子一念之差,竟被这小兔崽子害死了......"念头未绝,足踝一紧,已被人抓住。哈里斯绝处逢生,向上瞧去,却见花生悬在半空,仅有一手搭在船头,不由喜极而呼:"小秃......咳,小师父,要抓牢些。"
花生见哈里斯去追陆秀夫,便与花晓霜一起跟来,正巧看见哈里斯跳出去捉赵昺。他救人心切,一时也忘了自己不会水性,跟着跃出,将他抓住。待得此时,才猛然惊觉,望着碧澄澄的海水,想起柳莺莺先前说过的话,心头好不害怕,颤声道:"晓霜,完......完啦,俺要落水喂王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