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昆仑16
梁萧在中间,左边是柳莺莺一脸生气的样子,右边是花晓霜很哀怨的样子,三角关系(题图)
佳人为注
梁萧见那女子扑入怀中,方才清醒,情急间身子微侧,将手在她肘尖轻轻一托,扶住她道:"柳姑娘,你小心。"
柳莺莺没料到他竟会让开,抬起娇靥,眉间愕然,颤声道:"你......你叫我什么?"梁萧微一苦笑,缓缓道:"柳姑娘,多时不见,你却是清减了。"
柳莺莺呆呆望了他半晌,忽地凄然笑道:"你叫我柳姑娘?"
梁萧低头不语,忽听花晓霜轻声道:"萧哥哥,这是你朋友么?"梁萧"嗯"了一声,正要开口,柳莺莺一双秀目已凝在花晓霜脸上,转了一转,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萧哥哥,叫得好亲热。"说着目注梁萧,淡淡地道,"她是谁?不妨给我引介引介。"
梁萧见她眼神冷厉,心头不禁打了个突,便道:"她是晓霜。"柳莺莺脸色蓦地失了血色,长长吸了口气,缓缓道:"好啊,你叫她晓霜,却叫我柳姑娘!好,哼,你好......"嗓子一哽,眼眶已被泪水充满。
梁萧见她如此神色,甚是不解,转念之间,又有所领悟:"她定在云殊和楚仙流那儿受了无数委屈,想寻我倾诉,即便她曾负我,我今日待她也未免太生分了些。"张口便道:"莺莺......"柳莺莺蓦地涨红了脸,怒道:"闭嘴,莺莺是你叫的么?"梁萧一愣,顿时说不出话来。
花晓霜却没瞧出二人尴尬之处,听柳莺莺如此呵斥,忍不住道:"这位姊姊,萧哥哥是好心,你干吗这样凶......"话未说完,柳莺莺已冷笑道:"小贱人,我跟小色鬼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么?"花晓霜被她一喝,顿时脸色煞白,颤声道:"你骂......骂谁?"柳莺莺大声道:"你聋了吗?我就骂你。"花晓霜嘴唇哆嗦,半晌方道:"你......你不讲理。"
柳莺莺冷笑道:"好呀,讲理便讲理,你道我和梁萧是什么关系?"花晓霜尚未接口,柳莺莺已道:"我是他未来的妻子,他是我将来的丈夫,我不知你用什么法子勾引他,从今往后,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这几句话不仅大胆,而且突兀,梁萧听在耳里,一时也未缓过神来,却见花晓霜望着自己,一脸震惊,欲要辩白,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忽见她身子微晃,便要软倒,梁萧心中一惊,抢上前去,将晓霜抱在怀里,掏出金风玉露丸,给她服下。
柳莺莺见此情形,心尖颤抖,一时也不知该是伤心还是气恼,忽觉双颊一热,两行泪水已滑落下来。梁萧给花晓霜服了药,又瞧了瞧柳莺莺,心头便似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何滋味,举目四顾,不由心头一震。
群豪瞧见三人一见便生别扭,均是幸灾乐祸,围着大瞧热闹,眉梢嘴角都有讥讽之色,独有楚仙流笑吟吟望着梁萧,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当下梁萧冷笑一声,将花晓霜交给花生照拂,正色道:"莺莺,天香山庄的人可曾欺负过你,你只管说来,我拼了性命,也要给你出气。"
柳莺莺正自气恼伤心,忽然听得这话,心头没来由一甜,恼恨之情一缓,哼声道:"别的欺负没有,就是楚老儿不许我离开,说我伤一个天香山庄的弟子,便要关我一年,只因我打伤了天香山庄五个蠢材,所以要关我五年。"
梁萧听得她并未受屈,不由松了口气,向楚仙流拱手道:"五年之期太长了些,还望楚前辈宽宥一二。"楚仙流淡淡一笑,道:"那可不成,她才呆一年,还得再呆四年,一年也不能少。"
梁萧一怔,瞧瞧柳莺莺,见她玉容憔悴,想这一年时光,她身陷囹圄,定然受了许多委屈,不知为何,心口一阵发烫:"我既然到此,岂可让她再呆四年?"一念及此,朗声说道:"楚前辈恕罪,今日无论如何,我非带她走不可。"
楚仙流笑道:"这女子屡屡兴风作浪,我没伤她,全瞧九如和尚的面子,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若不给些处罚,我如何向后辈们交代?"梁萧脸色一沉,道:"如此说,只有动武一途了。"楚仙流似笑非笑,道:"你要与我动武?"梁萧道:"想也别无他法!"
楚仙流笑了笑,又道:"听说你做过元人的大将?"梁萧不料他突发此言,一愣道:"不错!"楚仙流点头道:"但听婉儿所言,你反出元营,却是为何?"梁萧叹道:"不为其他,但求心之所安耳!"楚仙流击掌叹道:"人生在世,身如不系之舟,随波逐流,是非善恶,实难分得清楚,能求心之所安,已是莫大解脱。冲你这句言语,该当喝上三杯。"他斟上一盅酒递给梁萧,笑道:"请!"
钱塘一战之后,梁萧头一遭听人说出自己心中想透、却说之不出的道理,热血一沸,接过酒盅,一口饮尽,但觉甘醇清冽,满口生香,不禁赞道:"好酒!"众人见他二人不仅不斗,反而一团和气,饮起酒来,心中一时好不讶异。
三杯喝罢,楚仙流将杯一掷,笑道:"梁萧,你统率千军万马,权势煊赫,富贵骄人,一朝丢弃,却如敝屣。按理说 ,也是拿得起,丢得下的洒脱人物,为何在女色上却恁地想不开,明知不是老夫对手,也要来救这女子。"梁萧摇头叹道:"前辈有所不知,权势富贵算得了什么,就是大元皇帝的宝座,与我喜欢过的女子相比,也不过狗屁而已。"
柳莺莺乍听他说出这句话,只觉浑身滚烫,双颊火红一片,心道:"算你小色鬼有些良心。"想到这些年所受的煎熬,恨不得立马扑入梁萧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楚仙流听得这话,怔忡半晌,眼角露出一丝苦涩,颔首道:"不错,好汉子生在世间,就当为心爱的女子出生入死,至于权势富贵、帝王将相,统统都是狗屁。来来来,冲你这句话,咱们再饮十杯。"
梁萧也不推拒,酒到杯干,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坛"百花仙酿"顷刻见底。楚仙流一捋长须,笑道:"梁萧,我再问你一句,你若与我交手,有几分胜算?"梁萧想了想,摇头道:"晚辈说不上来。"
楚仙流拿起身边铁木剑,随手拂过一朵牡丹,花瓣被剑风冲激,纷然四散,铁木剑轻轻一颤,破空有声,顷刻间将空中花瓣尽数串在剑上,落地的一片也无。群豪惊佩不已,彩声大作。
梁萧目视剑尖花瓣,微微一笑,道:"剑法是好。但花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楚仙流笑道:"说得不错,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梁萧笑道:"即便晚辈今日无法取胜,但楚前辈年近花甲,晚辈却不过双十,楚前辈在世一日,或许我无可奈何!"他目中精光一闪,扫视天香山庄众人,缓缓道,"但若天不假年,楚前辈撒手仙逝,天香山庄后继乏人,试问谁能挡得住我梁萧?"楚仙流目光一动,笑而不语。
何嵩阳听得大怒,厉声道:"楚前辈,此人暴戾狠毒,留下一日便祸害一日,你不要听他大吹法螺、虚张声势,一剑杀了,最为省事!"他话音方落,眼前人影乍晃,梁萧不知如何已到眼前,跟着胸口倏麻,被他扣住。梁萧大袖一拂,展开"乘风蹈海"之法,绕着人群发足飞奔,仿若流光魅影,倏忽间转了数圈,将何嵩阳一掷在地,长笑道:"楚前辈,我这算不算大吹法螺、虚张声势?"
他这一轮变化,动如电光石火,以楚仙流之能也不由颔首道:"无怪你敢放此大言,原来练成了灵鳌岛的轻功。嗯,你虽未必能胜,但若一心要走,我倒阻你不住。"众人见梁萧使出此等轻功,已受震撼,再听楚仙流一说,无不气馁。柳莺莺却望着梁萧,心中怪讶:"这个惫懒小鬼,怎么练成这等武功!"
楚仙流捋须笑道:"不过,动武终是下策,说起来,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梁萧道:"如有妙策,那是最好。"楚仙流看了看他,又看看柳莺莺,笑道:"若你留在天香山庄,柳莺莺便不用走了,你二人大可在此结为夫妇,五年时光,足够生出几对儿女......"他话没说完,柳莺莺又羞又急,面红如火,啐道:"楚仙流,你又嚼什么破舌根子?"
梁萧目视柳莺莺,见她娇颜如花,不觉心神一迷:"若能与她住在这百花丛中,相亲相爱,五年时光当真只短不长。"但一念及此,忽地心头一震,暗自羞惭:"我怎地鬼迷心窍,生出如此唐突的心思。"目光一转,望着花晓霜,见她闻若未闻,只怔怔凝视花丛,眼中似有无穷茫然,不由胸口微窒,"我答应过她,陪她行医天下,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说话不算!"
想到此处,梁萧摇头叹道:"小可不才,岂敢辱没了柳姑娘?"柳莺莺听得这话,不禁芳心一沉,一股酸热之气涌上鼻端,恨不得揪过梁萧,狠狠打他两拳,继而又望向花晓霜,暗暗咬牙:"好啊,你这小色鬼,不敢辱没我,辱没这病丫头却就敢了!"
楚仙流不料梁萧竟会一口回绝,饶是他冲淡之性,也不由长眉蹙起,心道:"此人才雄心忍,轻功又极高绝,若逞一时之快,惹下这等对头,天香山庄怕是永无宁日。"他虽不理世务,于天下兴衰看得淡泊,但事关家族存亡,以楚仙流之潇洒不拘,也不由生出彷徨之意。
忽见雷行空越众而出,呵呵笑道:"仙流公,雷某倒有个主意!"楚仙流对他厌恶至极,懒声道:"说!"雷行空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有什么恩怨最好也依武林规矩,比较武技,愿赌服输。"梁萧长笑道:"妙极妙极!梁某早就想领教雷公堡的高招!"
雷行空老脸一热,摆手道:"雷某不是这个意思。想来柳莺莺有什么不测,你也定然难过!"他指了指晓霜与花生,嘿笑道:"再说,你还有这两个同伴,若群斗起来,他们只怕也难避劫!"梁萧冷笑道:"你让我难过,我自有法子,让你双倍难过!"
雷行空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是以我想到一个双方都不难过的法子。咱们不妨赌斗三场,我们与天香山庄一方,梁萧你为一方,各出三人,单打独斗点到为止,旁人不许出手相帮。若你们胜了,这段梁子就此揭过,但若我们胜了,柳莺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也无须多讲。"此话一出,众人哄然叫好。
梁萧嘴上虽硬,心中却极不愿意柳莺莺受害,更不想连累晓霜与花生,闻言心道:"如此倒不失公道,与其两败俱伤,不如行险一赌!"当下目视楚仙流道:"楚前辈意下如何!"楚仙流笑道:"悉听尊便!"
梁萧转头对雷行空道:"就此说定,我们这边,我、柳莺莺以及小和尚三人出战!"雷行空摇头道:"不成,此事因柳莺莺而起,她是这场赌斗的彩头。嘿,自古以来,哪有彩头参与赌斗的道理?"众人心知肚明,柳莺莺的武功一瞧便较花晓霜为强,雷行空如此说,意在削弱梁萧,立时纷纷放大嗓门,出声附和。
梁萧大怒,忖道:"如此一来,晓霜岂不也要上阵?"他嘴角冷笑,瞧明楚羽方位,心道:"她是楚仙流的侄女、雷行空的儿媳,若是将她拿住,可收一箭双雕之效。不过定要一击得手,要么楚仙流反击起来,势必凌厉。"正要出奇制胜,忽听花晓霜颤声道:"萧......萧哥哥,我......我也出战吧!"梁萧一惊,道:"别说孩子话,你怎能跟人打斗?"花晓霜看了看柳莺莺,凄然笑道:"这样若是胜了,既不用杀人,你和这位......这位柳姊姊也能和和美美,一起出庄。如此一举两得,实属难得的好事。"
梁萧见她凄楚神色,已然难过,再听她这样说话,不觉胸中一酸,道:"你武功平平,若是输了,怎生是好?此事决不可行。"花晓霜摇头道:"我拼了命也不会输的!"梁萧心头发堵,还要再说,花晓霜已道:"萧哥哥,我心意已决,你就别说啦!"
柳莺莺见花晓霜竟肯为自己出力,甚是惊疑,转眼瞧见梁萧神色,又觉生气:"这臭丫头装模作样,难不成就是这样骗得小色鬼对她动心?"一时又气又急,高叫道:"我才不要这个小贱人救。"她忽见梁萧侧目望来,眉间隐有怒色,不由得心头一颤,轻轻哼了一声。
雷行空见状,不容梁萧再变主意,呵呵笑道:"既然这位姑娘自愿出手,那就再好不过!"梁萧一转念,忽地冷笑道:"好,就此说定,你们出哪三个人?"雷行空向楚仙流拱手笑道:"仙流公自是要出头的!"楚仙流淡淡一笑。雷行空又道:"区区不才,也算一个!"他目光一扫,落到楚羽身上,笑道:"你们有一员女将,我们自也要出一个,羽娘,你也算上!"
梁萧点头道:"如此甚好,既然主意是你方出的,布阵当由我来!头一阵么,我便与雷堡主套套近乎;第二阵,嘿,花生,便宜你啦,对阵雷大娘子,可别忘讨些便宜。至于晓霜,你就恭恭敬敬向楚前辈讨教两招剑术。"他深明韬略,算定自己对阵雷行空,有胜无败;花生与楚羽交手,也定不会输;而楚仙流一代高人,对付花晓霜这等弱女子,自也撕不开脸皮大打出手,花晓霜虽然必输,却也决不会有所损伤。雷行空虽然奸猾,但毕竟是草莽中人,说到用兵使诈,运筹帷幄,远不及梁萧一个零头,听得如此排阵,心头咯噔一下,叫苦不迭。
花生不明所以,问道:"梁萧,你说俺别忘了讨便宜,怎么个讨法。是讨酒还是讨狗肉啊?"梁萧笑道:"你瞧见那个穿黄衫的婆娘么?呆会儿她要拿剑砍你,你只须让过宝剑,摸摸她的手儿脚儿、颈儿脸儿,摸到她低头认输,那就成了。"
楚羽听得羞怒交加,俏目圆瞪,雷震暴跳如雷,大声怒骂,柳莺莺则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向梁萧啐道:"你可真坏,不怕教坏小和尚。"
花生仍不开窍,望着楚羽,摸摸光头,憨道:"梁萧啊,只能摸摸,不能吃么?"梁萧有意扰敌心神,点头道:"你要吃便吃,谁来阻你?"花生瞅瞅楚羽,终觉不妥,忖道:"似乎吃不得,我便听梁萧话,摸摸就好。"楚羽被他一双圆眼看得面色发绿,心道:"莫说让这小贼秃在身上咬一口,便是摸上两摸,那我也不用做人了。"她想到此处,顿时堕入梁萧圈套,心中有了畏缩之意。
雷行空正自束手无策,楚仙流却摇头道:"这个对阵不妥,老夫岂能与小姑娘动手!梁萧你若要耍这些把戏,那就不用赌了!"梁萧道:"你说如何?"楚仙流道:"既是公平相搏,自是兵对兵,将对将,男对男,女对女了。"雷行空随声附和:"不错,正该如此。"梁萧冷笑道:"楚前辈非要与我一斗了?"楚仙流笑笑不语。梁萧又道:"也罢,我再让一步,但有言在先,我们只有三人,无从换将,你们人多势众,若中途耍赖换人,如何是好?"楚仙流道:"岂有此理,人一定妥,决无反悔之理。"雷行空也道:"不错!"
梁萧笑道:"二位都是一派宗师,言出必践,我便相信这回!"他话音方落,却听楚羽道:"公公、三叔,我不与这位小姑娘动手,就此退出。"雷行空皱眉道:"这是为何?"楚羽目视晓霜,叹道:"今日我几乎遭受生平未有的大辱,若非这位姑娘相救,只怕从此没脸见人,这个大恩无从报答也就罢了,但若恩将仇报,实在不妥!"众人都知她说的是梁萧要在她脸上刻字,被晓霜搭救之事。梁萧瞥了楚羽一眼,暗暗点头:"这个婆娘倒还有点儿良心。"
雷行空皱眉道:"但你不出手,谁来替你?"楚羽道:"听说婉儿近日跟随三叔学剑,进步神速,方才指点我们那三招,巧妙异常,若我料得不差,婉儿的剑法该当在我之上了。"雷行空双目一亮,向楚婉笑道:"不错,还请婉姑娘显显本事。"楚婉摇头道:"楚婉随三叔祖练剑,不过怡养性情,对于打打杀杀,小女子毫无兴致。"她盘膝坐下,闭目不言。众人见状,大觉失望,花晓霜却对楚婉生出亲近之心:"这位姊姊不爱打杀,真真是好,若是有暇,定要与她交个朋友。"
雷行空瞥着花晓霜,浓眉大皱:"看她娇弱模样,便再是厉害,也未必强到哪里去!不过,梁萧既放她出战,只怕她有些出奇本领,非得有厉害人物对付才可放心。女子之中,楚羽原也厉害,可惜受她恩惠,不好动手,楚婉这小娘皮又装模作样,若换了他人,岂非少了必胜的把握......"
雷行空一时甚为踌躇,何嵩阳站在他身旁,猜透他心思,扬声道:"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雷夫人既不肯出战,我便替她一阵吧!"
梁萧冷声道:"姓何的,你要脸不要?"何嵩阳冷笑道:"你统军伐宋,血债累累,还配与我谈脸面么?"群豪听得顺耳,齐声赞同。
这句话正点中梁萧痛处,他一皱眉,道:"也罢。"掉头向雷行空道,"你方的人就算是定了。"雷行空没料他如此慷慨,心中暗喜,接口便道:"不错!"楚仙流也自点头。
梁萧微微冷笑,转过身子,迈开大步,似欲走开,忽然间,他前进化为后退,闪电般越过一丈有余,千钧掌力,落向何嵩阳胸口。
他这一招正是"大逆诛心掌",原本黑水武功均有脉络相通,梁萧虽没学过这套掌法,但经钱塘一战,见伯颜反复施展,事后细加揣摩,猜到其中若干奥妙。是以这一掌趋退若电,颇为出人意料。
只见何嵩阳连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如纸。雷行空惊怒交迸,喝道:"姓梁的,你为何出尔反尔,违反约定?"梁萧淡淡地道:"约定中说过,比武之前不许斗殴么?只要比斗尚未开始,你也大可在我这边找回场子!"雷行空怒道:"你此番得手,全赖偷袭,如今你方严阵以待,自可说这些便宜话。"楚仙流也道:"梁萧,这话确是强词夺理了!"梁萧笑道:"算我强词夺理。那么前辈早先言之凿凿,说什么‘男对男,女对女’,如今却弄出个‘男对女’,这算不算出尔反尔?"
听他如此一说,楚仙流一时默然。雷行空却不甘道:"不成,怎可如此赖账,我们要换人!"梁萧笑道:"早先说过,人一定好,不得更换!你说我赖账,我看真正赖账的却是雷堡主吧。"他口中与雷行空说话,目光却凝在楚仙流身上。
楚仙流摇头叹道:"梁萧,跟你打交道,真叫人头痛。"梁萧苦笑道:"你们摆明车马,非赢不可,我要自保,只有用些非常手段。"楚仙流道:"也罢,我们不换人。可一旦比斗开始,你再不得乱来。"梁萧笑道:"我不违约定就是。"楚仙流眉头微皱道:"若违约定呢?"梁萧截口道:"便算我输。"
雷行空见楚仙流认栽,也无话可说,但何嵩阳伤得如此之重,只怕花晓霜伸个指头也能将他点倒。他心中暗叫窝囊,忽见何嵩阳挣起身子,瞧着花晓霜,涩声道:"何某请教高明。"花晓霜叹了口气,也道:"晚辈花晓霜,请指教。"
她话音未落,忽听一名女子"咯咯"笑道:"且慢。"众人举目看去,却见一名绝色丽人身着紫衣,穿花拂柳,迤逦而来。柳莺莺见得此人,蛾眉倒竖,怒道:"韩凝紫,你......你骗得我好苦。"韩凝紫笑道:"乖莺莺,我怎么骗你啦?"柳莺莺咬牙道:"你说楚仙流火烧残红堂,将梁萧一并烧死,骗得我来寻天香山庄的晦气!"韩凝紫笑道:"这叫因祸得福,若非如此,梁萧怎会冒险来救你,你又怎能试出他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柳莺莺听得满面绯红,觑了梁萧一眼,心道:"她这话说得不错,患难见真情,他不顾生死前来救我,足见对我的心意。"她心中欢喜,对韩凝紫的怨恨之心,无形中也消减了一半。
梁萧听她二人对答,心头恼怒:"敢情莺莺被擒被困,都是韩凝紫从中挑拨。"他寒声道:"韩凝紫,你来送死么?"韩凝紫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奴家只是觉得,这比斗对你而言委实有些不公。"梁萧没料到她竟给自己叫屈,大觉意外,皱眉道:"你打什么主意?"
雷行空与韩凝紫有焚庄之仇,只当她趁机报复,怒道:"什么不公?他使奸弄鬼,便宜占尽。"韩凝紫笑道:"这么说可不对,你没听说么,他不满你们‘男对女’呢!"她瞥了花晓霜一眼,笑道:"依仙流公之言,该是女对女才对!"
梁萧陡然明白她来意,蓦地气贯全身,勃然欲发。韩凝紫早有防备,快步走到楚仙流身旁,笑道:"仙流公,他想杀我呢!"楚仙流也看出梁萧眼中杀机,不由眉头微皱。却听韩凝紫道:"若是他肆无忌惮,当着您老杀人,不仅不将您老放在眼里,天香山庄的面子怕也荡然无存了。"
楚仙流看她一眼,淡然道:"你作恶多端,本也该死。"韩凝紫强笑道:"仙流公,你忍心么?"楚仙流长叹道:"但杀人终究不好,梁萧,此地只说柳莺莺之事。你二人的恩怨,出了天香山庄,另行了断吧。"梁萧心头一凉,情知此话出口,要杀韩凝紫再不容易。花晓霜却点头道:"前辈说得极对,杀人终究不好!"梁萧气苦难言,狠狠瞪她一眼。
韩凝紫得楚仙流一句话,心神大定,瞧了瞧花晓霜,笑道:"你叫花晓霜?"花晓霜正要答话,却听梁萧高叫道:"别理会她!"花晓霜一愣,只得住口。韩凝紫又笑道:"你爹爹名叫花清渊,你妈妈该就是凌霜君那个贱人吧!"花晓霜脱口道:"你干吗骂我妈妈?"梁萧心中叫苦。
却见韩凝紫眉眼含笑,缓缓道:"好啊,总算是皇天有眼,让我遇上了你这孽种啦!"她语声听来轻柔,但一字一句似乎都蕴藏着无穷怨毒。
梁萧冷笑道:"韩凝紫,你要动歪脑筋,可得先过我这关。"韩凝紫笑道:"我怎会动歪脑筋,就算要做,也是光明正大地做!"她掉头向楚仙流道:"仙流公,你说过,这三阵要男对男,女对女,对也不对。"楚仙流点头道:"不错!"韩凝紫又向梁萧笑道:"这话你也答应么?"
梁萧明知她心意,但却无从反驳,黑着脸闷哼一声,道:"我与他们动手,与你何干?"韩凝紫笑道:"这个容易。"她转身向雷行空道:"雷堡主,今日同仇敌忾,咱们不妨化敌为友?"雷行空一怔,未及说话,韩凝紫忽向楚羽拜倒,笑道:"楚姊姊,以往多有得罪,全是奸人挑拨,今日我拜你为义姊,咱们就算自家人了!我代你出手,抵挡第一阵如何?"梁萧闻言,掌中竹剑握紧。忽见楚仙流目光投来,微有笑意。梁萧知他有了防备,击杀韩凝紫必已不能,只得罢手。
楚羽也没料到韩凝紫出此一招,大感错愕,望向雷行空。雷行空有如此便宜,岂有不占之理,便向她微微点头。楚羽看了晓霜一眼,叹道:"妹子不必多礼,请起请起。"韩凝紫笑道:"多谢姊姊!"
她缓缓站起,向梁萧笑道:"如此才算公平!"柳莺莺忍无可忍,叫道:"韩凝紫,你......你也太不要脸了吧。"韩凝紫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梁萧素知韩凝紫为人骄傲,此时一心报仇,竟用上这般下作法子,可见她对凌霜君的一腔怨毒尽已落到晓霜身上,一旦动手,绝对没有点到即止之理,心念一转,忽道:"韩凝紫,算你厉害,头一阵算我输了!"
众人均是一呆,继而欢声四起,花晓霜急道:"萧哥哥,这怎么成呢?若是后面再输一场,可就不妙了!"梁萧只是摇头。
韩凝紫眼珠一转,"咯咯"笑道:"好个细心体贴的俏郎君。莺莺,这下子你该是看清了吧。唉,我也只当他是一心向着你,但如此看来,大谬不然!他宁愿你任人宰割,也不愿这位花小姐少上一根寒毛!"柳莺莺秀目圆瞪,啐道:"你少来挑拨离间,我才不会上当......"她嘴上如此说,胸中却是悲苦酸楚,眉眼通红一片。
花晓霜见她伤心,暗叹一口气,道:"姊姊......"柳莺莺心里醋意横生,秀眉一挑,喝道:"谁是你姊姊!"梁萧蹙眉道:"莺莺,你不该冲她发气。"柳莺莺冷笑道:"是啊,我不该冲她发气,我该冲自己发气,你既然喜欢她,干吗还要来惹我,我被人困住,受人欺辱,与你又有什么相干?我被人一刀杀了,最是干净!"
梁萧没料她说出这番话来,一时竟作声不得。群豪见打斗未起,对方先乱阵脚,不觉心头大乐。雷行空胜券在握,更觉欢喜,笑道:"梁萧,第一阵你既然认输,第二阵也不必耽搁,早早打完那是最好!"
梁萧双眉一扬,正要说话,却听花晓霜急道:"第一阵还没打,哪里输了?"雷行空皱眉道:"梁萧认输还不算?"花晓霜咬了咬牙,道:"出战的是我,我说没输就是没输。"梁萧怒道:"胡闹,我说输了就是输了。"花晓霜转过目光,对柳莺莺道:"姊姊......我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取胜的。"柳莺莺哼了一声,不理不睬。
梁萧忍不住道:"武功一道又不比看书写字,就算你拼了性命,也未必能胜。"花晓霜瞧着他凄楚一笑,心道:"我患了九阴毒脉,早该死了,多亏师父才能活到今天。如今奶奶不要我,有家难回,师父死了,你又有了心仪的女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若死了,柳姊姊就不会怨怪你,你们就能好好地呆在一起,做一对恩爱夫妻。"
她对男女情愫虽蒙蒙眬眬,但也难免妒忌之念,只是生性柔顺,较之常人淡薄一些;今日听到柳莺莺那番话,芳心既似刀割,又如针刺,难受到了极点。可她天生医者襟怀,为人慈善,见梁萧为难,柳莺莺动辄流泪,又不由生出几分同情。这般乍哀乍怜,忽忧忽悲,种种情愫在她心头纷乱纠缠,煎熬之苦自她出生以来,当真从未有过,不禁动了轻生的念头。
她心念已决,踏上一步,向韩凝紫道:"这位婶婶,我跟你打。"韩凝紫冷笑道:"你叫我婶婶,我很老么?"花晓霜不会撒谎,如实道:"你看上去不老,比我妈妈要年轻些。"韩凝紫大怒,啐道:"放屁,你竟拿我与那贱人相比?"她猛地踏上一步,咬牙瞪眼,忽变狰狞。
花晓霜心头一怯,退后半步道:"我妈妈又没招惹你,你干吗骂她?"韩凝紫神色惨变,哈哈笑道:"她没惹我,哈哈,她没惹我......"她笑着笑着,突地双袖掩面,"嘤嘤"大哭了起来。
晓霜听她哭得心酸,不觉大生同情,正要上前安慰,忽地胳膊一紧,已被梁萧抓住。梁萧冷声道:"不要理这疯婆子!"花晓霜叹道:"但她哭得很可怜。"转眼看去,却见柳莺莺站在一旁,杏眼圆瞪,看着这边,她胸口急剧起伏,推开梁萧道:"萧哥哥,你放心,我定会胜的。"
梁萧眼眶一湿,仍抓着她手臂不放。花晓霜用力扳开他手,笑道:"你信不过我么,你知道啊,我......我会武功的!"花生听到,凑上前来,呵呵笑道:"原来晓霜会武功啊,好极,俺也想瞧......"梁萧怒目相向,花生一惊,缩回头去。
雷行空大不耐烦,怒道:"梁萧,你磨蹭什么,到底认输不认?"梁萧见花晓霜神色决绝中带着几分哀求,不由双眉紧锁,沉思片刻,忽地点头,向韩凝紫道:"好!要打便打,但你若不讲规矩,出手伤人,我叫你血溅五步。"他大袖一挥,走到旁边。
韩凝紫"嘤嘤"哭了两声,忽地抬起头来,"咯咯"笑道:"好,好,这么说,我也不哭了,小孽种,你知我为什么不哭吗?"晓霜一呆,道:"你......你跟我说话?"韩凝紫笑道:"不跟你说跟谁说?"晓霜茫然摇头道:"不知道。"韩凝紫笑道:"只因见你流血,我便痛快!"花晓霜打了个激灵,双掌一分,道:"不与你说了,我......我要动手了。"
韩凝紫见她左掌斜引,右掌平放,裙摆迎风飞扬,飘逸若仙,不觉微微有些出神:"假使我与他生下女儿,想也与她一般大了,但定比她可爱十倍,美貌十倍,温婉十倍......"想到此处,她望着晓霜,一时呆了。晓霜见她神情恍惚,甚是奇怪,便道:"婶婶,我过来了。"她双掌乍分乍合,恍若流云飘风,挥将出去,花生见状,眉开眼笑,大声叫好。
梁萧见晓霜出手之前,还先打招呼,气得心口隐隐作痛。韩凝紫望着天上云彩,轻轻叹道:"白衣苍狗变浮云么?"花晓霜听她说破自己掌上招数,心中大惊,忽见韩凝紫双袖一振,翩若浮云,轻轻拂出,袖至半途,一双纤掌飞旋而出,仿佛青云乍破,偷出一弯白森森的冷月。花晓霜不敢硬接,收掌疾退,只见韩凝紫莲步轻移,十指状若兰花,轻摇轻晃,拂向她胸前大穴。晓霜再退六步,张大双眼,诧然道:"云破月来花弄影,你......你也会‘云掌风袖’?"
韩凝紫见她惊诧神情,大觉快意,笑道:"是你爹爹亲手教我的。"晓霜奇道:"你认识我爹爹,你是他朋友么?"韩凝紫道:"我与他可不是寻常朋友,他不仅教我功夫,还与我亲嘴睡觉。"
众人听到这句,不禁哄然大笑。花晓霜满面通红,心神大乱,梁萧急道:"晓霜,抱元守一,不要听她胡言乱语。"韩凝紫向花晓霜笑道:"你不信去问问你爹,立知真假。"她说话声中,双掌若天女散花,翩翩拍出。
花晓霜一意取胜,强自屏除杂念,凝定心胸,退出丈余,掌势一变,纤掌环抱,若即若离,若烟若雾,缥缥缈缈,难以捉摸。倏然间,她双掌陡疾,好似一化二,二化四,千变万化,仿佛夜空中云开雾散,繁星烂斗一时吐出,看得人眼花缭乱,堪堪抵住韩凝紫百花吐蕊般的招数。韩凝紫见得这招,心头一迷,禁不住脱口吟道:"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风袖云掌"每招每式都暗合一个词曲中的句子,花晓霜听她说破掌招,不由想到自己身世,心头一酸,接口念道:"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韩凝紫见她转腰移步,举手抬足,宛然便是自己年方豆蔻、天真未凿之时,与花清渊临水照影,拆招练掌的模样,但觉心神恍惚,仿若梦寐,再听得这句怨词,更是痴心惶惶,忘了身在斗场。她正自怔忡,忽觉额际微痛,被一道掌风拂中,旋身闪避,才觉分神之际已被困在花晓霜星河舞千帆一般的掌影之中,不由轻声冷哼,身子一屈一伸,纵起丈余,脱出晓霜双掌之外,半空中身形疾旋,左袖如水如云,挡住晓霜的掌力,右掌若百蝶纷飞,居高临下,翩然拍落。
花晓霜倒退三步,由衷赞道:"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这招使得真好。"她从小多病,没能多练功夫,只跟姑姑学会这路"云掌风袖",平日没事便与花慕容拆解,诸般变化熟极而流,即使闭着双眼也能应付,见得这招,当下以"高情已逐晓云空"抵挡。
韩凝紫跟着花清渊时日也不甚长,只学会这路掌法,"风袖云掌"招式潇洒飘逸,二人情浓缱绻,常常彼此拆解,哪知后来一别无期,她前情难忘,时时独自习练,聊以自慰,原本想的是,使出这路掌法,再说些风言风语,若让花晓霜受些惊惶,在她心中,也无异于让凌霜君受苦。哪知拆得数招,十余年前诸般思绪忽地涌上心头,仿佛与花清渊拆招一般,一时竟不忍遽下辣手,反倒盼着多拆两招,重温旧梦。忽见晓霜使出"高情已逐晓云空",便还一招"断雨残云无意趣",见晓霜以"碧云冉冉自东来"抵挡,就出一招"扫尽浮云风不定"相迎。
二人你来我往,拆了三十余招,挥掌若轻云蔽月,举袖如流风回雪,浑不似生死相搏,倒像与极亲密之人相互切磋。(插图1)众人看在眼里,都觉诧异,梁萧更是疑云满腹:"这姓韩的婆娘出手温柔,倒像是搔首弄姿,若说示敌以弱,以她的能耐何须如此费事。唔,这厮卖得什么膏药?"雷行空也瞧得好生不耐,蓦地重重哼了一声。
韩凝紫听得怒哼之声,猝然一惊:"我这是做什么?"当下她柔情顿收,呼呼两掌拍出,变为"飘雪神掌"。梁萧看得分明,脱口叫道:"晓霜当心。"
花晓霜只觉四周寒风乍起,不禁打了个哆嗦,体内寒毒受"冰河玄功"牵引,蠢蠢欲动,一阵头晕目眩,踉跄后退。韩凝紫一步赶上,又拍一掌,花晓霜勉力避开,头脑更觉昏沉,若非她一心要救出柳莺莺,咬牙苦撑,早已倒在地上。
花中圣哲
梁萧看得心惊胆战,手握剑柄,盯视韩凝紫掌法,只要晓霜势危,便要立时出手,但看了三招,他心头灵光乍闪,忽地叫道:"晓霜,暗香拳法,暗香拳法!"花晓霜正自头昏脑胀,浑身发冷,闻声不及多想,眼见韩凝紫双掌自左拍到,随手便使出了情所传的"暗香拳"左五路:"凌霜傲雪",招式古朴清绝,意境高妙。
"暗香拳"既是散手,也是内功,诸般招式全凭气机牵引。这些日子,花晓霜时常习练,用以抵御寒毒,此时架势吐开,全身气脉如流,阳和通泰,韩凝紫的掌劲也不似那么凛冽了。当下花晓霜养足自身之气,以有余之气带动拳招,连绵六拳,化去韩凝紫的三记掌力,余劲不止,扫中她额头。韩凝紫只觉头脑一热,微感晕眩,心头一惊,当下收起猫玩耗子之念,轻啸一声,一招"雪浴飞龙",自上下击,一时间寒劲飞空,如冰川下泻,猛恶异常。
花晓霜见势,忙使出暗香拳前五路的"小萼点珠",劲力凝而不散,平平击出,看似漫不经心,拳劲却点破韩凝紫掌风,打在她肩头。韩凝紫只觉"肩井穴"一麻,心头发紧:"这拳劲好不古怪,竟能破我掌风?"倏地收劲,足下微旋,绕到晓霜身后,花晓霜不待她出手,一招后五路的"疏枝横玉",先发制人。"飘雪神掌"灵动飘忽,有若飞雪,韩凝紫尚未出手,身形又转,落到晓霜右方,一招"冰花六出",连环拍出六掌,花晓霜施展右五路的"梅花三弄",轻轻三拳,飘然化解。
韩凝紫连出绝招,却处处受制,心头骇异不已,清啸一声,一招"千雪盖顶"双掌漫天落下。花晓霜便使招中五路的"遗世独立",身形微转,双拳上掠,"扑哧"一声,两人硬碰一招,花晓霜倒退五步,只觉寒劲入体,忙使招"香魂渺渺",以劲带招,凭空挥洒数拳,将寒劲化去。韩凝紫却觉一股暖劲若有若无地渗入经脉,当下运气驱散,娇叱一声,合身扑上。经此数招,花晓霜信心大增,见她扑来,屏息凝神,将二十五路"暗香拳"反复施展,形动于外,神敛于内,出拳似暗香浮动若有若无,守若恢恢天网疏而不漏,攻则从容不迫,叫人防不胜防。
又拆十招,韩凝紫久战不下,越发惊怒,连声长啸,忽左忽右,蹿高伏低,端的起若惊鸿,落如电闪,令旁观众人目不暇接,三丈之外,也能感到丝丝寒气,只觉花晓霜便如一树孤梅,立于狂风暴雪之中,随时都有凋落的危险。
柳莺莺心中暗凛:"死狐狸竟将掌法练到这个地步,若我与她动手,怕是挡不过百招!"梁萧更是心惊:"也不知了情道长有意还是无心,幸得她创出这路‘暗香拳’,恰是‘飘雪神掌’的克星,不过晓霜功力尚浅,又有病在身,这般下去,虽能支撑数招,但终是必输无疑。"
他目光一转,忽见金灵儿正从行李架中探出脑袋,一双火眼盯着斗场,骨碌碌乱转,不由得心头一动,忽地发声呼哨,金灵儿顿时尖嘶一声,化作一团金光,向韩凝紫扑去。韩凝紫见状,挥掌拍出,却听梁萧又发两声呼哨,金灵儿应声斜纵,飞蹿三尺,兜头一爪,向她面门抓到,其进退若电,竟是一招绝妙武功。韩凝紫措手不及,忙向后仰,此时花晓霜恰好一招"踏雪寻梅"使出,足尖微跷,几乎将她踢中。
雷行空怒道:"梁萧,你这算不算违约?"梁萧笑道:"小猴头情急护主,与人无关,你说过单打独斗,旁人不许相帮,但可没说畜生不能相帮!"雷行空横眉怒目,正要跟他辩驳。楚仙流见韩凝紫招式狠毒,早已不悦,闻言笑道:"不错,这个不算违约!"雷行空听他也如此说,顿然哑口无言。
花晓霜见金灵儿来援,颇为怔忡,竟忘了追击,韩凝紫缓过一口气来,挥掌拍向金灵儿,金灵儿终究只是畜类,一不留神被她寒劲拂中,顿时蜷成一团,东蹿西跳,吱吱乱叫。
梁萧急道:"晓霜!"花晓霜陡然惊觉,眼见金灵儿危急,立时施展"暗香拳",奋力扑救。梁萧呼哨连连,金灵儿应声而动。它天生异种,灵通迅捷超乎同类,依照梁萧传授的招式,上纵下跃,左右穿梭,声东击西,进退无常,好似一道金色电光,在韩凝紫四周盘旋流动,与花晓霜奇正相生,彼此呼应,斗得韩凝紫手忙脚乱,晕头转向,心中叫苦不迭。
雷行空怒道:"梁萧,你发出口哨,教唆这小猴头,算不算出手相帮?"梁萧作出惊奇之状,笑道:"雷堡主真是异想天开,谁说我在教唆猴儿?老子看得高兴,吹吹口哨也不成么?"当下他继续呼哨,指引金灵儿八方游击,雷行空明知他使诈,偏偏奈何不得,恨得头发上指,牛眼圆瞪。
韩凝紫武功虽强,但如此一来,等若独自应付二人一兽,压力倍增。梁萧武功已远在她之上,此刻旁观者清,呼哨指引,无不切中她的破绽。三十合不到,只听"哧"的一声,韩凝紫腰带被金灵儿一爪扯脱。
梁萧轻笑道:"韩凝紫,这猴儿最是急色下流,你再不投降,它可连你裤带也扯断了。"群豪听到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韩凝紫虽知他恐吓居多, 但仍被扰得心烦意乱,一不留神,衣角又被金灵儿撕下一片。她左掌疾扫,右掌挥出,防备晓霜的拳招,忽听梁萧一声呼哨,金光骤闪,直奔腰间,韩凝紫生怕被这猴头弄得当众出丑,匆忙回手格挡。花晓霜看出破绽,使招"梅雪争春",右拳飞出,打中韩凝紫胸口,韩凝紫倒退三步,惊怒交迸,纵身再上。
却见人影一闪,梁萧挡在晓霜身前,长笑道:"晓霜,所谓点到即止,你既然胜了,便大人有大量,放过这位婶婶好了。"韩凝紫怒道:"放屁,我哪里输了?"梁萧笑道:"晓霜已拳下留情,你还不认输?"韩凝紫心道:"她拳劲不足伤我,但方才一拳,确是打在我身上......"正想措词狡辩,忽听楚仙流道:"不错,小姑娘力挫强敌,令人佩服。"韩凝紫一听,不觉哑口,暗忖此地仇敌甚多,不堪久留,当下咬牙冷笑,挥袖去了。
花晓霜见她背影消失,方才确信自己胜了,一时心神恍惚,如在梦里。梁萧笑道:"晓霜,你挫了这女魔头的嚣张气焰,真叫人解气。"花晓霜缓过神来,双眼含笑,瞥了他一眼,心想:"多亏你百般设法,我才能胜的!"再看柳莺莺,见她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怒,不觉神色一黯,忖道:"不论我胜了败了,柳姊姊都只会厌我恨我。唉,过了今日,再也没法与萧哥哥行医啦。"想到此处,获胜喜悦无影无踪,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雷行空冷声道:"好,第一场算你蒙混过去,现在是第二场!"他将手一拍,喝道:"拿鼓来!"
话音方落,只见两名大汉抬着一只硕大的战鼓,越众而出。那战鼓三尺见方,式样奇古,四周为青铜所铸,遍布狰狞兽纹,上下绷着两张乌黑鼓皮,不知是何物所制。雷行空左手攥住青铜所铸的龙形扣环,举鼓过顶,右手接过一支两尺来长、非金非木、状若兽骨的鼓槌。他执鼓挥棰,这么当场一立,真有渊渟岳峙,莫可撼动之势。
楚仙流不悦道:"雷行空,你要在这里施展‘雷鼓九伐’吗?"雷行空道:"损伤花木,雷某自会如数赔偿!"楚仙流哼了一声,看了花生一眼,目中透出几丝忧色。
花生见众人都望着自己,茫然不知所措,梁萧见雷行空拿出这个奇门兵刃,皱眉道:"花生,你平日里用什么兵器?"花生摇头道:"俺不会用兵刃,师父只教俺打拳。"梁萧想起九如拿铜钟做兵器,威震群雄,不由问道:"你不会玩铜钟么?"花生摇头。梁萧忖道:"看来小和尚还没学全九如的本事。"便道:"你上场去,像晓霜一般与老头儿切磋一下,若是胜了,我请你喝酒,若打不过,你便认输好啦。"
花生听得酒字,不觉喜道:"好啊。"他将背上行李放下,走到场上,向雷行空唱了个喏道:"老先生,你好!"雷行空一愣,心道:"这小秃驴倒还懂礼。"鼻间哼了一声。
只听花生又道:"老先生,俺打不过向你认输,你打不过,就向俺认输。你若认输,俺就有酒喝,俺有了酒喝,不会忘记你的好处!"他本想说:"点到即止!"但不记得这个词,就化简为繁,拖泥带水说了一通,雷行空听得大不顺耳,心中愠怒:"放屁!老夫岂会输给你这个小秃驴?"
他大喝一声,铜鼓飞旋,带起无匹罡风,向花生横扫过来。花生见来势猛恶,向旁跳开,雷行空鼓槌一挥,当头打来。花生正要伸手格挡,雷行空鼓槌一缩,敲在铜鼓之上,花生只觉头顶上好似响了个炸雷,震耳欲聋,头脑一阵晕眩。雷行空铜鼓趁势砸来,花生疾退两步,方才让开,雷行空鼓槌又至,花生伸臂一格,只觉触手之处好似千百根小针刺扎一般,半个身子顿时酥麻,失声叫道:"古怪!古怪!"雷行空被他随手一挡,鼓槌几乎脱手,也觉大骇:"小秃驴蛮力好大。"
当下雷行空振奋精神,鼓槌挥舞,战鼓雷震,横劈竖砸,将"雷鼓九伐"一一施展开来。
梁萧定睛细看,没看出那鼓槌上有什么门道,便问道:"花生,有什么古怪?"花生东躲西藏,让开鼓槌,口中叫道:"上面有刺,扎俺手啦。"众人见他在打斗之时还能开口说话,均是骇然。
梁萧听花生说得含糊不清,甚是疑惑:"莫非那鼓槌上有暗器。"他目力极强,若雷行空发出暗器,定然瞒不过他这双眼睛,一时捉摸不透,皱起眉头。
雷行空一招得手,铜鼓挥舞得更疾,鼓声起伏有致,若合符节,众人但觉头晕眼花,心跳气喘,纷纷捂耳,向远处退却。四周百花被鼓声冲激,缤纷凋落。花生却如一条鱼儿,在雷行空如潮攻势中,左一扭,右一晃,总不与他鼓槌相接。
楚仙流瞧着花生身法,失笑道:"好个三十二身相,闹了半天,却是老和尚的弟子到了!"他说来浑不费力,但声声穿透鼓声,落入众人耳里,清楚明白。梁萧奇道:"三十二身相?"楚仙流捋须笑道:"三十二身相是‘大金刚神力’中的变化!据闻如来有三十二化身,《金刚经》有言:‘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意思是说,三十二相虽并非如来法相。但练到三十二相也已是‘大金刚神力’中极高境界,变化倏忽,攻守难测,只不知小和尚为何只是躲来躲去,却不使出一招半式?"
花生身在斗场,被鼓声韵律牵动气血,只觉头昏脑胀,一颗心似乎要跳将出来,对那支鼓槌更是畏之如虎,只想躲避,全无还手的念头,乍听楚仙流言语,他心眼一活:"是啊,师父说过,这个三十二身相可以打人。唉,可师父还说俺手重,不许俺打......"
雷行空见花生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忽而眉飞色舞,忽而状似沉思,不觉心中大恼:"他妈的小秃驴,这个当口还在胡思乱想么?"他叱咤连声,挥鼓举棰,气势越壮。
花生让过数招,灵机一动:"方才梁萧让俺摸那婆娘,说是摸到她就会认输。是了,俺只须摸摸这老头儿,他也会认输啦。"他想着两眼放光,纵身斜跃,逼近雷行空,使招三十二身相中的"举手伏象",探手在他右手背摸了一把。
雷行空大惊,铜鼓横扫。花生形同鬼魅,又在他左手背上摸了一把。雷行空惊怒交迸,鼓槌一挥,向花生砸去,不想花生一转身,来个"割肉喂鹰‘,再在他左颊上摸了一把。
众人只瞧花生在雷行空身上摸来摸去,无不惊奇。梁萧又是惊讶,又觉可惜:"小和尚若手重一些,雷老儿岂不输了三回了?"雷行空连着三次道儿,愤怒异常,连声大吼,全力施展"雷鼓九伐",鼓槌频频击鼓,鼓皮反震鼓槌,落向花生,力道倍增。花生若一味闪避,雷行空拿他无法,但此时他摸过雷行空左脸,又想摸他右脸,雷行空看得分明,狠狠一槌砸在他手上。花生半身麻痹,大叫一声,仰天栽倒,忙使一个’脱胎雀母‘,连打两个滚儿,狼狈逃窜。
雷行空扳回劣势,气焰陡盛,大声呼喝,双手狂舞,鼓声震天动地,鼓槌鼓皮之间,迸出缕缕火光,射落在地,地上残花败叶顿时化为灰烬。
花生无法近身,惶急道:"梁萧,不成啦,不成啦,俺摸不到他,他也不会认输啦!"梁萧听得这话,恍然大悟,苦笑道:"花生啊,我让你摸雷大娘子,又没叫你摸雷老头子。雷大娘子细皮嫩肉,被你摸到铁定认输,雷老头子皮粗肉厚,你摸他百十下,他也不当一回事!"
楚羽听到这里,不禁满脸羞红,忖道:"小秃驴方才那几下进退如风,换了是我,定然没法躲开。"想着又是后怕,又觉庆幸。
花生让过一轮抢攻,叫道:"不能用摸的,怎么办好?"梁萧笑道:"不能用摸,用打就好。"花生摇头道:"不成,师父说了,不许俺动手打人。"
梁萧双眉蹙起,凝视鼓槌击鼓迸出的白光,心头一动,想起《天机随笔·格致篇》中的几句话来:"琉璃交于毛发,生蓝白之火,触手微麻,其性类于九天之电,若聚少成多,未始不能断巨木、焚人畜......"
他不由脱口叫道:"花生,那不是针刺,是电,九天之电。"花生闻言大奇,应声道:"酒店自然是好的,但这个酒什么店大大不好!"
梁萧不禁哑然。雷行空却惊骇莫名,他手中青铜鼓为上古神物,据说是黄帝征蚩尤时,聚昆山之铜,取雷兽之皮,制成的一面雷鼓,那只鼓槌则名"七阳棰",为雷兽腿骨所化。雷兽为上古奇兽,生于雷泽之中,早已灭绝,传言用其皮制鼓,震惊百里,其骨制成"七阳棰",击鼓之时能生出九天雷火,藏于"七阳棰"中,寻常人一触即死。这一棰一鼓是雷公堡镇山之宝,重达八十余斤,携带不便,此次为对付楚仙流,雷行空特意携来,不想竟被梁萧一眼瞧破奥妙。
梁萧既知其理,心下便已拟出破解之法,正要说话,却听雷震怒道:"梁萧,你也是天下有名的人物,怎么尽做这些违约勾当!"梁萧道:"我又怎么违约?"雷震道:"你明目张胆指点这小和尚,岂不是你两人对付我爹一个么?"楚羽相帮丈夫,也道:"是啊,大家各凭本事堂堂一战,才算本事!"楚仙流也点头道:"不错,梁萧,头一阵情有可原,这一阵么,小和尚未必会输,你就不要从旁指点了。"梁萧笑道:"其实说起来,我也不知如何应付这面破鼓。楚前辈武功绝伦,定有破解之法吧?"
他既然不便指点,便来个请教,声音甚大,众人无不听得清楚,纷纷张大耳朵,听楚仙流说话。楚羽大急,心道:"若三叔说出破解之法,与梁萧说出又有何分别?"她忙急道:"三叔,别上他当!"楚仙流自也明白梁萧的把戏,微笑不语。
梁萧叹了口气,道:"楚前辈也不知道么?唉,难怪只好任凭雷行空撒野,弄得枝残花落,一片狼藉。"楚仙流生平爱花成痴,雷行空施展"雷鼓九伐",十丈内花木尽摧,令他颇为不悦,此刻梁萧这么一说,他明知是激将之法,也不由冷笑道:"’雷鼓九伐‘何足道哉!’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八字,足可破之。"
梁萧一愣:"这老头儿掉什么文?"他转向花晓霜问道:"你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花晓霜随口道:"这是《庄子》中的话,全句是说:’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竽和瑟为乐器,’擢乱六律,铄绝竽瑟‘,也就是扰乱音乐节奏,销毁演奏乐器的意思!"
楚仙流瞥了晓霜一眼,暗暗点头:"这女娃儿记性了得!"柳莺莺心中却想:"她知书达理,咬文嚼字的本事胜我百倍,莫非梁萧就是看中她这个么?"想到这里,胸中妒意越浓。
梁萧得此解释,心头暗喜,放声笑道:"听晓霜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好比有人打鼓,我把他的鼓打破了,他就没辄了!"雷震大怒,厉喝道:"他妈的,梁萧,你这算不算违约?"梁萧笑道:"我跟人讨论学问,也算违约么?’铄绝竽瑟‘可是楚前辈说得,我打个比方解释解释,也算违约么?"他长于诡辩,雷震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知怎生驳他。
花生得了梁萧言语,瞅了瞅铜鼓,忖道:"是呀,他没了鼓就没法敲鼓。俺不能打人但可以打鼓。"他被雷行空逼得东躲西藏,心里憋得慌,想到此处,身形一敛双拳陡合,由"三十二身相"化为"一合相"。花生进入这一境界,好似天地万物尽皆被纳入体内,心中生出无坚不摧、无惧无畏之念。他环眼圆瞪,再不是那个憨头憨脑的小和尚,而现出金刚之相。
雷行空见他神色有异,气势大变,不觉心头惊诧,未及转念,花生身形一晃,双拳陡出,不偏不倚,击在雷鼓之上。只听一声巨响,雷行空虎口迸裂,雷鼓去似脱弦之箭,飞出十丈之遥,重重砸在地上。
众豪杰大惊,好事者抢上一看,却见一个大洞贯穿雷鼓上下,拿在手上足可看见脚掌,再摸那破碎鼓皮,但觉坚韧异常,当真为生平仅见。
雷鼓被毁,"七阳棰"没有鼓皮,不能蓄积雷火,便与寻常棍棒无异。雷行空重宝被毁,惊怒难当,丢开鼓槌,展开"奔雷拳法",呼呼两拳,打向花生。花生一时兴起,打破雷鼓,心中大感歉疚:"他这么生气,俺便让他打两拳,出气好了!"想着他双手护住双目与下阴要害,任凭雷行空"噗噗"两拳,打在身上。
雷行空一招得手,大为惊喜,但见花生退了三步,伸手展足,竟无丝毫伤损,心中好不骇然,咬咬牙,扑上前去,又是两拳一腿。花生退了半步,作"寿者之相",以手托腮,上身右屈,下身左扭,大金刚神力遍身流动,将拳脚劲力一时化解。雷行空但觉触手之处如中败革,拳上劲力无影无踪,好似落入汪洋大海,更觉骇异,但此时骑虎难下,绝无就此认输之理,大喝一声,合身又上,拳脚若连珠炮一般发出。
梁萧见花生只挨打,不还手,大为吃惊,叫道:"花生,你给人做沙袋,练拳脚么?"花晓霜也焦急道:"花生,你打不过就认输吧!"
二人说话之际,雷行空连出十拳,拳拳着肉,打得噗噗作响,花生一边以"三十二身相"化解拳劲,一边苦着脸道:"俺打破他的鼓,难怪他这么生气,让他打两拳解气也好。"
梁萧听他语气从容,情知无碍,但听他说完,不由啐道:"放屁!哪有这种道理,快快还手,一拳把人放倒,大家省事。"
话音方落,只听砰砰两声,花生臀上多了两个灰扑扑的脚印,他匆忙使个’马王飞蹄‘,伸腰展足,将来劲化解,口中叹道:"不成的,师父不许俺打人。"雷行空听出便宜,心中大喜,当下放开手脚,拳脚掌指好似狂风暴雨,直往花生身上倾落。
群豪见雷行空不顾身份,如此对付一个小和尚,大为不齿,议论纷纷,梁萧更是越看越怒,若非限于约定,早已冲上。花晓霜只怕花生抵挡不住,被人打死,惶急之色溢于言表。柳莺莺也不由凝视斗场,露出关切之色--众人虽神色种种,想法各异,但都有一个念头:"这和尚是人不是?被这般拳打脚踢,便是一块精铁也打坏了,他怎还能若无其事。"
雷行空斗到此时,已是横下心肠,情知今日若打不倒这个和尚,从今往后只怕雷公堡声名坠地,再也抬不起头来。一念及此,他奋起精神,又打了十来拳,但他终究年纪不轻,气血不如少年,加之招招全力以赴,不觉有些气喘心跳,拳脚也隐隐作痛。
花生见状便道:"老先生,你若打累了,歇口气再打不迟!"众人一听,禁不住哄然大笑。雷行空退了一步,老脸殷红如血,怒道:"去你妈的小秃驴,给老子闭嘴。"花生听得这话,"嗯"了一声,果然把嘴闭上,众人又是大笑,赌斗俨然成了儿戏,雷公堡一众人都觉颜面无光,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雷行空下台不得,吸一口气,正想再度扑上,却听楚仙流道:"梁萧,你说如何?"梁萧道:"花生既不肯出手,这般拖下去,无休无止。大家就此作罢,算为平手如何?"楚仙流道:"三场中一胜一平,若第三阵你方输了,这胜负怎么计算?"梁萧笑道:"尚未斗过,你怎知我定然会输?"楚仙流抚掌笑道:"凭你这句,就当先喝一坛,再行打过。"梁萧笑道:"要喝便喝,何须这么多由头?"
楚仙流哈哈大笑,将手一挥,楚婉捧出两大坛"百花仙酿",交到二人手中。楚仙流随手拍开泥封,道:"请!"梁萧一笑,二人捧坛畅饮,顷刻见底,各自抛开,摔得一团粉碎。
楚仙流目视梁萧,笑道:"还能斗么?"梁萧笑道:"怎么不能?"楚仙流拍手道:"好,既然喝过这坛酒,你不许再叫我前辈!"梁萧奇道:"那叫什么?"楚仙流笑道:"叫我一声老哥如何?"
梁萧闻言,心头乍惊乍热,拱手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楚仙流笑道:"一言为定,你叫我楚老哥,我便叫你梁兄弟。"梁萧笑道:"老哥说得极是。"
这几句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楚仙流在武林中辈分之高,声望之隆,当世少有;而梁萧统兵伐宋,声名狼藉,乃是南朝武人恨之入骨的奸贼。这二人此时一坛烈酒下肚,竟然称兄道弟起来,当真出人意料。于是众人均想:"他二人莫非醉了?"但看二人脸色,却跟往日一般,心头又是一惊:"这坛酒少说也有十来斤,若无绝顶内功压制,只怕饮者当场便会醉倒,敢情他二人尚未动手,先已斗起内力来了?"
梁萧、楚仙流一旦对上,雷行空与花生便各自返回。花晓霜将花生拉过把脉,但觉血行旺盛,并无受伤之状,但仍不放心,问道:"花生,你有什么不适?"花生摇头道:"俺很好。"他瞅瞅雷行空,嗫嚅道,"只怕那位老先生有些不好。"
雷行空隐隐听见,心头一惊,忽觉腿脚手掌又痛又痒,低头看去,双手红肿异常,竟然胀大一倍有余,略略一碰,便钻心痛楚,再看双腿双脚,也是如此。原来,"三十二身相"不仅能卸去对方的拳劲,还能将劲力转回,反伤敌身,花生虽非故意伤人,但为求自保,有意无意仍将少许劲力还了回去。雷行空激斗之时,血行正盛,心忧胜负,尚自不觉,此时一旦松懈下来,便觉四肢痛痒难忍,竟然呻吟起来。雷震闻声诧异,上前一步,拉开他袖子一看,却见雷行空一双膀子,好似见风便长,肿得如冬瓜一般,他顿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花晓霜看得分明,扬声道:"快到泉水边去,将他四肢沉进水里,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得移动。"她话音未落,雷行空的呻吟之声已然化作撕肝裂肺的哀号,双手互挠,抓得皮破血流,雷震无法可施,只得依晓霜之言,将雷行空抱到泉水旁,沉了下去,雷行空着冷水一浸,痒痛之感顿时舒解许多,不再号叫,只是不绝呻吟。
楚仙流见状摇头道:"梁兄弟,第二阵该是我们输了才是!"梁萧心中也生出一丝悔意,但转瞬即逝,长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出尔反尔,岂是大丈夫所为?"他拔出竹剑,道,"楚老哥请了!"
楚仙流目放异彩,拍手笑道:"好,说实在的,为兄倒真不想那小和尚胜了,误了这难得的好兴致。"他摘下铁木剑,以手轻拂,叹道:"蒙尘三十载,今日重生辉。梁兄弟,三十年来,你是第一个配我拔剑之人。"梁萧笑道:"荣幸之至。"楚仙流正色道:"不过这铁木剑为降龙木所制,入水即沉,尖利之处不下神兵利器,兄弟你那柄竹剑,只怕抵挡不住!"梁萧剑锋斜指,洒然道:"请!"
楚仙流双目一亮,朗声笑道:"好!你未必有草木为剑的本事,却已有草木为剑的气量,公羊羽得此佳弟子,令人羡慕。"梁萧摇头道:"楚老哥误会了,我并非公羊先生的徒弟。"楚仙流笑道:"是谁的弟子,有何关系?"他大袖轻拂,却不挥剑,忽地朗声吟道:"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春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梁兄弟,看我’小桃剑‘。"吟诵间,铁木剑挽出三个剑花,飘飘刺来,招数清隽华美,看不出半分杀气。
梁萧看出此招华丽在外,杀机暗藏,不敢丝毫大意,离剑道应手而出,剑势飘忽之中锋芒毕露,好似一团火球,烈焰所至,万物焦枯。楚仙流脱口叫道:"以火为剑,伤我花蕊,摧我花叶,厉害厉害,可惜我既然种花,岂会只有一株?"他哈哈大笑,歌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剑法忽转浓丽,朵朵剑花漫天挥舞,看得众人神驰目眩。
梁萧看得舒畅,拆解数招,屈指弹剑,喝彩道:"诗中藏剑,剑中有诗,老哥独自行吟,未免寂寞,小弟不才,愿附骥尾!"他随晓霜行医之时,闲来无事读了几本诗集,记得些许词句,当下脱口吟道:"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归藏剑"一剑在手,万物归藏,这一句中有火,有风、有水,梁萧剑中自然带上"离"、"巽"、"坎"三大剑道的功夫,忽而温润,忽而暴烈,忽而肃杀,忽而幽旷,忽而又似上有烈日,下有浓霜,任你千枝万朵,一并打杀。
楚仙流笑骂道:"好你个惫懒的家伙,我才说桃花,你就跳到秋天去了,不要忙,慢慢来,慢慢来!"他木剑圈转,将梁萧剑招一一化开,歌道:"不是看花且索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剑招倏变舒缓,以慢打快,若合符节,无论梁萧剑法如何变化,总被他轻描淡写,一一破解了。
梁萧叹道:"春光苦短,百花易凋,桃花虽好,但只怕’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总是开不长的。"剑成风雨之象,越发迅疾飘忽。
楚仙流摇头道:"你风雨虽狂,也只扫得人间之花,没听过:’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么?"剑势渐趋清高俊爽,飘飘然有神仙之姿,登高壮怀。梁萧笑道:"老哥可知,山势太高,开不得花么?"他悠悠吟道,"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是寒。"剑走"艮"剑道,虽仗三尺竹剑,却是锋芒拔出,气势雄奇,若高峰万丈,直欲刺破苍穹。
楚仙流见他将"艮剑道"使到如此地步,既惊且喜,哈哈笑道:"罢了罢了,说你不过,老哥我只有’桃花流水宛然去,别有天地在人间‘。"剑法更为清绝,有出尘归真,超凡入圣之态。
梁萧看得佩服,高叫道:"桃花流水,难免小家子气,且看我’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他倏忽之间,将"坎剑道"之威发挥入神,剑势若黄河奔腾,触山决堤,不可遏止。楚仙流见他一剑气势若斯,禁不住叫道:"好剑法。"随手化解。
梁萧见他逢招破招,举重若轻,浑不费力,心头佩服,笑道:"楚老哥,敢问小桃剑后,还有有什么招数?"楚仙流笑道:"自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了。"剑势一变,化繁为简,疏疏落落,但流转自如,好似簇簇青莲,迎风摇曳,每出一剑便有极大威力。梁萧竹剑脆弱,不敢硬接,连退七步,但不肯就此输了气势,叱道:"’莲花剑‘何足道哉,看我’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瞬息间,下法大地江河之象,上效皓月星斗之行,守若大地磐石,难以动摇,攻若星月运行,大江激荡,端端无法阻挡。至此,"归藏剑"与"天行剑法"融合如一,难分彼此。
楚仙流长剑久旷,遇上如此对手,喜不自胜,纵声长啸道:"莲花剑既不足道,看看这个。"剑招再走清逸,吟道:"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自然是"菊花剑"了。菊有傲霜之姿,清美之余又带有一股刚烈之气,楚仙流随手融入剑中,大有绵里藏针之妙。一时间二人各逞绝学,攻守无方,忽进忽退,斗得难解难分。
花生从旁看得奇怪,问花晓霜道:"晓霜啊, 他们打架就打架,干吗还说些俺听不懂的话?"晓霜道:"他们不是说话,是在念诗。"花生挠头道:"念诗?难道只要念得好,对方就会认输么?"晓霜点头道:"眼下情形似乎就是如此。"花生叹道:"早知这样,俺也该跟梁萧学念诗,念上两句,那个老先生说不准就认输了,俺也有酒喝!"花晓霜微笑道:"只怕不成,萧哥哥不光会念,还明白诗中的意思!"花生讶道:"怎么才能知道意思?"花晓霜道:"那就要多看诗书了。"
花生大吃一惊,倒退两步,双手乱摆,急声道:"别提这个书字,俺最怕看书啦。"花晓霜叹道:"不读诗书,怎能明白诗中的意思。"
柳莺莺突然掉过头来,冷笑道:"看了几本臭书,有什么了不起吗?诗书诗书,哼,我看见臭书就想撕,见到会看书的臭女人就想杀!"花晓霜见她目射寒光,心头打了个突,垂下头去,但又担心梁萧安危,虽低着头,也偷眼觑看。
场上二人来来去去,起起落落,激斗约摸四十来招。梁萧笑道:"常言道:’有花无酒不成欢‘,老哥菊花虽好,但少了个酒字,终是不美。"花生听到这个酒字,心头大乐,笑道:"还是这个酒字听来可爱。"他瞅着地上摔破的酒坛,两眼放光,直吞口水。柳莺莺本自生气,但见他滑稽的模样,又忍俊不禁,"扑哧"一笑,笑声出口,方觉不妥,复又板起俏脸,但经此一笑,心中怨气终究是少了许多。
梁萧先时喝酒不少,激斗已久,血行加速,酒劲渐渐涌上,步履开始踉跄,如癫如狂,剑招之中当真多了几分"酒意",招招出人意表,似非人使,而自天来。楚仙流见状,也觉酒意入脑,晕晕陶陶,长笑道:"好啊,咱俩就来个’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荣‘!"
梁萧摇头道:"非也非也。"楚仙流道:"那便是’山花对我笑,正好衔杯时!"梁萧大笑道:"不对不对!"楚仙流笑道:"我知道了,你定是嫌两人不够好!哈哈,那么就‘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快哉快哉,你我一人一影,算上明空朗月就是五个人,何等热闹!"梁萧笑道:"老哥你句句不离花,我却偏不说花。"楚仙流奇道:"怎么说?"梁萧大笑道:"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话才出口,梁萧一把竹剑变化出奇,好似汪洋惊涛,莫可捉摸,一时之间,竟将楚仙流的剑招压住。楚仙流大笑道:"罢了,罢了,你把秋都醉了,让我这菊花儿怎么开去?"梁萧剑气若虹,笑道:"我管你,自个儿想法去!"楚仙流垂名江湖数十载,此时陡落下风,看得众人目瞪口呆,皆想:"岂有此理,这奸贼的剑法怎会高到这个地步!"
楚仙流随手化解梁萧剑招,笑道:"梁萧,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可知是何缘故?"梁萧道:"我怎知道你的花花肠子?"楚仙流一指花晓霜等人,笑道:"提点一下,缘由就在三人之间。"梁萧觑眼看去,笑道:"是美人还是和尚,若是和尚,那就只会喝酒,还是不会醉的。"
楚仙流微微一笑,忽地放声歌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吟唱之间,剑挥目送,神态痴绝,好似眼中除却美人如花,再无别物,剑势极尽婉曲之妙,将梁萧啸傲江湖的冲天豪气一时压住。到此之时,楚仙流终于使出他独步武林的绝学,"名花美人剑"。
二人各逞奇能,顷刻间交锋二十余合,楚仙流身形一转,又唱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他吟唱未绝,突地泪涌双目,潸然滴落。一时之间,剑走空奇,仿若巫山云雨,灵幻无常,似飞燕妙舞,掌上犹轻。其中绝妙处,难以用言语形容。
原来,楚仙流年少之时,曾与一位王妃有过一段刻骨之情。那时他买醉京都,倚马斜桥,惊才绝艳,旷代风流,无数女子投怀送抱,但他却只是逢场做戏,没一个当真瞧在眼里。谁料那日与王妃相逢一面,竟鬼使神差,倾心不已,由此创出‘名花美人剑"。
要知楚仙流至情至性,不动情则已,动情则一发不可收拾。那王妃长他两岁,已有一个儿子,初时一心相夫教子,但终究年少情热,敌不住楚仙流的引诱,终于抛弃一切,与他私奔。但心中却始终觉得愧对丈夫儿子,隐居两年,便染上痼疾,郁郁而终。楚仙流伤心欲绝,抱剑返回天香山庄,以花为伴,终日长醉,再也不涉红尘。武林中只道他斗剑败北,故而退隐,却无人知晓真实缘由。楚仙流三十年不动剑,此时蓦然被梁萧逼出这路剑法,念及往事,心与剑和,威力增长何止数倍,不出十招,便将梁萧杀得左支右绌,遮拦不及。
楚仙流使出这路剑法,虽占上风,却是越使越悲,越使越愁,叹息一声,哀声歌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唱到此处,他情难自禁,不觉泪水纵横,号啕大哭,手中木剑却神出鬼没,越发犀利,众人虽觉他时哭时笑,说不出的古怪,但见此神妙剑法,也不觉彩声雷震,佩服无比。
归藏剑是遇强越强,无有涯际的剑法,梁萧此时造诣远胜石公山之时,遇上这"名花美人剑",处处受制之余,却也被激出了无穷潜力,八方遮挡,勉力苦撑,此时听得楚仙流哭声凄凉,大有伤心欲绝之意,不由也为之心酸,长声叹道:"君不见’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求之不得,何必自苦?"剑法越发张扬,大有上穷碧落下黄泉,法天象地,充塞十方之概。
楚仙流听其吟诵,观其剑法,心头倏然通亮,飘退八尺,抛开铁木剑,拍手大笑道:"快哉,快哉,好个求之不得,何必自苦!"只此一言,三十年心结一时解脱,挥手道:"意尽于此,无须再斗,这一阵算平手了吧!"他蓦地大袖一拂,仰天长笑,且歌且行,没入万花丛中,再也不见了。
左右为难
梁萧目送楚仙流离去,心中久久难平,默然良久,顾视众人道:"一胜两平,还有什么话说?"此时雷行空、何嵩阳均已受伤,众人群龙无首,再则先时讲好,梁萧得胜,便不得留难,一时面面相觑,尽失主意。何嵩阳虽然不甘,但见梁萧剑法,情知就算一拥而上,也休想挡得住他,当下兀自生气,一句硬话也说不出来。
梁萧转身对柳莺莺道:"走罢!"柳莺莺气道:"我才不走!"梁萧知她心思百变,大感头疼,只得软语道:"别闹了,这些年,我常常想着你。"柳莺莺听得这话,心儿一热,顿时软了,低了头再无言语,随着梁萧走出庄去。
花生对花晓霜道:"晓霜啊,俺们也走吧!"花晓霜心中茫然,全无主意,点了点头,遥遥和花生跟在梁萧身后。
四人走了一程,忽听身后马蹄声响,回头一看,却是楚婉乘着一匹极神骏的白马,飞驰而来。柳莺莺双目一亮,喜道:"胭脂!"楚婉到了四人面前,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柳莺莺,道:"这匹马忒难伺候,三叔公让我还你。"柳莺莺喜不自胜,抱住胭脂脖子,胭脂认出主人,也兴奋不已,一人一马耳鬓厮磨,好不亲热。
楚婉转过身来,道:"梁萧,你先时想问我那两个孩子怎么样,是不是?"梁萧点头道:"不错。"楚婉默然片刻,道:"他们被云殊带走了。"梁萧心头一惊,道:"怎会遇上他的?"楚婉道:"那日之后,我带着那些妇孺去了天机宫,谁知云公子也在那里,听说他常州突围之后,为天机宫主兄妹所救,带到那里。后来他知道两个孩子的身份,欢喜不尽,就将他们带走了,听说是去温州,现今如何,我也不知了。"
梁萧心中黯然:"那两个孩子,终究是逃不过这场劫数。"他默然半晌,方道:"楚姑娘,你没和云殊一起么?"楚婉神色微黯,摇头道:"如今他心中除了打仗复国,别无其他。天机宫财雄势大,愿意助他兴复大宋,所以他与那位花慕容小姐定了亲。在他眼里,哪儿会有我呢?"
花晓霜听得这话,奇道:"你说姑姑与人定亲了?"楚婉一怔道:"花慕容是你姑姑么?"她眉头一皱,又望向梁萧道:"有件事我始终放心不下,也想问你。"梁萧道:"请说!"楚婉略略迟疑,问道,"那位阿雪姑娘呢?"梁萧只觉胸中一痛,叹了口气,将经过略略述出。楚婉脸色倏地惨白,呆站半晌,低声道:"对不住,我只顾着照看两个孩子,没有拦住她。"梁萧苦笑道:"那是现世的报应,怪不得你。"
他顿了顿,又道,"现今你有什么打算?"楚婉叹道:"我只想随三叔公练剑度日,了却余生。"梁萧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云殊英雄了得,却未必是姑娘的良配......"话未说完,楚婉已道:"不必说啦。"她神色落寞,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云公子恨你入骨,他日夜苦练,武功精进不少,你若跟他遇上,自求多福吧......"她迟疑一下,又低声道,"如果你遇到他,也请手下留情......"
梁萧点头道:"无论如何,你携晸儿昺儿去天机宫,梁某无以为谢,日后但有所遣,只消招呼一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生平甚重然诺,言出如山,这话出口,无异将性命交到他人手上。楚婉只觉眼眶倏热,匆匆掉头,飘然而去,背影茕茕,说不出的寂寞凄凉。
别过楚婉,梁萧闷闷不乐,低头走了十来步,柳莺莺忍耐不住,忽地冷笑道:"梁萧,这两年,你可认识不少人啊?"梁萧道:"此话怎讲?"柳莺莺冷然道:"难道不是么?什么花姑娘、草姑娘、阿雪姑娘、晓霜姑娘,还有这个什么楚婉!真是艳福不浅呢!"梁萧皱眉道:"你又吃什么飞醋?"柳莺莺双目一红,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是啊,我日夜想着你,你却背着我左拥右抱,沾花惹草!哼,我吃醋,我还要吃人呢?"
她一步踏上,眼中泪光盈盈,逼视梁萧。花晓霜心怯,欲要避开,却听柳莺莺娇叱道:"你也不许走。"花晓霜进退不能,好不尴尬。
梁萧本就烦乱,柳莺莺偏又无理取闹,甚是气恼,怒道:"胡说八道,来龙去脉你一概不知,听了只言片语,就来撒野。"柳莺莺见他震怒,口气顿时软了:"好,那你说,心里只我一个。"
梁萧一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柳莺莺见他神色犹豫,心中怒极,叫道:"你说不说!"梁萧皱眉道:"原本......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的......"柳莺莺不待他说完,已啐道:"现在有几个了,是不是?"梁萧立时哑口无言。
他越是彷徨,柳莺莺越是伤心,想到自己为他受了这么多委屈,却落得如此下场,颤声道:"韩凝紫说得对,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好,你心有他属,我也不必留下,我......我回天山去......"她一手掩面,跃上胭脂,梁萧一把攥住马缰,柳莺莺翻掌便打,梁萧将她手掌抓住,拽下马来,柳莺莺撞入他怀,委屈至极,呜呜大哭。
花晓霜见这情形,心中苦涩至极,低声道:"柳姊姊,你别为难萧哥哥,我......我走便是啦......"她跨上快雪,抖缰欲走,梁萧慌忙撇开柳莺莺,飞步抢上,将驴拽住,急声道:"你怎能走呢?我答应过你,要陪你去行医的。"花晓霜见他如此惶急,芳心一颤,胸中所积的伤心委屈陡然迸发,伏在驴背上,号啕大哭。
柳莺莺见花晓霜要走,本自窃喜,谁料梁萧竟不顾自己,又将她截了下来,再见花晓霜如此痛哭,不由一呆,神色变了数次,忽地叹道:"也罢,梁萧,我不为难你,花家妹子,你留下来吧!"花晓霜不禁转悲为喜,拭泪道:"谢谢姊姊,若......若没了萧哥哥,我真不知怎么是好!"柳莺莺冷冷瞧她一眼,冷哼道:"小色鬼,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牵马?"
梁萧见她态度忽改,心觉诧异,但她不发性子,终是好事,便随手接过马缰,走在前面。柳莺莺走到晓霜面前,抚着快雪道:"这驴是你的?"晓霜点头道:"是哑儿姊姊送我的。"柳莺莺道:"哦,你姊姊可是挺多?"花晓霜低声道:"是呀,我年纪小!"柳莺莺冷冷道:"是啊,你年纪小,我是老太婆呢!"花晓霜又是一呆,不知如何回答。
只此说话工夫,她二人便落在胭脂马之后,与梁萧拉开三丈,倏忽间柳莺莺眼内寒光忽闪,左手扣住晓霜手腕,右掌倏抬,便向她头顶拍落。
这两下变起仓促,梁萧背着身子,浑然不觉,花晓霜则惊骇莫名,忘了动弹,只有花生背着行李,走在后面,瞧得清楚。他虽不知是何缘故,但见晓霜危急,顿将不能打人的规矩抛到脑后,陡然化入"一合相",大喝一声,双拳齐出,拳劲如山,越过一丈之遥打中柳莺莺背脊。柳莺莺掌势未落,便觉无俦巨力压上后背,喉头一甜,拽着晓霜凌空抛起。花生不待二人落地,倏然抢上,伸手将晓霜托住。
梁萧听得动静,回头一瞥,不由惊骇欲绝,旋风般回掠,将柳莺莺凌空抱住,见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口中鲜血狂喷,染红衣襟,不由惊怒交迸,怒视花生,喝道:"是你干的?"
花生一愣,点了点头。梁萧顿觉血往上涌,长声厉啸,竹剑一晃,刺向花生咽喉。花生吃了一惊,使个"无人相",抱着晓霜一个转身,避过剑锋。梁萧竹剑抖出,倏忽变化九个方位。花生武功虽高,却极少与人动手,怎及梁萧身经百战,看那剑尖虚虚实实,不觉眼花,忽地喉头一痛,已被竹剑抵住。他不及转念,大金刚神力已自发自动,喉间蓦地坚若钢铁,刀剑莫入。
谁知竹剑却不刺下,花生抬眼一看,却见梁萧神色凌厉,恨声道:"你干吗伤她?"
此等事花生生平第一遭遇上,只觉惊惶失措,口中嗫嚅,不知如何对答。此时花晓霜缓过一口气来,只觉头晕目眩,右边手腕剧痛难当,腕骨已被柳莺莺急切间生生拧断。她听梁萧说话,勉力睁眼,见他竹剑指定花生咽喉,不由失声叫道:"萧哥哥,别......"梁萧听她一叫,略略清醒,却听花晓霜促声道:"花生,放我下来。"花生"嗯"了一声,将她放下,梁萧略一犹豫,也将竹剑收起。
晓霜忍着断骨之痛,左手给柳莺莺把了把脉,取出针盒,在她胸口要穴刺了几针,但觉一阵乏力,靠着驴背,喘着气道:"萧哥哥......你将’活参露‘拿来......"梁萧慌忙翻出"活参露",花晓霜道:"给......给她服五滴。"梁萧当下依法施为。花晓霜握着断骨,痛得面色惨白,趁机背过身子,右手握住左手,想要悄悄接好,哪知这一受伤,体内寒毒隐隐发作,浑身发软,使不上力,骨未接好,却牵动伤处,不由轻轻哼了一声。
花生听见,探头一看,"哎呀"大叫:"晓霜,你手断啦!"梁萧一惊,扶过花晓霜,却见她手腕紫中透黑,眉头一皱,伸手便将断骨接好。晓霜痛得大汗淋漓,心中之痛却更甚十倍,泪水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花生大为不忿,指着柳莺莺道:"梁萧,她扭断晓霜的手,还用掌......"花晓霜急道:"花生......"花生一愣,道:"怎么?"花晓霜摇头道:"别说啦!"梁萧听得这话,已猜到三四分,听得花生之言,心头更是通亮,看了柳莺莺一眼,见她俏脸雪白,双目紧闭,又感伤心,又觉苦恼:"她也太狠了些,若没花生,晓霜还有命么......"他心中矛盾至极,更不知柳莺莺伤势如何,又不便询问晓霜,一时彷徨不已。
花晓霜看出他心意,便道:"萧哥哥,我用’七星定魂针‘护住她一口气,又给她服了’活参露‘,该能保住性命,只是......"梁萧见她神色犹豫,忙道:"只是什么?"花晓霜叹道:"只是花生拳劲太猛......"花生听得这话,只怕梁萧怪罪,慌忙插嘴道:"俺也没用多大气力。"花晓霜苦笑道:"若你用足气力,只怕我也救不了她。唉,如今若没两三个月的调养,是无法起床的。"
她吞吞吐吐,听得梁萧一惊一乍,到最后心儿方算落地,伸出一臂,将花晓霜揽入怀里,情难自禁,道:"晓霜,她......她那么对你,你......你却这般对她,我,我就算为你死一百次,也是心甘。"花晓霜听得这话,胸中一股热流涌过,所有委屈尽皆烟消,伏在梁萧肩头,低低啜泣起来。
柳莺莺躺在梁萧怀里,她内力不弱,又服过"活参露",此时渐渐醒来,正巧听到梁萧下面半句,心如刀绞,几乎又昏过去,微微张眼,觑见晓霜同伏在梁萧怀里,心中顿如滴血一般,毒念又起,偷偷从袖里退出匕首,岂知伤后无力,把捏不住,"叮当"一声,堕在地上。
花生眼尖,抢上拾起,道:"梁萧,你的匕首掉啦!"他伤了柳莺莺,激怒梁萧,心中过意不去,一有机会,便来讨好。
梁萧看见匕首,低头一看,却见柳莺莺蛾眉急颤,眼角泪水蜿蜒滑落,顿时心知肚明,不禁叹了口气,让花生折断树木,取了树枝,给晓霜绑好手腕,又用树干做了一副担架,将柳莺莺放在上面,与花生抬到前面村镇,寻民舍住下。
安定已毕,花晓霜写下两张方子。梁萧让花生看顾二人,自乘胭脂马四处筹措药材。他傍晚始回,先给晓霜敷上伤药,然后生起炉火,熬了浓浓一碗药,捧到柳莺莺房里。
他但见柳莺莺侧身躺着,泪水涟涟,落在枕上,一时心潮起伏,也不知该当责怪还是安慰,呆呆立在门前,进退不得。柳莺莺觑见他,怒从心起,想要侧过头去,却又牵动伤势,不禁呻吟起来。梁萧慌忙放下药碗,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柳莺莺无力挣扎,索性咬着下唇,闭上双眼。梁萧拿起药碗,递到她嘴边,柳莺莺却咬牙不喝。
梁萧叹道:"莺莺,你这样子,我心里也难过。"柳莺莺心中一酸,哑声道:"我怎么样,与你什么相干,你尽管去为别人死一百次,死一千次好了。"梁萧摇头道:"我若为你而死,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的。"柳莺莺听得这话,蓦地想起往事,泪如泉涌,哭道:"你就会花言巧语哄人,每次说过却不算数。"梁萧不禁默然,心道:"你当日对我说的话也没有算数,若非云殊和你闹翻,只怕你也不会再来理会我。"
他想着微微苦笑,柔声道:"好了,别闹意气,喝了药吧。"柳莺莺睁开双眼,道:"要我喝药也好,你先将那个臭和尚杀了,再把花晓霜赶走。"梁萧当即道:"这可不成。"柳莺莺泪水又涌出来,哽咽道:"瞧吧,你就是哄我。"梁萧正色道:"晓霜是极好的人,你与她相处多了,自会明白。"他端起药碗道,"身子要紧,先把药喝了。"
柳莺莺还要再使性子,忽见晓霜站在门外,似要进来。心念一动,将脸偎进梁萧怀里,柔声道:"药苦得紧,我才不要喝。"梁萧皱眉道:"尽说孩子话,乖一些,趁热喝了。"柳莺莺瞥了一眼晓霜,娇声道:"反正我不要一个人喝,我要你陪我。"梁萧一愣,无奈道:"好,我陪你喝。"正要举碗,柳莺莺却挡住,道:"不是这样喝。"她稍稍一顿,涨红了脸,轻声道:"我......我要你先喝在嘴里,再一口口喂我。"梁萧一怔,迟疑道:"这可不成话!"柳莺莺怒道:"你若不照做,我也不喝,宁可死了。"
梁萧初时当她玩笑,但听她语气决绝,方知她较了真,心知这女子十分好强,说到做到,无奈之下,只得将药含进嘴里,一口口度进她口里。花晓霜本欲察看柳莺莺伤势,见此情形,但觉一股酸意亘在胸口,挥之不去,呆呆瞧了一阵,终究默默转身去了。
梁萧耳力聪灵,听得明白,度完汤药,忽地将碗重重一搁,怒道:"莺莺,你不要老是寻故气她,她......她身子不好............"
柳莺莺被他抱着喂药,原已身软心热,大为动情,谁知梁萧突然变脸,一时间又觉惊怒,又是委屈,忍不住高叫道:"她身子不好,我就好么?"怒急攻心,一口鲜血夺口而出。梁萧大惊,忙将内力度入她后心。
这时,花生将圆脑袋探进来,憨道:"梁萧,晓霜在哭!"柳莺莺一见他便说不出地有气,怒道:"死秃驴、臭鸭蛋,滚......滚远些。"她见梁萧欲要站起,一把拽住,咬牙道:"你若去了,我......我死给你看。"梁萧眉头一皱,终究扳开她手,掉头出去,柳莺莺气苦难当,伏在枕上失声大哭。
梁萧硬着心肠,充耳不闻,步入晓霜房里,却见她坐在床边,见梁萧进来,匆匆转身拭泪。梁萧傍她坐下,一时却不知如何劝慰,呆了片刻,才道:"晓霜,她就是这样,生一会儿气,很快就过去了,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了!"花晓霜低头道:"我......我才不是什么宰相。"梁萧笑道:"你是医国的宰相,主宰病人生死,若是什么大元大宋的宰相,我才懒得理呢。"花晓霜被他说得心中一乐,笑叹道:"你啊,就会取笑人。"这一笑,幽怨之情,却是烟消了。
梁萧见她手臂包裹严实,便捧过来,问道:"还痛么?"花晓霜面红耳赤,摇了摇头,梁萧见她娇羞模样,心头一热,忽听脚步声响,转眼望去,只见柳莺莺摇摇晃晃,倚在门边,嘴角渗出血丝,脸色苍白如死,秀眼中透着怨毒,凝视二人。
梁萧吃了一惊,放开晓霜,将她扶住,促声道:"你......你怎能下床呢?还不回去。"柳莺莺伸手想打他耳光,但伤后无力,只碰了一碰,便垂下手去,泣道:"你这小没良心的,我对你一心一意,你......你却这样对我......我恨死你,恨......恨死你......"只觉内腑翻腾,口中又涌出血来,花晓霜忙递过"活参露",着梁萧给她服下。
柳莺莺缓过一口气来,兀自骂不绝口,抑且骂得刁钻刻薄。梁萧无法可施,只得将她抱回房里,说了许多好话,柳莺莺这才平静了些,她强行起床,此时大感疲乏,又哭了一阵,便沉沉睡去,却怕梁萧又去晓霜那里,双手将他衣衫拽着,梦里也不放开。
梁萧无法,只能坐在床边,待她睡熟,才起身张罗饭食。花生早已饿得昏天黑地,满口清水,见了酒肉,喜上眉梢,吃得不亦乐乎,边吃边道:"梁萧,俺以为你讨厌俺,要饿死俺呢!"梁萧破颜笑道:"胡说八道,说起来我该谢你才是,若没你那一拳,让莺莺杀了晓霜,我这一生一世都休想安宁了。"花生摆手笑道:"不谢不谢,呵呵,早知这样,俺该再打重些。"梁萧摇头道:"若是那样,大伙儿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花生瞪着圆眼不明其意,他素来不爱动脑子,想不明白,也就不再理会,闷着头呼噜大吃。花晓霜心绪不佳,略略吃了一点,便停箸搁碗,低头不语。
忽听柳莺莺叫道:"梁萧,梁萧!"声音惶急,竟带了几分哭腔。梁萧微微皱眉,起身转入房里,却见柳莺莺一脸是泪,见他进来,又惊又喜,一头扑入他怀里,哭道:"你......你去哪里了,我......我以为你走了!"
梁萧知她从来倔强,今日竟屡屡露出软弱之态,心中蓦地升起无边怜意,叹了口气,道:"哪里会呢?你定是做噩梦了!"柳莺莺呜咽道:"我困在天香山庄,夜夜都梦着你。"梁萧胸口发烫,忖道:"这一年工夫,她定然过得很苦。"他不由问道:"莺莺啊,你为何会听韩凝紫挑拨,去寻楚仙流的麻烦?"
柳莺莺啜泣半晌,才拭泪说道:"那天我取溪水回来,见不着你,心急得要命,慌不择路到处寻你,结果遇上雷楚两家还有神鹰门的人。我以为他们捉了你,便向他们讨人,却被雷行空打伤,正没法的时候,云殊救了我,谁知他心怀不良,事后对我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我当时受了伤,怕他动了邪念,对我无礼,便随口跟他敷衍,更想骗他帮我寻你,不料你竟落到韩凝紫手里!那个臭狐狸拿你威胁我,抢走纯阳铁盒。我一灰心,就将云殊大骂一顿,谁知他竟也没跟我为难,一言不发,任我走了。我不知你去了哪里,就骑了胭脂在旷野中乱跑,大哭了好几场,后来总算觅地养好了伤,几经周折,找到残红小筑,却只见一片焦炭瓦砾。后来听说是雷公堡和天香山庄联手烧的,我便偷偷抓了雷公堡一个弟子拷问,他也不知你消息。我担惊受怕,四处寻找,一找就是大半年工夫,不想霉运当头,没寻着你,却遇上韩凝紫那个臭狐狸!她骗我说,你被天香山庄放火烧死了。我当时听了伤心欲绝,也没细想,便找上楚家为你报仇。初时倒占了些上风,后来激出楚仙流,我打不过他,就被捉住了。"
她断断续续说完,只觉一阵乏力,微微喘息。梁萧却已呆了,心道:"原来如此,我当真鬼迷心窍,竟疑她移情云殊......"他一时悔恨不及,左右开弓,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双颊顿时高高肿起。柳莺莺惊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梁萧长长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目光凝在柳莺莺面上,叹道:"莺莺,我是个大糊涂人,万分对你不起。"柳莺莺不知他另有所指,只当他因为花晓霜之事心中愧疚,又见他双颊红肿,不由心头一软,白他一眼,伸出雪白柔荑,抚着他红肿双颊,哼声道:"你知道便好,若你再和那病丫头亲近,我......我一定叫你好看。"她本有满心的恶毒话来威胁他,但到了嘴边,却变为,"你......你脸上痛么?以后没我准许,可不许自己打自己。"
梁萧此时心乱如麻,全无头绪,好半晌才寻着话道:"后来你落到楚仙流手里,又怎么样?好像他既没关你,也未给你披枷带锁。"柳莺莺冷笑道:"我是天下偷儿的女祖宗,也是枷锁囚笼困得住的?楚仙流那老狐狸仗着一身臭本事,既不关我,也不锁我,但我使尽法子,就是逃不出十里之外,你来的时候,我刚被他抓回来。"
梁萧失笑道:"楚仙流想必山居寂寞,静极思动,才来玩这等猫拿耗子的勾当。"柳莺莺听得有气,纤指点了点他鼻尖,道:"小色鬼,我被人欺负,你还笑得出来?"梁萧脉脉注视她半晌,忽道:"莺莺。"柳莺莺道:"什么?"梁萧神色一肃,郑而重之地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人欺负。"柳莺莺神色一黯,道:"别人欺负我不怕,就怕被你欺负。"她抬眼看着梁萧,咬牙道,"总之花晓霜在一天,我便恨你一天。"梁萧苦笑无语。柳莺莺忽喜忽悲,说了这许多话,倦怠又生,偎在梁萧怀里,睡了过去。
过得数日,花晓霜伤势好转,便给村人们治疗伤病,接生引产。柳莺莺执意不受花晓霜疗治,梁萧无法,只得先问过晓霜,再自己动手,给她扎针服药。谁知柳莺莺伤势稍愈,又生事端,或明或暗,处处设谋算计晓霜。但梁萧心思缜密,多有防范,她无法得逞,自是百般怨怼,哭闹寻死,无所不为。梁萧既要防她,又要宽慰晓霜,还要图谋生计,填饱花生那张不见底的嘴巴,任他长袖善舞,一步百计,身处此间也是头大如斗,好生为难。
两月光阴转瞬即逝,柳莺莺伤也好了九成,她硬的不成,又来软招,当着众人与梁萧耳鬓厮磨,想气走晓霜。梁萧自是尴尬,花晓霜心中也甚不好受,但又不愿梁萧为难,当着众人默不作声,背着却暗暗落泪,等到实在无法忍受,便转入屋内,读医书解闷。
这一日,她看书倦了,伏案睡了一阵,忽被一阵喧哗吵醒,揉眼出门,却见远处打谷场上,或站或坐,来了许多陌生之人,口音不类土著,衣衫褴褛,闹成一团。花晓霜心生诧异,走近一看,却见人群中许多病人,不少人身受金疮,伤口皮肉翻卷,化脓生蛆,躺在地上呻吟。她见此情形,颇为吃惊,急忙转回,拿了药物来到场边。却见柳莺莺拉着梁萧从远处过来,见她在此,立时做出亲热模样。
花晓霜心头一酸,转过头,招呼众人到房前,挨个儿诊治。柳莺莺见状冷笑道:"又假装好人!"梁萧皱眉道:"她本来就是好人。"柳莺莺冷道:"好啊,她是好人,我就是坏人了!"梁萧点头道:"你自然是坏人。"柳莺莺秀眉倒立,正要发作,却听梁萧笑道:"好在我也是坏人,咱俩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柳莺莺转嗔为喜,眉开眼笑道:"是呀,咱们都做坏人,让她一个人充好人去。"
梁萧见晓霜东奔西走,忙得厉害,便甩开柳莺莺手臂,上前帮忙。柳莺莺气急败坏,顿足道:"什么一套配一套,分明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梁萧笑道:"别淘气,去打两桶水来。"柳莺莺怒道:"我才不去。"鼓起桃腮,站了半晌,但见难民哭哭啼啼,又觉有些可怜,气呼呼转过身,打来井水。
梁萧生于江西,听众难民谈吐,正是乡音,他详加询问,方知宋军与元军交战,败于兴国。江西屡经战乱,民不聊生,是以纷纷逃难,来到此处,沿途又遇匪患,伤亡甚众。
治疗已毕,月已中天,众难民纷纷告辞散去。四人饥肠辘辘,转入房里,就着清水吃了几个馒头。
花晓霜心不在焉,沉思片刻,道:"萧哥哥,柳姊姊伤也快好了,我想......我想去江西行医。"梁萧颔首道:"好啊!"柳莺莺又气又急,狠拧了他一下,嗔道:"梁萧,方才不是说好了,你要陪我到天山去。"梁萧道:"我说的是倘若晓霜愿去,我也就去。"
柳莺莺呆了呆,大声道:"她有什么好?你只听她的,就不肯听我......"她眼中泪花一转,蓦地伏案大哭。梁萧皱眉道:"我说话总要算数吧。"柳莺莺肩头微颤,倏地抬起头来,拭去眼泪,狠狠瞪着晓霜,咬牙道:"好啊,我也说话算数,若非你死,便是我亡,我便与你耗着,只须我活着,你便休想与梁萧相好。"
这几句话说得决绝异常,花晓霜听得心头一阵迷糊,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转回房的,清醒时,已发觉自己正靠在床上。梁萧与柳莺莺的争执声从房外传来,明明很近,听来却又很远,那么熟悉的声音,听来却又那般陌生,倏然间,一阵绝望从心中涌起,泪水不知不觉浸入粗布的棉被里。
次日,四人启程南行。梁萧与柳莺莺大吵一回,怒气未消,负着行李闷头走在晓霜前面。柳莺莺见梁萧不理自己,伤心难过,气无处发,便寻花生的不是,动辄拳打足踢,哪知这小和尚身似铜浇铁铸,挨上三拳两腿,他只是呵呵傻笑,柳莺莺却觉手脚发麻,隐隐作痛,一时无法可想,满腹怨气又落到花晓霜身上,仇恨更深一层:"即时梁萧恨我一辈子,我也非弄死你不可!"
雾林奇妪
一行人走走停停,走了二十余日,进入江西境内,果然是千村荒芜,鸡鸣不起,荆棘丛生,中有白骨。元军固然如狼似虎,四方横行,大宋败兵也化为流寇,白昼也到处劫掠。梁萧纵有冠军之勇,但杀退一批又来一拨,也觉不胜其烦。有时他们行走数十里,不见人烟,一入夜里,则四面寂寥,只闻啾啾悲风,仿若万千鬼哭。
这一日四人经梅岭进入两广境内,又遇上大群难民,伤病甚众,待得救治完毕,携带药材便已耗尽。花晓霜挎上药篮药锄,道:"萧哥哥,我去山里瞧瞧,看有没有什么草药。"梁萧甚不放心,放下行李道:"我陪你去吧。"花晓霜点点头,两人还未动身,便听柳莺莺冷声道:"就这么去了?"梁萧知她心意,只得道:"你也来吧!"柳莺莺轻哼一声,背着双手,跟在二人身后,花生独自留下,照看行李。
三人在山间行走一阵,花晓霜举目四顾,忽见前方山崖之上,生着一丛三七草,三七为止血圣药。她心中一喜,攀爬而上,梁萧扛着药锄跟上。
花晓霜指着药草道:"萧哥哥,小心一些。"梁萧点点头,将药草连根挖起。晓霜侧目四顾,又指着一株草药,道:"还有这个,只要叶子和果实。"
梁萧又用镰刀割下,柳莺莺瞧着眼生,问道:"这是什么?"梁萧摇头道:"我也不认得,晓霜,你来说。"柳莺莺撇嘴冷笑,掉过头去。花晓霜看她一眼,迟疑道:"这草叫做’王不留行‘。"梁萧奇道:"好怪的名字。"花晓霜笑道:"’王不留行‘有行血之功,配药服下,能使血流畅行,就算皇帝下令也阻止不了,所以叫做’王不留行‘。不过奇的是,这药既能行血,倘若受伤,敷上此药,伤口就该流血不止才是,哪知对于血流不止者,它又能止血。唉,同样一种药物却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功效,造物之妙,当真令人惊叹。"
梁萧听得这话,不由忖道:"做人何尝不该如此?认定的好事,就该尽力去做,以帝王之尊也不能阻拦;若遇上坏事,就算刀斧相加,也该全力制止。不过,说来容易,做来却是千难万难。行血是好事,流血是坏事,众人皆知,但人世间的善恶是非,却难分得明白。"他边想边走,山路渐狭,草药越发多起来,形形色色,错杂共生,晓霜惊喜不胜,不时发出惊叹声,招呼梁萧挖掘。这般循着药草行出一里,药草不减反增,更为茂盛。
花晓霜蓦地停步,皱眉道:"萧哥哥,当真蹊跷,这么多草药怎会长在一起?一季中的草药,除了寥寥几样,几乎全都有了,难不成这些药是人家种的么?"梁萧摇头道:"定然不过是凑巧罢了。"花晓霜摇头道:"不对,有些药不该产于此地,比如川贝,就该是移植而来的。"
梁萧知她医者之性,言不轻发,也不由心下生疑。柳莺莺冷笑道:"说不管用,再往前走,一切自然分明。"她当先便走,梁萧紧随其后,渐入深山,前方雾气也浓重起来。梁萧害怕彼此相失,与二人手挽着手,左手拉柳莺莺柔荑,入手温软如绵,不觉一阵心猿意马,右手则挽住晓霜小手,纤柔微凉,宛若春水,又不由想入非非:"若能一生一世,执着二人之手,并肩而行,真是莫大福分。"他转念间,忽又气馁,"她们都是当世奇女子,方才的念头当真辱没了她们。"梁萧思及前途,大感茫然,不知这段纠葛如何才能算个了结。
柳莺莺走在最前,她虽胆大,但终是女孩儿家,当此万籁俱寂,唯闻足踏的沙沙声,再想到前路如谜,也不由心生冷意,紧握梁萧之手,方才鼓起几分勇气。只觉雾气越发浓重,好似从天而落的一团团牛乳,渐已不能视物。道路由狭而宽,空中飘浮着丝丝甜香。
柳莺莺摸索着走了数步,忽听花晓霜道:"萧哥哥,这......这雾气有些古怪,咱们还是转回得好!"梁萧迟疑道:"说得是,莺莺,你说如何?"
柳莺莺心念微动,寻思道:"而今雾气甚浓,正是杀那小贱人的绝好机会,任你梁萧如何机警,两眼不能视物,也休想拦得住我。"她心中杀机一起,再难遏止,轻轻"嗯"了一声,道:"你说古怪?这雾气怎么古怪啦?"她一边说,一边甩开梁萧的手,将袖间短匕退到掌心。
花晓霜听她动问,不好不答,支吾道:"我也说不上来,就觉这雾气黏黏的,叫人心头不舒服......"
此时柳莺莺听声辨位,悄然挪动,不待花晓霜说完,匕首猛然刺出,正中晓霜胳膊。花晓霜猝不及防,失声痛呼。
梁萧惊道:"晓霜,怎......怎么啦?"柳莺莺一不做二不休,银牙紧咬,抢到晓霜近前,只一把便已揪住她的衣袖,手腕一拧,正要刺她心口,谁料足下一软,踩到个腻呼呼的物事,未及还过神来,足踝陡紧,一股钻心剧痛闪电般从下蹿将上来,顿时惨哼一声,屈膝跪倒,仓促间也将晓霜拽倒。梁萧大惊,抢到二人身前,只听柳莺莺呻吟道:"脚,脚......"梁萧伸手探出,摸她纤足,忽觉一阵风声掠来。梁萧出手奇快,那东西未及张口,便被他将头捏住。梁萧只觉手中滑腻,端地把捏不住,不由脱口骇呼:"蛇!"手中一紧,那条蛇头开脑裂,当即毙命。
花晓霜听到叫声,忍着手臂剧痛,急声道:"萧哥哥,封血脉。"梁萧应声出手,连点柳莺莺大腿至腰间十余要穴,将她腿上血脉尽皆封住,惶声道:"再怎么办?"花晓霜一呆,道:"是什么蛇?"梁萧取出火折子,哪知雾气极浓,才一打燃,又被雾水浸熄。
柳莺莺只觉腿脚痛痒难当,呻吟道:"梁萧......我......我要死了......我死啦,你就能跟病丫头相好,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梁萧力持镇定,搂紧她道:"别说傻话!晓霜,再怎么办?"
却听花晓霜道:"毒蛇林林总总,毒性也各有不同,非得对症下药才能奏效,但我这里也没蛇药......怎么办?怎么办呢!"她说话声中,已带上哭音。柳莺莺蛇毒入体,神志已有几分混乱,隐约听到这话,大骂道:"你就盼我死了,好与梁萧相好!小贱人......你......你的心比毒蛇还毒......我......我就算做鬼,也不放过你......"她骂得虽狠,声气却越发弱了。
方才是柳莺莺出手暗算,花晓霜心里再明白不过,只是她天性善良软弱,见不得他人受苦,是以仍然百般苦思,欲救这情敌性命,只苦于雾气笼罩,身无解药,难以施为。谁料柳莺莺濒死之际怨毒更甚,辱骂不绝,花晓霜委屈至极,不由得双手捂面,嘤嘤哭了起来。
梁萧怔了一怔,猛地撕开柳莺莺裤管,对着伤口吮吸起来。花晓霜听到裂帛之声,顿知梁萧心意,心中大惊,顾不得哭泣,叫道:"萧哥哥,你......你会送命的......"梁萧默然不答,只不断吸出毒血,吐到地上,柳莺莺毒血泻出,神志稍清,乍觉梁萧在给自己吸毒,心中一惊,失声叫道:"不......不要......"想要挣扎,但梁萧手臂如铁,哪能动弹半分,心中一急,又昏过去。晓霜计无所施,唯有大哭。
雾中那股子甜香越发浓郁,梁萧吸了片刻,但觉血中腥臭渐褪,气味趋于冲淡,方才住口,正要坐下,忽觉身子一阵麻痹,头脑生出晕眩之感,心头暗惊:"这毒来得好快!"
他翻身坐倒,正要运功抵御,谁料伸手触地,忽地碰到一团滑腻之物,心中一惊:"还有蛇?"不待那蛇掉头而噬,一掌拍出,将其震得稀烂。只在此时,四周咝咝之声仿若潮水起伏,向这方汹涌而来。
花晓霜惊呼道:"蛇群!"梁萧心念电转,沉声道:"快过来!"却不见晓霜动弹。梁萧一手抱住柳莺莺,伸手探出,忽觉一条大蛇从天而降,缠住他手臂。梁萧随手甩脱,竹剑掠出,"哧哧"两声,将大蛇凌空截成三截,反手间恰好抓住晓霜,但觉她浑身僵直,不由诧道:"怎么?"花晓霜颤声道:"蛇......在......在我......我身上......"战战兢兢,口不成言。
此时雾气浓重,梁萧不能视物,凭着触觉,但觉竹剑颤动,顺她身子滑落,剑上带上"转阴易阳术",只听"啪嗒"之声不绝,四条蛇断成十截,自晓霜身上落下。梁萧将她拉过,忽听足下窸窣作响,群蛇八方掠来,梁萧左掌抡了个圈儿,掌风激荡,将足下毒蛇扫开。
如此听风辨位,梁萧连连挥掌出剑,逼开蛇群,但分心旁顾,体内蛇毒渐渐压制不住,攻心而来,不一时,便觉头昏脑胀,恹恹欲睡,又挥数掌,竟自站立不定,只好盘膝坐下,将二女放在膝边,一边运功逼毒,一边挥剑驱蛇。忽然间,他头顶又落下两条毒蛇,梁萧竹剑盘空一转,将其截成四段,蓦地心头一动:"我糊涂了,天上哪儿会有蛇?近旁当有树木!"他掌挥剑舞,扫开十数条毒蛇,高叫道:"晓霜,伏到我背上来。"
花晓霜听得千百毒蛇吐信之声,早已吓得呆了,闻声战战兢兢伏到梁萧背上。梁萧待她搂紧,左手抱住柳莺莺,奋起神威,忽地双足陡顿,纵起一丈有余,伸手勾拿,挂住一条树枝,但那树枝纤弱,吃不住三人重量,应声折断。
梁萧手抓枝丫之时,便已审其粗细,粗者在左,心知左边定是树干,是以树枝才断,他左腿早出,凌空一旋,果然勾住树干。右手伸出,又搭上一段小枝,借力猛挣,又翻起丈余,落在树丫之间。他足尖方才落实,便闻头顶传来风声。梁萧竹剑疾出,将一条毒蛇绞成三段。他中毒不轻,这几下纵跃虽无花巧,却似耗尽他浑身气力。蛇毒趁势流遍全身,梁萧周身发麻,胸闷欲呕,身子一偏,几乎栽落,匆匆出剑刺入树干,勉力定住,默运玄功,与蛇毒相抗,但如此一来,欲要再动半个指头,也无可能了。
花晓霜一手搂住梁萧,一手紧抱树干,心儿怦怦乱跳,但听蛇啸之声越近,蛇群分明向树上拥来,她惶急无奈,不由连声叫道:"萧哥哥!萧哥哥!"她叫了两声,却不闻动静,心头大惊,伸手摸上他脸,只觉奇热如火,再探他脉门,不由骇极而呼。敢情蛇毒霸烈,已然渗入梁萧五脏。
其时蛇啸更响,好似万蛇狂动,集于树下。花晓霜欲哭无泪,主意尽失,忽听柳莺莺低声娇吟,不由放声哭道:"柳姊姊,萧哥哥......不成了,怎么办!怎么办呢?"
柳莺莺得梁萧吮出大部分毒血,残存蛇毒微乎其微,已不足患,经此一阵,她渐渐醒转,听得蛇啸激响,再摸四周都是树干。她心思灵动,远胜晓霜,瞬息明白梁萧意图,欲要站起,又觉浑身乏力,此刻听晓霜叫喊,只得喘气道:"你......你拿竹剑守住这里,别让毒蛇......上......上来,蛇不上来,就奈何不了咱们。"花晓霜无法可想,应声摸到竹剑,方要拔起,忽觉手背一凉,一条蛇蜿蜒攀上,缠住她手臂,不由失声尖叫,正想甩手摔开,忽觉手腕剧痛,已被毒蛇咬中,不觉痛哼一声,心中惨然:"完啦。"哪知手臂上那条毒蛇一阵痉挛,忽地松开晓霜,"嗖"地向树下落去。
花晓霜心头奇怪,但不及多想,她没有梁萧那等指力,唯有取出银针,封住手臂血脉,正想割脉放出毒血,乍觉膝上冰凉,咝咝之声大响,也不知多少毒蛇拥上来。花晓霜想到梁萧,热血一沸,猛地生出拼死之念,银牙紧咬,举剑一斩,将一条毒蛇砍成两段,但她内劲不足,远无草木为剑之能,这一斩之间,竹剑劈中树干,折成两段。谁知就在此时,晓霜身边的毒蛇发出阵阵异响,挣扎辗转,痉挛堕下。树下蛇啸也调子大变,充满狂燥惊惶之意,由近而远,四面散去。
晓霜大为诧异,略一沉吟,恍然明白:"我身患’九阴毒脉‘,本身就是个大毒物,血中的九阴之毒远较蛇毒猛烈,毒蛇咬我便立即死了,而我的血溅出来,毒蛇沾上嗅到,都会没命。"她一念及此,抚着柳莺莺用短匕刺出的伤口,庆幸之余又生凄凉,当下伸手压迫创口,顿时血流如注,洒在梁萧与柳莺莺身上,花晓霜又在四周洒了一圈,群蛇避之不及,再无一条上来。
花晓霜忙完,失血甚多,但觉心悸神虚,便靠着树干喘息,坐了片刻,忽地心念一动:"我明明被蛇咬伤,却浑然没事,想必九阴毒脉以毒攻毒,对蛇毒有克制之功,萧哥哥毒入五脏,若再不救治,定然不治,以毒攻毒纵然凶险,但总比坐以待毙强了许多。"她伸手一摸,但觉梁萧火热已退,身冷若冰,情知他命在须臾,便将手臂伤口放在他嘴边,道:"萧哥哥,你把嘴张开。"
梁萧内功深厚,虽痛苦难当,内心却始终存有一分清明,闻言口齿倏分,晓霜将鲜血滴入他口。不一阵工夫,梁萧身子由冷变热,晓霜摸他脉门,情知蛇毒被克,不由欣喜欲狂,哪知失血太过,心情一松,寒毒猝发,一阵头晕目眩,昏了过去。
昏沉之间,忽听得一片’咕咕‘怪响,又觉一只手掌抵在自己背上,热流源源不绝涌入体内,不由神志一清,喜道:"萧哥哥,你好啦?"梁萧"嗯"了一声,道:"好多啦,多亏你了。"
花晓霜睁开双目,四周雾气依旧,那咕咕声越发响亮,不由脱口道:"哪儿来的青蛙?"梁萧涩声道:"蛙鸣声可响亮许多,这是蟾蜍的叫声。"
花晓霜侧耳细听,发觉蛇啸声如故,不由惊道:"不好了,蛇要吃蟾蜍。"梁萧道:"那可未必,听起来双方似在争斗,蛇没赢,蟾蜍也没输。"晓霜耳力远不及他,听到这话,心中惊疑。
却听梁萧道:"你好些了么?"花晓霜点了点头,忽想起梁萧没法看见,便笑道:"我没事。"却听柳莺莺冷笑道:"你若死了,那才好呢!"梁萧叱道:"莺莺!"柳莺莺怒道:"怎么?她望我死,我就不能望她死?"
花晓霜一惊,讷讷道:"我......我怎会望你死呢?"柳莺莺冷笑道:"你还想狡辩?我被蛇咬了,你假装无法医治。梁萧中毒,你却救之不及。哼,这些天我见你治病救人,还当你真是个难得的好人。敢情好,你以前都是装模作样,骨子里与我柳莺莺也没什么两样,阴险之处,还有过之!" 她暗算晓霜未成,终究心虚,故意拿话堵她的口,若能将花晓霜说成一个阴险小人,呆会儿即便她说出自己暗算之事,梁萧也未必肯信了。
花晓霜听得浑身发抖,但又不知如何辩驳。
梁萧默然片刻,道:"晓霜,你那时给我吃的什么?"花晓霜听他口气,不禁流下泪来,凄然想道:"敢情你也怀疑我么?"但她生来面嫩,要她说出"是我的血"这四个字,那是难之又难,一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柳莺莺得了理,心中暗喜,面上只是冷笑。
梁萧虽觉此事不合晓霜性子,但事实俱在,花晓霜又不辩驳,也不由将信将疑,想到二人明争暗斗,竟至于此,不由心如刀割:"早知如此,我死在钱塘江边岂不干净。"他一念及此,长长叹了口气。晓霜听他叹息,实在按捺不住,靠着树干哭出声来。
梁萧一惊,抚着她背,急道:"晓霜,这不怪你,都是我的不对!"他越是这般说,晓霜越觉委屈,哭得更甚。柳莺莺冷道:"做了便做了,后悔也没用。"梁萧怒道:"你还说,你前些日子的那些手段,也未见得光彩!"柳莺莺一怔,大声道:"是啊,我是不光彩,我......我那样做,是为谁呢?"她越说越难过,也嘤嘤哭起来。梁萧不禁默然。
说话间,蛇与蟾蜍叫声更烈,其间还夹杂无数异响,咔嚓咔嚓,似若铁甲振动,或者窸窸窣窣,如小兽在草间来回爬行,虽无叫声,听起来却更为诡异。一丝丝腥臭居空游移,令三人寒毛竖起,花晓霜与柳莺莺不约而同止住哭泣,梁萧但觉二人身子瑟瑟,伸出双臂,将她们搂在怀里。
忽然间,嗡嗡之声大起,似有无数物事向此间飞来,似一阵狂风从三人身侧掠过,四周腥臭越发浓重,中人欲呕。
晓霜心头一动,颤声道:"方才过去的大约是毒虫!"梁萧一惊,只觉柳莺莺双臂紧收,身子抖得更剧。又听晓霜道:"萧哥哥,这雾委实太怪。我探过脉,从脉象看来,气弱血缓,该当正午,这里怎么还有浓雾呢?"梁萧道:"深山大谷,云雾终年不散,也是有的。"花晓霜道:"但日出雾散,却是必然之理,萧哥哥,你......你看头顶。"
梁萧抬起头来,隐见日光闪烁,却始终无法穿透雾气,不由惊道:"这却奇了!莫非有什么怪物喷云吐雾,才会始终不被阳光驱散。"柳莺莺打了个寒噤,嗔怪道:"这当口你还吓人!"梁萧道:"若非如此,那是为何?"花晓霜想了想,道:"听说南方多瘴疠之气,为毒物残骸所化,触者定生疫病,难不成就是这个?"
三人一时疑神疑鬼,却忘了适才龌龊。忽然间,一股异香袭来,三人头脑倏地一清,遥见雾中现出个黄澄澄的光团,闪烁不定,分外诡奇。
柳莺莺猛然想起怪物之说,不觉头皮发麻,惨声道:"完啦,怪物来了......"梁萧皱眉道:"什么怪物?"柳莺莺道:"那......那团光不就是怪物的眼睛么?"晓霜听得这话,浑身一震,牙关不觉"咯吱"作响。
梁萧觉出二人恐惧,豪气陡生,朗笑道:"原来是个独眼怪物。不知这眼珠长在什么地方,是头顶上,还是屁股上呢?"花晓霜闻言,心头一松,失声轻笑,柳莺莺见他还有兴致玩笑,当真哭笑不得,骂道:"大蠢材,你还说,怪物听到了如何了得?"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咦了声,道:"有人么?"那声音如弦锯木,甚是低沉嘶哑。
三人哑然失笑,梁萧叹道:"世上无鬼神,都是人在闹。"柳莺莺舒了口气,也觉好笑,将脸紧紧贴在梁萧怀里。
就见那团黄光越来越大,也越发明亮。梁萧目力最强,看出是个燃着黄火的白皮灯笼。却听那人冷笑道:"你们能在万毒相争中存活下来,还算有点儿本事。哼,报上万儿来吧!"
说话声中,浓雾渐渐淡去,放眼望去,该处是一片丛林,乔木参天,形状奇特,高者数丈,矮者也有七尺,叶如鹅卵,枝上结满碗口大小的白花,紫蕊中吐出丝丝露气。再瞧树下,以梁萧的泼天胆量,也不由目瞪口呆,倒抽了一口凉气,二女更是惊得叫出声来。(下期待续)
(责任编辑:傲月寒 小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