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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无情2
前情提要:惊怖大将军凌落石面对铁手、追命联手,依然毫不畏惧,斗智斗勇,双方形势几经逆转。与铁手相搏时,凌落石使出"屏风大法",吮吸人血借力,不料却中了温辣子的"红辣椒"之毒,元气大伤。苏花公恰好赶到,十五辆驷马篷车运送水缸也来到了山冈之上。凌落石借着水势,大发神威,一时晶片四射,势不可当。可他突然发现一个少年坐在水缸内,并向他发出避无可避的暗器。他,就是四大名捕之一的无情!
武林低手之阿拉丙神灯
说无情谁是无情?我们且看他少年时初出江湖所办的一件案子,观其办案手法便可略知其人:
●一场大雪淹没的功罪
冰天雪地上倒插着一把刀。刀口朝天,刀尖有血。血映雪红,尚未凝固。
刀前雪地上,划了两行字,雪仍降着,但字刻得深削,仍隐约可辨:
再近妾身
必杀无赦
当少年在六尺之外,在风雪之中,看着这把刀,以及这把刀后七尺之遥的一树枯梅,寒风萧瑟,刚绽放的梅花,微微颤哆、冷艳无比。他就坐在轮椅上,伶仃的身子,望着刀锋,和刀锋上的血,刀旁雪泥上的字,不禁一阵微颤。
抖哆,来自他一向擅发暗器、当者披靡、稳定的手指。
他深吸了一口气,清香扑鼻。
他敛定心神,控制了抖动的手,但却控制不了他清瘦的躯体,他的心。
寒意,打从心里透了出来。
他仍在抖,颤抖。
他坐在轮椅上。
极目苍茫,一片白雪,朔风如刀,大地如砧,他,一个人,吃力地推动轮椅,在风中雪里,他该追上去,不惜一死?还是该退下来,以保全身?
本来明明是风景,为何却走上这一条绝路?
他该急流勇进,还是当机立退?
--这一步,他该进,还是该退?
想到前无去路,而又可能退无死所,他不禁微微颤抖着。
他此际,没有人可以问,没有办法不战,没有敌人可以杀,没有后路可以退。
他一个人,甚至不能行走,连世叔也不在身边,无人可以请援。
"他"是谁呢?
--这个少年人是谁?
这位少年原名盛崖余,日后,江湖人称之"无情"。
"无情"是谁?
这个问题,在日后的武林中,已不必问,更不必答。
因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是非功过猜未透,但"四大名捕"已在江湖盛名远播,天下震惊,各自披发踏千山,散闷添杯酒,是非功过行侠道,弹指千里取人头。
因为,以后成为"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他自己虽在黑、白两道,正、邪双方的火拼与斗争中依然八风不动,但他的为人和事迹早已名动八表。
不过,这时候的他,仍是弱冠之龄,日后的"四大名捕"中坚分子:老三追命正带艺投师,老幺冷血仍在诸葛先生请人苦心调训中,真正在江湖上、公门中已渐崭露头角的,只有无情和铁手。
当然,这时候的"无情",大家多只知他原名"盛崖余"。这时候的"铁手",一般人也只知道他原叫"铁游夏"。这时候,他们的外号,还不算比本名更响亮。
当一个人外号、绰号比原名更响,甚至使人们忘了他们本名,只记得他们外号、绰号时,那么,也就是说,他们所作所为,已强烈得足以掩盖并取代了原来的名号。
不过,为了方便起见,这儿行文仍称之为:无情、铁手。
无情和铁手会沾上这一桩"黄泉寺"的案子,其实也是十分偶然的。
那时候,无情在诸葛先生悉心调教之下,虽然因自小受创太深,身子太薄,无法修习高强内力、高深武艺,但他凭着坚忍不拔的意志,以及强悍的勤性,还有来自一次重挫后的特殊际遇,终于练成了一流的暗器手法,还有可以借力于一时的取巧轻功,以及对机关计略的了然于胸,终于,在京师破了几件脍炙人口的大案,为人所津津乐道。
诸葛小花为了奖励这天生不幸的少年,还特别费神,精心设计了一辆隐藏多种暗器的轮椅给他,名为"燕窝"。
那时,无情日后在江湖上令黑道闻名胆丧,闻风色变的轿子"红颜",当然还未铸造。
虽然无情历了些险,受了折腾,但他依然凭遇挫不折的斗志,办成了事,破了大案,已开始声名鹊起。诸葛先生当然为无情能不负他所望而感到高兴。
他常问无情:"余儿,你要我怎么奖赏你?"
无情只望着诸葛,笑而不答。那神情仿佛是说:为世叔您做事,还需要奖赏吗!
诸葛先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因为无情能成大器,才使他更萌生起"多收几个徒弟吧"的心意。
也因为无情能有出息,使诸葛先生更添了一种坚决的心意:
--世人都是找资质特别好,禀赋特殊优秀的人来栽培,我就找些虽有天赋,但身世特别可怜的人来培育,因为,这些人,一出世的机遇已比别人差,我们更应该费些心神好生照顾这种人。
--这种人也有特别优秀的,例如崖余就是一例......
这想法,致使后来诸葛先生收容了当小贼偷喝酒的追命,以及给扔下绝崖的孤儿冷血。那都是因为无情的出色表现,令诸葛称心之故。
当然,这往后的发展,无情当然不得而知。
不过,有一天,无情和铁手正在陪诸葛在晚来天欲雪之时分,在院子里赏梅蕊初绽之际,忽然唤了一声:"世叔......"
"嗯?"
"世叔......那天,你不是问我要不要奖赏么?"
诸葛依然负手看梅,双眉一扬,心中微诧:"你要赏什么?"
"赏我出去办案。"
"哦?"诸葛不明白,"你不是一直都在办案吗?大案?也破了不少啊。你手边不是还有‘拘驹’、‘青玉’案在办吗?"
"我想......出去......"
"出去?"
"是的。"无情坚定地道,"离开京师,到外边,办一些案。"
"哦......"诸葛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师兄的意思是......"铁手在旁逮住机会帮腔,"请求世叔能派他到江湖上去,增添经验。"
诸葛心中有点儿嗔怪铁手:你一向持重,怎么今日也来作怪!可知你师兄身体抱恙,行动不便......他万一在风波恶、风险多的江湖遭遇不测,看你怎么个负责!他心里疼惜,却不转头去看无情,口里却说:"你在神侯府呆久了,闷了吗?"
铁手早受师兄所托,不敢怠慢,他知道这次要求是师兄殷望之所寄,决心之所托,万一世叔严拒,可就要让师兄失望了:"我知道师兄是想亲历江湖,涉足武林,多增阅历,以不负世叔对他苦心孤诣......而且,我听元师叔那儿传开了......"
诸葛一听是来自元十三限的消息,皱了皱眉:"传什么?"
铁手一听诸葛声音有些严厉,一双手马上不知往哪儿放得好,只觉自己手大心粗。不过,他还是坚持替无情说话:"他们说......大师兄办的案能成,是因为......"
诸葛冷哂道:"因为京师有我的势力?"
铁手道:"......是因为世叔暗里帮他。"
诸葛微怒道:"你管别人怎么说!"
铁手垂手道:"是。"
无情这时也小声地说:"不只是元师叔他们这样说,连六合青龙他们也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诸葛嘿声笑道:"还有呢?还流传些什么话?"
铁手就真的接了下去:"还有‘三绝神捕’中的柳大爷、刘捕爷他们都说了话,师兄是仗世叔您在后面撑腰......"
诸葛干笑道:"我撑腰?我还撑着背脊哪!怎么了?说下去呀!没想到小夏你也那么长耳朵、尖嘴巴的!"
铁手一时红热了面,期期艾艾不知怎么说是好,舐了舐干唇,一双大手相互紧握,无情却轻声接道:"我的确是靠世叔罩着,办案才能那么顺利顺手......"
诸葛长叹一声,抚髯斜睨无情,叹道:"连你也是这样想么?"
无情低声但坚决地道:"请求世叔让弟子去见见世面,闯闯江湖,独力去办成一件事......"
诸葛又回过身去。
朔风呼啸。雪已经开始下了。不下则已,一下就是场非同小可的雪。雪大如手,寒入心脾。
"既然你这样说了,你一向是不求人的,我......"诸葛无限感喟,回过头来,见一片片棉花样的大雪落在无情瘦薄的肩上,心中掠过了怜惜之情,不忍之心,挥手拂去无情肩上的雪屑,直接接触到无情苍白的脸颊,清澈期待的黑眸子,心中不忍,长叹一声,道:"我答应你。"
铁手心中喝了一声彩,虎目却噙住了泪--世叔,世叔,您有所不知,师兄也不知道,外头,蔡京、傅宗书、林灵素、童贯、詹黑光等正制造流言,说您才是杀师兄全家的元凶,废了他才领回来抚养,好生控制......这种话,我在外头和小僧听得好恨啊!师兄啊,我铁老二誓死要支持你,替世叔挣回颜面来,要贼子心寒胆丧!
"我自会安排,你少安毋躁......"诸葛见雪下得更大,更密了,遂意味深长地道:"先回屋里去吧,快下大雪了......"
"江湖是实战的地方,险恶的所在,你要成功,就得要咬牙死守坚持到连失败和死亡都怕了你才行。你......"诸葛忽然有点儿哽咽,长吟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拔剑岂无隔夜仇?霍霍磨刀浇碧血,枪花绽处造化愁!余儿,江湖就好比这一场大雪,只要是脆弱的,是都成非,功亦成罪,存不可活......要不让大雪埋没,只有自己在心里点燃光和热。你真的要涉足江湖吗?"
无情坐在轮椅上,白皙颈项在衣衽之外,好像因为太寒冷,映得有点儿寂寞凄凉。"世叔,其实我跟了您,不管人在不在江湖,但心早已在江湖之中了。"他说,带点狡狯,"京师皇城,内斗外侵,不也正是险恶江湖吗?"
他说着,正好看到一片雪,垮打在一枝梅丫上,那幼枝儿一抖,说也正好,枝凹里正怒放了一点红梅!煞是清艳!
● 江湖那末远,行侠也断肠
在梅花还没完全怒放的时分,诸葛先生有日把无情从"小楼"请到"神侯府"密议。
这一次,诸葛先生特别遣"神侯府"副主管:"嫁将"严魂灵,以及"六扇门"高手"拼将"陆破执,两人把无情请入"神侯府"。
无情进入"神侯府"之时,诸葛先生在。除了铁手,还有另一人在。
这人很瘦,站在那儿,杀气凌厉得使本来已很快冷冻下来的茶都快立即结成了冰。他腰畔一把无鞘刀,还带点儿锈。无情看不到他的脸。他面上戴了面具,一种很威武狞狰的面具、一副活像汉时军傩战神模样。
那人很沉默,整个人,也像一把锈刀;虽锈,却无碍其锋锐。
虽然看不清楚那人面孔,但也分外感受其年轻淬砺的锐气。
那人一见到无情催动轮椅进来,看了无情一眼,然后,又跟无情对了一眼,之后,他眼光迅即转移到无情那修长洁白扶在轮椅把柄上的一双手。
舒无戏在场--他一向都是诸葛的至交,也是诤友。
铁手也在场--他本来也有案在身,但为了支持他的师兄,争取任命,他说什么也冒风冒雪地赶回来。
他也察觉那戴着傩神面具的青年。那青年跟无情对的那三眼,好比是:刀锋遇上冰封。
那青年看了三眼,三眼如刀。
刀划在冰上。冰留刀痕。
但现在外面已大雪,遍地冰封,刀风不如朔风,留痕不留梦。
无情先是注意到了那戴傩神面具的青年,以及他腰系无鞘刀,和刀上的锈。
但他也注意到了铁手--这一向沉着练达的铁师弟,而今竟然有点儿沉不住气,脸上且出现了亢奋的笑意。是什么事让这一向泰山崩于前不动色的铁师弟那么高兴?
--不用说了,一定是自己的事。
想到这里,因为冷,他偏瘦的颈往衣衽内缩了缩,颊边却泛起了一阵不经意微微的笑容。
......只怕......要动身了......
风雪漫天......江湖那么远,行侠也断肠。
无情忽然想起几天前那朵亲吻梅花的雪......现在,仍是无情的冰,还是成了消融的水?
诸葛斜睨着这常为他心悬的徒儿,微笑道:"怎么了?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了?"
无情神思正悠悠转了过来,铁手已调笑道:"我知道......好静的香。"
诸葛诧道:"好静的香?什么东西?"
铁手得意地道:"好静的香--仇烈香。"
"仇烈香?"看神情,睿智的诸葛还是不明所指。
无情刹那挣红了脸,狠狠地瞪了铁手一眼,铁手这才省觉,闭上了嘴,诸葛一看,心中了然,不为已甚,只言归正传:"我手上有三宗案子,你选一选。"诸葛道,"如你所愿,都在京城之外,但也离得不算太远,如果趱程前往,顶多只消一天就到了。"
--离了京师,当然真的是"江湖"了。
--可是,离京城也不算太远,沿途不必太辛苦,万一有险,请神侯府、六扇门高手声援还来得及。
--甚至世叔来救,相距不远,他也可以暂时放下守卫皇城的大任,来回跑这一趟。
无情冰雪聪明。他当然明白诸葛小花的苦心。可是,这时候,其实,他心里已暗下决定:我一定要独力破案。我一定要不虚此行。我一定要回来让香儿知道:我办到了!我一定不要世叔费心。我一定不让大家担心。
"一件案子是近墨乡‘无邪阁’的案子,"诸葛先生道,"朱夫子博学旷达,他的藏书,历经数朝,代代相传,恐怕是最弥足珍贵的,收集奇书,乃至断简残篇,天下无双,岿然独存,可是--"诸葛明显要说动无情处理此案,"最近却出现了雅贼。"
"雅贼?"无情双眉一展,淡淡一哂,道,"偷书?再雅也是贼。"
诸葛道:"不消半年间,‘无邪阁’藏书损失已近千,县衙几次派人调查,都不得要领,如此下去,‘无邪阁’恐怕要变成‘无书阁’了。我们枉为读书人,不能保护书籍,真枉读诗书了。"然后他目光奕奕地望着无情:"我知道你最爱读书。此案最合你性子。"
无情道:"愿恭听世叔说明其他二案。"
诸葛深知无情性子,暗叹一声,道:"另两件案子,都发在京城西北方的‘普祥山’,一案发生在山东的‘冷月庵’,一案发生在山西的‘黄泉寺’。两起案子,都不算是什么大案......不过,我听了当地捕头细述后,怕内里另有蹊跷,还是派人查一查好。"
无情有些迷茫:"普祥山......?"
神侯府副总管‘嫁将’严魂灵即道:"普祥山就是妖怪山。听说那山里的土著都长着尖耳朵、长大齿,会吸血的。不过,方今圣上把此山封给国师林灵素,国师又曾在那儿设坛炼丹,所以就易名为‘普祥山’。"
无情这才恍然:"原来是‘妖怪山’。"然后饶有兴味地问,"却不知是两件什么案子?"
陆破执负责"黄泉寺"案,所以,这案子的前因后果,也由他来叙述:黄泉寺原名‘万人庙’,在唐时一度是家信众鼎盛、万人礼供、佛号如雷、香烟如雾的寺庙。惜唐后兵燹四起,寺庙屡次遭受严重的破坏,香火日稀,现近百年已只剩一片寒鸦鼠穴,几成废墟,勉强有老僧看守,也只青灯古佛,空度余年。
不过,有日徽宗乘舫放棹,任凭游逡,近汴京时,见青寒江枫红如火,渔人如梭,遂贪恋勾留,唤来栖泊,睡前忽闻远处传来佛号,徽宗甚诧,掀帘张望,发现岸边山脚,隐见佛火闪烁,还听见暮鼓晨钟,低鸣恢宏,十分好奇,令画舫靠近山边,便见寺庙轮廓,庙顶满布烟霞,向手下问明究竟,始知该寺为唐时名庙"万人寺",今已重修,改称"黄泉"。
徽宗本待上岸谒寺,但御前侍游各大臣均为劝止。不过徽宗当晚一时未能入睡,想他承继大位,有如神助,如在梦中,之后享尽荣华富贵,唯边寇频生,生怕江山不保,国祈未固,荣华梦碎,前思后想,或认为是神明暗示神灯指引,故生灵感,勒令重修此刹,复称"万人寺",待重修建成时,他再到庙里上香,点亮第一盏佛火神灯。
君令如山,众人当然不敢怠慢。徽宗把这件修葺古刹的重大工程,交嘱给禁宫常客、林灵素的师弟红烧真人及方外高人鱼大师、还有普祥知县西方败督事。
徽宗平时,信道多于信佛,这一次下旨让一道一僧负责此工程,原就打算来个道释合一,永佑宋祚之意。不过,正不知道是不是佛道相悖之故,这个把"黄泉寺"重建为万千善男信女都来参拜的"万人庙"计划,进行得并不算太顺利。
因为死人。死了不少人。
过去负责修建寺庙的民工,死了一起又一起,死了一批又一批,死得不明不白,死得诡异。
--直至没有人再去修建这寺庙,甚至在征丁之时,宁愿抗命逃命!
当地县衙下令彻查,不得要领,派去稽查的人,也有折损。
这件事当然上动天听,也派出六扇门的好手以及禁军高手去查个究竟,结果,徒劳无功,还无故倒毙了两个,回到皇城,又先后丧命了三个。于是,案子就落到了诸葛先生的手上。
陆破执是负责这件案子的捕头之一。他是一个年轻人。但他心思缜密,红脸白鼻,而且袍哥行堂、市井出身的陆破执,本身就敢拼敢搏敢不要命,如果对手弱于他,他光是杀势就击垮对方整个人;万一敌人强于他,他就凭狠色也可以杀了对方半条命。
不过,他到过鬼气森森的"黄泉寺",如经历一场噩梦,他希望今生今世不再走这一趟,他也极希望无情不选这条路。
可是他的希望是落空了。因为无情已经做出了选择:"我想办这件案子。"
诸葛怜惜地望着他,舒无戏干咳了一声,正想说话,无情已坚定地再说一句:"我要办的是这件案子‘黄泉寺’。"他说,"我希望为圣上到寺里点亮神灯尽一分力。"他的语音坚决无比。
诸葛尝试问:"你一向爱书,为啥不办第一案?"
无情眨眨眼睛:"书是珍宝,但人命更重要。"
舒无戏没好气道:"我们的古籍宝典,正在迅速流失不见,保住好书,也是当前要务。我是老粗,不懂这个,难道连你这等爱书的公子哥儿都不懂么!"
无情只淡淡地道:"难道找出偷书贼比找出杀人凶手更急?"
诸葛不再相劝,只问了一句:"第三件案子,你就不愿听上一听?"
● 不扫自家门前雪
听。
听风雪漫天里诉说着一种天地无情的声音。
听,鱼仍存活于冰层之下。
泊,听听那腊梅绽的轻音。
仔细听。还是有万籁万物种种瑟缩,凋零、冬藏、蓄锐的生机的。
那是另一种语音。
不过,大地苍生,未必全能领受。
要受风之流,才暖。
要以雪之魄,自温。
要爱花之魂,始艳。
要用心之灵,去听。
无情已在路上。
他上了路。
他正在用心去听、去聆、去分辨、去吸收各种各式的声音,所以他也听到两个同行者的悄悄对话:"大公子真可怜呀。"
"怎么说?"
"他的身体那么荏弱,又没有内功护住经脉,现在天寒地冻,他才头一回闯江湖就遇上了这一场暴风雪,他......他可怎么顶得住唷!"
"就是就是。"
对话的是严魂灵和陆破执。
说话的严魂灵是个女子,长得十分粗豪,胭脂,涂得很红,口唇更红得像一场劫。应和的陆破执是名汉子,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赘肉,该生茧子的地方,他全长满了厚皮,但就是没有多余的一块肉。哪怕是一小片肥肉都没有。
这样看去,这汉子恐怕是平生没吃过一块肉,六扇门另一大高手"吃肉大王"商笑天就嘲笑过他:"送我也不吃你,你的肉借了老虎牙都咬不进去。"陆破执就回了他一句:"你不该当神君,你该当一只食肉兽,让大王祭祀。"
这路上,陆破执跟严魂灵常在低声交谈。
"大公子实在苦命。"
"又怎么啦?"
"他行动这么不方便,一入武林,就遇上这场大雪,所去之处又是诸般不便,诸多风雪......我真......真不明白先生为啥让他去。"
"便是便是。‘
这回是陆破执说话,严魂灵在回应。陆破执说这段话的时候,眉头深锁,很是担忧。严魂灵尽管也同情怜悯无情,但并不怎么担心。因为她知道真相。
--既然前程并不凶险,那又何必忧虑?
所以她不太明白陆破执为何愁眉不展?她只轻轻咬着下唇。拿眼睛去细瞄这跟她共同作战不下十三五次的精瘦汉子,思量着:这家伙不怕死,自己倒是早就见识过了!就是因为他敢拼,所以在"青寒帮"著名的"尸山叠尸山"战役中,他救了她,两人都死不了。
--这汉子敢拼命,自己也一早心知肚明了。就是因为他能死拼,几乎就死在"恶魔城"中"月下飞猫"的爪下,那一回,是她救了他!
不过......严魂灵咬着牙在想......这汉子......怎么连一块赘肉都没有呢......真的连一块赘肉都没有吗?还是只是看不到而已......真的没有吗?胯下呢?屁股呢......
想到这里,严魂灵只觉脸上一阵火烧。尽管她江湖跑遍,人事历遍,想到这号事上来,还是难为情的。她脸上红,唇色更艳。
只不过,在惋叹公子忒也苦命的陆破执,好像并没有留意"嫁将"严魂灵的想法,依然逗留在他的若有所思里......
他们当然没想到,他们在风声雪声中的悄声对话,会让没有高深内力的无情全都听入耳里。他们不知道无情是用心去听的。
不只听人说话,还有听苍穹雪地之间呼啸狂号:因为那也是一种"对话"。
其实,无情也有些"对话",是听不到的,但却可以猜想得到一鳞半爪的。
那就是那天他得到"办黄泉寺案"新任命,离开神侯府后,诸葛与舒无戏的"对话":
舒无戏道:"果如你所料。"
诸葛道:"他是个倔强的孩子。"
舒无戏:"所以你才引诱他去’黄泉寺‘?"
诸葛抚髯道:"他虽爱书如命,但这次入世,为的是闯荡江湖,书,他只好宁可抛开一边去了。"
无戏:"可是他还是央你待他回来,把’无邪阁‘案子留给他--假如那天书还未给偷完的话!"说罢哈哈笑了起来,"这孩子忒也倔强!实在可爱!"
诸葛:"他要建立自己的信心,好歹也要去冒险一次。"
舒无戏观察着诸葛小花:"可是你还是不放心?"
小花:"他智慧高,暗器手法已自成一家,我也在他座椅上下了不少心力。以他沉着冷静,要应付京城的波谲云诡,尚有余裕,但要面对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变生不测,真要立马闯天下,恐怕要吃亏的。"
舒:"所以,’黄泉寺‘反而不如刚才陆拼将所说的那么凶险?"
诸葛:"圣上的确要在那儿重建’万人寺‘。点燃神灯,那儿也的确出了事,修葺的技工全都不敢动一土一木......不过,却不至于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凶险......我看了案牍,便着陆拼将夸张地说了,料准余儿必选这宗。’
"如今果尔。"舒无戏莞尔。
"由于他选的是第二宗案子,听来凶险,我才可以说服他,把‘拼将’、‘嫁将’、小夏都跟他走一趟,连府里的箫僮和笛僮,都一道过去,这样,我才算放心些。"诸葛部署这事,仿佛费了他莫大的心力,比部署一场阵战还要煞费心神。
舒无戏直试问他:"其实,你要他做什么,你直接吩咐他,不就好了?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不是刚说了吗?这孩子犟得很,"诸葛宽和地道,"无论做什么事,让他明白、了解而后配合,要比什么都好......他自尊特别强。"
舒无戏叹道:"你都是为了他设想。"
诸葛失笑道:"不过,他还是讨价还价。"
舒无戏抚髯大笑道:"他居然要你答允他:第二案、第三案一并交他办理!"
诸葛道:"他倒是步步为营,真会做生意。"
"我认为,跟你一样,"舒无戏大笑道,"他先弄清楚案子发生的地点,然后山东山西,同在普祥,他正好顺道,既抱了第二案,就省不了把第三案也交给他。而且他没问第三案,就先承担了第二案,你便来不及在叙述三案后才怎么劝谕他选较轻松的案子,这样,他便不真是没听你的话了。"
两个老友,相视大笑。
"真像你啊......师徒也斗智。"
"实在是啊,汗颜汗颜,失礼失礼,见笑见笑。"
"有这样的弟子......真幸福啊,不像我,满门食客,有骨头的只有几人......你眼光神准,你啊,该多收几个门人,日后,给权相、奸宦掣肘也好。"
诸葛忽敛了笑容,负手凭栏。
栏外降雪,积雪"啪啦"一声,压垮了一枝丫,哗啦啦地落了下来,这断枝落雪的声音,反而显出天地间的一种清静来。檐前、瓦上,都是雪。
(插图一:雪日。诸葛忽敛了笑容,负手凭栏。栏外降雪,积雪"啪啦"一声,压垮了一枝丫,哗啦啦地落了下来,这断枝落雪的声音,反而显出天地间的一种清静来。檐前、瓦上,都是雪清。他鬓上也沾了雪花,一副为无情担心的表情。)
"不扫自家门前雪,"诸葛鬓上也沾了雪花,低声叹道,"尽管他人瓦上霜......唉,他就是从来不管自己的残疾,从来不知自己的寿年只有--"
舒无戏没听清楚,问了一句:"什么雪雪霜霜、霜霜雪雪的......咦,怎么那么香!?"
他没看见,几朵腊梅,已悄然吐艳。
一枝红艳雪凝香。
--很静的香。
香随静至。静随香消。
● 偏管他人瓦上霜
其实无情当然也详细聆听了普祥山另一边"冷月庵"的案件。那案子果然无甚看头。
"冷月庵"的女尼道行很高,修为也高,名头也响,有不少皇亲国戚都千方百计,把必须要出家的女眷,送入"冷月庵"见心师太门下。
见心师太原为明月山庄庄主侯小宇亲传弟子,一手八八六十四式"荒唐剑法"及八大方位小挪移"杨柳依依身法",已到了出神入化、变化万端的境地。她本身也是前朝皇后,且是名门之后,因先帝驾崩才潜心向佛,青灯木鱼,潜修度此余生,由她主持"冷月",虽然只是小小尼姑庵,在她手上也顿成古刹名寺。只不过见心师太也只一心向佛,寂怀空明,无意要让名刹成旅游胜地,是以清规甚严,保持了冷月庵独绝清虚,不沾尘俗。因而,更博得人所颂赞景仰,愈多世人景仰。
有时候,名誉这回事,你愈是不想要,它就会来得愈汹汹,你想推也推不掉。只所谓清誉。
不过,名头愈大,麻烦愈多;誉满天下,谤亦随之。名这回事,有趣也在这里,你强求是不易的,跟爱情十分相似。所谓沽名钓誉,‘沽’回来和‘钓’上来的,其实不是声誉,而是虚名。
情贵在缘,也是强求不得的,有情人往往未必能成眷属,有缘人才能相守相依。
名毕竟与权、利不同。权,非要有野心和热衷不能得。利,则不攒营不欲求不得取。名则不一定。你做了好事也不一定会成名。
做旺一件事是利。做成一件事是权。做好一件事才是名。
要成名,得要做大事。
--但要做大事,就常有不虞之誉,求全之毁。
毁誉之间,是存于一心,也摆荡无常的。故而求名,不如求把事办好。
就连出家人,也超脱不了这轮回果报。
案子不是发生在冷月庵,而是冷月庵后院属地的墓园。这墓地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大半是军士的骸骨收殓之地。
这些军兵出外抗辽拒金,死亡沉藉,侥幸骸首能运回京师,而又无亲属领殓的,大都葬在此地。因为无人奉祀,所以一般而言,墓园显得十分冷清荒凉,一片沉寂。
这墓园叫"天涯义冢"--的确,在天涯为国作战的勇士,到天涯为民抗敌的军人,死在天涯,总算能葬在故土,只不过黄土一抔,荒坟为碑,寂寞无人管,顶多只有一个看坟的老人家料理杂草,赶赶野狗,有说不出来的悲凉。纵在黄泉,亦作天涯。
"天涯义冢"是荒废之地,让人漠视,但在西北侧辟有一陵,上竖"贞节牌坊",只不过一隅之地,却非常有名。能送进这"贞节烈女坟冢"内的,都是三贞九烈的女子,她们或因夫赴沙场打仗殉国,或因出嫁后夫逝而殉身,或不受欺凌迫奸而自尽,甚至也有未嫁入门,只定了终身,有了名分的女子,因夫婿出了祸,或因刑狱而丧身,或因刑囚而入狱,更或因叛国而投敌,这些女子宁不苟活,以死明志,以保节誉,死后受封,追葬于此。所以,能在此墓陵保一死地,已是当时节女最高荣誉。
案子就出在这边节上。
看守墓园的,原只有一个老人。老人叫阿拉。这老人也没什么,甚至连姓氏都不太清楚,年纪很大,人也很懒,手脚只是有点不干净。
他本来只管管"天涯义冢",那也没啥事管,他只管抽抽大烟,赶赶野犬,放放屁,嗑嗑牙,半夜听到怪声异响他就倒头大睡,反正鬼来不惹他,狼来不咬他。
后来这边地又辟出个三贞九烈的"贞女坊"来,有钱有权有头有面人家,就嫌老人脏,手脚颤,就多雇了一个小伙儿,原是走镖的汉子,名字叫阿丙。阿丙其实也是阿拉的远房亲戚。他比较孔武有力,但阿拉说什么也是他的堂伯,他还是对阿拉唯命是从的。
不过,在墓冢上,常常给人发现墓地给掘开,又填平了回去的事。有时候,墓地上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一个坑又一个坑的,看去很碍眼。
终于,也有些人,回心转意,或终于有了功名,赚了大钱,得到县令的允可,可以领回骸首风光重葬,这时候,他们其中有人发现,有些骸首,明显是给人移动过的,甚至践踏过的,以致原来衣饰不全,骨骼倒错,甚至几具骸尸,全在一穴!有的本来一齐殓葬的饰物,都不翼而飞!
由于棺柩里殓葬的,多是军兵,他们多因家底清贫,才发配边疆打仗,也没什么名贵物品陪葬,但在"贞女坊"的情形,可大不一样了。当中,当然也有贫寒出身但保贞节享得清誉的女子,但也有不少系出名门,因节操得全,而入殓此地的富贵人家、官宦女子。
可是,这种掘墓之风,本只在"天涯荒坟"范围中出现,后来,也慢慢在"贞女坊"中发生了。
终于,给人发现了,而且,有不少是达官贵人的爱女墓棺竟给人动了手脚,连尸首都受到亵渎,好好的烈女墓,成了一个狼藉不堪的坑洞,这还得了!这风波忒大了!
于是,县令西方败收到多项状子,故派衙差追查,但抓了几个小贼,几名嫌疑犯,都徒劳无功,什么也查不出来。可是,也沉寂平安了一阵子,之后,盗尸事件又迭生,棺中尸首贵重饰品不仅不翼而飞,有时,新殓烈女的尸首也给人亵渎过。这事发后,传得沸沸扬扬,引起不少群众愤慨,联名上书,一定要县衙明办此事,不然,就上告到京城去!
西方败察觉此事可大可小,得马上扑熄火苗,于是遣自己身边最强悍、行事最心狠手辣的捕头,绰号"三陈":一个叫陈鹰得,一个叫陈自陈。
--"三陈"已列其二,另一呢?
没有。"三陈"其实只有两人,"陈自陈"一人有两个"陈"字,故与陈鹰得一道,江湖人称"三陈"。
这"三陈"也没什么,但出手利辣,黑白二道,闻之丧胆,手底下有硬功夫,脑子里有软刀子,他们同是"敢死山庄"轩辕空明座下高手、门下子弟。陈鹰得因下手太辣,行事太绝,江湖汉子背地里称之为"因有此报"。陈自陈则给武林同道暗里称之为"翻面不认人",他其实也早已心知肚明,但依样广负江湖朋友,结纳上司同僚,怡然自得。
这案一交给他们二人办理,立即便破了。
方式很简单。
他们不找贼,不跟盗墓人动手。他们先找当铺、押店,也不只是找这普祥县内的,也找周边的、邻近的。他们很快地就找出了一些原来殓葬饰品,经原户认证,追查到拿来典当的人模样、特征,于是,他们就先拘去了阿丙,问明情形,再逮住了阿拉,开始是追问,后来是迫供。
这一来,严刑下,阿拉什么都供了。是他拿的。是他盗的墓。他是监守自盗。
他看墓一辈子,眼看是没出息了,什么也没啥好下场了,他又酗酒,又好赌,只好盗坟,盗着盗着,既盗上瘾,天涯墓冢也没啥好盗的了,他只好"更进一步",去盗"贞女坊"。
这一来,就盗出了事,几乎"上动天听"。
"三陈"这一逼供,既"起回"了不少赃物,但老汉阿拉,经不起这一轮酷刑,眼看便气绝了账,也省了判刑这案了。
本来,这案已了。
只不过,有几件贵重的陪葬品,一直都找不回来。
既然阿拉已殁,这些赃物能寻回的都寻回了,没找出来的,大概也只有湮没于世了。
大家事后才恍然大悟,为啥当初在"天涯义庄"旁再建"贞女坊"之时,阿拉并不埋怨工作增多加重,而且一直还细心照顾,悉心料理"贞女坊"的清洁、拜祭等琐务,反而"天涯义冢"坟荒草长,全然不理,大家一直奇怪他为何不理自家门前雪,偏管他人瓦上霜,原来是贪图财物,渎职盗窃,可谓卑鄙至极,也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殓葬品虽然不是统统寻回,不过,案是破了,贼是抓了,大家也舒一口气了,"贞女坊"经一番由县令主持的大祭祀后,也该息冤平愤了。只不过,失去的殓葬品中,却包括了"征边大将军"舒大坑(号汉武)给他宝贝女儿陪葬的四块玉玦,四块小小的玉玦。
那玉玦也什么特别,只各刻了小小的两个字:平乱。
--那是前朝皇帝因舒汉武抗敌有功、卫国出力的赏赐。
不过,自从舒大将军四个镇边抗敌的儿子,不是为国捐躯,就是下落不明,不然便是半疯不癫,抑或残疾缠身之下场后,舒大坑大将军便辞官归里,到他女儿舒洁洁也谢世保节之后,他把这四块玉玦也偷偷放在女儿棺柩里,送别了他沙场杀敌无算,却落得家破人亡下场的倥偬生涯。
●相亲尚未成功
案破了。
主犯殁了。
失物也不可追回了。
这本来已成定案,只不过,诸葛先生正好跟舒大坑大将军有点儿交情,甚至,诸葛小花还曾欠过舒大坑老将军一点儿情。
所以,虽然舒大坑没有特别请托,诸葛小花毕竟是六扇门的第一高人,消息还是让他知道了,他暗里也希望有人去查一查那四块"平乱玦"的下落。
那便是第三件案子。
这案子很平常,也很平凡。
没有血案--动的都是已死了多年或命丧多时的尸体。
不构成危机--除非那些一个个挖了没填的大坑摔死了去扫墓的人。
也没有人命--动刑时受不住折磨的阿拉伯伯是例外,不过,他是监守自盗,罪有应得。
看来,这件案子没什么。相比之下,山西的"黄泉寺"案子来得重要多了,也重大多了。至少,"黄泉寺"案涉了十几条以上的人命。
而且,要在"黄泉寺"点佛灯,是方今天子一个圣谕,如果办不到,庙建不成,承办的人随时大祸临头。
再说,重建一个庙宇,也是一件护佛救神的大事。
这事值得做。
所以无情一早已领了要办。
不过,实际上,他没先往青寒江的水路过去。
--虽然,乘船对他而言,是方便多了。何况,赴"黄泉寺",打从青寒江过也直接多了。可是,无情却选了陆路。他取普祥县走惜佛大道,转入普祥山东烈女镇,他先到的地方,就是义庄。
义庄即是坟场。也就是说,少年无情初闯江湖,第一个到的地方,就是墓园。
在寒冬。
抵达之时,已入暮。
--不是晚来天欲雪,而是已雪,而且还是时停时降的歇阵雪。
雪夜将临。冷月初升。一弯眉月如钩。
勾起几许愁?钓起几许仇?
--记忆里,那夜,无情全家惨死于刺客之手,也是下着雪,蒙着月,寒得连眉发都有点惨青......
这时候,无情在想什么?可有想起当年雪夜,当晚月夜,那一段血海深仇?还是那一段冷香浮映的惨情......
无情先赶到"天涯义冢",其实,也是"神侯府"里师徒斗智的结果。
无情要求办第三案:"黄泉寺点灯",好像是知难反进,其实,他是猫在花下,意在蝴蝶,乃醉翁之意:他借办"黄泉案"之名,顺道先把"阿拉、阿丙案"办了,以了世叔的一番心愿。
他也想给世叔一个惊喜。
为了这点,他不舍昼夜,不惜一切,不辞劳苦,也一定要为世叔做点儿事。
他知道世叔想还大坑将军这个情。
所以,他冒风冒雪,也得趱程先赴烈女镇。
烈女镇不是一个很繁荣的市镇,本来也不是"盛产"烈女,但自从有几个贞洁的女人真的在这儿做了些轰轰烈烈维持贞节的事,这地方以及邻近城镇的烈女也真的日渐多了起来,以致好像"烈女"、"节妇"这种事情,也像是会传染一样。
在风雪漫天的时分,无情一行人到了烈女镇,严魂灵一看那镇上的大字,以及在镇尾远处高高竖起的牌坊,她就脸色刹那惨白,喃喃自语:"这地方......不适合老娘我......"
她这么一说,不光是一向喜欢与她顶嘴的陆破执笑了起来,"箫僮"雨晴、"笛僮"雨凝也完全意会,也忍俊不禁。就连陈鹰得和陈三陈,都相视而笑。
为什么?
那是因为"嫁将"严魂灵名头太响了。她不单是在"神侯府"是著名的总管,且又名为"三不管"。
何谓"三不管"?
这三不管,就是指她在府里、江湖上的三种办事能力,高到连诸葛先生也管不了的地步,放手由她主持大局的境地。
哪三种办事能力?
一是她擅搞气氛:只要有她在,大家一定欢笑畅快,自然和谐。
因为她善于自嘲,也爱胡闹,就算她得罪了人,也会先打自己三十耳刮子再打人三下,所以,有她在就有欢乐在,大家都原谅她,大家都爱惜她。相比之下,诸葛先生说什么也是名宿、长辈,再温和可亲,也难免会严肃些、凌厉些。
二是她擅联结:只要有她在,江湖上、武林中不同派系,甚至对立的仇家,都会暂时背弃成见,与其联手对付外敌。
这就是"嫁将"严魂灵的本领,这本事对行走江湖作用大矣。
所以连诸葛后来也为这而盛赞严魂灵:"拉帮结派,化敌为友,我不如严九嫁。"以上两点,诸葛先生都放手由她,任她发挥,不去管制她。
那是诸葛用人之能,用人有方,用人法度。何况,严魂灵一向节约得法,神侯府里上至粮伙支出,下至灯油火蜡,她全准备得当,毫厘不失,还十分节省,几乎每次茅厕净纸,都精细计算过,恰恰好,不多不少不浪费!
三就是刚诸葛那句话里的"严九嫁"。
严魂灵最频繁的活动之一,就是"嫁人"。她喜欢"嫁人"。她常常"嫁"。
可以说,她自小双亲就怕她"嫁"不出去,所以,常常带她出去"相亲"。当然,"相亲"总未成功,"魂灵"仍须努力。
"相亲"之所以未能成事,都是因为严魂灵之故。
开始的时候,她尚年稚,情窦未开,而且,"相亲"的时候,又得穿花花绿绿的衣服,又不许露馋相,又不可以放肆大食,行不露足,坐不躬身,笑不露齿,还手指甲儿都不许嗑,以严姑娘的脾气,怎沉得住?怎压得下?怎消受得了?
她严九姑娘一旦发起火来,可是谁也制她不住的。
是以,有一次,她实在太饿,狼吞虎咽,罗通扫北,一口气吃光了桌面上所有的美肴,吃完吃净吃光之后,她发现男方女方、甲方乙方,家长家小,全瞪着她看,人人都张大了口,还看到喉咙里的吊钟。而她,面颊上、鼻头上,还有几颗剩饭,点缀点缀。
严九的娘也目瞪口呆,这才回过神来,用手指了指自己面颊、鼻尖。严魂灵这才省悟,居然一伸舌头,头不拧、身不动、颈不伸、气不喘、眼不眨、齿不露的,用舌尖一舐再回还一扫,鼻头上、面颊上的剩饭总共五粒,全都成功卷入嘴里,她嚼嘴二三下不等,已将饭粒平安送抵胃里。
不过,相亲的人当时只求平安回到家里,已经大可上香还神了。
另一回,她本来在大庭广众"相亲"的气氛十分良好之时,忽然,听到对方的父亲(而且还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官宦),徐徐地放了一个屁。放得长而漫漫,舒而绵绵,因臀部坐压在大理石椅上,这一放气,真个神不知、鬼不觉,那大官也以为可以瞒住众人,保住颜面,欢畅无比。
不过,却只有严九姑娘注意到了、听到了、感觉到了,甚至还跟对方一样提心吊胆,憋气、提气、放气、泄气,参与到了十足十。之后,她看见对方如释重负,又沾沾自喜的样子,忍不住"哇哈哈哈哈......"的笑了出来,而且还喷了饭。饭和菜,还喷到那高官脸上、身上,点点雪花,带点儿韭菜和大葱。
结果?
不赘。
● 嫁人仍须努力
后来几次,相亲都不成功。也有严魂灵喜欢的,但对方显然并没有看中她,嫌她手大,嫌她脚大,甚至嫌她嘴大,还有嫌她胃口大的。
那时候,她已渐渐懂"人事"了,在江湖上,也渐渐有了经验,在武林中,也慢慢建立了名堂。
她本来也有动意的,但看对方嫌弃,她反而恼火了:"你还嫌老娘的胃大,你还入不了老娘的嘴巴!"
所以,她相亲多了,难免有点儿自暴自弃。
有一次,她早动了心,但却不知道对方对她也有好感,以为只是应付着,敷衍着,她看对方,竟是三分俊五分英二分帅,实在惋恨,所以就多喝了几杯,酒入愁肠,再多喝三五杯,之后,又禁不住多饮三五壶,再来已不太醒人事,喝了两三埕,那时,别说魂儿灵不灵了,连灵魂儿也不知销到千古忧万古愁去了。
当她苏醒的时候,双方家长,连那叫于春勇的俊少年,都不知往哪儿去了,敢情,连父母都对她采取放弃态度了,只剩下一个带点儿飘泊有点儿沧桑还有点儿坏相的青年汉子,衣衫褴褛地在她身前架着腿侧躺着,还偏过脑袋眨着眼睛,问她:"醒啦?"
(插图二:严魂灵有次喝醉了,只见醒来的时候有一个带点飘泊有点沧桑还有点坏相儿的青年汉子,衣衫褴褛的在严魂灵身前架着腿子侧着躺,还偏过脑袋眨着眼睛,问严魂灵:‘醒啦?’此人就是追命。)
严魂灵点点头。那人又拿着酒壶咕噜噜地喝酒,笑说:"没醉死就好。"
严魂灵问:"你是谁啊?"
那汉子道:"我姓崔。"
"催?"严魂灵倦倦地一笑,灵魂不知出窍到哪儿去了,"催什么?催文?催钱?催嫁?催命?"
那汉子停下饮酒,又眨了眨眼睛:"追命?这名字你也晓得?"
严魂灵没好气,向对方取酒,汉子也给了她,看她咕呱啦一仰颈子喝了大半,这才勉励似的说:"你就是喝得太凶了,把人给吓跑了,可惜。"
严九姑娘刹那涨红了面,忿忿地道:"啐!他那种奶糕少爷会喜欢老娘!他是过来吃着喝着瞧着过来玩的!"
"哦?不!"那姓崔汉子深深地看着她,说,"这于少爷我晓得,他是因为曾经在象尾楼一役中见过你出手,他才倾慕上你,央他父母来相亲的......"
看着严魂灵目瞪口呆,痛不欲生,不敢置信,欲仙欲死的样子,他把她手中的酒轻轻接了过去,呷了一口,嘴里和着酒咕噜噜地喃喃道:"不要自暴自弃啊,真可惜。"
严九姑娘魂儿悠悠地转活过来了,好不容易才说:"我......我以为......以为他......我以为我......喝了酒比较......好看......"
那落拓汉子笑了:"你本来就好看,喝了酒不醉就更好看......但你刚才打了人。"
他喝了一口酒,又摇摇首,说:"他这回给你的醉态吓跑了......不要紧,不要气馁,再努力,加把劲儿,快到岸了,下次再来,再接再厉--相亲尚未成事,嫁人仍须努力。"
严魂灵歪脖子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似的,但随后期期艾艾地道:"有件事......不好意思......请你......"
那姓崔的汉子义不容辞地道:"你说嘛,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帮!"
严魂灵涩笑道:"--请你,替我付了这酒席的账,好不?"敢情,她家人匆匆遁走,连酒菜钱都不替她付了!
还有一次,万事俱备,明显的,严魂灵不讨厌对方(虽然那男子长相"腻"得就像他的姓氏"唐"一样,那种切得一块四四方方的蔗精糖),对方也明显不讨厌她(他凭啥敢讨厌老娘!),本来已进入"情况",论及嫁妆,甚至谈及嫁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生死关头之时,严九姑娘因为撒多了椒粉,鼻子痒痒的,然后,皱了皱鼻子,终于,忍不住,按捺不下,她,打了个,大大的、极其厉害的、势不可当的
喷嚏!
--哈......啾......
结果?
上次那个官宦的表情,又出现在筵上。
所不同的是:
这次严九姑娘不小心,还打出一条长长的、胶胶的、黏黏的、几近透明、浆浆的、糊糊的、滑滑的、腻腻的、相当缠绵的鼻涕,就挂在这位姓唐的俊少爷额上,而且,正以十分蝮蛇的速度,往他唇上滑落!
--还需要记下"结局"吗?
就算严魂灵自己,也认为不需要了。这之后,她就决定不相亲了。无论她多努力,相亲总是不能成事。到后来,她干脆不相亲了。说什么也不去。
何况,逐而渐之,她年岁渐长,能催动她、逼迫她、扯她去"相亲"的长辈,也越来越少了。严魂灵已俨然是一方之主了。
她决定改头换面,换一换口味:她当伴娘。
这一当,也非常厉害:她总共当了二十六次伴娘。
--换句话说,人家嫁了廿六次,其中大多是她的好友,包括"雨铃霖"林雨、"潇湘剑侣"肖竹、阮菊,还有"天地人"树井藤......全都有了归宿,全嫁人了,而她,还是云英未嫁,待字闺中,大概,还要待吼宝中呢!
反正,她豁出去了。
听说做太多伴娘,就会嫁不出去的。
有次,她看中了个伴郎。这"玉面郎君"姓铁,两人正打得火热,眼看要成好事时,忽而,铁郎君连鞋子也不穿就溜了,而且一去不回。你道为何?原来铁游夏过来抓他。
这铁郎君曾犯了大案,六扇门里派好手追缉他,徒劳无功,诸葛派出铁手追捕,铁郎君跟铁游夏交过手四次,四次都败,早知自己绝非铁捕快之敌,于是,一听铁老二来,他死不要命地逃生去了,而且,一直都以为是严魂灵告的密。这误会无从解释。
严魂灵眼看一段大好姻缘,又给拆散,可是铁游夏与她又同在神侯府里,地位武功还在她之上,她这个人蛮里蛮气,但却是非分明,她既非铁游夏之敌,又不想神侯府内讧,惊动诸葛,破坏神侯部署,是以她咬碎银牙,立下重誓:日后,如果铁游夏还有师弟、义弟,她如果不能嫁给他折腾他,以报铁游夏棒打鸳鸯之仇,就当铁捕头师弟、义弟甚至儿子的丈母娘,好好折腾这冤家亲家!
--而她内心里,也对铁郎君下了诅咒:好!你为了逃命对我弃之如敝履,有日老娘要你趴着来求我"娶"你!
这次跟铁郎君的露水姻缘,可谓短梦无凭春又空!
严魂灵决定又摇身一变:她嫁人!
不管如何,她都要嫁人。
发了狠,起了大愿,要嫁人!
--不管嫁什么人,都得嫁人!
那时候,她已年近三十了,不嫁,是不行的了!
她只想嫁了人后,神侯府的事她才不管了--嘿,什么采购柴米油盐、火镰皂角,她才不管呢!管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庭该多好:只要当家庭主妇,名门美妇,不管丈夫姓啥,只要有她严九姑娘在,都一定姓"温"的,"温馨"的"温"!
想到这点,她就自得其乐。
于是,她尽快、尽速、尽力、尽其所能嫁出去,最多,她倒贴嫁妆--走江湖多年,又得诸葛小花信重,她的私己钱倒是挣了不少。
以她的姿色、名头,要"嫁"出去,倒问津者众。不过,很遗憾,皆无善终。因为,娶她的男人多,对她好的男人少,而且,她也容不下男人东风破、西风收、南北风刮桃李乐,一旦有这种沙子入了眼、进了耳,她可打呀杀的,终于把男人也撵了出去。
男人于是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她可是嫁了又嫁,迅即已然九嫁。
她的私已钱越用越少。
年华也愈渐催人老。
不过,她的武功、火候、还有阅历,也因每嫁一回,就增添一分,而且,她还偷偷、秘密地练就了一种寻常人不易练成的奇功。
姜还是老的辣。朋友还是旧的好。
--而严魂灵,却还是越嫁越起劲,越嫁越急,迄今,已足足嫁了九次。也离了九次。
--她的外号"嫁将",也如影附身,跟定她一辈子似的。
不过,她可不愿意还有第十次了!
虽然她还在努力嫁人。
● 爱赢才要拼
是以,她一旦来到了"烈女镇",当然就不自在起来。
这点,谁也明白。不过,因为严九姑娘的火躁脾气,大家只敢阴阴嘴儿心里笑着,谁也不敢明说出来。
于是,严姑娘一面嘴里呸呸呸不已,一面百般不情愿,但还是走进了"烈女镇"。
"拼将"陆破执则跟铁手事先议定,一入镇即联系上了陈自陈、陈鹰得,调集了这两人来,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有这两名人称"三陈开路,人财到手"的恶爷开路,因熟就便,倒省却不少功夫。
老江湖都知道,做事越省功夫,就越能往最困难的事情上用功,办活大可事半功倍。
--陆破执虽是"拼将",敢拼舍命,但却绝对是"老江湖",不是必要的话,不是生死关头,他也不会老是硬拼不要命。
如果次次都不要命,那就再好汉也早都没命了。
--大丈夫经得几回拼?
保存实力,到大死大活的关节时才拼命杀敌,这拼才是保命的:拼,不是不要命,而是为了活命。爱拼才会赢,那不出奇,但主要还是因为:爱赢才会拼。爱赢才会胜。
一群办案人员,进入了"天涯义庄"。
一片荒凉雪地,一派凄凉景致。一堆堆荒坟。一个个深坑。
无情看着这凋零落索的残景,心中忽然闪过一个颇为离题但又饶有奇趣的问题:
--舒汉武将军为何总是让人叫做‘舒大坑’?
老将军跟大坑有什么关系?
他心中只掠过这个疑问,却没想到,数年后,他跟另一个名震天下、天下为之震怖的"大将军"剧斗,而那位"惊怖大将军"的神秘武功,还跟"走井法子"有着极深刻、极复杂、极惊怖的关系,连他也几乎一时看走了眼,几乎吃了大亏!
先经"天涯义冢",才能先找到阿丙。
找到阿丙,连同陈自陈、陈鹰得,才能查询出一个大概的条理来。
现在,大家都聚在义庄内。
其实,那是一个非常简陋的所在,要不是有家属后人参拜、上香的话,这地方肯定只是茅寮草棚,而今为了方便奠祭,穷苦人家凑合了款子,还算是有砖砌墙,有瓦遮顶,可以供奉灵位让人拜祭。
--这些为国杀敌的将士们,生而以死奋勇抗敌,死而寂寂无名,竟连分毫的官饷都分不上,破墓残穴,不能修葺安葬,然而当朝官宦、权臣,穷奢极欲,令人无限感叹。
阿丙是个腼腆的汉子。义庄很残旧,他的衣饰很土,不过还算很新。
他一早已受到通知:京城里有"大官"会来这儿。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大官,也不知道如何招待,他唯有烧好了菜,还有准备好了一些糕饼,先行奉客。糕饼颜色鲜美,不过早就又干又硬。
"箫僮"雨晴早就饿了,他想吃一块。"笛僮"雨凝也饿了,伸手要拿。
严魂灵倏地伸手,各以一支筷子,敲打了二僮手背一下;二僮吃痛缩手,相顾茫然,不明所以。严魂灵拿眼色看看墙上神龛里供奉的灵位。二僮顺她视线望去,这才发现:灵位上供奉的也正是这种糕、这种饼。
--难道是让这些"先灵"吃剩下的才给我们......
二僮只觉毛骨悚然,哪里还再有胃口吃得下?
其实,笛、箫二僮,年纪也不算太小,几与当时无情相若,二僮亦受铁手、无情调训,又得大石公、哥舒懒残等高手指点,尽管江湖经验不足,但武功底子决然不弱。
无情却乘此推车浏览所奉灵位。
这儿大约有十七、八座灵位。
灵位前有的摆放供礼,有的并无,有的点了蜡烛,有的只点了油灯,有的连啥也没有--大概是家眷所付不同之故的。
最可怜的大概要算是连灵位也不设的死者了:无情在外未进门时,约略估计过,义冢大概至少有三百余座,但这儿只供十数灵位,可见很多亡灵,都是无主孤魂,或者,根本后人、亲属,亦无能力付钱供祭。他们为国家保卫边疆而牺牲性命,死后如此下场,受此薄待......无情心里微叹了一声。
但是他第一句就开始问:"你们为什么要杀死阿拉伯?"语音冷而厉。
这劈面一问,令陈自陈、陈鹰得、阿丙等人都呆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好半晌,陈自陈才第一个回答:"我们没有杀他。"
无情的眼光从灵位转望向陈自陈。
冷。
像看死人、灵牌和活人、捕头完全没有分别一样。
一点儿分别也没有。
也许,在盛捕头的眼中:死人只是不活了的人,而活人只是还没有死的人。如此而已。
无情道:"阿拉伯这种人,也许一身都是病,年纪也相当大,可是,如果没有人下手,可不容易猝死。他要是病得奄奄一息,也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欲望,偷盗陪葬物,下手一次又一次。"
铁手附和道:"对,如果已活不命长,反正够用就好了,又何必贪得无厌?"
陈自陈涩声道:"我们是用了刑,但绝没有杀他。"
无情瞄瞄这"三陈"中的"生龙活虎"陈自陈:只见他身披猩红厚毯披风垂帔,身形肥硕,双目犹如铜铃,语音时破时壮,时涩时厉,不由多看几眼:"用刑致死,也是杀人。"
"猛鹫"陈鹰得冷笑道:"盛少捕头是来兴问罪之师?还是来办事查案的?我等身为县捕衙役,对犯人不用点手段,能破案么?上头不来奖赏我们兄弟办案舍生忘死,却来追究过程,秋后算账?"
无情道:"衙捕也是人,刑囚杀人,也得罪责。"
陈自陈哈哈一笑:"那么说,他日只有盗匪对捕役动刀子,没有捕役敢对强盗动粗的了!罪责、责罪,谁敢动刑?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你们京里的是当官的,我们县里的是挨批的,传言果然不错!"
无情道:"就算没有犯罪的,一清二白的,你们一上来就严刑拷打,没有不招认得十恶不赦的。"
陈自陈变声道:"那么,盛捕头此来是追究我们,多于取回赃物了?"
无情淡淡地道:"赃物固然重要,但找找这儿有没有杀人犯,更为重要。"
陈自陈怒笑道:"我是揍了他,他是畏罪身死的,我们没有杀他,你要冤诬了咱,咱找县太爷评理去!"
严魂灵见大家有点儿说僵了,大力咳了两声,道:"县太爷......你是说西方败?"
陈自陈忽又说:"住口!盛捕头只是公事公办,你聒噪个啥!人家是京里派来的,咱是肉人家是刀,省着点儿,闭着眼承恩受惩吧!‘
无情听陈自陈上一句、下一句不搭边也不调和地互侃着,面上闪过狡黠的表情。他只说了一句:"人见活人,死查死尸。"
阿丙指了指内进的灵堂:"摆在那儿。"
无情道:"几天了?"
阿丙讷讷地道:"第三天了。"
无情问:"为啥不下葬?"
阿丙苦着面道:"不......不敢。"
无情微诧:"自己才刚到,觉得有异才验尸,他们若真的动刑致死,又何必把证物摆在这儿?何况,这儿离墓地这么近,要埋尸早就三扒两拔埋了,不也省事?"
所以他问:"为啥不敢?"
这次是陈鹰得代答,且气虎虎地:"早两天有人飞马传书,说京城里诸葛先生会料理此案,要我们等办案人员稽查了之后才收殓尸首。"然后他又负气地"哼"了一声。
铁手皱了皱眉:"来人通报的是城里的?军里的?门里的?还是县里的?"
陈鹰得道:"是西方大老爷接的手令,我撞了一面,是个戴狰狞面具的家伙,不过,他手持的指令倒是仔细检验过,真实无疑。"
无情听了,低下了头。好半晌,才微微抬头,面色苍白,叹了口气。
箫僮忍不住问:"公子,什么事?"
无情挥挥手,道:"没什么事......只不过,我现在才知道,世叔已一早料定我会选择办理此案了。"
●爱拼不是赢
大家走到灵堂内进,只见堂前有一张破竹席,就那么躺了个块头极巨的汉子,上面盖了张薄麻,还遮盖不了一双大脚,大脚全是泥垢,连趾甲已冻成了电殛过的紫蓝色。
尽管天寒地冻,但尸身已开始发出了异臭。
死尸的头前脚后,都含含糊糊地点了几根白烛,白惨惨地亮着,烛影一晃一晃的,显得死的人特别魁梧,而刚好站到烛光前陈自陈的倒影也特别肥大臃肿。
"拼将"陆破执见陈自陈硕大的身躯遮挡了无情的视线,便挥手道:"你走开,让盛捕头、铁捕头前来看仔细点儿。"
陈自陈冷笑道:"京里来的捕头,架子就是大一点儿。"说着忽而斜睨着无情,"只怪人挡着他,不争自己长高一点儿。"
这一句,可把铁手也给惹毛了,站了过去,尽管陈自陈长得相当大块肥硕,但铁手更加高大雄壮,一站过去,已比陈自陈高上大半个头。铁手干咳一声:"高手高在出手,不高在身影--有些人,蹲在地上,也比别人高大。"
陈自陈冷笑道:"不过,我却知道,有些人,不自量力,学人闯荡江湖,作威作福,坐稳些吧,免得给人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哪!"
笛僮一听,气上了头,公子无情一向是他们所敬重、敬爱的人,这句话摆明是冲着无情来的,笛僮雨凝,笛子自腰畔一拎,即"呜"画了一道剑花,怒指陈自陈,叱道:"谁趴在地上,你说!"
陈自陈只冷冷望了笛僮一眼:"你还小,不要趴,还不够味儿。"
笛僮雨凝脑袋轰地一炸,正要出手,严魂灵一把手拽住了他,怕他吃亏,对陈自陈道:"陈自陈,我知道你狠,不然你也不包揽了’三陈‘中的两陈了,但在六扇门里,还轮不到你独家说了算。"
陈自陈冷哼一声:"那也是,六扇门里,谁及得上诸葛小花狠!"
这一下,连严魂灵也禁不住要发作了,把大辫子往后一甩,怒叱道:"陈自陈,你们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无情忽然说话了。
他的语音冷。
--就好像给冰镇过一样。
他的脸色白。
--就像给冰浸过一样。
但他好像完全不生气,好像完全没听到陈自陈说的话。他只是问,问了一句题外话:"独占了’两陈‘,’两陈‘是什么?"
他问的是陈自陈的名字。但问的是严魂灵。
然后,他又悠悠问了一句:"你和阿拉伯是什么关系?他是你亲伯?你们真的姓’阿‘?"
严魂灵还没回答,陈自陈已冷冷截道:"我有没问过你,为什么有的人叫你做盛捕头,有的人叫你做成捕头呢?"
"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无情依然毫不动怒,"家父以前是武林人,人称’盛鼎天‘,后来入朝拜官,由圣上赐名为’成亭田‘,这在官籍录事簿上早有记载,可没乱了套。"
陈自陈冷哼一声:"我只以为令尊大人改名字时改了姓,忘了宗了。得罪得罪。"
铁手沉着气道:"’三陈‘,就是陈鹰得、陈自陈,陈鹰得曾经成功追缉到了’双棍大盗‘陈单东,而陈自陈则曾格杀了’拳擂上面‘陈要权、’独力难持‘陈历持--陈单东、陈要权、陈历持这三个人,都是’四分半坛‘里的一级高手,三个人联手作案,在一个神秘组织的领导下,三人就曾经把’路见不平帮人‘四十七徒众屠杀殆尽、杀人越货、不计其数,但却全折在你们两位手下,陈自陈还杀了其中两个。"
陈自陈冷哼一声:"铁捕头记得倒清楚。我兄弟平生破案无算,你这不提,我倒不太记得了。除暴灭恶,尽一己力,拼三条命,划得来之至。"
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没有人不喜欢别人提他当年威风事,就连性情看来乖戾无常的陈自陈,也不例外。
陆破执嘿声道:"拼命算啥,遇上非拼不可的,我一个拼他七七四十九条命!"
严魂灵看着陆破执那副狠色,爱惜地道:"小执子,爱拼不就能赢,保命才能取胜。"
陆破执反驳道:"这还用得着你提,我要不知道这道理,早已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严魂灵也不服气,觉得陆破执不体会她的爱心和好意,嘟着腮帮子道:"这里有的是坑,拼死人不要命,你逞勇的就自己摔进去!活埋了吧!老娘才不理你!"
就在二人吵吵闹闹对话之际,铁手已缓步到无情身后,低声道:"我看,这两个姓陈的,好像故意要激怒你。"
无情淡淡地道:"我知道。"
铁手道:"他们这样做,必定另有用心。"
无情道:"你放心,我只想先找出原因。"
铁手这才暗里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这时,受铁手示意下,陆破执和严魂灵的"打情骂俏"才语音一歇,无情就说:"为表诚意,我已先说明我姓氏,免得你们说我是混的,"他很耐心地道,"你们两位,一死一活,别告诉我你们真的姓’阿‘......"
他脸上有点儿困意,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路迤逦行来,有点儿倦了:"你们原来都是姓何的,都是邻近绿杨县莲亭村的人,是吧?"
这两句话一出,陈鹰得脸色大变。
陈自陈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试图激怒无情不成,反而给他这两句话震住了,他转头盯住阿丙,厉声道:’你们......‘
阿丙"扑通"地跪了下来,捣蒜似的向无情叩首:"成捕头饶命,各位捕爷饶命,阿丙从来没有想过杀拉伯,阿丙真的没有要杀死拉伯......"
无情使了使眼色。
插图三:在灵堂内进,只见堂前有一张帆席,就那么躺了个块头极巨的汉子,上面盖了张薄麻,还遮盖不了一双大脚,大脚全是泥垢,连趾甲已冻成了电殛过的紫蓝色。死尸的头前脚后,都含含糊糊地点了几根白烛,白惨惨地亮着,烛影一晃一晃的,显得死的人特别魁梧。尸体旁边,阿丙"噗"地跪了下来,捣蒜似的向坐在轮椅上的无情叩首。
铁手跟陆破执便去扶起了阿丙,好不容易才劝他止住了激动,停止了呜咽,无情淡淡地道:"我们来这儿之前稍稍作了些调查而已。"然后他吩咐道,"掀开殓尸布!"
殓尸布打开了。臭味更是浓烈。
死的是一名魁梧的老汉,十分健硕,身体上有多处伤痕,看来死前很是受了点儿折磨,眼睛瞪大翻开,舌尖吐出,舌头已呈紫蓝,一只右手僵直半张半闭,像拿着什么东西,但手里当然已空无一物,另一手紧紧握拳。这老汉浑身上下,就是奇臭无比,仿佛就算他未死之前,也一直很臭的了。臭,仿佛跟随了他辛劳一生,而今死后,还要把臭味传给灵堂前这些相熟或全不相识的人。
笛僮、箫僮都捂住了鼻子,忍住了恶心,但仍禁不住要吐。无情皱了皱眉心。
陆破执和严魂灵,仔细检查过老汉的尸体。铁手也上前去,动手翻掀老汉的尸体,谨慎地观察几处,然后不约而同,都凑近无情身侧,彼此密议了几句。
然后,拼将和嫁将,肯定阿丙情绪已较稳定下来,开始问阿丙:"阿拉伯是你什么人?""他是怎么死的?""这儿发生了什么事?""赃物放在哪里?交给了谁?"
阿丙张大了口,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铁手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之后,阿丙就尽其所知地回答了。
"你别怕,你把知道的告诉我们,我们会替你作主,"铁手拍拍他肩膀,道,"只要你没犯法,谁都不能动你,谁要动你,我先动他。"
● 贞女空棺
本来,"天涯义庄"一向都是由老汉阿拉监管。
由于冢里葬的多是十数年前乃至几十年前抗边的军士,所以,这儿也没什么事干。直至后来,"贞女坊"的墓日渐多了起来,阿拉老汉懒散惯了,有点儿应接不暇,何况,那些"烈女"的家属,也嫌阿拉老汉太脏太臭了,而附近"冷月庵"的女尼,也怨责老汉阿拉手脚不太干净。于是,他们请来了阿拉同乡的阿丙。
他们俩都是出身自绿杨县的莲亭村里,都姓何,阿拉老汉还特别把阿丙推介过来。
这份工作是替死人做事--死人,通常都不会翻身坐起怨责活人做事不力的,也不会打人赶人扣人饷粮的,有什么比替死人服务还省事的美差?
说什么阿丙也是他远房子侄,阿拉宁可把优差引介给何阿丙。
原本,何阿拉名为何德,但阿拉没识几个字,"德"字实在太难写,他倒是一天到晚拉肚子,吃饭拉,吃粥拉,以为吃肉少,肚子搁不住,好不容易最近多挣几个钱多吃几两肉,但也一样照拉,拉得好臭,连吃硬馍馍他也一样是拉肚子,所以,人称"阿拉",他自己也叫"阿拉",叫得乐了,也浑忘了自己还有别的名字了。
至于阿丙,也原名何能,但他在家里排第三,一向人称"阿丙"。
他来到这"天涯义庄"的时候,已发现棺本常遭人挖掘,里边陪葬品常给人偷窃,他也曾经跟阿拉伯建议去伺伏,把盗墓人抓住送官法办。
但阿拉伯明显对此不感兴趣,他每次喝得醉醺醺的,只嘱咐阿丙不要多管闲事,后来,他发现阿丙执意要有作为,还吓唬阿丙说:这义庄在半夜常有鬼魅出现,见人吸血,尤其女鬼......阿拉伯还告诉他:"不知怎的,贞女棺里有好几个都是空的......"
阿丙一方面也读书少,几乎不识字,另方面十分相信阿拉伯的阅历和见识,宁可信其有,便不敢再轻提抓盗墓人的事了。
可是,墓园给挖掘和失窃的事层出不穷,终于惊动县令刑捕。
前几批来调查的差役,不过尔尔,也虚应事故,大概也给阿拉拉去喝了几坛后,吸血鬼啊妖啊魔啊地唬了几回,便空手回去向上面交差。
人的事好办,鬼的事人可没插手余地。
本来这事也算了。可是"贞女坊"有一位刚安葬下去的贞女坟给掘了。那贞女的父亲可是朝里的一等大官。这件事自然非同小可。更糟的是,那贞女的尸身也给人"动"过了,还有亵渎过的"迹象"。
这案一发,那大官震怒之余,马上给县令巨大的压力。
县令这次出动精锐的衙役和当地有名的捕头来办理,其中两人就是"猛鹫"陈鹰得和"生龙活虎"陈自陈。
他们曾仔细盘查过阿拉、阿丙两伯侄,均不得要领。
不过,阿丙终于对阿拉伯也动了疑。
有几个晚上,他佯作睡了,发现阿拉伯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回来之后,脸上洋溢着陶醉之色,有时候,手里还攥在襟里,直到他小心翼翼,左右看过确实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才把怀里的珠饰呀、金钗呀、玉簪呀、戒指呀......一一掏了出来,把这些珍宝都裹成一个小布包里,然后,就放在灶口内,用炭和灰、柴枝、禾杆将它掩埋了起来。
在这灵堂义庄里有三个灶口,一个是平常生火的,另一口比较大,是有拜祭香客来的时候,留下膳食时才烧用的。剩下一个,是一向用不上的。阿丙目睹阿拉把东西塞到那灶里去。
开始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告官。
--不告,就成了从犯,追究起来,只怕一样要遭殃。
--若告,阿拉伯只怕成了重犯,自己就是害死他的人。
所以阿丙他很矛盾。
后来,阿丙决定还是"大义灭亲",那是因为据他的说法,他是想通"了"的:阿拉伯并没有拿他当自己人。
--这么多财物,一点也没分给他,甚至完全不打算告诉他。阿拉伯是要独吞。这点令阿丙无法原谅。
当转述到这里,铁手插嘴问了阿丙一句:"阿拉伯的偷盗物品中,你有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东西......例如是四块在一起的宝玉?"
"没有。他把东西都裹在小包里,分许多包包,全埋在灶下,到我发现的时候,都没见过有这种东西,全是金呀银呀,亮花亮花眼的,拉伯看罢藏起,自说自笑,又醉又闹,就守口如瓶,从不告诉我知道......"
阿丙的答案很令大家失望。
"不过,有一件事物,却很特别,"阿丙忽然记起来了,"拉伯常拿出来看,反复地看。"
"什么东西!?"陆破执和严魂灵都异口同声的问。
"灯。"
"灯?"
"对,是一盏灯,很特别,不像灯,像一只怪兽,又像头牛,守在灯座前,"阿丙回忆着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灯,那是一盏很奇怪的灯,拉伯对这盏灯,像对神明一样,常常对着它喃喃自语,又敬又爱,且一天到晚把玩着,爱不释手。"
"既然不像灯,"铁手皱眉道,"你怎么知道它是灯?"
"那一定是灯。"
"何以见得?"
"因为它可以点明。"阿丙很肯定地说,"还可以照亮。照得很亮。"
"那的确是盏灯。"无情轻叹一声,接了话。
大家都向着他看,不明所以。
无情伸手一指,他指的是尸体。何阿拉那只僵硬半张半闭的手。
"你看,他临死前手里还拿着物件,"无情用他那白生生的小手比划了一下,"这东西是有手柄的,而且是有弯管和环盘的,并且相当的烫手,可是,阿拉濒死也要紧紧抓住它不放,所以,手都给灼伤了。"
大家看着阿拉手上给烫伤的痕迹,不得不承认无情说的有理。
铁手道:"这灯造型很特别,很精致,决非一般人用得上的。"
"我看,这就是传说里东汉制作的’神兽纹牛灯‘,我在皇宫见过一二,十分精巧,以牛为底座,背负灯盏,连接弯管,可点灯芯,燃灯时废气引入牛腹之内,窗櫺为纹,可以透气,烛钎可以旋动,需要很高的接铸技术。"
无情又叹一口气,才道:"到了本朝,这么精妙技术,想已失传,今天,既出现在阿拉手上,而拉伯又像偏知道这物品贵重无比,点燃后怕人抢夺,抵死不放,恐因而致杀身之祸了。"然后他问阿丙:"你告密之后的情形,详细道来吧!"他语音难免有点冷漠、轻蔑。
--阿拉伯窃尸盗墓,固然可憎,但阿丙这年轻人因无赃可分,竟然告密求荣,也一样令人瞧不起。
他原本是来找"平乱玦"的。他原是替世叔还舒大坑将军的人情的。而今,却扯上两个有三个"陈"字的捕快,还有因贪婪而生祸的阿拉和阿丙,还有一口传了多年恐怕也价值连城的陪葬品:神兽纹牛神灯!
对贪婪、邀功、滥用职权的人,他难免心生厌倦,也当然有点蔑视。
这种态度和心情,直至他破案之后,才有了极大的转变。
连他自己,也感意外。为之吃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