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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之妖(中)
步非烟
第十章、千年古屏尘迷灭
阇衍蒂的血云正沉沉笼罩在大威天朝号上,卓王孙却一早带着步小鸾去游赏海景了。待船一靠岸,两人就上了陆地。
这一带的沙子是乳白色的,沿岸长着不少矮矮的椰子树,零零星星的椰子散落在地上,被白沙埋了一半,海波一洗显得越发鲜亮起来。
白浪互相追逐着向天边而去,海鸥懒懒地划水飞过。步小鸾抱着膝坐在沙丘上,白色的裙被风微微吹动,似乎是从海水的阳光中浮起的一朵云。
海潮越来越高,快要浸到她的鞋子,卓王孙示意她起身,她却摇摇头,迎风唱起歌来。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唱歌,那歌中也没有完整的曲调或者一句歌词,只是断断续续的一些单纯的音符。
卓王孙想起了华音阁中一个故事:大唐年间,一个眼波带着北极光色彩的女孩,乘着冰舸,辗转来到了万里以外的中原。她像冰雪一样美丽,但是自幼生活在荒岛,只会鸟兽虫语,不懂人言,对人更是毫无机心。后来她遇到了当时的华音阁主。他初见她的时候就承诺要给她一座冰雪的宫殿,让她永远不受任何世间之物的污染。后来,他为她抛弃了二十年常人不可想象的富贵,伴她回到荒岛,用余生所有的日子去实践当初的承诺。现在的小鸾几乎和她一样,人世间的任何一点东西,哪怕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会污染了她的心。
步小鸾唱着唱着,突然玩兴大发脱了鞋,就要走到海里去。卓王孙一把抓住她:"小心打湿衣服。"步小鸾偏头一笑:"晒晒就干了。"卓王孙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怜惜地微笑道:"你这么小,我真怕被海水冲走了。" 一句玩笑,小鸾却有些害怕,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认真想了想,道:"你在沙滩上牵着我,不就行了?"
卓王孙只有任她一手拉了自己,一手拾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走在水中,海水温柔地抚摸着她赤裸的膝盖,也托起那散在水中的衣带。她的小手温暖而柔软,紧紧握着卓王孙,荡漾的波光中,仿佛只是一个太阳光和水汽邂逅而生的幻影,只在被卓王孙握在手中的那一刻,才具有了形质和生命。
步小鸾偷偷看了一眼卓王孙,突然轻唤了一声:"呀!"顿时蹲了下去,握住水中的脚踝,小鼻子皱了起来,"咬到我了......"卓王孙立刻过来,伸手往水下一探,小鸾倏忽间连他那只手也抓住了,脆脆地笑着:"卓大哥,你的衣服不是也全湿了吗?"
卓王孙把她抱到岸上,从她纤细的小腿上轻轻摘下一只年幼的海星:"疼么?"步小鸾伸出一只拳头,挥了挥,眼睛笑得像两弯月亮:"一点儿也不疼。"
卓王孙静静看着她,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熟悉了。
十几年来,步小鸾每月都要喝下数种剧毒的药液,身上扎满数百支银针。尤其每月一次卓王孙向她体内灌输内力时,更是奇痛难当,但她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看他。等他收功起身,替她擦头上的冷汗时,小鸾就会冲他挥挥拳头,笑着说一句:"一点儿也不疼。"
卓王孙还在想着,步小鸾突然发现那颗海星只要受到外力就会蜷缩成一团,她兴奋地用手将它在沙地上拨来拨去。
卓王孙摘了两根树枝,两人就一路在沙滩上走着,赶陀螺似的赶着那只海星。步小鸾看着那只海星在地上越旋越圆,突然道:"卓大哥,它好像我吃的一味药啊!"
"是七毒冰蛤。"
步小鸾眨眨眼睛,道:"它被我弄得好可怜,还有我每个月吃的那些虫子......卓大哥,我不想吃它们了,放了它们好么?"
卓王孙将目光转向海天间一抹淡红的彩云,轻轻叹息了一声:"小鸾,我不会再逼你吃药了,以后都不用吃了。""为什么?"小鸾漆黑的眼睛突然闪亮起来,"是不是我的病好了?"卓王孙轻声道:"是的,好了。"
步小鸾苍白的皮肤下顿时升起两朵红晕,喃喃道:"真的?"卓王孙默默看着她,拂开她额角的一缕乱发:"你不是一直想长大吗?现在可以了。"步小鸾嘤地一声,扑到他怀中:"卓大哥,我是不是可以长高了?"
"对,你不是老羡慕秋璇姐姐长得很高吗?你会和她一样的。"
"不止......"她抬起眼,笑道,"我要和卓大哥一样。"卓王孙看着她,眼中的笑意却有些苦涩。
步小鸾踮起脚尖比划了一下,兴高采烈地转了个圈儿,突然又停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扯着衣带,不再说话。卓王孙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小丫头又怎么了,怕长得太高,撑坏了卓大哥的房子?"
"我看见秋璇姐姐曾养过许多小猫小狗,小的时候都很喜欢。但长大了,就拿去杀掉扔掉......她说,东西总是小的时候可爱,长大了就没用了,没人疼了。"她眼巴巴望着卓王孙,两条淡淡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卓王孙心中一紧,把她拥在怀里,注目远方道:"就是等到小鸾一百岁了,卓大哥也还和现在一样疼你。"
步小鸾安安静静依在卓王孙怀里,像一只睡着了的猫,还轻轻打着鼾。卓王孙抬起头,海面上云蒸霞蔚,一片瑰奇。
"小鸾,海蜃。"
步小鸾从睡梦中醒来站直了身体,但见辽阔的大海上,五彩云霞轻轻悬浮着,烘托出隐隐约约的宫殿花园,和海波一起微微动荡着。
"那是哪里啊?"步小鸾揉着眼睛,嘴里嘟囔道。"是大蜃吐气的幻境。"卓王孙望着远方,悠然一笑,"不过,我倒是仿佛曾经去过。"
"卓大哥也带我进去好不好?"
卓王孙笑道:"大蜃吐完气,这些宫殿就消失找不着的。"
"消失?这么漂亮的宫殿为什么会消失呢?"
卓王孙叹道:"太美的东西,多半不会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也是天意难违。"卓王孙从自己口里听到"天意难违"四个字,不由怔了片刻。
很早以来,他要杀的人,从没有一个能活在世上;他要留的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带走。步小鸾当然也一样。直到如今,可以说天下或许还有他不曾想到的方法,但绝对没有他不曾尝试的方法。然而步小鸾的病情却终于到了神医束手、无药可用的地步。
这时,远方隐隐传来大威天朝号的汽笛,看样子是要起航了。卓王孙拉起她:"该回去了。"此刻金乌西坠,两人身后一带斜阳,也化入水中。
来到船下,但见四周红曛烂漫,可正是天朝号上方,却有一堆墨云垂垂如山,直压下来。一圈云障在船身四周围成铁壁。这种奇景,真是毕生罕见。船上一片漆黑,走廊两边房门全部紧闭,一种迫人的气息就沉沉压在大威天朝号的每一个角落上--那是一种垂死的气息。
卓王孙带着步小鸾,无意之间已行到船尾屏风处。船尾有灯,地面不时发出几声有节律的"咝咝"轻响。
一点暗红的灯光下,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双髻小姑娘正在打扫船尾,她似乎十分忌惮,匆匆扫了两下,就要离开。
"站住。"卓王孙道。小姑娘吓得全身一抖,抬头看了他一眼,摸着胸口直跳脚:"吓死我了,原来是天朝公子......您叫奴婢有什么吩咐?"
卓王孙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你平时都是这么打扫的吗?"小姑娘喃喃道:"这个......"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那座屏风已经落满灰尘,你为什么不但不擦洗,反而慌慌张张,好像唯恐躲避不及,难道是偷了东西?""没有,没有......"那小姑娘惶恐地摆了摆手,"是我、我不敢打扫。"她焦急地四处看了看:"公子,兰葩小姐病了,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卓王孙奇道:"出了什么事?"小姑娘捂着脸啜泣起来,断断续续把上午庄易射杀阇衍蒂的事讲了一遍。
卓王孙沉吟了片刻,才道:"我会去看望兰葩的,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怕这扇屏风。"小姑娘低下头,道:"兰葩小姐买船的时候,我听司礼监的一个小太监说,其实这屏风,是当年三保爷爷一下西洋的时候,从天竺国重金买来的。说是买来,中间的经过却很离奇,还为此死了不少的水手。屏风上边原来是七幅天竺古画,那画......"小姑娘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卓王孙追问道:"画怎么了?"小姑娘用力摇摇头,道:"不知道,因为......"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因为,凡是看过这画的人都疯了。"
卓王孙沉吟片刻,道:"看过的人都是些什么人?"
"水手、太监、船客......无论是谁,据说只要看这屏风一眼,就像被人用钉子钉住了,再也挪不开眼睛,半个时辰后就手舞足蹈,失心疯了。"
卓王孙打量了那屏风一眼:"那现在的竹林七贤图是怎么回事?"
"是另一个画师画上去的。据那小太监说,三保爷爷在的时候,屏风上搭着万岁赐的黄缎子,还好好的,从来也没作过祟。可三保爷爷走的时候,御赐的缎子就跟爷爷一起归西了。这一下,邪气再也没人能镇得住。好多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疯了,还有好多水手吓得投海自尽......这船都成了鬼船,再没人敢上。后来有人想把这屏风抬走,可是......"小姑娘顿了顿,道,"可是......抬的时候才发现,这扇屏风已经在船上生了根!"
步小鸾吓得"啊"了一声,抢道:"胡说,屏风又不是树,怎么能在船上生根?"小姑娘惊惶地摆了摆手:"我没有骗你啊,它真的长在船板上了!一扇屏风,十几个彪形大汉都没能移动分毫。一众人无功而返后,却发现自己的腰都被震伤,不久就全都死了!从此再没人敢提屏风的事。
"直到一年前,朝廷要重修大威天朝号,主持者一面封锁消息,不让屏风的事情外泄,一面暗中重金悬赏,寻找解决屏风的办法。可是赏金一直加到了一万两,却仍没有一个人应征。最后,主持官员都要放弃了,终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画师自告奋勇而来。他说当年他父亲就是被这屏风活活吓死的,如今他子孙已成人,宁愿不要赏金,也要收服屏风上的妖魔,为父报仇。"
小姑娘说到这里顿了顿,深吸口气,低声道:"于是他在上船那天晚上,用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步小鸾吓得尖叫一声,卓王孙轻轻把她搂在怀中,问:"然后呢?"
"然后他仅仅靠着记忆,用厚漆在那七幅古画上盖上了竹林七贤图。也许是邪不压正,也许是这个画师的勇气感动了上天,从那之后,屏风果然就沉寂下来,但是人人都很怕它,害怕哪一天里边的妖魔就会破壁而出,重见天日。"
卓王孙微皱了下眉,正要再问什么,只听有人道:"先生,小鸾,我找了你们好久。"回头一看正是相思,她走上去握住步小鸾的手,然而残留的惊惶还是压制不住地从她脸上透出来。
卓王孙看着她,道:"我已经知道阇衍蒂的事。"相思猝然合眼,摇了摇头,道:"远不止这样。"卓王孙脸色微沉,道:"先不要讲,等我把小鸾送回去。"当他拉起小鸾的手,回头看时,发现刚才那小姑娘已不见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这小姑娘。不知道她是凭空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还是被那屏风上的妖魔拉到了画中!
回到房中,相思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方才从甲板上下来,我觉得头晕得厉害,上床就睡着了。恍惚中,觉得海上略有些风浪,空气很潮,海风的声音若有若无,窗外月色却分外明亮,床前就像结了一层冰。
"过了一会儿,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种沉闷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人在走动,后来发觉是有人在敲击什么,似乎十分费力,好像把什么东西有节奏地故意举高,又放下。我一瞥更漏,已经是酉时三刻,谁会在这时不紧不慢地敲东西呢?
"于是我拿了蜡烛,向声音的源头走去。那声音猛然停了,我记得声音是来自黄二房间,然而那明明是一间空房。
"当时黄二门口有一点灯光,一条白色人影就扶着门栏背对我站着。我吓了一跳,鼓起勇气问了声:‘谁?’
"那人回过头,却是杨盟主。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问我:‘夫人这么晚了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定了定心神,说:‘不知道刚才......杨盟主有没有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淡淡道:‘当然听到了。’说着抬手一指房门,‘就是那里。’他又问我,‘夫人想不想进去看一看?’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他转身看了一下门锁,袍袖轻轻一带,门吱一声开了。当面一阵冷风旋来,把我手中的蜡烛吹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我刚刚想退出来,他已经点燃了火折子。一点微光之下,四处阴气沉沉,哪里有什么人,连家具陈设一切俱无。然而,就在房间的正中孤零零横放了一个半人高的长方形柜子,上边罩着一层厚厚的黑布。
"他什么也没讲,走过去一把将罩布揭开。灯光移近,里边里边......"相思说着倒抽了一口凉气,"里边是一口棺材。"
卓王孙沉吟道:"黄二房间我在刚刚起航的时候还察看过,里边什么都没有,现在却有了一具棺材,倒有几分意思。"相思惶然道:"是,真的是一口棺材......杨盟主还拿着火折子仔细看了一次。他说:‘我们刚才听到的,应该就是钉棺木的声音。但是,这些钉子却已经长满了铁锈,木头也有水泡过的痕迹,明显不是刚刚钉上去的。’
"不是钉棺木的声音!我道:‘难道......难道是开棺木的声音?’那时,一晕火光时暗时明,四周却黑得不见五指,我仿佛能看到刚才有什么东西就蹲踞在棺材上,手中举着奇形怪状的工具,不紧不慢地撬着,而棺木中的东西,正一点点破棺而出......"相思没再说下去,红润的嘴唇已经苍白,微微颤抖着。
卓王孙道:"杨逸之呢,他做了什么?"相思深深吸了口气,道:"他要揭开棺木!"
"最后他揭开了吗?"
相思摇头道:"没有,我怕得要死,所以拦住了他。我说无缘无故开棺,对死者是大不敬,我们还是不要造次,何况如果家属知道,恐怕也不会甘休。后来他让我回房休息,而且,他最后嘱咐我,最好多和你呆在一起,还说这艘船上有些东西,要多加小心。"
卓王孙问道:"他自己也回房了?"
"是,但就在我向舷梯口走去的时候,听到身后又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我以为是他,回头一看却是个黑衣女子提着灯笼,缓缓往甲板上走。"
第十一章、秋波想断珠垂血
灯笼擦身而过,那女子神色漠然地自顾前行,看都没看相思一眼。相思隐约觉得那背影与兰葩有些仿佛,但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如在梦中。
梦游?相思担心她深夜一人到甲板上会有危险,也不敢惊动,于是悄悄跟在她身后。
上了甲板,那女子倚着船舷,站了一会儿,突然掩面抽泣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借着月光,相思看见她戴着厚厚的面纱,却是空蟾。
她哭了一会儿,抬头眺望远处森黑的波涛,将手中的灯笼扔下海去。灯笼就在夜空中燃烧起来,像一个火球,转了几圈就熄灭在海上。
这时空蟾幽幽长叹了一声,拉着栏杆,似乎要跃下海去。"不要!"相思喊出声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别碰我。"空蟾把手抽了出来,紧紧掩住面纱,神情颇为厌恶。
相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苦笑道:"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妙手空空。"空蟾哼了一声,侧开脸去,良久才道:"以后世上再也没有此人。"
相思摇头道:"我只是不明白,有什么事,是非要靠自尽来解决的。"空蟾久久注视着她的脸,一字字道:"是不是我说出来,你就可以不拦我,让我去死?"相思微笑着,道:"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不拦你。"
空蟾冷哼一声:"懒得理你!"挥手一掌向相思当头拍去。
相思没想到她说动手就动手,稍稍让得慢了些,空蟾的掌风从她发际擦过,而空蟾的身体却一借力,飞一般向栏杆外射去。
相思愕然,没想到她求死之心居然如此坚决!相思手上再不怠慢,猛地向她腰间丝带上探去。空蟾一回头,手上竟然多了柄匕首,刀光匹练一般挥下。就在匕首就要斩上相思手腕的瞬间,一道青光从相思衣袖中飞出,正打在空蟾的匕首上。只听砰的一声,匕首脱手飞出,一直坠入海中,就连空蟾整个人都似乎给青光打得飞了回来,重重落到甲板上。
空蟾从地上跃起,难以置信地看着相思。她虽然不以武功见长,然而既然能成为天下第一神偷,武功绝对坏不到哪儿去,尤其是轻功。然而如今她居然不能越过相思的阻挡。
空蟾似乎恼羞成怒,抢前一步就是一阵强攻。若说刚才她还只是想甩开相思,自己跳下海的话,如今却招招都是在找相思拼命。
她的出手简直快得不可思议,一瞬间九十三式"六瑶手"已经使完,瞬间又变掌为指,骈指如风,向相思诸处大穴点来。
相思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在她的紧逼下一步步后退。然而空蟾声势虽盛,却始终不能攻入她身旁三尺内。她已看出空蟾这些古怪的武功也是到处偷来的,杂而不精。
过了不久,空蟾的呼吸就急促起来,手上也慢了很多。相思止住了后退,却也不急着抢攻,只随手化解着她的招式。
空蟾又支撑了一会儿,猝然住手,胸口起伏不定,一半是累,一半是气恼。她突然掩面跌坐在甲板上,似乎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伏地啜泣起来。相思怜悯地俯下身子,在一旁默默看着她。
又过了好一会儿,空蟾叹息一声,抬头道:"我本来是不想上这艘船的。"她看着远方的海波,自言自语般说了下去,"我听说杨盟主帖约华音阁主,决战于雪域神山冈仁波吉峰顶,这是武林中二十年难遇的大事,我乐得看看热闹。来到刘家港住店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位赴会的高人。"
相思奇道:"谁?"空蟾摇摇头:"我也不认识,那人戴着面具,身旁有两个弟子,武功都很高,自己却让人看不出深浅。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身上带着的一把短剑。"空蟾的眸子透过层层黑纱,也放出光泽来,"我一生中经手的宝物无数,却还没有见过这等利器。我生性好强,越是难得之物,越要占为己有,于是夜晚就偷偷潜去他的房间,准备下手。无意中听到他和弟子的对话。一个弟子问他为什么不买下大威天朝号,而要租另一艘十几天后才能出海的客船。他回答说,此番大威天朝号决无善终。他还提到船上有一扇怪异的屏风,后边藏着七张天竺古画。这七张古画上凝结着无数冤魂和一个非常恐怖的秘密。我还待要听下去,他一挥手,就隔空掀开了我藏身处的帘子。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我。"
相思若有所思地道:"这样的人,当今江湖上也应该不多了。"
"所以我很明白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本来我这样的生涯,被人捉住了就该任人宰割,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他却要和我打一个赌,如果我赢了,就把那短剑送给我,如果我输了,就把它借给我废掉自己这双手。我若是想逃,无论躲到哪里,他都能找到。"
"他要你做什么?"
空蟾的声音里流露出几丝怨恨:"偷屏风。"
相思早料到空蟾上船来是另有所图,但却没想到她图的竟是这扇不祥的屏风!她疑然问道:"传说中,这扇屏风已和古船融为一体,你又怎么可能把它拿走呢?"空蟾讥诮地看着相思:"用药剥下来。他要的只是七幅古画。"
"你已经试过了?"
"是的,"空蟾长叹一声,"可惜我没有料到,这艘船上不仅有恶鬼邪魔,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相思不解地看着她,道:"你说的是什么?"空蟾的肩头不住抽动,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一双手死死握着栏杆,指甲和木栏间发出咯咯的响声。
森寒的月光细雨一般洒落在她们之间,远处的海面上传来微弱的风声,如泣如诉。
突然,甲板的另一侧响起一阵脚步声。就见庄易挽着那张后羿神弓缓缓走了上来。
相思皱了下眉头,她此刻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个人。空蟾似乎更加不想。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时站立不住,足下还打了个踉跄。相思下意识去握她的手。空蟾却挣扎起来,用力将她甩开,跌跌撞撞往楼下跑去。
相思在她身后道:"这双手既然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不能用它们战胜危险呢?"空蟾一瞬间已不见了身影,相思回过头,却发现庄易正神情漠然地看着自己--或者是自己身后。
相思脸上的神情冷淡下来,道:"庄先生这么晚了,到甲板上来做什么。"庄易转过脸去,眼睛却直直迎着清寒的月光望过去:"看天。"
相思抬头看了看天空,黑夜寂静,辽远的苍穹空旷得连一颗星都没有,只有一轮惨白的月。
再回头时,看见庄易有只手正在额头上缓缓揉着,指缝间透出一股蓝光。他整个手掌竟被那层奇异的蓝光照得透亮,骨骼经脉都分明可见。仿佛他手中握着的是一粒能洞穿六界的魔珠。
那是阇衍蒂的眼珠!
他站在夜风中,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色,将那对眼珠捂在额头上,用力往下揉。难道他真想把那对从鸟尸上取下的眼珠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深蓝色的黏液从庄易额头上点点滴下。浓黑的夜色渐渐覆盖在他身上,而他身后的海面腾起一些细小的浪花,浪花边缘就在一种微弱而明显可见的粉红色中发亮。一股奇异的腥臭在这些粉红微光中弥散开来,似乎无数怨灵就要破水而出。
相思顿时觉得胃里一阵收缩。她转身从舷梯上跑下甲板,然而那种血腥的气息似乎仍在身后追逐着她......
直到如今她给卓王孙讲起来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恐惧得想呕吐。
卓王孙目中神光一闪,道:"他当时的神色正常么?"相思摇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我根本不敢看他的脸--因为,他当时一直在笑!不停地大笑。"
卓王孙略作沉吟,道:"好,你现在就跟我上甲板去看一看。"相思刚答了声"是",眉心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卓王孙握住她的手腕,道:"怎么回事?"相思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最近总是这样。"
卓王孙皱起了眉头,从脉象上来看,相思的体质毫无异样,而真气却正不住由眉心处倾泻。这种情形也决不可能是有伤病或中毒。相思的内力已近于一流高手,而这种疼痛袭来的时候,竟丝毫不能抵抗。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中邪。或者说,她的身体正在被某种东西逐渐占据。
卓王孙骈指往相思眉心一点,一股温和的内力缓缓送出。而相思却猛地躲开了。她睁大了双眼,好像从卓王孙身后的虚空中看出了什么,喘息着道:"先生,不要管我,快去看小鸾......她有危险。"
卓王孙注视着她,恍惚之间,她的神情竟和星涟有几分相似。难道那一滴进入她眉心的血,带给了她部分预言的能力?又或许,还不仅仅如此。
那一夜,小鸾的病情果然突然恶化。卓王孙一直在她床边守候到次日凌晨,谁也没再想起甲板上的事。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也许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大威天朝号唯一的机会就这样随着清晨的冷月一起,永沉海底。
第十二章、沉海冰轮风敲缺
后半夜,海上天气突然变坏,一夜狂风暴雨,连巨大无比的大威天朝号也颇受了些风浪之苦。
早餐铃响,大厅里满桌人都睡眼惺忪,满腹心事,桌上的杯盘放得整整齐齐,却没有人去动它。
敖广的笑容也显得很是勉强:"兰葩小姐还是昏迷不醒,郁公子让我暂时照顾各位起居。今天我特地吩咐做了春米糕,这还是当年三保太监在河内的时候,厨子们向当地土人学来的。大家趁热,趁热。"
果然,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带盖的青瓷碟子,上面用极细的藤条编了许多花纹,颇有些河内风味。步小鸾伸手去揭,卓王孙用目光止住她,道:"人还没有来齐,我们还是等等庄先生吧。"黄四的位置果然是空的,一缕苍白的热气孤零零从盖子下冒出来。
敖广渐渐感到有些不自在,叫道:"来人啊。"一个小杂役赶忙跑过来,敖广问:"庄先生呢?"
"回敖老爷,庄先生从昨天夜起就一个人站在甲板望天,谁也不睬,据说是在练眼睛。昨日夜深了,小的起来巡夜,发现庄先生还在对着月亮看。后来估计是起了风暴才回房了,今早只怕没法起早。"
"嗯,"敖广神色放松了些,"这样的话我们就不等了,大家请用。"
"慢。"卓王孙对小杂役道,"你去庄先生房间里请一下,他若不来也就算了。"那小杂役应声而下,众人缓缓开始动筷子,还没待打开盖子,只见刚才下去的小杂役失魂落魄地跑上来,嘴里乌拉乌拉,不知是嚷什么。
敖广皱着眉头,反手赏了他一个耳光:"出什么事了!"小杂役捂着脸,挤出几句话:"庄先生不在......眼睛在流血......"
"谁?谁的眼睛?"敖广一把拽过他的衣领,声色俱厉。那小杂役竟被吓得呜呜哭了起来:"是屏风,屏风......"
卓王孙起身向屏风而去,一部分人也跟随而来。
但见船尾那七扇妖异的屏风里,第一幅阮籍长啸图已经起了骇人的变化。阮籍傲然仰视的眼睛竟然整个儿变成两汪血洞。血似乎已经凝固,泛出铁黑的颜色。
"怎么回事?"相思握着卓王孙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卓王孙脸色一沉,道:"你先回去。"相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脸色更加苍白,颤声道:"先生,血还在往下滴......"
卓王孙看去,血迹的确扩大了不少,一圈一圈地绽开,点滴而下,像在阮籍的眼眶里开了一朵黑红的花。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从饭厅传来。方才那小杂役嘶声大吼起来:"死人了,死人了!"众人又向饭厅奔去。
却见唐岫儿捂住嘴,跌坐在椅子上,身体不住痉挛着。她面前的盘子揭开,雪白的瓷盘里血丝网一样盘缠着,中间摊着一对泛白的眼珠--不是阇衍蒂那深蓝的眼珠,而是人类经脉纠缠、黑白分明的眼珠。眼珠上热气蒸腾,竟然已被煮熟。
卓王孙沉下脸道:"这是谁送上来的?"厅内鸦雀无声。
卓王孙面色一沉,道:"杨盟主,麻烦你立刻把这张桌子上的东西封存,我回来之前谁也不得接近。"他一拂袖,向屏风去了。
这时,屏风上阮籍的脸都随着眼眶的扩裂开来,顿时面目狰狞,似乎随时都要恶扑出来。众人一片惊声,禁不住瑟瑟后退。卓王孙已经看出其中玄机,道:"快拿一桶水来!"
须臾,水带到,卓王孙道:"泼上去。"那杂役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敖广操起金拐,往木桶上一戳,水顿时向屏风倾泻而下。而阮籍突然变得委顿不堪,浑身浴血,最后竟化开去了。
敖广恍然大悟道:"原来有人在这幅画上涂了药水,让上层油漆开始脱落,而又特意先抹去了眼睛上的图案,露出下边的红色来,由于今晨空气潮湿,其余部分也相继剥落,才造成了血流下滴的错觉......"
然而全场似乎没有人在听他解释,只是屏声静气地注视着露出来的那幅画。那尘封已久的古画宛如浴血重生,再见天日!
六支天祭之欲界天祭--阇衍蒂。
巨大的曼荼罗背景下是阇衍蒂,风暴之女、大海之神。
千万年前,阇衍蒂统治的欲界天,一切都安详美丽,亘古不变。然而她却迷恋上了湿婆风暴之神的化身,贪恋凡俗的情欲欢爱。在她的统治下,欲界天成为神魔共舞、纵情欢乐的地方。
当天祭来临的时候,她平静地选择了承担一切罪责,舍弃了永恒的生命与安详,向大海的尽头、巨龙居住的大漩涡飞去,直到被水龙吞噬纠缠得粉身碎骨。但她对大神的倾慕和虔诚,也让她成为了四大圣兽之一。这样,她的灵魂一分为二,一半在雪山上守护圣泉,一半在天祭柱上永受磨难。只有找回祭柱上另一半灵魂,她才能恢复不死之身。在此之前,她的生命只靠信徒守护。
那一幅天祭图上,波浪滔天,电闪雷鸣。黑色的波涛中一条墨黑的巨龙鳞光闪耀,咆哮翻腾。阇衍蒂身后一对张开的双翼已被巨龙死死缠住,鸟爪一般的左足被含在龙口之中,鲜血四溅,而她的表情依然喜悦虔诚,当胸结着手印。整个图画鲜丽无比,仿佛一瞬间已将人拖回了远古的海中。似乎波浪翻腾,巨龙咆哮,阇衍蒂喜极而泣的声音都近在耳边。
相思凝视着那不见底的巨大漩涡,漩涡边缘就在一种微弱而明显可见的奇异粉红色中发亮。这种亮光和她昨夜在甲板上看到的简直一模一样!
突然,一个人飞奔下来,手舞足蹈地道:"哈哈哈,庄先生找到了,庄先生找到了!"竟是那小杂役,他的手在头顶上死命拍着,脸上的惊惧和狂喜迅速交替,五官扭曲得诡异,似乎已经疯了。
"站住!"卓王孙拦住他。小杂役做了个鬼脸:"嘘--庄先生在甲板上练眼睛,练眼睛,睡着了,睡着了......哈哈......"他拍着手向外边走去。
卓王孙沉下脸,向甲板走去。
庄易的尸体--僵硬地仰卧在曼荼罗之中。
曼荼罗是用白漆画上的,虽然经历了一夜风雨,仍然光亮如初。庄易引以为傲的一对眼睛已经不知去向,剩下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盛满了雨水,里面残碎的筋骨秽乱地漂浮着。
他额头、面目、胸腔,都深深塌陷下去,风雨洗尽了血浆,但碎肉还丝丝纠结着,显出一种苍白的色泽。他的左足已然不见,胫骨散着磷光。伤口处清楚印着两排锯齿般的残缺,如被传说中巨龙吞噬的。
不少人跑到舷梯旁呕吐起来,卓王孙道:"谢公子,不知能否帮忙验一下尸体?"
谢杉皱了皱眉,还是俯身撕开衣服,开始验尸:"尸身全湿,且已变色,遇害时间当在半夜风浪之时。头胸正面受巨力重创,头骨、肋骨全部粉碎,周围皮肤上也有大片紫黑色瘀伤。受创面积虽然非常巨大,却是一击所致,伤处受力奇特,非有神力者挥动大铁板一类罕见武器不能造成。左足残缺,系钝器,如钳、齿强行扯去,凶手行凶手段极其凶残......"谢杉摇摇头,再没有说下去。
唐岫儿在一旁喃喃道:"好奇怪的凶器。"谢杉点头道:"如此巨大的凶器,定难藏匿,不如在船上四处搜索一下?"
敖广仰天叹息一声,道:"搜一下也好,不过多半是白费工夫。"唐岫儿讶然道:"白费工夫?难道你知道凶器在哪儿?"敖广摇头道:"大小姐不要忘了,这是在船上,无论什么样的凶器只要往水里一扔......唉。"
他转而向小晏问道,"殿下,不知道可否问紫石小姐一句。"小晏淡然一笑道:"外邦小国,怎敢在天朝面前称这声殿下。"敖广本来也只是试探性一问,没想到他如此坦然承认了。
小晏面不改色,续道:"紫石姬,这位敖先生问你什么,你都要据实回答。"敖广抱拳答谢,道:"紫石小姐,死者陈尸的地方正好是你与殿下房顶交界处。昨夜你听到异常声音了吗?比如脚步、打斗、惨叫一类?"
"没有。只有风浪的声音。"
敖广又问:"殿下呢?"小晏淡然一笑道:"也是。"
敖广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凶手的武功简直高得匪夷所思。"
唐岫儿奇道:"怎见得?"
"就凭这样的伤口,此人至少要有四十年的阳刚内力。何况他是在风暴之夜的甲板上,挥舞巨大的凶器,一招之下让人粉身碎骨,连惨叫打斗声都没有......"敖广脸色阴沉下来,道,"更何况死者是后羿神弓庄易。"
众人俱是一凛,唐岫儿突然道:"也有可能是偷袭,或者是死者认识的人呢?"敖广脸色更沉,道:"能手持如此巨大的凶器,只怕很难算为偷袭,而以庄先生的性格,是不会信任任何人的。"
唐岫儿冷然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昨晚一个绝顶高手来去无踪地在这里杀了人,还疯子般把尸体毁坏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又立刻销声匿迹了?"敖广的声音又低了些:"只怕凶手本来就在船上。昨天起航之后,一夜狂风巨浪,没人能中途上船。"
唐岫儿颓然道:"那么说是有个杀人魔王躲在大家中间了?"众人一时无语,心中却都默认了这种推测,眼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其他人,一种难以言传的惶恐在空气中渐渐散开。
唐岫儿的目光在诸人脸上扫了一圈,道:"如此看来,这艘船上的人倒真是有些古怪......郁公子,你好像一直没有在听我们说话,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见解?"
"我在看他身后这幅曼荼罗。"
众人的目光又落到甲板上那白漆涂成的曼荼罗上,经过一夜雨水冲洗,那张古怪的图案在血迹殷殷的甲板上显得十分刺眼。
众人看了一会儿,唐岫儿突然失声道:"这个,这个不是和楼下屏风上那幅一样的么?"敖广道:"的确是分毫不差。然而,这样的曼荼罗是什么意思呢?郁公子能否告知一二?"
卓王孙笑道:"在下对印度教义实是一无所知。"敖广皱眉道:"兰葩小姐一直昏迷不醒,难道要到印度找婆罗门智者解释此图吗?"卓王孙笑道:"那倒不必。这里自有熟知印度教义之人,只是不愿意出面罢了。"
敖广奇道:"不知道郁公子说的是?"
卓王孙笑而不答,这时,小晏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道:"别人不愿出言,自有隐衷,又何必强求。如果诸位非要知道此图的来历,不妨由在下班门弄斧一次。
"这幅曼荼罗与楼下七幅屏风应该都来自印度教中六支天祭的传说。七幅分别是六界天主献祭图和最后的主神图。这是第一支天祭。"
敖广若有所思地道:"以前也曾听印度商人说过,六支天祭乃是印度教中最高的祭祀,是对灭世大神湿婆的祭祀。"
小晏点头续道:"传说湿婆大神除了司职毁灭之外,还有六种化身,掌握着人间另外六种力量,分别是风暴、战争、苦行、舞蹈、性力、兽主。当世界充满罪恶时,他用手中的巨弓摧毁一切,再由创世主梵天重造。正当上一次灭世之时,湿婆之妻雪山女神怜悯天地众生,以神力向六界天主示警。六界天主决心承担一切罪责,阻止世界的毁灭,于是分别向湿婆大神的六种化身献上了天地间最重的祭礼--六支天祭。从此,他们的肉身和灵魂就永在海天之际的祭柱上承受折磨,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一罪恶之世才得以苟存至今。
"但在十万年以前,湿婆大神箭毁阿修罗王三连城,天祭柱受了震动,几乎倒塌,为了维持六支天祭,七位身份最高的婆罗门祭师在诸神的帮助下将六界天主的灵魂移到了自己身上--他们将六幅天祭图和湿婆神的法相一点点刺到了彼此的背上,在死前剥落下来。"
"啊--"有些女客忍不住尖叫起来。
小晏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六界中所有罪人的怨魂都附着在这七张人皮之上,被供奉在乐胜伦宫的最深处。直到一百年前,这七张人皮从宫中莫名消失,六界天主从此脱离了封印,游荡于两界之间,寻找替身。第一界天主阇衍蒂百年来不时现身,更是引起无尽传说。"他突然微笑了一下,道,"乐胜伦宫传说在雪域神山冈仁波吉峰深处,是印度教、婆罗门教还有藏传佛教共同的圣地,年年有数不清的信徒千里寻访而至,希冀有缘。有的在雪山上一住到死,却从未见过此宫。所以在下一直以为这一切只是传说而已。没想到,这七张天祭图居然被带到了大威天朝号上。今日重见,也不知该叹一声有幸还是不幸了。"
唐岫儿冷笑一声道:"说来说去还是这套怪力乱神的东西,那这庄易的尸体是不是还要被当作替身钉到天上去?"小晏淡然道:"这场灾劫到底是神变还是人力,却不是我能知晓的。"
卓王孙道:"那么你是否知晓这个曼荼罗的意义?"小晏微皱起眉头,忖度了片刻,低声道:"复仇。"他的声音很轻,众人都觉得背脊一阵发冷。
卓王孙道:"这是欲界天主对风暴神的祭祀?"小晏微微颔首:"是,这支天祭代表的罪孽是贪婪,祭语则是复仇。"
唐岫儿高声打断道:"既然如此,我看凶手清楚得很。既然祭语是复仇,那么只用找出这里谁是庄易的仇人。"敖广皱眉道:"庄先生行走江湖,仇家甚多,至于这里谁和庄先生有仇,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得清的。"
唐岫儿摇头道:"以前的仇人是查不清楚,不过这里现成就有一个。"敖广愕然道:"是谁?"
"兰葩。" 唐岫儿得意地看着大家一脸惊讶的神色,缓缓道,"那天庄易杀了阇衍蒂,兰葩几乎怒极发狂,要说最想让庄易死的人非她莫属。"
敖广怔了怔,摇头道:"决不可能,兰葩小姐如今还昏迷未醒,而且以她的武功,无论如何也不是庄易的对手。"唐岫儿冷笑一声,道:"兰葩当然不是对手,但她的主人就难讲得很了。"
敖广惊道:"郁公子?这......这怎么可能?"唐岫儿冷笑道:"郁公子不是自诩湿婆转世,要保护兰葩不受不信神者的伤害么?"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转向卓王孙,见他也不分辩,只对身旁一个杂役道:"你去把那个盛着眼珠的碟子端上来。" 唐岫儿下意识打了个寒战,皱眉道:"你还要弄什么玄虚?"
这时,那杂役已端着碟子上来,双手颤抖,往甲板中间一扔,赶忙躲了开去。碟盖一声脆响,翻在一边,一对小酒盏大的白腻肉球滚了出来。
相思将头转开,轻声道:"真是报应,想不到庄易为了得到不朽的眼睛杀死了阇衍蒂,如今自己的这对眼睛却也被人挖出来,扔在地上。"
唐岫儿不敢看那碟子,只瞥了一眼地上的盖子,上边湿淋淋的还有一道淡淡的血痕,几乎吐出来,强忍着问了一句:"郁公子到底要干什么?"卓王孙悠然道:"尸体正面被钝器重击,骨肉俱碎,但眼珠却是完整的。"唐岫儿想了一下,道:"这有什么,不过是凶手先挖出庄易的眼睛,再击碎尸体的。"卓王孙微笑道:"这至少说明庄易在受重击之前已经死亡或者昏迷。"
敖广恍然大悟道:"的确,据殿下和紫石小姐的证词,庄先生至死没有巨力挣扎或者惨叫过。凶手身法无论如何奇快无比,一击而中,也不至于活活被挖出双眼,被害者却连叫一声也来不及。何况庄先生身上没有别的致命伤或中毒的迹象--那么说来,庄先生被巨力击碎之前很可能先被点穴,或用了迷药。"
唐岫儿道:"庄易就算是先被人点穴或者迷翻,郁公子也不见得能洗脱什么。毕竟,就算将一具尸体毁坏到这个地步,没有极高的内力是不可能的。"卓王孙淡然道:"我不需要洗脱什么,只是想提醒大家庄易还有一个仇家,而且这个仇家的仇人还不止他一个。"
唐岫儿奇道:"你说谁?"卓王孙微笑道:"阇衍蒂。"
唐岫儿怔了怔,颤声道:"你是说他是被阇衍蒂索命去了?"卓王孙笑道:"也非完全不可能。"
唐岫儿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止一个......难道说我们都是?"她猛然想起兰葩阴沉嘶哑的声音--你们都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神判你们全部粉身碎骨于阇衍蒂葬身之处,无一逃脱......
唐岫儿猛地抬头,已是面色如纸:"难道这正是六支天祭的开始?"
众人心中一凛,当日甲板上鸟尸下流淌的血红巨掌似乎又缓缓凸现在眼前。诸神震怒,生灵涂炭,难道这一切,真是湿婆的惩罚?
卓王孙没有说话,只一直注视着死者残缺的左足。
相思低声道:"先生,六支天祭每一个献祭者都会缺少身体的一部分,象征洗刷罪孽。缺少左足的意义就是复仇。"
卓王孙悠然一笑:"我在想,除了符合天祭图以外,这里边是不是还有另外的意思--比如说,"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想掩饰什么。"
第十三章、离鸾不识去凤狂
清晨,大威天朝号一直在无锡港口停泊,补给食水。到了午后,天气又阴沉下来,看来夜间又有风暴。
这几日连续风浪,稍小一点的船只都已入港停开。茫茫大海上只有天朝号一艘客船在风浪中航行。远远望去,一片浓黑的阴云就沉沉盘旋在天朝号上空。几只尸鸠模样的海鸟绕着桅杆厉声嘶鸣着。
自从射杀阇衍蒂那天起,这些食尸为生的猛禽就逐臭而来,仿佛在等待将要来临的死亡盛宴。船舱中也变得阴沉闷热,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臭气。
虽然甲板上发生了一起血案,唐岫儿还是宁愿顶着海风倚在甲板栏杆上透气。然而,不知是否因为风暴将至,扑面而来的海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唐岫儿皱了皱眉,正要下去,鼻端突然传来一股浓郁至极的香气。唐岫儿嗅了一下,喃喃道:"麝香、楠桂、冰片、伽南......谁送了这么多香料来?"就见卓王孙领着步小鸾走了过来。
两人身后跟着一些水手,抬上来好大的一堆箱子。步小鸾欢天喜地地拍着手,这里看看、那里闻闻。
卓王孙笑道:"这下附近几省的香料都给你搬回来了,你还不曾说忽然要香料做什么?"步小鸾含羞一笑:"我是看小晏哥哥身带香气,觉得好有趣,于是也想弄点来玩玩呢。"
卓王孙微笑道:"要不回头做几个香囊,带在我这冰雪玲珑的妹妹身边,才更当得起这‘馨明’二字。我们可以跟小晏打一下商量,就让他将这封号送了你如何?"步小鸾认真道:"只怕这是他爹爹给的名字,他不肯呢。"卓王孙淡淡笑道:"别人他自然不肯,若是我这天仙一般的妹子来求,天下又有谁能真的拒绝呢?"
步小鸾还未作答,就听甲板上又是一阵嘈杂,敖广也循香而来。一到便大笑道:"江南郁家的子弟,果然豪奢冠于一时。老朽也是见过世面的,可是像郁公子这样,香料一用就是几车的,老朽可从来没有见过。"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既然敖老板如此说,郁某就将香料送给敖老板如何?"敖广手中金拐顿了一下,喜道:"公子此言可是当真?如此多的香料,老朽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礼,叫老朽怎么敢当?"
卓王孙转身对步小鸾道:"你需要些什么,随便拣了吧。船头风大,不要多呆。"步小鸾看着一船的香料箱子,眨了眨眼睛,摇头道:"这下我这可不知道该拣些什么了。"卓王孙拉着她的手,走到香料堆里,一面拣一面道:"麝香、伽南、琳杜......好了,这些香料足够你用三五个月的了。敖老板,财神爷来了,还不赶紧抬回家去?"
敖广一叠声道:"来人!赶紧抬到货舱去!来喜,赶紧去多叫几个人来!都给我搬进去!小心点!这些香料比金子还贵,一点儿都不能落!"
却听后面一人冷冷道:"财神爷虽然是你的财神爷,但却是我的瘟神爷。"敖广一愕回头,就见唐岫儿含了一丝笑容,倚着栏杆而立。不禁皱眉道:"唐大小姐又有什么吩咐?"
"我的礼物都放在货舱中,若是你这般臭气熏人的垃圾也放进去,将我的礼物都熏坏了,叫我送人的时候都带了一股子俗气,可不让人小瞧了我唐大小姐?我只告诉你一遍,若是你一定要将这些破烂运到货舱去,那我可以保证," 唐岫儿重重道,"这些香料的主人就该换个脑袋了!"
敖广手上金拐哆嗦了一下,想起唐门暗器的阴狠霸道,强压怒气道:"姑娘不让我放到货舱中,那应该放到哪里去?"唐岫儿笑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它们,当然是堆到你的房间里。最好就堆到你床上,让你天天抱着它们,岂不是很好?"敖广苦笑道:"这么多香料,我房间哪里放得下?"唐岫儿冷冷道:"房间是小了些,我看这甲板倒是足够大。人家阔气,你倒是让他多送你一点,干脆连这个甲板都堆不下才更好了。"
敖广呆了半晌,终于没将香料运到货舱中,只得指挥几个小杂役用黑帆布将香料遮盖了起来。几乎船上的帆布都用尽了,可浓郁的香气仍然阵阵传出,海风虽然强劲,依旧不能吹散。敖广垂头丧气地坐在香料边上,闻到一阵香气吹出,便是一声长叹:"又是几十两银子的香料没了!什么礼物能比这还金贵呢?唉!"卓王孙看着他俩,只是淡淡一笑。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从楼下传来。却是相思。只见她一手用力捂住眉心,一手扶着舱门,脸色白得可怕,颤声道:"出事了!"
卓王孙上前一步扶住她,道:"怎么了?"相思喘息不定,脸上渐渐涌起两团病态的嫣红,眸子中却透出一种极度的惊恐,喃喃道:"兰葩......"她紧紧握住卓王孙的手,身子猛地一抖,啜泣起来,"她死了,躺在血泊里,脸色铁青,血流了一地,鲜红得好像一只巨掌......"
唐岫儿一声惊呼:"她怎么可能就死了?"
卓王孙冷冷看了唐岫儿一眼,径直带着相思向楼下去了。
当他们赶到玄一房间,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看来在饭厅午餐的客人是先听到动静,已经预先赶到。然而他们似乎都没有感到卓王孙一行人的前来,只静静在门口站成一圈。
房门微敞,里面斜掠过一抹淡淡的阳光,其中飘浮的尘土似乎被突然凝固住了,安静得瘆人。每个人的目光都被牢牢钉在半开的门缝里,脸上的神色剧烈变化着。
房门里边是一片枯朽的白垩色。石灰铺天盖地地布满了房间每一个角落,构成一幅狰狞的曼荼罗。兰葩的尸首就俯卧在无数灰白的烈焰中间,双臂努力往前伸着,姿势有些怪诞,仿佛是一只折翼的飞鸟。
她背脊上没有一寸衣物,甚至一寸皮肤。曼荼罗的纹身已经被整个剥去,刀法惊人的细致--整个巨大的伤口都还保留着一层薄薄脂肪,那些淡黄的脂肪下无数血管像张开了一张细密的网,虽然失去了皮肤的约束却都还完好无损地紧绷着。
无数细小的血流彼此纠缠着顺着她的身体向石灰地汇聚,最后在石灰上伸出一只暗红的巨掌--竟然和阇衍蒂尸体下那只一模一样。
巨掌的旁边,她的头颅无力地偏向房门。额头上被洞穿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整个脸上只剩下一张乌黑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保持着一个极度古怪的表情--无比痛苦,而又无比期待的表情。
大门敞开,晚霞鲜丽的颜色缓缓浸渍过来,驱散了房中沉沉的黑暗。整个曼荼罗变得像一个远古的祭坛,血腥而宁静。一阵微风吹过,漫天的石灰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雪。
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完全毁灭。"这一句话说得极其轻,极其自然,丝毫没有恫吓的意思,但众人只觉一股森寒透骨而来。
卓王孙道:"想不到又要请教殿下。"小晏将目光挪向窗外,突然微笑起来:"郁公子相信天罚么?"
卓王孙还未答话,唐岫儿突然喊道:"不相信,不相信,蠢材才会相信那些鬼话!"小晏回过头来看着她,眸子中只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悲悯,缓缓道:"这是第二界天主对湿婆苦行化身的祭祀。欲洗刷的罪孽是不忠,祭语是完全毁灭。"
唐岫儿身体一抖,突然爆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完全毁灭,说我还是说你们?"她猛地一甩衣袖,手指从众人面前掠过:"武林盟主、幽冥岛传人、还有江南郁家公子,你们到底是想袒护某人,还是真的没有听出她在说谎?"她笑声戛然而止,转向相思,一字一句道,"我记得你刚才说她脸色铁青?"相思一直愣在原处,似乎已经呆住了。
唐岫儿指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厉声道:"她的脸呢?她的脸呢?"相思脸上的神色急剧变化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她突然捂住眼睛,失声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卓王孙上前扶住她,道:"到底怎么回事?"相思惶然抬头道:"我没有说谎。我初见尸体的时候,她脸色铁青,双目突出,脸上还凝结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背后那幅曼荼罗纹身也还在!然而等我叫你们过来,她就已经......"
"这......"方天随忍不住插话道,"我们一听到你呼救就立刻跑过来了,这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吧?"
卓王孙默默看着兰葩的尸体和曼荼罗道场--从兰葩的房间到饭厅再回去,一共也不消片刻时间,凶手如何能在这高手云集的走廊里随便进出?何况就算凶手在尸身旁边,瞬间出手洞穿头颅并不难,但又如何来得及用这样细腻的刀法剥去整幅纹身?更何况满屋曼荼罗道场都是极细的粉末铺成,不要说人,就是苍蝇停一下也要留下痕迹,若此间有人进入了兰葩的房间,又如何可能纤尘不动?
卓王孙对相思道:"你为什么要来兰葩房间?"相思摇摇头:"最近每每有怪异事情发生之前,我就会感到额间刺痛。这一次,我听说兰葩在谢公子的医治下终于已经苏醒,眉心顿时前所未有的痛,我预料到兰葩会有危险,所以赶过去看看她,没想到还是晚了!"
卓王孙点点头,对谢杉道:"谢公子,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兰葩的?"
"午时左右。当时兰葩小姐已经醒过来了,但身体还很弱,于是我让她服了安睡散,然后离开的。"
卓王孙对相思道:"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房间的?"相思疲惫地道:"午时整。"众人脸上闪过一片惊异,似乎听到一件决不可能之事。
卓王孙脸色凝重起来:"你要想清楚,不要记错了。"相思似乎没有发觉周围的异样,摇头道:"不可能记错的,我离开的时候正好更漏滴尽,自动翻转,我看到了。"
唐岫儿突然笑出声来:"午时整?如此说来,郁夫人从自己的房间走到玄一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相思愕然:"什么?难道现在是......"唐岫儿讥诮地看着她,道:"现在是未时。"
相思猛地一怔,猝然合上眼睛,似在问她,又似在自言自语:"怎么可能,我刚刚走过来......怎么可能是未时?"唐岫儿高声道:"刚才船上鸣笛起航,正是未时!全船人皆知,想必郁公子和郁小鸾小姐也是听到笛声,才回来上船的吧。只是这一个时辰......"她目光往相思脸上一扫,冷笑道:"用来走路的确是长了点儿,但是用来布置现场却是恰到好处。"
相思讶然道:"你认为我是凶手?"唐岫儿厉声道:"我只是觉得这一个时辰消失得也太离奇了一点,多少想让郁夫人给大家一个解释。"相思无力叹息一声,低头道:"我也不知道。"
卓王孙将相思拉到身后:"内子可能有点儿受惊过度,也有可能是更漏出了问题。"敖广恍然道:"正是,来人,去郁夫人房间把更漏拿来。"
唐岫儿没有理他,转向杨逸之道:"杨盟主,有一事请教。"杨逸之还在默默看着兰葩的尸体,良久才道:"你要问什么?"唐岫儿道:"就在来去走廊的一瞬间,能将一个人背上的皮肤完整剥下来,再凭空消失在布满石灰的房间里,这样的事江湖上到底有几个人能做到?"杨逸之淡然道:"大小姐既然知道这绝非人力可为,又何必问我。"
卓王孙淡淡一笑,接道:"内子何必编造这种尽人皆不信的谎话。"
"那我怎么知道!" 唐岫儿冷笑了一声,"也许真的是阇衍蒂阴魂不散,借了郁夫人的手将兰葩剥皮,要不然,兰葩半张脸上为什么还在笑?"她本来不过是想骇人听闻,此刻目光不由自主挪到兰葩残缺的脸上,那乌黑的唇黑洞洞张着,似乎真在笑。她猛地一抖,再也说不下去。
第十四章、新血如花谢未央
这时,一个杂役捧着更漏走了过来。他手中那莲盏状的水晶石一半碧绿,一半鲜红,仿佛就要冒出血来,分界处清清楚楚标明:"未时三刻。"
相思上前一步就要将更漏接过来,不防手腕突然一痛。只听砰的一声轻响,一枚精钢制的铁蒺藜落到地上,更漏已经在唐岫儿手中。唐岫儿冷冷道:"这种更漏每隔六个时辰会自动翻转,也就是说,在午时和子时,更漏上方会变成空的。郁夫人也曾亲口说当时看到更漏翻转,这样明显的标志,想来就算郁夫人神智恍惚,也不至于看错。"相思反而平静下来,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反正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唐岫儿却猛地一推房门,道:"我相信你,就是不知道兰葩相不相信你的鬼话!"
唐岫儿推门的一瞬间只觉一股腐朽的石灰扑面而来,全身一阵发毛。眼角余光所及,兰葩血红的躯干在漫天粉尘的空气里显得时近时远。
她也不敢再上前,顺势回头对卓王孙道:"你敢不敢和我验尸对质?"卓王孙淡然道:"验尸的事只怕不该唐小姐过问。"
这时,敖广在一旁笑道:"还忘了告诉二位,不巧的是,这件案子老朽已经通知地方,并飞骑报往京城。大幸的是,赫赫有名的岳大人,就正好在此处办案,想必要马上放下手中的事,赶到船上来,所以尸体和房间应该事先封存,只等岳大人来。"卓王孙看了敖广一眼,道:"难得敖老板如此费心。"敖广笑意更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的事情也不能不替诸位多费点心。"卓王孙点头道:"自从捕神铁恨归隐后,岳大人便号称天下第一名捕,据称手下从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有他来接手,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们在这里多说无益,不如等岳大人来了,我和诸位也好当个证人。"言罢携起相思的手,转身向走廊外走去。
唐岫儿喝道:"慢!"卓王孙也不回头,道:"大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唐岫儿怒道:"尊夫人是本案第一疑凶,岂能说走就走!"她"走"字未落,只见手上青光一闪,数道寒芒直向卓王孙两人当空罩下。当时夜色已浓,走廊上宛如星光漫天而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整个空气都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待定神看时,所有的光芒已如流星一般归于无形。
卓王孙仿佛毫无知觉,右手携着相思往前走着,左手垂下的衣袖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突然他衣袖中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他每走一步,那叮咚声就响起一次,唐岫儿的脸色也就更沉下几分。她刚才一共抛出了二十九枚暗器,这是唐门十三种绝技之一的仲天二十八宿,其中每一枚都可以置人于死地,但只有第二十九枚才是出招者的精神所寄。
那最后的一枚叫做"日轮",相传有无坚不摧的威力。然而,如果"日轮"施展而不能见血,出招者不久必有血光之灾。所以唐门中只有嫡系长子长女才能学习,并且传授时都立下毒誓,不到性命危急时不能使用。然而唐岫儿胆大包天,又技痒难禁,在对阵中早就偷偷将前二十八宿用了几次,不过从没人逼她用出过"日轮",这个誓言也就被渐渐淡忘了。
如今,卓王孙已经抛下了第二十八枚星宿。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卓王孙手上,只见他缓缓抬起左手,上边一点亮光,赫然正是"日轮"。他脚步未停,一扬手,"日轮"便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走廊尽头的屏风飞去。
噗的一声,"日轮"深深没入嵇康的额头。木质屏风竟然如同被洞穿出血,一种妖红的颜色烟花般飞溅开来,瞬间从嵇康前额淌满了整个画面。
那枚"日轮"似乎也染上了妖红的光泽,在屏风四周的夜色里闪烁着微淡的幽光。嵇康抚琴图就在这样的幽光中渐渐消散。
这屏风的真正主人,第二支天祭图终于在众目睽睽下显影留痕!
那枚日轮仍然牢牢钉在画面正中的头颅之上--然而血影变幻,却已不是嵇康的额头,而是第二界天主亚恭曼罗的额头!
亚恭曼罗生着五对犄角的肩上顶着一颗巨大的牛头,头顶长长的棕毛披拂及地。它的身体出奇纤瘦,宛如一个常年多病的少女,再加上伏跪的姿势,让人几乎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它只有头颅和一双巨掌。
它血红的手掌宛如一双羽翼,从五对犄角中伸展开来,一手举过头顶,凌空结着手印;一手漆黑的指爪如钩,鲜血淋漓地塞入额前巨大的血洞中,爪心赫然就是那颗"日轮"。
暗红微光若暗若明,那只手掌青筋暴起,仿佛还在不断向颅脑内抠挖着,似乎要让这个血洞越扩越大,布满全脸。他的脸上剩下的唯有一张咧开的大嘴,带着痛苦谦卑的笑。仿佛它所承受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抵赎。
--对万劫不复之罪的抵赎。
它身后烈焰拥裹的曼荼罗仿如欲海翻腾,万千献祭者残缺的头颅就在火焰中攒动、沉浮。万千张嘴唇都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他们恐惧、绝望而又虔诚、欣喜地期待着。期待着湿婆神圣的惩罚。
众人屏气凝神,在这画前心动神驰。兰葩的尸体在最后一抹晚霞映照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嫣红。
"我额上的宝石和背上的纹身,都是神的恩赐,仅有它能荣耀我的躯壳。只要我的生命还在延续,它就将与我同在。
"没有人能强迫我放弃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大神亲自收回这一恩赐--那也意味着将同时收回我罪恶的生命。"
难道真的是湿婆大神亲自从烈焰中走出,从容取回了他赐予的宝石和纹身?或者兰葩也如画中的亚恭曼罗,用身下那只鲜血之手洞穿了自己的头颅,再含笑将宝石和自己罪恶的生命一起奉献到祭坛之上,供奉湿婆大神那伟大的苦行化身?
这时从甲板上刮来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呛人的石灰漫天扬起,仿佛扯开了一张死灰色的巨网,要把一切都卷归大海!
窗外是风暴前极美的傍晚,恐怖异常,也美丽异常。彤云低低压在怒涛汹涌的黑色海面上,更高一层的天空断出无数裂痕,从四面八方相对着飞驰,撞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声凄厉的鸟鸣从不可知的地方破空而来,似在高不可见的天边,又似在深不可测的海底--又或者只在人们的意识之中。
众人仰起头,目光茫然地滞留在瑰丽而苍凉的天空里,全身瞬间被一阵致命的虚弱笼罩了。
再现六支天祭,六界天主便可以超生往世。
阇衍蒂化为神鸟,复仇于大威天朝号上空。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神的处罚?
那么谁会是下一支天祭的祭品?
那夜,海怒巨浪,天震雷霆,大威天朝号也不得不在一个小港口紧急停泊。破晓不久,却传来一个消息,天下第一名捕岳阶已经连夜上船。
卓王孙和相思是岳阶最先要见的人。
当卓王孙来到玄一房间的时候,只见地上趴着一个矮矮胖胖的老人,手里按着一张白纸,似乎正在描摹地上残存的曼荼罗,他花白的头发十分凌乱,里边湿淋淋地似乎还残留着清晨风露。
卓王孙还没进去,岳阶已经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用力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卓王孙一会儿,又不合时宜地哈哈一笑:"想不到江南郁家九世望族,富甲天下,如今又出了郁公子这样的人才,真是......呵呵,在下岳阶,受上头差遣,前来查案。"卓王孙微笑见礼道:"九皋鹤鸣,声闻于野,岳大人德艺俱泰,连郁某布衣之人,也是久仰风仪。"
岳阶止住笑,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敢问郁公子,尊夫人的供词难道不令人难以置信么?"卓王孙淡然道:"其中缘由正要请教岳大人。"
岳阶被他一句话给推了回来,道:"好。"他这才将目光转向相思,道:"郁夫人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如何肯定当时兰葩已死?"
"她脸色铁青,身下似乎流了无穷无尽的血,而且连她鼻翼旁的石灰也丝毫未被吹动。"
岳阶看了看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捕捉出什么:"那么郁夫人又如何肯定那人就是兰葩呢?"相思道:"她的脸就偏向门口,我看得一清二楚。"
岳阶隐秘地一笑,转而对卓王孙道:"然而后来那具面目毁坏的尸体,郁公子又能否肯定她就是兰葩呢?"卓王孙悠然道:"所以还要等岳大人让我看过尸体。"岳阶似乎有些期待,道:"以郁公子的眼力,大概可以确定这尸首的身份。"
卓王孙来到屋角,岳阶将一张白布揭开,卓王孙看了一会儿,道:"是。"岳阶眉头一皱,不由提高了声音:"尸身已血肉模糊,郁公子如何肯定?"
"她右腿上有一条伤痕。受伤时应是半月前,不可能在船上伪造。"
岳阶又低头翻检了一下尸体,叹了口气道:"郁公子果然好眼力,这条伤痕的确应是半月前的,想来当初伤得不轻。"卓王孙看着他失望的神色,道:"岳大人是怀疑有人挪动交换过尸体?"
"不错,我一开始的确这样想。因为要在片刻之间剥去一张纹身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交换尸体所需的时间就短得多。"
卓王孙摇头道:"然而,要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挪动两具尸体也根本就不可能。"岳阶敲了敲自己的头,道:"不错,何况如果有人挪动过尸体,现场必然留下痕迹,然而满屋曼荼罗石灰却纹丝未动。所以如今我只能认为郁夫人看到的不是真相。"卓王孙微笑道:"难道岳大人也相信这是神鬼复仇,或是有人用了幻术妖法?"
岳阶冷笑了一声,道:"郁公子,在下办案几十年,日日与尸骨凶犯为伍,不少案子都诡异离奇,仿佛是神魔所为,但是追查下去,却都是有人在故弄玄虚。想来人远比鬼怪更加可怕,因而那些怪力乱神的言论,岳某从未放在心上。"
"可现在岳大人的全部所得也只是‘人力不可为’几个字罢了。"
岳阶顿了顿,缓缓道:"是。"他转身向门外的屏风走去,道:"在下虽然暂时还查不出两件案子的真相,却可以尽力避免下一桩血案的发生。"他来到屏风前,拨出随身匕首,道:"既然古画上预示了受害者惨死的样子,我倒要看看这后边五幅图到底是什么。"言罢用力往第三幅图上一刮,但是涂料黏得甚紧,哪里分得开?
卓王孙叹息一声:"只怕你预先知道了受害者死时惨状,还是无法阻止凶案的发生。"
正在这时,岳阶全身一震,如蒙电击。他望着自己的右手,手上已然是一片血红。一屏惨红的汁液淋漓而下,滴在他脚上。他丝毫没有躲闪,只怔怔注视着第三幅屏风。
片刻之后, 第三支天祭图宛如示威一般,已然显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幅天祭图丝毫也不血腥,反而美艳无比。
巨大的曼荼罗全由红莲构成,一位美丽的女童额涂丹砂,单腿立于莲蕊之中。她一手在头顶上如花展开,结着密印,腰身后仰,双目轻合,笑容中一派天真,宛如一朵未开之花,久待甘露。
女童身形虽然十分小巧,身姿却极度舒展,腿臂柔曼,如在舞蹈。而唯一的舞衣,就是围绕在身旁的熊熊烈焰。绯红的火焰,充满这莲花世界,宛如铺开了一地彩虹。
这是第三界天主向湿婆六大化身之一、舞蹈之神的献祭。祭品是第三界天主维莎楼燃烧的身体与灵魂。
岳阶定下心神,沉声道:"这一次是提前展示了古画,并且还用图预告了杀人时间,"他指了指画面一角扭曲的血红字迹,"明夜子时。从这些暗示中,在下大致可以猜到凶手应该在几人当中。
"兰葩一案虽然扑朔迷离,但是庄易一案却多少留下些线索。" 岳阶眼中透出两股犀利的光,"那就是凶手是武功极高之人。"
卓王孙笑道:"这艘船上高手本已不少,如今似乎还要再加上岳大人。"岳阶沉下脸道:"郁公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这艘船上能够做成庄易一案的绝对不出三人。杨盟主,馨明亲王,还有......"他脸上又浮起一抹隐秘的笑意,缓缓道,"就是你,郁公子。岳某斗胆想请三位明夜子时之前到岸上游玩片刻。"
卓王孙笑道:"我倒是闲人,可不知另外两位是否赏脸。"岳阶冷笑道:"那两位的大驾岳某当然请不动,不过郁公子出面就不同了。"卓王孙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岳阶又道:"还有一事,如今已是初夏,两具尸身要尽早处理。郁公子是船主,不知贵船上有哪间空房可以先停一停,待天气好转再行海葬。"
卓王孙思索一下道:"黄二。听内子说那里本就停了一具棺材,看来倒是合用得很,就是不知给哪一位用更好。"
"棺材?"岳阶皱眉道,"这天朝号上怎么会有棺材?"卓王孙笑道:"本来是没有的,可这船上死气太重,慢慢也就生了出来。"岳阶只当他在说笑,谁料当黄二门打开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句话很有道理。
房里不仅生出了棺材,而且还不止一具。
七具棺材摆得整整齐齐,头两具已经揭开了盖子,像一双空空的巨眼,古怪地张着。
第十五章、万花经雨转春色
次日雨夜,大威天朝号抵达广州港。
广州本是烟花鼎盛之地,士女繁华,舟车辐辏,百货俱集。然而此刻,港口长长的海岸线上竟然一盏灯火也看不到,一座阴沉的城楼孤零零立在海边的夜风中。浓黑的雨云宛如一面丧旗,在港口上空缓缓拂动。无数面苍白的船帆就在厚重的夜色中随波沉浮。夜雨打在那些船帆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切事物都在这无边无际的响声中渐渐腐败。
天朝号微微震动了一下,已抛锚入港。船舱里每间舱房都紧闭着,走廊里只有几支微亮的蜡烛在风中挣扎。
相思持着拜帖,忐忑不安地站在地字二号房门口。
门没有关,微启的门缝中透出隐约的烛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乐声。
那乐声极细,仿佛来自一个辽远而熟悉的地方,宛如一件往事已被忘怀多年,却总留着一丝欲罢不能的因缘。
她的手刚一触到门环,指尖突然传来一种奇特的感觉--感觉自己是要探望一个阔别多年的好友,于是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屋里的光线暗淡,微红中带着一抹陈旧的金色。她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抬头,内间的窗边,小晏面海而立,手中捧着一件紫色的乐器。
海面上浓紫的波涛轻轻拍涌,新月落日同时悬浮在海天交际之处。小晏闭目而立,衣带在日月的光晕中缓缓飘扬,天地间最后的点点幽光都被晚风汇集到他身上,奉持着他肃穆的身姿,一如奉持着大海中神的倒影。
一团硕大的紫云缓缓从天际飘来,在靠近他身边的一瞬突然散作漫天飞花,纷坠如雨,有几片就轻轻停栖在他的袖上。再看时,那些竟然是一群紫色的蝴蝶。
小晏面对蝶群,袍袖舒展,双手合于胸前,左手结智拳印,右手结法界定印。那些紫蝶顿时悬停在空中,在他身边围成一晕光环,如顶礼膜拜一般,上下飞动,蝶翼不住开阖。
小晏的双眼突然睁开。一只巨大的紫蝶从光环中脱颖而出,沉到他手中。蝶翼上紫光欲流,震颤不已,其间竟然伴着一种奇异弦音,凄怆无比,仿佛在顾怜天地间一切有情,又仿佛悲叹六界中一切罪恶。
小晏轻轻将双手合拢,一团氤氲紫气便将蝴蝶包裹在他手上。他凝视着手中的紫蝶,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
这一笑,沉沉的夜色仿佛为一种不可见的光芒打开。天地如久沉古潭,仿佛已为他等候了千万年,如今终于涣然开释。相思似乎已看得痴了。
突然,那只紫蝶双翼上寒芒一爆,如离弦之箭向她冲来。相思讶然抬头,紫光已到眼前,慌乱中正要躲闪,只听小晏一声轻喝:"别动。"猛然间,他一袭紫衣宛如张开了一团氤氲的祥光,将她包裹起来。
相思惊魂未定,小晏已经松开她,道:"情急之下,恕我冒犯。"左手食指上一滴鲜血,宛如凝在白璧之上。
他神色淡然,俯身拾起地上的紫蝶。那只蝶双翼铺开,已经死去。一点鲜血,在那淡紫的珠光上来回游走,似乎是紫色莲花上一点绯红夜露。
相思被这种诡异之美惊得说不出话来。小晏看着她,缓缓道:"只有在死亡时才是最美丽的时刻。天地间一切生命都是如此。"相思心中一动,过了好久才歉然道:"一时唐突,害死了殿下的心爱之物,实在......"小晏微微摇头:"我无所谓心爱之物,它们只是有用之物罢了。"
相思看着那弱不禁风的蝶尸,疑惑道:"殿下用它们来......"小晏叹息一声,道:"杀人",随即将手中的蝶尸轻轻托出窗外。
相思猛然回想起那天夜晚在半身白衣人脖子后看到的那道紫光,心中一凛,道:"难道......"小晏微叹道:"风冥蝶齿利如刃,咬破肌肤后立刻吐丝于创口,蝶丝内含剧毒,随血攻心......只不过伤人者终自伤,它吐丝后也会立即死去。"
相思皱眉道:"那你的伤--"
"我是自己刺破手指,引它吐丝而亡,否则冥蝶之毒,无药可解。"
相思释然道:"幸好如此。不过方才殿下那声‘别动’又是什么意思呢?"小晏向相思走去,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她身后,道:"这一只不是普通冥蝶,而是诸蝶之母,能吐出伤人的蝶丝。前几日,我的母蝶无意中遗失了,刚才现在才重新养成。因为时机重要,所以知道你进来了,我也没有停止。只可惜它刚刚出世,竟突然攻击你,我才不得不将它杀死。"
他语调轻描淡写,相思却很是内疚:"殿下费尽心力,大功告成之日却遭此变故,我......"小晏淡然道:"夫人何必自责。我只是担心它在飞动时已经吐丝,怕夫人躲闪之中无意撞上。"他一拂衣袖,指着相思身后。
相思讶然回头,眼前似乎什么也没有,又似乎浮着一丝秋夜月光。
小晏取下一枚青玉指环,略一抬手,指环画着一道青光,向那丝月光缓缓飞去。青光从白光中无声无息地穿过,一声脆响,指环锵然落地,已被从当中分成了两半。那道月光只微微动荡了一下,仿如有水滴迅速游过,又立刻消逝得了无痕迹。
相思脸色微变,道:"殿下的蝶丝,当真是天下无双的利器。"小晏摇头道:"天下无双者,最终是自己的修为,不是靠这蝶丝‘尘音’可以得来的。"他抬头一笑道,"难道夫人听不到蝴蝶是有歌声的。"
相思一怔。世上有蜂鸣鸟唱,可蝴蝶却没有声音。蝴蝶为了那优雅的舞姿,只能缓缓振翅,于是也就永难出声。
小晏看着她,眸子中又凝起一点笑意:"蝴蝶是有歌声的,只是凡俗之人蔽于声色,所以才听不到。"
相思回忆起方才母蝶在小晏掌心中敛翼时发出的那种幽咽弦音,心中一震,随即释然笑道:"高山流水,为知己者歌。冥蝶得到殿下这样的知己,也可谓死而无憾。"
小晏的微笑却渐渐冷漠下来,道:"冥蝶生性温和,不经主人役使决不会擅自伤人,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攻击夫人?"相思觉得他语音有些异样,讶然抬头,正碰上他的目光。一阵刺骨的寒气就从他深不可测的双眸中透空而来。
相思茫然地看着他,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一种极度荒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冰封、灭度,又重生过了,而自己却仍在空寂无人的雪原上做无奈的看客。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什么,慌忙出声:"殿下,我前来是为了送一张拜帖给你。"小晏猝然合眼,相思只觉身上那种沉沉的寒意顿时消散,心中也瞬间归于平静。
只听他道:"请转告郁公子和杨盟主,今夜子时之前我一定会下船拜会二位。"
夜雨更疾。
波涛怒涌,海天相连,宛如一幅被劣等画师涂坏的泼墨山水。海禁的铜锣一声急过一声,还在大海上航行的几条大船也慌忙入港,偌大的码头顿时凌乱不堪。
杨逸之的房间却十分整洁,整洁得有些空,连一点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桌上只一坛酒,已经半干。相思倚在窗边,微颦秀眉,看着窗外的暴雨。
卓王孙持着酒盏,叹息一声道:"广州风物繁华,烟花鼎盛,本意今夜邀杨兄同游,赏花踏月,指点风景。不料天不作美,大雨倾盆,一场美事顿成苦差矣。"杨逸之淡然道:"与郁公子同游之时多矣,何必非在今夜?只愿今夜能找出真凶,为郁夫人一洗嫌疑。"
卓王孙悠然道:"不知杨兄是否也和诸人一样,认为内子乃是此案第一疑凶?""不是,"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摇头道,"尊夫人近来真气外泄,内力大损,就是未受伤之前,也根本无力完成此案。"卓王孙笑道:"杨兄果然好眼力,连内子那点薄技也了如指掌。"
杨逸之看着他:"一个人若是身怀绝顶武功,还逃不过在下这双眼睛的。"卓王孙仰头将杯中酒饮尽:"那么杨兄是否怀疑在下?"杨逸之摇头道:"郁公子若要杀人,不必用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
卓王孙将酒坛推给他,道:"世事难料。不祥之物,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何况我辈?" 杨逸之脸色微沉,道:"不管如何,今晚之后船入远海,一月不会靠岸,这是唯一的机会。若凶手真在我们三人中,第三支天祭的预告就会落空。"
卓王孙道:"只怕凶手不在我们三人之中。"
杨逸之道:"其他的人,岳阶足以应付。"
卓王孙把目光投向窗外:"既然如此,戌时将至,我们都该下船了。"
雨夜的广州港显得阴森而狼狈,狭窄潮湿的街道空无一人,街边密密麻麻的两层民居门窗紧闭。酒楼、店铺的幌子、灯笼早已收起,连备用的气窗也用粗大的十字木条牢牢封死。放眼望去,整个城市笼罩在浓黑的雨色中,宛如一个就要沦陷的堡垒,处处透露出濒死的气息。
一声凄厉的更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只恶狗似乎受了惊动,发狂般吠叫起来。瞬间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满城都是犬吠。相思不由自主握住了卓王孙的手。
卓王孙抬头看了看死气沉沉的夜空,道:"看来非但是游览风物,就是要求一席避雨之处只怕都不容易。"杨逸之站在雨中,冷冷道:"不必,请郁夫人到屋檐下避雨,我们就在这里等。"
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盏灯笼。红光在风雨中晃晃悠悠,后边跟着一串脚步声。一人粗声喝道:"什么人?"
透过摇曳的灯光,雨地里站着两个巡夜。他们手提着灯笼快步走来,两人虽然撑着雨伞,身上的官服却已湿透。前边那个提起灯笼,虚眼向卓王孙这边张望,后边的那个嘴里骂骂咧咧,不停拉扯着手中的铁索。
相思透过蒙眬雨色,恍惚看见铁锁的那头还铐着一个人。那人也不理会巡夜的催促,只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身后,还不时抬起手打个哈欠。
为首那巡夜见三人没有回答,又提高了声音喝道:"什么人!"卓王孙答道:"外乡人。"
"有夜行令牌吗?"
"初到贵地,没有令牌。"
后边那巡夜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老大,今天运气好,又抓住三个,看来这雨没有白淋。"前边那个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现在倭寇扰事,本省海防告急,所有夜行人都必带令牌,你们三位没有,就跟我衙门走一趟吧。"卓王孙微笑道:"到县衙做客,倒是比在大街上淋雨好些。"那巡夜一面抖着锁链,一面嘿嘿阴笑道:"这位朋友倒是想得开。不错,等到了县衙,我们那帮兄弟必定拿出全副手艺,好好招待三位,尤其--"他嘿嘿一笑,指着相思道,"尤其是这位姑娘。"
杨逸之微一皱眉道:"郁兄,惊扰地方终是不妥。"那巡夜上下打量着杨逸之,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回头道:"还真拿出贵客的架子了。老大,你看这两人莫非被雨给淋傻了?"
"的确是淋傻了!"从两人身后传来一声长叹,声音不大,但在狂风暴雨中仍是清晰至极,倒吓了两位巡夜一跳。循声看去,居然是锁链上拴着的那人。
两个巡夜一愣,为首那个挥起灯笼向那人脸上照去,骂道:"找死!"
灯光下,只见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不仅年轻,而且相当英俊,一身白衣已经湿透,却仍能看出质料的华贵来。那人又打了个哈欠,眼中的神光却渐渐明亮起来,似乎看到了什么很感兴趣的东西。
他注视着卓王孙和杨逸之,缓缓道:"两位看来也是雅人,却偏偏不做雅事,真是可惜,可惜。"卓王孙微笑道:"雨夜之中,何来雅事?"少年叹道:"风雨之夜,当然更要歌板红牙,夜光美酒才可以消乏解闷。"卓王孙笑道:"如果阁下有一处歌板红牙的地方,我们当然愿意前去拜会。"少年眼睛又亮了几分:"那两位不妨立刻就跟我走。"
那两个巡夜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后边那巡夜突然大笑起来:"去哪里?鬼门关么?"那少年皱着眉摇头道:"万方衣冠朝脂粉,花间酌酒不独亲。我要带两位公子去的地方,乃是天下第一风流快活的去处,你们这些俗人又哪里知道。"
杨逸之冷冷看着他,卓王孙却微笑道:"莫非是万花楼?"
顾名思义,万花楼当然是有无数鲜花的地方。据说万花楼所在的万花谷花团锦簇,四季如春,而且那里还有比鲜花更诱人百倍的东西--一百八十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这一百八十位女子各以一种鲜花为名,个个倾国倾城、色艺双绝,而且传说她们的房中秘术亦是天下无双。
然而,那两个巡夜听到"万花楼"三个字时,脸上的表情却像见了鬼一样。为首巡夜目不转睛地看了那少年一会儿,道:"你去万花楼干什么?"
"去万花楼当然是找认识的姑娘。"
那巡夜突然冷笑两声,道:"我看你是去找死。"那少年打了个哈哈,道:"就算是牡丹花下死,也比被两位拖着四处淋雨要好。"
为首那巡夜冷笑道:"万花楼现在姑娘却没有,孤魂野鬼倒有不少,不知道有没有几个是你认识的?"
第十六章、秋坟犹似郁金堂
上个月十五,花好月圆之夜,前往万花楼的恩客自然也就特别多。
然而次日凌晨,雕梁画栋、藻麝涂椒的万花楼竟然如同传说中的狐媚之宫,随着早晨第一道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休说那些珊瑚碧树、红罗紫帐,就连一片瓦砾都没有存下。只有上百具尸体摆在荒坡之上。
妓女和恩客们的尸体有坐有立,栩栩如生。恩客们穿得整整齐齐,各种华丽的袍子和珠宝在朝阳下闪闪发光,而那些女子却都一丝不挂。她们有的躬身侧坐,十指分拂,似乎还在抱弹琵琶;有的手握空拳,送到唇边,似乎正要畅饮;有的仰卧在男子怀中,贴身迎凑着,甚至还保持着男女欢合的姿势。尸体脸上的笑容或娇嗔或妩媚,仿佛是在一瞬之间,凝固在最美丽的刹那,看去依旧无比动人。
四周万种奇花异卉似乎开得更艳。青绿的坡地上触目皆是雪白的肉体,宛如一群炼狱雕塑,又宛如一幅铺开的密宗欢喜道场。
然而当官差赶到万花谷,那一百八十具裸女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恩客的尸体被凌乱地垒在一起,远看过去,像在荒坡上建了一道五颜六色的人墙。而唯一看到过那欢喜道场的老樵夫报完案就已经疯了。
此案一出,京师震动。嘉靖帝指派了钦差,赶赴广州调查此事,一个月来却毫无头绪。现在附近几省百姓谣言纷起,万花楼几乎已成鬼门关的代称。
而那少年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他淡然道:"那些庸脂俗粉活着也只是弄脏了万花谷。如今妖瘴既清,仙子降世,万花楼已经换了新主人。"说着,那少年对卓王孙两人一抱拳:"不知两位是否肯屈驾去万花谷走一趟?"卓王孙笑道:"未入仙源,便蒙仙使邀迎,真是求之不得。"
那少年大喜,就要往这边走。为首巡夜高声喝道:"慢着!你口口声声说认识万花楼新主人,莫不是和这桩血案有关?李霸,把这些人全部拿下了,带回县衙好好拷问!"后边那巡夜答了声是,一手一抖铁链,一手从腰间抽出水火棍,劈头盖脸向那少年砸去。
那少年身形一展,只听"锵"的一声,铁索已断为两截。那巡夜大惊,水火棍举在半空就再也劈不下去!那少年微微冷笑,一顿足,身子飞一般往左掠去,手肘正好撞在为首巡夜的小腹上。那人一声惨叫,全身顿时缩成一团,手中灯笼飞了出去,在雨地里转了几圈就熄灭了。黑暗中就听两声闷响,两个巡夜重逾百斤的身体竟然被斜斜抛了出去,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那少年若无其事地从地上拾起两把雨伞,抖了抖,一把递给相思,一把自己撑着,回头对卓王孙和杨逸之道:"两位可以跟我去万花谷作客了。"
万花谷离港口还有相当路程,幸喜四人脚程都快,不一会儿只见两旁景色越来越荒凉,似乎已远离了人烟。
又过了一会儿,道路一转,远处现出两道断崖来。崖上树木繁茂,在狂风中摇曳呼啸,两道断崖中间隐隐透出一条羊肠小道,浓重的雨气就从小道深处蒸腾而出。
那少年放慢了脚步,转身微微一笑,道:"几位觉得万花仙谷的景致如何?"看他表情,俨然不是指着一处狰狞阴森的荒谷,而是向客人夸耀新落成的辉煌苑囿。
卓王孙笑道:"果然有趣,比那些花红柳绿的地方有趣许多。"
那少年哈哈大笑,这时一道闪电猛然破天而过,刺目的白光中那少年雪白的身影一闪,四周随即又被沉沉的黑暗淹没。
隆隆雷声夹杂着他笑声的回音,在山谷上方回荡。而那少年已经无影无踪。半空中一柄撑开了的雨伞兀自在大风中回旋着,越飘越远。
无边无际的雨水宛如一幅围帐,迅速合拢来,将三人的视线隔断了。相思努力睁大眼睛,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然而卓王孙和杨逸之已不约而同纵身跃起,相思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跟在后面。
还不待第二道闪电出现,三人已来到谷中。谷中空空荡荡,不要说屋舍楼台,连一方藏身之处都没有。
山谷的正中是一道缓坡,斜斜地延伸上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遥远的天边不时投来雷电之光,在荒坡上映下圈圈光影,让人不由联想到这里曾经摆布着的一百八十具雪白的肉体。而坡脚处是一片花墙。数万枝名花已落光了花叶,宛如从地下伸出的一枝枝枯手,狰狞地横挡在三人面前。
相思讶然抬头,只见那白衣少年就站在花墙的另一头,微笑看着她。暴雨从他精致的脸上流淌而过,而他依旧在笑,似乎毫无知觉。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人的身材相貌都和他一模一样,全身却笼罩在一层黑色之中,电光映出他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就像是想哭。
他和那少年一哭一笑,并肩站在雨夜里,仿佛原本只是他的影子,却被刚才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
相思被这种诡异的景象惊呆了,她脸色苍白站在雨中,手里的雨伞缓缓坠落在地上。
两个人突然向卓王孙他们躬身一礼,向缓坡的尽头伸出手去,齐声道:"万花谷黑白仙使恭迎两位大驾。"
缓坡的尽头隐隐有些幽光,又似乎没有。这两个人一黑一白,一哭一笑,热情而谦恭地邀请着,姿势却僵硬得古怪。
杨逸之冷冷一笑,对那少年道:"他是你的孪生兄弟?"那少年没有抬头,笑着答了声"是。"
相思止住颤抖,截口道:"你们在这里装神弄鬼,到底有什么目的?"那少年叹息一声道:"月黑风高,仙使远迓,这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并臻,也不知花费了我兄弟多少心血。几位不赶快进万花楼与我家仙子寻欢作乐,却在这里刨根问底,未免也太不解风情。"
卓王孙突然笑道:"我们正要求见那位仙子。"那白衣少年道:"仙子当然不会住在地上。"他伸手一指坡顶的微光,诡笑道,"她在地下。"卓王孙点点头,叹道:"原来这位仙子将整个万花楼都搬到了地下,怪不得官府找遍广州城也找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
那少年笑道:"好在我家仙子会五鬼搬运之术,才能在一夜之间,将万花楼数重楼台完好无损地挪到地下。"
相思疑然道:"她在地下做什么?你又在大街上干什么?"
那白衣少年笑道:"万花楼是妓馆,而我们兄弟两人就是大家通常所谓的龟奴。"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居然不卑不亢,似乎在说着一件极其体面的事情。
卓王孙突然道:"现在万花楼里有多少仙子?"
"仙子当然只有天上地下、无双无对的一位,"白衣少年眨了眨眼,道,"只要两位公子见到我家仙子,就会知道别的女人都是地上的烂泥。"他说着,转身往谷外走去。那黑衣少年也一言不发地跟着。
两人一面走着,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在风雨声中依稀听出竟然是《往生咒》,似乎他们已将把卓王孙一行当作死人了。
坡顶架着一柄雨伞,下面有一盏灯笼。刚才的微光就是从这盏灯笼里发出来的。旁边不远处是一个洞穴,用于掩饰的草皮泥土都堆在一旁,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已经揭开了,里边黝黑的洞穴寂静无声,仿佛是一只盲目的独眼,失魂落魄地张着。
相思望着洞口,有些犹豫。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你留下?"
相思望着他,突然有了勇气。的确,只要在卓王孙身边,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去不得的?她咬了咬嘴唇,道:"我跟你们去。"
地洞下是一条曲折狭长的走道,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用手触到墙壁才能知道自己的位置。潮湿的石壁散发着霉臭腐败的气息,让人想起墓室。
走道的顶部非常矮,三人必须弓腰才能通过。而且那些石板似乎都陈旧不堪,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下来,冰凉的液体就从头顶的石缝中不停滴落,打在脚下的石板上。湿滑的石壁把这种轻微的滴水声扩得无比巨大,似乎四面八方都是回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道猛地一个急转,眼前的路似乎开阔了些。不远处隐隐有些灯光,似乎大门就在眼前。杨逸之却突然止步道:"慢!"相思吓了一跳,道:"杨盟主有什么发现?"
杨逸之伸手扶着石壁,缓缓转过身去,道:"不是这条路,有岔路。"他在石壁上寻探了片刻,果然发现另外三条岔路。那三条岔路看来比来路更加黑暗狭窄,曲曲拐拐,也不知通向何处:"这些应该是墓主为了防止盗墓者而修的复道,选错了就会走上歧路,在同个地方无休止地绕下去,而且还很可能遇上机关。"
相思惊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走?"
杨逸之没有回答,转身用手在石壁上丈量着,他突然住手,挥掌往顶壁交界处一击。轰然一声巨响,那块石壁的上端整个粉碎,而周围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块居然丝毫未受震动。杨逸之轻挥衣袖,将石屑拂开。石壁里边居然还嵌着一块小石碑。
黑暗中,杨逸之手指缓缓在碑上一拂,道:"上边有一个左向的箭头,刻着:‘此石至金刚墙前皮三百十六丈’。"
相思疑惑道:"墓主刻这样的石头,不是为盗墓者指明方向么?"杨逸之缓缓道:"古墓中多有后死合葬者,工匠为了预备封埋之后重开墓室,才秘密留下这个标志。"
卓王孙笑道:"看来杨盟主对这种地形相当熟悉,难道以前曾经在古墓中住过?"杨逸之顿时住口,加快了步子向左边岔道走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红光。光线也不是很强,然而在黑暗的墓道里呆得太久,这些红光显得十分刺眼。过了一会儿,一道长长的石阶渐渐清晰。石阶的尽头赫然是一面几丈高的金刚墙。
墙顶饰着暗黄色的玉石,墙身自底及顶布满了一种古怪的文字。檐楣上雕饰着十八只造型古异的怪兽,半身犹在墙中,首爪却已破壁而出,爪鬣飞扬,森然相向。
卓王孙道:"看来这座古墓应在盛唐之际建成,距今已有近千年,那万花楼的主人一夜之间重启此墓,实属难能。"杨逸之点头道:"的确难能,但终属人力可及。"
三人来到墙前,仔细看去,光滑的墙身下部有一个不显眼、呈山字形的痕迹,里边的石块好像有松动的迹象。
杨逸之道:"宫门应该就在里边。"他曲指一扣,两块巨石轰然作响,缓缓向后移开。九十九级石阶之后,一座高大、神秘的白色石门便出现在眼前。石门浑然一体,毫无雕饰。左右各有一只巨大的青铜怪鸟,鸟嘴中吐出两轮妖红的火焰,鸟腹鼓胀,里面似乎装着上千斤灯油,看来是守墓的长明灯。
赤红的石门上挂着许多小牌。有翡翠牌、金牌、银牌。那些写着牡丹、玫瑰、杜鹃等牌子全都被一根赤红的丝线倒悬了起来。在诡艳的火光下,仿佛一具具被倒挂在血海中的尸体。
只有一面木牌规规矩矩地悬在最顶端,宛如一个骄傲的君主俯视着脚下的奴婢,漠视她们的垂死挣扎,颤抖乞怜。
上边也写着一种花名。曼陀罗。
摩诃曼陀罗。
第十七章、美人殷勤问棋典
曼陀罗而不是曼荼罗。
曼荼罗是此刻正在大威天朝号上鬼魅般出没的神秘道场,而曼陀罗却是一种花。佛光之花。
《妙法莲华经》云,佛成道时,天雨此花,以为供养。摩诃曼陀罗则是曼陀罗花中最美、最具力量者。又可译作天曼陀罗。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这三个字,相思心中还是不由一震:这两种西天之物,是偶然近名,还是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这时,杨逸之用手轻轻一推,偌大两扇石门竟徐徐打开。某种柔软的东西从地宫里飘扬而出。杨逸之挥袖拂开,里边竟挂着一张及地的锦帷。幽风一吹,浓重的脂粉香伴着地底的腐败气息一起扑面而来。
地宫里灯光很弱,却恰好能让人看清附近的陈设。
这里倚壁而建着三层木质楼阁。宇室十分精美,紫帐珠帘,脉脉垂光;花枝雕栏,盈盈缭绕。南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两旁一副对联:"传红叶于南北东西,心随流水;系赤绳于赵钱孙李,情属飞花",横着四个大字:"万花待选"。四周炉烟袅袅而起,倒将这森罗之境也点染出无限春意来。
卓王孙道:"这应当是万花楼的原貌了。看来这一夜移楼之言也并非全妄。却不知这位曼陀罗仙子何时才肯下楼赐见?"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女子妆容不整,礼不见客。贱妾盥洗未竟,还请几位稍候。"声音略有些冷漠,虽不如兰葩那样一闻之下便可销魂,却自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一种仿佛来自死亡的魅惑。
楼上隐隐有水声传来。古墓之中竟有佳人沐浴,不知又是何等风情?
良久,楼上的门轻声开了。淹没在黑暗中的无数支烛台星辰般突然亮起,这座阴沉沉的唐时地宫顿时笼罩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中。
时光恍如猛然倒转,这古老沉朽的地宫已恢复成华丽宫殿。而古墓中沉睡的曼陀罗仙子也已苏醒,她一身盛唐华裳,缓缓从楼梯走下。
只见她酥胸半坦,高盘的云髻上斜插着一朵曼陀罗花,曼陀罗花的颜色和她的衣服一样红,就如同在鲜血中染过。
她怀中抱着箜篌--半张箜篌。蜀桐曲木已残,一头还留着烧灼的痕迹,二十三弦中十一根已断开,宛如被人折断的手臂,无力在空中飘浮。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着怀中的箜篌,脸上带着一种高傲而又冷漠的微笑,深深注目众人。
而看到她脸的时候,相思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她那张美丽的面孔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就算在她微微冷笑的时候,明亮的眸子中也还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任性,仿佛就是大明宫中某位娇纵的小公主,在千年沉睡后被突然惊醒。
卓王孙道:"你就是曼陀罗?"她微微一笑,春水般的妩媚游丝一般从她的笑意中化开,飘飘袅袅,无处不在。只这一笑,她的整张脸立刻变了,变得成熟而妩媚,如同一个风华绝代的名妓,眼波的每一丝轻动,都可以将人送下美色的炼狱。只听她轻轻道:"是摩诃曼陀罗。"
曼陀罗将目光移向卓王孙两人,柔声道:"难道两位来这里的目的,是只愿意站在大厅里么?"莺声婉转,言语中更带上了种说不出的诱惑。还不待两人回答,曼陀罗又笑道,"两位到底是谁愿意和我到内室一聚?当然--"她突然轻笑出声,身姿也越发媚人,"只要两位愿意,一起进来也一样。"
她居然如此直接。相思一皱眉,没想到真有女人能从容转换于公主与娼妓之间,不带一丝做作。不过,也许这样的女人更加诱人。
相思不由抬头去看卓王孙和杨逸之的表情。曼陀罗轻轻掩口笑道:"这位姑娘莫不是也想进来?只要姑娘出得起缠头,就算是女人也无妨。"相思脸上一红,再也说不出话来。卓王孙挥手示意她退开。
曼陀罗转而注视卓王孙,道:"那么公子你呢?春宵苦短,若再推迟下去,岂不辜负这番风月?"卓王孙微笑道:"姑娘的这番风月虽好,就怕到时在下付不起这一夜之资。"曼陀罗又微笑道:"付不付得起,却总要等我开个价钱。"
卓王孙道:"你要什么?"
"要公子帮忙解一局棋。如果解出来了,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她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箜篌,"主人的意思,就是说公子不仅来去自由,而且--"她抬头凝视着卓王孙,轻轻道,"而且我也是公子的奴隶。"
四周的烛光妖媚而柔和,宛如梦幻。卓王孙还未回答,曼陀罗扶着楼栏,轻叹了一声:"不过,如果公子解不出来,就只有永远留在这里陪我了。反正地下寂寞得很,多了几位这般有趣的人物,总是要好过许多。"
留到这里?相思心中一沉,抬头看去,头顶阴沉的巨石和周围雕龙刻凤的楼阁极不协调地拼合在一起,如同女主人阴晴不定的言辞。
卓王孙微笑道:"那么你看我能不能解出?"
曼陀罗低头用袖子托了托腮,一瞬间脸上又流露出少女的天真来,她摇摇头道:"这个我却猜不着了。要不然--几位一起进去,每个人都试试?"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轻笑出声,话外之意却已不言而喻。相思脸上又已经红了。卓王孙居然毫不客气道:"我们正要一起进去,而且还不止。"
这次轮到曼陀罗脸色陡变,她讶然道:"还有谁?""我。"一阵冷香从门口传来,地宫内沉沉死气和脂粉浓香都悄然退去。
卓王孙笑道:"殿下果然还是来了。"小晏也微笑道:"两位相邀,岂敢不来?只是却让在下一番好找。"
一路狂风暴雨,又从狭窄的墓道中搜索而来,而他淡紫色的衣衫依旧如此整洁,甚至连一滴雨水都没有沾染。
曼陀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渐渐恢复了动人的微笑,而且笑得比刚才还要甜。她轻声道:"既然这样,几位就请一起进来吧。"
入了内室,房内陈设愈发华丽雅致,瑶窗篆拂,锦帘珠悬,还有无数翡翠珠玉,就随意堆在屋角,其中每一样都足以炫花人的眼睛。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一处--房间正中矗立着一张很大的石桌,桌上布着半局棋。
说是半局棋,不是因为它没有下完,而是因为它只有白子,没有黑子。这些白子却不是普通的棋子。每一颗棋子上还筑着一个赤裸的美人雕像。
那些雕像加上棋子底座都不足一寸高,密密麻麻摆满了棋枰。其他棋子还未摆上棋枰,就用一根根绯红的丝线系住脚踝,倒悬在一旁的黑木架上。架子顶端燃着一支暗红的蜡烛,血红火光下,那些雕像宴乐欢饮,或坐或立,栩栩如生。只是她们手中的器具都不见了,只保持着空空的姿态。
有的似在抱弹琵琶,有的似要举杯畅饮,有的甚至还笑吐香舌,轻抬柳腰,似乎还在和无形的情人云雨欢会--这不由让人想起,传说中万花谷底那片尸体道场,竟和这棋局一模一样。
万花谷中所有的尸体都不翼而飞,难道......相思猛然想到什么,她抢一步上前,向棋枰伸出手去,却又顿在了半空。她脸色苍白,犹豫了良久,终于一咬牙抓起其中一个--触手冰凉而坚硬。看来这些只是用羊脂玉雕刻而成,只不过特别精巧逼真而已。
相思松了一口气,注视着手中的塑像。塑像上的女子似乎正在宽衣,她一手绾起自己的长发,一手向纤腰探去,似乎在解着看不见的罗带,脸上的微笑依旧妩媚无比。
相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突然,她触电一般将雕像丢开,脸色顿时苍白如纸--那双如丝的媚眼中,竟然还有神光流动!难道这满枰雕像,真的是真人尸体被用法术缩小而成?
曼陀罗轻叹一声,道:"我本以为只有男人才对这局棋感兴趣,想不到姑娘你也一样。"相思深吸了一口气,道:"万花楼的姑娘都是你杀的?"
曼陀罗在棋枰对面那张宽大的胡床上坐下,悠然道:"是。"她回答得如此痛快,仿佛根本不是在讲一桩罪恶的事。
相思注视着她,愤怒渐渐取代了恐惧。她颤声道:"你将这些无辜的人杀了,还把她们临死前的样子做成雕像,日夜相对。难道你没有心肝么?"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看了棋枰几眼,眼中已充满怒意。
曼陀罗静静看着她,良久才长叹了一声,轻声道:"我的心意,凡人岂能明白。世人生来就要受苦,拯救世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慈悲之泪有时是没用的。你知道阿底提的传说么?"
相思顿了顿,道:"死神阿底提?"
"她也是大梵天的女儿,一位美丽而善良的女神,却无可奈何要掌管死亡。每一次她看到人们受苦而死,就会忍不住为流下伤心的眼泪。然而世人还是悲哀地死去。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问梵天为什么偏偏是她要散布这六界厌弃的死亡。你知道诸神之父梵天是怎么回答她的么?"
相思没有出声,曼陀罗嫣然一笑,讲下去:"梵天说,有生就有死,这是轮回的法则。神要维护世界的运行,就必须承担它的法则。最后梵天告诉她,死神是不能流泪的,因为她每一滴同情之泪都会在世间散布瘟疫和新的死亡。从此这位女神就尽力不让自己流泪。"曼陀罗叹息道,"最平凡的人在面对痛苦的时候都有流泪的权力,然而她却没有。她掌管着一切,同时也经受着天地间最终的苦难。"
她缓缓转过头对相思一笑,那笑容清纯得宛如来自天界,没有一点儿世俗的杂质:"同样是拯救苦难,为什么你能理解观世音的慈悲之泪,却不能理解阿底提呢?而且--"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苍凉,"观音置身净土世界,受万民膜拜,而阿底提却生活在地狱黑暗之中,承受着世人无知的咒骂、怨恨。你说,她们谁更伟大?"
相思一怔,一时想不到反驳的方法,忍不住向卓王孙看去,却发现小晏双眼中清光竟一直注视着自己,不由令她全身一凛。
她匆匆回过头,深深吸气道:"就算阿底提是职责所在,可这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曼陀罗的身子微微后仰,眼中的神光深邃而傲慢:"因为我,就是死神阿底提在人间的化身!"她的话虽荒谬无比,但语气中却带有让人无法辩驳的力量。
曼陀罗支起身,走到相思跟前,将滚落在地上的"海棠"拾起,轻轻放回棋枰上。她转过身,眸子中又凝聚起诱人的媚笑:"只顾说话,竟然冷落了客人,不如我为几位公子演奏一曲,就当赔罪。"卓王孙微笑道:"有劳了。"
曼陀罗红衣一扬,已退回胡床上,将半张箜篌竖抱于怀,两手轻轻扶住琴弦,微笑道:"这张箜篌是唐代的古物,一位皇姓乐师曾用它演奏过。据说此弦一动,神鬼夜泣。"卓王孙道:"莫不是李凭?"
曼陀罗笑道:"公子好眼力。"她坐直了身体,轻整衣衫,神色也变得肃穆,突然双手一拨,一曲高亢的弦音顿时充满了整个地宫。
相思皱了皱眉,她万万想不到有乐师竟会作出这样一首曲子,一首几乎完全不成调的曲子。也许是少了十一弦的缘故,这支曲子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只是一堆音符散碎的堆砌着,旋律高低回环,跳跃不定,音节之间似乎毫无关联。然而细听下去,又可以觉察到这凌乱的曲调隐隐透出一种浓厚的杀伐之意。宛如远古战场,征战不休。
曼陀罗两眼直视前方,双手轮拨,越来越快,嘴里反复念着一些词句,似乎正是李贺的《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猛然间弦丝同时发出一声哀鸣,乐声和诗意一起在极高处猝然中断。宛如一个在山巅不倦旋舞的舞者,疯狂燃烧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随着天空中飘落的残叶一起坠地。
四周沉寂无声,万籁俱寂。曼陀罗怀抱箜篌,对诸人颔首微笑,道:"这就是我要的一夜之资。诸位中可有人解出来了?"
难道那些支离破碎的音符中难道藏着什么玄机?
曼陀罗脸上挂着一抹讥诮的微笑,缓缓道:"诸位还有一个时辰。子时一到,诸位就要留在这里陪我。其实,我很想大家能留下来。"
小晏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渐渐移到那盘残棋上,沉声道:"是棋谱?"曼陀罗脸色微变,随即又笑道:"这位公子既然听出来了,就请帮我解开此局如何?"
小晏轻轻摇头,目光又移回相思身上,道:"高手在侧,怎容我班门弄斧?你刚才所奏之曲,将前九十七手棋意藏于音符之中,郁公子又岂能不知?知而不言或许只是觉得此局已了然于心,无须出手而已。"卓王孙淡然道:"在下于棋艺之术,几可谓一无所知,怎堪这句了然于心?倒是殿下看来却似已得正解。"小晏道微微一笑,道:"然而这位曼陀罗姑娘真正想要留下的人却是郁公子。"
相思一怔,回头去看曼陀罗。曼陀罗似乎被言中了心事,笑容有些僵硬,随即又坦然道:"正是要请郁公子解局。"这句话倒也在卓王孙意料之中。他也不多言,起身来到棋枰前。
曼陀罗微笑道:"白棋的布局已在桌上,而前九十七手黑棋我已寓于乐曲之中。如果郁公子没有记清我可以再弹一次。"卓王孙淡然道:"不必。"他注视着棋局,似乎在思索什么。
四周又渐渐沉寂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盘残棋上。
那些鲜活的裸女群像在跳跃的烛光下水晶般生光,似乎渐渐恢复了生命,冰清玉洁的躯体在纵横交错的棋局上不住飞舞欢唱,肆无忌惮地挑逗着。
相思只觉眼前渐渐充满了那些雪白的身体,她们俏笑宛然,娇喘微微,而她们死亡前一瞬间极度的恐怖与痛苦却也从这些飘忽的姿态、媚人的笑颜中袭人而来。相思忍不住合上双眼,额间顿时一阵刺痛。
这时,卓王孙缓缓从旁边的支架上解下了一个雕像,正要放上棋枰时,只听小晏突然喝道:"慢。"卓王孙回过头,冷冷看着他,一丝慑人的怒意在他眉宇间一纵即逝。地宫中顿时充满了让人窒息的肃杀之意。
小晏仿佛全然无觉,微笑着对曼陀罗道:"你想用这局棋留下郁公子,似乎也太简单了些。"曼陀罗的笑已经有些勉强:"难道公子心中还有更好的棋局?"小晏摇头道:"这一局既然不能,天下也再没有棋局能够。"
曼陀罗看着卓王孙刚才欲放下棋子的地方,神色有些颓然,道:"这样说我再不能留下郁公子了?"小晏微微一笑道:"棋虽不能,棋外之意则可。"曼陀罗眼睛又亮了起来,道:"何谓棋外之意?"
"传说此局是三皇五帝时,尧为了遴选下一代圣王而设。当年这九十七手绝棋试遍天下,无人能解。然而舜以布衣之身求谒,对棋三日,一子不落。开关之后,尧一见空枰,却立即将二女下嫁,并终禅位于舜。尧一代圣君,其仁如天,其智如神,以棋求贤,意在托付九州。而舜不落一子而得天下,这棋外之意难道不比此局高明了许多?"
曼陀罗悚然动容,她本以为这一局是中原已失传了几千年的绝谱。没想到居然有人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卓王孙蹙眉道:"一子不落?"小晏悠然道:"不错,如今郁公子亦胸怀天下,可曾想过舜是如何一子不落,解开此局的么?"卓王孙对局沉吟,手中的棋子在半空中却再也放不下去。
小晏脸上露出一丝淡淡微笑。他知道只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才能激起卓王孙的兴致,而且看来他想得一点也不错。全场的人咀嚼着他这几句话,似乎都已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相思突然一声呻吟。她双手捂住额头,全身不住颤抖,嘴唇也因痛苦而苍白。小晏缓缓起身,注视她道:"果然是你。"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如蝶般飘然而起,紫光悄然一闪,瞬间已退到了大门前。
杨逸之喝道:"放开她!"曼陀罗只觉眼前一花,杨逸之已然追了过去。
曼陀罗脸上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她虽然早已知道她的这三位客人都是绝世高手,但亲眼看到他们显露轻功的时候仍忍不住悚然动容。就那么一瞬间,小晏居然能挟持了相思逃走,而杨逸之在突变之下居然能立刻追去。她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去看卓王孙。
卓王孙静静注视着棋盘,还在思索这棋外之意,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就那么一瞬间,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地宫的石门竟已轰然落下!
第十八章、清电忽灭沉黑茧
相思觉得自己是在无穷无尽的隧道中飞速穿行,周身却笼罩在一片透骨的奇寒之中。她不知道他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极度的恐惧之中,她隐隐感到一股阴寒而温和的内力从他手上传来,自己额上的剧痛顿时缓解了很多,仿佛置身在一片清冷而温和的海水中,几欲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月光。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意识也渐渐清醒。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大威天朝号的甲板上,而且还被小晏抱在手中。
她面色微红,猛地一挣,道:"放手。"小晏一言不发,将她放下。而他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相思一触到他的目光,不由惊退了几步。她努力让自己止住颤抖,道:"殿下你......"小晏默默看着她,那张让人不敢谛视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清泠,几欲透明。相思只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道:"你想干什么?"他的紫衣如暮云微动,一步步向她走来:"我只想证实一件事。"他眼中杀意更甚,"你是否是我要找的人。"
相思惶然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月光鼎盛,小晏望着大海深处,美丽而优雅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极不相称的烦躁:"你不用明白。"他猛地回头注视着她,缓缓道:"脱衣服。"
相思惊退一步,脊梁已抵住了冰凉的铁栏。微风吹起小晏的紫袍,他的双眸澄如止水,连一点涟漪都无。他冷冷道:"把你的衣服脱掉。"相思的脸上布满了惊骇,颤声道:"你......你难道疯了?"小晏缓缓抬起袖,修长的指间透出淡淡冷光,面上尽是烦乱之色:"不要逼我动手。"
相思握住铁栏的双手都已发白,绝望地合上双眼。许久,小晏似乎也没有急着逼她--又或者,他更想慢慢欣赏猎物的恐惧与绝望?
相思突然睁开眼道:"好",伸手猛地将腰带解开,轻轻一褪,香肩已半露在月光中。小晏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注视着她,似乎要将每一个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冷漠的目光下,相思感到一阵刻骨的屈辱,寒风吹来,她身体颤抖,一滴泪水忍不住滑过苍白的脸颊。
"住手!"
相思抬眼看去,脸上顿时一片绯红。是杨逸之。他终于追了上来,虽然微微有些喘息。
他此刻的脸色几乎和小晏一样苍白,冷冷道:"放了她!"小晏将目光移向大海,良久,方道:"你走吧。"语气轻描淡写,似乎他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可以任人差遣的玩物。
相思拾起衣服,紧紧掩在胸前。她已不再流泪,眼中只有愤怒。在这一刻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气度高华、容光绝世的皇室贵胄竟会对她如此无礼。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然而此刻,她却既不能报复也不能痛哭。
相思用力咬住嘴唇,背靠铁栏慢慢往楼梯退去。她的脚步突然止住。楼梯上几声凄厉的呼喊,然后是金属古怪的脆响和一阵极为凌乱的脚步。
那几声听起来不似人声的呼喊,恍惚间竟组成了三个字,那是恶魔的名字--阇衍蒂。
相思刚一抬头,一团黑影已向她扑来。黑影浑身乱颤,来势极快,连杨逸之和小晏也只能勉强认出那是敖广!
敖广似乎已经被吓得疯了,满脸的肌肉都扭曲着,金拐也不知丢到何处,一条残腿支撑着肥重的身子,拼命往前跳,口中不停狂叫"阇衍蒂"、"阇衍蒂",似乎那无形的怪鸟就在他身后张开幽蓝的羽翼,一步步驱赶着他,要将他赶下黝黑的大海。
敖广突然失去平衡,重重滚在地上,身上的金玉薄片一起发出尖利的哀鸣。他抬起头,舌头似乎已被咬伤,浑身不住抽搐,呕出鲜红的血,口中呜呜咽咽,再难听清。
相思刚要躲开,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向她扑来。相思一声尖叫,大惊下已忘了躲避。杨逸之忽然纵身跃起,猛地将她拖开。
这时,小晏突然出手了。一道寒月一般的光从他袖底猝起,直向杨逸之咽喉袭来。杨逸之将相思推开,身形平平往旁边一退。
这一退的时机恰到好处,身法也相当潇洒,然而速度却慢了好多,慢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小晏的目光中也流露出惊疑之色,眼看袖中的蝶丝就要刺入他的咽喉,情急之下只得挥手一收。
然而两个人的速度实在是悬殊!小晏手中的蝶丝虽然避开,但那一掌的部分力道还是打在杨逸之的肩上。砰的一声,杨逸之整个身体几乎被打得飞了出去。
小晏立定身形,眉头紧皱。以杨逸之的修为要接下这一招并非难事。然而他刚才的武功简直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刚历大战或旧伤复发也决不至此。
正在相思瞠目结舌之时,敖广已重重扑到她身后的铁船栏上。铁栏轰然巨响,敖广头上仿佛被猛击了一下,一声惨叫,身子剧烈抽了几抽,就软软倒了下去。他直挺着倒在相思脚下,面目说不出的扭曲狰狞,胸口却已没有了起伏。他终于没有逃脱恶魔的追赶,众目睽睽之下,脑后已受致命的一击。
而他身后空空荡荡,只有海风凌乱地吹拂着。清寒的月光将甲板上的一切拖出长长的阴影,似乎是恶魔悄然退去的影子。
甲板上再无声息,只有相思焦急地轻唤:"杨盟主、杨盟主。"杨逸之倒在地上,似乎受伤不轻。小晏长袖垂地,注视着杨逸之。紫影微动,已到了两人跟前。
相思突然起身,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虽然她害怕得不住颤抖,眼睛中也含满了泪水,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她一字一句道:"你到底要怎样?"小晏冷冷看着她,双眸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忧伤。他伸手将她拉开,轻轻说了一句:"我要做的不是你能明白的。"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很柔和,相思就觉得一种不可抗拒之力沛然而来,瞬间已将她推到了一旁,她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阻止眼前这个人。然而她又不能不阻止。
小晏已经走到杨逸之跟前,俯下身去,伸手试他的呼吸。相思怒喝道:"住手!",手心中紧握的十二枚水晶月已被冷汗濡湿。
那十二枚水晶月是她最后的绝技。她心中明白这一击最多也不过拖延小晏片刻,或者只能激起他的怒火,让他做出更可怕的举动。她当然也知道杨逸之是卓王孙生死决战的对手,为了他去激怒这个比魔王更加可怕的皇族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但是她偏偏还是这样做了。
不是因为勇敢,她现在怕得要死,巴不得跑到小晏找不到的地方才好。只是她坚信知恩就应该图报,杨逸之既然为她而伤,她决不能袖手旁观。
正在这时,楼梯上又是一阵嘈杂。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十个人,瞬间已站在甲板上。那些人身上都穿着官服,手中擎着火把,把甲板上照得明如白昼。
四下惊声不断。其中一个冲上前去,试了试敖广的鼻息,道:"断气了!又死了一个!"另一个人道:"岳大人还没有回来,现在如何是好?"一个官阶略高的人道:"立刻将尸体封存,等岳大人回来验看。"四五个人立刻上前,迅速将尸体抬了下去。
那人回头道:"咦?那不是小晏公子,还有郁夫人?"相思突然伸手指着小晏道:"快将他抓起来!凶手就是他!你们还不快动手?"那些人对视一眼,甲板上白光一闪,几十个人的兵器已经一起亮出。
为首那人道:"小晏公子,既然有人指证你是凶手,就请你跟我们回去一趟。"小晏站在夜风中,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为首那人等了一会,突然一挥手。几十个官差顿时分为三组,迅速向小晏合围上来。 第一组官差手一扬,十余条铁链宛如蛟龙出海,向小晏齐袭而至。第二组在圈外飞速游走,手中的判官笔蓄势待发,只待锁链将对手缠住,即可分点他周身穴道。最后一排人手持袖弩,远远护卫,以防不测。
这些官差虽然人数众多,出手却不仅整齐,而且很有秩序。看来他们练习这合围之术绝非一日之功。他们并没有机会看到小晏当日一举歼灭黑帆倭寇的场面,也就不像别人那样害怕。因此他们出手都很稳,很有力,也很自信。也正因如此,相思才希望他们能阻止小晏,只要片刻的时间就已经够了。
然而还没待第一排锁链飞到小晏面前,这几十个人竟一个接着一个,无声无息地跌了下去,一动不动躺在甲板上。小晏默默站在中心,神情闲淡而优雅,似乎连衣袖都未动过。
相思的脸色更加苍白,这根本不像武功,而是妖术。那些人就像是被妖法控制,突然间被吸去了灵魂。
眼前紫光一闪,小晏已来到相思跟前。他摇头轻叹道:"为什么要做这些没用的事?莫非越美丽的女人就越蠢些?"相思全身颤抖,抬头直视着他,仍然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小晏看着杨逸之,冷冷道:"如果你还是挡在前面,不让我给他治伤的话,他肯定活不过今晚。"相思冷笑道:"你......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小晏淡然道:"如果我现在要杀他,又岂是你能阻止的?"相思哑口无言。
小晏缓缓绕过她,垂地的衣角无声无息从甲板上滑过。透骨的寒香让蒙眬的月色也凉如冰水。
他突然伸手去扣杨逸之的手腕。相思惊呼一声,只见小晏紫色长袖已如流云一般飘起,他紫色的身影宛如一只巨蝶,无声无息向甲板下退去。
相思道:"杨盟主!"正要追去,突然肩上一凉,全身再也动弹不得。一枚精光欲滴的半月形水晶从她肩头落到地上。赫然正是她刚才握在手中的水晶月。相思浑身一阵虚脱,绝望不可抑止地袭来。一滴冰凉的液体凝聚在眼中,却连滴下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月影如霜,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倒地的官差们神色痛苦不堪,还在徒劳挣扎着。相思却只是静静地倚栏坐着,海风掀起她未整的衣衫,隐隐有些寒意。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楼道上又传来了人声。
"岳大人怎么现在才回来?"
岳阶长叹了一声:"上个月广州府又出了一件大案,上头飞书传我去看看。"
"可是万花楼的事?"
"不错。而且案情极度复杂,虽然我百般脱身......"他叹息了一声,似乎其中还有许多难言之事,"还是未能赶到子时之前回来。好在晚得不多,希望下一桩凶案还没有发生才好。"
那人淡然道:"但愿如此。"相思苍白的脸上顿时掠过一片嫣红的笑意,笑得简直想哭。
--那和岳阶说话的,赫然正是卓王孙。
第十九章、碧落天桑荣复枯
甲板上隐隐有了火光。
"啊?"岳阶看到满地被点穴的手下,大吃一惊,急忙出手帮他们解开穴道。甲板上呻吟声、询问声顿时乱成一团。
卓王孙不去看他们,径直向相思走来。他的手一触到相思的身体,相思就感到一股暖意行遍全身,行动顿时也正常了。
卓王孙缓缓道:"小晏?"相思疲惫道:"是他,他还捉走了杨盟主。而杨盟主刚才的武功......"相思努力摇摇头,似乎至今仍难以置信。
卓王孙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惊讶,道:"刚才在墓穴中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相思讶然道:"难道杨盟主也和我一般,功力无故外泄?"卓王孙摇头道:"与你不同,或者说与所有人都不同,杨逸之全身本来就已经毫无真气。"
相思愣住了,她只知道江湖中的武功,修炼真气乃是第一根本。而杨逸之此时内力之高,天下已罕有其匹,若说全身真气毫无,实在是匪夷所思。
卓王孙继续道:"我感觉出他的功力在墓道中急剧减弱,等到最后追小晏而出之时,实已是强弩之末。"相思恍然道:"难怪他那么久才赶来,不过这又如何可能......"她突然抬头道,"难道是杨盟主故意放走小晏的?"卓王孙摇摇头,淡淡道:"无论如何,现在都该是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了。"两人正要起身,就听岳阶道:"慢!"
卓王孙道:"岳大人有什么指教?"岳阶眉见隐隐有些怒意,道:"你们三人搞什么玄虚虽然与我无关,但船上的凶案却是我分内之事,案情未清之前,谁也不得离开。"卓王孙皱眉道:"凶案?又有人死了?"
岳阶冷笑道:"敖广已经死了,而当时杨盟主、小晏、还有尊夫人都在现场!"卓王孙沉吟道:"敖广是几时遇害的?"
"戌时。"
卓王孙道:"但屏风上预告的是子时。"岳阶冷笑道:"我如今才明白,这些预告不过是转移注意,掩人耳目!"卓王孙摇摇头,又问:"尸身旁可有曼荼罗道场。"岳阶回头看着那帮官差。那些人一起摇头。
岳阶道:"那却是凶手力有未逮了。"卓王孙冷冷道:"凶手能完成兰葩、庄易一案,必是大智大勇,又怎么会提前作案,而且没有布下曼陀罗道场。"岳阶冷笑道:"就算大智大勇如几位一般,奈何天不假力,也是没有办法。"
卓王孙不再和他理论,将目光投向海天深处。难道敖广的死不在六支天祭之中?或者这一切不过是一个障眼法?
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敖广的尸体在哪?"
"和兰葩、庄易的一起,在黄二房入殓。"
卓王孙深深叹了口气:"蠢材,当时敖广并没有死!"岳阶立时冲了出去。卓王孙又是一声长叹:"方才虽然没死,可你现在去看,就必定是死的了!"飘身而起,也跟在了岳阶后面。
敖广慢慢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四周一片黑暗。夜色如最浓厚的迷雾,阴沉地笼罩在面前。他摇了摇头,巨大的耳鸣折磨着他的神经,浑身上下刺痛难当。他不由翻转了下身子,却"砰"的一声撞到木板上。敖广吃了一惊,用手探时,却发觉自己被关在密封的狭长小箱子里。箱子宽仅两尺,刚能容他转侧,头脚都顶在木板上,难受至极。
敖广的头脑中仍然一片混乱,丝毫想不起自己怎么被送到这个怪异的地方,伸手敲了敲板壁,猛然一阵陈腐恶臭传来,敖广脑中突然想起一物,不由心下一阵冰凉。
棺材!只有棺材里才有这种气味。那是尸臭,和兰葩、庄易身上一样的尸臭!更要命的是,这种气味似乎正是从自己身体上散发的。
敖广不敢再想,伸出残臂,拼命地敲打着木板,嘶哑着声音叫喊着,却始终没有任何效果!恐惧宛如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似乎无数暗影伴着恶臭高踞在他头顶,在这黑暗的边际对他狞笑。
敖广一阵寒噤,不由自主地停了敲打,连呼喊也不敢了。另一个意念慢慢浮上脑海:难道我已经死了?敖广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自己的鼻端,呼吸温热而潮湿。他心中一振,自己还没有死,也不能死。他还有数不清的田产,成群的儿孙,如花姬妾,天朝号上几乎所有人都还欠着他数不清的银两,一旦下了船,等着他的依然是呼奴唤婢的豪富生活!
必死的恐惧隐去,转之而来的是求生的迫切意愿。敖广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从身上的金缕玉衣中抽出一段乌金丝来。这段乌金丝只有手指那么长,看上去也非常软,然而在几十年的海上生涯中它却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
敖广精神一长,将乌金丝绕在指尖,摸索着木板的纹理挖了起来。不消多时,就挖了一道缝隙出来。虽然这条缝小得几乎连光线都透不过来,但还是让敖广欣喜若狂,手上更加用力。不多会儿,棺木接缝处透出一线光明,棺盖上的长钉也已松动。敖广大喜,奋力往上一推。
棺盖却纹丝不动,敖广顿时宛如被浸入冰水之中!接缝长钉都已松动,然而棺盖却如牢牢浇铸在了棺身上一般。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棺盖上正覆压着某种东西。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
敖广仿佛看到某种魔物正张开极大的双翼,蹲踞在黑色棺木之上。他全身一凛,巨大的恐惧让他来不及多想,两手伸到木板上一阵乱挖。木板坚固,岂是区区指甲能够挖开?生痛的感觉不住刺激着神经,越是这样,敖广抓得更疾,仿佛肉体的疼痛能让他暂时忘记慑人的恐惧。
猛然"啪"的一声,他中指指甲从根折断,血淋淋地翻起。所谓十指连心,这一下疼得敖广全身颤抖,抱手跳了起来。棺中本窄,敖广一头撞在棺顶上,顿时眼冒金星,疼得几欲晕去。不过这一撞之下,倒减淡了些手上的痛楚。敖广手指疼痛难忍,忍不住又是狠狠几下撞在棺顶。
敖广虽然不会武功,但棺木本已单薄,又如此几经折腾,就听"咯"的一声,棺盖翘起,露出一条狭小的缝来。一阵酸腐阴潮的气息随后涌来,虽是难闻至极,但在敖广此刻嗅来,却无疑非鲍鱼而为芝兰,大喜若狂之下,肩头用力顶了几顶,棺盖终于掉了下来。敖广顾不得头上的疼痛,赶紧爬了出去。
房中散乱的摆着几具棺木,自己身在那具正当中间。棺盖上空无他物。
敖广此时也顾不得多想,扶着墙站直了身体,就待出门。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阴森的冷笑。
敖广一惊刚要回头,一枚极细的丝线悄然缠在他的脖子上,敖广脑海中猛然闪过刚才甲板上的情形,海浪滔天涌起,铁栏宛如上古洪荒巨兽,扑到自己身上,一种莫名的力量瞬间流窜全身,将魂魄挤出身外。
敖广用力挣扎,但终于身后的手越收越紧,一阵黑光闪过,敖广脑海中还残留着生之欢乐的迷思,就已经再度气息奄然了。
岳阶冲到停尸间前,房门紧锁。他哪里顾得上去寻什么钥匙,"砰"的一脚,将房门踢开,蹿了进去。卓王孙悠然立于门外,似乎整件事根本与他无关。
良久,岳阶垂头丧气地出来,对卓王孙一揖到地:"郁公子真是高见。只是凶手到底是谁,还请公子点拨。"卓王孙回礼道:"郁某不过是偶言误中,至于凶手是谁,如此大事可就不是郁某一言能决的了。"说着,飘身进入房中。
就见金玉碎屑散落满屋,宝光玲珑的碎屑竟然组成一个硕大的曼荼罗像,映着几具棺木,更显诡异。
敖广浑身焦黑,单腿站在曼荼罗的正中。他皮肤如黑炭,身体扭曲,剩下的一条残腿也被齐踝切断,鲜血淋漓的截口立在曼荼罗道场中,摇摇支撑着僵硬的身子,看去直如地狱变相!
他那条余下的胳膊伸展开来,在头顶结了个奇怪的手印。显得硕大异常的头颅尽力后仰着,颈中鲜血已凝结成块。那面目模糊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笑容--笑得诡异至极,宛如一个九岁孩童,要从母亲手中接过糖果。
卓王孙悄然走近,仔细看了他全身一遍,突然出指从他颈中的伤口里挑出一根还未全焦的发丝,凝目注视了良久。他的眼中慢慢出现了一点笑意,转身走了出去。
岳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在房外不住踱步。见卓王孙出来,急忙迎上去问道:"郁公子看过尸体了,可有什么高见么?"卓王孙淡淡道:"正要向岳大人请教。"
岳阶拱手道:"那老朽就先抛砖引玉了......以在下对现场的侦查来看,敖广全身皮肤被烈焰灼烤过,颈中有一条极细的伤痕,从伤口附近肌肉形状来看,应该是被一条极细的丝线勒毙的。只是在现场中并没找到残留的凶器。也没发现任何脚印、手印,可见凶手是个极为细心的人。丝线居然能勒毙活人,又可见凶手内力深厚。若作案者真是如此来去无踪、凶狠毒辣而又武功强横的高手,那就不是老朽所能够胜任的了,还要请郁公子看在武林同道的面上,施以援手为幸。"
卓王孙淡然道:"在下援手是毫无用处,却是不知杨盟主和小晏公子肯否援手?"岳阶顿了顿道:"这两位和案情当然最有关联,不过在下已经派人去请了。"话音未落,杨逸之和小晏已到门口。两人神色淡然,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尤其是杨逸之,步履极其轻捷潇洒,脸色也看不出丝毫异样。相思惊讶地看着他,他却将目光挪开了。
岳阶道:"殿下,听郁夫人说,你打伤并掠走了这位杨公子。"小晏冷冷道:"伤是伤了。不过......"岳阶追问道:"不过什么?"
小晏叹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讲,道:"请杨盟主到我房间去,原只是为了替他疗伤。"岳阶双目神光一变,缓缓道:"这么说,两位刚才是一直呆在殿下房间中了?"
小晏道:"不是。"岳阶的眼睛越发亮了,道:"这么说来,两位到底是去了哪里?"
"杨公子的确不愧为中原武林盟主。我刚替他过血不到片刻,他就已经完全恢复,自然不愿再留在我那里。"此事对杨逸之来讲当然是奇耻大辱,一旦恢复功力,自然一刻也不肯留下。
岳阶道:"然而殿下就这样放杨公子回去了?"小晏冷冷道:"在下自然是愿意留杨盟主过了子时才走,只是力有未逮。"
卓王孙道:"杨盟主重伤初愈,殿下这句‘力有未逮’,是否有些过谦?"小晏轻描淡写地道:"本来以在下那点薄才,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只是替杨盟主过血的时间虽不长,却多少有些累了,加上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没有想到杨盟主的武功已经高到了时有时无、来去无痕的地步,自然就没能留住他。"他看了杨逸之一眼,道,"非但没有留住,连自己也不得不留在房中疗伤了。"
岳阶沉下脸来,道:"如此说来,两位刚才曾经交手?"小晏道:"也可以这么讲。"岳阶道:"这样两位子时的行迹,都无第三人可以证明?"小晏并不出言,竟似默认。杨逸之面色阴沉,更连看都不看大家一眼。
卓王孙叹道:"非但他们两人没有,连在下也没有。"岳阶顿时就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脸色难看至极。无论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如何模糊,至少有一件是清楚的--那就是他要三人离开大威天朝号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不仅失败,而且凶手似乎还利用了这个计划,把本不可能做到的案子完成得轻而易举。甚至,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无意中成了帮凶。
窗外海风呜咽,似乎是讥诮的笑声。岳阶尽力止住恼怒,目光从卓王孙、小晏、杨逸之脸上一一扫过。三人的目光都静如止水,波澜不兴。似乎无论遇到什么事,也不会让他们的神情有丝毫改变。
岳阶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明白无论最后对手是其中的哪一个,都必定是平生未见的强敌。而对于这样的强敌,光凭他一人,胜出的机会无疑少得可怜。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可卓王孙已然转身离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