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海之妖(下)
步非烟
二十、枉劳人间白玉盏
接下来的两天,大船一直航行在茫茫远海之上。蔚蓝的海波流金泛银,美丽无比。风暴终于远去,大海又恢复成了一个温柔和蔼的女主人,用阳光和微笑欢迎着天朝号上的客人们。
然而这些客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少了三个。黄二的棺材也少了三具。他们在清晨的阳光中被葬入大海。
看着黑棺在平静的海波上越漂越远,渐成海天之际的三个小黑点,众人的脸色都异常阴沉。
棺材里的这三人生前都极不普通,然而现在也不过是白云碧波里的小黑点。在这艘离奇的客船上,生死是如此容易。谁都可能成为湿婆的下一个祭品,无论你有何等的心智武功、何等的身份地位。六支天祭,这四个字宛如魔咒,沉沉盘旋在众人的心头。
郁小鸾似乎感到有些冷,她纤弱的小手在卓王孙掌中轻轻打着战。卓王孙牵起她进了船舱。刚到走廊,就见唐岫儿和谢杉聚在屏风前。
郁小鸾依偎在卓王孙身旁,仰着头轻声道:"他们在做什么啊?"
"我们可以过去看看,不过不能看得太久,你该回房休息了。"
郁小鸾很乖地点了点头,两人来到屏风边。唐岫儿一直注视着谢杉的举动,也没在意两人的到来。郁小鸾忍不住顺着看去,就见谢杉蹲在第四幅屏风前,手上裹着一层白布,沾了种淡蓝的药水,小心地把屏风由下而上地擦刮着。
卓王孙似乎来了兴致,一时也没再催促郁小鸾回房。只听郁小鸾怯生生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呀?"唐岫儿不耐地挥了挥手:"别吵!小丫头懂什么,别把那草包名捕给我嚷来。有他插手,再明白的案子也越办越糊涂。"
郁小鸾还要说什么,却见谢杉突然停下来,一脸惊讶。
唐岫儿问:"怎么了?"见谢杉一言不发,连忙凑了过去,就见屏风右下角依稀露出几个字,赫然有两个就是"谢杉"!
谢杉清秀的脸顿时毫无血色,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唐岫儿低声骂了句:"没用!"一把夺过谢杉手上的白布,三下两下将整个屏风抹拭干净。
一面森绿的曼荼罗图像显露出来,曼荼罗下一行血红的大字:"子时、谢杉、玄四。"拳头大的字以猩红的颜色刺出,看上去触目惊心。谢杉踉跄后退,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画面上一片阴郁惨淡,青碧的大片林木,构成一个狞恶的曼荼罗。林木中站着一尊无头僵尸,被藤蔓纠缠着。僵尸的双手捧在胸前,手中赫然竟是他自己的头颅!
那颗头颅已经被藤蔓撕扯得扭曲变形,唇边却带了丝讥诮的笑容,似乎面前更有无比的大苦在折磨着世间之人。黏稠的液体不断从他的眼中滴下,在他脚边化成新的藤蔓,缠绕撕扯着他的躯体。
阴沉的走廊似乎被这种森绿的颜色灌满,那些黏稠的汁液仿佛就要破壁流出,黑暗深处隐约传来头颅尖锐的笑声。
郁小鸾"啊"地叫了出来。卓王孙挥袖遮住她的目光。唐岫儿虽然自命胆大,也忍不住退了两步。
只听后面有人微叹道:"只怕不是人吓人这么简单,天地之秘,不是人力可穷的。"卓王孙知道是小晏,他回过头去,淡然道:"论到博闻强记,那自然还要请教殿下了。"
小晏似乎完全忘了那天在甲板上对相思的所为,若无其事地轻叹道:"这幅曼荼罗主杀戮,行祭之法在六支天祭中最为诡异。无人可知第四界天主是如何向湿婆的第四化身兽主献祭的。只知道......"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此天祭图一出,杀伐之气充塞天地,万兽暴虐性起,互相残杀,直到血没天界。但是出现在天朝号上,就不知是何等征兆了。不过从画下留字来看,似乎下一个应祭者,将是谢公子。"
谢杉强笑道:"谢某并非弱质女流,也不是那贪图财宝之辈,凶手时间地点说得这么明白,难道谢某就坐以待毙不成?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总不能让二位看低了。"
卓王孙揽着郁小鸾向房间走去,长叹道:"你已死了。因为你已怯了!"
谢杉脸色苍白地坐在房中,不时叹息一声。唐岫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看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道:"看你平时吹得何等英雄了得,给人家写了个名字出来,就吓成这个样子,叫我怎么看得上你呢?"
谢杉黯然道:"可是之前几个人都死了。唉,没想到这次出来惹出这么多事,要是我爹知道......"唐岫儿秀眉一扬道:"又来了!我们唐家若是也怕了这些江湖宵小的伎俩,蜀中唐门以后怎么在武林中立足?"
谢杉叹了口气,道:"你自然是唐门的,我哪里有这么威风。"唐岫儿横了他一眼,道:"难道你不想做我唐门的人?"
谢杉胸中一热,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唐岫儿趁机道:"表哥,我们不如就利用这凶手的嚣张气焰,趁机捉住他?"谢杉吓了一跳,骇道:"你还想捉住他?"唐岫儿哼了一声道:"你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有人要杀我们,我们捉他出来,这有什么不对?不要说他还惹到我们头上,单是这么嚣张地在我面前杀这个杀那个,就是很不给我面子!我若不抓他出来,就辜负了我闺中诸葛的美名了。"
谢杉沉声道:"那你想怎样?"唐岫儿转了转眼珠道:"其实也很简单,他说要在子时、玄四杀你,你就在子时时分呆在玄四里,有我守在门外,就算不能当场捉住他,至少也可看出他是谁!那时看他如何遁形!"谢杉叹道:"原来这条计策无论成是不成,我反正是死定了。"
唐岫儿冷然道:"你将自己的房间好好检查一遍,又有我在外面,难道凶手还真的可以飞进去?再说你总是谢家的长孙,平时总是夸自己的武功多么了得,难道就只会任人宰割?他来杀你,你就不能杀他?"
谢杉给她说得有些讪讪的,也不禁觉得这方法的确有些道理。何况在一向心仪的表妹面前,倒也真不肯咽下这口气,他雄心陡起,高声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看这凶手到底有什么神通,难道真能这么取我性命?"唐岫儿盈盈一笑道:"这才像江湖上的好汉么。走吧,我们现在就先去仔细检查一下你的房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就不信我们如此准备,还能叫那凶手讨了好去?"
谢杉终于露出了些笑容,跟唐岫儿一路向他的房间行去。
"嘎吱"一声,黄四房间的门开了,岳阶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的背影,眼中光芒闪动,喃喃道:"这丫头虽然一向疯疯癫癫,但这一招倒也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若它真的奏效,我这老骨头也可早点回家休息了。"一声未了,就听身后卓王孙叹道:"世间事,只怕没有眼前看来的那么容易。"
岳阶心下大疑,还要再问什么时,卓王孙摇了摇头,自顾自走了。岳阶沉思许久,也悄然走了出去。
亥时。唐岫儿一身劲装,坐在谢杉的房门口,身上斜背了暗器囊,眼珠随着走廊中亮如白昼的灯火滴溜溜乱转。夜晚海上的风声似乎也停止了呼唤,四下一片寂静,唐岫儿只觉心中有种莫名的兴奋,似乎盼望着凶手早些来。
忽然身后一声咳嗽,唐岫儿猛然转身,就见岳阶走了过来,手中提了个小小的茶壶,还有个燃了火的红泥炉子,施施然走到走廊上,将炉子支起,茶壶放了上去,一面叹气一面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这么好的夜晚却睡不着觉。煮壶茶消遣也好。"
唐岫儿道:"你要煮茶去厨房煮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岳阶冷冷道:"我倒不知唐大小姐除了两间房子,什么时候也将这走廊包下来了。"说罢一矮身,竟然就在炉边坐了下来。那红泥火炉嗞嗞响着,茶香淡淡地透了出来,
岳阶陶醉地嗅了一下,闭目道:"人都有点嗜好,像我这样的老人,能够安安稳稳坐着喝杯茶,那就是最可喜的事情了。"就听一人接口道:"何止是岳先生,在下素来也爱这茶中之道,不想今日竟然遇到了同好。"就见卓王孙携着郁小鸾和相思,也走了过来。
唐岫儿皱眉道:"你也喜欢喝茶?"
卓王孙不理她,径自走到岳阶面前,赞道:"岳先生这茶,应该是用的金牛亭三十尺下扬子江水,和蒙顶山山上的二月雨前,这已是很难得的了。更难得的是这火炉和茶壶,若我所记不差,应该是前朝汝窑第一炉的珍品。当今世上,所存不过十件,不想竟在岳先生这里见到了,那实在是在下之幸。"
岳阶笑着欠了欠身,招呼卓王孙坐下,笑道:"这是五年前我破了尚王府宝库失窃的大案,王爷特别嘉奖我,要我在找回的物品中挑的。尚王府藏珍号称天下第三,老夫无子无女,平生所好的就是这一口茶,于是挑了这套茶具。自我得后,这才第二次用,郁公子既是解人,少不得也要同品一杯。"卓王孙拱手笑道:"岳先生如此抬爱,倒也不可拒却。只是壶炉虽好,却无杯盏,待我命内子回房取一套雨过天青的杯子来。"
相思答应一声,正待转身,就闻一阵香气飘来,有人悠然道:"如此天下难寻的茶会,怎么可以只用雨过天青的杯子?郁公子虽然风雅,但未免在器用上简单了一些。"清香微寒,自然是小晏到了。
卓王孙淡淡笑道:"说到茶道,我倒忘了船上还有一位高人了。传闻扶桑国举国嗜茶,茶艺出神入化,茶具更是华瞻雅丽。殿下皇室所藏,自然不是我等草莽之人所能比拟的。就请殿下与我们这些愚民同乐如何?"
一时如明月清辉,照映满室,素寒淡香之中,小晏飘然入室。身后紫石姬长裙曳裾,手捧一只紫水晶的托盘一同进来。盘中六只杯子,摆成雪花状。那杯子乍看没什么稀奇之处,就听卓王孙赞道:"爱茶之乡,器物果然精良。这杯子初看毫无出奇之处,不过是云英盏,上面画了些花纹。但仔细看去,那些花纹并非自外镌刻上的,乃是杯子本身的云英天然带有。云英生而有花纹也并不奇怪,难得的是在名匠的曲意雕琢之下,竟然能形成亭台楼阁之景胜,花鸟虫鱼之姿态,那就实属旷世珍奇,难得一见了。岳先生的茶具虽然也难得,但毕竟属匠人所为,比起这样的天然与匠心共运,那自然就输了一筹。"岳阶也笑道:"老朽风烛残年,江湖野客,怎可与殿下相比?那自然是气度差之,器用又复差之了。"
三人一齐大笑。紫石姬送上茶杯,将锦丝纹龙坐垫放在卓、岳旁边,小晏轻拂衣带,坐了下来,一时茶汤蟹吐,紫石姬提起壶来,在三个杯子中浅浅斟了半杯,恭谨地送到三人面前。岳阶刚要举杯邀客,就听卓王孙道:"咱们在此煮茶度此清夜,我总觉得少了个人。殿下以为呢?"
小晏淡然道:"杨盟主风格高标,形神俊朗,想必对这些雅事也颇有心得。今日之会若是少了他,殊为遗憾。"卓王孙一笑道:"不过杨盟主这两日似乎不喜欢跟我们这些俗物聚在一起,殿下有什么法子将他引来?"小晏淡淡笑道:"郁公子若肯露一露真相,杨盟主必定奔马而来。"卓王孙笑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过习得一点儿花拳绣腿,比之殿下,无疑正是这茶壶与杯子的区别。"小晏微笑道:"若是郁公子这样都是花拳绣腿,想必中原武学的最高成就,就是花拳绣腿了。"
卓王孙道:"殿下口舌锋利,郁某真是愧不敢当。孰优孰劣,自然要请杨盟主这方家来辨了。郁某就献丑一次,若不成功,再请殿下一显高明。"说着,吸了口气,缓缓道,"杨盟主,月明沧海,凝霜为茶,若不移樽共饮,岂不有愧这清风明月?"他声音也不是很大,但一声既出,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一语既罢,满船都是回声。
走廊中烛光一明一灭间,就见杨逸之站在门口,脸上略有不悦之色,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很不满意被别人打搅。卓王孙笑了笑,回首对紫石姬道:"你看杨盟主好像对你这茶很没兴趣的样子,是不是也太没有礼貌?"
千利紫石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长袖一翻,已然出手,将烧得通红的茶壶托在手中,内力一激,一道滚烫的水柱击到空着的杯子中,内力源源不绝。茶水冲满了杯子,并不停歇,就如有什么透明的屏障隔在杯子四周,形成一道三寸高的水柱。千利紫石手一沉,紫砂壶重归火炉上,她盘膝坐下,对杨逸之做了个请饮的姿势。
杨逸之神色变了变,手一挥,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平杯沿以上的水柱就如被无形利刃切过一样,断为两截,忽如林花委地,浇入另外的两个空杯中去。杨逸之走过去也席地坐了,取过面前的杯子轻啜一口,道:"如此清茶,一杯为品,两杯为解渴,三杯四杯,那就是饮牛饮马了,姑娘一下子给我倒这么多,难道真当我是牛马么?"
紫石姬禁不住一笑,就听卓王孙道:"想不到杨盟主也是解人。千利姑娘还不再倒一杯,趁机大邀盟主之宠?"紫石姬盈盈一笑间,就听小晏叹道:"只是四个人却有六杯茶,多出两杯,只可敬明月与海神了。"卓王孙神秘一笑道:"自然会有人来喝的。"
小晏皱了皱眉,就听走廊尽头方天随道:"各位好雅兴,本官也睡不着,若是有剩余的茶水,也请赐一杯。呀!空蟾姑娘也下来了。"
空蟾一身黑衣,面悬黑纱,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
方天随一袭白衣白帽,对空蟾一揖道:"海上月明,良有可思,高卧虽好,终不如二三知己座谈。看他们几位如此热闹,姑娘不如也随喜一二?"空蟾一言不发过来,卓王孙起身肃客入座,岳阶见主客异位之势已成,也只好苦笑坐着。
紫石姬将杯盏移到各人面前,方天随谦了一声"叨扰",却先将满杯挪到了空蟾面前,大有讨好之意。空蟾也不理他。
众人正要举杯,唐岫儿实在忍耐不住,大声道:"你们究竟在干些什么?"卓王孙笑道:"难道姑娘看不出,我们在饮茶!"唐岫儿更大声地道:"你们饮茶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个地方?这么一大帮人,凶手怎么来?"
卓王孙指了指门,道:"你还是先去看看你表哥在不在。"唐岫儿一惊,扑到房门前,猛敲了几下,道:"表哥、表哥,你可好?"里面谢杉疲惫的声音道:"还没死。"
唐岫儿松了口气,回过身来正要再对卓王孙发脾气,就听卓王孙自言自语道:"还有一刻钟就到子时了,若我要看住一个人,还是不要去理会别人才好。"唐岫儿的嘴张了几张,终于还是忍住了气,拉过凳子坐在房门前,不时敲一下房门,谢杉也总是回一句"还没死"。
众人虽然依旧谈笑不已,但每个人的目光都聚在这房门上。卓王孙内息探出,笼罩全场,玄四房间周围无不在他的监视之下,回看小晏与杨逸之,一个笑意淡然,一个若有所思,显然关心之物也都不在这一杯茶上。
灯花渐落,方天随打了个哈欠,郁小鸾也有些倦了。灯光下的黑影似乎渐渐浓重,大家的笑声也停下来,似乎连针落也能听见,更漏清冷的声音滴滴而下,似乎和人的心跳一起,在空气中凝结起来。
二十一、春心一线悬成灰
子时已经快过去,一切仍是安然无恙,卓王孙一瞥墙上,自鸣钟正好敲了起来。
众人还没有如何动作,唐岫儿已经跳了起来,一把拽住门锁,颤声问道:"表哥,时间过了,你还好吗?"谢杉似乎不堪重负,道:"还好,还好,凶手的影子也没看见,快开锁放我出去。"
唐岫儿心急之下,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掏钥匙,谢杉似乎已经忍不住,快步跑到门口来,还不停道:"岫儿,开门,快......"
唐岫儿好不容易找到了锁孔,还没把钥匙插进去,谢杉的声音突然就咽在了喉头,人也"砰"地撞在了门楣上。唐岫儿正好开着锁,又气又笑地啐了一口:"没出息!哪里就急成这个样子,凶手没杀着你,可能就吓死你了。"说完用力将门一拉。
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唐岫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谢杉的身体便僵硬地向她扑来。她就觉眼睛一酸,被喷了一脸温血。
方天随眼前一花,就觉得什么物事带着腥气滚到面前,还没来得及起身,已经把火炉撞翻,茶水四溅,烫得他跳了起来,定睛一看,飞来的竟是一颗沾血的人头,头发垂挂在火炉上,嗞嗞声响中,一股焦臭扑鼻而来。
他正要大叫,却听得唐岫儿已是一声惊呼,只震得耳朵发麻。顿时,她随着谢杉的无头尸体一起倒在地上。
这下突如其来,众人都为之震慑,半晌才回过神来。紫石姬飘身向前,将唐岫儿抱在怀中,探了探鼻息,对小晏点了点头道:"晕了。"
小晏手指一弹,将谢杉的头颅从火炉中弹开,一转手,一道无形的紫光从袖中射出,将头颅缠住,拉了回来。内力自蝶丝中点点而下,霎时将血止住。小晏手一抬,将头颅倒悬空中,皱眉看去。
头颅此时已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但仍能看出死者眼睛中的惊恐,似乎在一瞬间就被什么力量掣离身体。小晏目光凝注在头颅脖间的伤口上,似乎看到了什么奇怪至极的东西。
这时,子时还没有过去,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还在沉沉敲着,宛如在天朝号上敲响了永不休止的丧钟。
卓王孙与岳阶、杨逸之早已进了玄四房中,屋里毫无异样,窗户仍然反锁着,桌上翻开一本医书,旁边堆着一堆碎纸条。门口一摊鲜血已变成暗红。
岳阶一步抢上前去,手指往桌前坐椅上一抹,自言道:"靠背有汗渍,人确实是刚刚起身。"说着,身子往地上一探,贴地看了半晌,"脚印的确是从桌前到了门口。"他也不起身,噌地挪到门口,四面看了许久,摇了摇头道,"没有,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伤人的利器。可是......"
他一叹之下,十分沮丧,方才的敏捷似乎也不见了,无奈地扶着门边的落地灯柱站了起来:"跟以前的案子一样,又是无迹可寻。不过......"他看了看四下的房间,空空荡荡,似乎少了点儿什么。岳阶猛一抬头,突然想了起来:"没有曼荼罗!"
卓王孙摇头一指他面前的血迹。赫然一幅曼荼罗已随着血迹浸渍,显露出小半个来。岳阶一怔,眼看着曼荼罗越显越大,自己竟和谢杉的无头尸体一起呆在八瓣绯红的花纹正中。他再也不管线索不线索,一跃而出,退到了门外。
突觉身后一道幽寒:"岳大人不必惊慌。"岳阶回头看时,却是小晏,但见他正轻轻用一方雪白的丝巾拭着手,淡淡道:"凶手既然可以让屏风定时褪色,这借血渍显形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卓王孙刚好把目光从门侧的灯柱台上收回,注视着小晏,缓缓道:"这显形曼荼罗的办法倒是没什么,不过这无形的杀人手段,殿下是否看出了些端倪来?"小晏宛如此事毫不关己,淡然道:"尸身别无伤口,应是在一瞬间被极其锋利之物抹断脖项。可是据诸位勘察,房间门窗反锁,四处也毫无异样,门外十数人守候,片刻也不曾离开。这行凶之人来去无踪,实非我所能想象。驽钝之才,只有敬听郁公子高见了。"
卓王孙看了看他,道:"行凶者只怕未必是人。"小晏微微一笑道:"难道郁公子真的相信鬼怪之说?"卓王孙道:"不是人,也未必就是鬼怪。"小晏脸色一沉,不再说话。
卓王孙回头对杨逸之道:"杨盟主认为呢?"杨逸之脸色阴沉,冷冷道:"鬼怪也好,人也好,都与我毫无相关。"说完转身离去。小晏叹了口气,也随之而去。
卓王孙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渐渐收回目光,从灯柱中拾起一撮燃尽的灯灰,出了房门。
走廊墙上一个青铜图腾烛台在时暗时明的烛光下宛如鬼脸,鸡卵大的双目鼓突,向众人张开狰狞的笑脸,仿佛在嘲弄,也仿佛在挑衅。
窗帷被午夜凉风轻轻撩拨着,透出窗后新月幽艳的冷光。无数黑影仿佛就在月光下的大海上欢快舞蹈,凌乱的舞步俨然就踩在众人心上。
涛声起落,万物呜呜咽咽,如唱哀歌。难道天地间真有所谓的鬼神?
自谢杉殁后数日,尽管唐岫儿几次吵着要将屏风拆掉,下一幅曼荼罗却始终没能出现。
大船在海上平稳行驶,成群海鸥送来阳光和海水的气息,似乎惨案就此终结,再也不用担心。然而大家依旧忧心忡忡,似乎都在这份闲散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恶讯,连早饭也少有人出来吃了。
相思坐在镜台前,朝阳明丽的光芒被窗棂滤得点点滴滴,聚在她面前的镜子里。她微微侧头,将一只玉环取下来,一头青丝瀑布般从椅背直垂到地上。她拿起一柄檀香木梳,将头发分成两绺,一半轻含在口中,另一半任它垂下。一抬头,看着镜中人的清媚姿态,灯光蒙眬,更显风致,她不禁一笑,不经意间手中微松,木梳竟顺着那垂地的乌光,滑落到地毯上了。
她正要起身去拾,只听门外一阵砰砰乱响,接着传来唐岫儿的怒喝。相思在惊疑中顺手将木梳拾起,绾在头上,走了出去。
走廊上已吵吵嚷嚷围了好多人,相思悄步走到人群后面望去,就见唐岫儿满面嗔怒,一身丧服还未除去,头发蓬松,正抓住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拳脚雨点般落下,打得那少年闪躲不及。唐岫儿似乎极为愤怒,一面打,一面气道:"不长眼的小贼,叫你敢闯到我的房间来,想偷什么?"唐门武功何等了得,唐岫儿虽没施展内力,几拳下去,那少年已经鼻青脸肿。但那少年极为倔强,一手遮在脸前,一手抓了屏风的底座,勉力让自己挺立着,也不辩解,任由唐岫儿踢打。唐岫儿看他如此倔强,更是愤怒,手一紧,打得更加狠起来。
就听方天随睡意尚浓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你们又闹什么,莫非又有什么恶事发生?眼见明天就要到海南了,就不能让本大人过几个时辰的安心日子?"
卓王孙笑道:"恶事倒是没有发生,就是唐小姐正在练她的暗器靶子。"唐岫儿猝然住手,一反手将那少年扯得一个踉跄,怒声道:"你说什么?"她脸色苍白,身子也清瘦了好多。
"若不是暗器靶子,难道唐家武功就是来打小孩子的么?"
唐岫儿恨声道:"他一大早摸到我房间里,难道就不该打?"
岳阶从人群后走出来,打量了那少年一番,沉声道:"你不是这艘船上的人。这茫茫大海你是从哪里来的?"那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唐岫儿怒道:"问你呢!快说!"说着,一记耳光,打得那少年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那少年突然睁目看了唐岫儿一眼,眼中满是森寒之气。唐岫儿怔了一怔,又是一耳光打了过去。
相思叹道:"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唐大小姐真忍心打得下手?"唐岫儿见众人都说她的不是,更加恼怒:"我就是要打!你看不惯么?"相思越众而出:"再打下去,恐怕这孩子就禁受不起了。"
唐岫儿冷笑道:"你为什么这么护着他?莫非这野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卓王孙脸色一沉,相思却如不觉,笑道:"自然是没什么关系。唐小姐若是没丢东西,就放了他吧。"
唐岫儿道:"好!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你说放了他,就放了他!"说着她抓起那少年的头发,砰地一掌将窗子打开,就待将那孩子向窗外投去。相思衣袖一带,一道劲风卷出,要在半途将那少年救下。唐岫儿一声冷笑,手在头发上一拂,空中就觉微淡的光芒一闪,仿佛星空一下出现在这走廊之中,尖锐的风声撕扯得众人的耳鼓都要裂开。相思脸上笑容不减,衣带飘飘,就听叮叮之声响个不停,唐岫儿甚至没有看到相思怎么出手,击出的暗器已被她一枚枚接在手上,扔了满地。
唐岫儿喝道:"给你!"手掌一圈,将那少年当作暗器向相思直掷过来。这时她愤怒至极,出手再不容情,这一掷满含内力,相思不敢硬接,双袖叠起,将她掷来的力道消解大半,一招白云出岫,将他向一边送去。就听哗啦一声响,少年将屏风撞翻在地。
相思也不再和唐岫儿计较,赶过去将那少年扶起来,只见他的额头已被撞破,当下怜惜地替他擦了擦,那少年神色不变,任由相思拂拭。
唐岫儿看着他冷冷的脸色,不由得怒火冲天,纵身过来狠狠将他一推:"你这贼小子被水淹昏了头?人家打你不知道疼痒,人家帮你也不知道疼痒,不是人么?"
突然一脉寒气自脑后袭来,唐岫儿骤然之间就觉得身子如在冰海,舌尖僵硬,竟然再也说不下去了。就听小晏的声音自背后缓缓传来,道:"唐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妨放他一放吧。"语调虽然温和,但唐岫儿周身如覆冰雪,呼吸都很艰难,哪里还有余力说话?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殿下的见识固然高妙,他何必跟女子废话呢?"他这一句话出口,唐岫儿顿觉宛如春回大地,一阵暖风起处,身子终于不那么冰冷了。这下当真知道天外有天,心火虽旺,却也再难说出一个字。
两人对答之间,相思正问那少年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漂到了船上。那少年紧闭着嘴,一概不答,相思也不以为忤,拿出金创药帮他擦拭打破的额头。
突然,唐岫儿截口道:"小女子要请岳大人主持公道。按照大明律例,一个陌生男子深夜潜入女子卧房,是该还是不该?"岳阶道:"当然不该。"
唐岫儿冷笑道:"那到底该判何罪?"
"按律该由女子亲友杖责,打死勿论。"
唐岫儿高声道:"好一个亲友杖责。可我一介女子,漂泊海上,唯一的亲人又已莫名死去,如今受了这等欺负,却连还手都不能,真不知道这天朝号上还有没有天理王法!"最后声音转至凄厉,竟似在哭泣。
相思知道唐岫儿虽然对谢杉呼来唤去,心中却早已属意。谢杉之死几令她不欲独生,几日来都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以泪洗面。今日她声色虽厉,实已骨销神殒,几乎不成样子了。
相思也不忍看下去:"唐大小姐,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这孩子呢?"唐岫儿猛然抬头,泪光盈盈的眸子中俱是怨毒之意,她指着相思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替他换我一记耳光。"相思脸色一变,唐岫儿将脸转开,连连冷笑,双肩却不住抽搐,"如若不然,就让这小子立刻下船。"
相思皱眉道:"这苍茫大海,你叫一个孩子如何活下去?这跟杀他有什么分别?"唐岫儿冷笑道:"你是菩萨心肠,但不知这心肠值不值一记耳光?"相思正色道:"请动手。"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唐岫儿身形如闪电一般就已扑来。
一切突然又静止下来。唐岫儿面色阴沉至极,微转过头颅,看着身后。她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郁小鸾站在她身后,雪白衣袖中露出一只纤细的手腕,那把匕首就在她的手中微微颤抖。她脸色有些惶然,眼珠四下张望,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唐岫儿冷冷喝道:"把手拿开!"郁小鸾似乎很害怕,胸口不住起伏着,却固执道:"不!"她回头看了相思一眼,"你答应不打她,我就放了你。"
唐岫儿脸色更加阴沉。她的武功本远在郁小鸾之上,然而刚才郁小鸾的身法实在是诡异至极,毫无声息,已浑然不似血肉之躯。而自己情急之下稍没留意,就被这病怏怏的小丫头用刀架住脖子,真是平生大辱。
唐岫儿双拳紧握,全身颤抖,突然道:"好,我答应你。"郁小鸾本来准备把手放下,突然又想起什么,怯生生加了一句:"还有那位哥哥。"说着用左手指了指那少年。唐岫儿脸色铁青,道:"我也放过他!"那少年却只冷冷看了他们一眼,突然转身走开。
相思一把没拉住他,道:"你要到哪里去?"那少年昂然不答,径自走去。走过小晏的时候,却微微一顿,横了小晏一眼,也未曾停留,就此走到舱外。
卓王孙袍袖一挥,已将郁小鸾拉在怀中。他看了看那少年,又转头看看小晏,嘴角慢慢浮出一丝微笑。似乎这中间又有什么秘密为他所洞察。小晏看着卓王孙的笑容,冷道:"郁公子可有什么见解?"卓王孙叹道:"依在下之见,这个少年决不简单,只恐在贵国之中,将来能胜于他的,也没有几个。"
小晏微笑道:"公子天日之表,所识所重者自然都是天下豪杰。这少年得公子品题,今日已经身价百倍。"卓王孙道:"单只他这船上一行,就已经改变了很多事了。"他伸手一指,"便在此处。"手指之处,正是方才唐岫儿揪打那少年时所推倒的屏风。
那屏风有两扇被少年撞得倒在地上,也没什么异样。小晏面容不变,道:"第五支天祭,终于还是显现出来了。"袍袖一拂,倒地的屏风如有人扶,直立起来。两幅屏风中赫然有一面浮漆已经脱落,露出下面狰狞的曼荼罗来。
唐岫儿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众人一时也忘了刚才的争执,只全神贯注望着那扇屏风。
二十二、血池莲华梦中开
一道嫣红的光芒若有还无地向屏风外探来,似乎带着一种温柔而诡异的召唤,让人不得不去凝视它浮动的影像。地平线上一道紫光冲天而起,照透十方。红色的云雾漩涡一般层层席卷着绽放,在紫光和红云的交界,深黑的波浪和风轻柔地彼此交缠。
一个长须老人伸展着四肢,被一支长箭钉在天幕正中。他的胡须很长,几乎盘满了整个世界,让人看不清他的脸,更怪异的是他那极细的手足也像苍白的胡须一样柔软,在空气中轻轻飘荡、回绕折叠,不知尽头,似乎要伸出画面来。除了那支被埋在胡须和手臂中的神矢以外,画面没有一丝血腥,反而出奇的静谧,透出一种诡秘的温存来。
小晏道:"传说当年阿修罗王掀动神魔之战,将天人两界化为阿鼻地狱,一切众生皆受其荼毒。湿婆神箭毁三连城,神箭上沾染了阿修罗王的鲜血。自此,只要为湿婆神神箭所伤,灵魂将永受折磨,不得超生。画中就是第五天祭,也就是对湿婆战神化身的祭祀。"
他凝视着曼荼罗,顿了顿,续道:"只是不知道这次出现的,是毁灭的阿修罗呢,还是拯救的大神湿婆。"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又道,"方大人十年进士,两榜功名,京官纳福已足,又放为外务,正是飞黄腾达之时,却不料就做了这战神之祭。"
"什么?"方天随失声道,"如何是我?"小晏悠然指着屏风下端道:"就在这里。"
众人随着他手指看去,屏风下端有个淡淡的三指掌印。掌印只浅浅一层,若不仔细看去,当真还以为是方才唐岫儿与那少年厮打时留下的。
方天随忍不住盯住那掌印看,只觉那掌印淡淡中竟似带着种诡异的色彩,仿佛能将人的眼神吸住。那掌印越扩越大,似乎就要破屏而出。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就见卓王孙微微颔首,道:"本船中能与三相连的,就只有房间号了。"岳阶沉吟片刻,道:"这掌印或许真是预示死者房间号的,然而方大人虽是住在黄字三号房,但是天字三号的郁小鸾小姐,地字三号的千利紫石小姐,包括玄三的唐大小姐个个都有可能是天祭的对象,殿下为什么又偏偏知道是方大人呢?"
小晏淡然道:"这只是在下的预感而已。"卓王孙微笑道:"看来殿下除文采武功之外,还能未卜先知。"小晏冷冷道:"要说预知危险的本领,在下又哪里赶得上尊夫人。"
岳阶也不明白他俩在打什么机锋,沉吟道:"不过这几位之中,只有黄三所居的方大人蓄须,同曼荼罗的内容正相吻合。只是这次却没有将时间说出来......这个......"
小晏看着卓王孙道:"紫光冲天,乃是黎明破晓之时,生之将起,亦是死之将起。"卓王孙微笑道:"殿下自然是言出必中。"
岳阶一声冷笑道:"老朽就是拼却这把老骨头,也定要与他周旋到底!老朽斗胆请郁公子看在人命关天的份儿上,向受害人施以援手。"
卓王孙道:"那你可知要向谁施以援手?"岳阶一呆,道:"难道不是方大人么?"卓王孙道:"方大人则是岳捕头职责所在了。"岳阶道:"郁公子的意思......"
小晏微微一笑,道:"郁公子的意思是小鸾小姐自然不劳大人操心,紫石姬则有在下保护周全,剩下唐大小姐和方大人则只有仰仗尊驾了。"
岳阶想了想道:"从谢杉一案来看,众人会聚一处并不是什么好的法子,毕竟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这样分头行事,彼此牵制也许更好。"卓王孙道:"既然岳大人也以为好,那还不吩咐手下赶快准备?"岳阶忙道:"我立刻派人把守黄三玄三的大门。"
中午过后,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阵浓雾。到了夜间,连海面都看不见了。天朝号在浓雾中摸索着,缓缓向海南进发。
这一带分布着数以万计的礁石,在雾气的滋润下变得湿滑无比,突兀地立在黝黑的海水中,时隐时现。让人感觉海船像是在一只巨大的海兽腹脏中穿行。
失去了敖广的指点,水手们都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毕竟这些礁石只要触上一个,就可能将巨大的天朝号整个撕开。何况水面下潜藏的暗礁更多,也更加致命。
到了深夜,紧急停泊的笛声拉响,天朝号在浓雾中终于失去了方向,只有暂停在附近的一方孤岛旁,等待浓雾散去。看样子,明日凌晨到达海南的计划是要泡汤了。
相思静静躺在床上,额间刺痛和疲倦彼此纠缠,让她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不知什么时候,船身微微一震,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睁开双眼,仿佛能看到不安宛如一种生根的藤蔓,在天花板上迅速生长着。她努力摇了摇头,眉心的疼痛更厉害。她一手掩住脸颊,一手缓缓将枕边的一堆衣衫整理好,仔细穿在身上,走了出去。
走廊里一点儿风声也没有,烛光也全灭了。寂静的走廊上,只有裙裾拖地时发出的轻响。她缓缓从每一个房门口走过,潮湿的雾气和夜晚的寒露宛如幽灵一样缠绕在她身上,不时闪出点点幽光。
突然,她止住了脚步。黑暗中她明亮的眸子宛如两颗晨星,闪烁不定。
她目光所触,漆黑的房间里似乎也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刚好映出房门上两个暗淡的字迹:"地三。"
她犹豫着,不知是否要进去。这时,里边传来轻微的喘息声。声音很轻很细,透出极度的痛苦,仿佛来自一只垂死的母兽。
她用力一推,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房屋里摇曳的烛火透过蓝色水晶的灯罩,让整个房间好像注满了透明的海波。屋角那张大床上,垂地的帷幕已被撕开,一重重散乱地缠绕在雕花床梁上,整个大床看上去宛如一只幽蓝色的巨茧。
巨茧中央,一人趺坐,二指抵住眉心,另一手结印胸前。他身体周围三尺之内,都铺满了一圈晶莹的寒霜。
相思打了个寒战,目光挪开,只见紫石姬侧身蜷缩在不远处,领口撕开,整个胸前全被鲜血濡湿了,赤裸的胸膛不停起伏。她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人的衣袖,但刚一触到他的身体,就被一种无形之力震开。
那人的轮廓在光华后若隐若现,然而相思还是认出,那正是小晏。他似乎已经就寝,头上束发的金环已经解下,长发如云一般在身边散开。一身雪白的睡袍上幽光闪烁,让他看上去宛如冥界魔君突现凡尘。寒光中,他长长的衣袖在身旁临风飘舞,宛如张开一双洁白的羽翼。
可是房间内分明一丝风都没有。四周一片死寂,海波一般的蓝光被他渐渐凝聚、重塑。森然寒气竟似已凝形而出,化作空气中游弋着的无数冰雪精灵,又似乎化作诸天落下的无边花雨,轮转护卫在他身旁。
然而,那无边的寒气似乎都在颤抖。他身边的微光也时强时弱,最终越来越淡。那张冰雕玉琢般的面孔上渐渐沁出了汗珠,仿佛他的身体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种连神魔都不能承受的痛苦。
紫石姬突然爬起来,用力抓开自己的衣领,努力后仰着身子,嘶声哭道:"少主人,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肯要我的血?"小晏痛苦地摇了摇头,轻轻将她推开。
她却再次扑了上来,跪在他脚下,嘶声道:"杀了我吧,或许这样能解开月阙的血咒!"她满面血泪,秀婉的面容也整个扭曲起来。
相思已经面无血色,她颤声道:"你对她做了什么?"小晏突然平静下来,缓缓睁开双眼。他双眸中的神光宛如这无边的夜色。相思全身一凉,惊退几步,但是终于扶着门栏立定身形,道:"放开她。"
小晏看着相思,苍白的脸上悲悯和欲望痛苦地纠缠着,那是对她身体的欲望。
相思似乎意识到什么,她猛地转身,向门外跑去。
身后风声一响,他雪白的袍袖宛如流云一般向她席卷而来。浓郁的寒香让相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刚要出手抵挡,全身已仿佛被蝶翼整个包裹起来,恍惚中只觉四周淡蓝的幽光不住旋转着,突然她身体重重一顿,竟已被他按在床上。
他的眼睛离她只有两寸。那广如沧海的眼波里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忧伤,仿如已洞悉了芸芸众生的一切悲哀。
两人目光相触,相思猛然觉得一阵迷惘。她似乎已渐渐忘记了恐惧和痛苦,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诡异的行止后边一定藏着难以告人的秘密--一个让他甘愿承受一切孤独与痛苦的秘密。
就这一念之间,她满心的寒冰竟如浸春水,缓缓散开了,她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抚摸那双眼睛,想温柔地与他交谈,尽力帮助他,减轻他所承受的苦难。
就在这个时候,他轻轻一挥衣袖,身后的房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他修长的手指上彩光流转,赫然是一道蝶丝。
他似乎不忍看她,将目光挪向远方,指尖的蝶丝却毫不迟疑地向她眉心刺来。他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他指间的月光柔和得宛如从午夜窗前一纵即逝的梦境。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温柔而忧伤,就算到死也不会觉得有一丝疼痛。
然而相思的心却仿佛被这道柔和的月光扎开了一条口子,同情和温柔瞬间退去,惊恐愤怒,还有甲板上屈辱的记忆猛然涌了出来。
她猛地一个耳光向他脸上抽去。指尖传来一阵椎心的剧痛,她食指指甲几乎整个断开,而他的脸上顿时也现出一条血痕。
一滴血珠迅速地流到他苍白的唇边。血的颜色似乎很浅,在幽蓝的烛光下显出一丝病态的嫣红。
他伸手在唇边缓缓拭了拭,整双眸子突然被烈焰一般的疯狂淹没了。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猛地将她按在床上,一手撕开她的衣领。
昏暗中传来丝帛脆弱的响声,她的身体几乎完全暴露在昏暗的烛光里,凝脂一般的肌肤已经因为挣扎而变得粉红。相思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他冰凉的手已经轻而坚决地卡住了她的脖子。
他苍白的双唇突然变得红润无比,仿佛天神呕心沥血造就的雕像终于涂上了最后一点色泽。这张完美的脸上只剩下疯狂,眼中浓烈燃烧的欲望似乎是打开了两扇地狱的窗口,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种欲望不是情欲。
是食欲!
相思吓得几乎忘了抵抗。她剧烈喘息着,双手在身边摸索,突然摘下耳环向那双眼睛刺去。这枚耳环宛如星月,本就是她护身的暗器之一。
小晏猛地一侧身,两道青光闪电一般钉在墙上。他披散的长发缓缓垂到她胸前,脸上一片慑人的寒意。
突然,他用力抓住她两只手腕,重重扣在床沿上。
这一次相思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全身颤抖,张口向他肩头咬去。眼泪和血腥味混合成一种诡异的气味,让她全身剧痛。一切招数武功似乎都全无用处,她只是疯狂地用尽一切可能去伤害眼前这个人,或者说,是伤害自己。
她死死咬住他,奇特的快感如暖流一般浸遍全身,令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饥渴--对他体内鲜血的饥渴,渴望和他的血合为一体。
难道他俩的身体都已被恶魔控制,所以才如此希望痛饮对方的鲜血?
这时,小晏冰凉的呼吸似乎正在自己双眉之间。眉心一阵剧痛让她几乎叫出声来。难道他想洞穿自己的额头?
相思突然想到紫石姬胸前的齿形伤口,想到了兰葩额前的血洞,一阵恶寒顿时从她脊背上蹿起。
紫石姬突然扑过来,拉住他的手,哭道:"少主人,放开她,你要我吧,放了她......"小晏似乎清醒了一点儿,他合上双眼,痛苦地道:"你不能!只有她的血能解开......这是最后一次。"
"我看这一次还是算了吧!"
相思仿佛能感到小晏全身的血液突然冷下去。他轻轻将她推开,一招手,床边那件绣着九瓣菊花纹的紫袍如蝴蝶一般飞起,瞬间已披在身上。他站起身,顺手将长发绾在身后,缓缓道:"原来是郁公子。"
卓王孙正站在门口,冰凉的幽光罩在他身上,一如他冰凉的神色。
相思脸色绯红,似乎已不知如何是好。紫石姬将自己的衣服掩好,顺手撕落半幅帷帘,抛给相思。
相思双手紧紧握着那幅残了的帷帘,全身颤抖着,突然飞一般扑到卓王孙怀中。她用那帷帘紧紧堵住自己的嘴,窒息和痛苦的感觉让她全身抽搐,仿佛随时都要昏倒。她就这样毫无声息地痛哭着,眼泪一串串滚落在他肩上。卓王孙一言不发,缓缓解下自己的衣衫,披在她身上。
小晏注视着他们,又恢复了以往优雅的神色。他轻叹一声,道:"如果你要杀我,这是最好的时机。"卓王孙淡淡道:"不必。"
小晏脸上掠过一丝暗淡,脸色顿时又无比苍白,身子再也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
他合上双眼,用最后的力量让自己站得笔直。广袖垂地,飞霜零落,他此刻的姿态仍如同寂灭前的佛祖一般,高傲而尊贵,无可挑剔。然而他自己知道,如今正是他力量最弱之时,卓王孙只要轻轻一击,他就会訇然倒下。他所有的秘密、痛苦、忍耐也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毁灭殆尽。
他叹息一声,道:"你现在不出手,等日后我有了机会,还是会杀了她。"卓王孙道:"非此不可?"小晏顿了顿,沉声道:"非此不可。"
卓王孙再也没有回话,突然一声轻响,门已被关上了。
黑暗中只传来紫石姬低低的啜泣。
二十三、谁识蜂蝶抱花舞
相思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一缕淡淡的霞光透过窗帘,在床前铺开一道光晕。四周寂静得仿佛能听到尘土落地的微响。如果不是身上还盖着卓王孙的衣衫,她还以为昨夜是做了一场噩梦。
门外变得非常嘈杂,难道船触礁了?相思从床上跃起,披上衣服出了房门。
走廊中间,一大群人围在方天随房门口指指点点,岳阶满面怒容,正怒责几个手下。他和那几人都眼圈青黑,一脸疲惫,似乎整夜都未休息。
一大股鲜血就从门缝里流出,蜿蜒着一直淌到众人脚下,仿佛一条猩红的小溪。旁边,几个差役拿出佩刀,小心将门板拆下,一用力,门板顿时翻转过来。
屋中一片凌乱,浓重的腥臭扑面而来。那张被血浸得发黑的木板上赫然用羽箭钉着一具尸体。
长箭仿佛是从尸体背上生长出来的,箭头已深深扎根门板,乌亮的箭身透胸而出,箭尾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弧度,宛如尸体里伸出了一条古怪的钩子。
钩子的顶端嵌着一片羽毛。那羽毛乍看之下仿佛由极细的金丝编成,然而却比金丝更加明亮。金光中心是一团血红的花纹,在朝阳里宛如火焰跳跃,熠熠生辉。
这羽毛比孔雀翎还要华丽十倍,决不可能出自世间的凡鸟。难道它来自传说中凤凰的尾羽?
相传阿修罗王用苦行的力量超越宇宙的一切法则,迫使天帝实现他的愿望。他要求拥有一座永远不灭的城池。天帝警告他世上没有永恒不灭之物。于是阿修罗王与诸神定下契约--这座城池只有湿婆之箭才能毁灭,而且必须是一箭毁灭。后来,阿修罗王在天上和地上用金、银、铁先后构建了三个要塞,后来合之为一,称为"三连城",这座阿修罗最强的堡垒从此用来对抗天神的命令。
诸神恐惧,大地之神为战车,日月之神为车轮,山神为战旗,蛇神为箭矢,凤凰为箭羽,大梵天亲为驭者,到雪山之巅恳请湿婆出战。
湿婆带着神军兵临三连城下,高坐在诸神化成的战车上,向这座号称永恒的城池射出了一支诛神之箭。
三连城轰然坍塌。一年后硝烟方才散尽,大地重见阳光,一切俱回归虚无,唯有这支魔箭仍牢牢钉在天地中央。
然而如今,方天随的尸身上却钉着这支神奇的羽箭!血泊中,无数道箭痕组成的曼荼罗生硬而张扬地布满整个门板,宛然正是三连城的形状。
岳阶的脸色铁青,俯身检查箭下的尸体,不由悚然动容:
尸体的须发竟然被人根根拔去,整张脸肿胀得不成样子,鲜血覆盖了他大半个面孔。那些长须一夜之间已变得灰白,无力地裹缠在尸体的四肢上,宛如一些苍白的流苏。而死者的右手,已经不翼而飞。
尸体残缺的四肢极度古怪地扭曲着。一些地方的皮肤已经破开,露出碎裂的骨骼经脉。那些须发就在这些碎裂的关节上缠绕着,仿佛是从伤口中延伸出来的无数触角,在清晨的空气里毫无生气地蠕动。
相思再也忍不住,扶住走廊上的一盏灯座干呕起来。
岳阶突然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郁夫人容色如此憔悴,莫不是昨夜也没有睡好?"相思站直了身体,轻声道:"岂如岳大人辛苦。"岳阶冷笑道:"在下辛苦是整夜守在方大人房前,不知郁夫人辛苦的又是什么?"
相思想起昨夜的一幕,真是宛如噩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王孙在她身后道:"内子不过为舍妹的病情操心罢了。岳大人如此辛苦,想来对此案的原委已颇有所得?"岳阶摇头道:"毫无头绪。只知道方大人被此箭射穿心脏而死,而尸体尚温,显然惨案刚发生不久。"
卓王孙注视着那半截箭尾,缓缓道:"茫茫大海上,箭从何来?"岳阶一指窗户道:"就是这里。"
对面的那扇窗户紧锁,锁孔上有一个拇指粗的孔,隐隐透出一束阳光。
"孔痕尚新,经过刚才的丈量,孔的位置正好与方大人胸前的羽箭同高,显然正是射入的箭孔,"岳阶摇了摇头,又道,"然而,既然窗户紧锁,来人又是如何隔物见人,将方大人准确地钉死在门板上?此箭能够贯穿窗户、入体而深入门板,此人的腕力又是何等了得!此箭势大力沉,我们一干人等守在门口,竟未能听到一点声音!"他长长叹息一声,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卓王孙目光挪向凌乱的房间内,道:"不知他要找什么。"岳阶愣道:"谁?"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这次还丢了不少东西!"
卓王孙微微一笑,岳阶皱眉道:"失窃的东西包括方大人行李中最贵重的几件宝物,每一件都可谓价值连城,还有方大人的官印官服,上任的文书,一起装在藤条大箱里不翼而飞。"
卓王孙对那些毫不感兴趣,略为沉吟片刻,道:"有没有什么不贵重的东西?"岳阶皱了皱眉头,四下看了一遍,道:"还有原本放在床头的一个青铜灯座。就是每个房里都有的那种青铜灯座,虽然做工也算精巧,但对于其他物件来说可谓一文不值,而且沉重异常,倒不知凶手为何不辞辛苦将它拿走。"
卓王孙悠然道:"岳大人终夜守在房门口,屋里被翻成这样却毫无所觉?"岳阶苦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却简直像哭:"只因为将屋子翻成这样的不是别人,正是方大人自己!"四周听者俱是一震。
岳阶神色十分尴尬,道:"方大人的确想要在黎明之前逃离大威天朝号。那些宝物正是方大人亲手收拾到藤条箱子里,准备搭船离开。他只怕调来了半数海南沿岸的军舰。当时虽然大雾漫天,不辨南北,但子夜时,其中的一艘还是找到乐大威天朝号。方大人大概从窗口看到了船上的信号,于是提着箱子就往外走。当时我还在唐大小姐门前巡视,据手下说方大人极其烦躁,稍上前问讯就大发雷霆,并扬言若不让他下船就要下令将船上的人全部逮捕,也不许别人护送。"岳阶叹道,"官大一级,泰山压顶,我那些手下也只有眼睁睁目送方大人离开。"
卓王孙道:"这么说岳大人没有亲眼看到方大人下船?"
岳阶摇头道:"不是,我接到手下的通报立刻赶了过去,那时方大人正在那军舰上。当时和我一同去的还有唐大小姐。"他无奈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唐岫儿。让受保护人一刻不离自己左右,看来岳阶已经是足够小心。
岳阶脸上神色更加凝重:"若不是我们十余人亲眼所见,我至今仍无法相信当时眼见的就是事实。"卓王孙奇道:"难道那艘船还有什么玄虚?"
唐岫儿突然冷笑着截口道:"他分明上了一艘鬼船!"众人神色一变。
岳阶缓缓摇头道:"那艘船上灯火全灭,微弱星光之下,船舱窗户尽开,也不见半个人影,分明是一艘无人驾驶的空船!"
要知道在这样的天气、水域里,若真有人灭灯行船,不须片刻就会触礁撞为碎片。可浓雾弥漫之中,一艘空船在茫茫大海上飘荡前行,竟然准确寻找到了天朝号。
岳阶脸色更加难看,道:"方大人却似乎全然不觉,仿佛真的看见了迎接他的船员,直接进了黑黢黢的船舱,当时脸上还带着又期待、又得意的笑容。"
卓王孙目中神光闪烁,道:"当时岳大人若是肯跟着上船看看,也许就能看出些端倪来了。"岳阶长叹道:"等我安顿好唐大小姐再赶到船边,正要冲上去拉他回来的时候,方大人却已经自己走了出来!"
他不住摇头,似乎仍难以相信昨夜的一幕:"不过一刻的时间,方大人的神态就与方才判若两人!他佝偻着身子,不住摇头,步履也沉重了很多。我手下上去问话他也不理,自顾自走到房间里,还用力锁上了房门。"
卓王孙道:"无论如何,上船之后方大人还是安然无恙?"
"是。回房之后,方大人房里也没有丝毫异动。然而到了凌晨,我手下有人发现门缝里有血渗出来。开门之后,方大人已死,箱子也不见了。可惜至今为止,整个房间里除了那个箭孔以外,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
一旁,唐岫儿似乎受了些风寒,微微咳嗽着,道:"可笑。"岳阶变色道:"唐大小姐莫不是有什么发现?"唐岫儿讥诮地一笑,道:"自杀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岳阶沉下脸来,道:"自杀?难道方大人站在窗外往屋里射了一箭,然后还关上窗户,再用比飞箭更快的速度跑到门板前等死?"唐岫儿冷笑道:"岳大人安知窗上的这个箭孔一定是羽箭射入时留下的,而不是射出?"
岳阶怔了片刻,道:"那支羽箭从何而来?"唐岫儿咳嗽了片刻,道:"或许是方大人自己的。如果方大人晚上睡不着,站起来用弓弩往窗外射了一箭,再推开窗户将弓和多余的箭扔进大海,然后关窗退回门板前,用剩下的那支箭将自己钉死......"她说到这里,阴阴冷笑了一声。
岳阶打了个寒战,道:"方大人为什么要自杀?"唐岫儿冷冷道:"谁知道呢?或许方天随就是凶手,良心发现畏罪自尽。或许这也是个圈套,有人想让大家以为方大人已经死了,呵呵,可是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谁又能肯定他,其实是方大人呢?"她的声音更加阴沉,"或者我们认为已死的那些人就都躲在天朝号某个角落,等我们一个个钻进那些敞开的棺材里去......"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觉得唐岫儿悲伤、惊吓过度,神经已经有些失常。
相思忍不住道:"唐小姐,你还是回房休息一下吧。"唐岫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枯瘦的石像。相思叹息一声,伸出手去想拉她一把。
唐岫儿突然全身一颤,眼睛直勾勾瞪着前方,似乎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场面,她缓缓道:"慢,我知道这支箭是谁的了!"岳阶惊问:"谁?"
唐岫儿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吐出两个字:"庄易。"
二十四、生死歌哭动地来
相思忍不住道:"可是庄先生已经死了!"
"不!"唐岫儿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众人都因她反常的言行一怔。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中竟似带了种神秘的魔力:"就是他!小晏上船之时,围攻他的倭寇曾对着大威天朝号发过一枚炮弹,那枚炮弹乃是西方红衣大炮所发,三枚齐至,连山都可以轰平!可是庄易凭着简简单单的一支雕翎箭,竟然远隔几十丈,将炮弹射落。当时我听到庄易的箭声,拔身欲挡,那种凌厉至极的劲道宛如海潮汹涌一般直压而下,我从来没见识过如此强劲之力!"
岳阶皱眉道:"庄先生的箭术大家都知道,不必你再来赞赏。"唐岫儿冷哼道:"然而你们知不知道,那箭根本不是人所能施展出来的,而是魔!"
岳阶喝道:"唐大小姐不必再危言耸听,庄易那一箭在场众人皆亲眼所见,与神魔毫不相干!"唐岫儿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当时我一回头,就见他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极其诡秘的笑容。你们都没看见,但我却看见了,他的脸上有着一丝极其可怕的笑容!你们还记得不记得,庄易死后,整个大威天朝号上都找不到他那张从不离身的后羿神弓,也再找不到那对舍衍蒂之眼!这又是为什么?"
她脸上浮起一阵病态的嫣红,声音越来越急促,仿佛突然想到什么极度兴奋的事。她的身躯高高挺起,用极其尖锐的声音嚷道:"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人间的人!他早就将自己的身躯灵魂全都奉献给了魔界!"她突然一阵疯狂的大笑,似乎很为自己的结论而得意。笑声一发不可收拾,仿佛极其短促尖锐的风在船舱中急速回旋着,阴森森竟带了种特别的诡秘气氛。郁小鸾看着她急剧张大的眼睛,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悄悄向卓王孙靠了靠。
相思强笑道:"唐大小姐,你先冷静下来,方大人的事我们慢慢商量......"唐岫儿身形一闪,已来到相思面前。她的眼睁得仿佛就要凸出一般,牢牢盯在相思脸上,却丝毫神光都没有,暗淡得仿佛黑白夹杂的铁珠。相思忍不住面上变色,唐岫儿却同时发出更尖利的一阵大笑:"慢慢商量?慢到你死了,我也死了么?"
相思只觉眼前的唐岫儿仿佛是跳动的尸体,不由心中一阵烦恶,勉强答道:"我们活得好好的,又没跟什么人结怨生仇,怎么会死呢?"唐岫儿眼睛越张越大,拉得整张脸都吊了起来,脸颊肌肉抽动,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长声道:"我们都是神的罪人,犯下万劫不复的罪过!生者是活动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们的呼吸中跳舞。已经丢失的生命将因神的诅咒而复生......"
她猛然回过头来,脸部肌肉因强烈快速的语调而扭曲,郁小鸾忍不住一声尖叫,唐岫儿猛然又是一阵大笑。忽听外面哐当一声大响,郁小鸾长声惊叫,忍不住向卓王孙靠去。
卓王孙却已经不见了。
相思急忙扶住郁小鸾,悄声安慰了几句,偷眼向唐岫儿看时,就见她正低了头喃喃说些什么。相思的心中突然生出种强烈的不安,四周的空气仿佛突然变得无比黏稠而坚韧,枷锁一般将她整个身体桎梏住!
在这死亡之旅的折磨下,终于有了第一个发疯的人,可再这样下去,谁又能保证自己不被杀死,或者吓疯呢?相思猛力摇了摇头,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房中浑浊的气息刺激得她额头隐隐作痛。
相思勉强镇住心神,一面轻声安慰着郁小鸾,一面携着她的手快步走了出去。唐岫儿喑哑的笑声从背后传来,相思竟然不敢再回头。
卓王孙负手站在走廊尽头,他的面前赫然就是那扇警示着死亡的屏风。小晏跟杨逸之一起低头看着屏风,四周竟连一丝生气也没有。走廊上的沉沉死色,竟然比房间中还要浓重。
相思忍不住问道:"难道......难道这屏风又显出什么兆头了?"卓王孙缓缓抬头,道:"不错。看来唐姑娘这一闹,只怕真的惊动了九重天上的神明。"
相思走上一步,猛然看见那屏风上的第六幅天祭图上闪出一双眼睛。这眼睛极端疯狂而暗淡,就像是大笑中的唐岫儿。相思忍住骇叫,整幅天祭图就仿佛从这两只眼睛中化开一般,呈现在她的面前。
一片全都是血红,一眼望不到边、旋转激绕着、仿佛要突破整个天地的血红!这血红没有深浅浓淡,也没有形状,仿佛一阵狂风,被某种极度神秘的力量禁锢在这屏风上,但它却不甘心如此压抑,不断扭动着,撕扯着,企图咬碎这一切,冲突出去!
这感觉是如此强烈,竟似乎带了莫名的仇恨,激荡在相思的身周。相思看得时候久了,那血红竟从屏风中脱出,围绕在她身边,以人力所无法企及的高速旋转起来。一瞬间,仿佛整个天地都被这血红所充满!
相思几欲惊呼出声,那血红猝然聚合在一起,组成一个极其高大的女人影子。一阵充斥天地的放荡笑声刺穿相思的脑海,那女人转身看了相思一眼,突然将自己的左臂撕下,放到嘴边咬噬起来!相思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眼前的幻象就如潮水般倏然消散。
卓王孙皱着眉头道:"你看到什么了?"相思惊魂始定,颤声道:"我看到无边的血,一个女人正对着我笑,她还在吞食自己的手臂!"卓王孙道:"是她吗?"
相思瞥了一眼屏风,又一次忍不住惊呼起来。那屏风上用淡墨隐隐勾勒出一幅女武士的画像,她站在一轮辉煌的金色曼荼罗中,右手持着黑色的长矛,腰上悬着一柄利剑,昂首挺立。但她的脸上一片模糊,唯有一张鲜红的嘴,唇齿分明,紧紧咬着一截残臂,仿佛要将它狠狠撕碎。
然而,这只残臂赫然正是她自己的左手!她左手齐腕而断,一朵幽蓝色的花朵深深插入断臂之中,五瓣花朵打开,仿佛是一只重新长出的怪手。花萼下鲜血点点滴下,一直将她的双足染红。血迹纵横交错,似乎这整张画就是用她的鲜血滴成。大片猩红浓烈张扬,几乎就要溢出画面,而这一片红海中的一点幽蓝,更让人触目惊心,仿佛地狱血池中的妖莲,正要浴血绽放!
相思盯着看了一会儿,那红色竟似乎又要动了起来,她心中一惊,急忙转开目光,颤声问道:"这又是什么预兆?"卓王孙微笑道:"那就要问问这两位了。"
杨逸之恍若未闻,卓王孙却似乎对他极感兴趣,笑道:"杨盟主武功冠绝天下,心思之周密细致也颇见称闻。不知盟主可有什么高论?"杨逸之淡淡道:"你要问我的话,直接问好了,不用这么啰唆。屏风显影,每次都是昭示杀人之法,这次想必是要断人左臂了。装神弄鬼,难道还真是沙寂尼闳现身作法?"
卓王孙故作惊疑道:"沙寂尼闳?是谁?"杨逸之似乎觉察自己失言,径直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小晏摇头微笑道:"沙寂尼闳,乃是曼荼罗教对大神湿婆的专称。不知道杨盟主是怎么知道的。"卓王孙将目光收回,微笑道:"殿下不是也知道么?可见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两人相对大笑。这惨淡的气氛与接连迭变的奇事,竟似乎对两人一点影响都没有。相思看着两人的笑容,颤抖不停的心也逐渐放松下来。郁小鸾却一直紧紧抓住她的衣襟,怎么都不肯放开。
良久,小晏方叹息一声道:"我觉得恐怕六支天祭之数已全,凶手的目的终归快要达到了。这船上的人越来越少,再杀下去,只怕要杀到尸骨上了。到那时候,恐怕杀人者反而被人所杀。"卓王孙笑道:"郁某没这个自信被凶手如此高看,倒是殿下奇功绝学,却没有一个人敢小看了去。"
小晏笑道:"我虽然从不妄自菲薄,却还不敢轻看郁公子。据我所知,中原能有公子如此修为的,只寥寥几人,却没有一个是姓郁的。再加上公子身边的几位女伴,只怕江南郁家不值公子一根寒毛。"
卓王孙笑道:"几个女伴,怎么能界定郁某身份?"小晏淡淡道:"我只是觉得这几位姑娘清妙绝艳,决非金钱所能罗致。恰好中原武林中有一圣地,其中女子颇多,而且多以皓月相比,想必与公子身边这几位姑娘可一较长短。"小晏又慢慢道,"既然在下猜出了公子的身份,那这船上的凶案也就略有头绪了。"
卓王孙讶道:"哦,殿下何出此言?"小晏叹道:"这就不免要感叹既生瑜,何生亮了。那凶手也知当今天下这圣地主人的武功才是第一。白道也好,黑道也好,都没有人敢正面撄其锋芒。但现在却是在茫茫大海之上,既没有圣地济济的人才,也没有世俗道德的攻讦,自然是下手的好时机。"
卓王孙笑道:"他既然知道无人敢撄其锋芒,那纵然是在茫茫大海之上,也不该动手!"小晏笑了:"那自然还有别的理由......别的必不可抗的理由!"他接着反问道,"公子又是如何看这第六幅天祭?"
卓王孙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盯在屏风上,许久,才绽开一丝笑颜:"我以为,必将会有第七天祭,而这次天祭的供品,就是凶手本人!"
二十五、洛女秋魂凌波立
岳阶气急败坏,逐个细查每个人的行踪,连房间墙壁的缝隙里都搜查了无数次。除了唐岫儿神志不清回房休息外,众人谁也不愿离开,都默然站在走廊中。或若有所想,或偶尔交谈一两句。这么一来二去,一整天居然就过去了,恼人的夜色又不可遏止地降临在窗外。
潮湿的雾气股股合拢,夜风凌厉地呼啸着,将水雾不断撕裂、聚合。死亡的种子就在这死气沉沉的夜色里缓缓生长。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咯咯轻笑。
小晏目中精芒一闪,满室云光闪烁,他的袍袖展开,就如一朵轻云向外飘去。旁边人影疾动,卓王孙已如箭般射出。小晏虽然早就猜知卓王孙的身份,却仍然禁不住一惊。卓王孙回头笑道:"殿下好俊的身手。"话音刚完,两人的身形已站在甲板上。
晚上阴沉的风鼓起海浪,带着呼啸的声音拍击着大威天朝号,这艘大船仿佛一片飘摇的叶子,被吹得四处游走不定。
风雾凄迷,夜色如狂。
卓王孙和小晏的身形突然定住。船舷上竟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十分纤弱,立在船舷栏杆上,只要微微一动就会落入大海!他暗红的衣衫就如破碎的风筝,在风雾中狂舞,却带了种神秘的力量般,始终不被吹散。
卓王孙并没有追过去,他凝神看着这个影子,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诡异的事情。
那人影突然动了,他竟然向大海迈了一步。然而他并没有沉下去,依旧站在虚无之中,衣衫被海风猎猎扬起,宛如张开一面破碎的羽翼。
一步,又是一步!影子步步前行,似乎脚下的浓浓夜色已凝聚成形,托起他血红的身影。而他悬空的双足下,高如山岳的海涛正澎湃汹涌。
人影缓缓飘走到海天之际,突然顿了顿。这一顿之间,他的下半身已然消失在苍茫海雾之中!剩下的半截身体还挺立夜风中,宛如海波中抱珠而泣的鲛人,僵硬无比。风雾激涌中,他残余的身体还在一寸寸消失,最后只剩下一颗长发飞扬的头颅和高举起的一小截左臂。卓王孙清清楚楚看到那颗头颅在一圈微光的包裹中转动了三下,诡异的动作中,竟然还带着少女晨起般的慵懒。
还没待两人看清,海风呼啸而过,眨眼已将这一切全都吹成虚无,但这事情实在诡异万分,让人无从相信,却又无法不相信。
良久,小晏呼出一口气,叹道:"我终于知道屏风上为什么只昭示杀人的手法了,因为其他东西,都是现在才显出的。方才那人影虽淡,但我清晰地看到他转动了三下头颅,脚踏着黑云消失,黑与三相连,黑者玄也,也就是玄三之意。黑者又为夜,与三相连,想必就是半夜三更时。那么第六天祭的昭示就完整了:三更之天,玄三之屋,左臂折断,生人献祭!"
卓王孙皱眉道:"你看到一团黑云在那人脚下,为何我却一无所见?这想必也是凶手的伎俩之一。我渐渐觉得这凶手有趣起来了。"
小晏注视了他片刻,冷冷道:"阁主当真不愧是阁主。"卓王孙笑道:"我不是阁主,你也不是幽冥岛主,我们只是两个乘客而已。既然已经轮到唐岫儿了,我们不妨去看看那位脾气极大的大小姐。"
两人走下船舱,向唐岫儿的玄三房走去。屏风发响时众人都奔了出去,只有唐岫儿未曾到场,后来杨逸之冷然避开,相思陪郁小鸾回房,其余等人尚聚在走廊的屏风前众说纷纭。
玄三就在楼梯的左侧,门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关上了。小晏摇了摇头。两人举步向前,却突听房中"嗒"的一声响,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出手将门推开。
鲜血!房屋中是大片血迹,从屋角一直徐徐流淌到门口。
唐岫儿就站在血泊中,浑身都一片血红,腰间横穿一柄长剑,已然透体而过。她的身体开始僵硬了,右手却死死撑住一座黑色的衣架,仿佛她随时还会挥动着和敌人搏斗。她的肩头也被这衣架的一角刺穿,身体半挂在上面,这样才保持了她的尸体站立不倒。
她上半张脸已被人用利刃划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片模糊,下半张脸却完好无损。沾血的嘴唇泛着妖异的色泽,雪白的牙齿完全龇出,恶狠狠地咬在一截残臂上。那半张残缺的面孔狰狞地扭曲着,仿佛一腔怨气都聚集在上下齿之间,要将断臂撕咬粉碎!
左臂手腕以下,已被人生生截断,却又强行套上了一盏蓝色的水晶灯罩。灯罩本有八瓣,却被敲去其三,凑足五瓣之数。看去仿佛一朵在残臂上生根的蓝色花朵,得到了鲜血的滋润,正要徐徐绽放。
她身上受伤甚多,血流从四处汩汩而出,沾湿了她的双足,还在向四处蔓延,直到将整个地板浸成一片血海。
小晏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这是第六界天主对性力之神的祭祀。"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叫声!
卓王孙的脸色倏然变了!这叫声是郁小鸾的!
她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面一声接着一声地惊叫,一面哭喊着"哥哥!哥哥!"而郁小鸾的病是不能受惊吓的!
小晏猛觉身边卷起一阵凌厉的旋风。他一转头,就见卓王孙身形凭空拔起,宛如闪电一般向天三房间飞去。轰然声响中,玄三天三的房门被卓王孙一冲之势完全击为粉齑。卓王孙轻柔的声音在天三房间中响起:"别怕,哥哥在这里。没有人敢伤害你的。"
小晏叹了口气,缓步向天三走去。就听郁小鸾哭叫道:"相思姐姐......相思姐姐不见了!"卓王孙道:"不要怕。她一会儿就会回来,你先躺下,我就命人叫她来。"郁小鸾一把抓住卓王孙的手,哇地哭了出来:"姐姐不会回来了!姐姐被鬼抓走了!"
卓王孙拍着她的肩:"你又做噩梦了。"郁小鸾死命抓住卓王孙的手,叫道:"我没有!刚才相思姐姐在房里陪我,我要喝水,相思姐姐刚拿了杯子给我倒水,就突然不见了!真的是凭空消失了!哥哥!我好怕!"
卓王孙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郁小鸾如此哭喊,若相思只是去了别处,一定早已赶了过来。看来凶手的魔爪,毕竟还是伸到了自己的身边!
卓王孙一动不动,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突然,卓王孙脑后的长发宛如墨云一般飞扬而起。一道狂猛的力道从他身上激荡而出,瞬间就席卷了整个天三房间,然后就如狂溢的龙卷一般,向船舱奔腾而去。
大风呼啸,卓王孙真气鼓荡,猛地一振,整个大威天朝号扑簌震动,卓王孙厉声喝道:"出来!"无人敢应。
卓王孙大踏步走出房间,手一挥,那扇画满六支天祭的屏风凌空飞到了他手上。卓王孙冷笑道:"你还要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猛地一声大喝,两掌一合。那屏风哗啦啦一阵响,顿成无数碎片从他手中跌落。
小晏袍袖一展,在卓王孙的掌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身形宛如一道月光,无声无息向粉末处退去。卓王孙冷叱一声,劲力宛如雪片一般凌空而降,顷刻将小晏全身裹住。小晏摇头道:"且慢......你看这是什么?"
一阵寒辉闪动,就见那物折叠弯曲,本来藏匿在屏风中间,一片片极小的铁片连缀在一起,这时屏风被卓王孙强猛的掌力摧毁,才将这些铁片显露出来。这些铁片彼此之间仿佛有种神秘的吸力,一旦脱了屏风的桎梏,立即一块一块衔接起来,组成一幅完整的图案。
无数铁片连缀成一个椭圆的曼荼罗,烈焰的颜色仿如欲海翻腾,万千献祭者的头颅就在火焰中攒动沉浮。日轮与月轮同时照耀,中间是一头炽白如日的喷火公牛,矗立如山冈。上面端坐着世界毁灭之主、众神之首--湿婆。
大神幽蓝的长发在火影中飞舞,额头上一只半月天眼,既顾怜一切有情,也摧毁一切罪恶。双肩上蜿蜒盘曲着一条赤金蛇,正昂首吐信。那柄摧毁三连城的巨弓化为无边光彩,从手中散出,覆满三界。万兽匍匐于他的脚下。
--这就是孤独、残忍、庄严、公正的神主,是毁灭、性力、战争、苦行、野兽、舞蹈力量的拥有者湿婆。
小晏注视着神像,似乎什么记忆正在一点点开启,他缓缓道:"郁公子原来和湿婆不像的。公子请仔细看看,想必会从这上面得到启发,救出相思姑娘。"
卓王孙冷笑道:"看来相思已然应劫,你们之中总有一个是凶手,我将你们全部杀光,也算是给她报了仇,受死吧!"
一声轻喝,卓王孙的手猛然抬起。只是最简单的一招起手,但上至天花,下至地板,都突然裂开,劲气杂糅成凌厉的风墙,向小晏压了过来。小晏一抬手,冰蓝色的寒光应手而起,将风墙挡了过去。但那一击之力实在太过巨大,小晏也不能正面阻挡他含怒一击,于是身形一转,顺着来力平平往后退去。
空中突然微微一暗,一道剑气直插而下,混合着小晏的寒光,轰然爆开,将卓王孙的掌力化解掉。
只见杨逸之身形缓缓落下,皱眉道:"你二人为何动手?"卓王孙大笑道:"好!不如你们两人联手,让我领教一下中原盟主跟幽冥岛主的绝学!"小晏倏忽撤回蝶丝:"此时却不敢奉陪。若是我能指出凶手是谁呢?"
卓王孙愤然道:"说!"
小晏淡淡道:"就是他!"他的手指笔直伸出,所指的赫然是杨逸之!
二十六、疑云声幽涩
岳阶匆匆从甲板上走下来,闻言冷笑道:"殿下觉得是杨盟主,老朽倒觉得是殿下!"小晏微笑道:"岳神捕急匆匆到哪里去了?"
岳阶冷笑道:"我自然没有你们这样俊的功夫,等我到了屏风这里,你们已到甲板,等我到了甲板,你们已回方大人房中,等我再赶到舱中,你们就已去了小鸾姑娘房中!江湖上朋友们抬爱,枉送我一个神捕的名号,哪知不但见不着凶手的影子,就连三位的影子也一概见不着了。"
他摇了摇头,目光突转凌厉,盯在小晏脸上:"但我老眼未花,若是我猜测不错,只怕这凶手不是杨盟主,而是殿下!"小晏脸上微笑不减,笑道:"岳神捕必定有备而来,不妨陈说一下怀疑我的理由?"
"从初次见面,老朽就已怀疑你了--因为你身上有血腥味。我听过一个传说,殿下失踪二十年,本来天皇已更立太子。但不知为何,殿下突然出现。天皇虽然更钟爱殿下,但朝中大臣各拥一主,于是争执不下。后来天皇在神宫中斋戒七日,终于得到神示,传诏两位皇子入宫,在护国神器八咫镜前立下誓言,让你们各赴国外,约定一年期限,实践誓言者得承大宝,并分别赠以另外两件神器八坂琼曲玉以及草薙剑为信物。"
小晏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岳先生当真了得,鄙国远在海之孤角,岳先生都知之甚详。"岳阶冷笑道:"我们老江湖,仗的就是消息灵通。两位皇子所承诺之事,虽然是贵国皇室第一机密,然而还是不免传出风声!传说贵国八咫镜中,实际上居住了一位邪神,那位邪神名叫月阙,本是昆仑山上青鸟族三支后裔之一,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远离故土,寄身东瀛。由于她能够向天皇预言军国大事、兴衰吉凶,贵国皇室一直暗中将之奉为神明。这一次,正是这位邪神月阙假托天谕,要两位皇子立下诺言来到中原,帮它完成一个不可告人的使命。殿下既然负如此重任,只怕不是简单地游山玩水吧?老朽所闻到的这丝血腥气,便是从此发出。"
小晏微笑道:"岳先生可真会联想。"
"老朽办案多年,怎能只凭联想,就定如此大罪?老朽敢于狂言,就是因为殿下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他叹道,"殿下不该将一船人都想得如此愚笨。谢杉家世清白,待人接物冲淡平和,但不知怎么得罪了殿下,殿下欲杀之而后快。竟偏要在众人环伺之下,这也未免太狂妄了些!"
"那时我也守在门外,怎能说是我杀的呢?"
"这就是你聪明之处!但不巧的是老朽从一开始就对殿下极其留意,注意到了殿下的武功秘密,那就是风冥蝶!殿下杀死倭寇也就是用这种冥蝶!它们只产于幽冥岛的万年玄冰中,所吐出的丝比冰蚕丝还要坚韧,而且极细无比,易与真气相合,杀人于无形。这种蝴蝶所产极少,大多数人连听都没听说过,但老朽办案多年,结交的都是江湖上的游侠,听的见的也就比常人多得多,所以对风冥蝶颇有风闻。不知老朽说得对不对?
"当时谢杉独在房中,我们守在外面,前后不过一盏茶工夫,他就身首异处。这说来虽然诡异无比,但若是殿下将一只风冥蝶事先放入屋中,命它暗暗在空中结一根丝,恰好齐谢杉的颈部。那丝何等细小,谢杉那时必定心绪不宁,哪里防备得了?所以不知不觉之间,便头颅落地。等外面人听到动静抢入时,殿下再趁乱将蝴蝶收入袖中,岂非神不知鬼不觉?"
小晏神色略变了一变,突然笑道:"你猜得不错,不过这只蝴蝶却不是我放的。"岳阶冷笑道:"天下产风冥蝶的地方只有幽冥岛一处,若说有人能从殿下手中将蝴蝶夺走,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吧?而且当时我清清楚楚看到殿下进入房间之后,向蜡烛上张了一眼,然后神色变了变,难道这不是心中有鬼?"
小晏叹道:"当时我的确看出杀谢杉的是风冥蝶丝。"岳阶冷笑道:"你自然会说那蝶丝不是你放的了。"
小晏不去理他,续道:"风冥蝶性喜冷色而极厌暖色,凶手将门口两座水晶莲花灯罩换为一红一蓝,然后将冥蝶包在蜡丸中放在烛台内。谢杉和唐岫儿检查完房间之后,烛火渐渐将蜡丸熔化,风冥蝶被两种光线激诱,一面吐丝一面向对面飞去,等那蝴蝶在门口结成丝后,却正好扑入对面烛火中,被烧成一撮灰尘。我所注目的以及后来郁公子从蜡烛中拾起的也正是这撮灰尘,若岳大人不相信,也可以问问郁公子。"
"若是你只有这一处疑点,也就罢了。但老朽不断观察回想,却发觉你的疑点甚多,不由得老朽不怀疑。而且老朽还怀疑凶手不止一个人,你还有同谋!"
小晏笑道:"同谋?谁?紫石么?"
"她是你的同谋,这还用置疑么?我怀疑还有郁夫人!"
卓王孙怒道:"胡言乱语!"岳阶慌忙摇手道:"郁公子息怒!老朽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我也想不出为什么他们是同谋,但就老朽观察所得,只怕当真确有此事。公子请想,第一起命案,庄易死于甲板上,正在殿下房子的上面,殿下却说丝毫没听见动静;第二起命案,兰葩之死,乃郁夫人发现;第三起命案,谢杉之死,大家都在,姑且不论;第四起命案,敖广死时,甲板上只有殿下、郁夫人、杨盟主三人,而杨盟主被殿下一掌击伤,已经无力作案;第五起命案,方大人虽然死时没人发觉,但有人看到之前郁夫人去过千利紫石的房间,而当时殿下也在其中......然后海妖显形,唐姑娘死,郁夫人失踪,殿下都在现场。"
卓王孙沉下脸色,道:"你到底要讲什么?"岳阶慢慢道:"我只是想说,似乎每一件案子,都跟殿下与郁夫人有关。也就是说,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每次都在案发现场!以殿下顷刻杀人数十的功夫,当然杀庄易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若是别人在殿下的屋顶上杀庄易,而令殿下听不到,那却是难上加难!"小晏默然片刻,点头道:"有道理。"
岳阶微微一笑,道:"兰葩之死,我怀疑根本就是郁夫人所杀。郁夫人开门之时,兰葩尚未死,郁夫人杀死她,然后再假装偶然看到尸体,好像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吧?"小晏又点头道:"这样说来,确实不难。"
岳阶道:"谢杉乃风冥蝶所杀,我就不多说了,至于敖广之死,当时甲板上只有敖广、殿下、郁夫人、杨盟主四人,殿下假装与郁夫人争吵,然后由郁夫人拖住杨盟主,殿下乘机下手。敖广虽然大风大浪里经过了,但哪里领教过殿下如此高明的神功?"小晏道:"中肯地说,我要杀他,的确很容易。"
岳阶逼上一步,道:"也许殿下觉得自己或许在这几场命案中多露了些马脚出来,所以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郁公子,好洗脱自己,而且还要引开郁公子,好让郁夫人乘机去杀唐岫儿,然后再自己躲起来。"
小晏淡然一笑道:"我跟着郁公子,如何又分身引开他?"岳阶笑了一笑,道:"因为那位海妖就是殿下本人!武功分正邪两派,正派的着重在内力招式上,邪派的则着重于各种邪魔外道。后来武功传入边陲外国,经过历代演变,形成几种极其神秘的门派,比如西藏的密宗、印度的曼荼罗教。他们的武功神异诡邪,让人难测。还有一派传到扶桑国后,被变化而成忍术。忍术中有种术法叫做腹语,可以从肚子中发出声音,但练到极处,甚至能让声音从身体以外发出。更诡异邪恶的是他们的镇派之宝,叫做摄魂术。传说这摄魂术修炼之后,能够让受法者脑海中产生幻觉,可以幻视幻听,看到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郁公子所听到的发自甲板上的轻笑,恐怕就是腹语术,而后来所看到的海妖幻影,只怕是殿下的摄魂术而已。只是殿下的摄魂术虽然高明,但郁公子的修为毕竟不弱,所以郁公子虽然看见了那位海妖,却没看到海妖脚下的黑云。
"你们这种作法,可以说正好为你们自己洗脱嫌疑。因为郁夫人失踪了,她成了受害者,谁都不会猜想凶手也是受害者之一!只是其他受害者都在屏风显形后立刻发现了尸体,唯有郁夫人例外,这岂不是太奇怪了?何况老朽早就注意到曾有几次,你看着郁夫人的眼神、郁夫人看着你的眼神,都远非平常朋友可比。想必郁公子也曾有所见!"卓王孙目中突然寒光一凛!
小晏缓缓道:"我这么做的目的何在?他们与我素不相识,我何苦滥杀无辜?"岳阶得意一笑,道:"那是因为你的目的并不是他们,或者因为他们撞破了你的秘密,你不得不杀他们灭口!"
小晏悠然道:"那我的目的是什么?"
"杨盟主。其实你真正想杀的人是杨盟主。因为杀了杨盟主,你就可以实践那个诺言,强过你的皇兄,而争得扶桑国国主之位。但你忌惮杨盟主的武功,不敢正面下手,所以策划出一个又一个精巧的骗局,就是想要迷惑大家,转移视线,搞得人心惶惶,你正好从中得利!"小晏摇头道:"岳大人,若在下真如你所说,在敖广命案时,我就可以在甲板上杀掉杨盟主,何必再有后面这些事?"
"因为你不敢。你早就试探过杨盟主的实力,你怕他是在故意示弱,诱你出手,所以才最终没下杀手。你做事太谨慎了,越显而易见的时候,你反而越不肯相信。"
小晏微笑道:"你想没想过,若这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我为什么要用六支天祭的名号?"岳阶冷笑道:"那只是因为你借着兰葩的疯言疯语往下演戏而已。"小晏微笑道:"那我又是在什么时候画好屏风上后来显露的六幅图呢?"岳阶身躯猛然一震,这实在是很致命的一点错误,可惜他并没有想到!
小晏脸上的笑容不减:"有很多事你都说对了,我跟郁夫人的确有某种感应,但也只是感应而已,其中缘由关系到一个邪恶的血咒,却不是你能理解的。我也的确非常注意杨盟主,因为我同你一样,从第一桩命案开始,就认定他是凶手了!"小晏转而对杨逸之道,"杨盟主,你是否要为自己辩解一二?"杨逸之淡然道:"不必。"
小晏注视了他一会儿,叹息一声,道:"杨盟主,你少年之事我已尽知。你虽然行事不择手段,但有今日之成就毕竟得之不易。若你肯依在下一件事,那么我就将这个秘密永藏心底,再不向任何人提起。"杨逸之冷笑道:"什么事?"小晏目中神光微动,缓缓道:"我要你伏罪自裁。"
二十七、一战海神泣
此言一出,房间中良久没有声息,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杨逸之脸上!
杨逸之缓缓开口道:"我不是凶手,也不会自裁!"小晏摇了摇头,道:"事已如此,也非我本愿。"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终又叹息一声道,"六支天祭本是曼荼罗教向大神湿婆所献的最高祭祀。是六界天主献出肉身与灵魂,分别取身体上的不同部位,共同拼成湿婆,完成对湿婆六大化身以及本神的祭祀。
"庄易缺损左足,祭祀风暴之神化身;兰葩缺损额头,祭祀苦行之神化身;敖广缺损右足,祭祀舞蹈之神化身;谢杉缺损脖颈,祭祀兽主化身;方天随缺损心脏,祭祀战神化身;唐岫儿缺损左手,祭祀性力之神化身......若我们再不营救,郁夫人就将成为第七天祭对象,将缺损右手,祭祀湿婆本尊--毁灭之神。"
卓王孙脸色阴晴不定,岳阶却道:"花费这样的苦心,凶手的目的又何在?"小晏淡淡道:"赎罪。这种祭祀本来是为了抵赎六界滔天罪恶,后来天祭的时代虽已遥不可考,但天祭之说一直流传于人间,用于向神祇赎罪。曼荼罗教教义以为,若能完成六支天祭,无论何等罪孽,都将因鲜血而洗清。这次六支天祭正对应了大威天朝号上的六宗命案,可以推想,设计这六支天祭之人也必定是一位曾犯下滔天大罪之人!"
岳阶疑道:"我们中谁犯下过滔天大罪?"小晏微微一笑,不去回答他,续道:"藏边曼荼罗教素不与中土来往,然而其中却藏有许多武功秘笈,传言可以改天换日,顷刻成就一位高手。但曼荼罗教行迹诡秘,规矩森严,从来不纳外人,所以江湖中垂涎者虽多,但真正能接近的,却是少之又少,更不用说染指秘笈了。但有这么一位少年,却因为因缘,被云南曼荼罗分教收留,而且甚得分教教主赏识,传了教中大法。那少年本不通武功,却因为修炼了教中法典,不数日就成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高手。但他不甘心雌伏一隅,终于叛出曼荼罗教,回归中原,携绝世无敌的武功,迅即声誉鹊起,创下了好大的名头,虽然不能说是中土第一,但也差不多了。是不是,杨盟主?"
小晏的目光随着话音凝在杨逸之面上,竟似有讥嘲之意。杨逸之冷冷的似乎没有听见,岳阶却暴跳起来:"你说这少年就是杨盟主!你......你小国野民懂得什么,竟敢血口喷人!"小晏淡淡道:"是不是血口喷人杨盟主自然明白。我只是听说杨盟主乃大明兵部尚书杨继盛之子,三岁习于书,十三就求了功名,却从来没修炼过武功......但杨盟主在十五岁的时候失踪了三年,回来后就神功绝伦,终于成就了江湖盟主之位。试问中土武功中,可有如此速成的么?而且盟主武功根本不走炼气之常路,而以风月光华为剑,中原心法可有如此诡异者么?"
岳阶怔了一怔,喃喃道:"也许杨盟主有什么奇遇也未可知。"小晏微笑道:"奇遇是有的,但不是在中原,而是在云南苗疆。大明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十三日,杨盟主和一个女子曾在云南神木峰下的小店中住过两天,交给店主四两银子,让店主喂养马匹,然后入山去了,却从此再没有回来,可有此事?"
杨逸之冷哼一声,不作回答。小晏微笑道:"杨盟主不回答也无妨,我就当盟主认了就是......后来盟主得入曼荼罗分教,盗学法典,成就武功,然后叛出教中。可能盟主离开时还曾多布疑阵,让曼荼罗教以为盟主已死,曼荼罗教素不至中土,盟主虽然如日中天,却也不虞其知。但世间之事当真难料,因为盟主在这大威天朝号上遇到了一位曼荼罗教众!"
岳阶脱口问道:"谁?"小晏慢慢道:"兰葩!"他转身对杨逸之道,"盟主不会否认认识兰葩吧?"听到这两字,杨逸之冰霜之容也不由触动。
小晏微笑道:"盟主见到兰葩后,知道事已败露,又不知兰葩有没有通知其余教众,所以不能仅仅杀之灭口。于是只好设计这六支天祭,来为自己洗脱罪责。生死攸关,这本是人之常情,但盟主为一己求存,而屡杀无辜,却也残忍太甚。"小晏长长叹息,眼中似有不忍。
岳阶怒道:"你这还不是一面之辞?"
"敖广之死,甲板上只有我们四人,我是看到杨盟主欲向敖广下手才出招阻挡,而杨盟主却立刻假作受伤,令郁夫人不明真相,处处阻挠于我。后来我为盟主疗伤,盟主却瞬间恢复功力,将我击伤后离去,这些行止是否也太可疑了一些?
"这船本是杨盟主所雇,盟主有足够的时间来布置曼荼罗图。庄易之死,乃为大物击杀;方大人之死,凶手自窗而入,但窗外便是大海,凶手势必要以绝顶轻功,自船顶翩然而下。这两次皆需绝世武功,不一定非是盟主所为,只是盟主亦可为而已。谢杉之死,虽为风冥蝶所杀,但冥蝶上船之时就已失窃,这点在下曾向郁夫人提过。如岳大人所说,旁人要从在下手中拿走风冥蝶自然是万难,但若杨盟主暗做手脚,却另当别论。而最后两件命案,我、郁公子、岳大人都互相耳目,但杨盟主好像躲了开去。试问此时盟主又在做什么?"
他这几点一提出来,当真咄咄逼人,连岳阶一时都哑口无言。小晏目光盯在杨逸之身上,沉声道:"盟主所居地一房在屏风右第一,兰葩所居玄一在屏风左第一,兰葩命案时,郁夫人第一次推门看到的景象跟后来大家一起来的时候并不一样,这本来很难解释,但若是考虑到一点小小的手法,就不难解释了!"
岳阶忍不住问道:"什么手法?"小晏缓缓道:"屏风!我们忽略了一个很简单的事,舱中光线暗淡,舱身本就是圆的,我们本来就习惯用那扇屏风来确定方位,屏风下边第一房是玄一,上边第一房是地一,屏风对着的是天三、黄一。但若是有人故意将屏风挪了个位子,将屏风放在地一跟地二之间,那么若是不太注意,就很容易将地一当作是玄一,而将地二当作是地一!"
岳阶皱眉道:"的确是这样,但这又有什么用处呢?"小晏微笑道:"极有用处!郁夫人第一次进入的,其实是地一,也就是杨盟主的房间。盟主早就在房中布置好兰葩脸色铁青、趴在曼荼罗中的场景。等郁夫人惊叫跑出之后,盟主再将屏风迅速移回原位。等郁夫人率众人回来时,自然就进入正确的玄一房中,那时看到的,也就是脑颅洞穿的兰葩尸首。但此时又有谁会想到去杨盟主房中检查呢?
"不知诸位是否留意,郁夫人第一次看到兰葩的尸首时,她的头颅还没有洞穿,如何能有鸟掌一般多的鲜血流出?"
岳阶一怔,恍然觉悟:"兰葩皮肤剥取极其仔细,并未伤及主要血脉,那时的确不应该流那么多血!"小晏有些微怒:"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此时郁夫人看到的虽然是兰葩的头,但身体却并不是兰葩的。"岳阶突道:"难道......难道有两具尸体?!"他的声音中带上了止不住的颤抖。
小晏点头道:"不仅是两具尸体,也是两份布置,两个房间!岳先生还记不记得本来船上还有位小姑娘,传说嘴舌利得很,但后来却从来没出现过......在下方才所谓杨盟主残忍,也正是指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者。"他又叹息了一声,将目光转开,再也不看杨逸之一眼。
岳阶再要争执,却发觉小晏的推断实在很有道理,几乎就是不容置疑的!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小晏又道:"本来我也不会如此猜想,岳先生还记得那位少年吗?有次他跑进唐大小姐的房中,被狠揍了一顿。那少年本是来投靠我的,却不想舱中房间看上去都大同小异,所以才错入了唐姑娘房中。当时我脑中便灵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却回想不起,后来我多方印证,终于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只是这六条性命,却再也救不回来了。"
小晏轻叹一声,双手合十。至此,他这一番推论完完整整,无论动机、手法、时间、方位,都已锁定杨逸之,岳阶心中亦升起一阵疑惑,不由转头望向杨逸之!但杨逸之脸上神色丝毫不变,似乎没有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又似乎这一切与他根本不相干,他只是个看客而已!
岳阶很是尴尬,摸了摸头,张了张嘴,似乎突然下定决心,大声道:"杨盟主!虽然老朽的武功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但你若是犯了罪,老朽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将你绳之以法!你若是有什么辩解的,不妨就说出来,老朽洗耳恭听。"他虽然说得大声,杨逸之却充耳不闻,反将眼睛闭上。
岳阶还要再说什么,小晏轻轻拦住他,道:"杨盟主若是不肯说,你怎么求他都没用的......幸好,不说话也可以证明很多事。"
他话一说完,就动了。一动,就如在九天之上!当今耸动天下的两大高手,终于交手!
小晏手一抬一放,大片带着森寒冷气的紫光从他手中溢出,宛如天河一般闪烁纵横,向杨逸之卷去。刹那间船舱中一片晶莹闪亮,所有的器物仿佛都镀上了一层宝蓝色的辉光,看去明丽无比。小晏的眸子在这辉光中就如月光一样幽艳深广。
一时间所有的光芒都暗淡下去,仿佛被一种无名的力量突然收聚起来,压缩到杨逸之身前。而杨逸之只是左手握起。他突然张目,船舱中就如射过一道极亮的闪电,刺得岳阶眼睛都睁不开。杨逸之的手漾起一团晕光,似前似后,似左似右,他的身形仿佛迷离起来,影子般悬立在空中。小晏脸色微沉,手一提,光芒仿佛应手而起,化作实物一般向杨逸之包裹而去。
风冥蝶丝,传说中来自幽冥的诡秘武器。大片闪光的蝶丝组成极大的网,向杨逸之围裹过去。杨逸之并没有闪躲,他只是竖起食指,当胸一划。
骤然他的手指竟仿佛黑暗中的明灯,将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一起--风月剑气!
这无痕之剑与风冥蝶丝一起出现,霎时空中仿佛起了震动,就如水脉般席卷整个船舱。杨逸之剑气尚未发出,全身衣袂已被鼓涌而起,整个人仿佛交错的光影,时显时隐,出世之姿一如仙人。但他人虽未动,劲气却如龙卷般盘旋,似乎随时都要击出。
小晏的紫衣宛如蝶翼一般飘拂起来,在耀眼的强光中穿插。身形飘忽,身上点点蓝辉不住散开,宛如诸天降下的无尽花雨。顷刻间,整个船舱已被完全封闭住,劲气如漩涡般随着他的舞动不住凝结,然后片片斜卷着飞出,跟杨逸之的剑气交错在一起。
两人一动一静,小晏从容试探,杨逸之却在静心等候着最好的杀机。两人尚未正面交手,但漫天杀意已让人不得喘息,看得众人心神恍惚,复且惊心动魄。
就听小晏叹息道:"盟主这样的身手却不肯造福天下,真是可惜!"
岳阶就觉身上的压力倏然一重,小晏如天外飞仙般腾身而起,夭矫盘旋,化作一道云光,向杨逸之电射而下。杨逸之倏忽静止,所有的光芒急速向他身体中汇聚,稳如磐石。
船舱中压力奇重,岳阶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了。这一瞬仿佛永恒一般,在岳阶的脑海中固定住。
杨逸之跟小晏猝然住手,他们的招式瞬间相接,却又同时收手!时光仿佛被撕开了一条裂缝,两人中间站着一人,赫然竟是卓王孙!
卓王孙袍袖轻拂,船舱中充斥的真气点点消散,他的声音坚定而明澈:"殿下虽然推论不错,但尸体脖颈上并未有拼接的痕迹,而移动屏风的,也不是杨盟主。"
杨逸之和小晏都没有出言。岳阶突道:"那是谁?"
卓王孙道:"却是死人从血泊中爬起,自己移动的!"
二十八、金风吹天落紫雷
"死人?"岳阶惊道,"你说兰葩?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卓王孙道:"你可记得唐岫儿说过的一句话么?‘生者是活动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们的呼吸中跳舞。已经丢失的生命将因神的诅咒而复生’......或者正是因为这句话,才让凶手对她起了杀心。她说的虽然无意,但凶手听来,却无疑揭示了一个秘密--死者复生。你有没有注意到,船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有一个人却如不存在一般,从来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岳阶想了想,道:"空蟾?"
卓王孙叹道:"以前是空蟾,但从第二件命案之后,就不是了。"岳阶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凶手杀了空蟾,然后自己来装扮她?"卓王孙淡淡一笑。岳阶搔了搔头,道:"可是......可是凶手是谁?"
卓王孙道:"凶手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人在哪里。"
小晏突然以手加额,摇头道:"郁夫人在甲板上!"岳阶回头讶然道:"你怎么知道?"小晏面色已然苍白如纸,道:"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快去,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卓王孙跟杨逸之同时转身,闪电一般的掌风挥出,两人同时到了甲板上。就听一声惊呼,显然是位女子的声音!岳阶心中一震,急忙掠了出去。身后小晏缓步跟来,脚步声中竟有种莫名的沉重。
就听香料箱的另一头一声长笑,卓王孙、杨逸之同时顿住。就见相思仰卧在香料箱上,一动不动,凌乱的衣衫宛如一朵忧伤的花,盛开在阴沉杀意之中。
她身旁赫然站着一个人影,正是当日从海面上消失的海妖!
--海妖一袭破碎的红裳,面目隐藏在帆底的阴影里,手中握着一柄短刀,精光闪亮正虚对着放帆的绳子。
卓王孙跟杨逸之脸上变色。那绳子一断,整面大帆便会急速掉落,落点便是相思横卧之处!那帆能推动整条大威天朝号行驶,已是大到不可思议,这时更浸透了雨水,可谓沉重至极。帆底处的一条托木更是坚韧如铁,借力一落,力道何止万斤?只怕相思登时就会被拦腰切开!卓杨二人虽然武功盖世,但也不禁心生忌惮。
海妖又是一声长笑,道:"怎么,不敢上前了?"岳阶怒道:"你是谁?"
海妖笑道:"我是谁与你们无关。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为了奖赏你们这么快找来,我准许你们问三个问题如何?"她的口气中满是骄傲讥嘲,岳阶却充耳不闻,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卓王孙沉声道:"兰葩,莫非这就是你的目的?"兰葩!此人竟是兰葩?岳阶霎时脑海中一片空白。
海妖也怔了一怔,脱口道:"你怎么知道的?"声音嘶哑,竟混合着一丝惊疑。卓王孙淡淡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出来了。六支天祭乃曼荼罗教之秘,船上只有两人,杨盟主和你熟知。"海妖一仰头,月光照在那张美丽而妖艳的脸上,赫然正是兰葩。她尖声笑道:"那你为什么不猜是杨逸之!"
卓王孙淡淡道:"因为我信得过他。"杨逸之微微一震,兰葩却同时大笑道:"你信得过他?你信得过他!"笑声疯狂,又似乎带了微微的酸楚。
卓王孙道:"我本也无意揭穿你,而你所设的每一个局都精妙至极,有些竟然连我都猜想不出。船行寂寞,倒也不妨看着。但你不该犯到我头上的。"他脸色一沉,一字字道,"犯我者死!"
兰葩咯咯笑道:"犯你者死?天朝公子,你以为你真的是湿婆大神?好,那你现在过来杀我吧!"卓王孙皱了下眉头。这时的兰葩看去几已疯狂,和当初判若两人。
兰葩又尖笑道:"你不敢杀我么?"她突然拉开衣裳,露出身上那幅狰狞的曼荼罗来。她望着杨逸之,颤声道:"你过来杀我啊!大不了我再受一遍这种苦楚!"她的声音突转低沉,带着咝咝尖响,仿佛毒蛇一般:"天下之人,无不该杀,我恨不得一个一个杀绝!"
卓王孙低头默然,忽然抬头笑道:"在你杀绝之前,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你想没想过在船上装满炸药,最后同归于尽。"兰葩大笑道:"生命如此珍贵,怎么能用这种暴殄天物的方式来杀?一定要给每个人设下精妙的局,再慢慢杀死,那才不负神明造人的初衷!"
卓王孙道:"谢杉之死乃是为风冥蝶所杀,杀死他的风冥蝶自然是空蟾从馨明殿下处偷来的,兰葩姑娘杀了空蟾,冥蝶也就落到了姑娘手中。唐岫儿乃姑娘乘乱杀死,这些都容易想通,其余的命案,在下就想不通了。
"庄易之死,乃是被高手以重物横击而死,姑娘心思虽然聪慧,武功修为却不是很高。姑娘是用什么方法杀他的呢?这是在下第一个不解的。"
兰葩笑道:"你们江湖高手们自命不凡,就知道武功内力。你可知天地之威远远大于人力,凡人是无法与天相抗的。庄易自以为得舍衍蒂之珠,就可以借神魔之力而不老不朽,可是他一介凡夫,上古至宝哪里是他消受得起的?他只顾拼命将珠子向自己额上镶嵌,企图将之与眼睛合而为一。不想那舍衍蒂之珠上含有极强的麻痹作用,到了一定时候就能让人昏厥。于是庄易便将自己生生弄晕了过去。"她冷笑两声,续道,"而后我将他绑住右脚踝,通过杆顶安好的转轮吊上杆顶,再用力往海里一摔。那个蠢货就跟断线的风筝一样,从几十丈的高空中摔到海面上,一下就骨肉尽碎!然后我切下他的左足,一是符合天祭之意,另外也是为了掩饰脚上的勒痕。可笑的是你们一直在找那件古怪的凶器,而这件凶器就日夜摆在你们面前,却无人发觉--那就是大海!"兰葩指着海面,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
卓王孙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姑娘果真心思缜密,非我所能想象。至于第二次命案屏风之挪移,相思第一次进的是玄二,第二次进的才是玄一,毕竟地字房和玄字房还是略有区别,而两间玄字房就更加相似。但是姑娘如何能令空蟾的尸体跟自己一模一样?这个在下又是百思不得其解。"
兰葩笑道:"你们在沐浴那次看过我的身体,而那之前我早就见过空蟾的身体。上船之前,她曾被几位高手捉住,那正是我们曼荼罗教的人。他们在她腿上留下了伤痕。然后,我上船后找机会彻底查探了一遍她的身体,再照样做了一个。我在沐浴时展露出来,是故意让你们都看见。当时你们注目于我背上的曼荼罗,自然不会细察伤痕是真是假。日后你们看到血泊中的尸体,却是真伤。你们想不到这空蟾假扮兰葩,其实却是兰葩先假扮空蟾吧?"
卓王孙苦笑道:"那空蟾受人所逼上船盗取屏风,并在屏风边莫名昏厥,也是姑娘的妙计了?"
"我们交给她用来剥取屏风的药物本就是一种迷药。她昏迷中被我察看身体之后,误以为被人所污。以她的性格,自然痛不欲生,那夜差点儿在郁夫人面前露出马脚。她曾对郁夫人讲‘这艘船上不仅有恶鬼邪魔,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其实她想说的是还有‘衣冠禽兽’,只可惜这四个字正要出口,却被庄易给打断了。"她微微一笑,道,"若说我的行为都只是顺从湿婆大神的旨意,不知诸位相不相信?"卓王孙微笑道:"天意虽有巧合,但此案之所以如此精彩,主要还是归功于兰葩姑娘的及早安排。"
兰葩道:"郁小鸾小姐误进玄一房,那里其实已按空蟾房间的样式安排。除了那幅曼荼罗外,房中完全是一个昼伏夜出的女贼住处,这个郁公子难道就没看出来?"
卓王孙叹道:"要一眼在兰葩姑娘手下看出些东西来谈何容易。比如那个更漏。"兰葩冷笑道:"郁公子想得不错。那个更漏的确已经被我改造。说来容易,只不过是在更漏中间加上一个透明漏管,一头大些,一头小些。小的那头要算好每个时辰只会少漏六分之一个时辰的沙,于是六个时辰之后,就会正好晚了一个时辰。郁夫人自以为午时出发,实际上已是未时。只要计算得当,更漏自动翻转后,另一头改大的漏管会将漏沙渐渐补充。这时,更漏每一刻都比平常漏得略快,但在短短一瞬间内是很难发觉的。一切的痕迹,都在这一翻一转中掩盖得无影无踪!"
卓王孙叹道:"想来那些从房间中凭空生长出来的棺材,也是姑娘的杰作了?"
"棺材早已运到船上,只是被我一一拆开,又将一面漆成地板的颜色,到时候再分别钉起。那天我正在钉第一口棺木时,被杨盟主和尊夫人听到,我只有临时躲入棺材中,好在当时尊夫人阻挡了杨盟主,没有开棺来看。"
卓王孙点头道:"这些设计,无不精妙绝伦,不过在下最佩服的还是姑娘找出来的那盘大舜选贤棋。"
兰葩摇头笑道:"广州万花楼这一局,兰葩实在不敢邀功,最后全仗小晏公子一句‘局外之意’,否则一切决不会完美至此。"
卓王孙道:"曼荼罗护教为天、阴、欲、死四魔,姑娘既然司职情欲,那位陪我下棋的曼陀罗姑娘自然就是传说中的死魔了。"兰葩淡然道:"你们既然已经见过了又何必问我?"
卓王孙道:"那敖广呢?"兰葩咯咯笑道:"这个恐怕说出来你们也不明白。关键之处就是敖广一直穿在身上的金缕玉衣。其实他上船不久,这身金缕玉衣就被偷走了,而后我又给放了回去,还在上面小小动了点儿手脚。敖广一见之下,大喜过望,也没多想,就穿在了身上。我做的手脚只是将他的金缕玉衣引了些线出来而已。船舱中铺满了真丝地毯,他身上也披着丝袍,丝与金线互相摩擦,会生出一种奇异的能量。金缕玉衣质性特异,能够慢慢聚集这种能量,越集越多,到后来若是跟铁器相碰,就会产生出极大的能量来。我本意是让敖广碰到铁器,疼痛之下吓得跑入我布下的埋伏。却不料敖广多在海上行走,笃信鬼神,金缕玉衣上聚集的能量到了一定程度后,刺痛他的皮肤。敖广见四下无人,皮肤却一阵阵疼痛,顿时大惊失色,更受了几起命案的影响,以为真的有鬼神来降,慌乱中跑上了甲板。却不料大威天朝号的船舷正是钢铁铸就,一触之下,剧痛非常,他本已是惊弓之鸟,只剩了半条命,这一触之下,当即晕倒在甲板上。只是岳先生的手下实在蠢笨,竟然看不出人是晕是死,就搬到了停尸间去,却正好歪打正着,给了我另一个杀他的绝好机会。"
卓王孙皱眉一想,道:"姑娘所言,实在是匪夷所思。在下广行江湖,却从未听说过这等力量。"兰葩狂笑道:"我们曼荼罗教的种种神功秘法,哪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窥知的!"
"那方大人之死呢?姑娘难道真能凭一支箭射杀方大人?"
兰葩摇头道:"我不能,但是他自己能。当日提箱子的不是方天随,是我,箱子中的才是方天随。"她慢慢道,"那艘幽灵船所有的幽灵当然都是我造的。"卓王孙微笑道:"那些船员一到就已遭了姑娘的毒手,看来姑娘早已等候多时。不知姑娘是如何知道那船到达的时间和方位呢?"
"当然是方大人自己告诉我的,就连带着箱子和宝物逃走的主意,也是我给他出的。"
卓王孙点头笑道:"姑娘所扮的空蟾真是无情也动人,难怪方大人情不自禁。"兰葩冷哼道:"此人贪财好色,死不足惜。我在幽灵船上劫了他,将他装在箱子里,进房后布置好一切,然后再脱身而出。那只箱子被我装入青铜灯架,沉入海中,也就再无破绽了。"
"这青铜灯架的用途我也猜出来了,姑娘本来可以不管那口箱子的。"
兰葩冷冷道:"只恨方大人的箱子太小,让我不得不折断他的手足。而我拳脚上的功夫又实在粗浅得很,不慎将箱子里染上了血迹,才不得不将它沉入海底。"卓王孙叹道:"那时方大人还没有死?"
"自然。屏风上预示杀人是黎明之时,我怎会失信于诸位。我在房中一直陪伴这位方大人,直到黎明,才将他杀死。拿你们的话讲,这叫仁至义尽。"将一个人手足折断,放在身边慢慢等死,是何等残忍。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连脸色也没有变一下。
卓王孙摇头道:"可是后来我们进去时房子门窗紧闭,姑娘是怎么出去的?"兰葩笑道:"难道在房子外面就不能关窗么?"卓王孙沉吟道:"我能,可那要借助内力。"
"内力我没有,但我有机械相助。关键就在于那个由内向外射出的箭洞。它不仅造成箭从海上发出的假象,而且可以成为一个支点,帮助我在房外关上窗闩。我将一根普通的丝线缠绕在窗闩上,另一头依次穿过窗闩的入槽和箭洞,然后跃出窗外,拉住丝线缓缓下到二楼。这时,窗棂会被我自身的重力拉上,等我落脚到二层空房的窗台后,窗闩已被拉入凹槽,我再抽走丝线,这样就不会留下痕迹。"
卓王孙微笑道:"听姑娘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为什么相思会突然消失了,因为房子中有机关。"
"这个你虽然猜对了,但你到那房中检查,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机关在哪里。其实那间房子整个地板就是一个大的翻板,机关一按,地板翻下去,人也落在下面,然后另一块板子翻上去,依旧是一块地板。翻板的边在墙壁下面,整艘船都是木板所制,根本看不出丝毫破绽来。"
卓王孙奇道:"那小鸾所在的床呢?
"床却嵌在墙壁上。"
卓王孙叹道:"实在高明。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兰葩道:"海妖?那只是一面镜子,虚无之镜。我在雾气中撒了一些极细的银色粉末,让雾气形成一种光韵,能够倒映出人影。这和信徒们看到的所谓佛光实际是一种道理。那天我在甲板上预先布置好,在很短一段时间中,这层雾气恰好能够将某个特殊位置的人映出,但却不会映到别的人。"卓王孙苦笑道:"于是我们看到你往海里走,其实你是向甲板的另一侧走了?"
兰葩展颜道:"我轻轻松松走下去,杀了神志模糊的唐岫儿,然后掳走郁夫人。我往箱子下每走一步,你们看到的海妖,就会从脚到头,消失一段。当我的身影被箱子完全挡住,海面上的倒影也就完全无影无踪。有当今天下两大高手目送我去行凶,倒也真是件有趣的事。"卓王孙叹道:"也难怪馨明殿下能看到海妖脚下一团黑云而我看不到,原来殿下看到的是香料箱映出的暗影,经雾气曲折后仿佛黑云;而我身材略高,就没看到。这下全盘贯通,只是......姑娘如此做,又为了什么?"
兰葩面容突转狰狞:"这个不用你多管!我就是恨世间的每个人!我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掉!"卓王孙轻叹道:"一个人若太专注一件事,往往就会为其迷惑。姑娘诚然设局精致,神思超绝,却还是太沉溺其中,终于为其所困。"兰葩冷笑道:"我沉溺其中?我为什么要沉溺其中?我杀了这最后一个祭品,天祭就全部完成,我也再不用烦恼什么了!"
二十九、花心飞断红脂湿
卓王孙叹息道:"你不应该这么得意,也不应该说这么多话的!"一句话说完,兰葩突觉不对!
卓王孙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略带讥嘲地看着她,兰葩却知道某件事情已经起了彻底的变化--小晏跟杨逸之已经不见了。
兰葩脑中闪过一丝悔意,一咬牙,刀疾挥而下,斩向帆绳!
甲板突然咯噔一响,相思猛然沉了下去!甲板竟突然多了个洞,从洞中伸出无数寒丝,将相思裹住,瞬间已然不见。兰葩手上一紧,已被握住。她猝然回头,就见杨逸之静静站在她身边:"你这又是何苦?"杨逸之神情淡然,但却掩不住声音中的一丝抖动。兰葩挣脱出来,短刀向杨逸之刺了过去。她嘶声道:"你管我是何苦!"她一面说着,一面猛力刺出,刀刃光寒,杨逸之静静看着她,似乎没有闪避,但却没有一刀能够及身。
杨逸之叹道:"往日之事,已成梦寐,你何必如此挂心?"兰葩猛然住手,刀尖在新月的寒光下乱颤不止。她摇了摇头,冷哼一声道:"你当年可以弃我如敝屣,如今更何必挂心!"杨逸之皱眉道:"当年之事,我已发誓不再提起,只是你如今在天朝号上滥杀无辜,却让我如何帮你?"
兰葩看着他,突然一阵大笑,似乎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话。她猛然止住,转头对卓王孙嘶声道:"你们看到没有,这位江湖上的君子、武林中的盟主、正义的最高执行者,依然站在这里满口仁义道德,说要帮我。可不知道杨盟主敢不敢对大家说说当年你是怎么帮我的?"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当年你的确对我有恩。"兰葩冷笑道:"当年你流落苗疆,寄身为奴,被主人折磨得奄奄一息,是我从皮鞭下将你救出,然后冒着圣主的责罚将你收留入圣教。但我知道,你心中从来没有一天感激过湿婆大神的恩典。"杨逸之淡然道:"杨某生在礼仪之邦,信奉的是仁义道德。"兰葩冷笑连连,道:"杨盟主只怕信奉的是本教神功宝典吧?"杨逸之神色一恸,不再答话。
兰葩轻蔑一笑,抬头仰视着遥远的夜空,似乎在回忆什么。她缓缓道:"当年我不过是曼荼罗分教教主姬云裳大人座下一名小徒,武功低微,好在为人伶俐,被特许四处游历。救了这位杨盟主之后,我看他一心想出人头地,于是求师父收他为徒。据师父说,杨盟主资质之高为她平生仅见,前途当不可限量。然而杨盟主出生官宦之家,体质极弱,又从未修习过任何武功,未免要多受许多磨炼。只要循序渐进,过了内力这一关,四十岁后便可无敌于天下。我知道师父看重他,比自己受了嘉奖还要开心,从此对他事事照顾。师父看出我们情愫已深,已默许日后让我们结成夫妇。然而没想到我这位师弟、将来的夫君、也就是如今的杨盟主已经等不及了!"
兰葩将脸转向一边,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低声道:"他练功心切,简直到了痴狂的地步,一心只想速成,但碍于基础太差,一直收效甚微。我不忍看他日夜消瘦,满身伤痕,于是在夜里偷偷爬上百丈悬崖,偷下教中神物万芒金果,骗他吃下,只怕日后事发牵连于他......"兰葩仰了仰头,拭去眼角的泪痕。
"这样一次又一次,我也记不清曾受了多少次罚,吃了多少的苦,但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可他依旧对我不冷不热,可我不在乎。我只要能在他练功的时候,远远看着他就满足了。虽然我早就知道,他武功越强我就越留不住他。"她突然重重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早就知道一个女子能留住男子的绝对不是武功、才华、容貌,而是她的心。"
卓王孙叹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能如兰葩姑娘这么聪明就好了。"兰葩全身如被针刺,猛地一抖,似乎在用力把话从苍白的唇边挤出:"我兰葩当然是聪明绝顶,聪明到可以设计混入本教圣地,默记下《梵天宝卷》,回来后再将数万字的梵文一字不差地默写给他!他拿到这本秘笈的时候就宛如平时接过我给他洗的衣裳,看不出一点喜悦,也不问这是从何而来。但我知道,其实他欣喜若狂。他多年等的东西终于拿到了!"兰葩猛然收回目光,直视着杨逸之,脸上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其实他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但我就是甘愿受骗!"
良久,她幽幽长叹了一声,继续道:"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我平生所做的第一件后悔的事。"卓王孙道:"这件事情终究还是被姬云裳发现了?"
兰葩摇头道:"发现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后悔的是......以前他对我还可以说是半理不理,自从得到那本秘笈之后他就对我冷若冰霜,就连在远处看他一会儿,也会被他赶走......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到底做错了什么。"兰葩痛苦地摇摇头,周围的海浪翻滚纠缠,一如她凌乱的思绪。
杨逸之静如止水的眼睛中也闪过一丝隐痛。可惜兰葩没有看到。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让夜风吹干了眼泪:"当他武功初成之日,也就是他叛出圣教之时!事情败露,我本想跟他一起逃走,然而他已不知去向。我被师父捉回,绑在天台上受种种天刑。我一个人在天台上呻吟辗转了三天三夜。我知道,他当时逃得不远;我知道,他听得到我在叫他的名字......然而他一直没有出现过......后来师父可怜我,将我放下来,命我将他捉拿归案,将功赎罪。然而我直到那时也没有恨过他,我一心只想设下种种计谋助他逃脱。否则以他当时一人之力,要在曼荼罗丛林中逃出圣教追捕根本就是妄想!
"最后只有我追他到边境上,当时他就离我一尺之外,却根本没有回头看我。我就这么等,流着眼泪等......可就在这时,我身后突然有两支冷箭向他飞来,那是教众特有的天羽毒箭。我想都没有想,飞身去帮他挡落毒箭。然而这个时候......"兰葩的声音突然哽在喉中,双肩不停抽搐,她猛然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就在我转身的瞬间,突然一柄长剑,穿透了我的身体。我顿时倒在地上,我无法回头,心中却无比清楚--是他,一定是他,趁我转头之时在我脊背上刺了一剑!刺了一剑!"她双目睁得极大,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杨逸之目光隐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于缄口,转向大海深处避开了她眼中的神光。
兰葩看着他,冷笑了一会儿,又啜泣了一会儿,最后轻声叹道:"直到我倒地的一瞬间,我还在寻找他的目光。我想,如果他能过来扶我一下,看我一眼,让我在失去知觉前,再看一眼他的样子。让我能在那坚韧的眼睛里看到一点不忍,一点悔恨,一点伤心......哪怕是一点点,我就原谅他了。可惜,没有!他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兰葩泪眼里突然透出凌厉的冷光,她嘶声道:"后来我罪上加罪,被押赴藏边总教神坛,本来是受万蚁挖心而死。然而总教圣主垂恩,不仅赦免了我,还重加栽培,三年之后,更破格授予了护教欲魔之职。在授圣痕刺青之时,我咬牙发誓,如果我再见到这个天下第一负心之人,就让他饱受圣教最高的血祭六支天祭的折磨,最后痛苦而死。我活着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好几年了,我每天夜里根本无法入睡,我望着房顶一遍遍设计这份献给湿婆大神的六支天祭......你们知道么,就算这次的天朝号上有一万种变化,最后的结局还是和如今一样,因为这些变化,我都想尽了!"
杨逸之转过头,目光有些暗淡,他缓缓道:"你设计六支天祭本不是为了折磨我。"兰葩一怔,道:"那是为了什么?折磨我自己?"她又一阵狂笑,眼泪却淌满了整个脸颊。
众人都默然无语,兰葩把绝世的智慧用在复仇上,她想尽了所有的可能,却在面对仇人的时候不能自已,功亏一篑。毫无疑问,这六支天祭在折磨杨逸之的同时,也深深折磨着她的灵魂。
杨逸之等她笑够了,缓缓合上双眼,突然长叹道:"我与你毫无关系,你不必为我赎罪。"兰葩的身体宛如被电猛击了一下,似乎瞬间就被抽空。她双唇微微张开着,双手僵硬地停留在夜空中,身体缓缓向地面滑去。
杨逸之的袍袖似乎动了动,或许是想去扶住她。然而,她却猛地跳了起来,厉声道:"不错,我和你毫无关系!我根本不是为你赎罪,我只是要你死!"杨逸之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发过誓,永不提起当年的事情,所以我永生不能向你作一句辩解,只有死在你手上,才能让你不再恨我。但现在我还不能死。三个月后,如果我还没死在这位郁公子的剑下,必定会回来做你最后一支天祭的祭品。"
兰葩退了两步,看着他一阵咯咯狂笑:"你?你不配!最后一支主神之祭的祭品必不能为戴罪之人,而只有最纯洁、最善良、最美丽的人才能得到湿婆大神的欢心。"她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就算她,也不是上上之选。本来从一开始,我就将最后一支天祭的祭品安放在那间特殊的房间中了!"卓王孙脸色陡然一沉。
兰葩看着他,笑了笑:"天朝公子,看来世上也并非没有你关心之人。如果刚才躺在这里的是郁小鸾,不知公子又会怎样?"卓王孙眼中冷光闪烁:"如果刚才是她,你就该担心你自己了!"
兰葩脸上毫无惧色,突然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笑道:"郁小姐看来睡醒了,也来凑这份热闹。"卓王孙一回头,只见郁小鸾拥着披风,怯生生站在他身后。卓王孙立刻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兰葩冷笑道:"郁公子如此疼爱令妹,却不知有没有兴趣听听在下为什么要放过这最纯洁善良的祭品?"
卓王孙沉下脸,一字字道:"闭嘴。"兰葩发出一连串尖锐的狂笑,道:"只因为,六支天祭不杀必死之人!"
卓王孙刚想将郁小鸾抱开,已经来不及了。兰葩疯狂的笑声宛如尖刀一般刮刺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你骗了她一辈子,为什么还不肯告诉她,她根本活不过明年春天?"
她的声音划破云天,夜色猛然沉下来了,一切都仿佛失去了生命。无边无际的凌厉杀气宛如已经成形,沉沉压在众人头顶,让人几欲窒息!郁小鸾怔怔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缓缓落下一滴清泪。
突然,卓王孙头发如云似的飞扬而起,袍袖疾风流云一般,一挥而出。
甲板上一声巨响,宛如钧天雷裂!两面几十丈高的巨帆轰然折断,直压下来。呼呼风声让众人几乎立不定脚步,齐齐向后退去。
狂风中,兰葩笑声不断。她猛然抱住杨逸之,脸上尽是疯狂之色:"我要你陪我一起死!"杨逸之默默注视着她的双眼,却没有推开她。
兰葩苍白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嫣红的笑意,她伸手将他推出去。巨帆轰然落地,隆隆巨响将她最后的叹息掩盖得无影无踪。
只有杨逸之一个人听得到:
"我还是不能杀你。
"天祭已竟,你无罪了。"
尘埃在夜风中渐渐散去,她的身体平躺在甲板上,被切开了一个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轻轻覆盖着她残缺的身体。
帆上油彩绘制的曼荼罗本已暗淡,如今有了鲜血的浸染又重新鲜亮起来。在甲板上徐徐铺开,仿如一面绯红的喜幛。
杨逸之忍不住跪了下去。曼荼罗静谧地在他身旁盛开,一如多年前绽开在那位少女光洁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揭示出光明与黑暗,痛苦与欢乐,记忆与遗忘,存在与消逝,毁灭与新生。并且,渐渐滋生蔓延。
但杨逸之知道,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如时空的旅者,已永远被它们遗弃。
鸥鸟欢鸣,一弯淡蓝色自海面上升起。
"地平线!"小晏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容,众人都欢呼起来。这最最常见的物事竟然令人无比慰藉,海上三个月诡异而恐怖的旅程,毕竟还是结束了!而曼荼罗教领地,青绿阴森,宛如张开了一幅远古的巨图,已遥遥在望。
对岸丛林的阴翳里,一位全身唐装的红衣女子,正悬坐在一株古树上。她怀抱断弦的箜篌,正低头弹奏着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巨大的树阴发出一阵轻响,她缓缓抬起头,遥望海天之际。一个小小的黑影越来越近,却正是劫后余生的大威天朝号。
她轮指一拨,箜篌发出一声凄厉高亢的哀吟,剩下十二弦一齐断裂,永远沉寂了下去。那张永远如女童一般天真秀丽的面孔上,透出了一抹阴森的笑意。
天阴欲死,轮回不休。曼荼罗教复仇的轮盘,已经传到了她的手中。
她将箜篌挂上树枝,自己轻轻跃下,向苍莽丛林中走去。林中大丛曼陀罗花,开得正艳。
这是一片充满死亡与杀戮的远古莽林,也是由八瓣之花构成的秘魔法阵。千百年来,这里由神魔共同守卫,擅入者死。
在这里,六支天祭也不过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