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浪子游侠古龙
少年学霸,命途多舛
古龙,本名熊耀华,籍贯江西。他出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的香港,此时的香港有着外来殖民者带来的莎士比亚,也有着逃避战火的中国人所坚守的儒道墨法,更有着灯红酒绿与突如其来的空袭。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细腻地描写过这个年代的香港:“炮声响了……那一声声的吱哟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尖端。”
古龙的童年正是处在这样的剧变之中,稚龄的他就要直面战火的残酷、动荡的社会,最后他不得不随着父母漂洋过海,离开香港、离开熟悉的伙伴,来到陌生的台湾。迁居台湾后,古龙就读于师院附中(现师大附中)初中部,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台湾最好的高中之一—成功中学,三年后又考上淡江英专(现淡江大学)外文系。在校期间,古龙借助专业之便,大量阅读近代欧洲、口本的文学作品,他的文学梦渐渐起航。台湾作家燕青对学子时期的古龙有过这样的描述:“他出身于台湾著名学府淡汀学院,这家学院读书风气极盛,古龙读书时手不释卷,但看的却是课外书,尤其是从两洋文学翻译过来的小说。他写的武侠小说与众不同,不落俗套,便是受到西洋文学的影响。”
然而与学业的顺遂不同,古龙的家庭此时却处于狂风暴雨之中。迁居台湾后,古龙父亲熊飞(熊鹏声)担任台北市长的机要秘书,官场上的虚与委蛇与酒色美人,日益侵蚀着他作为一个丈夫与父亲的责任感,古父最终因外遇抛弃了妻儿。而年少的古龙,在和父亲爆发数次争吵之后,也声称要与父亲断绝父子关系,并离开了这个让他愤怒和悲伤的家庭。这一段往事给古龙带来的伤害,正如《不是集》中的记载:“身上的创伤,可能有干百处,心上的创痕,却只有一处。因为那个地方是你心灵上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就算你的创口已复,只要一回想,它立刻复发。”这段经历无疑在古龙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也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也许这就是古龙笔下的侠客们无父无家、亲缘淡薄的缘故吧。
早年古龙的许多朋友皆以为他是从香港赴台的孤儿,直到多年后,占龙父亲病危时登报寻找当时已经声名大噪的古龙,大家才了解古龙的这一段家事。1985年4月9日,台湾《中同时报》、《联合报》等报纸广告栏中,有这样一则广告:“占龙亲父熊飞(鹏声)觅独子熊耀华到仁爱路四段仁爱医院诀别,干祈仁人君子紧催古龙立救父命料理大事以尽孝道。”这则广告,不啻是台湾各报上社会新闻的热点。迫于舆论的压力,古龙只好前往医院看望父亲。当古龙赶到医院,见到须发斑白、瘦骨嶙峋的父亲时,早年的恩怨被抛之脑后,他失声痛哭之下支付了父亲的医疗费。三十年不曾听到亲儿呼唤的熊鹏声先生也如愿与儿子桐见。
昔日文学少年,今夕武侠巨擘
古龙原本的文学梦,和武侠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他第一篇以古龙为笔名公开发表的作品,是高中时期发表在《晨光》杂志上的《从北国到南国》。这是一篇忧伤、细腻、带着文艺气息的中篇小说。当时他之所以取“古龙”这个笔名,还有一段故事。
那时古龙班上的男生们非常喜欢捉弄一位名叫古凤的女生,因为古凤嗓音低哑,他们还给她取了个“乌鸦”的外号。与其他男生不同的是,少年时期的古龙偏偏暗恋着古凤。只是此时的古龙其貌不扬,也是班上被欺负的对象,所以古凤并未心仪于他,甚至言辞拒绝古龙的直白追求。面对古凤的拒绝,古龙伤心地说:“古凤,我对你一往情深,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理解我么?如果我熊耀华今生今世娶不到你,我一定要取一个名字叫‘古龙’!龙配凤,凤配龙……”
带着对文学的喜爱之心,古龙继续在文艺青年的路上前行着。他的创作依旧以诗歌、散文和小说为主。如果没有家庭的悲剧,古龙也许会沿着父亲的路,从淡江英专毕业后,像许多学长一样在政界、教育界谋得一席之地,闲暇之时再写写诗歌与散文。其实古龙也尝试过这样的生活,他顶着淡江英专的名头和自身出色的英文水平,轻易地在台北美军顾问团获得了翻译的职位。但由于生活的拮据与性格使然,古龙的人生还是踏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古龙因为与父亲决裂而离家出走,他不得不开始为钱而奔波。他身材并不高大,甚少有人愿意雇佣这样的小孩子打零工,还好有一群义气朋友帮他在台北浦城街找到一处落脚地,作为他暂时的“家”。《从北国到南国》的稿费让他初尝甜头,为了能养活自己,也为了能向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证明自己,古龙开始勤奋写作。虽然稿费足以填饱古龙的肚子,但是他的作品始终没有获得特别多的赞誉,纯文学这个圈子未能给古龙更多的荣誉与金钱,他的文学之梦看上去摇摇欲坠。
而此时,在台湾,最“值钱”的文学是什么?是武侠。五十年代后期,武侠小说重新在香港兴起,大量武侠作品见诸于报纸、杂志和图书。与香港联系紧密的台湾,也渐渐受到影响。但是由于政治原因,香港的这批武侠小说却不能在台湾发行,这给台湾本土武侠作家提供了绝佳的机遇。六十年代初,台湾三位武侠作家诸葛青云、卧龙生、司马翎声名正盛,被当地武侠文坛奉为“三剑客”。因他们三人常在台北举办以武侠文学为主题的沙龙,这便给古龙提供了近距离接触武侠世界的契机。
“三剑客”的沙龙常常在豪宅和酒店里举行,这里有名酒、鲜花和数不尽的美人,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出版商们会与你称兄道弟,而与会者们薄薄的一本书就可以换几千元稿费。这是在纯文学世界里的古龙从未遇到过的。
在沙龙中,古龙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他因为能喝酒而引起了司马翎等人的注意。敬洒时,古龙通常来者不拒,不推辞、不耍花腔,这种豪气让武侠“三剑客”格外青睐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并开始引导他从事武侠小说创作。
1960年,古龙终于出版了第一本武侠小说《苍穹剑神》,开肩了一代武侠文学巨擘的写作之路。大笔的稿费收入囊中后,古龙离开了乡下,在台北市牯岭街斥巨资买下豪宅,命名为“三福公寓”。他在三福公寓正式迎娶了女友梅宝珠,而他的武侠创作也随之进入辉煌期。此时,古龙出版了《多情剑客无情剑》、《三少爷的剑》等小说,同时他开始涉足电影市场,成立了宝龙电影公司。此公司之名正是取自梅宝珠之“宝”、古龙之“龙”。在拍摄第一部电影《楚留香传奇》时,古龙更是一人身兼导演、策划、编剧、制作多个职位。此时古龙的事业达到人生顶峰,似乎“三福公寓”真的给他带来了福气。
随着古龙的创作事业达至顶峰,三福公寓的名气也渐渐打响,人人都以能进入三福公寓与古龙纵酒畅谈为荣。古龙的好友高庸借住于三福公寓内,创作出《纸刀》、《祸水双侣》等作品;而另一好友于东楼所开设的汉麟出版社就位于三福公寓楼下,不过数年就跃居为台湾知名度最高的出版社之一;如今我们所熟知的影视明星,如刘德凯、郑少秋、焦恩俊、萧蔷等人,也都是借助古龙小说所改编的影视剧在内地一炮而红。
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
古龙因酒识伯乐,却也最终栽在了洒上。1980年10月,古龙和朋友赴北投吟松阁作乐时与另一电影公司人员发生冲突,古龙被当场打昏,血流不止。据当时的新闻报道,古龙在此次事件中,失血量超过2000CC,这是足以致死的失血量。古龙的肝病,据说也是在此次输血抢救中输入了肝病患者的血液,才不幸染病。
吟松阁事件后,古龙扬言要戒酒。但是真的能戒么?与旧友闲聊、与出版商洽谈时,古龙倒是以茶代酒坚持了近三个月。但是,一辈子的酒瘾,已经扎根在了他的生命里。好不容易坚持了三个月,古龙便又从茶盏换回了酒杯,从小盏的“玫瑰红”换到大杯的“XO”,不久后又再次昏迷入院。
占龙戒酒养病期间,一次朋友去看望他,看见他的桌子上摆着一幅昨夜练的字,上面写道:
陌上发花,可以缓缓醉矣!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幅字的最卜.方盖了一个古龙自刻的印章,上刻“一笑”两字。
古龙解释说:“这个印章在很久以前便送给另一位武林朋友倪匡,最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到了“一笑”的境界,才向倪匡要了回来。
“其实,这幅字很能表现我现在的心情转变,过去开怀痛饮是要掩饰内心的空虚,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里面有忍才能换,后来不能喝酒了,是看到陌上花也可以醉了,境界高了一层。现在呢!现在只有一笑,对任何事一笑置之了。”此时的古龙,多次徘徊在生死边缘,这种一笑的心态有着阅尽世事的释然,但对于四卜多岁正值壮年却身体衰败的古龙,却有种淡淡的不祥之感。
1985年,古龙忽然病情恶化,最后住进了宏恩医院。此时古龙因食道破裂而大出血,医生都说没救了,古龙却挺了过来。大家都以为这一次的住院会和之前许多次一样,不过是虚惊一场,但是古龙自己心中却有数,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古龙见弟子丁情因为他的病情愁眉不展,便问他:“乌龟,你猜我死了,有没有人为我落泪?”对于此时陪伴在身边的红颜知己于秀玲,他也真挚地向她道歉:“真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爱过我的女人。”众人见占龙有精力闲聊,以为这是好转的征兆,却不知这仅仅是回光返照而已。几个小时后,古龙再次陷入昏迷,永远没有醒来。
1985年9月21日晚6时,古龙告别文坛与人间,终年48岁。
古龙先生的出生年份之谜
古龙先生的出生年份,在业内一直流传着多种说法,现在主流的说法是1938年。主要证据是依据占龙墓碑所刻,古龙是生于民国二十七年,即1938年。
但是早年占龙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占龙作品版权,曾出示过一份《绝代双骄》的版权证明,证明上所写的作者出生日期却是民国三十年,即1940年。
著名影视演员刘德凯凭借古龙的作品红遍大江南北,本人也与原作者古龙接触频繁。他在接受《城市晚报》采访时说过一段话:“我们从1978年开始就是很好的朋友,1978年、1979年我们合作拍了五六部电影,我也帮他做过导演,一直到他49岁去世,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按照古龙49岁去世计算,古龙则是出生于1936年。
如今的各种出版物上,基本都是依据1938年的说法编写。我们可以想象,在那个战火纷飞、流离失所的年代,年幼的古龙因频繁搬家而数次迁移、登记户口,或者这是导致他出生年份不明的主要原因。
古龙之墓
占龙骤然逝世震惊全台,而他的葬礼也吸引了全台湾的目光。古龙生前爱热闹、爱朋友甚于一切,他的朋友们知道他的脾气,便将花圈一个挨一个地簇拥在景行厅前。前来吊唁祭拜的人,也是一个接一个陆续到来。
入殓起灵那天,著名影视明星王羽特备四十八瓶轩尼诗白兰地陪葬,开瓶后让在场的每人各饮一口,并浇于墓穴四周,然后还于棺内。
古龙的葬礼上,他的红颜知己也都原谅了他,带着孩子纷纷出现。郑莉莉带着古龙长子郑小龙在葬礼上披麻戴孝,梅宝珠的儿子熊正达也前来为古龙料理身后事。
三十年过去了,古龙先生如今安息于台北县三芝乡的北海明山墓园,昔日灯火辉煌的三福公寓已然不在,但每逢清明,依旧有许多台湾读者前往祭拜。随着大陆赴台游的开放,越来越多的大陆读者也亲自前往墓园给古龙先生斟一杯酒,献一束花。古龙先生虽已离世三十年,但他的作品依旧活跃于影视界,人间无古龙,古龙在心中。
对洒当歌——中国酒文化
古龙因酒走进了“武侠三剑客”的视野,从此踏上武侠巨匠之路,却也因酒毁掉了自己的生命之火。酒,到底是什么?
酒之起源
中国是世界酒文化的重要起源地之一,数千年前中国就已经开始利用谷物、果子酿酒。
远古时期的人们究竟是如何发现酒这种神奇的液体呢?
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杜康酿酒说”。
晋代江统著的《酒诰》中记载:有饭不尽,委之空桑,郁结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代,不由奇方。意思是杜康将没有吃完的饭菜放在了桑园的树洞里,饭菜在洞内发酵后有芳香的气味传出来。这就是酒的制作方法,并不算是奇特的秘方。历史上杜康确有其人,在诸多古籍如《吕氏春秋》、《说文解字》中都对杜康有过记载,再加上曹操《短歌行》中“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句,使得杜康成为了酒的别称,“杜康酿酒说”为更多世人所认可。
但是在诸多古籍中,对杜康所生活的年代记载不一,有说他是夏禹时期的人,也有记载他生活在炎黄时期,还有说法称他生活在西周,因此另一种频现于古籍的说法“仪狄造酒说”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同。汉代刘向编纂的《战国策》中记载:“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日:‘后世必有饮酒而之国者。’遂疏仪狄而绝旨酒。”
酒还有一种更加有趣的起源,那就是“猿猴造酒说”。在明清两朝相当多的文人笔记中,均能发现对猴儿酒的记载,例如清代文人李调元笔下:“尝于石岩深处得猿酒,盖猿以稻米杂百花所造,一石六辄有五六升许,味最辣,然极难得。”古代人类食物匮乏,任由大量的谷物发酵产生最初的酒似乎不太可能,但是动物却不一样。我们可以想象,在原始社会,生活在丛林深处的猿猴搜集着落在地上熟透了的果子,将其堆放在一起,待丰沛的雨水顺着大地的脉络与水果们聚会,经过自然地发酵,酒就这样诞生了。如此说法,可能性是否更大呢?
酒与文艺
林语堂先生在《生活的艺术》中说过,酒比之别物更有助于文学,也如吸烟能有助于人类的创作力一般。饮酒之乐在于似醉非醉之时洋洋得意的感觉,此时排除一切障碍的自信把介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创作思维提升到更高的意境。文艺家因酒而增灵添光,于是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张旭三杯草圣传。
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文艺作品,诗中有酒、文中有酒、笔中有酒、画中有酒。
“书圣”王羲之醉时挥毫而作《兰亭序》:“遒媚劲健,绝代所无”,而至酒醒时“更书数十本,终不能及之”。郑板桥有一首诗:“看月不妨人去尽,对月只恨酒来迟。笑他缣素求书辈,又要先生烂醉时。”郑板桥的字画难得外传,于是有求画者拿狗肉与美酒款待他,当他醉意蒙咙时,求字画者即可如愿。郑板桥也知道求画者的把戏,但他耐不住美洒狗肉的诱惑,便有了这首自嘲诗。至于酒醉而成的诗文,光盛唐时期便有无数传世之作,在此便不举例。
在这群懂酒、好酒的文人笔下,便该是有酒,才能肆意、才能无畏、才能有江湖。大刀的漠北客喝的是热辣辣的烧刀子,青衫摇扇的江南人品的是清醇的竹叶青,老派的江湖客在破旧的客栈里温着柔和的黄洒,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们满怀壮志地开了一坛状元红,看上去孱弱无害的老弱们守着一小杯药酒慢慢品尝。江湖里,百样酒百样人,不同的人喝不同的酒,也走上了不同的江湖路。风格即人,于酒亦然。
酒礼
从古至今,饮酒不仅仅是品尝一种饮品,更是作为一种文化而存在。流传悠久的酒文化,自有一套属于它的酒礼。
主人和宾客一同饮酒时,要相互跪拜。晚辈在长辈面前饮酒,叫做侍饮,通常要先行跪拜礼,然后坐人次席。长辈命晚辈饮酒,晚辈才可举杯;长辈酒杯中的酒尚未饮完,晚辈也不能先饮尽。
在洒宴上,主人向客人敬酒,是为酬,客人回敬主人,是为酢,敬酒时还需说上几句敬酒词。客人之间相互敬酒,是为旅酬,依次向人敬酒,是为行酒。敬酒时,敬酒的人和被敬酒的人都需要“避席”起立。敬酒普遍以三杯为止。
酒桌之上无兄弟,开心就好。酒礼固然约束了人们的行为,减少了因酒而起的冲突,却也拘束了人们的手脚,难以喝得痛快。因此现在很少看到严格遵守酒礼的酒局,倒是洒令这种游戏流传下来,并且深得人们喜爱。
酒令分两种,雅令和通令。雅令的行令方法是先推选一人为令官,制定游戏规则,或出诗句,或出对子,其他人依照规矩续令。《红楼梦》第四十回写到了鸳鸯作令官,喝酒行令的情景,书中描写的正是清代上层社会喝酒行雅令的风貌。现代社会的雅令多出许多花样,有的采取成语接龙的模式,相较于诗文、对子难度降低了许多,可玩性更高。而部分英文较好的洒客们则采取英文单词接龙的模式,将英文词汇纳入传统的中国酒令游戏,也颇为有趣。
通令的行令方法主要是投掷骰子、抽签、划拳、猜数等,相较于雅令更容易造成酒宴中的热闹气氛,因而更加受到普通民众的欢迎。闷热的夏夜,在路边的大排档,邀上三五好友,点上三五扎啤酒,和好友一起划拳喝酒,实乃夏夜一大快事。
古代著名酒局
鸿门宴
公元前206年,项羽于秦朝都城咸阳郊外的鸿门设宴款待刘邦。据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中记载,鸿门宴当日,项羽的亚父范增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定要把刘邦人头留下,谁知刘邦竟以一跪化解了项羽之怨恨。范增便再命“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心要在席中把刘邦刺死,可还是被项伯和樊哙解了围,刘邦终于借如厕逃遁而去。后世不少人认为项羽在此事中缺乏当机立断的能力,间接导致范增的计划失败,亦埋下了自己日后败死的伏线。
煮酒论英雄
《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论英雄是全书中最为精彩的内容之一。曹操与刘备以青梅下酒,此时的曹操大权在握、指点汀山,言语之间何等张扬;而刘备却寄人篱下、势单力薄,谈吐中步步后退,在危急时刻又能巧度难关。二人谈论时事之间又互相试探,一句话内含百层意,言谈之间刀光剑影,极为精彩。
杯酒释兵权
北宋初期,宋太祖赵匡胤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也为了避免别的将领模仿他走上“黄袍加身”之路篡夺政权,便通过这次酒宴,表达了自己对功臣们的态度,威逼利诱之下,不杀一人收回兵权。“杯酒释兵权”这个历史事件是历史上有名的安内方略,历来的史学家大都深信不疑,而且广泛流传。但也有学者认为此事故事性强,其实子虚乌有,其原因主要在于北宋史官修的《太祖实录》和《三朝国史》以及元末编成的《宋史·太祖记》中,均对此事只字未提,看来“杯酒释兵权”的故事远非世间流传的那样简单。
窃天书·黑太极
【文/逆水行舸 图/董绍华】
系列介绍
《窃天书·鬼眼浮屠》
命案频发,死者生前都会收到一座神秘的鬼眼轮回塔和对应的咒文。京城大乱,都传说是包公显灵严惩罪人。那个斩杀罪人的神秘铡刀侠其实是有天下第一神捕之称的刑部总捕头肖不平,只因他目睹太多贪官行贿受贿,蒙冤百姓家破人亡的惨剧,只能忍气吞声,不动声色,在偶然得到一本预知命运和可以改写命运的奇书——《窃天书》后,他便设计安排了这些贪官污吏的死亡。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年3月上。
《窃天书·阴宅血咒》
矢尽粮绝,孤城无援。面临屠城绝境,绝世将军为了守卫三千妇孺和自己艳绝天下的女儿,给拒胡城留下一支血胤,铤而走险设下三重谜局对付西鞑靼军。为了避免这个故事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得到《窃天书》的肖不平决心改写故事,可路上被天眼妖瞳鬼谷女毁去《窃天书》,后又被幽冥鬼捕大冢灵花困住……心中疑虑万分的他一面力改结局,一面努力寻找写书之人。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年10月上、下。
《窃天书·画皮》
绣虎山庄庄主花绣虎背上一幅神秘刺青,引来八方觊觎。喜堂上,鬼谷女的师兄花绣虎被逼自尽。夜半子时,那刺青忽现诡异变化,六位师兄妹根据刺青的指引进入画皮山庄,等待他们的是生死谜局。他们中有人是鞑靼卧底故意害死花绣虎,而肖不平却被大冢灵花困在笼中难改结局,鬼谷女改写结局也未成功救活所爱。所有线索都指向秦皇陵,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那里。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4月下。
《窃天书·郁轮袍》
名乐师王乐禅因一首《郁轮袍》曲谱被害。三年后,万国赏琴大会,《郁轮袍》变成了一首杀人魔曲,复仇天使隐藏在音乐中,向肮脏世人发出最严厉的警告:音乐本是天籁,圣洁无比,玷污她者——杀无赦!隔空杀人、密室杀人、植物杀人、动物杀人……凶案频频发生。洁癖傲娇的东方公子与阴险狡诈的太史正音斗智斗勇,在舍利塔里对决,最后塔毁地崩,活着的人收到了一封洞烛乾坤肖不平邀请去秦皇陵的信,要求在七月十五前赶到骊山丰都客栈。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12月上。
《窃天书·食恶不赦》
明朝御使为了接待瓦刺王议和,召开金炊玉馔会,五味各显神通。转眼间,胡琴奏起,金炊飘香,瓦刺王驾临,宴席上邂逅厨神、厨圣之女,色心大动。厨神央求厨师布下大黄锁阳之物,求得生女活路。可他们二人早有过节,厨师是以断然拒绝。厨神、厨圣焦急万分。而雉堞之外,五千胡骑隐匿谷中,枕戈待旦,蓄势待发。治大国如烹小鲜,且看碟碗交锋,正邪之战,一触即发!
详贝《今古传奇·武侠版》2015年2月刊。
(武侠版即将推出“窃天书”系列定制书,敬请期待!)
羌笛一曲过临洮
百国衣冠座次高
白垩色的天上贴着一轮昏黄的日影,鞭炮的硝烟味和着酒肉腥腻化作一派阴霾,横亘在峨眉山的半山腰,沉甸甸的,让人憋气。
山麓,新建了一座豪华庄园——万国豪庭。
没有风,所以里面花里胡哨的各国旗帜蔫头耷脑。庄园门口,四座副擂拱卫一座主擂,排成弯月形。上横匾额,扎着红花,写着“万国英雄擂”五个金色大字。
自打去年开春,一帮异域武士结伴来到大明,巡游全国,摆下擂台,以武会友。
武士们来自八国,号称万国,打遍九省无对手,打伤数百个大明武林高手。如今来到峨眉山,设擂一月有余,先是甄选大明英雄的大明英雄擂,大明武林各派互相争斗,选出胜者参加今天开擂的万国英雄擂。
围栏外密密匝匝的人群交头接耳,翘首观望,似是在期待什么人。
人群外一处土坡,有株柳树下停着架破板车,板车上倚了个歇脚的脚夫。脚夫是个驼子,拱起的后背将摞着补丁的褂子撑得随时可能炸裂,正抓起肩头搭着的黑乎乎的帕子揩汗。深刻的鱼尾纹、粗糙的面皮,让本还年轻的他脸上不协调地写满了沧桑。
忽然间,异域音乐响起,万国豪庭大门洞开,从里面走出一队人高马大的洋人,黑白丑俊,足有百人之多,为首一人更是鹤立鸡群,高出他人一头,众人如众星拱月围在他身边,俯首帖耳。
此人一出,围观的人群顿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叫声:“撒旦王,撒旦王!”更有激动的少女对着为首洋人狂呼:“撒旦王,我爱你!”
围栏如同堤坝,围观的人群就如洪水,一波波向前冲击着。若非有官兵在现场,只怕铜铁浇铸的栏杆也阻挡不了疯狂的人群。
原来为首那人就是西洋乌鹫国的拳王,人称“上帝之手”的撒旦王。
撒旦王率领各国武士,在花枝招展的女郎簇拥下,登上西边看台。他嘴角噙笑,极为绅士地向四周施以绅士礼,而后不住挥手致意。此举惹得围观的汉人少女疯狂大叫:“哇,他好绅士,他的样子迷死人了!”旁边的罗刹国拳王伊万杜夫被无视,鼻孔里重重一哼。
驼子对此毫无兴趣,翻下眼皮又垂头下去,他摸着褡裢里今天新赚的五个铜板,等待着主顾上门。瞧瞧天色,刚到辰时,如果运气好的话,今天应该能赚五十个。
驼子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我现在已经攒了九干一百三十九个铜板,再加五十铜板,就是九千一百八十九,正好够买那支金步摇的了。嗯,有了金步摇,石头就能向桃花求亲了。”
驼子喃喃自语,有点小兴奋,俯身去拉板车,忽然发现车轮下压着一本花里胡哨的画册。封面九个大字:“超级英雄撒旦王传奇”,翻开扉页,里面写着“风门编著”的字样。
自从西洋武士东来大明,描写他们比武的画册便悄然流传全国,一夜之间一册风行,洛阳纸贵。峨眉县大街小巷都可以买到这本画册,标价十两银子,其实即使卖一个铜板,驼子也不会买。
驼子想把画册扔了,犹豫一下,又翻开了。册子是连环画,下配文字,详尽描述着西洋武士来明后的每次比武,将洋人画得高大威猛,明人瘦小枯干,语言极具夸张之能事,字里行间充满煽动性,写着洋人如何遵守武德,虽打生死擂,每次都冒着生命危险,手下留情,从未打死人。
而画册里的明人却多是偷袭下黑手,无武又无德。尤其撒旦王是其力捧的对象,详尽绘画着他的所有战绩,重点刻画了他的表演:徒手伏虎搏狮、和大象拔河、和狗熊摔跤。比赛时,每次失手将明人打伤,他都弯腰施礼,顿足捶胸、躬身忏悔,不惜花重金请人医治,德行之高,千古垂范。风门主笔在画册里痛心疾首,大声呼吁向撒旦王学习,中华武林才能有救。
驼子瞧到这里,不自觉咬了咬牙,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西洋武士,他也听到了一些端倪,双方比武,明人虽未死,但都成了瘫子、瞎子、聋子、跛子,生活不能自理,比死了还难受。
翻到尾页,里面有风门主笔的风门四将——暴风、邪风、中风、抽风的评论,皆是大肆贬低大明武林,而对西洋武士掇臀捧屁。最后条分缕析,争辩到底是西洋拳厉害,还是中华武功高强,得出结论:各有千秋。
于是,问题来了,既然各有千秋,为何西洋拳屡屡获胜?结论是:西洋人天生高大健壮,所谓一力降十会,就像老虎和水牛的区别,再高妙的招式也弥补不了。
邪风问:那我大明武人就真的要永远拜服在洋人脚下了?
中风答:哈哈,这可不一定,如果我招赘了一个洋人女婿,生了一个洋孙女,洋孙女再找一个洋孙女婿,不出三代,我的重孙子就能和洋人抗衡了。
暴风、邪风、抽风一起道:哈哈,绝妙好计!
中风道:如果能招赘撒旦王为女婿,平生愿足矣。
暴风道:你做梦吧?现在大明哪家女儿不想嫁给撒旦王,你往后排吧。
驼子看到这里,心中一惊,怪不得这些天满街可见洋人迎娶汉人女子的队伍,看来全是风门捣的鬼。
风门掌管天下消息,一向不偏不倚,什么时候堕落到为虎作伥了?忽然想到:这画册值十两银子,我若转手卖了,哪怕一两,给石头兄弟添床新铺盖绰绰有余。可转念又想:卖给别人,替洋人宣传造势,我不也是为虎作伥了么?犹豫半晌,咬咬牙,一把将画册撕了。
刚撕到一半,忽然一个耳光削过来:“你妈的,死驼子,撕我画册干什么?”
驼子侧身闪开,抬头一看,是个碧眼黄发的西洋商人,臂弯里还挎着一个浓妆艳抹的汉人少女。两人刚从草窠里出来,春色上眉,衣衫不整。
驼子没吭声,洋商益发来气:“死驼子,这是我的画册,没想到被你偷了。赔五十两,不然告官让你坐大牢。”他的汉话很流利。
驼子眉头跳了跳,咬咬牙,拉起板车,转身就走。
洋商又赶上去踢了他两脚,驼子拉着板车,陡然一蹿,就是三丈,洋商没追上,愤愤不平,亏得女子好说歹说将其拉走。
驼子陡然驻足,回身一脚,踹在路旁一块青石上,硕大的青石砰然龟裂。忽然,他的面孔扭曲,下意识一捂胸口。
“陈天平?是陈天平么?”路旁传来苍老的声音。
驼子陡然听到有人叫唤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颤,瞥眼一瞅,大道上来了一队人马,打着太极门的旗号。
为首的是太极门主楚豪雄,是个富态老翁,手捻太极球,纵马而来,后面跟着他的五个得意传人,人称太极五虎。老大是他的儿子楚天怒,老二秦天嫉、老三宋天惊、老四晋天佑,老五女徒弟,也是他的准儿媳齐天籁。再后面是入室弟子、登堂弟子、外门弟子,乌泱泱也有百余人。
驼子眼尖,一眼瞟到了器宇轩昂手持珊瑚鞭的楚天怒和怀抱波斯猫的齐天籁,登时像见了鬼般,拉起板车,一溜烟不见了。
楚豪雄本是脱口而出,并不确定,可驼子这一跑,他就笃定了,必是陈天平无疑。他勒住马,低头瞧瞧青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陈天平”三个字仿佛三颗炮弹在太极门中炸开,太极五虎的脸色都变了。
楚天怒脸色一僵,齐天籁脸色红了又白了,其他人也都不尴不尬的。
楚天怒涩声道:“天下驼子多得是,未必就是他,何况十年不见了,爹你认错人了!”
楚豪雄叹道:“天下驼子多得是,但是一脚能踹裂石头的能有几个?当年你和他比武,他落败,负气离开太极门,我一直心存愧疚,一定要找到他,弥补咱们的过失。”
楚天怒对此忌讳颇深,扯开话题道:“比武就要开始了,等有空再说吧。”
楚豪雄一叹:“走吧。”
虽然没有撒旦王威风,但太极门算不上凤头也算鸡首了,夹道欢呼的人也不少。为期一月的大明英雄擂,太极门调度有方,力克群雄,打死打伤不少武林同道,成为最大赢家。如今单挑八国拳王,这么牛气冲天的壮举,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坐在东边看台上,方才的插曲一带而过,老天阴沉着脸,楚豪雄脸上却笑开了花。当然他不期望太极门能打败撒旦王,但打败其他几国拳王已是板上钉钉。
前几日,通过风门四将中的暴风牵线,他和主持此次西洋拳王比赛的盐商大贾申屠虬搭上了勾,以全部身家五十万两白银买五场胜利,钱已兑现,此次比武结果毫无悬念。申屠虬是当朝宰相的连襟,身后根基庞大,有他金口一诺,事情没有不成的。想象着不久即将爆发的疯狂欢呼、纷沓而来的登门弟子、真金白银的拜师仪,楚豪雄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天下人练武功的意义何在?还不是为了那黄白之物?天下最厉害的是武功么?错!是金子银子!
楚豪雄转动手中丽只太极球:太极的圆转之理,你们懂么?呵呵。
主擂副擂整饬一新,竖旗列鼓,披红挂彩。竖着各种醒目对联:“打遍神州无对手,勇冠世界第一人”、“少林武当不堪一击,占婆鬼方天下无敌”等等。
礼炮鸣完鼓乐奏罢,主持比赛的峨眉知县慷慨陈词,无非是英雄不分种族地域、拳法不分少林武当、武德为先等套话空话,最后锣声一响,万国英雄擂正式开擂。
独弦琴、鼻笛、腰鼓、塔布拉鼓、尺八等弹奏出各种古怪的腔调,五国拳师奇装异服,在花里胡哨的汉人女弟子引导下,排成扇形从万国豪庭的大门处缓缓步出,分别登上五座擂台。
楚豪雄一愣:“同时开擂?”旁边的暴风道:“趁热打铁,太极门独挑大梁,力战五国拳师,这是多么热血的话题。放心吧,申屠大人都安排好了,肯定让贵派赢得惊天地泣鬼神!到时我风门画册多加宣扬,太极门成为天下第一大派指曰可待。”
楚豪雄如释重负,打个哈哈。
楚天怒眉头紧皱,偶然瞥眼场外,鬼使神差般瞄到了那个熟稔而陌生的驼背身影。起风了,擂台边杆杆傲立、皂白分明的太极旗如水墨画般层叠交加,尺幅千里,那身影忽如水滴没入其间渺然难寻。
楚天怒眼前一阵恍惚,往事历历闪过。想到陈天平,不由看了一眼齐天籁,却发现她心不在焉,眼神飘忽,不时瞟向西方看台。
楚天怒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一个多月的赛事,几乎每天都有花农来给齐天籁送玫瑰花,花中夹着信笺,落款便是撒旦王。如今冬月才过,大半花树花期未到,鲜花需在暖房培育,可是个稀罕物,价值不菲。
鲜花每次都被退回,但每天又按时送到。齐天籁从开始的怒拒,慢慢便成了尴尬,前两天鲜花突然断了,不再送了。
可最近每到之前送花的时辰,楚天怒发现齐天籁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了,她坐不住了,眼神中有了期待。
楚天怒质问齐天籁,可齐天籁支吾敷衍,为此两人还吵了一架。
楚天怒向人打听过,男人向女人送玫瑰花是西方礼节,表示求爱。他感到了空前的压力,心想:今天的拳赛我能赢,可是这场爱情战争我也能赢么?他强行按压浮躁的心绪,同师弟们登上擂台。
齐天籁对阵占婆阮必七;晋天佑对阵鬼方乌来;宋天惊对阵新罗李长基;秦天嫉对阵天竺达珠;楚天怒对阵东瀛初生一郎。
猛地里一声鼓响,冷不丁敲在楚豪雄心尖上,他打个激灵,使劲晃了晃鬓发如霜的脑袋。
主擂台上初生一郎剃着月代头,着狩衣、踏木屐,三角眼微微眯起。鼓声响后,他脱下木屐,弯腰拾起,放在擂台边上。十字封手护肋守腹,松松垮垮摆了个唐手起式,向楚天怒微微颔首。
楚天怒心照不宣,屈膝提掌双手抱球亮开门户。两人取势中平,对峙不动。
“哈!”突然身后传来暴喝,紧接着齐天籁一声尖叫。
楚天怒急忙回头,却见左首副擂上阮必七的笑脸陡然翻脸成龇牙咧嘴,如虾米弓身跃起,猝然一击。
齐天籁松懈的心陡然一紧,这才发出惊呼。拳到头顶,齐天籁还没闪避,那一拳便中途收回。
楚天怒长吁一口气,心中暗骂:妈的,演戏也不用那么逼真吧!心思方转,忽觉脑后生风,急忙脚画半弧,旋身踅转,却见初生一郎偷袭的那记前蹴腿半路收回,向他微微一笑,并未乘势追击。
楚天怒怒气稍平,两人擦招换势斗在一处。为了演戏逼真,楚天怒旋如陀螺,手法百变花哨无比;初生一郎亦是高腿快拳,使巧炫技。两人一沾即走,都不使力,却十分精彩。
副擂上众人亦是如此,外行瞧热闹,周围看客频频喝彩。
邪风、中风坐在评判台前,开始评点赛手的表现。两人插科打诨谈笑风生,满嘴喷沫,肆意渲染太极门招式的阴险,五国拳王如何如何谦逊不下重手,好在离看台较远,不然如被楚豪雄听见,不知作何感想?
陈天平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蹭回了擂场,躲在人群后观看。他心潮起伏,往事闪过。
十年前,陈天平也是太极门弟子,和他故去的爹一样,是外门弟子,因他爹救过楚豪雄的命,楚豪雄对他还算另眼相看的。他和齐天籁从小指腹为婚,齐天籁小时候对他很好,可陈天平却一直为自己的驼背自卑。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他敏感地发现齐天籁和楚天怒越走越近,他感到有座山压在他的背上,且在慢慢加重。他更加自卑,更加孤僻,更加勤练太极,他渐渐感觉到,什么都会离开自己,只有这对拳头始终对自己不离不弃。
让陈天平心碎的一天终于到来了。他清清楚楚记得,齐天籁十五岁生日那天,他把省吃俭用攒了两年的钱买了一支金步摇,想送给齐天籁,可是来到齐天籁的窗前,却听到了楚天怒和齐天籁刺耳的嬉笑声。隔窗窥去,楚天怒正在给齐天籁头上插一支华丽的金步摇。陈天平顿时感觉自己的心都被绞碎了,踉踉跄跄跑到荒山上,将金步摇扔下山涧,那一刻,他有踊身一跳的冲动,但是最终没有付诸行动。他向着天空狂叫,像一头发疯的野兽。
傍晚,他蹒跚着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楚天怒,楚天怒拦住他,说自己喜欢齐天籁,齐天籁也喜欢自己,让他退出。他什么都不愿说,楚天怒便逼着他比武定亲。楚天怒拳脚迅猛,招招致命,大违太极之理。每当陈天平被打中,在旁观看的秦天嫉、宋天惊、晋天佑便大声叫好。
陈天平心伤若死,被楚天怒一脚撩阴,疼痛倒地。
齐天籁飞奔而来,不由分说怒道:“天平哥,你身体不方便,为什么还总想打架?有什么事让一让不行么?”
陈天平像被人攮了一刀子,心都碎了,一声没吭爬起来,踉踉跄跄奔下山去,从此离开太极门,钻入深山老林,和鸟兽为伍,而后远走西洋……
往事被激烈的鼓声打断了。陈天平揩了揩眼睛,瞧向台上。变了!变了!楚天怒的招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了?太极讲究不丢不顶,他做到了不顶,却没做到不丢。秦天嫉一脸正色,为什么不那么阴狠了?宋天惊也不嘻皮笑脸了,晋天佑也没有公子哥的骄横。变化最大的是齐天籁,心神不属,一边打斗一边偷眼瞧西边看台。看谁?是撒旦王么?难道她也成了撒旦王的拥趸?
二十年前,阮必七和乌来被一西洋武士打伤,几乎丧命,前太极门主陈寻真恰巧碰上,舍命相救,并将二人收归门下传授武艺,楚豪雄也点拨过他们,算半拉师门。曾经的徒弟摇身一变打起了师父。陈天平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天下的事情没有一成不变的。
台下敲起威风锣鼓,鼓罢三通,铿锵一转。这是信号,双方早已约好:初生一郎使手刀颜面打,楚天怒用玉女穿梭破解,将其击倒台上。为了震惊全场,要连续三次击倒,最后对方服输,楚天怒将其扶起,彰显大派风范。果不其然,信号发出,初生一郎手刀攻至,看来确实是留手了,速度快捷,力度柔靡。
楚天怒不敢怠慢,急忙以玉女穿梭,身形拗转,左手掤肘采腕,右手腋下偷袭其肋。想象中的击倒声没有传来,初生一郎突然收掌变招,眼缩如针,狰狞如狼,迈步如弹弦,出手如发箭,手腿肘膝,连环促发,攻势如晴天霹雳,快猛狠烈,空气中噼啪声连环炸响。
台下的陈天平心头一紧:楚天怒完了!
遽然生变,楚天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天杀的初生一郎疯了?稍一失神,胫骨挨一足刀,痛入骨髓。
初生一郎隶属东瀛武道太夏流。东瀛武道源于琉球,而琉球武道来自中土。但这孙子辈的武功却执拗地坚守并发扬了最古老的苦行修炼法,焚膏继晷也打树踢桩,将手脚锻炼得如钢似铁,为的就是一击必杀!初生一郎学艺廿载,一腿能踢折一扎刚韧无比的竹桩。
太极以柔克刚,硬功不足,楚天怒身娇肉贵,何曾下得如此苦功,一被踢中,几欲跌倒,慌忙间只能瘸腿后退!双手翻转拨打,使出左右倒撵猴招法,妄图败中取胜。但对方出手太快,力道太猛,而他左臂折断尚未痊愈,根本引不开、卷不走、捋不住,棚不动。太极的以柔克刚卸力不成,引进之法便成了引狼入室、引火烧身。刹那间,咔咔连响,楚天怒臂折、腿折、脊梁折!尤其一记足刀下阴打,废了他的命根子。他身子如扯坏的玩偶撞上擂台边缘的太极旗,傲立的旗杆戛然折断,摔下擂台。惨白的旗帜仿佛一块尸布裹着楚天怒,他的眼睛模糊了,旗杆白嶢嶢的断茬割痛了他的眼睛。太极旗倒了!太极门倒了!我楚天怒也倒了!
“暴风!初生一郎!我日你祖……”楚天怒歇斯底里狂吼,吼一声喷出一口血沫。没吼完就晕了过去。
猝生剧变,看客大哗。楚豪雄如遭棒击,太极球转不成圈子了,失手落地。踉踉跄跄起身,抢到擂台下,看到儿子的惨样,禁不住白须乱颤,老泪纵横。打了一辈子雁,这回被雁把眼啄了。但楚天怒没有大骂风门四将和申屠虬,他知道,这些人既然敢阴他,就敢整死他。如今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吃个哑巴亏。
底下喧哗聒耳,其他四虎分心疏神:晋天佑被乌来一拳捣中下颏;李长基一个高劈腿劈中宋天惊顶梁;达珠一肘凿中秦天嫉肋骨。三人皆倒,生死不知。
齐天籁忙里回头,大惊失色,阮必七有机可乘,切步如凿石,梭子拳连环捣出。
砰砰砰!如中软革,韧力十足。不知何时,撒旦王抢上擂台,替齐天籁接住了这几拳,嘴角一缕血丝垂下。
撒旦王捂住心口,眉头微皱,朗声对着阮必七道:“你是我兄弟,我若使力震伤你,是不义!比武较技,点到为止,我若任你伤了大明英雄,是不仁!我虽洋人,也仰慕中华的仁义礼智信,无论明人洋人,都是好人。”说着低头巡视一周,“我宣布,万国英雄擂比武结束,大明没输,我们也没赢。大家和和美美,一团和气。敝帚自珍不是我们洋人的风格,我们愿将武功悉数传授明人,从此中洋一家,不分彼此,共索武学堂奥,同登武道巅峰!大家愿意么?”他的汉话更流利,成语典故脱口而出。
“愿意!愿意!”台下欢声雷动。
邪风激动得跳了起来,冲上擂台,捧起撒旦王的脚丫子就是一顿狂亲,嘴里不停狂叫:“撒旦王,我爱你!”
中风猛地跃了起来,振臂狂呼:“为敌人甘受捶楚,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上帝,是耶稣,是拯救我们灵魂的救世主。他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跨越种族天下平等的大爱,爱能战胜一切,爱能战胜一切!撒旦王,我爱你!大家一起来!”
无数大明观众山呼海啸:“撒旦王,我们爱你!”
人声嘈杂中,撒旦王单膝跪地,一朵玫瑰花托在掌中,嘴角噙血,嘴角勾起迷人微笑:“齐姑娘,比武一月有余,我对您的美貌和风度倾慕已久,数度献花求爱被您拒绝,现在我对着万能的上帝起誓,无论健康、疾病、贫穷、富有,我都会对您不离不弃,现在请您回答我,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齐天籁心旌摇曳,脑袋中雷轰电掣,一片空白。
西边看台最上方是一座凉亭,四面珠帘垂下,外面看不清里面,里面却能看到外面。一个西洋女郎头戴月牙宝冠,隔帘照影,倚窗而立,看着这一切,嘴角微微翘起,勾出一个诱人的弧度:“屠龙计划,成功了!”
陈天平猛地踏前一步,攥紧了拳头,但是他又站住了,沸腾的人群像缥缈的乌云,渐渐远去。他吃力地转回身,拉起板车一步步挪去。其实,我也变了。
陈天平转过一个弯道,忽然脑后传来一丝异样,他毫无征兆地一侧身,一把狭长弯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手上,刀尖上钉着的是一只苍蝇。身后树上传来一声脆笑:“嘻嘻,谛听之能,妙到毫巅;刺蝇之术,已臻化境,不愧是乌鹫国杀手榜上的杀手之王。”
陈天平抬头一看,路旁有株悬铃木,树丫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头绾丫髻,不戴簪子步摇,却插了一圈排成扇子形的秃头毛笔。劲装束腰,摞满补丁。耳朵不戴耳环,却缀了两只墨锭小瓶。脖子上还挂了一只缺角的乌鸦争食壶砚。左手挽着画板,右手握着毛笔。最奇怪的是抹着乌黑的嘴唇。此刻她悠荡着瘦骨伶仃的细腿,摇头晃脑,老气横秋地说话,若非适才发生惨案,倒真让人忍俊不禁。
陈天平一惊:他远渡西洋在乌鹫国当杀手之事乃是绝密,,中原无人知晓。这个小丫头如何知道?当下他淡淡道:“你认错人了。”
那小丫头嘻嘻一笑,跳下树来,轻若狸猫,显然身怀武功。她大刺刺来到陈天平面前,一拍他肩膀:“喂,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胡诌,风门风信子。你呀,不要再隐姓埋名了,像你这么强的高手,为什么不给中华武林争光呢,打败撒旦王,重整太极门……”
陈天平拉着板车自顾自地走去,任凭她如何说,也不理睬。
胡诌不甘失败,狗皮膏药般贴上去。
前面是一条河,河上无桥,河中无船,陈天平拉着板车直接下了水,踏水过去。
胡诌在岸边跳脚:“陈天平,你欺负人,我不会水啊。”
孝带深掩金眉勒
花冠压偏玉步摇
数日后,天冷如冰,农谚所谓倒春寒。太极门入住的高升客栈。一辆马车驮着一口薄皮棺材被肥胖的店老板拦在门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要撵人。
前日一战,楚天怒、晋天佑、秦天嫉重伤,如今诊金用尽,大夫不肯救治了,卷起药囊便走,齐天籁苦苦哀求,闹成一锅粥。宝马、狮猫、服饰……凡是值钱的全都典押换做银票给暴风了,如今的太极门一贫如洗。楚豪雄被人戏耍,一败涂地,暴风又溜之大吉,气怒攻心,当场晕厥,如今歪在榻上,只剩半条命了。宋天惊天灵被击,当场毙命,停灵三日,再不发丧就臭了。
这一败,树倒猢狲散,其他门人都另投高明了,只剩两个有良心的,将宋天惊的尸体用芦席卷起,抬出客栈,装入薄皮棺材,出城寻了一块乱葬岗草草埋了。
棺材才走,便听得唢呐声声,官兵礼仗开道,执事掌灯前趋,敲鼓奏乐相随,护着一顶红艳艳的花轿,撒旦王骑着高头大马,头戴双翅九品官帽,大红喜服胸配红花,押着花轿,喜洋洋地走进客栈。店老板笑脸相迎,送到太极门客房。执事卸下三箱花红聘礼。
大夫和齐天籁也停止了争执。
撒旦王缓缓俯视,掠过浑身绷带缠如粽子的楚天怒,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来到楚豪雄榻前,学着汉人抱拳道:“楚掌门,不才心仪齐小姐已久,前日于擂上求婚成功,今日登门迎娶令徒。聘仪如下:白银百两、布绢两匹、风门画册百本。万望笑纳。”
楚天怒脊骨断裂,但还醒着,见到撒旦王进屋,他强忍着将呻吟压下。但陡听此言,直气得三尸神暴跳,再也压抑不住愤怒:“死洋鬼子,我……”歇斯底里地号叫,夹杂着令人心碎的颤音。
撒旦王优雅地一笑:“按汉人礼节,我应该称呼你为大舅哥。我们西方有位哲人说过:人的一切愤怒,本质上都是源于自己无能的表现。汉人还有句话叫:气大伤身。你要是气死了,疯狗都做不成只能做条死狗了。你的明白?”
楚天怒怒火三千丈,疯狂乱骂,拼命扭身,想要挣扎起来,大夫急忙按住。秦天嫉、晋天佑连声苦劝。
楚豪雄歪在榻上,两眼空洞,一动不动。半晌,楚天怒嗓子喊哑了,周遭静寂如死。楚豪雄艰难地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天籁,你、怎、么想、的?”声音艰涩,像生锈了的车轴。
齐天籁只叫了声师父,便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前日撒旦王擂台求婚,她既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是跑下了擂台。
楚豪雄缓缓闭上眼睛:“太极门虽然倒了。但,天籁,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带走你!”说着陡然睁目,两眼射出凶狠之光。
齐天籁红着脸嗫嚅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师、师父,我、我不想连累太极门。”
楚豪雄一愣,两滴浊泪迸出眼角,桀桀怪笑道:“好好好,我教的好徒弟、我定的好儿媳。哈哈哈!”
齐天籁羞愧难当,转身便跑。撤旦王回身揽住,笑道:“新娘子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随即解开她额头孝布,取下唯一未曾典押的金步摇,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窗外。
几个媒婆一齐帮齐天籁褪下外衣,就在当场摆了桌椅,打开箧盒妆奁,取出铜镜、梳篦、粉黛、胭脂,慢条斯理地装扮,开脸梳髻,描眉画鬓。复又取凤冠霞帔,将齐天籁打扮得珠光宝气。
撤旦王看猴戏般瞧着楚豪雄父子,嘴边挂满戏谑。楚豪雄面无表情,无声抗衡着,谁又知道他胸中有万钧雷霆来回冲撞。
撒且王一行人终于走了。转过街角,石头礅子上跷着二郎腿的胡诌狠狠朝地下吐口痰:“天杀的,尖鼻抠眼的洋鬼子穿着汉装怎么看怎么不像人!”哧溜一声溜进了客栈。
有了百两聘金充作诊金,大夫又开了方子抓了药,也退了出去。晋天佑哭出声来:“师父,你为什么让他们带走师妹?为什么?”
楚豪雄沙哑着嗓子:“能留住的撵不走,能带走的留不住。太极门倒了!倒了!哈哈哈!”
晋天佑哭道:“我不管,我不让师妹嫁给那个洋鬼子,我不让!”
秦天嫉唉声叹气:“别说了,撒旦王说得对,是我们无能。”
墙上那副龙蛇大字“随曲就伸,以柔克刚”被夕阳返照,折射出嘲讽的光来。
楚豪雄疯狂的大笑戛然而止,呼地一跃而起,一把扯下那副大字,撕个粉碎:“太极为什么输?就是因为我们习惯了挨打之后再还手,习惯了以柔克刚!我要先动杀手,杀杀杀!”
秦天嫉道:“师父,咱们拼不过人家,拼不过!”
楚豪雄颓然坐倒,呆呆发愣。半晌,他缓缓站起,一字一顿道:“拼得过!我还没有死,太极门没倒!因为还有一个——陈天平!”
杀光千年小人种
折损万古英雄腰
城外乱葬岗,夕阳西下,寒鸦凄鸣。纸灰如蝶,纷然四散。
陈天平蹲在新起的坟前,添着纸钱,喃喃道:“天惊师弟,虽然小时候你和其他师兄弟一样,总欺负我,学我驼背的样子,但你曾经分过我一个白面馒头,我一直记着。这点钱,到了那边,想吃啥就买点啥,也算我尽了一点香火之情。”烧完最后一沓纸钱,拉起板车缓缓离开。旷野凄凉,荒草连天,偌大天地,只有他一人踽踽而行。
来到城边一个垃圾堆,陈天平将板车停下,俯身翻找起来,不多时找到一堆馊饭、几片烂菜叶。路人皆是遮鼻而过。他从怀中掏出缺口瓷碗将馊饭一粒不剩地倒进去,菜叶摘好盖在上面。然后寻了一个树阴,大快朵颐,吃光舔净。
趁着暮色进了城,陈天平来到一家首饰铺,从腰间解下黑漆漆的褡裢。踮起脚才够到柜台,叮当,一口袋铜板悉数倒出:“老板,我买那支金步摇。不多不少,九千一百八十九枚,我查了三遍。”
老板嗤笑道:“你都看过三遍了,终于要买了啊!”掌起灯,取根竹签拨弄那些油渍浸染的铜板,目现鄙夷,直到查完铜钱,才把金步摇扔给驼子。
驼子取出一块洗得雪白的干净绢子,小心翼翼将金步摇包好,揣在怀里,转身离开。
万国擂台一战,洋人大获全胜,加上风门近乎无耻的宣传,洋人成了香饽饽,到处可见骑着高头大马的洋人甚至昆仑奴迎娶汉家女子的队伍,唢呐锣鼓,香风袭人。
不知又有多少汉家儿郎要变成光棍了。
陈天平驼背低头穿过街衢,匆匆赶路。左右的繁华喧嚣像浮云过眼,渺然无痕。经过一个偏巷,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员外靴,他忙向左拐,那靴子也向左;他向右拐,那靴子也向右。他艰难地抬起头,愣了下说:“楚、楚掌门?”
楚豪雄定眼瞧着眼前的驼子,十年不见,懵懂少年已变成沧桑大叔,风霜蹂躏、鱼尾横生,世事压迫驼背更弯,只是瞳孔里那一抹清亮依稀如昨。他很庆幸,只找了几个时辰便巧遇了陈天平:“天平,十年不见,你还好么?”
陈天平低下头,驼子抬头很累,于是习惯低头说话,他的语调云淡风轻:“很好。”
路旁茶寮。楚豪雄叫了一壶茶,将瓷碗放在陈天平面前,倒满茶,然后放下茶壶,壶口对碗。陈天平一愣:茶阵?
江湖人游走江湖,为了掩入耳目,开创了无数切口隐语。
茶阵便是其一,茶碗茶壶方位数量千变万化,排列如阵,雀舌翻滚间,双方不言不语,你斟我酌不动声色中便完成了你问我答。
楚豪雄摆的是单刀独马阵,意为求救。江湖人好脸面,求人帮忙有口难开,这茶阵暗语便帮了大忙,免了尴尬。
陈天平定定看了一会儿,缓缓端起茶碗。楚豪雄心如擂鼓。这碗茶究竟是喝还是倒?喝了,便是答应所求。倒了,便是拒绝。
陈天平取了一只空碗,将茶倒入。提壶再倒一碗,喝掉:“谢谢掌门。”
楚豪雄脸色灰败:“天平,太极门输了!”
“嗯。”
“天怒残了。”
“嗯。”
“天籁被撒旦王抢走了。”
“嗯。”
楚豪雄察言观色,见他如老僧入定,颜色不改,不禁痛心疾首:“天平,我知道,你恨天怒,但你毕竟爱过天籁,你就忍心看她落入虎口么?你忍心么!”
陈天平沉默半晌,缓缓开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我不忍心,我一个驼子抢得过别人么!十年前,我抢不过,十年后,我还是抢不过!我从生下来就弯腰做事低头做人,这是我的命。”
楚豪雄从怀里取出一架小巧玲珑的天平,左盘铜雕吼天睚眦,右盘石铸缩头老鼋,中镶天命轮盘。
陈天平认得这是太极门掌门信物——天命轮。太极门开山鼻祖张三丰自从创下太极拳以柔克刚之法,担心弟子曲解拳意,便制此轮盘警戒后人。轮盘周天三百六十度,十度一格,指针上指天心零度。右边百度内刻“忍、再忍、强忍”,百度为界,百度以外,刻“忍无可忍、击、战、杀”诸般字眼。凡门下弟子遇事,但看指针偏转,就算天平倾斜,亦务求隐忍不发,但若超出限度,忍无可忍,那便是天意要杀,就必须出手。师门信物,神乎其神,其实是中有机关,闻声震动,牵动指针而已。近百年来天下太平,天命轮作为掌门信物尘封已久,不想今日重见天日。
楚豪雄黯然道:“天平,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太极掌门。”
陈天平道:“陈天平早就死了。现在只有拉板车的陈驼子,他只想每天多拉几次板车,挣几个铜板,低头做人苟延残喘。”
楚豪雄推过一本翻开的画册:“你看看里边怎么描写的万国英雄擂。这些狗日的贬低我太极拳也就罢了,竟然胡诌汉人武功不敌洋人是种族的关系,洋人天生高大,汉人天生瘦小,就如同狼和羊的区别,汉人便是练一百年拳,也打不过一个不练拳的洋人。你看看,这段时间洋人堵道塞街,纷纷迎娶汉人女子。这种现象不反常么?我怀疑这次比拳并非表面那么简单,这里可能隐藏着一个大阴谋,最终目的是亡我种族。天平,就算不为太极门,但你是炎黄子孙,流着汉人的血,你也应该出头啊!”
陈天平眉头一跳,将画册推开,撇过头去:“我不看,也没闲心看。汉人亡不亡种跟我有屁关系。十年前的比武,楚天怒一脚撩阴已让我陈天平断子绝孙了!这贼老天哪有什么公平!老天抢走了我的身体,把我变成了驼子;抢走了我的未婚妻,把我变成了光棍;又抢走了我的子孙,把我变成了太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楚豪雄霍然站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只知道十年前的比武,楚天怒使诈赢了陈天平,后者负气而走,并不知道对其伤害如此之深。
楚豪雄哀叹一声:“叔父对不起你。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逃避!”楚豪雄放下天命轮黯然离去,本来挺直的脊梁也渐渐弯成了驼背,一剪瘦影渐渐被暮色吞噬干净。
陈天平脸上的神色好半天才恢复以往的呆滞,慢慢摸出五枚铜板,付了茶资,在茶博士惊愕的眼神中缓缓离去,走了几步,停下,又走,又停下,终于忍不住回来取了天命轮塞入褡裢里,慢慢离去了。
楚豪雄的到来仿佛一颗石子,搅乱了陈天平枯井般的内心。等他回到泥腿子胡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板车上摞着捡拾的枯枝碎木。他望见熟悉的昏黄灯火,心顿时热起来。
陈天平来到一座草棚前,兴冲冲掏出绢帕,推开破门板,叫道:“石头,步摇买回来了,钗环首饰攒全了,可以向桃花提亲……”话说半截,戛然而止。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破棚子里一个衣衫褴褛的矬子蓬头垢面倚在角落里,两眼乜斜,嘴角流涎,手里还抓着个滔葫芦,兀自往嘴里灌酒。
陈天平一把抢过酒葫芦,肉疼道:“石头,你喝这么多干吗?酒好贵的,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攒点钱买床新铺盖才是正经。喏,步摇我买了,给你!”
石头傻笑道:“成家?哈哈!成家,媳妇都跑了,还成个屁家!金步摇?哈哈,金步摇!”一把抓住,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陈天平吼道:“石头,你疯了!我攒了半年才买的,你居然给我摔了!”
石头睁着核桃般的乌青小眼:“桃花跑了,还要这劳什子有个屁用啊,呜呜呜。”
陈天平左右四顾,果然不见了桃花:“桃花怎么跑了,跑去哪里了?”
“跟一个洋人老头子跑了,哈哈,老头子!”
棚中油灯太暗,陈天平这才发现,石头的眼眶青了,嘴角也有血迹:“你怎么了,谁打你了?”
“抢桃花时受的伤。”
“几时抢的?”
“就在方才。”
“领路,接桃花回来。”
万国豪庭,张灯结彩,照如白昼。门首上大红喜字反射着血一样的光,深深刺痛了陈天平的眼睛。他鲸吸一口气:问:“是这里么?”
万国豪庭是峨眉县为了迎接外国武士,专门修缮的豪华山庄,吃喝玩乐诸般设施一应俱全。
打擂虽然结束了,不过洋人每天于万国豪庭内举行表演。届时,万国豪庭大门关闭,必须购买门券才能入内,券值按座次远近价格不等,最便宜者也要五十两银子。多少人为了一睹西洋武士风采,倾家荡产购券而在所不惜。
庄内表演确实精彩,伴着鸣哩哇啦的异域乐曲,武士们奇装异服下场,赤手搏狮斗虎,看得围观明人瞠目结舌,惊呼四起。尤其是大象拔河,近万斤的大象先和数十匹忙牛壮马较量,大象如闲庭信步,把牛马拖得后退不迭,蹄曲身翻。压轴的撒旦王登场和大象拔河,晃着一身亮眼肌肉的撒旦王竟将大象拽得不住后退,最后跌坐在地!
这是何等神力!有幸睹此奇观的观众沸腾如潮,声遏云霄。通过观众口碑的风门图画大肆传播,日日观者如堵,门券价狂飙十倍,仍然一券难求。
申屠虬趁热打铁,成立万国英雄门,收徒授艺。俗话说穷文富武,拜师孝仪贵得离谱,撒旦王收一万两,余者一千到八千不等。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败北的武林子弟、崇洋的江湖名媛,如苍蝇逐血挤塌了报名馆。钱不够不要紧,古玩字画、武林秘笈、江湖轶闻等亦可充数。
后来为了彰显男女平等,特开女子班,女弟子按姿色,美姿者减半,绝色者全免。一时群雌粥粥,一城女子半城空。到了夜晚,山庄内洗礼大会火爆开场,红灯围绕,地床天被,胡天胡地,腥风十里。
今天,这样的场景再次上演,且因为撒旦王的大婚而更加火爆。不过,多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
瞧着门前金鞍鳞次,玉轭辐辏,进进出出喜气洋洋的达官显贵,石头心虚了。他只是个脚夫,哪里见过如此阵仗,不自觉脚软如泥,临阵退缩,嘴唇哆嗦:“哥,咱走吧,我害怕。”
陈天平驼着的背微微耸了耸:“石头,今天哥哥就是头拱地,也把桃花给你接回来。你就说,桃花是不是被抢到这里了?”
没等石头回答,一个脆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天平,桃花被撒旦王的叔叔迈克抢走,就在山庄里面,我亲眼看到的。”
陈天平回头,就看见一个怪模怪样的小丫头抱着肩膀倚着路旁一株悬铃树,头上插着毛笔,宛若孔雀开屏,正是前些日碰见的胡诌。
胡诌嘻嘻一笑:“今天来找傻蛋麻烦的可不少,喏,那还有一个。”
陈天平循声望去,只见地面俯伏一人,浑身缠满绷带,渗出斑斑血痕,虫子般蠕动着向山庄大门蹭去。
“那是谁?”
“你的大师兄楚天怒啊!”
陈天平一时哑然,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胡诌捡起一块砖头,照着山庄门口便扔:“狗日的撒旦王,滚出来受死!太极门陈天平找你算账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门口侍卫恶狗般冲过来:“妈的,敢到万国豪庭撒野!”
胡诌哧溜一声,躲到陈天平身后:“看门狗叫唤什么,叫撒旦王出来。”
侍卫拳脚如疾风暴雨般兜头盖下。片刻过后,侍卫打累了,一起收手。却见被打之人弯腰驼背,依旧屹立不倒。胡诌早趁隙溜了。
经此一闹,门口进出的达官贵人纷纷上前叱骂陈天平,顿时围成一个半月形。陈天平咬了咬牙,缓缓抬起头来:“叫撒旦王出来。”石头吓坏了,跑过来扯住陈天平胳膊,哭得变了腔调:“哥,桃花咱不接了,回家吧!”
陈天平黯然道:“媳妇都没了,还有家么?”
衣冠楚楚的看客们哄堂大笑:“这死驼子居然想打架!你能打过谁啊?哈哈哈!”
另一个洋商认出陈天平来,狂叫:“就是这个死驼子,偷了我的画册,揍死他。”
哪怕是一个连狗都不如的洋人的话也如同圣旨,几个汉人骂骂咧咧上来推搡,陈天平默默忍受着羞辱,两脚钉地,身形左摇右晃,陡发忽止,卸力使力,把几人悉数摔倒。
闹嚷声中,撒旦王早闻讯率领各国武士赶了出来,在一旁优哉游哉坐山观虎斗。见此情景,一边吩咐下人告知新娘,一边分开人群,来到陈天平面前。众人看见撒旦王,纷纷弯腰问好。
一身大红喜服的撒旦王优雅一笑:“我听明白了,你叫陈天平,也是太极门的人,如今我和天籁成亲,你也算娘家人,进来喝杯喜酒吧。”
每一句都像针扎着陈天平的心:“我兄弟的媳妇桃花被你叔叔抢来了,我希望你能送出来,完璧归赵。”
撒旦王故作惊讶:“有这事么?”回头打声招呼。
片刻,一个艳妆少女揽着一个白发洋人走了出来。
石头一见那少女,登时瘫倒在地,号啕大哭。陈天平眉头一皱:“桃花,你过来!”
桃花偎紧了洋人:“不,我已经答应了迈克的求婚,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和石头都走吧,你们救过我的命,我感激你们,但你不能以此要挟,毁掉我的幸福吧!”
桃花本也是流浪女,半年前冬夜饿倒街头,险些丧命,是陈天平和石头救了她,请大夫诊治,陈天平甚至花光了当时所有的积蓄。
仿佛有一把刀劈开了陈天平的脑袋:“桃花,你不是说喜欢石头的么?耳环戒指都齐了,今天金步摇也买了,你怎能反悔?”
桃花冷笑道:“一个破首饰就能换掉我的一生么?我可不想天天给人欺负!”
陈天平如遭雷击,哑口无言。
便在此时,环佩叮咚,齐天籁一身雍容华贵的新娘装扮款款而来,在撤旦王身边驻足,两人宛若瑶台双璧,珠光宝气,晃花了陈天平雾气茫茫的眼。
十年前的恋人早成路人,齐天籁瞧着蓬头垢面弯腰驼背的陈天平,心弦微微一痛,随即便释然了。十年了,没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她淡淡道:“天平哥,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进来喝杯喜酒吧。”
“……天平哥哥,我喜欢你。爸爸给我们定了娃娃亲,我长大就嫁给你。”
“可、可我是驼子,还没你高呢。”
“没关系,驼背更好啊,你背着我的时候更稳当,嘻嘻。”
“可是我爸说了,现在你小,长大了你就不会理我了,爸让我退亲。”
“不会啦,如果我不理你,我就变成小狗。”
“可是我爸说了,小时候不懂事,说的话不作数的。”
“好啦,你要不相信,我们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嘻嘻。”
儿时一幅幅的影像,掠过陈天平的眼前。他的眼睛模糊了,一百年,呵呵,好个一百年。他喃喃着。
齐天籁的声音渡过千重山水却又遥不可及:“天平哥,我小时候不懂事,你不要认真了。”
撒旦王揽住齐天籁的腰,齐天籁象征性挣了挣,便含羞低头任其所为了。撤旦王微笑道:“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便是草原上的母猪都要选择强壮的雄性,这是天道法则,无法更改。你的明白?你们这些矬子驼子最好别成家,给祖宗丢脸,给儿孙造孽。你想想,你这一生碰过多少壁,你还想让儿孙也走你的老路么?鸡狗猪羊生犊下崽给人吃,是因为它们是畜生啊,你不要再干傻事了。你的明白?做人不能太自私,上帝不会饶恕你的。阿门,你的明白?”
陈天平摇晃几下险些栽倒,不知怎么回身的,去拉石头:“石、石头,走!”嗓子火辣辣地疼,说话都不利索了。
石头一见桃花,触景生情,彻底崩溃了,虽然没胆去抢桃花,但赖在地上就是不起,狂呼乱叫:“我要桃花,我要桃花!”陈天平如何拉他也不起。
撒旦王看得津津有味:“一群疯狗!”
忽听人群外一声怒骂:“洋鬼子,你去死吧!”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人奋力向门前爬来,正是楚天怒。两丈远的距离,他足足爬了半个时辰,方才隐忍不发,积蓄力量,此刻见齐天籁出来,终于爆发了。
撒旦王挽着齐天籁,兴趣盎然来到他面前,低头俯视:“丧家之犬,还来汪汪叫什么!”
楚天怒眼光如毒蛇:“洋鬼子,我和你拼了!”猛然跃起,抱住撒旦王大腿,奋力咬去。撒旦王不防,被他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疼痛之下,抖腿将他踢了出去。
楚天怒蓄力一击,耗光了所有力气,落地必死。生死攸关,陈天平斜刺里掠过,一兜一卷,将他夹在腋下。随后硬生生扯起石头,转身便走!
撒旦王怒喝一声:“站住!”他终于扯掉了斯文面具,露出了狰狞本相。
犯了众怒,在场所有人都义愤填膺,揎拳掳袖,祖宗奶奶地骂着向陈天平逼近。叫唤最凶的是新投入万国英雄门前中原各派弟子,抢在了八国武士的前头。
陈天平只觉那冰凉的心底似乎有一把火烟腾腾烧起来,烫得他心尖打颤。他缓缓回身,低着头,驼着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不住了!”
撒旦王狞笑道:“咬了我,你一句对不住就行了么?”
陈天平依旧驼着背:“你还想怎样?”
撒旦王狞笑道:“跪下!就放你们走!”
“跪下!”众人一起叫嚣。
陈天平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放下石头和楚天怒,两膝慢慢屈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两边的人数已经清晰地划清了界限。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已经习惯了低头做人,弯腰做事。习惯啊,真是可怕。两腿曲成了马步。
便在此时,身后脚步声咚咚响起:“天平,不能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太极门没有给人下跪的习惯!死也不能跪!”楚豪雄一脸大汗狂奔而至,方才他回到客栈,晋天佑告诉他方才胡诌溜了进来,教唆他儿子去万国豪庭报仇去了,他心下大惊,急忙忙赶了过来。
太极门没有给人下跪的习惯,那是你太极门,不是我陈天平!我陈天平生来就弯腰驼背矮人一等,你们膝下有黄金,我的膝盖下只有黄土!
扑通,陈天平重重跪了下去。
死驼子!懦夫!众人心中咒骂着,嘴角却被快意和鄙夷勾到了耳根台上。
楚豪雄只觉胸口一窒,似乎有什么东西憋在肝胆之间,但迸发出来的却是两行老泪!
撒旦王狞笑道:“磕头道歉!”陈天平梗着脖子没有动作。众人一起鼓噪起来:“磕头!磕头!”几个新投诚的中原弟子,为了讨好主人,过来就是两耳光:“磕不磕!”
陈天平两肩耸动,忍忍忍,头拱地磕了三个响头:“对不起,我错了!”头挨地的瞬间,楚豪雄脑袋倏地空了。
楚天怒忍着巨大疼痛,抻着脖子号叫:“天平,别磕、别磕啊!”
撒旦王狞笑道:“知道错了?自己打耳光!”
陈天平木然抬起头,双手抡起,自抽嘴巴:啪!啪!啪!他仿佛麻木了,脸色平静,看不出一丝异样,一下又一下,响亮无比。周围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陈天平还是不知疲倦地抽着嘴巴。
撒旦王忽然有点害怕了,他从汉人书上看到过: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驼子受此折辱,兀自神色不变,莫非就是神勇之人?
撒旦王道:“算了!”两腿劈开,“从我胯下钻过去,就放你们走。记住,死驼子,你天生就是做王八的命!”
一句话触了陈天平逆鳞,他停住了手掌,嘴角血渍垂下,眉头剧跳,眉心一道竖纹渐渐发红,直通泥丸宫。哑声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要欺人太甚!”
撒旦王狞笑道:“死驼子,我就欺负你,你能怎样!”
陈太平咬牙道:“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做事别太绝了!”说着起身拉起石头,让楚豪雄抱起儿子,迈步就走。
撒旦王斯文扫地,号叫道:“揍,往死里揍,揍死我负责,知县大人您说如何?”
知县笑道:“别揍死了啊,让他生活不能自理,有个教训就行了。坏人咱们要教训,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总要给他个做好人的机会吧?哈哈。”
几个万国英雄门的汉人弟子像奉了主子命令的狗,嗷嗷狂叫着抢步上前,挥拳就打:“让你走了么!打死你个死驼子!”拳影如山罩下。人群中还有几个太极门弟子,与陈天平也是旧相识,为了向主子交投名状,他们出拳比别人更狠。
陈天平腰畔油布褡裢里的天命轮铮铮响起,发出警告,忍无可忍,那便——无需再忍!他抚了抚胸口,那里隐秘的疼痛早已忽略不计,反而是这些恶毒的咒骂、歹毒的眼光、狠毒的拳头仿佛针扎刀割,来回践踏,反复蹂躏着他的心。他仰头看天,苍天冷漠,无动于衷。这贼老天,你抢走了我的身体,抢走了我的妻子,如果还要抢我的命!抢吧,你抢我的命,我也抢你的命,看看到底谁的命硬!
“爸,为什么别的小孩背都是直的,就我的是弯的?”
“孩子,认命吧,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低人一等,矮人一头,要怨就怨你爹娘。”爹说着,啪啪扇自己耳光,嘴角都搧出血来。
“叔叔,我要练太极。”
“你是驼子,直不起背,抬不起头,太极要求虚灵顶劲,含胸拔背,你做不到,你做不到的。”
我真的做不到么?陈天平忽然绽颜一笑:“其实,叔叔,我早就挺直背、做一回人了!”
楚豪雄一愣。
陈天平旋步拧身,振腰涮胯,迈步如趟犁,落地如栽碑,先拳后肘,左冲右突,出手如钢锉,落手如钩竿,一气呵成,刚猛无俦。陈天平驼背,身子前倾,打出来的招式走样变形,但角度更为刁钻诡异。下巴打掉,喉骨切碎、胸膛崩塌、肋骨捶陷、拳穿过肚腹,五名汉人武士嗯啊连声,伸脖蹬腿,一起毙命。
从飞溅的血流中穿身而过,陈天平恍惚回到了那个以命搏命、以血飙血的疯狂岁月,他的眼睛红了。三年了,我的太极还没扔!杀人,或者被杀,总有一种快意,如火如风如刀如剑进出喉管,炸成齿间那一记惊雷,将胸臆间的块垒削平,郁怒崩碎。
“太极五星捶!”楚豪雄激动得白须颤抖。谁说太极拳是软拳,太极拳也能杀人!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同样的太极招式,陈天平和太极五虎使出的迥然不同,狂横强霸,令人胆寒。初生一郎等各国武士心生怯意,但此时正是巴结撤旦王的好机会,一起命令门徒围攻!
各种服色的异域武士好像狼狗一般嗷嗷号叫着,下了死手。陈天平犹如狂狮盘旋,远用腿,近用肘,不远不近便用手,拧臂、挫腕、踩腿、跺胫、切喉、叉眼,死穴重击,反关节擒拿……片刻工夫,第一波冲上来的数十人全部毙命,万国豪庭变成了修罗场,死尸狼藉。
迈克不知好歹,仗着学过几年拳击,晃着花白头发,嗷嗷直叫冲过来,一个下冲拳恶狠狠捶向陈天平脑袋。陈天平瞧着迈克狰狞的五官,瞥到后面浓妆艳抹的桃花,满腔恨意如大水决堤崩溃,不闪不避,中指屈曲如枪,怒迎而上!咔嚓,陈天平拳头如一杆大枪,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楔入迈克手臂之中。迈克指骨、腕骨、臂骨、肘骨相继碎裂,骨头渣子和着血肉爆开一朵黑色大花。陈天平宛若苍鹰高高跃起,屈肘下击,啪!迈克的脑袋好似一个熟透的西瓜,碎裂到脖腔。
后面的桃花脑袋一热,惊叫着冲上去,拼命踢打陈天平,恨不得把他打死:“死驼子,王八蛋,你还我的迈克,还我的……”
陈天平发出野兽般的号叫,一把攥住桃花的脚脖子,振臂而起,掼在地上,桃花立时摔得血肉模糊。
陈天平身形偏转,一掌掮去,那个辱骂他的洋商颈椎轰断,脑袋枯瘪,死尸倒地。
时间仿佛戛然而止!全场一下子静了,空了。
喜妆翅妇开小箧
怒割佛肉饲群雕
“黑太极!”楚豪雄惊呼出声。
太极初创,传下三种手法:白太极(太极推手)、灰太极(太极打手)、黑太极(太极杀手)。同门较艺用推手,别派比武用打手,杀手则用以杀人,肘膝齐攻,霸烈异常。随着大明开朝,天下太平,杀手一派已濒临失传。而杀手秘谱也成了压箱底的古董,一个不敢开封的禁忌。楚豪雄练的便是灰太极,没想到陈天平为了报仇,竟然偷学了黑太极。
陈天平满面血垢,瞳仁布满血丝,背依然驼着,但是脊骨已如大枪般绷直了!他仿佛恶魔出笼,浑身散发出慑人肝胆的危险味道,他仰天狂号:“来啊!打我啊!你们这些狗一般的畜生!”
各国武士噤若寒蝉,再没了嚣张气焰。
撒旦王戏谑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震惊:“死驼子,你敢杀我叔叔!信不信我把你千刀万剐。”
陈天平冷冷道:“刚才我也许怕你,现在你他妈在我眼里就是个屁!”缩身如豹,蓄力如山,缓缓向撒旦王迈进。此时陈天平若不废话,再次出手,必会全功。只可惜他现在心痛如绞,不敢发力,只能佯作姿态。
知县躲在人群后头,色厉内荏叫道:“驼子,你杀了人,杀人是死罪,还不束手就擒,否则株连九族,后悔就晚了。”
陈天平狂笑一声:“别拿九族压我,我陈天平举目无亲,你想杀,随便!”
知县暗暗调兵。
申屠虬叫道:“驼子你知道我是谁?”
陈天平冷笑道:“我他妈管你是谁?天王老子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泡狗屎。”
申屠虬叫道:“你还有这个矬子兄弟,你还有太极门,你想连累他们么!”
陈天平冷笑道:“十年前我就不是太极门人了,楚豪雄父子还是我的仇人!我只有一个石头兄弟,三年前我来到峨眉,石头给我一餐饱饭。你想动我兄弟,可以!但是我告诉你,只要今天你动了我兄弟,而弄不死我,明天,我就弄死你全家!”冷冷的话仿佛诅咒,在场的人无不噤若寒蝉。
楚豪雄百味杂陈,也不知是喜是忧,是羞是愧。
陈天平驼背弯腰,较寻常人还要矮上一头,但此时撒旦王却有种雄山万仞的压迫感,这是平生第一次,不禁色厉内荏道:“死驼子,你自信能打过我?”
陈天平缓缓蓄力,务求一击必杀,冷冷道:“我打不过你,但我杀你就像杀条疯狗!”
齐天籁忽然迈步伸臂,挡在撒旦王面前:“陈天平,你要杀他,先杀我!”
陈天平一愣:“你为什么替他出头?”
齐天籁仰头傲然道:“因为我爱他。”
“你爱他?你见过他两次就爱上他了?”
“没人爱你,你也不懂爱,他是谦谦君子,幽默风趣,不像你一脸猥琐,就喜欢暴力!”
陈天平仰天狂笑:“没人爱我,我也不懂爱。我一脸猥琐,喜欢暴力!哈哈!”
齐天籁趁他仰头之际,忽然前纵,袖口吞吐,一枚子午问心锥直刺陈天平心口。锥入三分,便被陈天平伸手夹住。这一锥没穿透他的身,却穿透了他的心,他声音一低,仿佛呓语:“我每观闲书话本,发现人物行径多有不合理处,常常觉得纳闷。现今我终于明白了,是这人世间多有贱人,自甘下贱,可杀不可留!”抖手如雷炸,上前扯住齐天籁两臂,将齐天籁一撕两半。漫天血雨中,他强忍心痛,奋臂冲拳,直取撒旦王!
你们都想让我死,那么,看看到底谁先死!
“住手!”随着一声冷叱,一道倩影飘然横过,挡在了撒旦王之前,陈天平陡然收拳,拳速撕裂空气,发出噼啪爆响,一袭白裙倏地凹陷成圆,而后如涟漪圈圈散开,上面缀着的佩环相互敲击,发出叮咚乱响。
陈天平冷冷瞧着眼前的人,眼中的狂热渐渐冷却,一袭飞扬如狮鬣的乱发缓缓垂下:“圣美娜公主!”
眼前是个西洋女郎,不过双十年华,身材颀长,束身长裙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火辣身材,头戴月牙宝冠,上镶著名的诅咒之钻“梵天之眼”。肤色乳白,宽颡尖颏,鼻挺腮削,精致得宛若雕琢的偶像,毫无瑕疵,直是上帝的最高杰作。
圣美娜狠狠瞪了一眼撒旦王,转头对着陈天平淡淡一笑:“暴龙哥哥,四年五个月零十七天不见了,你还记得我?”所有人都惊了,两人原是旧相识。
陈天平以手抚心,颇为痛苦:“过去的事,我都忘了,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你躲开,我要杀了撒旦王。”
圣美娜笑道:“我是撒旦王的主子,你要杀他,先问问我同意不同意吧?”
陈天平眉心那道剑锋般的立纹倏地一跳:“今天魔挡我杀魔,佛挡我杀佛!”身形一动,杀气弥空。
圣美娜淡淡道:“暴龙哥哥,你悬针指心,一旦动武,血流加速,针入心脏,必死无疑,你真的不怕死?”
陈天平仰天狂笑:“我怕!我怕了你们就能放过我么?我跪了、磕了、抽了,你们饶过我了么?”
圣美娜一僵。
陈天平戟指周围:“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畜生,方才我服软,你们跟秃尾巴狗似的势必要置我于死地,现在怎么夹起尾巴,不叫嚣了?过来,打死我啊!”
众人惧意横生,噤若寒蝉。
陈天平冷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老话传了千年,为什么屡屡行不通?就是这世上多是狼心狗肺之徒,你退了让了,他们就以为你怕了,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负你!你揍了他,他反而会跪着管你叫爷爷!”
圣美娜微微动容:“我不是那种人。你为我受了那一针,我永远记得,永远感谢你。”
陈天平冷道:“我拿了你的钱,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我是驼子,你没小瞧我,我一直心存感激。不然现在你早是一个死人了!”
便在此时,大街上蹄声杂沓,百骑弩手冲来,手中弩机闪着刺眼寒光对准陈天平。知县胆气大增:“驼子,跪下受死!不然乱箭穿身!公主,请移驾回庄,这里交给下官。”
圣美娜听若未闻:“暴龙哥哥,放手吧。只要你肯放手,我保你无罪释放,我真的不希望你这么死去。”
陈天平缓缓说道:“我有信心让这里所有的敌人死得比我更早。你知道的,我喜欢单挑,一杀一百、一千、甚至一万!”
“你就不顾忌你身后的人了么?”
陈天平淡然一笑:“我的兄弟所有的一切都被你们抢走了,大不了命再被你抢走。我再说一遍,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兄弟,你们若敢动他,除非你们弄死我,不然我就弄死你们全家。你知道,暴龙言出必践,从没说过一句虚话。”
圣美娜莞尔一笑:“暴龙哥哥,你胆子变小了,有了刀的你才是暴龙,没有刀的你就是废物。你敢不敢跟我打赌,万国英雄擂继续举行,你打擂我守擂,擂台上见输赢。”
陈天平冷笑着,抽出藏在衣服里的双刀说道:“你以为我一个驼子会在乎什么狗屁的虚名么?今天我就杀光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双刀交击,发出渴血的嘶鸣。
圣美娜心弦倏地绷紧了,这是陈天平大开杀戒的前兆。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计划本来顺利得很,打残楚天怒,夺走齐天籁,彻底摧垮太极门,摧垮中原武林的心。只是没想到撒旦王得意忘形,没掌握好度,豺狼本性暴露无遗,惹得陈天平横空出世,将设定好的局面搅得一塌糊涂。
楚豪雄忽然叫道:“天平,你走火入魔了,快住手!”
陈天平一愣回头:“我没有!”
“你杀了天籁!还说你没有!”
陈天平道:“就算我走火入魔,也是他们逼的!”
“你练黑太极,违背了祖训!”
陈天平冷道:“我练的太极是黑的,可我心没黑。”
楚豪雄方才一时冲动,对抗万国豪庭,此刻凉风一吹,脑袋冷静下来,不禁后怕,陈天平杀死侍卫,还杀了洋人,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就算自己不怕死,自己家族那么多男女老少,难道都跟着受牵连?那死后如何见祖宗!他察言观色,明白圣美娜地位绝对比撤旦王还高,且和陈天平有旧,急忙抱拳:“那个,公主,你说的话算数么?你肯放过我们么?洋人死了可是大罪,你能做主么?”
圣美娜微微一笑,叫过知县:“陈天平自卫反击,杀人无罪。包括这位太极门主,一概无罪。我这么说了,你有异议么?”
知县点头哈腰:“没有没有。”鹦鹉学舌重述了一遍。
陈天平眉头一皱,瞥了眼石头,见他浑身哆嗦成一团,暗叹一声,拉起他,转身缓缓离去,再没回头。
圣美娜道:“天平哥哥,十日后,我等你打擂。”
百名骑士拨马转身,箭镞锋芒攒集,一直锁定陈天平的后心。
把后背交给别人,陈天平一生只放心两个人:石头、圣美娜。
大纛横空枉名汉
小儿遍地都姓辽
泥腿子胡同,草棚中,陈天平洗净血迹,换了一套破衣服。烧了一锅捡回来的什锦烂菜叶汤,热了两个黑馍馍,盛好递给石头。石头却缩在屋角,浑身发抖,低头不敢看他,偶尔瞥眼,便如惊鹿般躲开,满是惧意。陈天平心头发苦,知道方才大开杀戒,自己仿佛魔鬼附体,狰狞可怖,把他吓坏了。叹了口气:“石头,你不用害怕,哥哥对待敌人是魔鬼,对你永远是亲人。只要我不死,没有任何人敢动你。就算我死了,我也会在死前把你安顿好。我会攒钱,帮你再找媳妇。”石头哆哆嗦嗦,不敢回答,身子蜷缩成一团。
陈天平暗叹口气,不过个把时辰,两人间已挖开了一道天堑鸿沟。当他默默转身离开的时候,石头嘴角上弯,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无声无息,陈天平没有发现。
陈天平回到自己的草棚,刚要推门,忽然肌肤战栗,汗毛倒立,屋中有人!尽管除了风吹棚毡秋虫絮语,根本听不到半点人声。这是多年来与死神形影不离磨炼出来的直觉。
“出来!”
棚内油灯亮起,有人嘻嘻笑道:“乌鹫国杀手榜排名第一的暴龙果然不同凡响,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喂,不认识啦,我是风门风信子胡诌啊。”
陈天平警觉消失,迈步进屋,油灯下,一人大刺刺地坐在木板床上,跷着二郎腿,头发里插着扇子型的毛笔,正是胡诌。陈天平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提不起恶意,不由苦笑。收拾整齐的屋子被弄得乱七八糟,像似刚被台风扫荡过,满地都是果皮,锅碗瓢盆东倒西歪……看来这都是小丫头的杰作。不过,一缕热腾腾的香气钻入鼻孔,桌上摆着两盘鸡腿,一盆雪白馒头,显然是给他预备的。陈天平无端生出一丝暖意,对于一个杀手来说,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心弦拨动,将严重扭曲自己的判断。他淡淡道:“风门画册一直宣扬洋人,你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胡诌笑道:“先把饭吃了。”
陈天平冷道:“无功不受禄。”
胡诌道:“我有事求你。”推过一方画板,宣纸上是几组白描草图,正是陈天平在万国豪庭门前的比斗,寥寥几笔,人物的表情、拳锋的力度,勾勒得栩栩如生。
陈天平道:“你画这个干吗?”
胡诌道:“当然是付梓成册,流通全国,告诉咱们汉人,汉人并非懦夫,真的很能打喽。别用这种眼光看我,现在的风门多被洋人收买,一味吹捧他们贬低我们。我是前门主的女儿,又是汉人,当然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可惜我爹去世了,不然风门怎么会堕落。我现在已经和他们一刀两断了。但是我钱不够,就算画再多,也没法刊印发行。唉。”
陈天平皱眉道:“为什么你知道抢走桃花的是迈克?为什么你要把楚天怒诱到万国豪庭门口?为什么迈克早不抢晚不抢偏偏是在撒旦王和齐天籁成亲的这天抢?天下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吧?”
胡诌嘻嘻一笑:“当然没有这么巧,迈克早在街上偶遇桃花,勾搭有些天了,只不过蓄谋已久,今天挑明了而已。当然,今天桃花买脂粉的时候,我在旁边小小嘲讽了一下,推波助澜,她便下定决心了。”
陈天平怒不可遏:“你!”
“喂,别瞪我,即使我不说,桃花离开石头也是早晚的事情,长痛不如短痛,其实我这一天做这么多事,只为逼你出手!你再不出手,我汉人危乎殆哉!”
陈天平怒道:“别跟我拽文,汉人如何跟我有屁关系?从小我受尽冷眼,对我嗤之以鼻的都是汉人!”
胡诌正色道:“错错错!你爸妈对你好不好?石头对你好不好?我对你好不好?你血管里流着汉人的血,你不为别的汉人,你也要为你的石头兄弟!”
“你这么算计我,究竟有何阴谋?”
“我要你擂台上堂堂正正战败洋人,振我大明武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汉人才是超级英雄!”
“当年我下西洋做过杀手,做过保镖。我为保护圣美娜公主,被敌人用悬天幽芒刺入心脉,无法取出,至今常常心痛,一旦我运功激战,血流过速,幽芒刺心必死无疑。我一个杀手追求的就是杀人,堂堂正正和我有屁关系。今夜,我就杀个回马枪,杀光万国豪庭所有人。敌人如此强悍,如果还如太极一般后发制人,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胡诌推过来一本画册:“你比赛的结果我都画好了,你看完就不会这么说了。”
昏暗的油灯下,宣纸沙沙,翻起落下,墨笔勾勒的身影动了起来,崩拳弹腿,踢扫八方……
夜深了,胡诌忽然对陈天平道:“要不今晚你我夜探万国豪庭,看看他们在捣什么鬼。”两人趁着蒙咙夜色,飞奔万国豪庭,
胡诌对此颇为熟稔,引着他避开岗哨狼狗,从偏僻角落潜入,穿过重重屋宇,直奔一座八层高楼而去。两人绕开守卫,施展蝎子倒爬城的功夫,攀上房檐,金钩倒挂吊下身子,捅破窗棂纸。屋中禽炉兽鼎,焚香燃烛,香气盘匝,照如白昼。
靠墙檀木高椅上端坐着圣美娜公主,旁边陪坐的是申屠虬。地下一人,垂手而立,毕恭毕敬,正是不可一世的撒旦王。
圣美娜公主怒气冲冲,教训撒旦王:“你们知道什么,教皇此次派我们来大明,以比武为名,把你打造成超级英雄,让明人顶礼膜拜,从而显露出我种族的绝对优势,以此笼络人心,夺明人之妻,娶明人之女,不战而屈人之兵,五百年后,大明街上将都是碧眼黄发之人。按汉人的话讲就是春风化雨潜移默化。文明侵略,才是最高明的手段。而你以暴力欺压,要知道刚极必折,不能持久,前朝立国不过百年,便被扫地出门,是活生生的例子。百余年太平盛世,已经磨光了明人的锐气,而你今天却点燃了他们早已熄灭的怒火。若不是我出面及时制止了陈天平,五百年的屠龙计划便要被你毁于一旦。
’
“为了五百年内颠覆明朝,教皇派出了三十三路人马,将分别控制大明朝野、绿林、龙脉、宝藏、粮食、贸易等诸多命脉,我们需要控制的是人心,根据风门消息,其他人马多被不明来路之人破坏,功亏一篑,如果我们再失败,计划将全盘落空。你知道,你犯的错误有多大么?”
撒旦王不服:“那个驼子两个摞起来也没我高,我不信我打不过他。”
圣美娜叱道:“生死搏杀无所不用其极,哪是擂台比武能比的。你以为你一个驯兽师能打过杀手么?汉人有句俗语: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陈天平在乌鹫国杀手榜上排名第一,绰号暴龙,一对寂寞锋杀人过万,禽兽上千,杀人技巧极为娴熟。看到他眉间那道如剑立纹了么,那叫杀纹,这种面相汉人书里叫‘眉心悬剑’,最是残忍嗜杀,何况那时被逼绝境,抱着鱼死网破之心,含恨出手,你们都死定了。你们一死,我们前功尽弃。
“汉人是个容易遗忘的民族,当时义愤填膺锐不可当,一旦蹉跎时日,意志消磨,锋芒便钝了,心情便懒了,到那时,呵呵。我所以提出打擂,便是让他放弃最擅长的刀,放下刀的暴龙,便是一条虫了,何况他有个致命缺陷,心脉悬针,只怕坚持不到打完,便会发作。我们还是有机会胜利的,一切还有挽回的可能。”
撒旦王道:“不如在这几日间派杀手将其杀掉,一了百了。”
圣美娜道:“此次东行,只有拳师武士,哪带杀手了?”
申屠虬狞笑道:“只需以此次比武开局设赌,请人坐庄赌驼子来打擂,赔率一赔一千,赌徒必然疯狂,为了利益铤而走险,千方百计阻止驼子打擂,当然最好的手段就是让他永远消失,这个借刀杀人之计怎么样?即使杀不掉驼子,也能引得他动武,加速悬针刺心的速度。”
圣美娜沉吟半晌,霍然站起:“为了屠龙计划,杀!申屠先生,我们能够打造出超级英雄,全赖风门宣传,教皇不会亏待你的。”
申屠虬谄笑道:“全赖公主美言。”
撒旦王道:“如果他逃过刺杀呢?”
“那我就让他使不出太极拳!”
窗外两人听得真切,果然比武打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陈天平心中尤为震撼。他今天见识了齐天籁和桃花不合常理的举动,前后联想豁然贯通。十年前他负气离开太极门,远遁深山,和虎豹为伍,磨炼筋骨胆气。之后远下西洋,为了生活,成为一名杀手,见识过无数邪教教徒,他们被教义蛊惑,痴迷不悔,至死靡它。如今撒旦王的言行和风门画册便有这种奇异的蛊惑力,让汉人女子前赴后继。看来天下最厉害的武功,既不是太极,也不是拳击,而是这齿牙间迸出的无形音律,尺幅中舞动的诡谲龙蛇,一言一行中杀机暗伏,一撇一捺间兵戈交击,想想就令人胆裂肝颤。
胡诌打了个暗号,两人悄然遁去。
百炼此身硬如铁
一呵金瓯脆过陶
昏暗的草棚中,胡诌对陈天平道:“从现在开始直到比武,你的吃穿用度由我包办.不明来历的东西决不可以入口,防备有人下毒。”
陈天平有些怅惘:“以前不敢动武,只能卖苦力艰辛度日,食不果腹,如今倒坏事变好事,有了管饭的主顾。”
胡诌又道:“狙击杀手的事我就爱莫能助了,你自己小心,务必一击必杀,千万不能引发悬针入心。不过打擂你有把握么?”
“如果只用拳,我没把握。”
胡诌递给他一把瓜子,扔过一本书来,嘻嘻一笑:“这本天下武功汇宗,什么太极、劈挂、鹰爪、弹腿应有尽有,你瞧瞧。”
陈天平一愣:“武林秘笈,密不外传,你怎么都有?”
胡诌跷着二郎腿,边嗑瓜子边吐皮:“你还不知道吧,各大门派为了加入外国拳社,把祖宗传下来的秘笈都卖了,当成了投名状,现在撒旦王正组织人手抓紧习练呢。我晚上呆着没事,去万,国豪庭溜达,瞧这些秘笈上的插图画得有趣,就挨个临摹了一番,做成合集了,嘻嘻。”
陈天平捻书细观,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太极拳的最高境界,灵魂完全走进了书里,化身配图中的人物,出拳、盘肘、起手、落架、闪转、腾挪……天下武功,殊途同归,都是调动全身能打人的地方打倒敌人,只是拳法不同,侧重点不同,太极螺旋力,炮拳硬开门,劈挂大开合,鹰爪小擒拿……
管他什么拳什么力,我只要在用最恰当的招法在最恰当的环境中将敌人打倒即可!从夜色浓酽到曦光透窗,陈天平灵台清明,竟将诸般拳法融会贯通、糅合成一……
翻到最后一页,却是一篇气论:夫气者,天地之始,万物之母也!得之则生,失之则死,生而为人,敢不惜之!丧我志气,何以立国?折我骨气,何以立身?销我勇气,何以立命?失我血气,何以立足?是而存身立命,吾不能不养吾浩然之气也!
陈天平默念数遍,豁然开朗,拳法再精,若没有了骨气,没有了志气,畏首畏尾,不敢一战,那又与行尸走肉有何分别?身高体壮的人不必练武,我们练武,不正因为要为弱羊在强狼的世界里找回那么一点点血性豪情么?
拂晓,寒露未去,泥腿子胡同里的拉脚、拾荒的都去讨生活了。一陌荒草高可过膝,两行榆树遮天蔽日,树下是几堆无主孤坟。夜露沾衣,清凉透骨,陈天平立身树下,伸臂抬腿轻飘飘模拟着书中招式。他不敢运气,胸口隐隐作痛,他能感觉到幽芒又向心脏逼近了。
沉吟间,身后有人笑道:“天平哥哥,这么勤快,起早练功啊。”陈天平回头,来人不是胡诌,却是圣美娜,今天换了装束,绾顶天髻佩金抹额,双耳坠六星耳环,软皮战甲勾勒出峰峦起伏的曲线,束腰皮带紧勒鹰头扣,更显得腰肢一搦,犀牛皮长靴上裸着雪白美腿,浑身散发着荡人心魄的英武娇媚。手里拈着一朵黄花,翩跹而来。
陈天平转过身不理她。圣美娜笑了:“你把后背交给我,不怕我暗算你?”
陈天平道:“你是想杀我,但不会亲自动手。”
圣美娜意味深长地笑了:“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坏透。”
圣美娜咯咯一笑:“自作多情的杀手不是好杀手。”又道,“你正值大好年华,会不会想未来?”
陈天平淡淡道:“一个驼子会有未来么?”
“只要你不动武,为什么不会有?你可以娶个娘子,生个儿子,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
“谁肯嫁给驼子?”
圣美娜沉吟半晌:“如果我肯,你愿意么?”
陈天平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么?”
圣美娜道:“我也从没说过虚话。”
陈天平不语,许久淡淡道:“和亲外国的公主不是好公主。“
圣美娜哑然失笑:“你的眼界太窄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从古至今兄妹姐弟不能成婚?”
“此乃天道伦常。”
“大错特错,这是古人从蒙昧一路走来,得出的惨痛教训,近亲成婚所生子女弊病甚多,多有畸形,智力退化。所以自然选择的结果就是异姓成婚。”
畸形?陈天平摸了摸后背:“我爸妈可不是近亲。”
圣美娜道:“同生在一郡一县,上溯几代,保不准就沾亲带故。最好的办法就是异族成婚。如今西域的西瓜、葡萄已在中原遍地开花,植物尚能如此,为什么不可以东西交融异族成婚呢?通过郑和下西洋,又有隆庆开关的契机,东西往来频繁,正好行事。混血儿不仅漂亮而且聪明,况且民族融合,天下一家,无分中洋,天下便能消弭多少战争。”
陈天平淡淡道:“我明朝男多女少,你可以多带些女人过来,而不是男人。”
圣美娜笑道:“我把自己带来了。”
陈天平缓缓站起:“你在跟一个驼背弯腰的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肯定在强忍作呕的感觉,为了你们不可告人的勾当,你也开始花言巧语了。”
圣美娜脸色一正:“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对着上帝起誓。”
陈天平冷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喜欢你们抢我大明女人,我也不会抢你们女人。”说着挥手摆腿自顾研习招式。
圣美娜暗叹一声。
春意料峭,陌上一朵黄花却引来几只蝴蝶,翩跹而飞。有一只飞到陈天平身畔,随即又是几只,渐渐增多如一朵彩云,缠绕如环,斜飞如剪,笼罩如球,俨然成阵,煞是有趣。却始终沾不到陈天平身上。
圣美娜瞧得有趣:“这便是太极的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么?”
陈天平两手如抱球,陡然使乳燕双飞,向外弹抖,那群蝴蝶坠落下风头,铺了满地,伸腿颤翅,继而不动,竟然死了,蝶翅间折着光处,竟有绿芒闪现。
一只黄羽小鸟落在陈天平手心,扑扇翅膀飞不起来。
圣美娜笑道:“这便是太极的沾劲么?”
话音未落,忽然砰的一声,小鸟无端爆炸,羽毛碎肉血流迸射四周,不过仅限于半尺方圆,便仿佛被一层无形气罩罩住,不能越雷池一步。
未等陈天平反应,一只苍鹰鼓翅如轮,斜划天穹,爪子一松,一块蜂巢落下,万千毒蜂倾巢而出,一窝蜂扑向陈天平。同时,草窠中窸窣有声,上百条花花绿绿的毒蛇如浪头奔涌而来。哧!东南角三支弩箭撕裂空气劲射而至。西北角三把转轮刀呜呜厉啸卷地而来。所过之处,蒿草一起弯腰偃伏。
空气中一阵奇异的颤音宛若波浪席卷开去,箭气刀声戛然而止,陈天平兀立树下,两把寂寞锋提在手中,鲜血滴滴答答。死去的毒蜂毒蛇、折断的弩箭飞刀,在他身周五尺内堆成圆弧。
就在他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际,要命的一刻出现了,身后那棵大树后悄无声息潜出五个侏儒,伏地蛇行,锁喉刀、蝎尾针、峨眉刺、鹰嘴镰、狼舌锉,分袭陈天平。陈天平耳后仿佛长了眼睛,旋身一转,刀光掠处,五人拦腰齐断,漫天黑血飚射如箭,臭气熏天。陈天平陡然闻到,心头一惊,血中有毒,弹身暴退。刀锋及时扬起,挡住了最后一支血箭。
远处传来几声惨叫。胡诌拉着陈天平的板车,吃力地走了过来。车上摞着四具嵌着兽夹插着刀片的尸体。坟边有一大坑,胡诌将板车一翻,尸体都坠下大坑,拍拍手笑道:“天平哥哥,我的陷坑兽夹子比你的刀厉害吧?什么蝶妖、蜂鬼、蛇王、箭神,不堪一击,嘻嘻。”瞧眼脚下,“这不是地行五仙么?”瞧瞧圣美娜,“喂,下回派个像样点的杀手。这位可是杀手之王。”
陈天平暗暗苦笑,方才阻拦蝴蝶笼住小鸟的可并不是太极功,而是奇宝冰月缦,这是一块透明绫子,韧如钢铁,避水避火,是他当年下西洋时偶得,回来后,路见不平家财散尽,唯有这块宝物留了下来。
圣美娜也不知是忧是喜,支吾几句,告辞而去。
陈天平瞧着胡诌,心中疑云横生:“你究竟是谁?为何对这些杀手了若指掌?”
胡诌笑道:“等你擂台取胜之后,我就告诉你,保准你大惊失色。”
丛林法则多杀戮
雌黄历史剩讥诮
太极门重出江湖的消息,就像春天的一缕轻风吹遍峨眉山,雪花中偶尔多了一滴雨珠,饱含着烟火的清新。
陈天平来到万国豪庭门前,十天不见,那里竟多了一汪硕大湖泊,湖泊中央矗立一座城池,城前一座浮桥直通岸边,铜鼎水车诸般物事安置在浮桥上,高低错落,曲折勾连。
看热闹不怕事大,围观的人群拥挤在岸边,吵嚷不休。十日来刺客潮涌浪喷,刺杀手段花样百出,但陈天平依然活着,只是他已感到悬针逼近心脉,动辄心痛如绞,只怕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祭日了。今天凌晨,石头忽然失踪了。陈天平心猛地一沉。
没有大旗引路,没有门人拥护,和三年前一样,陈天平孤家寡人,只身犯险。圣美娜公主瞧着陈天平佝偻的身躯,心中微酸,站起迎道:“天平哥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想退出,还来得及。”
陈天平冷冷道:“交出石头。”
圣美娜知道,陈天平冰山下埋藏着即将爆发的火山。她也不否认:“如果你退出,承认你输了,石头马上送回,毫发无损。”
胡诌跳脚骂道:“卑鄙无耻。”
陈天平淡淡道:“我杀光你们所有人,一样能救回兄弟。”
圣美娜笑道:“可以,不过石头被机关困住,我们死了,他也活不了。你想过你兄弟的感受么?他只是个凡人,卑微也好,苟且也罢,他只想活着。”
陈天平心头一震:“你想怎样?”
圣美娜道:“看到这座城池了么?石头就关在城内铁浮屠中,这座城机关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每处机关里都藏着一只伏鼋瓷瓶,瓶中有钥匙,集齐八把钥匙,就能打开铁浮屠,救出你的兄弟。每只瓷瓶都有一国武士看守,你要打败他们,才能得到钥匙。以一敌八,对你不公平,你也可以找人相助。”
胡诌气得鼻子都歪了:“我们能找到人还用你废话。”
陈天平道:“世上最公平的就是死亡,签生死状吧。”除了胡诌,他们说话声音都不大,围观群众根本不明真相。
圣美娜暗叹,当场拟定文书,双方签字画押。
知县又是一番例行说辞:正大光明大义凛然铿锵有力地要陈天平为明人争光。并说这座机关城是自己督造的,弦外音是他暗中弄巧偏袒明人,让大家先入为主,在心里深深留下这座机关城对明人比武有利的烙印。
时辰已到,八国武士乘舟摇橹登上城池,按部就班。登场前,侍卫对所有参赛者搜身,把寂寞锋收去了。没有了刀的陈天平就是掉牙的虎,不足畏惧。
陈天平转身之时,圣美娜再次起身:“天平哥哥……”
“不必再说了。”
“我想提醒你,机关一旦启动,便会连环激发,你必须要在一盏茶时间打通八关,否则的话,瓶子便会毁掉,即使你赢了,也救不出你兄弟了。如果你感觉闯不过某关,便插白旗认输,一样可得到钥匙。”
靠岸有木墩搭成的简易渡口,渡口接连浮桥,驮着千奇百怪的机关,曲曲折折通向水上浮城。
圣美娜一声令下。
一个汉人少女戴花蔓冠背天鹅翼,短裙长靴,打扮成西方爱神丘比特模样,越众而出,唇角春风脉脉含情,情之弓拉满,爱之箭射出,正中守卫在渡口前方一个做成西洋武士模样的木偶心口。
触动机关,木偶为之一动,黑曜石做成的眼睛陡然一闪,竟然回头翘起嘴角,报以倾心一笑。渡口的围栏上竖着一杆印度大神湿婆的法器——天舞宝轮。木偶武士来到宝轮前面,戛然止步,抬手掏开自己心脏,将心捧出,镶嵌在天舞宝轮的轮毂中。那心是一块外圆内凸的琉璃宝镜,阳光穿过镜面,汇成一个炽热的亮点,正照在一条引线上。
哧啦一声,引线热极而燃,宛若蛇蹿地皮,瞬间燃到渡口尽头。砰的一声,点燃一堆炭火,炭火周围砌成灶台,上坐着一口硕大铜鼎,足有三间房子大小。
随着炭火爆燃,陈天平反手一搓,八杆白旗揉成碎布,掼在地上。飞起一脚,将西洋武士木偶和天舞宝轮踢成一堆垃圾。晃膀摇肩,驼着的脊背节节上催,发出串鞭般的爆响。
评判台上的风门四将同时发出嗤声:“妈的,拿木偶撒气,有辱斯文,给我大明武林抹黑,这样的家伙怎么能允许他打擂啊。”
评判台离观众太远,别人听不到他们谈话,不然他们也不敢如此放肆。
岸边鼓声骤起,胡诌敲鼓大叫:“别听狗放屁。天平哥哥,冲啊!”
陈天平听到后,热血灌顶,双足点地,两臂后甩,狂奔向前。将到鼎前,鲤跃而上。 一只伏鼋瓷瓶挂在车轮大小的鼎耳上,阮必七守卫其旁。陈天平来势凶猛,阮必七情急之下,一把抓起瓷瓶,顺着鼎沿便跑。陈天平曾遁迹深山,被虎豹狼虫猎杀,跑得慢了就变兽粪,脚底板早就磨出来了。抻腰如豹跃,几个起落堪堪追上,二话不说,一记冲膝直点阮必七后腰。
阮必七此时正攀到另一只鼎耳上,听声辨位,慌忙撒手前翻。陈天平一膝点中鼎耳,咯嘣一声,数寸厚的铜铸鼎耳碎成粉渣。
阮必七肝胆皆裂,失手坠下鼎外。鼎外浮雕着烈火霹雳貔貅噬人纹,浮凸甚多,可作为支点。阮必七慌乱中抓住一个凸点,身子悬空稳住。
陈天平折腰纵下,身如猿猴挂枝,稍一借力,便能扑击,而且招招致命。
几个起落,阮必七便撑不住了,汗流浃背,低声道:“天平,念以往的香火之情,饶我一命吧。”他身子瘦小,两眼凶光闪烁,脑后突兀起一骨包。相书上把这种面相叫“脑后反骨”,其人最是反复无常,每每以怨报恩。
陈天平冷道:“太极门不会重蹈覆辙。”
阮必七边咳嗽边递过瓶子:“我们毕竟有旧,临死前做回好人吧。给你。”炭火里掺了硫磺烟硝助燃之物,鼎下烟气蒸腾,呛得人喘不上气。
陈天平伸手去接瓷瓶。阮必七袖口吞吐,一蓬毒针掩藏在浓烟里,劲射而出。
一声惨叫,一人坠下巨鼎,满脸毒针扎得刺猬般,却是阮必七。陈天平多年与虎狼为伍,深知人心更为诡诈,伸手的时候便取出了奇宝冰月缦,接住了毒针,并反手拍了回去。
阮必七临死之时,舍命反击,将瓶子高高抛起。这时轰隆一声,大鼎猛然向一侧倾斜,原来架鼎的锅灶一侧为土石所砌,另一侧却是木头所搭,灶下火起,燃着木头化成黑炭,顿时失衡倾斜。陈天平耸身一跃,纵上鼎口,鼎中盛满火油,此时鼎口倾斜,灶下火星蹿起,砰的一声,火油燃成一片火海。
那瓷瓶正向火海中坠落。陈天平来不及斟酌,本能促使他纵身一跃,直扑瓷瓶,瓶子抓到,半空中无处借力,扑通一声,坠入火海。
胡诌惊呆了,眼睛陡地一酸,喷出两条瀑布:“天平哥哥!”
风门四将欣喜若狂:“烧死这驼子,炸死这驼子,红烧驼子头,油炸驼子腿!哈哈!”
轰,巨鼎彻底摔倒,火油燃成一条愤怒的火龙,顺着渡口下衔接的铁槽咆哮而去。渡口下便是浮桥,浮桥旁立着一架提龙水车。火油浇下,点燃卡住水车的机关,弹簧砰然爆炸弹开,辐条上的刮板从顺水齐刷刷变向,水流推动刮板,驱使水车吱嘎转起。其余火油坠入湖中,逐渐熄灭。
火龙里突然滚出一个火球,弹到半空。一人蹑立围栏上,在火雨中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正是陈天平。他坠入油鼎的一刹那,团身蜷起,冰月缦绕身裹紧成一圆球。冰月缦虽避水火,却难以隔热,沉入滚烫的油中,顿时似有万把钢针刺入肌肤与骨髓,攒集内脏。
轰的一声,剧烈的痛感和致命的窒息让他如入地狱,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彷徨无助和这满鼎的油将他吞噬淹没。也许短到一刹,也许长到一生,陈天平突然感到浑身一轻,立即拼命弹身跃起,急于呼吸,扯开冰月缦,久违的空气穿喉入肺——我还活着!
由于盛油太多,油层表面燃烧,内里油温却不太高,加上大鼎倾斜,火油转眼流空,否则陈天平早成炸肉干了。飞起的火星呼地点燃褂子,他一把扯开扔掉,赤裸上身,脊骨尖锐的弯弧突兀指天,这脊背低到了地,却扛起了天。肌肉崚嶒,有块有棱,端的是傲骨虬筋,不过此时却遍布燎浆大泡。瓷瓶已经烫碎,但钥匙他已牢牢抓在了手中。
胡诌激动大叫:“天平哥哥我爱你。”
坠入油鼎没成炸丸子,这陈天平还是人么?周围看客沸腾了。
风门四将笑到半截,被大风闪了舌头。
圣美娜霍然站起。
活着,便要向前走,别无选择!陈天平抬起通红的脸仰天怒吼,乱发焦煳如马鬃,在风中不屈倒立!空中飞旋,弹到水车轴柱之上,借力前翻,宛若苍鹰攫兔,直扑连接水车的一架浑天仪。
水车转动,提起水流,通过木槽转折,冲进前面浑天仪座下水室之中,冲击复杂齿轮,浑天仪悠然旋转。铜铸支架,托起套合在一起的数层圆圈,模拟天象运转节气变更,这便是浑天仪,只是眼前作为第二关战场,庞大无匹,圆圈更多。
守卫者天竺武士达珠卷曲长发编成辫子,吊在子午圈上,身子悬空趺坐,宛若老僧入定。第二只伏鼋瓶就放在左膝上。
陈天平脚在浑天仪的铜铸望天犼支架上一蹬,不过这一蹬,脚下沾油打滑,险些摔倒,急忙调整身姿,手脚并用,这才如鲤鱼穿波,从两道交叉的圆圈缝隙间,探臂去抓瓷瓶。
达珠猛睁大小不一的两眼,凶如蜥蜴,这在相书上叫“虎视狼眈”,为十大凶相之一,为人恶毒。身子忽然向后摆动,瓷瓶倏然跌落。陈天平不敢怠慢,左手搭住赤道圈,夜叉探海向下便捞。
达珠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身子陡然荡回,双腿绷直,猛磕陈天平后脑。要瓶子就躲不开,危急时刻,陈天平猛然耸身下坠,瓶子顺利抓到。但是“砰”的一声,达珠脚跟正砸在他的驼背上,靴子里镶嵌了铁兜跟,陈天平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喷出。才从油鼎中死里逃生,几乎耗尽了所有精力,未容喘息,只一个照面,便吃了大亏。
陈天平无心恋战,什么输赢,都是狗屁!活着,杀到最后一关,救出兄弟,才是正经。
这个浑天仪里大圈套着小圈,完全不按规制,杂乱无序,缝隙狭小,陈天平身子一沉,就势往回折返,想要钻出来。没想到一双腿迎面踢来,正中他胸口,又是一口血箭飙飞。
陈天平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去,却见达珠身子吊在圆环上,两腿后曲从肩头穿过,踢中他这一脚。陈天平受力不住,向后便倒,背头臀相继撞中铜圈。达珠趁热打铁,身子扭曲如弓,腿从自己腋下反穿,又一脚踢中陈天平。
陈天平大惊,这达珠练过天竺瑜伽,身若无骨,倒卷、三折、弯弓、偃月、头钻裆、脚搭肩……好似章鱼一般随意扭曲,挤压成各种诡异姿态,从狭窄的缝隙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陈天平发出魔鬼般的攻击。
看来圣美娜苦心经营这座机关城,每一关都针对守关者设计,扬长避短。而此前,达珠早拿浑天仪练手,对里面圈环位置烂熟在心,此时用以制敌,更是得心应手。陈天平是个驼背,侧身如弓,所占空间极大,无法穿越小圈,动转滞涩,加之不熟悉圈环位置,一时如画地为牢,束手束脚,连续挨打。
而此时浑天仪越转越快,周天逆行,星象紊乱。方才陈天平纵上的时候,扫了一眼,浑天仪轴上牵了一根铁索,耷拉在地上。转动时铁索圈圈箍紧,逐渐绷直。不用想也明白,铁索一旦绷直,必然启动下一机关,在此关多耽误一分钟,下一关钥匙就可能被毁。
陈天平心如油烹,立下决断,缩身蜷在一个小圈上,不闪不避.任凭挨打,佯装出一副无力还手的姿态,诱敌攻击。
达珠心下大喜,放松警惕,手脚连环踢出不留余地。第七脚,陈天平陡然圈臂,箍住来腿,随即手臂如蛇盘旋而上,大臂缠小腿,小臂卷大腿,肘部压制膝关节,奋力拧转压弹,咔嚓一声,达珠胫骨膝骨一起碎裂。这招是鹰爪手的大缠丝,极为狠厉。绷臂掣肘之地,太极拳无法引进周旋,此时便要变通,墨守成规便是死路一条。抖手又是一拳,直接将达珠击出了浑天仪圈。达珠也是狠厉,飞出时恰巧左臂搂住望天犼脖子,右手按动机栝,将镶在仪外的日轮月轮相继摘下,画一旋弧,削向陈天平。这也是他的撒手锏。
陈天平早就掏出冰月缦,随手一缠,挂住双轮,振臂甩出。冰月缦透明无色,远处根本看不见,但瞧双轮近身,便随着陈天平的手势变换方向,周围看客都以为他能以气御物,一时惊呼连声。
日月双轮交叉掠过达珠的脖子,顿时人头飞起,热血狂喷。漫天血雨中,陈天平终于逃出浑天仪的桎梏,穿身而过,振臂一挥,冰月缦抽中日月双轮,呜呜尖啸着向前方守着第三关的李长基飞去。
不过浑天仪的天旋地转,早把陈天平转晕了,他强自镇定,无奈双眼视物重影模糊,这一击便有偏差,李长基根本没躲,双轮便飞行落空,坠落湖中。
风门四将又一次傻眼了。
人心有秤常偏向
世路太滑每摔跤
第三关是六道轮回盘,中安座柱,承托盘体,坐落在浮桥上,盘体足有庭院大小,描绘着六道众生相。方才浑天仪旋转牵动铁索,启动了机关,一只木雕白象如毛驴拉磨般绕盘而行,轮盘开始转动。突出盘体的座柱上雕着释迦牟尼像,第三只瓷瓶就放在释迦螺旋髻上,座柱转动,瓷瓶摇摇欲坠。
陈天平飞身纵到盘上。谁知这盘似是玉石所制,打磨得滑不留足,彩绘远观凸凹有致,像是雕刻,实则是画上去的。陈天平一脚下去,毫无准备,且兼鞋底有油,登时仰面摔倒。
李长基一直束手静默,以逸待劳,此刻终于逮到良机,两脚一错,宛若离弦之箭,只一闪,就滑到陈天平跟前,左腿倏地高高扬起过头顶,一记下劈腿恶狠狠劈下。来势之快,疾如闪电。
怎么这么快?陈天平摔得眼冒金星,透过晃荡的影像瞧出端倪,这李长基鞋底安了一排小巧铁轮,贴地前滑,怪不得如此之快!
陈天平怒不可遏,如此比武太不公平了。热血上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陡然一个巨蟒翻身,以肘撑地,双脚交叉倒跃而起,使出地趟拳中的乌龙绞柱,正踢中李长基右肩。李长基立足不稳,侧身倒下。李长基修习的是花郎道,最重腿法,一被踢中,立即顺势旋转,一记反抡踢自然踢出,勾挂陈天平软肋。陈天平躲闪不及,一声闷哼,摔成滚地葫芦。
李长基斜身倒地,手肘拄地,身子俯卧,画地成圆,陡然转向,如一架滑车直撞陈天平。原来他在四肢关节处都安了滑轮。
陈天平急切间腾身纵起,又摔了一个跟头。李长基手肘撑地,身子如镶弹簧,曲成三角形,陡然弹起,一腿前飞,一腿跟进,前踢、抡踢、下踢、侧踢、挂踢、反抡踢、腾空盘踢、三周旋踢……甚至以臂撑地双腿倒踢,他将滑冰的技巧优势完美糅合花郎道的腿法中,丝毫不受轮盘旋转影响,借力飞行旋转,攻击速度更快,滞空时间更长,盘旋圈数更多,加之他身量修长,两腿风车轮转,花样百出,有如霹雳炸响,四面开花,不给对方以喘息之机,炫目至极。陈天平先机已失,只得挥拳护头,狼狈翻滚,险象环生。
风门四将激动得拍案而起,抽风激情澎湃不能自已:“好一个长腿美少年,翩跹如鹤,天矫如龙,这是武功么?不是,决不是,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武功,这是舞蹈,这是天才的舞蹈艺术!你看,这招像列子御风,这招像嫦娥奔月,动转间飘逸绝伦,给观者留下无尽的遐想。天啊,今生有幸睹此奇观,真是没白活一生。”
胡诌就在评判台旁边,闻言气得七窍生烟:“捧臭脚的抽风,闭住你的臭嘴!天平哥哥,打死他,打他满地找牙!”
邪风哈哈大笑:“胡诌贤侄,你狠狠地抽了陈驼子一记响亮的耳光啊,现在是他被打得满地找牙,真解恨,哈哈。”
胡诌道:“吾不与掇臀捧屁满嘴喷粪者言。”
而此时,轮盘旋转,下一个机关已然启动。轮盘下有滑轮轨道,连接一架战车,战车上竖吊斗,吊斗装满细沙,轮盘转动三圈,启动战车,拉车木马向前拖拽,吊斗变成漏斗,细沙如缕流下。下方是一架横亘桥面的巨大天平,左右托盘探出桥面。吊斗下方正对着西方托盘,里面盛放着一些玉石雕成的形如符号的西方文字。东方托盘则盛放着四个木雕汉字“气数已尽”。细沙流下,天平渐渐倾斜。
此时轮盘旋转,瓷瓶从佛髻中跌落,骨碌碌滚向边缘,眼瞅就要坠落湖中。再不抢就来不及了!陈天平血贯瞳仁,就地十八滚滚到台边,瓶子已然滑落下去,他不顾一切,疯了般跃下,凌空伸手,猛地抓住瓶颈,如同掐住了死神的脖子。
李长基为了向主子邀宠献媚,必须拿敌人开刀,所以特别狠。滑步急冲,衔尾急追,抢到台边,俯身扯住陈天平双脚,脚下一个漂亮转折,转向台心,借着旋力将陈天平抡圆,恶狠狠砸向盘面。
啪的一声,瓷瓶应声而碎,陈天平势如虎扑蛙蹲,双手小臂三角形撑地,腰腹悬空,避免要害受伤。但这一颠,脏腑翻江倒海,几欲呕出口外。 李长基狂喜,獐头乱摇,鼠目眯起,猩唇翻卷,犬齿暴露,猛地抬腿,裹挟着千仇万恨,恶狠狠踹向陈天平后腰。他脚上镶着铁轮,这一脚若踹实,陈天平就要从驼背变成瘫子。
陈天平之所以身经百战而不死,就因为骨子里有股不屈不挠的韧劲,一种生存的本能让他对这一脚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寒意,整个人都激醒了。千钧一发之际,挣扎起身,一式狮子滚球,堪堪躲过。
咔嚓一声爆响,李长基一脚凿在台面上,脚上铁轮硬生生崩飞,玉石轮盘砰然龟裂。陈天平不再给他任何机会,风车轮接盘空金绞剪,手撑地腾空跃起,双脚倒飞,如一把大钳剪住李长基的脖子,狠命一绞,李长基脖骨立折,整个人旋如辘轳,狠狠砸在台上。
“啪”的一声,轮盘终于受不住如此锤击,轰然四裂。
就在这一刹那,陈天平旋身掠下浮桥,一个踉跄,半跪在地。血蒙住了他的眼睛,如此窝囊的打法如同戴着手铐跳舞,短短几刻,他已被折磨得身心俱疲。耳畔传来胡诌尖利的喊声:“天平哥哥起来.打!”陈天平猛一激灵,对了,还要救兄弟!
前方一架天平,分度盘高耸,指针东边刻龙头,西边刻鹰首,鹰嘴里叼着第四只瓷瓶。此刻机关启动,细沙逐渐落入西方托盘,锋利如剑的公平指针缓缓右移,瓷瓶已被割裂,眼见便要切断内里钥匙。
此刻陈天平和天平之间距离数丈,中间还隔着一辆战车,冲过去救援已然不及。陈天平目眦欲裂,难道就没有一点补救的办法了么?四周喧嚣如潮水退去,脚下传来嘎啦嘎啦如毒蛇磨牙吮血的声音,那是牵动天平的铁索发出的。铁索打造着无数细密倒钩,陈天平一把抓上,登时鲜血淋漓,那种刺痛简直无法忍受。
人生就是一场拼杀,为我们认为值得的、不能退的、不能忍的,去拼、去杀、去流血、去流泪、去顿足捶胸,头撞南墙死不悔改。 机械力量何其巨大,手掌不能阻止,陈天平暴喝一声,手臂缠转铁索,继而箍住腰肋,坐腰沉马,两腿钉地如扎根,“嘣”的一声,铁索被硬生生定住。倒钩在陈天平膀臂腰腹间,撕开皮肉,血肉模糊,锥心之痛却让陈天平昏沉的头脑陡然清醒。旁边就是扎根湖底的浮桥围栏木柱,陈天平忍痛奋力回扯,将铁索绕木柱,反捆系住。
战车退避,吊斗闭合,细沙停流。天平不再倾斜,指针在离钥匙一毫处险险停住!机关城的机关环环相扣,此处一停,后面机关都无法引发。陈天平拼着受伤,这一招釜底抽薪,已将不公平的战斗竭力向公平的方向扭转了。
圣美娜霍然站起。
观众里有洋人的托,领头鼓噪起来,大骂陈天平不懂规矩。胡诌跳脚对骂。
陈天平听在耳中,恨意滔天,但他面无表情,转身来到李长基的尸体旁,将其外衣扒下,哧啦撕成几条,将受伤的手臂腰腹一丝不苟地缠住,然后慢慢转身,接近战车,从马头踏上,循着马背,走下车厢、浮桥,缓缓来至天平面前。
守卫天平的彼得此时正坐在堪比房梁粗细的标尺上,以逸待劳。这架天平中埋伏着很多机关,都是给陈天平预备的。,
陈天平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低头整理衣服。他褂子烧毁,上身赤裸,只剩一条半截短裤,两只开花麻鞋,露肉的地方遍布狰狞血痕血泡,脓水混着血水湿嗒嗒糊在身上。他紧了紧腰带,然后用缠手布条轻轻擦拭伤口。
彼得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知道陈天平是在积蓄力量,缓解疲劳。链索别住,机关停摆,原本的计划泡汤了。现在该怎么办?动手?不行,公主有交代,何况陈天平杀人不眨眼,前三人都折在他手中。不动手,等他缓过乏来,岂不更吃亏?
陈天平擦完全身,又俯身去系麻鞋,一兜一缠一扣一勒,一个完事,又去系另一个。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彼得当机立断,忽然一跃而下,一拳凿向陈天平头颅。彼得壮如熊罴,胳膊比陈天平大腿还粗,个头比陈天平两个还高。陈天平低头系鞋,就是要引他下来公平对决。彼得一动,陈天平就感受到了,依旧低着头,却把眼光斜盯过去。瞟到彼得两脚弹跃,如镶弹簧,这是敏捷的豹子绝非笨拙的狗熊。更要命的是,方才连续闯关,用力过猛,悬针又向心脏移动了,痛不可当,死神随时可能降临,必须速战速决。
彼得也是同样心理,眼前这个驼子绰号“暴龙”,嗜杀成性,狂暴狠毒,必须一击必杀!所以一照面就施展杀招。只是他身材过高,对手又过矮,俯身发拳极为别扭。于是他脚下滑移趟切,配合上手,使出中原的弹腿路数,跺胫撩阴、里合外摆,踢打四方,凶悍难挡。
彼得练习拳击二十年,打沙包墙靶练力量,打速度球、流星球练反应速度,更有不下千次的实战磨炼,如今的他拳能折碑,瞬间能出拳六次,力量和速度都达到了巅峰。而且开门授徒,窃取了无数中华武功秘笈,对太极拳也有研究,明白太极善用借力打力,因此拳不打老,腿不过膝,一发即收,绵密脆快,无懈可击。
中风又精神了:“我还是喜欢彼得的拳击,看着赏心悦目,叹为观止,比什么太极强多了。”
抽风道:“是啊,陈驼子这回肯定死翘翘了。公主就是心软,为什么允许这么烂水平的家伙来丢人现眼?”
敌人强大且狡猾,拳法犀利迅猛,陈天平十年炼狱般苦修,早练得铜筋铁骨,只是现在悬针指心,身心俱疲,正面硬撼绝非上策,于是身形一晃,不后退不直进,而是向右抢外门。彼得反应极快,迅速偏移身形,拳脚依旧猛烈。陈天平做足了势,却是虚晃一枪,陡然向左抢门,恰恰脱离了彼得拳脚范围。他回身贴靠,楔入彼得身后空门,胳膊肘向里拐,竖肘成枪。
太极拳谱论肘有云:肘劲义何解,方法有五行。阴阳分上下,虚实须辨清。连环势莫当,开花捶更凶。六劲融通后,运用始无穷。连环肘击其软肋脊骨,凿打刺点撞靠,六劲齐发;抖臂弹拳,开花捶凿其太阳。
彼得腰肋背脊项头一路使力,骨骼串鞭般清脆爆响,陈天平动作不停,翻身砸腿如利斧硬劈柴,高高跃起如猛鹰攫兔,一腿砸中彼得脖子,彼得如一棵大树被伐倒,砰然一声,浮桥碎木横飞,震颤不止。
黑太极一击成功!
陈天平如鹰收翅两手落地,拳头胳膊上的伤口渗出血来。方才一连气的攻击,为了避免运气加速悬针入心,他兵行险招,减少腰腹助力,力量有梢有节却无根,故而只能拳打连环一气呵成。便如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敌人不倒,动作不休。稍一犹豫,都可能被对手反噬。八门通臂的“一犯五”、猴拳中的“一招四式”、炮拳中的“连环炮”都是此类打法。这一招攻敌薄弱毫不留情,围观者根本没看清,彼得就倒了。自闯关以来,第一次打得酣畅淋漓。
暴风傻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合逻辑,不合逻辑。”
胡诌骂道:“狗眼看人低。”
陈天平缓缓起身,踏着碎木,越过彼得尸体,登上天平,取下瓷瓶,拿出钥匙装在腰间别着的褡裢里,四把钥匙,成功了一半。这一关釜底抽薪,再无投鼠忌器之念,那么,好好打一场,看看谁输谁赢!
提膝直摧豹头裂
抿裆预防猴爪刁
第五关极为古怪,四根巨木雕成鳌足样式在浮桥两侧,成矩形栽在湖里,取意“女娲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的典故。以红色缆绳编成中国结,或悬或垂,连接于巨木顶端,织成了一张巨网,网住了女娲补过的天,网住了阡陌纵横的地,也网住了每一个炎黄子孙的心。
陈天平果杲望着这满天的中国结,少年的旖旎时光就从那罅隙间悠悠流转:羊角辫拖着的蝴蝶结、怀梦草折就的蜻蜒结、鱼雁传书的方胜结、回文诗里的同心结、你赠我绣球结、姻缘结……
触景伤情,陈天平不自觉泪流满面。
岸边传来雷震鼓声,胡诌大叫:“天平哥哥,冲啊!”
陈天平悚然惊醒,一把抹掉眼泪。浮桥距两侧木柱足有十丈,跃不过去。中国结从左侧第一根木柱上蜿蜒垂下,横出一截,连成如意结,拴在浮桥墩上。这是给他留的去路。陈天平纵身上了如意结。绳子虽然编成结,但天生绵软,又未拉紧,踩在上面,四下摇晃。陈天平修习太极,极为重视平衡,趁着绳子摇晃的角度,身形借力如风摆杨柳,晃了几晃就抢到巨柱跟前,猿升猱引跃上柱顶。柱顶之上,中国结分成金瓯结、宝剑结、子孙结、吉祥结、桃园结、红豆结、青蚨结、金蟾结等数个阵营,中以单股细绳牵连。
第五只瓷瓶就悬在青蚨结和桃园结相牵的细绳中间,罡风吹来,摇摇晃晃。第五关守擂者鬼方乌来站在青蚨结上,要抢到瓷瓶,必须打败乌来。
陈天平踏着绳结,缓缓前移,他这边宝剑结、金瓯结编织得极为单薄,绳子纤细,粗不过拇指,让人担心随时会崩折。
陈天平小心翼翼,绳子左倾则右偏,绳子右倾则左移,始终保持身姿正直,控制平衡,步步稳健。片刻,踏过了宝剑结、金瓯结,踏过两丈长的单股牵绳,便到了乌来所在的青蚨结上,这个绳结编织成三枚铜钱鼎力相连的形状,类似蝉的青蚨虫附身其上。绳子粗如船缆,方圆丈许,乌来站在上面甚是稳当。
陈天平来到绳前,陡然发力,凌空跃起,直扑青蚨结。绳长三丈,他能跃到一丈五,到时脚尖一点借力,便可跃上青蚨结。
可就在跃起的同时,乌来蓦地前纵到绳头前,他靴上镶了刀尖,伸脚一画,绳子唰地断掉。陈天平一脚踏空,失足坠落。下面就是茫茫湖水,深不可测。
陈天平向下一扫,顿时大惊,湖面露出数节老榆树皮般的物事,疙疙瘩瘩,十分狞恶,并在游弋。
鳄鱼!而且不止一条。他顿时醒悟,这是圣美娜的诡计,水下必然圈了拦网,自己就是给这几条鳄鱼准备的午餐。呵呵,这就想要我陈天平的命,做梦!一念及此,正好绳子一断,耷拉在身旁,伸手扯住。绳子加人,坠速加快,扑通一声,陈天平坠入水中,激起一片浪花。鳄鱼霎时被惊动,甩尾掉头,霍然蹿过,张开血盆大口,亮出锯齿獠牙,一起猛咬,腥臭之气熏人欲呕。
陈天平两手抓绳子,向上急蹿。始料未及的是,绳子抻直上面的宝剑结突然松扣了,被他一拽,猛然掉下半截,力道失衡,一下坠落。他应变如电,急忙荡着绳子踩着鳄鱼脑袋前蹿后纵。一个躲闪不及,一只鳄鱼利齿咬中他腿肚子,哧啦扯下一条肉来。亏他抽得快,不然只怕整条腿难保。
生死关头,陈天平陡地将绳头绾扣甩出,绳头笔直如枪向上射去。一圈粗绳作为绳结的根基在四柱顶端围成一个矩形。绳头穿过围绳,陈天平绾的扣子很巧妙,搭上便盘住了。他忍着疼痛,两手攀绳,手脚并用,如登梯爬山,眨眼攀到半截。手臂绾住,吊住身形。绳子晃晃悠悠,他手臂用力,振腰耸胯,把绳子当成秋千,向前荡去。绳子前荡借着惯力又向后甩,几次重复,振幅加大,最后一次前送时,陈天平借着惯性,缩身成球,陡然弹出,半空中连翻三个跟头,越过三丈距离,一把扯住青蚨结边缘,吊在底下。
乌来割断绳子,本以为陈天平定成鳄鱼食,没想到情势逆转如此之快,慌忙前纵,袖子里伸出一把狭长的蛇形刀,对着陈天平的手乱砍。监擂官放水,他怀藏利刃,已经违背了比武规则。但此处远离群众,他在刀上又做了伪装,并不反光,远处瞧不真切。
陈天平两手轮换,抠着绳结间的缝隙,悬空向前疾行。如此一来,不用登上绳结也可以取到瓷瓶。乌来见势不妙,把心一横,举刀向下便砍,陈天平直行横走斜蹿迂回,来回躲避。
嚓嚓嚓,绳结被利刃割断数十处,四分五裂,绳头长短不一,密密麻麻垂下。乌来和陈天平分别抓住绳索,半空中来回悠荡,伺机杀敌。什么喜鹊登枝、猿猴挂树、摇辘轳、转风车、抛葫芦,两人在数十根吊绳上闪转腾挪,攻守来回,耍出干百花样,让人眼花缭乱。乌来身小体轻,捷如猿猴,陈天平手无兵刃,一时间奈何不得。
便在此时,吱嘎的锁链传动声陡然传来。陈天平抬头一看,顿时大惊。乌来身后阵营里的子孙结已经散开,绳头被某种物事牵引着向湖中坠去。下面有眼水井,石砌井台突出湖面两丈,上面安着辘轳,上牵线,下垂线,绳结散开,绕过辘轳,飞快向井内坠下。子孙结很快散开,吉祥结、红豆结、金蟾结、桃园结……所谓结缡、结义、结拜、结盟,再不能团结,一扯全散。
坐在观看台上的圣美娜微微一笑:“只要我做了扣,再结实的中国都能迎刃而解。”扫眼评判台上的暴风,“何况还有你们自己人做的机关,陈天平,你不败就没有天理了。”
陈天平惊愕莫名,中国结散了,一定是圣美娜做了特殊活扣。而且机关又开始启动,必然是有人泅水打开了自己锁住的链索。眼见各种中国结涣散,已经逼近瓷瓶。瓷瓶卷入辘轳,必被绞碎,即使里面的钥匙不折,也要坠入井中。
火烧眉毛,陈天平当机立断,舍了乌来,两手牵绳作弓,兜在脚底,弹身飞纵,如星跃丸掷,直扑井口。
此刻桃园结散开,牵引瓷瓶直坠井中。陈天平一式倒栽葱,缒下井口,将身后扯来的一根断绳抻起,绕过辘轳,盘绕绞索,打了死扣,将辘轳手柄和支架牢牢捆在一起。嘎嘣一声,井下绳索弹直,转动的辘轳戛然而止。可谁知嗖的一声,乌来抖手甩出蛇形刀,一刀将捆扎辘轳的断绳斩断。机关重又启动,瓷瓶啪地卷到辘轳上,登时碎裂成渣,幸好钥匙扣通过瓶颈拴在了绳子上,在辘轳上卷转,直入井中。陈天平想也没想,便如飞鸟投林,钻入井中。
乌来荡着绳子掠到井台上,蛇形刀削断绳子,随即画了个弧,又飞回了他手中。这种螺旋刀的飞行方法全靠手腕抖出的缠丝劲,就是他从太极门学来的。井中传来噼噼啪啪的激烈打斗声,乌来吊唇暴齿,阴笑一声,更显狰狞,挥刀斩断井绳!
井台上砌着的活石,都做了记号。乌来将刀藏起,搬起大石,便要落井下石。刚刚搬到井口,猛然从井口飞出一件物事,将大石撞落,乌来一声惨叫,整个脚都砸扁了。井口绳索一带,陈天平手扯长绳,如鹰击长空般从中蹿出,挺身飞膝,将乌来整个下巴撞掉,反臂夹头,掼入井中。
原来井中还养着一条鳄鱼,陈天平一入井中,鳄鱼闻到血气,立即疯狂上扑。陈天平一个倒翻,两腿劈一字马蹬住井壁,鳄鱼上蹿,一口咬住绳子。钥匙还在绳子上,陈天平急忙往上争夺,鳄鱼不肯松口,陈天平猛然上提,瞬间将鳄鱼拉入怀中,鳄鱼嘴咬绳子不肯张开,四爪刨蹬,陈天平眼疾手快,绳子在空中绾扣,把儿时练就的结绳系扣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穿缠拧别,一个井字扣把鳄鱼四肢箍在一块,随之一个双套扣勒住鳄鱼嘴。这才一手提着鳄鱼,另一手摸到绳子上的钥匙,收入囊中。刚想扔掉鳄鱼,忽听井口有动静,灵机一动,奋力一甩,先将鳄鱼抛了上去。
井沿上连接一只舢板,直通浮桥,浮桥上置一台指南车,辘轳转动,牵索从井壁孔洞处引出,沿舢板向上,牵引指南车旋转。指南车前一尺处竖着一架独扇屏风,恰好拦住整个桥面。指南车车尾掉向屏风,屏风如被无形之手推动,顿时向前倾倒,此屏风一倒,便露出后面竖着的屏风来,霎时一个砸一个向前倒去。原来这屏风排成了一字长城,底座极窄,相邻极近,一倒俱倒。
陈天平本想夺得乌来的刀,但情急之下寻之不得,事急从权,扯了几根断绳,劈成数股缠在腰间。一边急向浮桥冲去。他腿被鳄鱼所伤,血渍模糊,奔跑中一瘸一拐,但此时这具皮囊仿佛已经不是他的了,他就如这启动了的机关,不死,奔跑便不止。
屏风倒下,显然是触动机关所致。但牵引的铁索到了指南车就没有了,指南车和屏风之间并无任何物事联系。陈天平随即醒悟,定是这架指南车做了改装,车尾装了磁铁,而相对的屏风也装了磁铁,车尾掉转,两块磁铁靠近到一定范围,同性相斥,隔空引发屏风倒下。
陈天平跳跃如飞,直向屏风尽头处跑去。若能抢在最后一面屏风倒地之前,力挽狂澜,便能阻止下一关启动。
每个屏风上贴着瓷雕,绘着一个古往今来的名将。卫青倒了!霍去病倒了!李广倒了!岳飞倒了!文天祥倒了……大厦已倾,无力回天,陈天平跑得两肋刺痛,也没追上。屏风的尽处,一座棺材状的硕大房屋赫然呈现。
最后一面屏风倒下,压住一个跷跷板,跷跷板另一端抬起,拉动几个纵横排列的传承杠杆,一扇黑魑魃的门板悄然开启,宛若地狱的恶魔张开了大嘴,待要择人而噬。
摔熊莫取单鞭势
刺虎须拔两肋刀
陈天平浑身汗毛倒竖,缓缓踏入门内。砰的一声,身后门自动关闭。
前方漆黑如夜,穿过一道游廊,前方陡然变亮,陈天平一惊,一个衣衫褴褛驼背弯腰的人迎面走来,正是自己!陈天平急忙提掌亮势护住要害,前面的人也一般作势。正惊疑间,眼光瞥处,左右又出现两个陈天平,动作和自己一般无二。陈天平一愣,旋即醒悟,前方左右都放了玻璃镜子(明朝时西方已经有了玻璃镜子,不过在明朝还是稀罕物)。陈天平曾下西洋见识过,玻璃镜子照人逼真,比铜镜强很多。
此关瓷瓶不知在何处?陈天平浑身戒备,缓缓进入镜子迷宫的曲折甬道。不知哪里的光源,经过镜子层层转折返照,迷宫里纤毫毕现。天花板地面前后左右全是玻璃,横放斜放不一,岔路迂回。平视、俯视、仰视、斜视……相遇、相逢、相撞……无数个分身你来我往,晃得陈天平眼花缭乱。
不知走了多远,陈天平忽然发现重重幻影中,一个瓷瓶吊在左边镜子上。微一沉吟,慢慢靠近。周围那些陈天平的分身也同步靠拢。陈天平猛探猿臂,却抓了个空,那瓶子竟然只是个虚影。便在此时,变起遽然,右边那个分身陡然前蹿,迈步如电闪,运掌如霹雳,手刀横打,直劈陈天平脖子。与此同时,前后左又冒出三个陈天平,足刀、肘打、膝蹴同时攻击。陈天平磨足旋腰,一个转圈,四个当头炮炸了出去。以拳破掌,四个脑袋轰个稀烂。
忍者戴人皮面具,乔装驼背,穿半截短裤开花鞋,点染着伤痕,敛气凝神,明目张胆站在身侧,伪装成他影子,且能模仿他同步运动,真的很像。只是他腰间临时起意围了绳子,他们没来得及预备,陈天平虽然眼花缭乱,却是心细如发,一下瞧出破绽。
陈天平杀完四人,动作不停,猛然扯住一人手臂,抖手摔向瓶子幻影出现的对侧!因为他知道,瓶子既然有影,就必须有实物映照,通过观察瓶子的姿态,他估摸蹊跷就出在对面,是以发出迅雷不及掩耳之一击。
啪嚓,这面镜子碎成万片。镜子后面还是镜子,只是中间空出一小块空间。数十条花花绿绿的毒蛇藏身其中,一拥而出。
陈天平虽急不乱,一边掣出腰间绳索抽打,一边向前逃走。转过几个弯,终于摆脱了,但已汗流浃背。这些毒蛇万一有一条漏网,自己都将万劫不复。
评判台上的风门四将有点焦灼。
抽风道:“不知道陈驼子现在死了没?”
邪风道:“活不了,初生一郎的武功甩他一百年。”
中风兀自忧虑:“就怕陈驼子使诈啊。”
镜子迷宫内,前方慢慢变暗,有点暮色苍茫的感觉。忽然,一点幽光亮起,一仑人影出现在了左前方。这回不是陈天平的分身,只见这人影身材丰腴,斜挑金步摇,双垂明月珰,瞧背影是齐天籁,双肩颤抖,似在抽泣。死人出现,瞧来十分疹人。
陈天平缓缓停住,有了前车之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凝神对阵。忽然,齐天籁裂成两半,便似几日前被他撕裂的一般,只是没流血。陈天平冷眼旁观:我看你倒要搞什么玄虚?裂成两半的齐天籁缓缓靠拢,竟然又合在一起。嗖地,变成倒立模样。倏忽,又缩小到一半。旋即,又隐身不见。
陈天平有些发毛了,看来不像人装扮的,怎么还能变化?难道这是齐天籁的亡魂作祟?
转眼,右侧又出现了齐天籁,与左边一般变化。陈天平一刹那转过无数念头:难道是中间隔着透明玻璃,里面有人表演?抑或是如《墨经》所云:“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敝下光,故景障内也。”忽然想到透明玻璃,顿时大惊,一股凉意逼迫而来!想要应变已然不及,前面两侧的齐天籁忽然掉过头来,一道裂痕从额头撕到嘴角,狰狞可怖,瞧着陈天平,陡然张开血盆大嘴!
’
陈天平浑身一凉,数不清的刺痛穿心而至。不是害怕齐天籁,而是就在他被齐天籁亡魂吸引之时,四面墙壁缓缓移动过来,这是四面玻璃墙壁,无色透明,移动又慢,加之神思不属,一时失察,顿时被挤在当中。而且更加不幸的是,这面玻璃墙是双层玻璃,对着陈天平这面薄,一被挤住,顿时碎裂,碎裂的玻璃碴子恶狠狠扎进陈天平皮筋肉骨!
陈天平一声长号,浑身肌肉陡然臌胀如球,一道道红线如蛇串草皮浮凸在皮肤之上,蜿蜒交缠,化作一条八爪金龙盘住肩膊胸背,鳞甲不断耸动,直要裂肤而出,扎在身上的玻璃碴子纷纷掉落。陈天平双臂一分,玻璃罩子轰然坍塌,碎裂成粉。
这是陈天平压箱底的绝招:八脉锁龙甲。海外有一种嗜铁怪虫——吞天虺,身硬如铁,天冷休眠,缩小如线团,遇血则活,遇铁而噬,暴涨百尺。生死关头,陈天平终于把藏匿在耳中的吞天虺取出,吞天虺见血即活,迅速钻入手指伤口,盘筋驳肤,沿脉游走,瞬间游满周身,浑身便如镶嵌了一副金甲,刀枪不入。不过此物寄生,贪得无厌,无时无刻不在饮血食肉,反噬寄主,留给陈天平的只有半个时辰了,半个时辰后,陈天平的肉身将完全变成吞天虺的食物,不复存在。此引虎驱狼、饮鸩止渴之法,实在是自取灭亡。
但陈天平已别无选择!
灯烛大亮,前方一人猫足点地拉开架势,依稀可辨正是初生一郎,左手提着瓷瓶。是不是又是影像?陈天平踢起一块玻璃碎片,初生一郎急忙一闪——是真人!
陈天平带着一身玻璃碴子,仿佛一只愤怒的刺猬,怒吼一声,腿如发箭,一蹴而至,飞拳就砸。初生一郎见来势凶猛,慌忙转身闪避。
陈天平同时转身,顿时一愣,面前同时出现了两个初生一郎。陈天平一拳打向其中一个,哗啦一声,又打中了一面镜子。砰地,另一个初生一郎突然出脚,一足刀削中他后腰。但他有锁龙甲护身,刀枪不入,只是一顿,陡然转身。面前又出现了三个初生一郎!
陈天平陡然醒悟:原来初生一郎身后藏了数块等身镜子,勾连如折扇屏风,互相掩映;分开则独当一面。自己每一回身,他便以不同角度摆出若干面,或远或近映出自己影子,激斗之时兔起鹘落,不容喘息,加之灯光暧昧很难辨清。一旦击错,他即可伺机偷袭。
一犹豫间,左肋处风声不善,知是敌人来袭,陈天平不躲不闪,手盘腰间,便听初生一郎啊的一声痛叫!原来陈天平手里藏了一块碎玻璃,锐角朝外,初生一郎没看清,一拳击中,反遭暗算,掌心贯穿。但他见机极快,旋身一转,陈天平面前又出现五个初生一郎。
好好好!你有一个我就打你一个,你有五个我就打你五个!陈天平身形飞旋,瞬间击出五拳。玻璃碎裂,幻影消失,初生一郎痛哼,一个趔趄,不退反进,就势旋转,足刀切胫。陈天平二字钳羊马,锁住他足踝,两膝一错,初生一郎踝骨立断。初生一郎悍不畏死,不顾脚下,手刀恶狠狠戳向陈天平咽喉。陈天平施展擒拿手,叉指上抄,五指硬生生穿入其手指缝隙,捏成鹰爪,将其五指掰断,反关节拧转,初生一郎手臂立断。陈天平抖手似蛇奔,扯起他脚脖子,掼入玻璃渣子之中。初生一郎一声惨叫,脑袋被玻璃刺穿,奄然毙命。
陈天平捏碎瓷瓶,取了钥匙。刚一回身,就听有人道:“不准动!”
“伊万杜夫?”
“是我!”暗地里站着个黑影,鹰鼻鹞眼,此人眼白处有红筋贯入瞳仁,此相叫“赤脉贯瞳”,为人暴戾。正是罗刹国的伊万杜夫。
陈天平身上寄生吞天虺,周身宛若刺青,勃勃律动,瞧来仿佛暗夜妖魔。伊万打了个冷战。
陈天平冷道:“这关不是你把守吧?”
伊万杜夫冷笑道:“先前我说是我的,他说是他的,现在我说是我的,他说不出来了。你说这关属于谁的?”
陈天平冷道:“什么你的他的,这些本都是我大明的。”
伊万杜夫呵呵一笑:“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和你公平比试。看到没,这是一把你们中原武林的暗器:子母连环弩,弩匣全封闭,只有一个出箭孔。内为轮盘,镶有十支子箭。现在我把九支箭取走,只留一支,转动轮盘,然后关匣,锁定。你我将弩对准自己太阳穴,扣动扳机,一人扳一下,来回往复。现在你我谁也不知道第几道槽里有箭,所以,按照你们汉人的话,就是生死由天。而且这关我让你占个便宜,你选择谁先来。”伊万边说边拆解弩箭,请陈天平看清。
陈天平淡淡道:“你先来!”
伊万杜夫哈哈一笑:“好。”将弩对准太阳穴,忽然又停住了,“你说我们这么拼命为了什么呢?”
陈天平道:“你心里还不清楚么?”
伊万杜夫道:“用我的命换他们的霸业,我不是傻子么?你们汉人有句话‘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撒旦王早有除我之心,我不做这赔本买卖,其实你我才应该联合,记住,我会在关键的时刻助你一臂之力。钥匙给你,为了表示诚意,这把连环弩也送你。”边说边将弩箭归匣,和瓷瓶一起递过,闪身隐没在黑暗之中。
陈天平身为杀手,最是小心谨慎,马上依法炮制,将弩拆解,仔细察看一遍,里面没有任何自毁或反噬机关。这一把弩等于十条命,这个恩情欠大了。
双手圆满太极路
一拳辟易浙江湖
陈天平走出镜像迷宫,终于看见了阳光。春天的风温暖得像母亲的手,带来了山间的那一抹新绿,带来了林梢的那一点红,带来了秸秆的烟火味,带来了布谷鸟的啼叫。那风清凌凌、温润润的……那是家的味道,那是童年的味道,那是回忆的味道,幽远而深邃,甜蜜而怅惘,让人想起了青梅竹马、书窗倩影,还有那纸叠的帆船、柳编的头冠……
陈天平强忍着敲骨吸髓的痛苦,鲸吸了一口,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春天了!
悬针指心,八脉锁龙,陈天平从没打算活着离开。
圣美娜再一次霍然站起!
岸边传来万众惊呼,其中最响亮的是胡诌的欢呼。
风门四将像霜打的茄子,蔫了。继而又愤愤不平:“陈驼子一定使诈了!卑鄙无耻的小人!”
水中浮城终于呈现眼前,城墙高耸,雉堞林立,上面塑满狰狞神像。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随着吱呀呀的绞索响动,吊桥缓缓放下。
最后一关!
我死,也要拉上你们这些狗东西陪葬!
陈天平弓腰驼背,佝偻的身影消失在城内。那一刻,岸边的胡诌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身后铁门轰然关闭。眼前又是一座瓮城,陈天平再次进入,城门再次关闭。瓮城形如圆桶,高有五丈,周围青石垒成,泼水不入。要来瓮中捉鳖么?那么,看看到底谁是鳖!
城中空无一物。陈天平背起弩箭,鹰扬虎视,缓步向前。脚下方砖一动,嘎啦啦机簧响动,一个铁笼子凭空冒出,将他锁在其中。笼子里十余个武士,个个身高过丈,眼如牛眼,头如笆斗,胳膊好似顶门杠,肌肉疙瘩好像石头块,一个个跟山魈似的。人群环伺,陈天平如同大象脚下的一只蚂蚁。武士不等陈天平站稳,便发动了猛击!这些家伙力大如象,敏捷如猿,每一拳每一脚都用破石轰碑的威力,铁笼子被猛烈震击,轰然晃动。
陈天平身形飞旋,躲闪则缩身如球,如鹞钻天、鱼入水、风过林、箭出匣,攀顶落地,钻膊过腋,见缝插针;攻击则十指或曲如耙,或攥如枪,肘膝炮打连环,刺眼斩喉,猛如霹雳,如龙抖鳞,如狮扬鬣,如猬炸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击必杀!群殴最重要的战法是不能放敌人近身,一旦被抱住,挤压过来,金刚也难翻身。天下武功本就同宗连枝,陈天平将太极与诸般拳法融会贯通,吞身如鹤缩,发劲如炮轰。敌人攻击如重锤击棉,巨力逢空;他一攻击便如水银泻地,一发难收。
轰轰轰!咔咔咔!十几个武士仿佛庙里的煞神般被砍倒在地。
方才险恶已极,笼中空间狭小,动转受限,陈天平身上挨了无数腿脚,若非他有锁龙护身,只怕现在也是一具死尸了。
猛然间,地下翻板启动,五头老虎陡然出现在笼中,老虎饿得发了疯,一跃而起,张开锯齿獠牙,扑向陈天平,腥臭之气熏人欲呕。
陈天平飞速从背后摘下弩箭,连扣扳机,五只虎全被射中眼睛,贯脑而死!笼子被锁住,地下不知还要蹿出什么东西。陈天平此时被吞天虺吞噬,浑身如欲爆裂一般,脑袋几乎要炸了!心中没来由的暴躁,抓起死尸,猛砸笼门,势若疯狂。尸体都砸烂了,铁门依旧纹丝不动。
陈天平暴怒,两手抓住笼子铁条,用力撕扯,吞天虺一鼓一胀,使得他双臂力大无穷,竟将儿臂的粗铁条生生扯弯,踊身跃出。
瓮城中形势已变,前面矗立着一座高台,高台上一座铁制浮屠危然耸立。撒旦王双手抱肩,胸前挂着最后一只瓷瓶。台下数十只狮虎豹熊列成方阵,严阵以待。瓮城周围墙根下,更有百余匹豺狼环伺。
撒旦王冷笑道:“死驼子,现在认输,饶你一条狗命!”
陈天平从身后解下弩匣,迅速拆解,取出四支弩箭,两支插在腰间,两支握在手中。脚跟点地,直若一道龙卷,猛扑撤旦王!
撒旦王大惊,急忙打声呼哨,狮虎豺狼听到号令,立刻张牙舞爪,嗷嗷怒吼着,向陈天平噬咬而来,气势骇人。
陈天平血贯瞳仁,突然折身,冲向城墙,蹬墙走壁,躲开第一波攻击。
半空中弩箭连刺,两只跃起的老虎被贯穿眼睛,摔在地下。又是两只狮子跃起,陈天平陡然坠地,身子如穿山甲贴伏在地向前滑去,箭尖朝上,恰好划开了两只狮子的柔软肚皮。弩箭通身铁制,当作匕首使来颇为顺手。陈天平施展游斗之法,凭借吞天虺给予的力量,鼠窜蟹行,一战即走。
叵耐猛兽众多,而且筋骨雄壮,除了眼睛肚皮等薄弱地方,其他地方被刺和挠痒痒差不多。那只铁笼子早隐没在地下,整个城中一马平川,除了墙壁再没躲避遮身之处。
而撒旦王所站高台还无法接近。豺狼最是狡猾,不像狮虎那样乱冲乱撞,而是分工明确,四面包抄,围追堵截,扰敌疲敌,很快在屠杀了半数野兽之后,十余只豺狼相继咬中陈天平,仿佛葡萄串般挂在他身上。
但是——陈天平没有倒下,他如同重伤的骆驼,拖着这一身累赘,颤抖着千钧重的双腿,一点点蹒跚着向前挪动,以寸为标尺,不断缩短着和撒旦王的距离。
所幸这一来狮虎豹熊等以为豺狼制住了他,反而不再撕咬,而是迂回包抄缓缓向高台移动。
撒旦王呆住了。这还是人么?
两丈!一丈九尺九!僵若木鸡的陈天平忽然动了!太极拳谚有云:拳打五尺以内,三尺以外,远不发肘,近不发手,无论前后左右,一步一捶。拳术如战术,击其无备,袭其不意,乘击而袭,乘袭而击,虚而实之,实而虚之,避实击虚,取本求末。出遇众围,如生龙活虎之状,逢击单敌,以巨炮直轰之势。
陈天平身缀群狼,便是示敌以弱,以慢敌心。他身有锁龙屏护,便如铁布衫一般,群狼不能咬伤。看似奄奄一息,实则养精蓄锐。眼见已到台下,陈天平舌抵上颚,也不管悬针发作与否了,丹田较力,晃膀摇身,浑身肌肉倏地绷紧,陡然外炸,身子仿佛突然胀大了一倍,这是太极拳八大劲最高的爆炸劲!这与心意拳的老龙抖甲有异曲同工之妙,浑身都有一种鳞甲飞扬的感觉,不过太极拳除了弹抖更加了崩炸,更有一种毁天灭地的猛烈。
群狼摔飞了。陈天平拔弩便射,最后一支弩箭挟着风雷之音猛射撒旦王!拔弩的同时,陈天平仰天怒吼,丹田气炸,爆发出虎豹雷音,旋身跃起,缩尺成寸,悬空如雕,屈肘成枪,一招殛顶捶凿向撒旦王头顶!
撒旦王在他初动之时,本能闪身,陈天平一弩射空。吞天虺深入腠理,陈天平浑身肌肤凸山横岭,凸凹不平,直若兽化一般,狰狞可怖。但是撒旦王久经战阵,虽惊不乱,脚步弹抖,如镶弹簧,动若鬼魅,迎着来肘,勾拳击出。这一拳好似一柄大铁锚挂了出去。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陈天平不闪不避,指裆捶、击地捶、搬拦捶、撇身捶、斩喉捶、靠山背、六合撞、跺胫脚、撩阴脚、盘肘、立肘、冲膝、撞膝……浑身无处不是拳,以力搏力,招式凶悍绝伦,整个人都像疯了一般。撒旦王不肯示弱,同样摆拳、勾拳、直拳、冲拳,加之各国的肘膝腿法,一并用上。拳如撞车,腿如大斧,每一招都有开天辟地之威。
砰砰砰!好似打铁砸夯,数十次的拳脚相撞,骨肉冲击,人影陡然分开,东西对峙。
陈天平半蹲在地,五脏六腑碾压般疼。撒旦王虽然站着,捂着心口,肯定也不好受。
陈天平两眼昏花,视物重影。吞天虺挡住了撒旦王的拳脚,却要抢走他的命。它已经接近脏腑了,也许下一秒钟,他就会停止呼吸。
扑通一声,撒旦王跪倒在地,陈天平百余拳的重击,他左臂已断,两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撒旦王想呼叫猛兽,但张了张嘴,竟然没能发出声音。
陈天平颤抖着手,将夺下来的钥匙艰难地塞入褡裢。便在此时,一只敏捷的豹子跃上高台,猛扑陈天平。陈天平灵台一线清明未断,使出浑身的力气,就地一滚,豹子扑空,翻身一爪,锋利如钩的爪子不偏不倚划开了吞天虺未曾盘住的一块皮肤。
哧啦,如撕纸裂帛,陈天平肚腹破开,血流溢出。之所以未曾喷溅,是因为吞天虺吞噬了他大半血肉。
陈天平就地一滚,滚出圈外。豹子闻到血腥,狂性大发,又扑过来。危急时刻,陈天平扯下腰间一根麻绳,绾了个马蹄扣,一把套住豹子嘴,旋身滑过,从它腹下钻出,绳子拉紧,飞快绕其左侧后腿,反过来又缠住右前腿,打个死结。豹子被拴,腿脚受限,立时摔倒。便在此时,陈天平忽觉肚下一凉,低头看时,却是肠子涌出肚皮。他伸手抓住,塞回肚里,扯下两根麻绳打了个十字结,将肚皮勒住。便在此时,又有几只灵巧的豹子跃了上来。
陈天平疲惫不堪,堪堪垂死,无力硬拼,只能以麻绳为武器,使用巧招,双手缠转穿越,使出十字披红、苏秦背剑诸般招式,做成拴马扣、连环扣、双套扣……锁住豹子嘴和四肢,将其制服。最后一只豹子用了最后一根麻绳。万幸擂台够高,其他野兽笨拙,急得嗷嗷怒吼却上不来。
陈天平不知道,撒旦王这时慢慢爬起,无声无息挪到他身后,聚起浑身的力量,未断的右臂挥起,一拳砸中陈天平后背凸起处!
这一拳,堪比红衣大炮的威力!
城外评判台。暴风道:“不知道陈驼子死了没?”邪风道:“陈驼子不死,还有天理么?”中风忽然道:“胡诌呢,怎么不见了?”
风月多情君自便
江山太重某来挑
瓮城中。陈天平一口血箭喷出!整个人被打趴在地,连续抖了三抖。撒旦王恶狠狠咬牙,聚力挥拳,又一拳砸下。
陈天平的脑袋一刹那空了,从前种种,诸般带着讥讽的嘴角滑过……嘲笑着,咒骂着……这些嘴的主人嘴里找茬子、手上使门子、脚底下绊子、背后攮刀子、当面削嘴巴子……我是个驼子,被揍得打摆子,走路变拐子,低头装孙子……难道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不!
生的尊严在这一刻如春草萌发、火山喷发、江潮爆发,陈天平以肘撑地,身形旋转,麻绳没了,还有冰月缦,卷起成索,锁住撒旦王拳头,向后一扯,反关节兜住,剪缚在背后,飞速盘旋,又打个上吊扣,勒住撒旦王的脖子。
撒旦王反手一拧,回头一圈,竟然脱离了这个连环扣,又是一拳轰出!陈天平宛若猛虎跃起,以拳打拳!以膝撞膝!以肘破肘!以腿鞭腿!此刻的他,桩无定势,步无定位,身无定形,手无定法,每一击都是最短的距离、最直接的冲撞、最猛烈的轰击。辘轳劲、翻扯劲、吞吐劲、滚勒劲、缠丝劲都变成了爆炸劲!
出拳如轰锤!勾手如镰刀!击肘如发枪!咔咔咔!撒旦王指骨、腕骨、臂骨全碎!脊骨、胸骨、肋骨全碎!胫骨、腿骨、胯骨全碎!陈天平再次如鹰跃起,抬腿如劈斧,凿中撒旦王顶梁!奋力连环再一腿!借力盘旋又一腿!撒旦王脑袋终于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扑通瘫倒在地!
洋人汉人差异并不大,只是汉人杂食,洋人多食肉,是以筋骨较为壮实。不过陈天平十年炼狱般磨炼,早成钢筋铁骨,纵无吞天虺相助,也不输给撒旦王。
陈天平落地,试了几试,终于没有再站起来。虽然有吞天虺保护,他的右臂和右腿也断裂了,若非吞天虺的身子如缝线般牵连着,只怕早软成了面条。
他尚算完好的左手颤抖着伸进褡裢,排出八把带血的钥匙,那钥匙聚合,榫卯相接,连成一条八爪金龙。陈天平单手撑地,单腿挪动,拖着钥匙,向着铁浮屠拼命爬去。那里面,有他唯一的兄弟!肚下冰凉,并有股断肠的疼痛,他知道,那是他的肠子又涌了出来。他没有再去管它,他已无力再管!
要命的一刻便在此时出现了!一股慑人肝胆的冰凉寒意突然出现在他后脑处!咔嚓,尖刀刺下!关键的一刻,他死鱼翻身,躲开了!反手一弩,一人咽喉中箭,倒在台上——那是想趁机偷袭的伊万杜夫!
陈天平咳出了血,喃喃道:“敌人没死绝的情况下,我永远会给自己留一支箭!这是射中笼中老虎的一支,被我顺手拔了下来。”
不知多长时间,他终于爬到了铁浮屠下,用一只手一点点攀铁壁,他撑了起来,钥匙插进锁孔,嗒的一声,铁浮屠打开了!他强挑着眼皮,浑浊的眼珠里映出了石头瘦小的身影!还有一把世上最锋利的刀!
石头双手颤抖,一刀刺中他的心口!
敌人死绝了,他没有再留箭。
陈天平笑了:“其实,你不用杀我,我也活不了了!”那一刻,他心丧如死,却又释然解脱。同命相怜,一碗饱饭,一人一半,兄弟相交……三年前的情景划过脑海,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是你用一碗馊饭抢回了我的命,那么,我会还你一世饱饭……往事被一个深邃的漩涡渐渐吞噬,他的眼前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天平哥哥,我不让你死!”一声尖叫,胡诌跃上高台,一把推开石头。她的脸上筋脉浮凸,盘旋如花,狞恶无比,和陈天平如出一辙,竟然也是被吞天虺寄生了!
胡诌一接近陈天平,陈天平身中的吞天虺忽然躁动起来,在他皮肤中好似蚓转蛇行,终于,一个尖细的蛇头咬破陈天平的心口肌肤,钻了出来!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它似乎被某种气味吸引,弹到胡诌脸上,咬破肌肤,拼命钻了进去。
陈天平灵台恢复了一线清明:“你……”片刻,陈天平身体里吞天虺便完全钻进了胡诌身体里。
胡诌握住陈天平的手:“天平哥哥,我就知道,你为了胜利一定会用吞天虺的。可是你知道么,我也有一只吞天虺,你的吞天虺是雄的,我的是雌的,异性相吸,我只有舍命变为寄主,才能阻止吞天虺吞噬你的脏腑。你知道么,吞天虺生性嗜铁,你是不是很久没感到你的心痛了,那是因为悬天幽芒已经被它吃掉了,你再也不用担心悬针刺心了!我这就背你出去。这次比武你胜了,我要让全天下的明人都看见,你,才是超级英雄!
“你知道么,吞天虺敲骨吸髓,释放酸液,已经改造了你的骨骼,加上撒旦王那一拳,你的驼背已经伸直了,只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养血复原,你就和正常人一样了,你高兴么?
“还有,你出去后,不要再相信那个公主了,也不要再相信楚豪雄和太极门,他们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被收买了。对了,还有你的这个兄弟石头。你能相信的人就只有我,可是我就要死了。以后你就是孤零零的了,我已经把你闯关的每个细节都画成了图画,配上了文字,你会把它们发行到全国么?我会在天上看到每个明人都拿着我的画册,拍案而起的模样么?天平哥哥,你说我的理想会实现么?
“天平哥哥,你知道么?我们来的时候,城外陌上的桃花开了,虽然只有一朵,但是它是那么美,那么香。天平哥哥,你说许多年后的今天,我还会闻到春天的味道么?还会这样背着你杀出一条血路,去看那陌上的一朵桃花么?”
胡诌絮絮而语。
而天外,愁云惨雾中,双鹤排云而起,一朵桃花的身边,又绽开了一朵桃花!
再重的阴霾,也阻挡不了阳光的热度。
一梦醒来天尚早
行人牵马在灞桥
夜色重叠,天光未曙,茅草棚中。胡诌目光灼灼,推搡陈天平:“喂喂,你怎么睡着了?太不给面子了吧?难道我的书就这么失败么?”
陈天平打个哈欠,将画册推给她。
胡诌满脸期待:“写得怎么样?把你写得好威风吧?尤其最后一段,我舍身救你性命,有没有感动到想哭的冲动?这一段真是神来之笔,我自己都被感动了,边写边哭。”
陈天平翻个白眼:“胡诌啊胡诌,你真是胡诌。”
“我哪里胡诌了?”
陈天平冷道:“第一,圣美娜根本不可能说想嫁给我,你们这些作者,媳妇被人抢跑了,你们就只能做梦娶媳妇了。第二,我被捶得肠子都出来了,还能盘肠大战?你以为我是铁打的?”
胡诌眨巴眨巴眼睛:“差不多吧,在我心中。”
“圣美娜既然安排了机关,什么玩火自焚、画地为牢、如履薄冰、自毁长城、命悬一线、生死抉择、镜像迷宫、万兽出笼。其他的也罢了,众目睽睽。那镜像迷宫和万兽出笼里为什么不放毒气或者万箭齐发,反正没人看见,一招了结我,岂不痛快!”
“每一个武者都很骄傲,都想用自己的拳头打赢对方,证明自己是最强的。纵然借助机关,也只是辅助。”
陈天平道:“你把我写得太傻了,敌人知道用机关辅助,难道我就不会用么?我至少有三十种方法避过搜查携带暗器入场,哪怕是一根绣花针,关键时刻也能救自己的命。”
胡诌道:“那不是作弊么?那还怎么证明我们汉人比洋人强了?”
陈天平再没兴趣反驳,忽然又道:“不过,你怎么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我有吞天虺的事情你如何知道?”
胡诌终于咸鱼翻身,和陈天平咬耳朵:“你还不知道吧?我隶属于一个神秘的组织,至于是什么,就不能告诉你了,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们这个组织是专门对付圣美娜那一派的。我们组织里的每个人都手眼通天,神通广大,你连想都想不到。还有一个秘密,我真的也有一只吞天雌虺哦。”
陈天平道:“你就胡诌吧。你这书最大的毛病是:‘敌人在书外打败汉人,汉人在书里打败敌人。”’
胡诌霍然而起:“我要你在实际中也打败敌人。圣美娜有很多比武方案,其中一个就是遇到了不可战胜的人,便用机关城决战。你如果不信,可以等待十天,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和我书中写的一样?你看看楚豪雄和石头会不会背叛你?”
陈天平冷道:“我为什么要等他们背叛我?我现在就杀个回马枪,将万国豪庭里的人杀个干净,一切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将灰飞烟灭。”
胡诌急道:“不行,你必须证明给汉人看,证明汉人比洋人强!这样汉家的女儿才不会外嫁,炎黄子孙的血脉才能绵延千载。”
陈天平冷笑道:“什么血脉,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是皇帝的事,县官的事,你们风门的事,你们写书人的事。冰月缦和吞天虺有些妙用不假,但哪有那么神奇?你让我以自残式的打法为你们争取留住血脉的机会,是我傻还是你以为我傻?”
胡诌还未说话,便听棚外有人叹道:“是啊。有人就是受虐狂,天生被害妄想症,总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一点小事就牵扯到民族啊,命运啊,你累不累。好了,我现在就坐船回西洋,省得你们整天胡说八道。”这是圣美娜的声音。
胡诌骂道:“你才胡说八道呢。若不是有备而来,为什么你们这些洋人的汉话都这么流利?陈天平,历史会给你一个正确答案。”
许多天后,胡诌道:“有个朋友请你去骊山丰都客栈一会。”
“不去!”
“他是……”
“爱谁谁,皇帝老子请我也不去。我陈天平没一个朋友,也不屑有什么狗屁朋友。”
“他是肖不平。”
“啊?约定日期了么?现在走来得及么?”
“不用着急,七月十五赶到就行,其实你真的应该感谢肖不平,你知道么?有一本书,当然不是我写的这个,这本书同样也写了你的故事,结局本来是你死掉,是肖不平改写了结局,让你死里逃生。你试着运下气,看看悬针还在么?”
“啊?真的不再心痛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听到组织中人的只言片语,才知道了这一点点消息,真让人难猜难度。”
绿柳笼烟,板桥逶迤,又是个半晴半雨天,只不过陌上桃花开了一路。一个驼子牵着一匹瘦马,立在桃花下,凋零的花瓣窸窸窣窣落了一身,他恍然未觉。终于,一阵马蹄声传来,两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板桥上,其中一个将手里的伞向他扬了扬。他浑身一颤,转头扫了一眼,喊出了八个字:“替我照顾石头兄弟!”细雨如丝,在他眼角笼起了轻纱。他不是冷漠,他是害怕,害怕有一天胡诌书里写的变成真的。他飞身上马,逃也似的驰去。
他没有看见,石头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若有人看着他,就知道他说的是:天平哥,你永远不会想到,是我熔化了你心中的悬天幽芒。
陈天平转过弯道.一个西洋女子头戴月牙宝冠,骑马恭候。
“八国武士都被人暗算了,是你做的吧?”圣美娜说道。
“不错。他们以比武为名,打伤中原武士数百人,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不过,他们也只是生活不能自理而已。你知道,我从不杀无辜之人。我不想欺负别人,别人也别欺负我。也包括你。”
圣美娜取出一只红彤彤的果子,咬了一口递给他:这是西洋的水果,叫做苹果,我们都是被上帝咬过的苹果,都是有缺陷的人,只不过上帝更爱你,所以咬你更狠。因为你挑起了整个江山,所以上帝让你驼背。”
陈天平云淡风轻:“我只是个驼子,挑不起那么重的东西。别人也不允许我去挑。”
圣美娜道:“我敢断言,苹果在五百年后,一定会变成你们喜爱的水果。历史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
驼子道:“我相信。美好的东西我们不会拒绝。不过不好的东西我们也不会接受。你看见那湖里的水葫芦了么,那就是你们带来的,如今它疯长成灾,侵占了整个湖面,鱼类无法生存,其他植物也难生长。天地万物,便如这太极一般,都有各自的圈子,你们追求你们的圆满,我们追求我们的圆满。而协调这一切的也不过是‘天平’二字而已!
“自从郑和下西洋,直到隆庆开关,我大明与外夷互市,一向是赔本赚吆喝,所谓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但凡夷人来明,无分黑白丑俊,尽享殊荣,以至于有些人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我奉劝你一句,你们占尽了便宜,不要再得寸进尺了。”
女子嘻嘻一笑:“可是,占便宜会上瘾的啊,谁会嫌便宜大呢?”
陈天平褡裢里的天命轮在轻轻嘶鸣,他黯然转头。
池塘外,雷声隐隐,云头漫漫。穹天刚被曦光画出一个圆弧,便给这氤氲混沌填满了,变成灰茫茫的一片,便如你我那莫名愁绪,浑然无端,又不知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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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刀
【文 沁纸花青 \ 图 楔子】
一
张柱缩在一个草窝子里,右手在刀柄上握了又握。汗水把缠柄的粗布都浸透了,一收一放,黏黏糊糊,就好像握在一团烂泥上。
前边的草叶子挡住了视线,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扯掉了,好让自己能看的清楚些。
山下一条土路蜿蜿蜒蜒,从乌鸦口中一直伸过来。初夏的凉风吹得路两边的枝枝蔓蔓晃来晃去,他看得久了只觉得一阵眼花,汗珠又流到了眼角、
“咋还不来吗,腿都麻了。”张柱抹了把脸,又向路对面的山坡看过去。
零零碎碎黄黄白白的野花荒草之间,几个缠着黄裹头的人影探头探脑,显然也在向下张望。
对面的兄弟相当不小心呢……张柱在心里嘀咕,这还不叫人一眼就 看见了?
一想到过一会儿自己就得举着大刀冲下去劫道,张柱觉得已经麻了的腿又开始发抖。打从进寨子到现在才不过半天,这样子的无本买卖长这么大第一次干,要是拖了兄弟们的后腿,不但对不起寨主他老人家,更对不起把自己领上山的栓子,这可咋办?
他忐忑不安的当口,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柱啊,看见人影没?”
“嘘!”张柱赶紧皱着回过头去,“人还没来,保不准啥时候就来了!”
他这惶恐急切的神情,顿时惹来一片笑声。
栓子嘴里叼了根草茎笑嘻嘻走过来,坐在张柱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怕啥,寨主都过来了。”
张柱赶紧回身一瞧,披着大氅的寨主正和其他几个弟兄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冲他点了点头:“小伙子不错!”然后转过头去不知说了些什么,那边笑得更大声了。
张柱看着被惊飞的一群草雀心里着急,又不敢跟寨主当面说,只得在心里想:这不得被人发现了?
冷不防栓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一身汗!等会儿人来了,你就跟我在后边往下跑,看见咱们倒了,你也往地上躺——来的时候不跟你说好了么?”
“嗯,我懂,我懂……欲擒故纵!”张柱憋了好半天,想起来这个词儿,顿时觉得胆气壮了些。
栓子笑了笑,不说话了。
又过了约摸两刻钟,乌鸦口那边终于有一辆马车露了头。拉车的是两匹雄赳赳的骏马,栗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四蹄轻快地在土路上敲着,“咔嗒咔嗒”声在路上传出去好远。
乌篷的车身后面插着两杆威风凛凛的大旗,一面旗上写着“关中巨侠张”,一面旗子上写着“飞刀玉面郎”。
张柱眼睛一瞪,赶紧捅了捅旁边的栓子:“是这车不?张玉郎?咱就劫他?”
栓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就是这个张巨侠。要过来了,机灵点,跟着我,我怎么干你就怎么干。”
张柱狠狠一点头,憋了口气。余光瞥见寨主甩掉了大氅,一口九环大刀抄在手里,眼睛里精光四射,当真是威武霸气。
又过了一会,待那马车行至峡谷中段,寨主挺起身来大喝一声:“小的们,给我上!”
这一声中气十足、不可一世。两边的弟兄们齐齐从草窝里钻出来,各自挥舞刀枪呼呼喝喝便一窝蜂地朝山下拥了过去。张柱第一次见这阵仗,顿时紧张得小腿发软。但犹自憋着一口气,跟在栓子身后磕磕绊绊就往路上赶去。
待张柱在路面上站稳了,兄弟们已然将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把寨主拥在前方,吵吵嚷嚷地叫喊着:“前面那人,将钱财与小娘子留下,饶你性命!”
张柱也想举着刀跟上喊两句,无奈站在最后边,举起大刀来又怕误伤了其他兄弟,只得讪讪地舞了两下,就听见寨主厉喝一声:“小的们,收声!”
张柱赶紧把手放下了。
那驾车的青衣车夫一见山贼拥了下来,早把缰绳丢在一旁手脚并用地找了一块巨石躲好,只剩两匹惊马“嘶溜溜”地叫着,在原地打转。
这时候,只听一声清朗的长啸,一个白衣男子打那车厢当中跳了出来,一撩下摆,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不知死活的毛贼,敢劫本大侠的车?可是瞎了一对狗眼,见不到我关中巨侠的名号?”
只见寨主大手一挥,喝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我管你是什么鸟侠!”
张柱这时候才抽空仔细打量那张巨侠。只见他穿了一身月白簇花锦袍,外罩一件银色软烟罗长衫,头上戴一顶金丝朝天冠,脚蹬一双黑缎软底皂靴。面上像是敷了一层粉,朱唇星目,风流倜傥!
张柱没来由地心生几分惭愧,只觉自己一方依仗人多势众拦路抢劫,张巨侠却面无惧色、豪气干云,真是不世的英雄好汉。
这时候那张巨侠回身对车里说道:“小姐莫怕,待我打发了这群不开眼的毛贼,咱们再上路!”
这话被一千山贼听见,顿时又引起一阵聒噪。栓子就在张柱的前面举刀大叫:“寨主,把那女人留下给兄弟们解解乏!”
寨主也一振九环刀,大笑了三声:“哈!哈!哈!既然你不识相,就休要怪我手下无情——小的们,给我上!”
他大刀一指,张柱身边的兄弟们顿时“哇哇呀呀”地就举刀往前冲。张柱一咬牙,舞动大刀跟在栓子身后,也没头没脑地跑起来。
哪知那张巨侠冷笑了一声,从怀中摸了什么东西,随手一扬,只见道道白光闪过,冲在前面的兄弟顿时倒了一大片。
张柱被唬得一愣神,再往前看的时候,发现连栓子都倒了!他当场果立原地,不知该继续冲,还是扭头跑。这时那张巨侠又一挥手,只觉胸前被什么东西撞了上去——低头一瞧,一柄银色的小刀掉在了地上。
他愣住了,抬起头来正与那张巨侠对了个眼儿。
这回那张俊脸上的神情可不好看了,眉头一皱,嘴巴一歪,冲他一个劲儿使眼色。张柱没弄明白是怎么事儿,又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裤脚。低头一看——
妈呀,刚才倒了的栓子在扯他!
张巨侠又强笑一声:“好贼子,再吃我一记飞刀,看你还不死!”他把那个“死”字拖得好长,张柱没弄懂是什么意思。
好在寨主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大吼一声一脚把张柱踹倒:“我来接你这一刀……啊……”
扑通一声也倒在张柱身边了。
张柱摔得灰头土脸,还想爬起来,只听见寨主和栓子齐声低喝:“给我乖乖躺着!”
再看倒在地上的其他兄弟,也向他挤眉弄眼,悄声道:“别动,闭眼!”
张柱这才恍然大悟:“哎呀!险些坏了寨主欲擒故纵的大事!”当下闭上了眼睛,安安稳稳地躺着,还在脸上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来。
这才听到那张巨侠长笑一声:“小姐莫怕,这些毛贼已经统统被我打发了!”
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传过来:“多亏了张公子,不然今日……今日……”她说着便嘤嘤哭起来,张巨侠连忙好言相劝,声音里不免自吹自擂,听得张柱脸上臊得慌,在心里暗暗嘀咕——这张巨侠,好像也不怎么样嘛……我刚才是不是硬接了他一刀?那我岂不也成了张巨侠?
正胡思乱想的当口儿,那边已经唤回了车夫安抚了马匹,少不了又是一番责骂。
马车辚辚上了路,走得近了,张柱又听到车里小姐的抽泣声跟张巨侠的暖声暖语,不忍又乱想了起来……
他们还不知道吧?这是欲擒故纵之计。等他们走到我们当中,兄弟们便会跳起来……那时候那个小娘子……
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丝不忍来。
谁知道直到那车走得远了,寨主仍没动静。张柱忍不住拿胳膊肘碰了碰他:“寨主……再不起,人都走啦!”
寨主张开眼瞥了瞥他,又合上了。还翻了个身,把肚皮敞开在太阳底下晒。
张柱不明所以,忽然听到后面的兄弟喊了一声:“走了走了,起来起来了!”
这一声过后,原本倒地的人晃晃悠悠地坐起身子来,有的长吁短叹、有的直打哈欠、有的哼着小曲,倒提着刀枪不紧不慢地就往山坡上走。
张柱支起身子,满脑袋糨糊,问一边拍打身上尘土的栓子:“栓子哥,不追了?”
栓子这才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你小子,不是说好了么?我咋干你就咋干,刚才支棱在那于啥?”
那边寨主已经捡起了九环大刀,朝栓子一瞪眼:“你办的啥事儿?来时候怎么没说好?”
栓子低眉耷眼答道:“我……就是想让我这兄弟看看新鲜。”
寨主哼了一声,又瞪了张柱一眼:“下回再坏事,你给我回老家去!”
栓子赶紧一缩脖子。
二
张柱坐在寨里茅屋井沿上,瞪大眼睛问正在拿凉水冲身的栓子问:“你说啥?咱是张巨侠雇来的?”
栓子一瓢水从头顶浇下,晃了晃脑袋抹把脸:“我可跟你说清楚了啊,下回你机灵点。再出事儿了寨主饶不了你。”
“那……咱乌鸦寨也不劫道、不抢银子、不杀人,就……跟那些大侠演戏?”张柱觉得有点儿失落。
“还劫道、还杀人?”栓子笑了起来,“都啥年月了?现在当朝那些官宦巨贾家的孩子,一个个都跟着皇帝学行走江湖,以前的山寨被官兵剿了一批又一批,就只剩咱这样主动配合的——大侠要跟小妞谈情说爱,咱们就让大侠英雄救美,不一样有钱拿。”
张柱捂着脑袋沉思了一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那张巨侠……”
“呸!”栓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什么张巨侠,那是本县县尊的儿子!这两个月都来来回回好几次了!”
张柱不说话了。等栓子擦干净身子穿好了衣裳,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少听那些说书的胡说八道。你真当这儿是瓦岗寨啊?天下大乱了也轮不着咱们。官兵离这可近着呢,那边敢冒头儿,第二天就给剿了。”
“官兵不去打羟国人,看着咱干啥。”张柱跟着站了起来,闷声闷气地说,“我听说书的讲,北边都被人家给占了,好些人逃过来了。”
“嘘……这话别乱说。”栓子捂上张柱的嘴,“咱们寨主就是北边逃过来的——听说一家人老老小小都没了!”
茅屋边上传来一声咳嗽声,寨主转了出来。
栓子连忙点头哈腰:“寨主您也来打水啊。刚才跟我这兄弟说明白了,以后准坏不了事儿。”
寨主满脸胡子,鼻头发红,眯起眼睛瞧了瞧张柱:“嗯……说明白了就好。小伙子好好干,好吃好喝少不了你。”
张柱被他瞧得不自在,但是握了握拳,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我起先还以为咱们瓦岗寨一样。乡亲们都说乌鸦寨的人不抢老百姓,是好人。”
寨主的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哼了一声:“咋?你还想当混世魔王?还想造反?嗯?”
栓子赶紧过来捂张柱的嘴。但是他一甩头躲开了:“朝廷不打羟人,打咱们,老百姓饭都吃不饱,咱们怎么就不能当瓦岗寨造反?”
“刘栓子,你哪找来的这么个小混球?”寨主满脸通红,“赶紧给我带走,能留就留,不能留卷铺盖走人!”
“寨主你不也是从北边逃过来的么!”张柱被栓子拉扯着往外走,不甘心地又叫了一句。
这下栓子可吓坏了,把张柱脑袋按在胳肢窝里拖着走,远远听见寨主在后面大喊:“反了反了!谁告诉他的?刘栓子是不是你?”
到了第二天掌灯时候,栓子满头大汗地回到房里,哭丧着脸:“张柱啊张柱,我带你出来的时候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能挣钱养你老娘就行——结果你还跟寨主较上劲儿了,你还想不想留在乌鸦寨了?”
这时候的张柱正闷闷不乐地坐在大通铺的炕梢,前天心里的那股子狠劲儿已经褪了,看见栓子的神色,忐忑地问了句:“那……寨主咋说?”
“留下你了。”栓子气哼哼地说道,“但昨天那趟活,你我两份钱都没了。”
张柱乐了,一把抱住栓子的肩膀帮他拍后背顺气儿:“嘿嘿,栓子哥,甭憋气,下回我的那份也给你……”
栓子爱答不理地别头不看他,使劲儿绷着张脸,却禁不住张柱说的话,终于露出笑意来。
这时候听见屋外有人喊:“今晚寨主在聚义厅开宴啊!张巨侠来了!赶紧都去,去晚了就没了!”
这下栓子可真乐了,一把拉起张柱的手:“走走走,有酒喝了!”
乌鸦寨的聚义厅其实是间大点的瓦房。张柱和栓子赶到的时候,门外面已经插上火把、摆了五张大桌。寨子里四十二号弟兄嘈嘈杂杂地坐在桌边,往后灶望了又望,就等着流水的筵席往上端。
张柱和栓子找了个地方坐下,问旁边的兄弟:“今晚有啥?”
“听老王说,大碗肥肉片子、宽粉子、大白菜一起炖,嗯……”兄弟黑黑的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来,“还有高梁红!”
于是三个人一起吸溜起鼻子,只觉得桌子上满是香味……
不过香味儿的确是有的——寨主和张巨侠已经开吃了。
刘猴儿端了盘猪肘子一边往里走一边朝众兄弟挤眉弄眼,栓子盯着那肘子酸溜溜地说:“瘦肉有啥好吃,哪有肥肉香……”
正乱哄哄的当口儿,就见寨主和张巨侠端着酒走了出来。
平时威风八面的寨主侧着身子向张巨侠赔着笑:“您受累,要走这么一遭,不是托您的福,兄弟们哪能有吃有喝……”
张巨侠一脸不耐烦,出了门就往人群里张望。张柱使劲儿抻着脖子,想看看不当大侠的张巨侠到底和那天有什么两样,忽然被栓子一把按下了脑袋:“低头!找你哪!”
“啊?”张柱还没回过神,却已经晚了。
张巨侠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往人群一指,对寨主说:“就他、就他,昨天不就是他么?把他给我叫出来!”
这一下,大伙都安静了。
昨天的事儿大家都清楚……没想到张公子记到了现在。
寨主远远看了看张柱,向张巨侠笑道:“张公子,新来的,不懂事儿……”
“甭废话,叫出来。”张公子脸上一沉。
张柱挣脱了栓子的手,站起来穿过人群,径自走到两人面前,想了想,给张公子作了个揖:“张公子,昨天得罪了。”
张公子朝寨主笑了笑:“哟,今天还挺像人样儿。”
寨主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后面的兄弟们鸦雀无声。
“那天你站得挺硬实,今天咱俩再练练?”张公子嘴里喷着酒气,盯着张柱,然后打袖口摸出一把小刀来,往张柱胸口一丢,“着!”
张柱看了看寨主,又瞥了瞥身后的兄弟们—一还有栓子。一咬牙,一跟头摔在地上,闭上眼睛装死。
“哈哈哈,好,好!挺机灵!”张公子拍手大笑起来,“这不就学机灵了么!”
张公子拍了几巴掌,寨主才连忙跟着笑道:“对……好、好!有进步!张公子,咱们里面坐……一会给您尝尝咱们山寨的烤猪排——”
“不了,你们吃吧。”张公子看了看仍旧躺在地上的张柱,觉得有点索然无味,“我先走了——二子,备马!”
身边的脚步逐渐远了,张柱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栓子和另外一伙弟兄走过来七手八脚地拉他:“走了走了,快起来吧。得亏你今天演得不错——不然依姓张的那个性子说不定得怎么折腾你。”
张柱站了起来,任凭栓子给他拍打身后的灰土,只咬牙瞪着远处渐渐融入夜色的那个白影。
晚上的席面张柱吃得没滋没味儿。栓子和众兄弟起先还劝慰他两句,后来酒上了头,就只顾自己去嬉闹了。
原本也没人往心里去——都是贱命一条,被戏耍了一番还能捅破天么?
待塞了一肚子酒菜、散了筵席,张柱回到屋子里,睁眼躺着。不一会工夫,通铺上的十个弟兄都打起了鼾。他这才悄没声儿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推开门、吸了一口混杂着草叶子清香的空气,闷头往寨子外面走。
快走到寨门口的时候,猛地听见一声“嗬……呸”!
他抬眼一看,寨主正站在大门口,端着一碗酒。他腆着大肚子,瞧着张柱,似笑非笑地说:“咋,想走?”
张柱一点头:“呆着没意思。俺不想在这样的寨子里。”
“那你还想找个瓦岗寨?”
张柱涨红了脸,说道:“咋了,你不许?”
寨主把那碗酒一饮而尽,沉声说道:“瓦岗寨?你去哪找?当今皇上喜好走江湖,朝廷里的一堆事儿不管,只说要为民除害。官府就出动大军把看得上眼儿的山寨都剿了,连老百姓手里的菜刀恨不得也缴了。
“官宦巨贾家有样学样,一个个自称大侠、巨侠,放着北边羟国不管,十里一营百里一军——瓦岗寨,你上哪找?咱们这寨子要不是跟那些官府豪绅家的公子们私底下勾搭好了……我手上这把祖传的九环刀和弟兄们的鬼头刀也得给缴了——你上哪找瓦岗寨!”
张柱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觉得眼前这个寨主变得很陌生……完全不是张公子身边的那个寨主。他满脸的胡子在夜风里抖着,一身粗布黑衣贴在胸口起起伏伏……
张柱结巴起来:“寨、寨主,你……”
寨主已经起身走开了,声音从背后传过来:“要走要留,你自己看着办。”
三
寒风凛冽,如刮骨钢刀。
张柱站在寨主身边,看着满地兄弟们的“尸首”,双目充血,大吼道:“寨主,我挡着他,你快走!”
寨主将刀身上薄薄的积雪一抖,铁环“哗啦啦”作响,一拍他的肩膀:“怕个鸟!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劈了这小白脸!”
漫天风雪当中,对面的“沧澜大侠”放声大笑,一牵身边狐裘美人的手,朗声道:“黄小姐,待我结果了这两个余孽,你我再拥炉夜谈!”
还没等黄小姐点头,修长的身子便已扑上,掌中一把寒光宝剑奇招迭出,两个回合便将寨主刺得浑身是血、扑倒在地。
张柱悲愤交加,挥舞大刀与他对拼三记,却被那柄细剑震得连连倒退、踢得地上雪花四溅。沧澜大侠气势更盛、一记飞脚正中胸口。
只见那张柱忽然停住了脚步、杲立当场,而后口喷鲜血、死不瞑目!
“好!”风雪里,黄小姐击掌赞叹,“沧澜大侠果真英勇无双,我定向爹爹大力举荐你!”
“区区毛贼,何足挂齿。倒是小姐要当心身子,莫被这漫天煞气冲撞着了……”
“宋公子也应小心才是……”
“呵呵……我宋某人杀贼无数,无妨、无妨……”
足足过了两刻钟,待那一行人走得远了,张柱才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呸、呸,这次的鸡血怎么又腥又骚!”
栓子也从身后爬起来,哆哆嗦嗦地骂道:“这宋公子,废话忒多!冻死老子了!”
“行了行了,人家一出手可是五十两。”寨主捡起自己的大刀,啐了一口,“到底还算是个练过的,把老子屁股划破了!”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据说皇帝最近来到了北边,因此附近侠风更盛。这段日子里,乌鸦寨接到的单子已经不是单纯地想要“英雄救美”了。更多的“侠少”们会带上一两位酒肉朋友,特地路过乌鸦口,当着好友们的面大战群贼,然后在朋友圈子里大肆宣扬,以期能够传到大人物的耳朵中,搏个飞黄腾达。
乌鸦寨做的这买卖本是在小圈子里流传。张柱来了之后,又给寨主出了不少好点子,使得众人的演出水准直线上升,最后还想出了在身上夹带灌血尿脬的主意。
这么一来,众“侠少”私底下相互推荐,乌鸦寨的生意水涨船高,竟在一年的时间里好好修葺了寨墙、新建了瓦房。众兄弟更是吃得满面油光,假打起来也像模像样,与前一年不可同日而语。
眼下张柱已是寨子里的“二当家”。他同寨主围着一只小火炉坐着,炉上搁了一块石板。石板上搁着一壶酒、几片肉。旁边的矮凳上放着肉盘和盛着粗盐的小碟。
寨主用筷子翻了翻还夹带着血丝的肉片、挑起来、在碟子里蘸了盐,送进口中嚼了一会儿,又把盅里的酒一饮而尽,才叹道:“就数你小子脑瓜灵,滋味真不错。”
张柱把手凑近火炉烤了烤,嘿嘿一笑:“是您那晚上教训得好。”
“唉……甭提了。”寨主搁下筷子,把手拄在大腿上,“这两天练得怎么样?白天见你挺像那么回事儿。”
“对上沧澜大侠么……倒是有几分胜算。”张柱摸了摸下巴刚长出来的胡子茬儿,“可那不是假把式么?”
“放在从前那会儿,他当然不入流。眼下么……嘿嘿!”寨主又倒了一杯酒,“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有几个?你小子……这一年:算是艺成了。”
“啊?”张柱有点傻眼,“俺才跟您练了一年,就艺成了?心法您还没教俺……”
寨主拿筷子一点他脑门:“早跟你讲别听说书的胡扯。咋,你还想刀枪不入空手撕牛哇?”
“那……江湖上也都说……”张柱讪讪地说道,却发现寨主叹了口气,脸色暗淡下来。于是他也不说话了。
“你年纪还小……这世道,和你想的可不一样。”寨主闷头喝了一盅酒,张柱赶紧又给他满上。寨主的脸上渐渐泛起红光,长吁短叹地吃了几口肉,又道,“江湖是什么?原本就是一群苦命人混口饭吃的地方。但凡混出点名堂、有了出息,谁不想光宗耀祖、赶着劲儿地跟这个江湖撇干净关系?
“你听说哪个真正的大侠、巨侠——我不是说眼下这些个——还把脑袋拎在裤腰上刀山火海地风来雨去?人家都讲究个‘从此不问江湖事’,只收徒子徒孙的孝敬了。也就你这样的年轻人,还一个接一个往里头扎。”
张柱有些不服气:“在江湖上,也能报国啊。我听说书的讲……”
寨主瞪了他一眼。张柱赶紧一缩头,继续道:“外边人讲,羟国人北侵的时候,北边的金刀大侠就带着一群好汉跟羟兵大战了三天三夜,后来以死殉国……那时候不还是有个五门关大捷么?斩掉好几千个羟人脑袋!”
“哪听来的歪理邪说!”寨主一下子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抬脚像是想把石板给踢了,却没舍得,只得一巴掌拍在张柱的脑门上,“小兔崽子滚滚滚,赶紧滚蛋,别在这碍我眼!”
张柱被寨主这股无名火儿弄得有点懵,但牛气也上来了,一梗脖子:“啥歪理邪说,寨子里兄弟都知道金刀大侠是好样的……”
寨主又抓起酒壶来,作势就要扔他,张柱赶紧留下一句:“俺就要做那样的人!”一头撞开棉布门帘跑了。
寨主将那酒壶拿在手中愣了愣,又坐下了。然后缩缩身子、抹了把脸,一仰脖。
女儿红化成一条流线,哗啦啦地进了嘴里。
四
到第二天晌午的时候寨主好像还余怒未消。但柱子不知道自己昨晚的话为什么让他那样激动。他就只好跑前跑后小心伺候着,可寨主都不拿正眼瞧他。
但到了下午,日头歪歪斜斜要落山的时候,寨主将他喊进自己屋里了。
张柱挑开门帘走进去,看见寨主把大刀横在膝头,拿一块磨刀石在磨。
那一声一声好像就在他的心头刮——柱子觉得心里有些发虚。他可从未见过寨主这个样子。
兄弟们觉得寨主是个没什么心眼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糙汉子。但张柱知道这男人的心里还藏了另外一些东西。可如今这种严肃沉闷的表情,张柱第一次见。
张柱没来由地心慌,就站在门口喊了声:“寨主,俺来了。”
但寨主好像没听到。张柱瞧见他在往门口看,但明显不是在看自己,而好像是在看别的什么人或事。等张柱又嘁了一声,寨主的魂儿才重附到他身上了。
寨主看了张柱一眼,叹口气,说:“今晚我要出门。寨子里你多照应着。”
张柱愣了一会儿,才问:“您干啥去?”
他知道这话自己不该问,但寨主的模样让他实在没法儿放心。
寨主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把磨刀石丢开,说:“皇帝要来咱们这边儿了——我跟你们讲过。新到任的州牧知道皇帝要来,就想把本州这些个寨子里的兵器全收缴了。可能还有官军上山寨来看……”他说到这里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明白。”
寨主伸手去桌上够那粗瓷碗。但碗里都没有酒了。柱子看得真切——桌上的酒坛也空了。
张柱的心里松了口气,但觉得自己不是“不明白”,就说:“俺明白。州牧怕咱们犯上作乱。可是都这么些年了,咱们也没干啥啊。前两天不是还有一个校尉带人来咱们这儿瞧么?也没说啥。”
张柱不知道自己这话哪里好笑,但是寨主忽然笑起来:“你这小子头脑还成。但你还不懂,这就是州牧的意思——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知道想当年……想当年……”
寨主把这话重复了两遍,忽然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看张柱。直到将他看得发毛,才一摆手:“你坐下来。”
这时候张柱才敢挪动脚步,在他面前的条凳上坐下了。
外面的日头已经藏在山后了,张柱能隐约听见兄弟们嬉笑吵闹的声音。但屋外与屋内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寨主横在膝上的大刀闪闪发亮,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寨主忽然说:“你也知道金刀大侠。”
张柱的心头一跳,莫名生出一丝陌生的喜悦来——他知道寨主可能要跟他说那个人的故事了。他从村里说书人的口中听过,也从兄弟们嘴里听过,但他都知道那些只是故事。
可他觉得寨主嘴里的“金刀大侠”未必就是“故事”。
张柱怀着这样的忐忑和喜悦点点头,闻到寨主身上浓烈的酒气。他不敢再说什么,生怕惹恼了寨主,他又将自己赶出去。
随后他听见寨主说话。
“咱们这个定州是最北边的一个州了。但当年不是。往北,如今羟人叫图勒浑的地方,从前叫云州。开元年的时候羟人打过去,朝廷大军就败了,撤来定州。那年军队撤走了,还有好几千难民也往定州跑。可惜到了城下的时候——五门关的城下,城门关上了。
“都是些不乐意跟羟人混在一起的难民,有老有小,赶了十几天路,缺衣少食。到了五门关城下要开门放他们进去——羟人就在后面追着呢。那时候羟人只把咱们这里的人当两脚畜生,杀了就杀了。而且当时的羟人大元帅还要杀鸡做猴—一下令要把这些难民都杀干净了,让以后的人不敢再跑。”
寨主的声音低沉又清晰。张柱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真看到当时的情景了。他觉得嘴唇发干,瞥了一眼桌上的空碗,急道:“那赶紧开城门哪!”
寨主微微低下头,伸手拿过桌上的粗瓷大碗放在嘴边,但似乎忘记里面已经没酒了。他想喝但没喝,空着眼神说:“当时的城守没开门。怕开了城门难民拥进去、门关不上,随后羟人大军杀到,也跟着进城。
“你知道的那个金刀大侠就在那些人里。一家老小七口,都在里面。”
张柱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难受。
“几千人就被堵在城底下。城头有官军。谁敢靠近城墙一箭之地,就放箭。后来,羟人的骑兵到了,难民冲杀几个来回,几千人差不多就都死绝了。
“五门关外是一片黄沙地,人死得差不多之后,黄沙地就变成红沙地了。你说的金刀大侠就在里面。其实没什么一群好汉,也没什么血战三天三夜。羟人骑兵人高马壮,一轮冲杀人就差不多死了一半……武功再好也不能跟他们战上几百个回合。
“撑得久一点罢了。杀了四五个羟人骑兵,可谁都救不了。”
张柱张了张嘴,觉得有些失望,胸口发闷。这个“故事”带给他的情绪填充在胸腔里,却寻不到抒发出去的口子,他觉得很烦躁。
然后他又听见寨主说。
“当时羟人有一千多个骑兵,五门关里有两万多守军,都在城头看着。羟人杀尽了,在城下驰骋几个来回,就收兵回去了。其实那几千人也不是都死绝了……总还有未死的活人的。撞晕了踩晕了受伤昏死的,还有命大的,在哀叫的。”
“那赶紧出去救人啊!”张柱握紧拳头,情不自禁地叫出声。
寨主抬头看他一眼,又把手里的大碗搁在桌上了。叹口气说:“出去了。羟人走之后守军就出城了。
“可惜不是救人。是……杀人。”
张柱瞪圆眼睛,“啊”了一声。
“活口多了,这件事传出去了,城守担不下来。还活着的,都补了刀。羟人杀了一遭,守军又杀一遭。几千个人的脑袋又被割下来,捡了几个富贵相的、像羟人的,剃了头,送去京城。说……说是,五门关大捷。斩杀羟人首级六千一百三十三个。”
寨主说完之后沉默下来,摸了摸横在膝头的刀。
张柱瞪大眼睛、喘着粗气,也沉默。然后他咬着牙问:“那些当兵的,叫他们去杀人,他们就去杀人?就没有一个好人?”
寨主木着脸看他。隔一会儿低声说:“都是肉长的人心。”他说完这句话停顿一下子,才又用更低的声音说,“当时……有一个副将吧。城守的副将。他带人出城。当时那景象,有良心的人哪能下得去刀。但其实当初他也不想就那么看着。
“据说羟人杀过来的时候他还对城守拔了刀。但是被按下来了。可是那时候能怎么办呢?五门关缺医少药。即便有药,都是人踩马踏,没几个救得活。与其忍着伤痛拖几天再死,不如给个痛快。
“你后来听说的那些英雄好汉、三天三夜。也大多是那里的兵卒传出来的吧。”
张柱“嘿”了一声,从条凳上站起、捏着拳头在房间里转几圈。他的步子迈得又急又重,但就只有这么大的空间。他像一头发了怒的公牛一样想要毁掉些什么,可又知道于事无补。
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深沉的绝望感笼住了。
他从前觉得或许羟人蛮横强大,但皇帝总是圣明的,朝廷也总会帮护着自己的子民。他觉得那些兵痞令人厌恶那些官老爷使人憎恨,可这天下总有朗朗乾坤和仁慈正义。
但如今寨主所说的话把他从前那些幻想都击碎了。他觉得……
自己从前相信追求的那些东西,似乎从未存在过。
可最后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张柱猛地转过身去,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问寨主,声音有点儿发颤一
“寨主,你……你就是金刀大侠?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说完话之后就屏住呼吸,觉得眼睛被自己瞪得眼角都要裂开了,但还是不敢眨眼——他怕自己错过了寨主点头的动作。
但寨主抬头,用一种他现在还没法儿理解的复杂神色看了他一眼,将横在膝头的刀拿起来抛给了他。
张柱赶紧接住,刀身上的铁环哗啦啦响。
寨主就又平静地说:“当年五门关的城守,叫林鹏飞。金刀大侠,叫李战。你记住这两个名字。”
张柱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提示。他愣了一会儿,将脸上的那种急切表情收敛起来,握紧手中的刀,用力地点头。
他觉得……自己真正得到了某种传承。
“林鹏飞后来调任了。”寨主在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屋子里,衬着月色说,“先做副指挥使,再做指挥使。再过几年,到了今年。咱们定州新到任的州牧,就是林鹏飞。”
张柱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刀:“您……要出门,要去杀他报仇?”
寨主抬头看他,眼睛在月色中闪闪发亮:“只是我该做的事。至于你——”
“我跟你去!”
“你给我呆在这里。”寨主站起身,粗壮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
张柱想缩一缩,可还是挺直了脖子。
“你带着这把刀,呆在这里。五天之后我还没回来,你就带兄弟们走。不管往哪里走,你觉得安全了,就都遣散了吧。平平安安过日子:你还年轻,去南边买几垄地,讨个媳妇儿……”
张柱忽然觉得眼眶一热。他狠狠抹了把脸,把大环刀提在手中,吼起来:“我是金刀大侠的徒弟!我……”
但寨主踏前一步,伸手像是要来拍他的肩膀。张柱没躲。
于是张柱感到自己的脖颈被重重一击,眼前黑起来了。
五
张柱在磨刀。
他是从今天晌午起,开始磨刀的。
今天是寨主走后的第五天。
兄弟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只知道那天晚上张柱昏死过去之后寨主对他们说以后事事听张柱的。
张柱年纪小,资历浅。但寨子里一共也就这四十几个人。多数是苦哈哈,泥土地里出身,没什么阴暗龌龊的心思。何况张柱的脑筋活泛,谁能带他们过得好,他们就听谁的。
而且寨主也只说,去几天就回。
可这几天他们发现张柱变了个人。他抱着寨主的那柄大环刀,像抱着一个宝贝一样,不苟言笑。只往西边一直看。
那刀一指厚,刀背是深沉的黑色,只有刃口雪亮。
栓子曾经笑嘻嘻地说要拿去看看耍耍,但被张柱一眼瞪跑了。栓子后来跟人说,张柱那眼神邪性得很,恶狠狠的,好像要吃人。吓得他晚上少吃了一碗高梁米饭。
那天张柱从晌午开始磨刀。
大块的磨刀石铺在青石板上,泼了水。他卸下刀背的铁环,带着一腔不知从哪里来的愤怒与愤懑、将刀身在上面狠狠地磨。
张柱想要把那一层黑锈磨下去,看看这刀究竟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像刚刚锻造好的时候,精光雪亮,带着无匹的锋锐之气,仿佛能斩开世间一切业障。
张柱足足磨了一个时辰,然后愣住了。
刀背露了出来。
这柄刀……真的是“金刀”。
不知道锻刀的时候用的是什么铁。刃口那里是雪亮雪亮的,可再往上,从前被隐藏在一层黑色锈迹之下的,竟然是淡金色的。
这柄金刀在午后的阳光里熠熠生辉,晃得张柱忍不住眯起眼。
张柱站起身将刀提来,忍不住挽一个刀花儿,舞了几下子。寨主一直在教他刀法。他想这就是“金刀大侠”的刀法。他在场地上看着山下荒草丛与积雪,听见耳畔呼呼的风声,觉得因为研磨而冻得又麻又痒的手指再次变得火热起来。
张柱抬手擦了脸,对自己说再等一天。到了明天,倘若寨主真的有去无回,那么他就也去州府,用这柄金刀斩下那狗官的脑袋!
但就在磅礴的豪情充斥胸腔且激荡不休的时候,张柱看见栓子双手笼在袖口、弓着身子,引一人一马远远走了过来。
张柱的眉头一皱,来人是张公子。
那个“关中巨侠张,飞刀玉面郎”——本县县尊的“张公子”。
张柱下意识地想要把手里的金刀往身后藏,但终究没那么做,只在北风里站得更挺拔了些。
北风吹得紧,寒意刺骨。
张公子骑在高头大马上,罩了一件狐狸领大氅,一张俊脸有半张藏在毛皮里。他的身体随着胯下骏马的步子一起一伏,末了停在张柱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
张公子盯着看了一会儿,似乎对张柱那张冷冰冰又略显麻木的脸感到无趣,便悻悻地抬抬手里的马鞭,点点张柱又点点栓子:“给小爷听好了。今儿是十六。到本月二十三的时候,有恶贼的首级传州县——知道什么叫传州县么?就是那犯下了滔天大罪的贼子,被捉拿归案斩了首,首级发给各州各县传看。我听说你们寨主去了镇上——他回来了告诉他,你们寨子也要出人去看。若到时候人没到,呵呵,就按同罪论处!”
张柱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握紧刀柄,张了张嘴。
等待张公子又恶声恶气地喝了他一声的时候,他才脱口而出:“……什么贼子?犯了什么事?”
张公子嗤笑一声:“我还当你这木头冻傻了,舌头被割了。”他骑在马上仰头拱了拱手,“今上巡边,正到咱们定州。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了,前几天,一个恶贼将本州新任州牧刺了个透心儿凉!呸!这恶贼,竟在天子脚下作奸犯科!所幸没跑远便被拿了,当场斩下首级。圣上龙颜大怒,下令传州县——就是要你们这些人知晓,哪怕那贼人从前也是朝廷命官,一样有此下场。更何况你们这些个不入流的小毛贼!”
张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心跳得厉害。
张公子看他这痴痴傻傻的表情,便又道:“另有一事。下个月初三,本公子打乌鸦口过。规矩你们都清楚,纹银三十两——你们都给我机灵点儿……”
但他这话说到一半便被张柱打断了。张柱瞪着眼上前一步拉住他的缰绳:“命官?什么朝廷命官?那人叫什么?”
张公子大怒,一把将手里的马鞭甩在张柱脸上,啐道:“好大的狗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本公子的马!”
脆生生的一声响,张柱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栓子在一边慌了神。他不知道张柱这几日撞了什么邪,赶紧小跑过去拉开他。但张柱仰起头推开栓子,用更大的声音在风里问:“什么朝廷命官?”
张公子因为张柱的这种态度而吃惊。他举鞭又要抽,可张柱脸上的神情令他有些迟疑。最终他放下那条手臂,皱眉看了张柱一会儿,真就答了他的话。
“那人是新任州牧的副将。”张公子盯着张柱说,“本州州牧从前守五门关,乃是城守。五门关大捷的时候,那副将畏战,曾想弃城逃走——后来被城守上奏革职发配了。”
他说完之后就看看张柱,又看看栓子。再转头看看远处那些从房屋里探头探脑观瞧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的兄弟们,慢慢皱起眉。
张柱看着他,却并未看他。
张柱目瞪口果。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了。他下意识地看看右手中握着的这柄金刀。
“那副将……那副将……”张柱喃喃自语,又猛地抬头,“那首级是什么样子?”
他忽然想起那天寨主对他说的话。
“都是肉长的人心。
“你后来听说的那些英雄好汉、三天三夜。也大多是那里的兵卒传出来的吧。
“……只是我该做的事。”
但此刻张公子的眼神也落在他手中的刀上。那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关中巨侠张”,脸色慢慢变了。
张公子没答他的话,抬手用马鞭指指张柱手中的金刀,又指指栓子,沙着嗓子厉声问:“你们寨主呢?”
他看过那首级,只一眼。在看那一眼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一个念头。
此刻,他脱口说出:“哈。这贼子的首级同你们的寨主倒是有几分相似!”
沉默片刻后,两个人目光相接,在这二月的朔风里迸射出飞溅的火星来!
“好毛贼!”张公子大喝一声,打马便掉了个头。骏马吃痛,“哧溜溜”一声嘶鸣立起前蹄便要调头,抬腿便要向寨子门口奔去。
但张柱早已经像一头饿虎那样扑上去、一把
抓住张公子的大氅下摆,嘿的一声将他拖下马来。
张公子在半空中使了一记俊俏飘逸的苍龙摆I尾,竟轻飘飘地脱衣而出,稳稳地立在地上了。他落地就喝了第二声:“那贼子倒真是你们寨主!就凭你这三脚猫的手段,也想拦得住本公子?好,我就先结果了你这小贼,再带人将你们一网打尽!”
他抬手从袖中摸出三柄飞刀、气运丹田、吐气发声,三道银芒便飙了出去。
不是从前做戏时的那般轻飘飘,倒是使足了他同几位江湖师父“苦练”数载的本领,直奔张柱的胸口。
三柄飞刀正中目标,整整齐齐地插进张柱的胸口。
张公子冷笑一声,负手站在北风里,寒声道:“给我倒!”
但这一声过后,张柱伸手在胸前拂了拂,三柄镀了银的飞刀便丁零零地掉落在地上。它们堪堪穿透了棉衣而已。
“不是那晚在聚义厅了,张巨侠。”柱子的脸上露出笑意来。即便在一旁因为这一切而目瞪口呆的栓子也看不清他脸上的那种笑——快意、失望、遗憾,还是如释重负?
“留下吧!”一声暴喝自张柱口中喷薄而出,金刀随着他的手臂撕裂空气、斩出一片鬼哭狼嚎般的啸响。
直到这刀斩到张公子脖颈上的那一刻他还是没想明白——
怎么就不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张柱了?
“我是关中巨侠啊……”张公子想。
然后这颗俊俏的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脖颈里喷出一腔热血来。
惊马已经奔出了寨门。
而栓子和随后赶来的兄弟们看着场地上那一大片鲜红的、冒着腾腾热气的血迹目瞪口呆。数息之后栓子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哆哆嗦嗦地指指张柱:“柱子……你怎么把他给杀了啊?你怎么杀了人了啊?”
张柱甩了甩刀身的血迹,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
栓子的声音、地上的尸体、兄弟们的呼喊声都变得有些模糊。他只觉得握在手中的金刀与空气里钢铁与鲜血的味道格外清晰真切。
张柱这样站立了好一会儿,觉得天地之间的一切都笼上了一片白茫茫雾气,都像是一幕大戏。
他们从前在做的那些是戏,如今在做的这些也是戏。地为戏台天为幕,真真假假难分辨。
然后张柱仰头长吁出一口利箭般的白雾,转头向地上的栓子笑起来。
“我是金刀大侠的传人啊。”
六
起先还热腾腾的一摊血,到这时候已经上冻了。风雪覆在上面,让柱子想起有一次村里过年杀猪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小,村里也不常有这种好事。操刀的人胆气不够,两刀下去猪还没断气,死命地挣。从脖子里喷出来的血就流了一地,周围的人心疼得直吸凉气——那本该是热腾腾的血肠。
那时候羟人还没打过来呢。算是好日子。
柱子盯着那摊血看了一会儿,说:“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想咱们寨主就是那个副将。他出城收尸,捡到了金刀大侠的刀。这把刀。”
兄弟们就盯着张柱手里那柄金灿灿的刀,在寒风里沉默不语。
柱子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其实那都是属于农民或者山民的脸。又糙又黑,颧骨冻得发红。棉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也是在这一刻,柱子忽然觉得前段时间的“好日子”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也只是勉强吃得饱了,就觉得真是“好日子”。
但他和他们都一样,脱了衣服就只剩下两扇支棱起来的肋巴骨。
指望这些人能做什么呢?
张柱长叹一口气:“寨主说过,东西就分了吧。然后兄弟们赶紧走,回家安生过日子,往南边去。”
他说完提着刀走开,兄弟们沉默无声地为他分开一条路。
天黑得快。到掌灯的时候,寨子里几十号人都聚在寨主的大屋里。
他们盯着地上的樟木大箱子,眼神闪烁不定。山寨已经有些年头了——据说在寨主来之前就已经在了。真没人知道寨主手里有多少家底,这一次是要开眼。不论多少均分了,然后“各奔前程”。
柱子手里握着钥匙,木着脸看看他们,说:“那我就开了。”
没人说话。这是一种忐忑、犹豫,以及伤感并存的沉默。
也没人会不念寨主的好。在这样的年月里,有一个人能带他们吃饱饭、穿暖衣,那便几乎是再生父母了。但另外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人们心底弥漫——柱子知道那感觉。可他就是没法儿把寨主对他说过的那些事情藏在心里。
但如今再看到兄弟们的表情,张柱又有些后悔自己那样做了。
最终有个人沙着嗓子说了一句:“其实寨主也还是个好人。”
柱子叹口气,将钥匙插进锁眼儿里。这锁竟然意外地有些难开。好像从前寨主并不经常打开它。柱子花了一些力气才将锁头“咔嗒”一声捅开了,然后拿去一边,慢慢打开箱子。
柱子往箱子看一眼,然后愣住了。
箱子里面是被隔开的。一半是金银财货。碎金碎银,偶有几锭光灿灿的金银元宝。
而另一半,是一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牛皮铠甲。铠甲上的护心镜已经锈蚀了,边缘泛着铜绿色。厚牛皮上有刀劈斧砍的痕迹,甚至缝隙里还有清理不掉的血渍。这意味着这副铠甲应该曾经属于一位老兵——他曾经在战场上与敌人搏杀。
铠甲的一旁,放着一本书。
书籍的边角翘起,订装的白线已经被摩挲成黄褐色。蓝底上有四个字。柱子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他都认得——《旬子兵法。
但其实让他怔住的倒并非这两样东西,而是这两件东西之上的一张字条。柱子没见过寨主写字,所以如今第一次知道,原来寨主的字写得这样漂亮,就真的像是一个文人雅士的手笔。
那字条上写的是——“我并浮云去,檄传十三州”。
张柱皱起眉盯着那字条看了一会儿,直到身后的兄弟们因为忍不住好奇凑过头来查看的时候才将它拿起来攥在手心里。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张柱转过身,让后面的兄弟们看清了箱子里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明白一些东西了。
“自己拿吧。”张柱说,“左边或者右边,我都不拦你们。”他看了看箱子,将那卷兵书捡起来、揣进怀里,“我也在这儿杲得烦了。”
七。
张柱缩在一个草窝子里,右手在刀柄上握了又握。天很热,汗水把缠柄的粗布都浸透了,一收一放,黏黏糊糊,就好像握在一团烂泥上。
前边的草叶子挡了眼,他把它们扯掉了,好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
山下边一条土路蜿蜿蜒蜒,从飞起的五门关关门口一直伸过来。仲夏的热风吹得路两边的枝枝蔓蔓晃来晃去,他看得久了只觉得一阵眼花,汗珠又流到了眼角。
“咋还不来,腿都麻了。”张柱抹了把脸,又向路对面的山坡看过去。
零零碎碎黄黄白白的野花荒草之间,几个缠着黄裹头的人影微微露了露,显然也在向下张望。
对面的兄弟很小心哩。张柱在心里笑起来。
远远地,他看见羟人巡兵的黑底大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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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与花·银杏
文\璃砂 图\7
银杏,为银杏科、银杏属落叶乔木。银杏出现在几亿年前,是第四纪冰川运动后遗留下来的裸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遗植物。银杏树生长缓慢,寿命极长,自然条件下从栽种到大量结果需要四十年,有“公种而孙得食”的说法,又称“公孙树”。
一
满山银杏澄黄,小镇在午后叶影中沉睡。荆南踏着一地落叶穿过镇街,推开僻静宅院的门。
风穿越门扉而来,挟携着墨迹的清香和山茱萸的微苦,与光雾溶聚升腾又悠然降下,覆盖了整座府邸。
光晕淡去,一个人坐在莲塘旁侧,只着单衣,俯身于檐下延展的宣纸,全身雪塑般莹白。他行笔如风,正在绘远处的漫山黄叶。万干线条自笔间流淌而出,上和于行云,下和于流水,绵延勾勒山之魁伟,天之高远,金箔叶海万里婆娑。光阴栖止,岁月停驻,就像不忍踏碎欲解未解的冰凌,不忍扰动风岚暂歇的湖水。
荆南怔然而立,胸中情绪流转,他深吸口气,终于将充堵喉咙的情绪一喝而出——
“原涧!跟你说了一百遍回屋躺着,听不懂吗?”伴着这声雷霆呵斥,两件器物自他左右手分别掷出,一件回廊下贯空而过,正盖在作画者头顶,立即散成一件长衣,垂下正好盖住作画人的肩背。而另一件则携着滚滚杀气,于是作画人展袖若散云雾,抬手接住。那飞来的药盏随腕一晃,就将溅向画作的药滴又接了回去。
原涧笔墨暂止,抬手撩起遮挡前额的衣角,怫然道:“为收集这盏中九味药材,你骑马来回奔波数百里路。就算你想毁了这画,也不该白费一番劳力。”
“你知道心疼我的马,就不要把药材诊疗当不要钱的敞开用!”荆南两手既空,于是轻装上阵开始翻旧账,“之前我替你去寻钧尘时就说过,出行的这几个月,你唯一的任务是撑到我回来不丢命,你听进去过半句吗!你以为之前各种瞎折腾留下的伤痕我看不出来?如果没有那些旁门左道的续命之法,你已经死了几次了。还有,最后当着我的面还被那疯学生捅了一刀,你明明可以避开!”
“幽篁那一剑避开要害,并未伤我多重。”
荆南冷笑:“我就知道是你默许他那么干的,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们想找死也要找个清静地儿,别拖我下水!”
“这副躯体残喘至今,不过因为夺借了他人之命。”原涧淡然道,“噬命所生的业障,我已经准备好承受。就算不治,也不会污先生清名。”
末尾一句再次把荆南点炸了:“你有胆子再说一遍!我每天殚精竭虑累死累活,就是为了让你逍遥豁达视生死如浮云?一厢情愿救一个心死之人,我荆南的医术还不至于轻贱到这个地步!”
见他气势汹汹杀将过来,原涧眉目不惊,举盏将馨苦浓稠的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抬杯亮底,一脸“先干为敬”的坦然:“在下从未轻贱先生的医术,也从未轻贱自己的命。六年前在下恳请先生同行破陈,是为求生,而非赴死。当年如此,今日依然——龙河一战来看,这条命尚有未尽之责,在下定然不会轻易舍弃。”
荆南冲到他身前,拳头都挥起来了,面对那只空盏又生生收住手。他行医多年,所见世人皆求延寿续命,但对眼前这个人来说,余生不过意味着层叠积淀的痛楚。自己将他强留于人世,到底是为承“司命御史”之名,还是为履故人之约的执念?无论哪种,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心。
原涧看他表情困扰,于是转了个话题:“说起来……在下视先生为生死之交,却从未料到,先生对我隐瞒的事情如此之多。”
荆南又是一惊。眼前这家伙貌似服软,其实是为这反戈一击,秋后清算自己隐瞒羲皇御史身份的种种。他赶紧截断话头,挥手吆喝:“那边偷听的,出来!”
半晌,钧尘自后厨满脸尴尬地探出头。
荆南手指原涧正色道:“收画,架他回屋。”
钧尘低头看看自己满手湿面粉,抬头对上原涧“不可造次”的目光,哭丧着脸辩解:“不干我事啊。你们嗓门那么大,我想不偷听都不行。”
“我又没说你偷听。”荆南望向洞开的大门,“虽然不请自来,但毕竟是客。”
循着他的目光,一个素衫纤秀的身影出现在门下藤萝之后,笑意盈盈地跨进门来。
来访者不过双十年华,束发素裳的书生打扮,却未刻意掩饰自己的女子身份,眉目间清气流转,亲和却无柔媚之意,拱手行礼。
“在下白蔹,是安陆侯桓安大人的掌书使。适才尾随荆南先生而来,听得府中交谈甚欢便没有出声打扰,见谅见谅。”
二
荆南觉得此人麻烦又可疑,但对方好歹是管辖此地的安陆侯使者,礼仪上还是得让进屋坐坐。
白蔹坐下客套几句,便言归正题,递上安陆侯的亲笔函帖:“侯爷听闻原涧大人隐居在此,担心乡野粗俗,陋室简器有碍大人养病,因此命我前来迎大人去侯府中暂住疗养。”
“非亲非故的,安陆侯干嘛这么热心?”荆南嘟囔,心里琢磨着这侯爷打什么主意。
白蔹微微一笑:“原大人出自生浔门学宫,拜卫简宗伯为师,才学名满天下。安陆侯有心治学,平日搜集了大量上古典籍藏于珞云阁,想请原大人前去清谈解惑。我身为掌书使,平时代为打理珞云阁,于是派我前来邀请。”
原涧颔首:“多谢桓安大人费心。只是原涧入仕后便已不再研习学问,目前只是暂住此地,生活上亦无任何不便,无需挂意。”
荆南以为接下来又少不了几回合的推来劝去,没想到白蔹丝毫不纠缠,干干脆脆地起身拜别:“原大人清心雅意隐居草庐,想必也会推辞。不过请念在我家侯爷诚意,方便时还请考虑移步一聚。”
荆南打发钧尘送客,却见原涧抽出安陆侯的信笺阅读。这个自大的后生总算接受了云水湖赏花宴的教训,知道白来的宴席不能赴。
“拒绝就对了。这安陆侯桓安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秦渊当年征战天下,这位侯爷可算是最识时务,毫不犹豫与他结下盟约,因此秦渊才能腹地无忧挥师南下。然而私底下,这位侯爷又与反陈的义军暗通款曲。当年你在白邸诛杀魏景岩,就是他接应玄丞的军队,截断了陈王军回护都城的退路。这种八面玲珑之辈,不知什么时候会背后插你一刀——”
他的说教被门外钧尘的惊呼截断。荆南三步并作两步赶将出去,顿时明白了把那土包子吓杲的原因——
一辆巨大的卧车正横在宅院门口,鎏金顶,朱玉帘,前套六匹同色的棕红骐骥骏马,连马辔上都嵌满了玉石。主车之后,五辆副车尾随而行,皆着金玉配饰。白蔹站在车前,身后三十个青衣缓袍的年轻人执书夹道而立,垂首恭礼。一时间乡间小道娴静之气荡然无存,端的被映照出了土豪气度。
“你们这是干什么?”荆南被这阵仗弄糊涂了。
白蔹还是一脸彬彬有礼的笑,上前拜道:“原大人伤病在身行走不便,安陆侯诚意邀请,自然要做好随时迎驾的准备。大人不必困扰,我们众人自会安静候在这里。原大人何时有雅兴,随时可以起行。”
“不困扰才怪!弄来这么花里胡哨的车队,”荆南怒道,“邻里看到了还以为是接亲!”
原涧披衣执信自里院中缓步行出:“诸位费心。如此盛情,涧却之不恭。既然车马都已备好,就不劳久等,我们启程便是。”
三
车队浩浩荡荡行往安陆,沿路金光灿烂,引得路人驻足围观。荆南被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放下帘子抱怨:“你真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疼。”
原涧倚靠窗边,远望秋日稻田:“隐居村野养伤本是为了少滋是非。现在我们的住所都已为安陆侯所知,再避也是不可能了。”
这土豪阵仗的车队就是充分的佐证。荆南无可反驳,于是闭了嘴,悻障然看钧尘没心没肺地和路人摇手打招呼。直到白蔹纵马过来,敲了敲窗子:“三位大人辛苦,我们到了。”
安陆古城属鄂中首府,满城遍植古木银杏,秋日里一片金黄。这座古城位居贯通南北东西的要道之交,属地鱼米飘香又广植桑棉,是少有的富庶之地。城中住民见过世面,对这金灿灿的车队已经见怪不怪,看完热闹又各做各的事去。
车队穿过喧闹城坊直抵侯府。
安陆侯府高楼广宇,阔庭佳苑,规模虽不及皇城,精美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安陆侯率众出迎,身后黑压压一群人,各个锦缎华服,朱玉生辉,一望便知是非富即贵的世家旺族。
为首的安陆侯,在众人中竟意外的年轻。说来奇怪,这个人虽然披金戴玉,金玉在他身周却丝毫不显光彩。他笑容亲和温善,举手投足皆似有一层淡淡的珠色光辉围绕,就是刻薄如荆南,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随身自带“贵公子”气度。
白蔹将原涧引见至桓安一众人前,便致礼退开。安陆侯尽显了家主风范,亲自搀扶原涧至后庭最为华贵的翡翠楼,向原涧细细介绍了跟随他出迎的诸位贵人,簌绿丝坊掌柜、樊月凤华庭主事、槿江船运掌柜……鄂中巨富豪门几乎都会集于此。荆南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如果将席间这伙人包抄了卖掉,足可买下半个江左。看来即便如今战事动荡、政局不明,这位墙头草的爵爷不仅势力不减,甚至愈加呼风唤雨。
安陆侯体恤众人劳累,随即安排住宿酒食,亲自陪众人用餐。钧尘自从被荆南捉住后久未沾酒味,碰到酒水敞开供应立即喝得不亦乐乎,可惜酒量太差很快醉死了过去。
安陆侯问道:“原大人远途至此又伤病在身,席本不宜长。但今夜明月高悬,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府中准备些助兴的歌舞,原大人可有兴致赏光?”
“当然没有。”荆南一口回绝,“你看他病根深种伤又没好利索,车马劳顿冷汗都疼出了几身。今夜必须早点安歇,歌舞什么的以后再看不迟。”
桓安也不勉强,只说自己考虑不周,自送原涧至府中最安静舒适的莲庭轩客室,嘱咐侍从服侍周全,随即告辞。
一天下来荆南也觉得累,但他还是尽责地把烂醉的钧尘踹进客房,又照料原涧服药洗漱后,才回自己的侧房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响动穿越梦境而来。
荆南警醒地睁开眼,一跃而起。
果然不出他所料,原涧卧房的门开了。借着水华月色,他看到原涧走出房间,缓步行向庭中银杏树下三个青衣素衫的执灯者。
白蔹立于三人之首,立即迎上来躬身行礼:“先生病体未愈,此时必定劳累,不必勉强。侯爷只是命我们等候于此,万一先生兴起赴宴,我们也好做个指引。”
“安陆侯的行事风格果然周全。”原涧淡然回应,眉间却了无笑意,“无妨,在下也希望早日将此事了结。”他握着安陆侯的请柬,稍事倾斜,一枚簪子自纸笺坠入指间。
那是支素净古拙的单臂发簪,沉香木簪身,青玉簪头,雕琢成羽翼收敛的模样。从选材上看并非昂贵的上品,却光晕润泽,别有雅韵。
荆南周身一寒。他认得这支簪子——早在囚居陈国白邸时,他就常见翦明独处时捧着这支羽簪发呆。它本是她母亲菡妃的物品,翦明一直将它带在身边,视若珍宝。而这簪子……怎会放在安陆侯的请柬中?
“你们想要怎样?”原涧问道。
“侯爷的意图,先生与他详谈时自可询问。”
“不,我问的是你——”原涧声音严厉,“浔门学宫的弟子,白蔹。”
白蔹执灯的手一颤。半晌,她后退一步,单膝跪拜:“晚辈白蔹,浔门学宫弟子,拜见师叔。白蔹在学宫资历太浅,当年只是在祭师年典的百人方阵中远望过师叔行典,师叔您……如何记得?”
“学宫弟子皆为万人之选的栋梁才子,我岂会过目即忘。只不过,没想到学宫沉寂后,生徒会事权忘本,变卖典籍以求财立身。”
白蔹眉目蹙紧:“师叔果然已经知道了。是,学生能在安陆府谋得一席之地,确是靠进献了学宫典籍。”
“你当知学宫典籍并非私物。”
“当年浔门学子刺杀陈王一案,学子均受牵连,流离各地。学宫教授的纵然是经天纬地的治国之理,但对我们这样的位卑贫敞者,不过是尚不足安身立命的屠龙之技……我流落至安陆时正值安陆侯招贤管理珞云阁,当时已身无分文。除了将守藏经卷书文献出,又如何能得桓大人收留?就算师叔责怪,我也不会对当年所为心生悔意。如果当时不变卖那些典籍……”
她苦笑一声,说道:“白蔹如今只会是软红苑中一个略通诗文的歌妓罢了。”
原涧久久不语,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当年学宫遭到劫难,我却未能承师尊之托,致众弟子流离失所,也无可避责。你起身吧。学宫传授的处世之法,如何运用则存乎一心。如今世间变幻、人事万千,你们好自为之便是。带路,去珞云阁。”
荆南大为惊讶,没想到原涧在这他乡土豪宅子里竟也能遇桃花,不,桃李!而且听起来又是个不肖的桃李!
“珞云阁是侯爷收藏古籍的藏书阁。”白蔹起身,执灯照路,“但它也是禁锢万物的茧。它狭窄局促,却广阔无边;它什么都有,却空一物。而且您挂心之人,就在那里。”
几人身形飘远。荆南蹲在窗下兀自懊恼,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原涧这家伙,一路吃亏都没有半点长进,实在应该放任他自生自灭算了。但是,这安陆侯的事情竟还牵扯到翦明——每次忆起白邸中那个呆且温厚,痴且固执的丫头,他就会想起她含着三七皮酣睡马棚,在飘雪松林中独行远去的样子,心里似被伏羲九针扎了窟窿。
他最终叹了口气。
算了,老夫我还是陪你们再熬次夜吧。
四
荆南盯梢着原涧,一步紧跟一步,踏入安陆府广阔幽深的内庭。
满庭银杏撑开天幕,无数面黄扇轻缓招摇。每面黄扇上都似有一只眼睛,向着万千方向眨动。它们只能看,不能言,直至在泥土中枯朽腐烂。
荆南绕过银杏林,脚步陡然顿了顿。一座楼阁伫立于层林叠幕深处。白玉石寰丘似涟漪层层隔绝尘世,将七层之高的阁邸环绕其中。顶端的琉璃清辉闪烁,远望几乎融入天际。整座楼宇由灰石砌成,与侯府金碧辉煌的其他建筑格格不入,简直像坠入珠宝盒中的一枚璞玉。
珞云阁?
珞云阁怎么说也是个藏书阁,藏书处最怕的就是走水,这安陆侯选大晚上的约原涧秉烛夜谈,也真是个要风雅不惜作死的人物。
——想到“风雅地作死”,一个驱着轮椅白裙垂发的女鬼身影自脑海淡淡浮起。荆南立刻大力摇头驱散,紧跟几步追随远去的灯影进入阁中。
他原以为阁中场景是宾客两人对坐,秉烛煮酒密谈,眼前所见却把他惊了个踉跄。青砖掩蔽的阁中既不幽深也不寂静。偌大厅室被万千烛火映若明昼,丝竹萦绕,钟磬齐鸣。那些富商巨贾于厅池喝酒饮茶,看诸多舞姬于席中高台翩然起舞,整个藏书阁竟被摆设成了声色犬马之地。
这、这算哪门子密谈!荆南闪身躲在主厅外围的帘幕后。他四下寻找原涧的坐席,片刻之后才望见原涧并未入席,由白蔹悄悄引领上二层高台,在独间雅间中落座。
四下乐声谈笑嘈杂,但荆南凭着能隔墙听脉的功夫,还是能分辨出楼上白蔹的低语。
“师叔,请不要理会楼下这些饕餮之徒。今晚这场戏曲,侯爷是为您准备的。”
她话音刚落,一曲低歌自台池之中蜿蜒升起。
天地为一朝,
万期为须臾。
日月为扃牖,
八荒为庭衢。
那声音就像缓缓探入天空的巨木,缓缓展开枝叶,将环绕它身周的嘈杂云幕层层驱散。首先静下去的是歌舞,其次是丝竹,然后众宾客的喧哗也退远。阁内寂然如无垢无瑕的宣纸,等待这声音的墨书描摹。
荆南对音律所知不多,只是觉得这歌声初闻清越高昂如高山松岩,又隐含着深沉磅礴,莽莽风沙暗藏干军万马的气势。他仔细看去,才发现一个人坐在舞台最幽暗的角落,抚琴吟唱。
随着所有歌姬舞姬缓步退开,这个人也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孔雀纹锦袍覆身,玉石簪束发,脸色素白,眉目被厚厚的油彩覆盖,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但当他停止奏琴,长身站起,荆南才猛然意识到——这个隐藏在众乐师中的人,正是安陆侯桓安。
安陆侯环视四周宾客,对他们的惊讶视若无睹,清声道:“今夜明月长照,良辰吉景,桓某邀约诸位来此,是为与诸位共赏一剧。此剧为内人病故前依托上古传说所作,今日为她祭辰,也算寄我思念吧。”
千万支蜡烛随着他的声音熄灭,由外围至内部,最终只剩下高台上的几盏烛火。星辉月光从高处的天窗洒落,仿佛这歌宴之楼瞬间苍老千年,由金碧楼宇化为灰涩坟冢。
桓安席地而坐,再次拨弦。
荆南一阵恍惚,只见虚无云雾不知从何处聚拢而来,绕台游移。
一雕花木舟浮雾而来。舟上有人。
来者布衣,束发,是个身材高峻的男子,面容却同样为油彩所掩去,脸畔绘着远古氏族的纹路。沉沉鼓声在他身后响起,声音不大却如山似海,似有千人万众跟随其后。
高台的另一侧则有火亮起,烛灯下妖娆女子身披淡青织锦翩然而舞,身姿如行云流水千回百转。她的脸同样绘彩,然而丝毫掩不住眉目间的款款深情。她踏着惊世的舞步,向男子行去。
男子停住脚步,遥望着她。
女子且舞且行,纤足踏过之处,烛火一盏接一盏亮起。她就这样画出一路星辰向他走去,在地上逶迤出一道银河。
烛光所及之处随之扩展,巨大织锦自上阶垂落,锦上银杏古木成海,绵延天边。
女子和着桓安的琴声,唱道:“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
此句一出,荆南顿时明白了——这一幕戏,写的正是上古廪君与盐水神女的传说。相传古时巴郡五族的首领廪君率众部迁徙,顺夷水溯清江而上。行至盐阳时,为神女所钦慕,廪君部被邀约共居。然而只是落花有意。廪君看着神女,只是轻轻摇头。
神女行至他身边,轻歌曼舞,百般劝惑。然而廪君不为所动。最终,她只有怅然垂目,收敛了绝世舞姿,退入帷幕阴影。
廪君望着她渐隐的背影,沉吟片刻,擢楫率众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狂风不知从何处陡起,席卷阁内,一时间帷幕飞扬,云雾翻滚。无数细小黑影裹挟在风中,就像漫天乌鸟遮天蔽日。台上舟中的男子道不能行,就是台下观戏的众人也被刮得东倒西歪,连连惊呼。
廪君与风雾乌鸟对抗搏斗,小舟却无从破除神女的法障,他身后的步数鼓声也乱得全无方寸。
他,赢不了神。最终,廪君放低了手中的桨,垂首望着清波下的星河。他抽出随身短刀,割断一缕长发,用青绸系住掷于水中,轻声唱道:“缨此即相宜,与女俱生,不宜将去。”
结发同生,白首不离。
风过,将青丝信物自水中托起,遥遥升于空中。
廪君,掷桨,举弓,上箭,满弦。
箭如流星,直射向空中飘飞的青绸。随着一声惨呼,身着水色轻纱的神女自空中飘落,坠入水中。廪君的箭深深插入她腰际,将定情的青绸裂为碎缕,血染红了清江云雾。
廪君俯身轻吻她的嘴唇,却未抱起她,她未能瞑目地仰视苍天,顺水流去。
琴声戛然而止,声光俱灭。
五
荆南恍然惊醒,突然发觉自己忘记了盯梢,差点情不自禁随宾客鼓起掌来——这安陆侯果然厉害,竟能把一出戏制得如此哀怨婉转,似真亦幻。
众宾客也是议论纷纷,击节赞叹。然而议着议着,语气中渐渐带上了疑惑——曲终戏散,本应重新燃亮的灯烛却久久没有亮起,所有人就这样坐在黑暗中。
就在疑惑即将变为不安时,安陆侯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他手执一枚烛台走到高台中央,向众宾客拱手致礼。
“想必诸位都看出来了,适才演的正是廪君传。之后的故事各位都已经知道——廪君率部继续溯水而上,最终为部族找到了安居的乐土,建成了古都夷城。从此,他便以‘白虎之君’,名留千古。桓安身为廪君后人,每每观瞻这幕亡妻遗作,心下悲戚之余,也警醒明志。”
他话音清越,却被环伺的漆黑墨意染上了说不出的诡异。
在座宾客也被这不安沾染,有人渐渐洞察出了弦外之音。槿江船运掌柜起身拱手道:“君侯大人此次邀约我们前来叙旧,是不是有事吩咐?”
桓安笑道:“那桓安就直言了。我心中有惑,所以请诸位前来相商——如今陈国覆灭,天下瓦解。近来传闻新君北上即将即位,而秦渊南渡仍生死不明,时局已迫鄂中决断之时。诸位都是鄂中栋梁,桓安在此一问,为保这一方安民沃土,当投靠哪边?”
阁中瞬间寂静。刚还沉浸在花天酒地中的宾客瞬间警醒。
荆南顿时明白,自己果然被原涧扯进了个鸿门宴,只不过这次杀机所向的,不是他们。
桓安没有等待宾客算计出结果。他抬头仰视二楼,声如雷霆:“原大人你看,这些人平日吸吮民脂,到头来竟然对效忠新君如此犹豫,想必是怕明君断了他们贪赃的财路。今日我邀你前来,就是将这些阻碍治世之徒聚集于此,听从你发落!”
众人大惊失色,目光齐齐向楼上汇集,这才发现原涧默坐于幽暗之中。
白蔹从阴影中迈出,将一柄长剑横呈至原涧手边。
原涧抬目,问了一句:“代为清理门户——这就是安陆侯想让我做的事情?”
桓安身披孔雀长袍立于台上,俯视厅中狐疑不安的人群:“周裔新皇徒有血脉,无功无绩,即使登基也必为天下豪强所质疑。这些守旧得利的商人会站在哪一边很难说,但至少,不太可能成为新王朝的盟友。我向新生王朝呈示我的决心,当然也希望原大人代新君,给予我些许保证。”
“所谓决心和保证,不过是共染他人之血的恶名。”
桓安面色坦然:“我还以为,原大人以倾世画作毁朝灭代,必不会心存此种琐碎顾虑。”
“说的也是。这场宴席既然因我而开,我又如何能退避。”
原涧微笑,接剑,起身,缓步走到护栏前。指间刃返霜辉,眼中凛冽骤现。
荆南眼前一黑,知道他手下病人不辩解不避险不要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不明白原涧想干什么,但清晰地感受到台下蠢蠢欲动人群中聚起的杀意。他腕间袖箭上膛,心里却并不慌张——相比之前数次来自卫国的暗杀高手,这些富商就算执刀一拥而上,也不过是排队滚过来挨切的瓜菜而已。
只是,他未曾觉察一束哀婉的目光自高台深处越过安陆侯肩头,无声地落在原涧身上,也并不知晓在这重现千年前传说的藏书楼阁里,曾有人以刃笔血墨书写过怎样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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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天鉴·玄门卷(卷六)
文 王晴川 图 董绍华
前情提要
李泠在干钧一发之际刺死万真,随后遭乾天丹反噬,幸得谷星瑶相救,终于顺利从遁龙渊脱身。回到玄门后,李泠无意间撞见傅乾阳和令狐易胜的赌斗,从而获知玄门四象会武之中隐含的商道之争,颇得傅乾阳赏识的李泠,获其指点习得元明心镜。而后在伏龙派,大师兄回忆起上次参加四象会武的情形……
十四、百年仙才做对手
“掌教真人让我一刀将虚空劈落!只这一句话,便将我定住了一个时辰,死活也参悟不透。”
大伙也尽皆愣住了。余观吾喃喃道:“一刀劈落虚空,这怎使得?掌教真人的话,当真是玄之又玄!”
宁观一道:“后来我拿这话去问师父,他也沉了沉,才说,‘你在,虚空在!你若不在,虚空何在?”’
堂内一时悄寂下来,连余观吾都在凝眉沉思,暗中咂摸师父话中真意。
郭观定忽道:“师兄,那掌教真人的这道题,你后来悟出了没有?”
“苦悟了两年,仍是似解非解。”宁观一笑了笑,悠悠道,“有一日我炼气有得,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说着便慢慢摸出腰间的刀来。
李泠知道大师兄宁观一练刀,却总在夜深人静之际苦练,便是和丹剑派的道士元恭动手,宁观一也只是空手,这时他凝神细看,见那把刀样式朴拙,古意盎然。
刀才出鞘,堂内便有一股森然的刀气,斋堂当中放着一张条案,众人原本围坐在案头吃饭,这时全直起腰,屏气敛声地望着他。
宁观一若有所思地低笑道:“一刀劈落虚空,或许是这个样子!”那刀霍然劈出,这一刀平平挥出,绝无任何花哨。
一股澎湃的刀气席卷而出,案头两侧青瓷油灯的灯焰霎时全被刀风压灭,众人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只见得那两盏青瓷莲花灯的丝丝红芯。
众人均是一震:这两盏油灯相距数尺,大师兄这平平无奇的一刀,居然能将之同时震熄,刀气却也不俗。但这与刀劈虚空,又有何干系?正自疑惑,只见那两点红芯骤然放大,灯芯上的火苗又蹿了上来,堂内霎时明亮如初。
堂内之人全是一愣,随即均觉佩服无比,竟都忘了喝彩。要知宁观一一刀将堂内两侧的灯光熄灭,已属难得了,更难的是他这刀气有发有收,先将火焰上的那火苗子压到极微,但刀气收敛后,灯光又可回复光明,劲气拿捏,妙至毫巅。
一片寂静之中,只闻宁观一一字字地道:“明与暗,收与发,刀劈虚空,无人无我,便是这个道理。”
想到适才灯火的一暗一明,众人心头也一片大亮。郭观定不由深深一叹:“刀劈虚空,短短四字,却蕴含无尽深意。大师兄,你这一刀,实已近乎刀劈虚空的真意了。不知你悟出的这一刀,掌教真人以为如何?”
宁观一摇头道:“惭愧!这些年来,我苦参掌教真人赐予的‘刀劈虚空’这四字真意,自觉刀法大有进境。但我至今不敢去问掌教真人,我这一刀到底对与不对。”
李泠想到当日傅掌教温和的问话,忍不住道:“为何不敢去啊,掌教真人很是和蔼啊?”
余观吾笑嘻嘻地道:“是啊,连小师弟都说掌教真人很是和善,大师兄还有何不敢的,害怕掌教如师父打小师弟一般,用竹板抽你吗?”
李泠终日挨逸龙子的板子,已是游心观的常事,众师兄闻言便笑了起来。李泠的脸便在笑声中变得通红一片。
“我害怕他那双眼睛。”宁观一摇了摇头,叹道,“掌教真人的眼睛能洞悉一切,他问我这话的时候,我抬头望见他的眼,忽然间觉得自己直如尘埃一般渺小。我不敢再去问他了。若是他摇头否了我这一刀,只怕我这辈子便再也不得摸刀了。”
“眼睛?”李泠忽然想起自己初次望见傅乾阳那幽深双眸时的古怪情形,万千光点跳跃闪耀,不由心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游心观众徒的武功修为均不及宁观一,听他说得甚是深奥,都是茫然不解。众人沉了沉,二师兄郭观定才叹道:“呵呵,说来说去,这四象会武本来也是令狐掌门和东极紫苑怄气的机会,咱们伏龙派和紫策派一样,都是去凑趣的。”
鲁观尘撇着嘴道:“令狐掌门的剑法,那是极好的,但他为何偏爱与掌教真人作对呢?”
余观吾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此事说来话长,听说咱自在玄门内有一条极隐秘的规矩,唤作‘四象轮执’。”
正待滔滔不绝,宁观一已‘横了他一眼,低喝道:“观吾,休得胡言。卧榻不言,斋堂不语,大家老实吃饭!”
余观吾在大师兄跟前倒不敢造次,吐了下舌头,道:“大师兄不让说,那就罢了。嘿嘿,这等机秘紧要之事,原也不该跟你们说的。”
他借大师兄的名头卖了关子,一众师兄弟只能狠狠瞪视他,也不敢追问,斋堂内只是一片“嘻嘻噜噜”的吞咽声。
李泠上午练得太狠,午后便只在丹房内大睡。
忽听得一道尖声大叫:“小师弟,小师弟,大事不好了,师尊有请!”
李泠睡得懵懵懂懂的,忽听得“师尊”二字,登时一个激灵,腾地坐起身来,却见奔进屋来的正是九师兄余观吾。
李泠做贼心虚,惊道:“九师兄,老瘦……师父好端端地找我做什么?”
余观吾啧啧连声:“师父的心思谁知道啊,这就去吧,我看他老人家挺着急的。”
李泠见宁观一已不在屋内,忙低声问:“九师兄,小弟去遁龙渊玩耍那件事,你没有向师尊告状吧?”
“哪里,你的带路人可是我啊。”余观吾赌咒发誓地道,“放心吧,在不能让自己脱身之前,师兄我决计不会告密的……”
李泠放下心来,大步出屋,一路穿庭过院,来到观内后院逸龙子所居的方丈室。
逸龙子正在屋内背着手绕室徘徊,听得李泠叫了声师尊,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老瘦猴定是没做好梦,叫老子过来,只怕又要拿我撒气!李泠心内暗叹,忽见宁观一也在屋内恭敬肃立,忙向大师兄以目相询。宁观一却只向他苦笑了一声,望着李泠的目光却是似喜似忧。
李泠心中纳闷,只得低着头站在一旁,眼前只见到逸龙子的两只脚,急躁地走来走去,晃得他愈发心惊。
“李泠!”那双脚忽然顿住了,逸龙子的声音一字字地响起,“七月初七的四象会武,你想不想去?”
什么,难道老瘦猴又在耍我?李泠抬起了头,便望见了逸龙子那张紧锁眉头的瘦脸。他鼓足了勇气,道:“弟子想啊……可是,弟子武艺低微……”
李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听逸龙子一字一顿道:“你不去也不成了!”
“你不去也不成了。”逸龙子说话时还在咬牙切齿,“哼哼,适才掌教真人传讯过来,亲点了你的大名,说若是机缘得当,最好让你也去赴会。当真古怪,掌教真人日理万机,怎会记得你这小子,一大早便派贴身侍者郑重其事地送来了玄门法帖!”
掌教真人这老神仙,刚刚指点了我一门心法,却又点名让我赴会!李泠又惊又喜,但一颗心欢欢喜喜地扑腾了几下之后,又沮丧起来,低声道:“可是弟子……我的功夫太差劲了。若在四象会武上大败亏输,会大丢咱伏龙派的脸面。”
“丢就丢吧,终究也是个输。”逸龙子忽然叹了口气,脸上又浮现那副懒散随意之色,“只别输得太惨了便成。”他顿了顿,又问,“听宁观一说,你修炼上清水火桩法毫无所得,掌法便只会腾龙掌和潜龙散手?”
李泠的脸又通红起来,点头道:“是,弟子无能。”此言一出,心内忽觉一阵黯然,唉,他姥爷的,老子自入了这自在玄门,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弟子无能’这四个字。
逸龙子冷哼了一声,又在地上闷闷地转起来。望着那双急躁的脚,李泠便觉浑身都羞臊得发热。
“宁观一,”逸龙子忽道,“你来说说,掌教真人为何要派人传这法旨,亲点李泠参会?”宁观一沉吟道:“此事委实有些蹊跷,据弟子所知,这些年来掌教真人还从未亲下玄旨,点明一介寻常弟子参会的。小师弟入门数月,武功未及入门,不如咱们以实情禀报,先推脱了吧!”
“不成!”逸龙子冷笑道,“你还没瞧出来么,咱自在玄门近日来玄机重重。无极派执掌东极紫苑已经二十多载,按‘四象轮执’的规矩,无极派早该让贤啦……”
李泠的心咚地一跳,忽然想到了昨日余观吾在斋堂上卖的关子,暗道:原来这才是四象轮执!难道按照玄门规矩,竟是四象轮流掌管自在玄门么?
这件事显然干系重大,宁观一黯然叹了口气,竟不敢答话。
逸龙子又郁郁地道:“只是无极派树大根深,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显然是要长久统领玄门。近日来,令狐大胡子便连着跟傅掌教闹别扭,已有暗中逼宫之嫌。傅掌教在这当口发下这法旨命李泠参会,显然是一次试探!”
“试探?”宁观一蹙紧眉头,沉吟道,“掌教真人是想看看,他的话咱伏龙派还听不听,到底听几分。”
“你明白就好!”逸龙子阴沉沉地道,“这风雨飘摇的当口,咱只得遵命,千难万难,也得让李泠去参会!”
怎么内里还有这么多玄机?李泠的心怦怦乱跳,眼前倏地闪过令狐易胜赌剑时的桀骜神色,不由叹道,没想到,老子竟成了一大关键,这棋子虽小,却能左右整个玄门的平衡。
他心内胡思乱想,竟得意起来,怕给师父看到神色,忙低下头去,忽见逸龙子那双晃来晃去的脚终于顿住了。
“罢了!”逸龙子咬牙道,“事到如今,也只得碰碰运气了,我这便传给你咱伏龙派的不传之密,大璇玑术。”
“大璇玑术?”李泠双目一亮,喜道,“我见义父施展过这门神功,这功夫厉害得紧。”
“放屁!”逸龙子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你义父那老混账怎么会使大璇玑术?他若学全了那大璇玑术,当日还会被几个罗织门的阁主追得如丧家之犬?”
李泠暗恨自己糊涂,居然在老瘦猴师父跟前提起他的死对头师弟,忙装作恍然大悟之状,道:“噢,原来义父没学全这大璇玑术,怪不得他武功差了师父许多。好在这等绝学,师尊定是学全了。”
他小心翼翼地拍了逸龙子的马屁,本以为师父会“猴颜大悦”,哪知逸龙子暴跳如雷,恨恨地道:“放屁!这大璇玑术……我也未曾学全!”
李泠满面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逸龙子却长叹一声:“璇玑,泛指北斗,北斗绕北极旋转,观其四向而分四季。故而咱伏龙派这门同样深蕴以圆化力妙法的绝技便以璇玑为名,共有七般变化,正合北斗七星之数。可惜自从当年遭遇水神庙大劫之后,本门高手凋零殆尽,只剩下我和你义父,大璇玑术便残缺不全了。这大璇玑术,共有璇玑七诀,我会得多些,学了五诀。你义父又懒又笨,只学会了前两诀。嘿嘿,这门绝学若是齐全,咱伏龙派又岂会……”
说到这里,逸龙子似乎觉得跟这少不更事的小徒儿说这些话纯属白费精神,口边的话便化作了长长一叹,又挥了挥手,道:“这大璇玑术精深无比,哪怕你只会一些皮毛,上四象会武去唬唬那些晚辈弟子,还是成的。”
宁观一接着告诉李泠,伏龙派内有幸习得大璇玑术的只有四人,除了他,还有二师兄郭观定、四师兄方观清和七师兄周观极。这四人资质超群,精研这门绝学多年,各有心得,武功也远超旁人。本次四象会武,除了他宁观一年纪稍大之外,伏龙派原定由郭观定等三人参会,另外再从余人中择一武功精强者,凑足四人之数,但因李泠这一赴会,旁人便没了这机会。
听了大师兄这番解说,李泠先前的庆幸烟消云散,惶恐之感却如浓云般压来,眼前闪过傅掌教温煦的目光,忽然间心中一动:极端重压,原来这就是掌教真人给我的极端重压!是了,掌教亲点我去四象会武,老子已成了破釜沉舟的楚霸王。这一回是有进无退了,若不练出个模样来,便会被七曜天峰大大小小的道士们耻笑。莫非,这才是掌教真人亲点我参会的真意,并非什么试探伏龙派,老瘦猴师父纯粹是小人之心,掌教真人哪似他那般小肚鸡肠?
一念及此,对傅乾阳感激之余,心内更腾起一股不屈之念,事已至此,老子唯有拼命苦练,才不辜负掌教真人的苦心!
虽然李泠由掌教真人亲点,背后更有真真假假的许多堂奥,但既要赴会,武功便不能太差。逸龙子便给他定下了一个对手——伏龙派内的“百年仙才”余观吾。
在四象会武之前,李泠必须击败这位“百年仙才”,不然的话他便休想赴会。逸龙子统领的伏龙派虽不大在乎输赢,但若输得一塌糊涂,逸龙子那张老瘦脸也会没地方放。
留给李泠的时间只有三个月,这些日子来李泠唯有死心塌地地苦练。
次日清晨,宁观一便赶来传他逆龙刀法。因李泠至今未曾练过兵刃,那四象会武上说不准便会比试兵刃,逸龙子便特命宁观一先传他刀法,这是名副其实的临阵磨枪,只盼他到时候可以先应付一阵。
“小师弟,今日师兄传你逆龙刀法……”他说着将一把刀递给李泠,接着讲起逆龙刀法的精义,、剑法重神意,刀法重气势!你练刀之前,需要谨记气势二字!”
“气势?”李泠微微点头。
“咱伏龙派的武功,则讲究一个‘顺’字,所谓以柔克刚,以弱胜强。大璇玑术乃是本派武学大道之基,逆龙掌法和逆龙刀法便是大道之用,以弱制强之妙,则在一个逆字。相传龙王的喉下有尺长的龙鳞,那是万万不能触碰的。龙鳞不可逆,逆了之后,便会龙颜大怒,天下遭殃……”
李泠全心倾听多时,才若有所悟,点头道:“明白了,不管我的对手何等可怕,我也以柔克之,原来这才是逆龙二字的本意。”
“不错,逆龙刀法用的正是此意。”宁观一不疾不徐地道,“这也是以柔克刚功夫的极致!”
自此李泠便随宁观一苦练大璇玑术和刀法掌法,有时候逸龙子甚至会亲自赶来,指点他几句。苦练了月余之后,逸龙子便急匆匆地要李泠与余观吾对阵。
“小师弟,只怕要得罪了!”
在游心观后山一处和风拂面的佳处,余观吾春风满面地对李泠笑着。在他身旁站着面色沉冷的师尊逸龙子和满面谦恭的大师兄宁观一,余观吾的许多废话不得不咽下肚去。
李泠则静立在余观吾对面,这些日子他苦练大璇玑术的前两式,但对能否击败余观吾还是没有半分把握。
“余观吾,动起手来,你不得丝毫留情。”逸龙子板着瘦脸,冷冰冰地道,“若给我看出你存了一成力道不出,那便赏你一百板子。”余观吾面色一苦,正待“谦逊”几句,逸龙子已挥手喝道,“别哕唆了,动手!”
“小心!”余观吾口中客气,心底却要在师父面前逞能,这一拳风声呼呼,迅猛刚硬。李泠从未见过九师兄施展如此凶猛的拳法,忙退后一步。
余观吾左拳不收,右拳化掌,已后发先至,斜斩李泠的左肋,正是潜龙散手的一招“化龙势”。李泠只得奋起双掌,连绵挥出。
呼!余观吾气势汹汹的右掌已被李泠巧妙地圈住了。这一招姿势与韵味十足,旁观的逸龙子都不由暗自点头。宁观一喜道:“好一个‘圆转’诀,抹开他!”
李泠这一圈正是大璇玑术的第一诀“圆转诀”,招势虽简,但运用极是巧妙,将敌人的手掌圈住后,只须借力发力,便能将敌人的招势消解无形。宁观一叫的那个“抹”则是圆转诀中的一个发力妙法。李泠闻声后,忙运力抹出。
当着师父师弟的面,余观吾被小师弟圈住了右掌,原本心内大是惊慌,被李泠这一抹,身子便是一个趔趄。但就在他要束手就擒之际,忽觉李泠再无后继之力击来,顿时心底大喜:小师弟到底是毫无内力!忙运气于腿,霎时下盘紧固。
李泠奋力一抹,竟徒劳无功,心中一慌,无力乘胜追击,只得变招抓向余观吾的脖颈。余观吾忙疾步退开。二人龙腾虎跃,片刻间换了七八招。
余观吾内力修为到底有些根基,渐渐占得上风,激战中寻得李泠一个破绽,左掌乘机拍在了他的肩头,跟着胯腿齐到。这上、中、下三盘齐发的进击招式,在玄门中虽是常见,却极为有效,李泠的身子登时腾空而起,远远跌出。
“嘿!”宁观一见原本占了上风的李泠转胜为败,不由拍着大腿,连叫可惜。逸龙子则脸色阴沉,拈髯不语。
“小师弟莫慌,”余观吾望见李泠灰头土脸,不由吐了下舌头,急忙安慰,“第一次你太过大意,咱们再来比过!”
“别比了!”逸龙子喝道,“今日到此为止!”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宁观一叹了口气,道:“小师弟,这一战你已大有进境了,不要急,我和师父再想想办法。”
待师父和大师兄都走远后,余观吾才唉声叹气地道:“小师弟,别怪师兄我不给你情面啊,师父的眼睛太毒!别急,下回我定想个法子,让你撑到五十招开外。”
李泠痴痴地立在原地,也不知大师兄和九师兄都说了些什么,过了许久,才知他们都已走远。
苦修了月余的伏龙派绝学大璇玑术,在九师兄跟前,却连二十招也撑不过去。他低着头,望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心内一片茫然。
转过天来,宁观一兴冲冲地找到了他,道:“小师弟,我细细想了一晚,你内力不足,但腿脚还极是轻快。这些日子你砍柴担水的,到底练出了一双好腿脚。不如……你便勤练轻功。”
“轻功?”李泠抬头望见宁观一那双泛着红丝的双眸,心内一热,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宁观一连连点头:“轻功一道,借助内力不多,江湖上许多轻功高手未必便是内力过人之辈。你身高腿长,还有些耐力,确是修炼轻功的料子。只可惜咱伏龙派的轻功不及丹剑派和无极派,但你只须勤学苦练,自会见些效验。”
李泠大喜,问:“这等轻功,对阵之时有何用处?”
宁观一沉吟道:“最大的用处便是让你不会这么快便被击败。”见李泠满脸的喜悦全化成了沮丧,忙又安慰道,“你身法灵动,敌人武功便强你许多,也要费许多时间才能将你击倒。”
李泠明白了,大师兄让自己修炼轻功的用意,就是让自己可以晚一些败下阵来,起码败得有些脸面。事到如此,他只得点了点头。
伏龙派的轻功以灵动见长,其中有一路“鹤高飞”的轻功,取纵鹤伏龙之意,多以小巧灵动的步法取胜,并无多少内劲运使之要。宁观一将这路功法窍诀跟李泠说了,李泠不多时候便已学通。
练这“鹤高飞”起始的几个月要在腿上绑上沙袋,袋子内先后易以绿豆、沙土、碎石诸物,且要日夜不离腿。李泠便带着那袋子苦练步法轻功,累得腿酸骨软,有时觉得那双麻木的腿简直不似自己的,但想到练成了这“鹤高飞”,便能在比武之时多撑上一时三刻,便只得强自苦忍。
除了苦练轻功,那大璇玑术仍要继续修炼。只是这等高深心法需以内气运使,李泠难以深研,只是学了点借力使力的巧劲而已。
李泠自然不会忘记掌教真人传给他的“元明心镜”,夜深入静的时候,便会依法修炼。一切全如掌教真人所说,这功法显效极慢,李泠苦修多日,仍不知这功夫到底有何用处。
只是掌教真人给他的那面“镜子”越来越真切、越来越明澈了。有时李泠夜晚练功既久,便会梦见那面广大无涯的镜子,在这面明亮宁静的镜子下,李泠睡得很是香甜。
这一日他正在山谷中苦练鹤高飞的轻功,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唤:“李泠!”
“小瑛子!”李泠听得这熟悉的声音,欢喜得跳了起来,“哈哈,大哥可想死你了!”
午后慵懒的阳光下,黎瑛穿了件杏黄色的道袍,犹如一朵耀目的黄花开在青翠可人的竹林内。自那日李泠将黎瑛气跑之后,二人已月余没有见面,此时忽然看到黎瑛,李泠心头当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十分惊喜之中反掺杂几分歉疚。
“贼小弟,你当真想我了么?”黎瑛却早将他的“绝情”忘得一千二净,大大方方地道,“喂,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李泠苦笑道:“好得很,没瞧见我在拼命练武么?可他们说,老子是什么灵脉,练不出真气来……只怕啊,过得三十年,我老人家还是在炼形境!”
“那你三十年还在炼形,那也算天下第一炼形高手啦!”黎瑛又是好笑,又是焦急,忙细问端详。
李泠却不愿将自家的短处细说给她听。他懒懒说了几句,黎瑛也听不大明白,愈发心焦起来,将手一摆,道:“你说得含含混混,不尽不实,听起来好不麻烦。这样吧,贼小弟,咱们比试一番如何?”
李泠一愣,暗道:跟我亲亲大妹子比武,赢了也没什么光彩,万一输了则大大丢脸,这是个实打实的赔本买卖,老子万万不能做。忙摇头笑道:“就凭你么,哥哥可不愿伤到你!”他二人一见面,总免不了斗口,互以年长者自居。
黎瑛却不依他,明眸中波光一闪,轻声道:“贼小弟,还记得在青原庄的约定么,那时你才跟姐姐我见面几天,便自吹自擂,能抵挡三四个壮汉!呸,当真厚脸皮,赛城墙!”
见李泠还要推三阻四,黎瑛索性径自双掌摆个招式,冷笑道,“少废话,让姐姐见识见识,你在伏龙派都学了什么!”那一双小手好似玉蝶翻飞,连出数掌。李泠只觉眼前白影缭绕,霎时肩头、胸腹已连中两掌。
“还手啊,”黎瑛叫道,“再不出手,我可要打得你哭鼻子啦。”
李泠痛哼了一声:“跟妹妹动手,做哥哥的,自然先要让你一让!”掌势倏翻,招化腾龙掌的“云海四合”迎了上去。
片刻间两人拳来脚往已战在一处。李泠初时还能应付,十几回合后已大汗淋漓,黎瑛却起落如风,身法越来越快。李泠只觉眼花缭乱,见势不妙,忙施出大璇玑术。这门伏龙绝学果然效验非凡,黎瑛一招扑得过猛,登时被李泠圈住了小臂,跟着借力送出。
黎瑛身子前倾,虽惊不乱,一声娇斥,翻掌已搭上李泠的手臂,一股绵密的劲力传来,登时将李泠的身子带偏。李泠原本大占先机,但苦于内劲全无,反被黎瑛的柔劲后来居上地拉扯过来。
惊呼声中,两人一起倒地。黎瑛又惊又喜,叫道:“贼小弟,最后这招不错啊,眼下你这本事,比你那日苦斗红雁的时候强多了!”
老子每日里练得吐了血,居然连我大妹子也打不过!李泠心内大是沮丧,口中却还逞强道:“没打疼你吧,跟小妹你动手的滋味不好受,哥哥我总得留神不能打伤你。”
“你哪有这么好心!”黎瑛的秀眸中却闪过一抹喜色,笑吟吟地坐起身来,帮他拍打身上的土,“告诉你个好消息,铁护法亲来传讯说,我也要入那四象会武了!”
李泠双眸闪亮,道:“大喜大喜,看来令师碧云道姑果然没白白栽培你啊!”
黎瑛的小脸上颇有些红晕,又是兴奋又是担忧:“只是我武功太过低微,铁护法说要暗自助我练功!”
李泠心底颇为她高兴,想告诉她自己也要赴会,但又觉心里面没有底:“这时若是告诉了她我要赴会,最终却被老瘦猴驳了,那老子可太没面子,不如等几日再说。”
得知要赴那四象会武后,黎瑛跟他的心思差不多,担忧更多于惊喜,连问李泠,自己在那四象会武上,会不会丢脸。李泠也只得忙着安慰她,但黎瑛对他的鼓励显然并不放心。
两人叽叽喳喳地说了许久,黎瑛眼见日色西斜,才起身告辞:“喂,我要赶回去勤修武功了,铁护法每次都是偷偷赶来传我功夫的。这老头待我真好,我这次赴会,全是他来力主的,呵呵,护法铁真人的面子,碧云老道姑和仪元掌门,都不得不给。”
李泠颇觉奇怪:小瑛子虽然机灵,但终究武功平平,铁乾震可是傅掌教的师弟,堂堂护法,为何偏偏选中了她?本有一肚子话要问她,但见她要走,也只得憋了回去。
黎瑛跑开几步,才回头向他挥了挥手:“小弟,这几个月只怕我没空来看你了。四象会武上,看姐姐我大显身手吧!”
看着她那一袭黄衫翩翩远去,李泠又觉出了一种淡淡的失落。
日子便在苦闷与煎熬中倏忽而过。
苦练武功困惑之时,他常常会想起谷星瑶,只是那空谷素兰般的藕紫身影,那超凡绝俗的清丽娇靥,都恍若暮色中的云霞,虽然瑰丽难言,却遥远而模糊。
这么久了,这妖女姐姐早已将我忘掉了吧……
一月之后,李泠和余观吾等四人又站在了后山的比武之处。天气早热起来了,四周的高树上都是躁蝉长鸣之声,吵得人心乱。
还有五日,便该四象会武了,这次和余观吾的比武,几乎是李泠能否参会的最终大考。
余观吾瞥了一眼身侧的师父和大师兄,低声笑道:“小师弟,看在你屡败屡战的份上,这次师兄给你些脸面!”说罢大咧咧地一掌击来,实则这一掌直来直去,大违玄门武功刚柔相济的要旨。
“破!”李泠脑中存想出大师兄那日挥洒间击败元恭的模样,胸中勇气大增,低喝声中,挥掌划出一道圆圈。
余观吾猝不及防,劲气全被他的圈掌借去,一脚踩软。眼看便要摔倒在地,余观吾索性不管不顾地横推一掌,拍向李泠胸口。这一下实如两败俱伤的蛮招,李泠只得错步闪开,但肩头上还是挨了一击。
扑通一下,二人同时跌倒。
宁观一大喜,连连叫好。逸龙子却冷哼一声,并不言语。余观吾也在地上翻身起来,赞道:“小师弟,这一手功夫不错啊!好,好,这一回算师兄我输了。”
李泠红着脸道:“咱们一起倒地,我也不须你让。咱们再来比过。”
二人起身再战。余观吾这一留意,李泠便再难以大璇玑术借力打力了,数招间便迭遇险招。
宁观一叫道:“小师弟,鹤高飞,与其游斗。”
李泠“噢”了一声,眼见余观吾气势汹汹地扑到,忙斜刺里踏出一步,堪堪闪开。这比武之时,李泠已卸了腿上绑了两个月的袋子,只觉纵跳间极是灵动。
他展开鹤高飞的轻功四下游走,便觉稍可应付。两人翻翻滚滚地激战了三十多招,李泠数次施展大璇玑术的借力诀窍占得上风,却总被余观吾以“死缠烂打”的蛮招扳回。
三十招一过,全无内功修为的李泠便气喘腿软。余观吾寻了他个破绽,猱身直进,一招“靠打”,以肩背硬生生砸在他胸前。李泠应声倒地,摔了个灰头土脸。
余观吾倒颇为惊喜,擦着汗对他连连夸奖,赞他“进步神速”。李泠给他撞得胸口生疼,咬牙苦笑着站起,却见师尊逸龙子早已走了。
“大师兄,师父为何走了?”李泠看不到那张瘦脸,更觉惊慌。
宁观一苦着脸道:“师父临走时说,你的龙虎真气太弱了,这样下去便再苦练一年,也丝毫无用。”说着长长一叹,“唉,适才你至少有四次机会击败你九师兄,只是你真气太弱了……小师弟,还有不到几天就该四象会武了……不成,就算了吧!”
“就这么算了……”李泠只觉胸中被抽去了什么,空荡荡的甚是难受。或许是真的,老子不能习武。恍惚中,义父的讥诮声又钻入耳中来:小子,你就是这个命,不管你怎样不甘,还是从了吧,从了吧……
茫然间,余观吾和宁观一已缓步走远。
李泠又看到了自己那瘦长的影子,在风中簌簌地抖着。一瞬间他心内又腾起那股熟悉的热流,仰头叫道:“大师兄……”
宁观一在远处回头,问他何事。李泠倔强地嘶声大喊:“还有几天,我、我还要再试试!”
宁观一挥了挥手,也不知听到他的话没有,便转身去了。
李泠拖着那道孤单的影子,默默走回。他没有回大师兄的丹房,这时候他懒得见人,懒得说话,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静一静。浑浑噩噩地,他来到了柴房。
最初上山那几日,李泠要担负观内的砍柴担水之工,平日里来这柴房的时候最多。在寄居大师兄宁观一的丹房之前,这间沉暗的小屋几乎成了他的家。
这冷僻的地方少有人来.屋内始终散发着浓郁的木柴气息。呼吸着这熟悉的气息,李泠彻底松弛下来,一下子栽倒在地。
苦楚难言之际,忽见柴火垛上探出了一截物事,闪着幽幽黑光,如一只幽冷的眼睛在斜睨着他。李泠一凛,随即明白那东西正是自己从鬼宫带出来的那神像的舌头。因这东西沉甸甸的,还有几分古怪,李泠便将它随手塞入了柴火垛里。
李泠有些奇怪,记得当日自己塞得极是靠里,不知为何它竟自己探了出来。若非自己躺在地上,只怕真难以看到它。他忙从地上滚起来,苦笑道:“大舌头,你怎地自己冒出来了?你可是魔宗鬼宫的东西,可要乖乖藏着,给这里的道长们瞧见,可就大事不好了。”
他想将那铁舌重新塞进去,但触到那凉冰冰的感觉,又有几分不舍,便信手把它拔了出来,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掂着。望着那抹幽冷的黑光,李泠心底蓦地一痛:这铁舌乃是鬼宫一大机关的枢纽,将它拔下,便救了我们的性命。但如此重要之物,出了鬼宫,便成了无用的废物了,跟我一样的废物……李泠信手将那铁舌塞入了怀中,此时心底的苦痛重又泛起,忍不住又仰倒在地。
他仰在地上自怨自艾,忽一侧头,只见淡淡余晖映照的西侧墙壁上现出一道人影。这人影有些清瘦,头部却乱发蓬松,古怪阴森。
“是谁?”李泠惊呼一声,翻身而起,却见柴门外空荡荡的。他一惊回头,只见西墙上的怪影也消逝无踪了,顿时一凛:难道是我恍惚了?李泠四下张望,心神渐定,便又嘲弄起自己的无能胆怯来。
他又看到了那双绑腿沙包,便走过去,默默地拾起来,缓缓绑在了腿上,再一步一步向外行去。
双腿又变得沉重无比,但李泠心内的蛮拧之气发作:你很累很痛么,那就更痛更累些吧!
渐渐地,那不甘之气如一团火般燃烧起来,李泠索性咬牙飞奔。耳畔风声呼呼,他一路狂奔上了一处小山。
这小山在游心观后山的极远处,颇为荒僻,几乎已出了自在玄门的地界。因玄门的弟子极少来此,李泠每日间便以攀爬这小山为修炼轻功之途,但每次盘山而上,都要歇息一次。这回却一鼓作气地飞步攀了峰顶,只觉两腿重逾千斤,痛得再也迈不动一步,便趴到了地上。
他艰难地昂头。此时西天已暗淡下来,绛紫的霞色从天边弥漫开,通红通红的夕阳斜挂远处的山腰上,那山色此处深褐,彼处青碧,景致斑斓瑰奇。浓夏的黄昏,现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苍茫而又恢宏之美。
当真一点盼头都没有了?就如这绚烂的暮色,那点希望只是短暂的美丽,终将慢慢投入永恒的黑暗。
这么想着,泪水便哗哗滚落,他跪坐在地,默默地掏出那根铁舌,向地上画去。这时候,也许只有恣纵挥洒的线条,才能让自己的心得到一丝丝慰藉。
铁舌才画在地上,他忍不住咦了一声,却见山顶的沙土上不知给何人勾勒出一幅图案。那只是一座孤零零的高山。初时李泠以为那是自己在前几日所画,细一看,便品出了其笔势之泼辣遒劲,寥寥数笔便勾出孤峰耸峙的峻极之貌。只这份笔力的凌厉老辣,便远非自己所能。
李泠又惊又佩,凝神瞧了片晌,便觉这孤峰画得太冷兀孤寂了,忍不住便要去给它添上些峰峦。他挥动铁舌,落日、远山、峰峦、古松……无数的线婉转飘摇。李泠渐渐地迷醉其中,此时唯觉这般挥笔狂画,才能消解胸中那股不平不甘之气。
“画得不错啊!”一道沉冷的笑声忽自身后传来。
李泠一震,扭头四顾,只见暮霭沉沉,哪有半个人影。这时一悚之际,他的心思却异常灵敏起来,忽然察觉到一股奇异的气息。那气息来自身侧的一块石头。
“是你在说话?”李泠凝神望向那大石,眉心阵阵发热,忍不住喜道,“掌教真人,是你么?”
那股气息忽然变淡了,石头还是普普通通的石头。李泠的心底蓦地一亮,猛然转头,却见身后自己作画之处端坐着一个白发老者。
这老者衣衫华贵,满头白发白须,虽是极随意地坐在一块大石上,但一张方脸,不怒自威,配上他清瘦挺拔的身躯,便有一股高峰峻岩般的气势扑面而来。
“你……你是谁?”李泠给这股山岳般的气势逼得退后了两步。直觉中李泠感觉这不是个人,如果是人的话,决不会给他这样宏大的压迫感,哪怕在玄门掌教面前,都没有这样可怕的感觉。
又见这老者满头白发长长垂落,真不知是不是有一二百岁了,他忍不住惊道:“难道你是山神,或是土地爷?”
“土地山神算个屁,老夫乃是神魔巨灵!”那老者呵呵冷笑,扫了一眼李泠在地上的画作,不由嗔道,“你这小子,胆敢在老夫的大作上狗尾续貂!”
“哎哟!”李泠听人家说自己是“狗尾续貂”,登时满面通红,但说起画来,他反倒心神大定,自知笔上功夫比这老者远远不及,只得施出嬉皮笑脸的法宝,“晚辈一时兴起,见到你老人家抛砖引玉,便来西施效颦,见笑见笑……”
“胡说八道,你是美玉、西施,老夫倒成了砖头、东施?”那老者倒给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又眯起眼细看李泠的画作,忽点头道,“嗯,老夫不过画了个孤峰独秀,你却给添上了许多峰峦,嗯,千岩万壑,参差有致,你这娃娃的心性颇为宽宏……”
李泠大奇,道:“老先生,不过是几笔画,您却能看出人的心性?”
那老者却一摆手,皱眉道:“别叫我老先生,老夫平生最讨厌这等文绉绉的称呼!”
李泠哭笑不得,道:“不叫您老先生,难道叫你白胡子?”
那老者翻起双眼,道:“白胡子也成!”他手拈银髯,低头端详地上的涂画,“心正则字正,书画虽非大道,却最能看出人之心境。你所画的这些山峰,或粗旷或瘦峻,形貌各自不同,显出你这娃娃不甘平庸。嗯,落日苍茫,远山浑厚,不错……山谷盘郁,松柏怪异,嘿嘿,你这小子心中还郁着一股不平之气!”
李泠惊佩无比:“这白胡子竟能从我一幅胡乱涂鸦中瞧出我的心思来,莫非真不是人?”
“嗯,你虽画了诸多峰峦,却都要拱护环绕着老夫留下的这座高峰,足见你的心思柔和仁厚,并无那要将旁人压下一头的野心。可惜,人无野心,便无壮志……”那老者说到这里,忽又摇头苦笑道,“没有野心,却也不错,我那孽徒可不就是终日雄心壮志么……”
他的语音萧瑟起来,就懒得再说下去,低头又看李泠的画.又道:“难得画得如此精细,你这小子倒是个可造之才。只是你这画,还是太过萧条了些,须增些生气。”举指凌空挥洒,指上劲气射出,地上那幅画上便增了几只归雁。
若是武林高手见此情形,必震惊于这老者的指力之雄之准,但李泠一腔心思只在画上,见那群归雁自山岚上斜斜高飞,直上远天,整幅画登时生机勃发,气韵横增,不由连忙躬身道:“白胡子,你画艺精湛,小子真是大开眼界啊!”
“我这哪里算画艺精湛,我有一位知己,那才是此中巨子。”那老者提起那知己时,眼神蓦地变得悠远而又火热,沉了沉,才缓缓笑道,“小娃娃,看你眼圈发红,心里面难过什么?”
李泠吓得退了一步,急抹了下眼睛,道:“我哪里难过了。我……我好得很。”
那老者冷冷望着他,忽地笑道:“老夫可是神魔天尊啊,自然什么事情都知道。我知道,你武艺低微,拼命苦练,总也练不高明。”
李泠一惊。老者又拈髯笑道:“你还挖空心思地想进那四象会武,嘿,便如你那画中所现,不甘平庸。”
“你真是神仙么?”李泠怔怔地望着他,声音细微而又颤抖,“我、我这是在做梦么?”他忽又退开两步,狠狠地摇了摇头,呵呵地笑起来:“你不是的,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仙!”
那老者道:“你可是小道士啊,怎说这世上没有神仙?”
李泠苦笑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爹爹,我娘在我很小时也去了,我从小就挨打挨骂,我从来没有穿过什么新衣服……有一段日子,我曾夜夜祈求神仙,让我能看一看我爹,让我不再挨打……呵呵,没有一点用的!”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起来,那笑容有几分不合年龄的萧沉:“这世上,本就没有神仙。”
那老者望见他毅然决绝的眼神,不由微微一震,盯了他片晌,霍然起身,仰头大笑:“好!难得你这娃儿小小年纪,说的话竟甚合老夫的胃口。”这一站起,却见他身材并不高大,却挺直如戟,似乎这清瘦的身躯是铜雕钢铸一般,配上迎风飘舞的雪白长发,真如天神临世。
“过来!”老者探掌一招,李泠只觉一股怪力涌来,忍不住便向他扑了过去。老者伸掌按在了他的肩头,从肩至背,一路按了下来,一边按,一边若有所思。
这怪异神色李泠已看过多次,暗道:他姥爷的,这白胡子也看出我的资质极差了吧。忽然间生出自暴自弃之意,默然垂首,不再言语。
按了片刻,那老者却仰头一笑:“很好,你很好!”
“我很好?”李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都说,我的根骨不好的……”
那老者傲然道:“我……东方圣说你很好,天下便再没第二个人敢说你不成!说你不成的,都是傻驴蠢猪!”
原来白胡子尊号东方圣。李泠仍对他的话不敢置信,颤声道:“可师父、令狐掌门他们都说我不成的,连上清水火十二桩都不成。这桩法是自在玄门的秘传,相传悟性上佳者十四日便能觉出真气流转,可我练了都几十天啦,却还毫无内气根基。”
“自在玄门的秘传?”东方圣呸了一声,“自在玄门有何稀奇,除了尹凌风那老头子,自傅乾阳老道以下,便都是亦步亦趋、拾人牙慧之辈。”
李泠一愣,只觉这人的口气极大,但这时却懒得跟他细辩,只追问道:“那……白胡子,为何我练不出内劲来?”
东方圣哼了一声,仰头指着远山上盘旋的一只苍鹰,道:“你瞧那只鹰飞得高不高?”李泠不知他为何说起那鹰来,只得茫然点头。
东方圣冷冷道:“但若你将这雄鹰放到牲口群中,与驴马比试奔跑脚力,那又如何?”
李泠浑身一震,怔怔不语。
“鹰之长在飞,马之长在走。”东方圣语声低沉,但说的话却如黄钟大吕般响在李泠心底,“天生万物,各有所长。人也是这般,没有谁一生下来便注定是废物的。被人骂作废物,只因那人还没有找到自家的长处。”
他说着呵呵一笑,又将手按在李泠的肩头,道:“你么,便是一只鹰,被驱入了马群,与众马试跑。你这身灵脉,本不该如此修炼的……”
李泠只觉心内热流翻滚,颇有振聋发聩之感,但想到那日傅掌教的话,惊喜之余又有些担忧,暗想:傅掌教如此高明,传给过我那元明心镜后,我练了许久,也不见有何效验。便轻声问:“那要怎生修炼?”
东方圣却将目光凝在了他手中的铁舌上,道:“你先说说,这东西,你自何处得来?”
这话若是二人刚刚相见时问起,李泠必不敢据实以告,但此时对这东方圣已是深信不疑,听他问起,略一沉吟,便将自己在鬼宫内的遭遇述说一番。这铁舌被他从那神像口中揪出后,一直藏于身边,李泠也从未对旁人说过,这时却对东方圣毫无隐瞒地说了。
“……很好,这便是缘法,这便是缘法啊!”东方圣接过那铁舌,大手在铁舌上来回摩挲着,似是遇到了久别的挚友,声音竟也微微颤抖,“小娃娃,这铁舌,你便送给我如何?”
李泠想也不想地道:“既然你如此喜欢,那便送给你白胡子吧!”
东方圣古铜色的脸肌微微抖动,显是心绪极是激动,却哈哈一笑:“小娃娃,这东西在你那里只是一块废铁,到了老夫这里,便是一件灵物。嘿嘿,老夫平生决不占人一丝便宜。说吧,你要老夫帮你做什么?”
李泠看他面向斜阳而立,雄武的身躯给落日映得通红,真如天神降世一般,心内陡地一热,痴痴地道:“白胡子,你适才说我……我很好,可我武功却越练越差,我……我好想练好武功,好歹也不能在那四象会武中输得太惨。”
“不要输得太惨?”东方圣侧头望着他,满面鄙夷之色,“你这娃娃果然毫无野心。嘿,有我龙……东方圣出马,起码也要让你在四象会武上风风光光地大胜几场。”
李泠虽知这东方圣武功高超,但想来总也强不过掌教真人,听他说要让自己在四象会武上大胜,哪里肯信。只听他又道:“……只是我东方圣的法子可很是辛辣,寻常的人都忍不住这等苦楚,你可忍得么?”
望着东方圣冷电般的双眸,李泠猛地将心一横,苦楚,老子受的苦楚可还少么?他重重点下头去,大声道:“我忍得!”
东方圣道:“好,今晚之事不可对旁人说起,老夫这……东方圣的名讳,更是万万不得告知旁人,记住了么?”
李泠连连点头。
东方圣不再多言,将大手按上了李泠的脑顶,道:“忍不住时,你便吭一声。能到什么境界,便全看你的造化了!”
李泠刚嗯了一声,猛觉胸口剧痛,如被钢针狠扎了一下。他刚要张口呼痛,忙闭口忍住。霎时间胸口连连跳动,他低头一瞧,登时大惊,只见胸口上竟凹陷下去一块,如被一只无形的手臂撞进去一般。
一凛之际,李泠才觉出是东方圣按在自己脑心的那只巨掌作怪。也不知东方圣使的什么古怪法子,那手虽按在自己脑顶,竟传来一道浑厚气息,牵扯得胸口跳动凹陷。
李泠疼痛难忍,几乎便要张口求饶,但随即便想起那四象会武:“若是在数干玄门弟子跟前出丑丢脸,那还不如杀了我的好!”一念及此,便咬牙硬撑。
东方圣冷冷道:“痛么?”
李泠额头大汗淋漓,拧着性子,狠狠摇头。
东方圣喃喃道:“奇怪,看来你体内有一股古怪的真力,忍痛负重之力果然远胜旁人。”蓦地低喝一声,“那便……动了!”
说个“动”字,李泠胸口上的那凹陷之处当真上下游走起来,每动一处,李泠便觉如针扎如锤撞如斧劈,诸般痛楚,难以名状。
又过片刻,李泠浑身便燥热起来,如被烈火烘烤,渐觉筋骨酥软,似乎全身骨骼内脏都被那烈火烤化了一般。这等滋味比适才的剧痛更多了几分难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泠终于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了。峰顶凉风习习,松涛飒飒低吟,东方圣已不知去向。
李泠挣扎起来,只觉浑身业已湿透,似是被大雨淋过一般,但通体内外并无任何不适之感,手足也颇有气力。他回想适才与东方圣的奇遇,便如做了一场大梦,暗道:“这白胡子对我到底做了什么,他说要助我修炼,在会武上取胜,但到底怎么个修炼之法,为何不说?”
他转头四顾,大叫道:“白胡子,你在哪里?”连呼数声,也无人应声,心底疑惑万千,但见天色大晚,也只得快快下山。
夜间走山路本来极是麻烦,李泠这时却觉脚下颇为轻捷。他只料想是近日来苦炼那“鹤高飞”的轻功有成,心内稍觉欣慰。
十五、做最强者
次日早晨起来,李泠照旧出去苦练轻功,但觉今日的腿脚又比昨晚快捷许多,心内一喜,便练得过了时辰。直到饥肠辘辘,才想起该当吃饭了。到得斋堂上,见吃饭的众师兄已走得差不多,几个小道士在收拾杯碗。
自在玄门讲究“修行在日常”,诸如诵经、练功乃至吃饭,都有起止时辰。只有李泠闲散惯了,向来无人管束,这段时日更要加紧苦练,去斋堂用膳都是姗姗来迟。
李泠自去盛了饭菜,躲入个角落里狼吞虎咽。忽听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你们挤眉弄眼的做什么,人家乃是师尊特许,可晚来,可多吃!嘿嘿,四象会武,你们一辈子也去不得的。”正是鲁观尘的声音。
李泠顿时脸上一红,暗道:这胖猪,又来找老子麻烦了!自那次被逸龙子指定和鲁观尘过招,二人便结下了不小的梁子,此时李泠只装作没听见,加紧吃饭。
自李泠被掌教真人亲点参战四象会武的消息传开后,一众师兄们看李泠的目光已有不同,许多人心内颇有些妒忌和不平。此时宁观一等人都已饭罢离席,堂内只四五个少年弟子聚在一处。鲁观尘虽年近三十,却喜好在一众少年师弟中耀武扬威,此时便跷着脚,肆无忌惮地死盯着李泠。
这些少年弟子都看鲁观尘的眼色行事,便有人凑趣笑道:“去了又如何,给人家打得臭狗屎一般,好光彩么?”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鲁观尘笑道:“何毖要人打?本来就是臭狗屎!嘿嘿,你们有所不知,那余观吾乃是自在玄门百年难遇的咸菜,这李泠么,嘿嘿,却是百年难遇的废物。”众少年呵呵大笑。
李泠转头看他一眼,忽道:“鲁师兄,奇怪奇怪。”
鲁观尘奇道:“奇怪什么?”
李泠笑道:“令堂嫁给令尊,却生下了你来,-这便是奇事一桩。”
鲁观尘呆了半晌,才恍然大悟:“臭小子,你是说,道爷我不是我爹的种?”
李泠愕然道:“是么,这话我可没说。”
堂内有几个少年忍俊不禁。鲁观尘怒冲冲跳起来,挥掌抓向李泠。李泠抓起案上的一只饭碗,.转身便跑。他多日的轻功没有白练,嗖地一跃,便纵身飞过了一张几案,直向门口奔去。
“站住了!”鲁观尘飞身跃起,凌空扑去。不料李泠的拿手绝招便是捉弄人,他猛地回身,将那碗往地上一泼。那里面全是饭汤,其中菜叶不少。鲁观尘飞扑而落,正踩到满是滑腻菜叶的汤水上,脚下一滑,仰面重重跌倒。群童看了,笑声更响。
鲁观尘大怒欲狂,满身汤水地跳起来,叫道:“好小子,你这厮造反了啊,胆敢算计师兄!”看李泠正要奔出门口,飞腿踢出,一张几案呼地飞起,横在门前,正封住李泠的去路。
李泠转过身来,叹道:“鲁观尘,老子宁可在场上给人打死了,也不能被吓死。若是心生畏缩,不敢赴会,那才是废物。”
“放屁放屁!”鲁观尘双手插腰,“谁要你来教训道爷!当真有胆子,那便先跟我打上一场!过不了我这一关,便不可去那四象会武上去给我伏龙派丢人现眼。”
李泠捏起了鼻子,咧嘴道:“师兄,你怎地开口便是屁啊?小弟也不想跟师兄动手!”
“不想?是不敢吧!”鲁观尘难得在一众少年师弟跟前如此大展雄风,大笑道,“那便快给师兄我……下跪求饶!”
李泠的眼芒熠然一灿,缓缓退开两步。鲁观尘却不依不饶,拖长强调道:“没听到师兄的话么,跪下!”
哄堂大笑声中,李泠的眼前光影闪动。
他又看到了那在荒冷的街头上踟蹰的孤单少年,少年手中拿着给义父打的酒,一群无赖少年呼啸而来,将酒瓶抢走。他无助地哭泣着,因为知道这样回去后必遭义父的痛打。无赖少年们反投来无尽的嘲笑与拳脚,讥笑他大得发傻的衣衫……
为何天下偏有这一种人,将欺负弱小,当做快乐?李泠盯着鲁观尘那张狂笑的胖脸,一字字地道:“好,老子跟你打!”
鲁观尘因资质平庸,并不被师尊逸龙子看重,连宁观一、郭观定等人也不大搭理他,平日里便只能在年少的师弟们面前逞威风。此时听得李泠要和自己对阵,他一愣之后,随即仰头大笑:“众家师弟退开,大伙开开眼,见识一下这位四象会武高人的身手!”众少年道士见有热闹可瞧,忙嘻嘻哈哈地散开。
“李泠,念你年少,让你先动手。”鲁观尘挽起袖口,大咧咧地道,“愣着作甚,出手啊?”
李泠冷冷道:“小爷从不占人便宜,你好歹是个师兄,还是你先来。”
“没工夫跟你废话,”鲁观尘将手一挥,喝道,“众家师弟瞧好了!”声出掌到,一掌印向李泠胸口。李泠脚下疾错,转开身形,多日来苦练的轻功派上了用场,这一躲居然身快如风。
鲁观尘咦了一声:“小子腿脚倒快!”并不收招,单掌狠狠抡起,反削李泠的脖颈。李泠忙矬身从他臂下钻过,但觉头顶上掌风猎猎,想到鲁观尘膂力惊人,心底着实有些发慌。旁观的少年道士都给鲁观尘喝彩:“鲁师兄好掌力!”
四下里的喝彩声中,鲁观尘越战越勇,双掌挂风,横披竖扫,如两把大刀般气势骇人。李泠不敢招架,只顾展开鹤高飞的轻功左右腾挪,慢慢往那满是菜汤的地上转去,只盼引得鲁观尘再狠狠摔上一跤。
“臭小子,还想让你道爷摔跤么?”鲁观尘破口大骂,脚下发力,再不打滑,掌上劲力更猛。
李泠给他看透了心思,暗叫糟糕,心底默记招数,渐觉鲁观尘攻了十几招,又有些庆幸:“死胖子的气力真大,亏得大师兄传给我这轻功,竟撑下了这多招。”
鲁观尘身子臃肿,又疾攻了十几招后,已是胖脸生汗,大叫道:“你这般猴子样地跳来钻去,哪里是比武啊!”旁边的少年也觉无聊,也纷纷叫嚷。乱糟糟的呼喝声中,李泠猛地把心一横,叫道:“出手便出手,你们看好了……”
疾奔之中猛一回头,正见鲁观尘气势汹汹地扑来,便如空中飞来一座肉山。李泠跟余观吾对战数场,于实战之道已略通一二,见鲁观尘扑得甚疾,胸前露出破绽,大璇玑术随手挥出,左掌借力,右掌毛手毛脚地托向他胸腹。心慌意乱之际,李泠也不知这一招使得如何。
猛听呼的一声,鲁观尘肥壮的身躯顺势横飞过去,跃过几个少年的头顶,直摔在门口那张几案上。哗啦啦一阵响,几案坍塌,鲁观尘又重重栽倒在地。
屋内少年齐齐发一声喊,又齐齐愣住,转头瞧李泠时,那目光便全是震惊和敬佩。
李泠更是愣在当场,自己往日跟九师兄施展大璇玑术的借力之法,也只将就着卸了余观吾的大力而已,而适才那一招竟有如此奇效,实是出乎意料。
怎么回事?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掌,心底没有一丝获胜后的欢喜,反是充满了惊讶和疑惑,琢磨片晌,才明白过来:是了,并非老子的招式如何精妙,全因这鲁观尘扑得太急。
这时众少年已醒过味来,七手八脚地去扶鲁观尘。鲁观尘满面通红,叫道:“你们都看到了吗,贫道适才……自己跳起来摔上了一跤,哼哼,跟这小子全不相干!”
李泠呵呵一笑:“是啊,鲁师兄,你怎么如此不小心。不过既然与小弟全不相干,那我就告辞了!”满面歉然地作了个揖,在一众师兄满是惊异的目光中,悠然走远。
出了门,他依旧反复回思比武情形,仍觉疑云迭起:适才那一下,我的手臂发热,这一股劲力似乎增进不少,难道……是东方圣那白胡子老先生?
好不容易耗到日落黄昏之后,满腹疑问的他便急匆匆地悄然赶上那座小山,只盼找到东方圣,问个清楚。
但小山上却寻不到东方圣,李泠四处徘徊,直等到明月东升,也不见他的踪迹。其时银辉般的月华洒落峰顶,李泠独立在清亮透彻的月光里,忽觉无比的孤独。
他索性盘膝坐下,又修炼起傅乾阳传给他的元明心镜来。在这明丽的月色里,李泠运功不久,便觉通体明澈,意念中那面镜子越来越广大清晰。
忽地,一双锐利如电的眸子映在心镜内,李泠身子一震,张开双眼。只见东方圣不知何时已现身在侧。
“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东方圣高大的身材摇晃着,似已喝了不少的酒,长吟声中,懒散地坐在了李泠身旁,道:“小娃娃,你练的这是什么功法?”
李泠老老实实地道:“这是……玄门一位前辈私下里传给我的,唤作元明心镜。”
东方圣灼灼的目光颇有些惊讶,道:“噢,这是个高人。他这功法很对你的路子,只是……”
李泠忙道:“只是什么?”
东方圣摇了摇头,道:“只是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李泠颇不服气,暗想:这是我自在玄门的玄妙心法,你自然不晓得。忽见东方圣雪白的长髯上隐现几丝血痕,不由大吃一惊,忙问,“白胡子,你受伤了么……是谁伤了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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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李泠虽被指名参加本届四象会武,然而武功低微,一直不被逸龙子看好。而后,与神秘老者东方圣相遇,洗脉成功后的李泠武功有所增益,但能否顺利代表伏龙派出战四象会武?而三年一度的玄门盛会,又会发生哪些奇妙的故事?
御天宝鉴
璇玑
璇玑是一个天文术语,但在不同的文献中,其所指代的意义又有细小的差异。最常见的用法,是指北斗前四星,也可统称作魁,《晋书·天文志》中就有“魁四星为璇玑,杓三星为玉衡”的说法。
其次,璇玑有时泛指北斗,正如本文中的用法。扬雄《甘泉赋》:“攀璇玑而下视兮,行游目乎三危”此处的璇玑就是指的北斗七星。
然后,有的典故中,璇玑也可以专指北极星。刘昭注引《星经》中提出:“璇玑者,谓北极星也。”
一言以蔽之,璇玑所指都与北斗相关。由于北斗在星象中独特的地位,璇玑、玉衡在武侠小说中也经常作为真人道号和功法名称出现。
山河·终结篇(卷十七)
时未寒
前文提要
许惊弦与水柔清在华山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后两人来到潼关与斗千金他们会合,却遇到守将强行抽取关税。
与此同时,京师附近也风云暗涌,北郊晋王山中,以诗曲箫艺名动天下的蒹葭掌门骆清幽约见手握兵权、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城外密林中,简歌的密使公孙石被温柔乡高手追杀……
第一章 风雨欲来
御泠堂密使公孙石被几位温柔乡高手由湘北小城一路追踪,几经艰险终于来到离京师二十里外的一处小镇,趁着夜幕的掩护静守于林中,等待着摆脱追兵的最好时机。
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朝那木桥奔逃而去,忽听粼粼车响,却见对岸一辆四轮马车缓缓朝木桥驰来,赶车人头戴低垂的毡帽,身披厚重的棉衣,似是冷得发抖,全身都缩成一团。车厢则以黑布密裹,难窥其中。
公孙石心中一动,四大家族自命侠义,决不肯滥杀无辜,自己大可凭此掩护摆脱追兵。但转念一想,夜半三更,如何会有行车赶路之人?此人来得十分蹊跷,马车又慢得不合情理,莫不是跟踪者诱他现身的陷阱?可一旦错过时机,等到天色放亮,他再无把握躲过敌人的搜索。
正踌躇难决间,又见一叶小舟顺流而下,一人蹲坐于舟上,身披蓑衣,手持长篙,舟中点燃炉火,泛起暗红色的火光,行舟取暖虽是平常之举,但在这暗夜之中,却透着一分诡异。
舟行无声,人影模糊,火光明灭不定,宛若从幽冥鬼域来的招魂使者。
天边缓缓飘来一朵乌云,公孙石默算着马车与小舟的速度,当云儿遮去月光的时候,马车正好驰入桥头,而小舟亦恰好从桥下经过。
如果赶车人是敌,无疑是自投罗网,而值此天寒地冻之际,河上遍布薄冰,无有落足之处,一旦舟中人突然发难,逼他落水,必会消耗极大体力,几无生望。
他无法断定这到底是陷阱还是天赐的良机,但却隐有一种直觉:敌人早已摸清他的实力,即便故布疑阵,亦大不必提供两种路线。
而他现在却有两个机会,既可利用马车将追兵稍做阻挡,提前一步进入荒岭之中;亦可借足小舟越过小河,由对岸的丛林之中脱身,而敌人将因无法预判他的选择而错失追踪的方向。
寒气迫人,他的体力在逐渐耗尽,依然滴血的伤口更不容他多等,必须痛下决断赌一下运气。目前他唯一的凭借,是在这一场猎人与猎物的追击过程中,尚且保持着一份主动权。面对敌人早就布好的天罗地网,若无高明的战略,贸然出动实与送死无异。
乌云遮掩住月光,夜色蓦然浓重如墨,眼见时机稍纵即逝,公孙石不再犹豫,一咬牙,由林中电闪而出,往桥边奔去。
与此同时,几声轻叱响起,林中路旁陡然闪出数道人影,隐呈合围之势朝公孙石袭来。
公孙石眼角余光瞅见来袭者身法,心头微沉,对手不但又有增援,而且每个人的武功皆不在自己之下,在负伤的情形下欲杀出重围如同痴人说梦。他久经训练,意志坚毅,越挫越勇,明知凶多吉少,仍不肯束手就擒,毕竟稍占先机,而对方一意生擒,应不会痛下杀手,只要他舍命拼死一搏,再加上些运道,或能逃出生天。
公孙石刚抵河岸,两道人影已包抄而至,个个身形快迅,体态曼妙,当是温柔乡女子高手无疑。左首一人手持长剑,径直抢入中宫,当头劈来,剑势猛烈罩住全身;而另一位女子虽身在五步之外立定,但手臂轻扬处,一道长达两丈的黑索无声无息地往他小腿卷来。
温柔乡多收外姓弟子,武技在四大家族中最为庞杂,剑关、刀垒、索峰、气墙四营高手层出不穷。
两女分进合击,长剑正面拒敌,黑索暗施袭击,配合精妙,看似剑光耀目,气势极盛,其实只是障眼之法,真正攻击的主力却是那根无影无形的长索,一旦被其缠住,便只得束手就擒。
公孙石狂喝一声,对来剑不避不让,掌中战刀朝对方颈项劈去,竟是以攻对攻,欲要拼个同归于尽。
使剑的女子武功虽高,但何曾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又见公孙石目眦欲裂,激愤若狂,登时心头发虚,何况还有同伴照应,谅其难避开黑索伏击,剑至中途留力不发,回招格挡住战刀。
剑刀相交,火光迸现,两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但一方全力出手,另一方却是中途变招,顿时高下立判。使剑女子连退三步,包围网现出一线空隙,公孙石夺路而出,腿上忽然一紧,已被黑索缠住。
公孙石嘿然一笑,足尖逆力反踢,看似全力突击的身影蓦然一转,竟从索影中绕出,斜斜往小舟上落去。原来这是他早就制定好的策略,对方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明抢桥头,暗夺船舟,甩开两女的截击。
公孙石计算精准,落足之际小舟恰好行于桥底,令敌人难以越过桥面攻击。刚刚松了一口气,忽听头顶传来一记苍老的男音:“困兽犹斗,亦不过是垂死挣扎!”言犹在耳,抬首就见掌影如山,朝他胸口击来,掌法如封似闭,暗含黏沉滞重之力,霎时罩定全身,令他几乎动弹不得。
那人身着夜行衣,紧贴于桥面下,在夜幕的掩护下浑若一体,若非陡然发难,实难察觉。仅看那出掌时睥睨天下之势,当是温柔乡气墙高手,更是蓄势良久,此际方发出雷霆一击,志在必得。
公孙石虽设想过对方会于桥底设伏,但大半心思皆用于防备舟中人,更不料伏击者武功之高,远超预估,纵然身上无伤,怕也远非他敌手,此刻变生不测之下更难抵挡。对方来势极快,瞬间已近身半尺,公孙石战刀回防已然不及,只得出左掌相格,他心知因伤而难聚全力,更是仓促迎战,是以不求退敌,反暗蕴回卸之力,意在借对方掌势反向逃走,明知如此一来必将受重创,只怕手腕亦会因此而折断,但为保一线生机,实是不得不然。
千钧一发之际,小舟猛然一斜,几欲倾侧,公孙石脚下一滑,险些跌落水中,但那气墙高手满以为必中的一掌亦击在了空处。
舟中人挺身而起,蓑衣滑落,露出纯黑色的劲服。方才公孙石遇险之际,正是他脚下巧施暗劲,令舟行改向,将双方一触即发的形势化为无形。
剑关与索峰两位女子随后赶来,正欲跃上小舟夹击公孙石,却见随着小舟倾斜,舟上暖炉弹起,杂以无数火星飞炭,犹如无数暗器朝她们袭来,两女娇喝连连,或格或闪,被迫往一旁。
那位气墙高手低啸一声,由桥上反身跃下,稳稳落在舟中,与那操舟之人对峙,淡然一笑:“阁下好高明的武功,还请指教一二。”他白发披拂,显已是年纪不轻,面蒙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暴现的眼睛,目光锁在那操舟之人身上,反而对一旁的公孙石视若不见。
小舟本是顺流而下,行程极快,但被他一足钉下,速度蓦然缓了下来,此人内力之强,依此可见。
“谈笑一挥间,生死不由心。”操舟之人漠然轻吟,“想不到谭老爷子虽久不出山,却依然是神功惊人,威势不减当年。”
那气墙高手名叫谭笑.曾是二十多年前威震江湖的一代豪侠,师出崆峒,凭一对肉掌与精纯的内家真力博得“谈笑一挥间,生死不由心”的名号,入赘温柔乡后渐渐归隐不出,乃是气墙之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此次原是另有要务,因收到温柔乡传书,方才临时加入。
他知公孙石负伤颇重,武功大减,再加上自己隐伏于侧,伺机出手,本以为必是十拿九稳,却不料陡生波折,竟被这神秘操舟者搅局。看那操舟者形貌不过二十余岁,眉清目秀,浑不似刀口舔血的江湖汉子,但言语颇为老道,更有一份泰山崩于面前不动声色的沉着与冷静,观其出手运力巧妙,时机绝好,先助公孙石避开自己的掌力,再以炉火迫开两位同门,可谓劲敌。又听他一口道破自己来历,不禁微微一怔,收起轻视之心:“阁下目光如炬,何不报上高姓大名,与老夫痛快一战?”
“无名之辈,岂敢班门弄斧?在下亦非眼力高明,能一眼看穿谭老爷子的身份,只想借此提醒一声,诸位行藏已露,不若及早回头为妙。”
“盘子”间有着极其精密的联络方式,公孙石见那操舟者并未朝自己发出暗号,已可肯定并非同伙,心中大奇,猜不透是何方援手。此人素昧平生,为何甘愿得罪四大家族之人冒险相救,怕是另有所图。不过至少目前事有转机,先静观其变,寻机脱身。
谭笑戒意大增.操舟人看似平淡的一番话,却是连消带打,不但未露身份,更是隐含威胁,暗示周围尚另有接应,令己方未弄清虚实前不敢贸然出手,显是智勇双全的人物。口中当然不肯服软,一面默运玄功,仰天长笑道:“老夫久疏江湖之事,竟不能瞧破老弟的来历。不过我等此次出击势在必得,假设老弟非要趟这浑水,那就画下道来,老夫一概奉陪。”
操舟人阴恻恻地道:“本门向不介入江湖恩怨,亦不会管你们的闲事,只不过京师重地,不容惊扰,但请诸位择地再战……”一语未毕,手中轻摆,先发制人,以篙作枪,直刺谭笑心窝。
谭笑听他言中之意,似是官府中人,倒也不愿招惹,本以为对方留下几句场面话后即会置身事外,当下只是暗中留意公孙石,防他伺机逃脱。
谁知那操舟人口中说话竟与行动全然不符,出手前全无预兆,才一疏神间,长篙已至身前,一声怒喝,右手变掌为爪,往篱头抓去。
操舟人收放自如,一击不中,即刻变招,篙杆虚击谭笑面门,长达两丈的竹篙末端却横过舟身,递至公孙石面前。
公孙石知其用意,一把握住,借操舟人反手一挑之力,纵身而起,倒翻上了桥头。
操舟人掌中长篙似虚似实,隐隐罩住谭笑。那一刹谭笑本可追击公孙石,但如此一来,胸腹空门将尽现于操舟人眼底,实是习武之人大忌,不敢冒险,微一迟疑,小舟离木桥越来越远,已错失时机。
谭笑惊怒交集,操舟人虽非弱手,但仅以武功而论仍非他敌手,但却巧妙利用言语惑乱自己心神,更借天时地利之便助公孙石脱困。谭笑心中杀机大起,冷然道:“就不怕老夫迁怒于你,杀你泄愤么?”
操舟人收回长篙,若无其事地继续撑舟而行,坦然道:“授命于身,情非得已,在下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既非前辈之敌,亦只好认命。不过敝上对此早有安排,若是在下不幸身死,只怕一众温柔乡高手皆难从容脱身,更何况逃走那人尚未脱出你们的掌控,谭老爷子何必大动肝火?”
听着操舟人既似示弱又似威胁的话,又有意无意点出温柔乡之名,以谭笑丰富的江湖经验,亦觉棘手,一时奈何他不得。他知对方言之有理,强龙难压地头蛇,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若强行动手实属不智,纵然杀之亦后患无穷。此人武功尚在其次,更难得临危不乱,智略藏胸,下属已然如此了得,其幕后主使者更是不可轻忽,沉住气旁敲侧击道:“若是老夫所料不假,你与逃走那人并无丝毫关系,如何能算准他今夜至此,更不惜开罪我四大家族执意相救?”
操舟人淡淡道:“非我夸口,京师百里之事,尽在本门掌控之中。还请谭老爷子歇息片刻,半里外有个渡口,待在下恭送你上岸后,再另行赔罪。”
谭笑听他口气如此之大,微微一震,已猜出其来历,沉声道:“难怪老弟高明至此,原来竟是水总管手下的精兵强将。不知是十面来风、十七令符中的哪一位?”
操舟人显无隐瞒之意,傲然一笑:“在下丙三。”
谭笑点头不再多言,心下暗惊,他知“十面来风”乃是水知寒手下一支奇兵,由将军府近几年在江湖上招揽的奇人异士所组成,皆抛却原有姓名,以天干为代号,分别为:甲一、乙二、丙三、丁四、戊五、巳六、庚七、辛八、壬九、癸十,专职收集各方面江湖情报,其中甲乙属东,丙丁属南,戊己属中,庚辛属西,壬癸属北,分管五方。丙三不过是其中的三号人物,却已迫得自己缚手缚脚,空有一身武功却是难以尽展所长,由此推算,水知寒暗藏的实力委实可怖。
公孙石翻上桥头,看着谭笑随着小舟越去越远,心头大定。谭笑无疑是敌方阵营中武功最高之人,没有了他的威胁,逃生胜算大增。
持剑与持索两女随后赶上桥头,却见那辆马车悠然停在公孙石身前,不偏不倚地阻住两人去路。赶车人缓缓抬起头来,亦是二十五六的年纪,虽无异动,但毡帽下眼神犀利如刀,紧锁两女身上,一派高手风范,与方才瑟缩畏寒之状实有天壤之别。
谭笑与丙三的对话隐隐传来,赶车人知身份已泄,沉声道:“在下将军府丁四,还请两位高抬贵手。”言辞彬彬有礼,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事实上温柔乡丢失那批资料后,对内对外皆封锁消息,仅有乡主水柔梳与有限几人知晓实情,一切尽在暗中调查,只因公孙石的出现,才临时调派数名弟子追踪,想不到竟引来了将军府的插手。
两女惊疑不定,一时不敢妄动。持索女子冷然道:“这是明将军的意思,还是水总管的命令?”看似无心之问,实乃关键。依她们所接到的命令,乃是调查出公孙石受何人指派,所以仅是假意追捕,并未全力格杀,否则断不容公孙石逃至此地。
丁四长笑一声:“姑娘言重了,在下与这位兄台素不相识,仅是奉命巡查京师一带,杜绝争持,因职责所在,故才斗胆做个和事佬。”他虽不露半点口风,将事情揽在自家头上,但两女皆是心知肚明,只凭丁四与丙三出现的时机,必是谋定后动,绝非侥幸撞上。但若不就此罢手,势必与将军府产生冲突,这个后果绝非她们所能承担。两女对视一眼,进退难定,大是踌躇。
丁四单掌一挥,马缰应手而断,朝公孙石使个眼色:“此处且由我照应,兄台不妨上马先行一步,待风平浪静后请去将军府归还马匹,顺便说明原委,我亦好有个交代。”随着他出掌,腰下隐露出一把锋锐的无鞘长剑,斜指两女,暗防她们出手阻止。
公孙石低声道:“幸得丁兄援手,两日之内必入将军府当面道谢。”飞身上马。暗忖一旦入了将军府只怕再难出来,此刻急于脱离险地,暂且应付他一声,事后当然绝无可能送入虎口。
大笑声从身后传来:“丁兄忙不迭地撇清关系,到底是实情如此,还是故意混淆视听呢?”桥的另一端蓦然现出一道黑影,瞧不清楚面目,唯见掌中一把五尺长刀闪动着慑人的光华。
公孙石心头一寒,胯下战马急停,哪怕相距三丈之远,已可感应到那把长刀发出的凛冽杀气,此人武功更在谭笑之上,纵有快马,亦无丝毫把握硬闯此关。如今方才醒悟到数位温柔乡高手一路上并未赶尽杀绝,其实是为了从自己身上引出幕后主使。丙三与丁四的出现,又半真半假地欲盖弥彰,令对方误以为是自己的接应,故不再保留实力。然而他只知听命于简歌,与将军府实无半点关系,假设四大家族把这笔糊涂账记在将军府头上,对己方自是有利无弊。“十面来风”虽隶属将军府,但世人皆知他们乃是水知寒帐下亲信,以水知寒的老谋深算,怎会如此失策?其后是否还有更深的图谋……
丁四并不回头:“谭老爷子久不出江湖,只可算做是温柔乡中的逍遥派,此次不过适逢其会,想必卫垒主才是真正管事之人。”又对公孙石嘿然一笑,“温柔乡剑、刀、索、气四营精锐尽出,这位兄台面子可着实不小,令小弟对你的身份大生好奇之心……”他若无其事地道破对方来历,又仿佛对公孙石一无所知,虚虚实实,高深莫测,更令人感觉到一切皆在其掌握之中。
公孙石悚然一惊,在他所看到的情报中,正好有此人的资料。
卫十一,本名卫韬,乃是江北八卦剑门杰出弟子,少年时性格急暴刚烈,因与门中师兄弟意见不合,愤而出走,并誓不用剑,转而四处求拜名师习得刀法,并集十门技业于一身,创下独门“飞雪刀法”,难得其武功大成后性情亦变得平和,主动与师门化解恩怨,传为一时佳话。从此就以十一门下弟子自居,游历四海,不羁俗礼,偶见不平事则仗义相助,成为颇有名望的一代游侠,江湖皆以卫十一称之。后与温柔乡女子水柔梦相识,并生有一女,从此隐于鸣佩峰,并于九年前凭其三十六式“飞雪刀法”力克七名温柔乡使刀高手,成为刀垒垒主。
昔日索峰峰主水秀、剑关关主莫敛锋相继离世后,分别由水柔枫与外号“剑扬秦关”的图良翰接替,再加上气墙墙主水琳,此四人可谓是温柔乡中仅次于水柔梳之下的绝顶高手。
刀垒垒主亲自出马,十面来风能敌得住么?
卫十一立若亭渊,浑不为丁四言语所动:“既闻卫某之名,丁兄依然谈笑自若,定有所恃,想必四下另有埋伏,何不一并现身出来,见个真章?”
丁四抚掌:“卫垒主视我将军府如无物,果是英雄了得。不过毕竟远道来此,而我等以逸待劳,万一失手,岂不令一世英名尽丧?”
卫十一淡然道:“若是明将军、水总管、鬼失惊这三大高手亲至,卫某或会退避三舍,至于将军府的其余人嘛,嘿嘿,尚不放在卫某眼里……”扫一眼怔立马上的公孙石,声音冷若寒冰,“奉劝老弟不要强行过桥,卫某一刀出手后,连自己也控制不了生死,留不住你的人,也会留下你的命!”言语间流露出强大的自信。
丁四眉间煞气乍现,瞬间又平复,苦笑道:“卫垒主是否恐吓得过分了些?如此一来这位兄台岂敢冒险过桥,只好与小弟在此苦等援兵。幸好只要再撑两个时辰即可天明,那时只怕就由不得卫垒主了。”
虽在黑夜之中,但卫十一功蕴全身,双目雪亮,将丁四脸上表情尽收眼底,不禁暗赞。他亦知将军府既然出动,己方实难得手,之所以说话狂妄,不留余地,意在激怒丁四,以便有隙可乘,至不济也可令他心神失守泄露一些机密。却不料丁四不但及时冷静下来,更针对自己的情况做出反击,果不愧水知寒的嫡系亲兵,深谙隐忍之道。近年“十面来风”声名虽显,但仅被江湖人视作水知寒手下的斥候,对他们的真实实力并不了解,此刻方知每个人皆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决不可小窥。
却听公孙石狂喝道:“卫垒主大言不惭,在下却偏要拿性命赌上一手,若是技不如人,丧生于卫垒主刀下,亦是甘心情愿……”语音未落,已是策马疾驰,朝着桥头冲去。
卫十一早知公孙石已是强弩之末,只怕连自己半招也接不下来,所以才以言语震慑于他,再专心应付丁四。哪知公孙石竟悍不畏死,放马直冲而来,之前话说得满了,若是袖手不理任其逃离,岂不显得四大家族数位高手被将军府区区一个丁四喝退,威名大坠?他本无杀公孙石之心,但此刻骑虎难下,亦不得不全力出手。深吸一口气,长刀斜升至头顶处,隐隐发出惊心动魄的呼啸之声,这一刀斫下,必是神佛难挡。
公孙石面色凄厉,策马狂冲,战刀虽擎在手中,但谁都能看出他受伤颇重,几无抵抗之力,绝难抵挡卫十一的惊天一击。
丁四亦是暗中皱眉,公孙石此举赌的已不是武功,而是卫十一的心慈手软。在这等情势下,岂有幸理?原本他已略占上风,大有把握兵不血刃地从容退敌,但公孙石的鲁莽行动却令事态急转直下,再也不受控制。
丁四只是奉水知寒命令行事,全不知公孙石的来路,心忖若早知此人不过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又何必大费周折相救?但事已至此,亦不能任其被卫十一当场斩杀,不由暗叹一口气,嘬唇发出尖利的呼哨之声,召唤同伴相助。
两名女子见状更不迟疑,双双抢上桥头。丁四低喝一声,由马车上一跃而下,身法飘忽,剑走轻灵,人未落地,掌中利剑轻摆,一招两式分刺左右,将两女缠住。
却不知这正是公孙石机敏过人之处,他深知无论是温柔乡还是将军府,落在谁的手里全无区别,唯有趁双方互有顾忌之时寻机突围,所以才不惜以命犯险,做出了目前情况下的最佳选择。他赌的并不是卫十一的慈悲,而是将军府隐而未发的实力。何况对于“盘子”来说,与其落入敌手受严刑逼供,倒不如求仁明志,即便毙命于此,亦不后悔。
蹄音震桥,啸声惊云,三丈距离转瞬即至。卫十一纵身跃起,一声暴喝,飞雪刀法全力施展。长刀劈空直下,刀光如耀目烈阳,刀声似霹雳滚雷,但那刀气却带着一股沁人肺腑的寒凉之气。看那一往无前的迅猛势道,只怕会将公孙石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砰”,马车厢顶碎开,一道人影冲天而起,在空中迅速飘过数丈的距离,后发先至,在卫十一长刀落下的一刹那,一拳击入刀光最盛处。
铛然一声大震,刀拳相击,竟发出金铁之声,人影在空中一个倒翻,落在五步之外,卫十一这沛莫能御的夺命一刀亦因此稍稍偏离,从公孙石额边险至毫厘地劈过,仅劈断他几缕发丝。
嘶声长鸣中,受惊的马儿带着公孙石急速逃开,没入沉沉的黑暗。
卫十一稳立原地不动,但觉一道若有若无的阴柔之力沿着刀身反噬而来,由腕关直迫入经脉,行至肘弯处方被自身的护体真气所阻。他的飞雪刀招法开阖威猛,内力亦走阴柔一路,但却是玄门正宗的路子,不似对方功走偏锋,寻隙而入,阴力若断若续,诡异难言。心头浮起“寒浸掌”之名,讶声道:“水知寒?”随即知道自己猜测有误,对方身形高大,一身黑衣,但几道束发斜披而下,遮掩住面容,全不似传闻中水知寒三缕长须,悠适儒雅的模样。
黑衣人眼望手肘,一双铁铸的护臂已然扭曲变形,怪笑一声:“若是水总管亲自出手,卫垒主还能如此轻松么?”
卫十一心知肚明,表面看来黑衣人多退数步,护臂又被震裂,自己似是占得上风,但那只是因为自己蓄势良久,心无杂念全力施为,而对方仓促出手,又是志在救人,方有此效果,若论真实实力,黑衣人即便略逊一筹,亦与自己相差无几。更何况他能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窥准飞雪刀刀势最强处,硬捋其锋,这份眼力与胆识已自不凡。想不到除了明、水、鬼三大高手外,将军府另有能人。
卫十一凝声道:“阁下何人?”看黑衣人形貌,亦与将军府五指中尚存的凭天行、点江山、行云生大不相同。
黑衣人缓缓脱下护臂,不以为意地掷在路旁:“在下汉江海,不过是水总管帐下的无名小卒,难怪卫垒主不识。”
他的声音喑哑低沉,浑如夜枭嘶鸣,令人心悸莫名,难以分辨其语气是自谦还是嘲讽,面容更是一直隐在乱发之后,诡异难言。
卫十一恍然大悟,除了负责情报传送的“十面来风”外,水知寒手下另有精于隐匿、用毒、伏击、刺杀之术的“十七令符”。四大家族曾派京师中的卧底详加刺探,十七人中的十六人亦如“十面来风”般尽忘本名,按五行中金、木、火、土划为四组,分别为:钉针钹铗、桩楼柱栅、灯烟炬烬、坊坞墟堰,唯有领头一人号称符主,便是眼前这位汉江海。姓名中三个字全带着“水”,可见水知寒对其的信任。
丁四运剑如风,迫退温柔乡两女,‘窥空跳出战团:“人都跑了,我等相争无益,不如停手罢斗,卫垒主意下如何?”
铿然一声,卫十一收刀入鞘,哈哈一笑:“那就如丁兄所言吧。”战意方消,忽心有所觉,转眼望时,只见汉江海已无声无息地闪入马车之中,以他的眼力,亦只捕捉到一片黑影。此人武功尚在其次,这份销声匿迹、神出鬼没的身法才委实令人心惊。若是隐匿行刺,着实防不胜防。
丁四笑道:“汉兄一向不喜与人多打交道,卫垒主莫怪,小弟告辞。”说罢赶着马车施施然地去了。
卫十一沉吟不语,汉江海或不如丙三、丁四等人口才出众、精于智略,但他的武功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在江湖上不知情人的眼里,多以为将军府两大高手水知寒与鬼失惊互相争权,所以水知寒才创出“十七令符”与“星星漫天”相抗,但直到此刻,卫十一才真正明白,汉江海虽仍不及鬼失惊,但已不乏一拼之力,由此推算,“十七令符”的实力应该远在“星星漫天”之上,何况还有“十面来风”相助……水知寒手中有如此强横的实力,却一直隐而不发,所图的只怕决不仅是将军府的大权。
一女上前道:“是否要潜入京师继续追踪那人,请卫垒主示下。”
两女虽分属剑关、索峰,但此次行动皆由卫十一掌握。
卫十一淡淡道:“任务取消,会合谭兄后,我们立刻回鸣佩峰。”见两女欲语却休的模样,悠然道,“是否觉得我们追踪一路,竟连那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大觉沮丧?”
两女一齐点头,事实上从那湘北小城发现公孙石开始,就已在追查其来历,却是一无所获,如今又眼睁睁地看他逃走,自是不甘。
卫十一道:“从丙三诱走谭兄,即知敌人谋定后动,我们已难尽全功。但明知如此,我为何仍要一意孤行,强阻敌于桥头?”
两女茫然摇头,卫十一方才虽尽显霸气,却大违他平日的冲淡性格。
卫十一笑道:“那只是一个测试。假若真如丁四所言,我们追踪那人与将军府毫无关系,他们又岂会出动了汉江海这样的高手?只要证明了这一点,便已不虚此行。”作为刀垒垒主,他是温柔乡中几位知情人之一,自然明白公孙石带走那批资料的真正用意。
想到水知寒或许正是温柔乡的某位弃婴,他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觉。
公孙石快马加鞭,一路再无阻拦,直入京师。在城关某个隐秘处,终于看到了同门联络的暗记。他先在城中绕了几个圈子,确认身后再无追兵后,解缰将马儿放开,任其自找主人,他则借着夜幕的掩护,赶往城西。
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园林,全无人迹,唯见残垣断壁间疏疏落落地开着几树红梅。公孙石遍寻不获,这一路逃生精疲力竭,实在支撑不住,靠在墙角小憩片刻。
不知睡了多久,公孙石突觉有异,一睁眼,就见七八步外的一棵梅树前,赫然背立着一位青衣人。他知自己负伤在身,功力大减,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令他即使在睡梦中也能保持警觉,此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武功应远在自己之上。
若非特殊情况,“盘子”交接任务时都是单线联络,只凭背影,他已辨识出来者并非熟悉之人,不由暗生戒意。
“夜阑人未散,麟阁画丹青,相寻梦里路,高楼深院中。”青衣人负手望天,低声轻吟。
春寒料峭,梅香涣漫,月影低斜,夜风微拂。配着他轻柔的声线,仿佛是名门公子邀请某位绝代佳人赴约。
只可惜公孙石的心却在逐渐变冷,这四句似诗非诗的话虽然无误,但却已是时过境迁。
简歌自诩文才风流,所以皆用诗文作为口令,但他同时亦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每个手下每次行动都会替换不同的口令,这四句乃是半年前公孙石在执行上一次任务时用过的口令,如今已然不同。
他的手指探入怀中,悄悄地摸上了刀柄。此刻他全身乏力,无法再战,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在确认不能脱身的情况下,他只好自我了断,以免落在敌人手中受辱。
“公孙兄是打算出手偷袭我,还是唯恐遭擒,提前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呢?”青衣人虽未回头,却犹若目睹。
公孙石大惑不解,在不成文的规定中,“盘子”间彼此不知姓名来历,以免被擒后供出同伴。此人既能叫出他的姓名,当非敌人,并且在组织中职位不低,但为何口令有误?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青衣人缓缓转身,在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那是一个狰狞的狼头。锐目如针般锁在公孙石身上:“你问了一个决不应该问的问题。”
公孙石强自镇定,刀尖暗抵住心口,不放过青衣人任何轻微的举动,漠然道:“因为我没有见到我本应该见到的人!”
青衣人目光闪动,忽发出一声轻笑:“我明白了,是否口令有误?”
公孙石不语默认。
青衣人叹道:“只因你的联络人出了意外,来不及告诉我更多详情。待事情平息后,堂主应会重新安排调度,日后我就是你的唯一联络人。”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公孙石疑心渐去。毕竟如果青衣人是敌人,又得知联络暗号,本有更好的机会引他入伏,一念至此,握刀的手不由松了。
“公孙兄能时刻保持警惕,不枉堂主看重。”青衣人见公孙石面色和缓下来,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按你接到任务的时间算,本应早几天入京,因何事耽搁?”
“只因属下不小心泄露了行迹,被温柔乡派高手一路追踪……”
青衣人喃喃道:“其实这批资料早已盗出,故意延迟一个月才命你去取,想不到依然引起温柔乡的警觉。你又是如何脱身?”
公孙石不敢隐瞒,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听到“十面来风”与“十七令符”一齐出手,青衣人身体一震:“不必说了,资料呢?”
公孙石暗叹一声,答道:“因被敌人跟踪,属下唯恐有失,所以自作主张打开密封,毁去原件,那些资料此刻都记在属下的脑海里,绝无丝毫遗漏。”
青衣人怔了一下:“讲。”
公孙石迟疑道:“文件甚多,难以尽述,不如找个安全的地方,待属下默写出来。”
青衣人沉吟片刻:“将军府已盯上了你,在京师不可久留,一早我就会送你出城。以你过目不忘的聪明才智,是否已瞧出资料中哪些是障眼之法,哪些才是本堂需要的关键情报。”
公孙石最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了,在那些资料中,他看到了一件本不应该让他知道的事情。他现在必须做出判断:到底应该充分展现自己的才能,好让堂主觉得他可堪大用,杀之可惜;还是假装自己愚鲁迟钝,并未看穿真相,无需杀人灭口!这个分寸拿捏得稍有不准,可能就会换来杀身大祸。
公孙石犹豫良久,一横心:“在那些资料中,包括温柔乡弟子的名册、修习练习记录、日常住用开销等,但属下认为这些都不是关键处。”若是简歌亲至,只怕他还未必会坦诚相告,因为简歌自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而青衣人即使不容自己活命,亦需上报简歌,足有逃命的时间。
青衣人点首笑道:“公孙兄果然好记性,莫非连那些生意往来的账簿都记得一清二楚?”
公孙石听他说起账簿,显是知情,再无疑心:“依属下判断,真正的关键是那些入赘温柔乡的高手资料。而这其中最为可疑的共有九个人。”
青衣人眼中一亮:“想不到公孙兄记性过人,还能对情报做出精妙的分析,倒真是小窥你了。待我禀明堂主后,下次将会给你更适合的任务。说下去!”
“古梦定,江左大豪,因败于五台长老雪瑶大师之手愤而改习刀法,终大成。再度约战雪瑶大师,胜之而云游四海。后与本乡弟子水萝琴相识,结为夫妇。二年后生下龙凤双胞,女湘华入索峰,男童交古氏收养,七岁时被一云游道人掳走,疑为拐卖……
“梁文修,擅使双枪,本为杭州双杰之一,中秋时在灵隐寺偶遇本乡弟子水月心,自此一见钟情,弃家业于不顾,执意相随,终结为夫妇,三年后生得一男,水月心却难产而亡,因强送其子回乡而激愤若狂,偶有失心疯状,后因悼念亡妻,八年后郁郁而终。其子闻讯后离家出走,不知所终……
“腾逊良,不通武功,荆州举人,文采风流,曾任荆州文书。与本乡弟子水无暇相识结为夫妇,弃官入赘鸣佩峰,生下二男一女,女素宁入剑关,两名男童先后送回荆州腾家,长男三岁时走失,下落不明,次男六岁时家中失火,疑已殁于火中,但事后却并未找到尸体……”
待公孙石背完九个人的资料后,青衣人长舒了一口气:“只凭公孙兄大海捞针般从数百份记录中特意挑选出这九份资料,可确信你已清楚地知晓本堂需要找的情报是什么,而且对此已有眉目与自己的见解,但先请不要说出你的答案,以免扰乱我的思路。”言罢陷入深思。
公孙石虽看不见青衣人的面目,但可感应到他情绪动荡,显已想通某些关键处。他此际心头大定,事实上当他念到第六个人的资料时,已觉察到青衣人眼中闪过兴奋之色,却并没有阻止他,而是耐心听完了九个人的资料。由此小处应可判断对方并没有急于杀人灭口的念头,不由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青衣人思考已毕,沉声道:“相信公孙兄已看出这份资料的重要性,可曾泄露给旁人?”
“此事目前只有属下与兄台得知。”
青衣人低叹一声:“我与公孙兄一见如故,忍不住提醒你一声,若是简堂主知道公孙兄如此聪明,会是什么反应,可非我能预测。”
公孙石猜测他的意思,谨慎道:“属下只是个跑腿的,何敢居功?如何上报给堂主,全由兄台定夺。”
青衣人沉吟道:“据我所知,你与堂主另有联络之法。”
“堂主曾吩咐过,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轻用。”
“很好,那么说堂主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属下知道轻重,像这般机密之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公孙石一言脱口而出,忽生出不妙之感,大惊之下手往腰间刀柄探去,但他胸口伤势未愈,行动已然缓了一线。
青衣人放声长笑:“不错,这样机密的事,最好连你也不要知道!”左掌抵住公孙石探刀之手,右掌疾出,已重重拍在公孙石胸口之上。
公孙石但觉一股巨力直撞心脉,就在这刹那,忽又有一道诡异飘忽、隐秘而阴冷的力道由脚底迅快传来,在他体内无声无息地与青衣人的掌力硬触一记,随即口中鲜血狂喷,眼前一黑,心跳骤停!
青衣人望着公孙石瘫软在墙边的尸身,喃喃一叹:“你本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太过聪明了些……”
他早备下计划,出手极有分寸,并不暴露自身武功,而是要造成公孙石因伤势过重,力竭而死的情形,正待上前进一步对尸体伪装,耳中忽就听到了一声叹息。
青衣人大吃一惊,一跃而起,掌中已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提起十成功力,运足目力搜寻,但却只有阴风阵阵,全无人迹。
这个废园是他精心挑选的地方,如此深夜决不可能有人,何况他之前见曾仔细巡视过周围,在确定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后才现身与公孙石相见。但那叹息声虽然极其微弱,似有若无,但凭他的武功,可以肯定那绝非错觉。
只有一个解释,敌人悄无声息地掩近,而他对此一无所觉。
如此身手,整个京师怕也不出五人。而最有可能的,无疑也正是他最怕面对的那个人!
在难耐的寂静中,青衣人但觉背上一道冷汗涔涔而下。
“嘿嘿,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狼公子好。”一人悠然现身,脸上亦是戴着一张面具。
青衣人苦笑:“豹先生,别来无恙。”
第二章 以诚相待
来人立在五步之外,所戴面具上,是一只奔腾的猎豹!
狼牙狰狞,豹眼圆瞪。在斜照的月光下,在树影的摇动中,都似活了过来,仿佛随时会张牙舞爪凌空扑击而至。
豹先生眼望明月,悠然道:“今天并非申日,想不到亦能一睹狼公子的风采,真是始料未及。”
狼公子勉强道:“能在此地与豹先生相见,亦是大出小弟意料。”
豹先生微微一笑:“听了十面来风的汇报,我一直猜想到底是何方神圣胆大包天,竟敢去招惹四大家族,此际见到狼公子,方才恍然大悟。放眼京师,或许只有狼公子,才有做这件事情的足够理由。”
他的声音平和,似还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但听在狼公子耳中,却比刀剑更锋利。令他震惊的不是对方语含双关,暗示已知晓他与四大家族为敌的原因;而是径直说出“十面来风”的名字,无疑自承身份。最大可能是打定主意决不容自己活着离开,所以才如此坦白?
狼公子心神微乱:“豹先生似乎忘了,除了小弟,还有一个人亦有足够理由招惹四大家族。”话语脱口而出,不免略生悔意。此时此刻,在豹先生面前锋芒毕露,决不明智。
“嘿嘿,狼公子似是言有所指,可否解释一二?”
狼公子静默不答,眼望掌中利剑,暗地里却是全神戒备,以防对方陡然发难。
化身狼公子的,正是平西公子桑瞻宇。而豹先生,无疑则是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
这两个月来,每隔十二天的申日,在京师北郊的“销金窟”中,就会有一场六个人参与的赌局,表面上仅是风月之事,其实却是在“销金窟”神秘主人的召唤下,京师几大势力的秘密聚会。
与会者各戴不同的面具,除了狼公子桑瞻宇与豹先生水知寒外,尚有以狮子面目出现的太子御师管平、扮做松鼠的内宫总管葛公公、丞相刘远的心腹“妙手王”关明月王则化身大熊,另还有来历神秘的凤凰夫人。
看似这六人分别来自不同阵营,但其中“妙手王”关明月乃是太子派往刘远身边的卧底,桑瞻宇与凤凰夫人一明一暗,背后主使则是遥控京师形势的简歌,而水知寒名义上代表将军府,其实却是自行其是,明将军对此未必知情。
形势错综复杂而微妙,彼此间既有利益上的合作,亦有各自的盘算,极尽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能事。
销金窟六人之中,水知寒看似藏锋敛锷,实则胸怀韬略,最令桑瞻宇忌惮,所以他务要找出其破绽。因念于自家身世,隐隐猜到水知寒的来历,却是苦无证据,这才暗中派人前往温柔乡盗取入赘外婿的资料,只可惜行事百密一疏,被温柔乡察觉,急忙将几名手下逐一灭口,直到风声过后,方才假借简歌之命派出公孙石前往,若能找出水知寒隐藏多年的真实身份,应可利用,甚至以此要挟。哪知刚刚从公孙石口中得到证实,水知寒却陡然现身。
虽然水知寒平日看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将军府总管的刻意隐忍,当真惹怒了他,心狠手辣决不在当世任何人之下。
而桑瞻宇的行为,无疑深触水知寒之忌,只要稍有不慎,就将面对寒浸掌雷霆一击。在两人犹如平常的寒暄背后,暗藏杀机!
“这面具或可瞒过其余人,但若不巧遇上参与销金窟秘会者,则会无所遁形,实属不智。”
水知寒似要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轻弹面具,发出砰砰的声响,转开话题道:“嘿嘿,想不到狼公子却对此情有独钟,实是耐人寻味。是否只有在这张面具的遮掩下,才可除去平日的伪装,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桑瞻宇语含讥诮:“那么豹先生又为何戴上面具呢?相信总不会是恰好随身携带吧。”
自水知寒现身,始终镇定自若,如智珠在握,而桑瞻宇则是如临大敌,忐忑不安,气势上已逊了几分,若再不用言语反击,只怕不待对方出手,就将心神崩溃,再无一拼之力。
“那是因为在来此之前,我已相信遇见的人必会是狼公子。”
桑瞻宇身躯微震,假如水知寒对此早有所料,今夜只怕凶多吉少。他深知寒浸掌的厉害,正面对决实不存胜望,唯有乘其不备先发制人,或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坐以待毙。手中长剑一紧,已暗暗提起十成的功力,伺机出手。
然而水知寒神态如常,浑不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更是英华尽敛,玄机内蕴,仿佛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全身上下不露半点破绽,令他欲攻无门。
水知寒眼中精芒隐现:“听说狼公子身兼各项奇功异业,虽身处高位,依然苦习武功,寒暑不辍,看来果非虚言。若换做是半年前的你,只怕连与我动手的念头也不敢有。”
在水知寒无形胜有质的强大压力下,桑瞻宇但觉额间汗珠轻渗,幸好被面具遮挡不会被对方瞧见,于此生死关头,蓦然冷静下来,深知只有先将自己置于死地,才能激出求生之欲,保持斗志,或可逃此一劫。冷哼道:“你不必花言巧语乱我心神,尽管出手吧。不过还要提醒豹先生一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我死了,关于你的秘密必将遍传京师。”
豹先生惊讶道:“狼公子是否有所误会?第一,我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第二,若真想杀人灭口,本应暗中偷袭,何须与你多说这些话儿?嘿嘿,非我夸口,若是有心算无心,天下能避开我暗袭之人决不超过五个,而我可以肯定,狼公子决不在这五人之中!”
桑瞻宇闻言一怔,再也把握不到水知寒的心意,气势立泄。如果有所选择,岂愿与这大敌拼死一战?毕竟仍抱着一丝侥幸,希望水知寒只是刚刚赶来,并未听到他与公孙石的对话,不知自己已掌握了他身世的秘密。何况两人早知真正身份,却依然以“狼公子”、“豹先生”互称,似乎亦借此巧妙暗示彼此间尚有回旋余地。
但这是否只是水知寒的缓兵之计,一旦探听出他的秘密唯有自己得知,立刻就将面对寒浸掌的雷霆一击?
桑瞻宇不敢掉以轻心,沉声道:“豹先生想如何?”
“很简单,只想问狼公子一句话:在销金窟中,你我有过不乏默契的合作,那么销金窟外,是否也依然有效呢?”
“合作?”桑瞻宇自嘲般一笑,“能得豹先生相助,当是梦寐以求。不过小弟却有一事不解,以豹先生威震京师的实力,小弟对你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为何寄予厚望?”
他决不是一个甘愿示弱的人,此举一来试探对方言语的真假,二来希望水知寒对他存有轻视之心,或有生机。
“狼公子太谦虚了。”水知寒长笑,“容我反问一句,你对简歌又有何利用价值呢?他对你寄予的又是什么样的期望呢?”
桑瞻宇故作茫然:“小弟与简歌全无关系,听不懂豹先生的意思。”
“大家都是明眼人,何必躲躲藏藏?”水知寒冷然道,“你不但是宫涤尘精心培植的人才,更是翩跹楼主花嗅香的庶子,若非如此,凭简歌的城府,又何须在你身上下那么多的工夫呢?”
“叮”然一声轻响,双方身影疾动,随即又回归原处。
桑瞻宇乍听花嗅香之名,实乃平生之奇耻大辱,一时按捺不住愤而出手,但被水知寒一指弹在剑锋之上,将其迫回。
桑瞻宇但觉水知寒那一指的劲道恰到好处,既化去自己的剑力,亦不生反击,表面看似不分伯仲,其实只是对方手下留情,方才维持不胜不败之局。水知寒位列六大邪派宗师,寒浸掌名动天下,确非侥幸。自己这些年虽然勤学苦练,与之相较依然有不小的差距,再出手亦只是自取其辱,眼中燃起愤恨之色,死死盯住水知寒。
“狼公子因何恼羞成怒?”水知寒悠悠道,“婴儿懵懂无知,难以选择自己的身世,原不必以此为耻?但若身为成人,尚不知应该如何选择未来的命运,岂非枉来世间一遭?若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如果能好好利用你的独特身世,让御泠堂与四大家族两大阵营皆可被你所用,何乐而不为?嘿嘿,这才是简歌的如意算盘吧。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相信已经不用我来提醒你了……”
桑瞻宇一震,或许是因为孩童之时听惯了母亲的怨言,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早就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每每念及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花嗅香,只有滔天愤意,而无任何亲情,更不容旁人提及。以己心度人,他一直以为简歌只是利用他的身世对付四大家族,此际被水知寒一语点醒,才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假设明将军执意不取皇位,御泠堂与四大家族欲要另立传人,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这才是简歌拉拢他的真正原因!
水知寒淡然一笑:“以狼公子的智慧,应该可以想通许多事情了。简歌暗藏祸心,只不过利用你的身世大做文章,一旦达到他的目的,必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而与我合作,才是百利而无一害。”
桑瞻宇平复心情,冷笑道:“小弟焉知豹先生不是另一个简歌?” 水知寒一哂,手指墙边公孙石的尸体:“我能让‘十面来风’与‘十七令符’从温柔乡手中救下他,当然也可以让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你,更不必等你听完这位公孙老兄的所有资料后方才现身。既然想与狼公子合作,当然须得以诚相待,只有让你也知晓我的秘密,方才公平,亦可体现出一分诚意!”
桑瞻宇听他叫出公孙石的名字,不由大吃一惊。此时已可确定水知寒早就隐伏一旁,可叹自己却是一无所觉。而相比他销声匿迹的武功,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故意等到听完公孙石的情报方才现身相见,“知寒之忍”确非常人所能。不过此事虽令桑瞻字更增警惕,不敢有半分懈怠,却也略松了一口气,毕竟水知寒根本不必冒这个风险,完全有机会抢在公孙石开口之前将两人毙于寒浸掌下。
虽然隔着面具,水知寒似也将桑瞻宇脸上表情尽收眼底:“实不相瞒,来此之前,我并不清楚你与简歌的真正关系,尚未拿定主意用何种态度面对你。当看到你说错口令后,立刻凭急智过关,不由暗生欣赏之情,其后虽料到你必会杀公孙石灭口,但若是你少一点耐心,或是多一点顾忌,我也不必与你废话了。”
桑瞻宇顿觉遍体生寒,别人或不懂水知寒的机锋,但以他对水知寒的了解,立刻明白其言外之意:所谓耐心,是指他在反复确认公孙石未事先通知简歌的情形下方才出手;所谓顾忌,则是他已决心与筒歌反目,不再受其胁迫。正因水知寒看穿了他的用心,才会有合作的提议。若非如此,豹先生将不会现身,结局则是平西公子于回府途中遭遇动机不明的伏杀。
水知寒叹道:“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因贪心而丧命的例子比比皆是,咎由自取,亦怨不得人。不过这位公孙兄却是个例外,当他拆开资料强行记忆时,多半已猜到自己的下场,却仍然依约赴命,视任务高于生死,委实可叹可敬。简歌能令手下忠心至此,确有其过人之处。你可知公孙石的真实身份?”
桑瞻宇不敢隐瞒:“他是简歌帐下亲信,皆以‘盘子’相称。据我所知,像这样的人物共有三十余名,分布在全国各地。其中不乏一些江湖帮派的实权首脑人物,一旦发动,将会是极其可怕的力量。”
“可有这些人的名单?”
“这……”桑瞻宇一咬牙,“这批死士乃是由简歌直接操纵,我亦是偶然才得知公孙石的存在,故口令失误,险些功亏一篑。”这才是他不愿再受简歌控制的最大原因,从头至尾,他都未得到简歌的全部信任。
“那么就让我来替你解说一下吧。”水知寒漠然道,“简歌野心极大,他加入御泠堂本就别有所图,虽收服一批手下,但这些人皆以利益为先,银子、美色、权利、财富都会令一个人产生变化,更何况,还可能会有性命的威胁。简歌得志之际,自是服膺其下,如今简歌隐身不出,不免心生异志,御泠堂早已是四分五裂,更有宫涤尘这位南宫世家的正统传人坐镇,简歌岂肯守着一个有名无实的副堂主眷恋不去?据我所知,他早已暗中联合无念宗、非常道以及一些不甘蛰伏的江湖异士成立一个新的门派,名唤‘御剑盟’,这批死士才是他的精锐。”
“御剑盟!”桑瞻宇喃喃念着这个极为陌生的名字,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原来在简歌的眼里,他充其量只是~个可供利用、随时可弃的棋子,根本无法接触到真正的机密。
“御剑盟手下共分盘、鞘、梭、钩四类。‘盘子’灵活机敏,负责消息传送,譬如眼前这位博闻强记的公孙石;‘刀鞘’则是精于易容,借身份掩护而暗行其道,当初在擒天堡移花接木假扮龙判官的人应属此类;‘织梭’能言善辩,擅长反间收买,若我所料不差,那位起初跟着宁徊风在擒天堡做香主的鲁子洋,如今摇身一变为媚云教青蝎左使的卢居苍正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极有可能就是‘织梭’的梭主;最为可怕的则是‘鱼钩’,不但充当刺客,甚至会为了造成对手的错觉不惜牺牲自己,我曾怀疑裂空帮的诸葛长吉正是一枚‘鱼钩’,但却无从证实……”
桑瞻字目瞪口呆,如此机密的信息,水知寒又从何得来?
水知寒续道:“这批人虽是‘御剑盟’的主要力量,却绝非核心人物。盘、鞘、梭、钩每一组人数不等,像盘子应有十余人,而鱼钩不过三五人。每一组皆有一位首领,称之为‘剑吞’,嘿嘿,你可知为何叫这名字?”
桑瞻宇渐渐恢复过来,细心思索。所谓剑吞,乃是设于剑柄处的小机关,好令宝剑入鞘后剑身不直接与鞘口相触,既可固定,亦减少磨损。沉声道:“顾名思义,这正是‘御剑盟’的保身之法,盘、鞘、梭、钩基本都是单线联络,一旦遇险,即可舍弃,追查亦最多至‘剑吞’而止,如同壁虎断尾求生,折肢干而不伤元气……”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水知寒欣然而笑,“以统御之道而言,简歌最大的优点是用人不疑! ‘刺明计划’让宁徊风等人放手而为,搅得西南边陲天翻地覆,连明将军亦险些吃大亏;而他最大的缺点,却是疑人不用。像狼公子这样的人才,只因难以收心而弃之不顾,实是他的一大败笔。而我,决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哪怕清楚地知道对方未必言由心生,桑瞻宇依然有一种“士为知已者死”的感觉。无可否认,当水知寒脱去他隐忍的伪装,将真正的个性表露无遗时,确有其独特的魅力,于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已令他心生感激,再无敌意。
水知寒续道:“‘御剑盟’以剑为名目,除四名‘剑吞’外,另还有两位首领,号称‘剑刃’与‘剑芒’,这两人身份隐秘,连我也未能查出来。这两人在‘御剑盟’中地位极高,几与简歌平起平坐,绝非主从关系,应是江湖中成名许久的人物……”
桑瞻宇忍不住道:“像这样一个隐秘的组织,必须有极其严格的纪律,方可令行禁止,如臂使指,简歌如此放权给手下,未必明智。”
“狼公子果知兵法,但切不能照本宣科。”水知寒一笑,“‘御剑盟’野心勃勃.欲一统江湖天下,能被简歌看上眼邀请加盟之人,绝非凡响,又岂能轻易听命于他?必是各有盘算,彼此利用。简歌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深悉人性深浅,欲成大事,先要杜绝内讧。故‘御剑盟’以盟为名,不设盟主,而是三人共持大权。以此分析,‘剑刃’与‘剑芒’必是江湖中成名许久的人物,若我所料不差,非常道主慕松臣应是其中一人,至于另一人么……”
水知寒微一停顿:“我怀疑是狮子。”
“狮子”指的是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当初简歌身为太子府客卿,与管平私交甚笃,或许早就暗中达成某种协议。
桑瞻宇心悦诚服,点首赞同道:“豹先生亦说出了我心头疑虑。当年泰亲王谋反失利后,简歌逃离京师远遁在外,但以他谋定后动的性格,必会留有伏笔。所以虽身为朝廷通缉要犯,但每次潜回京师皆是游刃有余,不见局促,可见必有一权势极大者在后撑腰,狮子当是最佳人选。”
两人话语间并不以管平的姓名相称,替之以,“销金窟”的代号,这令桑瞻宇有一种与水知寒分享机密的感觉。
水知寒道:“在京师中,能不被我看透的人物屈指可数,狮子正是其中之一。不过按说他本已是位高权重,原不必与简歌狼狈为奸,所以我一直不曾疑他,但十余天前绝云谷伏击宫涤尘,正是狮子一意策划。而宫涤尘若死,最大受益人唯有简歌,狮子绝非甘为他人做嫁衣者,直到此刻,我才惊觉狮子恐怕亦是‘御剑盟’的首脑人物,只是尚无证据。”
桑瞻宇深知在伏杀宫涤尘一事上水知寒亦出力不少,背后必有不被人知的深意,譬如借此试探明将军等等……
“且不论狮子与简歌私下的图谋。宫涤尘是吐蕃国师蒙泊爱徒,一旦遇伏身死,大有可能引发两国交恶,一旦西疆战事再起,对太子有何好处?他又怎会同意狮子的计划?”
“狼公子能想到这一点,可见对京师形势掌握的十分清楚。”水知寒沉吟道,“依常理,圣上久病不出,沉疴难愈,太子只需多等几日,迟早可登基九五,应该不愿多生波折,如此行动确是蹊跷。不过太子绝非庸才,城府之深不亚于京中任何一名权贵。太子府最近出奇的平静,连私下的人员调配亦减少,但我有一种直觉,平静的背后实是波涛暗涌,酝酿着一个惊天的阴谋。只可惜,太子府中虽有我的眼线,但地位不高,难以接触到最高机密。依我判断,只怕近日之内,将有大变。”
桑瞻宇一怔:“太子本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阴谋诡计?万一事情败露,岂不前功尽弃?”
“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亦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吧。”水知寒淡淡道,“狼公子或是不了解这样的心理:当唾手可得与功败垂成仅差一线时,才是最难忍耐的煎熬!太子为何会突然失去了耐心,其中必有我等尚未察觉的关键。”
桑瞻宇暗忖水知寒在将军府中不也是同样的情况?此话当然不敢说出来。转过话题:“豹先生如何知道‘御剑盟’的存在?又怎会知道其中这许多的机密?”
“早在数年前,简歌曾以言语暗示邀我加入某一同盟,我婉言相拒,他亦从此不提,却不知如此一来,我便肯定在他身后必还有隐藏的实力,从此留了心。嘿嘿,他这个错误原是可大可小,但落在了我手里,恐怕就将会是致命伤。”
桑瞻宇暗暗心惊,提醒自己与水知寒相处必须时刻小心,任何蛛丝马迹落在他眼里,只怕都将会是致命的破绽。简歌的最大失策并不在于忽视了水知寒的敏锐,而是未能看清楚他的真正抱负。
“不过简歌行事谨慎,不留痕迹,其组织严密,堪称天衣无缝。我虽数度派人暗查,却连‘御剑盟’的名称亦不知晓,更遑论派人打入其中。但功夫不费有心人,一位‘御剑盟’关键人物的投靠,令我终于捕捉到一些线索。”水知寒微微一顿,似下决断,“我也无需瞒你,此人乃是四‘剑吞’中掌管‘盘子’的首领,也是公孙石唯一的联络人。京师周围百里的情报消息虽都在我掌控之中,但我亦只知温柔乡几大高手联袂行动,全无公孙石的线索,若非此人的提醒,‘十面来风’不会恰好出动,更不会凭此猜到狼公子的身上。若依常规,你私下调动公孙石并将其灭口,迟早会被简歌发觉,但有此人相助,当可瞒天过海。你如愿意与我合作,可以明里与简歌虚与委蛇,暗中与我通风报信,只要掌握了‘御剑盟’核心人物的名单,我有能力将他们连根拔起……”
桑瞻宇很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剑吞’的真实姓名,只是将京师群雄中适合此身份的人默算一遍,脑海中浮出几个人的影子。又想此人既已投靠水知寒,当把所知情况全盘托出,但看来仅知“盘子”的线索,对鞘、梭、钩另三组的情形知之不详,亦不知“剑刃”与“剑芒”的真正身份。由此可见简歌的谨慎与“御剑盟”组织的严密。他缓缓道:“豹先生为何要毁掉御剑盟?你与简歌有何仇怨?”
“公平地说,我与简歌并无什么深仇大恨,此事暂且不论。但人与人之间总有一些无可理喻的微妙感应,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我就有一种直觉,此人是我天生之敌,必除之而后快。”
桑瞻宇大生同感,对于许惊弦,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由抚掌而赞:“本以为豹先生会托辞于正邪不立、魔道相争的理由,虽可勉强解释,却难令小弟心服。然而豹先生之言虽然霸道,甚至有些不讲道理,却是小弟心中最精彩的答案。”
“何者为道?何者为魔?何者为侠?何者为邪?即使邪魔当道,依然可碾压异己,自命正统,这是自古颠扑不破的真理,无论巧取豪夺,还是阴谋诡计,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间,成王败寇,容不得半分侥幸,任何手段无分好坏,皆是完成功业的必然,若没有这样的信念,不如趁早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桑瞻宇沉思良久:“那么,豹先生胸中志向到底是什么?”一语出口,惴惴不安,这是每个人都想知道,却从未有人能证实的问题,明知极有可能引起水知寒的杀机,令他自吞苦果,但却不得不然。
桑瞻宇并非好奇,而是为自身打算,如果水知寒仅是利用他除掉“御剑盟”,事成之后自己将再无利用价值。若不能肯定对方的态度,纵然今晚躲过一劫,日后也难保不被其所害。
水知寒静默半晌,忽轻吟道:“醉心于竞利逐名,皆是杀身之由;安淡于贫贱福祸,方为驰乐之道。世人明知如此,却仍乐此不疲,皆因堪不破各种诱惑。然而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在我眼中,没有抵挡不了的诱惑,也没有征服不了的权利。红尘浊世是一个自成法则的整体,根本不必为其中的枝叶末节而争逐不休,我唯一在意的就是那个只可操纵、不可凌驾的法则。任何人触此禁忌,便视其为敌。或许在别人眼中,这是对权威的挑战,但对我来说,我只是不容他人忽视我的智慧罢了。”
水知寒眼中神光暴现:“简歌之流或许认为,包括我在内,天下无人不可利用。但我却偏偏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这一刻他霸气冲天、王者之质尽显无遗,全然不同平日那个行事低调、谦恭儒雅的将军府总管。
桑瞻宇浑身大震,虽然他无法断定这是否水知寒的心声,但却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了解了水知寒的言行。
这些年来,水知寒一直甘为将军府二号人物,却暗中操纵着京师各大势力间的平衡。在这令人窒息的权力游戏中,他时而兴风作浪,时而力挽狂澜,每一场争斗皆有他的参与,实际上却始终保持着旁观者的心态。他根本不介意谁得天下、谁掌大权,甚至不屑去做那最后的受益者,他只想屹立在权力的顶峰,浮沉于阴谋诡计与叵测居心的夹缝之间,做一个让人永远无法忽视的存在。
因为他的抱负,就是做一个坚定的守护者,守护着他自认正确、甚至是由他自己制定的法则!
水知寒目光炯炯,望向桑瞻宇:“我已将所有机密奉告,以狼公子的智慧,应可判断出我的诚意,是否愿意合作,请一言而决!”
桑瞻宇如何不知这是最后通牒,水知寒泄露的秘密越多,越不容自己反抗,相较简歌,水知寒无疑更令他心折。然而,或许是他已压抑了太久,或许被水知寒的言语所激,令他胸口涌起一股热血,他决不愿再做一个被人操控利用的帐下小卒,他必须赢得一个被对方真正看重的地位,就算命丧当场,亦在所不惜。
“多谢豹先生直言相告。那么……”桑瞻字直视水知寒,一字一句地发问,“你对自己的身世亦是直认不讳了?”
水知寒抬眼望天,似在陷入回忆之中,缓缓道:“有这样一个孩子,自小出生就被告知父母早亡,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得知他的父母仍然健在,但只是因为某个门派不可理喻的规定,而导致他无法享受天伦之乐,亦不能尽孝于父母膝前。于是,他愤而离家出走,他可以原谅抛弃自己的父母,但却无法消除对那个所谓名门正派的痛恨之情,四处拜师学艺,只为有朝一日扬眉吐气,将那个所谓的名门正派踩在脚下,好出胸中这一口恶气……”
听到水知寒的诉说,桑瞻宇感同身受,尽管他并非温柔乡门规的受害者,但亦有过同样的心境:为何别的孩子可以有父母相伴成长,而偏偏自己却是那个不幸之人?无辜的孩子为何要承担父母的错失?即使他无权去置疑父母的抉择,亦不能忍受这样不公的命运。对于水知寒来说,他的仇人是四大家族,而对于他来说,则还要加上御泠堂!
“不错,我们都有同样的仇敌。承蒙先生看重,小弟愿助你一臂之力,有生之年,不离不弃,若违此誓,让我天诛地灭,永不超生!”桑瞻宇心潮澎湃,义愤填膺,举剑立誓。他深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延续近千年,根基极厚,只凭一己之力,要想击败他们实乃奢望。但若能与水知寒联手,将会大增胜算。他确是语出真诚,全心全意。无论真假,水知寒那与众不同、超乎想象的抱负已深深打动了他。更何况,他从对方身上还看到了简歌不具备的信任。
水知寒放声而笑:“狼公子尽可放心,我必不会负你所望。另外好教你得知,那个温柔乡的弃婴其实早已意外身亡,我曾与他同门习艺,亦是他最好的兄弟。而我之所以愿意找你合作,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你的身世,希望能借你之手完成他未竟的梦想。”
桑瞻宇失声道:“什么?那你为何要令温柔乡产生错觉?”
水知寒傲然道:“我出道二十年,任那江湖流言无数,还不依然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岂会怕一些猜疑?不过此事我只对狼公子坦诚,却不能让水柔梳知晓详情,她尽可怀疑,却无真凭实据佐证。”
“你不怕四大家族利用此事大做文章么?”
“嘿嘿,告诉我,四大家族若认定我是温柔乡的弃婴,将会如何面对?”
桑瞻宇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四大家族内疚于心,定然缚手缚脚,难施全力,而这样的心态将会被水知寒充分利用。
退一步想,假设水知寒早就已订下这样的策略,所以才宁任自己遣人去鸣佩峰盗取资料,从而一步步将温柔乡引入歧途,直至今夜故意派出“十面来风”营救公孙石,令对方确信无疑,如此心计着实可怕……
幸好,自己目前已是水知寒的同盟,而非敌人。
“另有一事,我来此之前接到线报,此次追击公孙石的行动,是由翩跹楼主之女花想容主持,或许不日将至京师。如何应对,由你全权处理。”
水知寒看似不经意间的话,却在桑瞻宇心头激起轩然大波。他对花嗅香并无父子之情,但对于花想容——这个从未谋面、同父异母的姐姐,却有着难以言述的心情,一时百念丛生,难做决断,沉吟许久后方道:“多谢豹先生体谅。但简歌令我近日需去塞外一行,具体任务尚不明确,已秘密让松鼠替我安排好,下月就将离京。花想容之事,请豹先生斟酌处理吧。”
“哦。”水知寒目光闪动,“塞外近日形势极其复杂,离昌国师威赫王刚刚攻破白松城,迫杀其最大政敌诺颜,此刻内忧尽去,下一步意向不明。我几日前派人出使无双城,正是未雨绸缪,以防离昌国对我天朝用兵。简歌此举颇可玩味,你先听从其指示,我会派人与你暗中联系。至于花想容么,我会暂且听而任之,决不会令你为难。”
桑瞻宇心怀感激:“豹先生还有何吩咐?”
“来日方长,你先回府安歇吧。过几天我会安排一次秘密会面,再议定日后的动向。嘿嘿,且看你我联手,会让这天下形势产生怎样的变化?”
桑瞻字眼睛一亮,从没有一刻,他对未来的命运有着如此强烈的自信!
待桑瞻宇走后,水知寒陷入沉思,眼见东方曙光乍现,黎明将至,忽深吸一口气,默运玄功,一掌拍在公孙石尸身的头顶处。
“呃——”公孙石喉中喷出一股长气,缓缓睁开眼来。
水知寒凝声道:“云淡天高远,明珠溅雨归,举杯饮千钟,挥毫笔万字……”
公孙石本是神智未复,尚自浑噩,忽听到这四句诗文,恰是正确的口令,蓦然惊醒:“你……是谁?”
“盘子”行动有着严格的规定,当上一个任务完成后,会接到下一次任务的口令,所以桑瞻宇误报口令才被他立刻发现。
随着记忆涌上,公孙石一时疑惑自己已不在人世,喃喃道:“我不是死了么,你是人是鬼?” 水知寒淡淡道:“那就看你日后想做人,还是想做鬼了?”
公孙石怔然道:“此言怎讲?”
“简歌想杀你灭口,你若依旧对他忠心耿耿,我就成全你。反正你已知道关于我的最大秘密,下手杀你也决不会手软。”
“你的秘密?”公孙石神智霎时恢复,“你是……”一道强大的劲气追来,将那个令他惊惧的名字淹没在唇边,对方超卓的武功亦令他再无怀疑。
原来方才桑瞻字一掌出手,隐伏一侧的水知寒立有所动,却是将一道真气神不知鬼不觉地由公孙石脚底输入,替他护住心脉,挡过必杀一击。水知寒真力运用极其巧妙,而桑瞻宇毕竟心虚,未曾留意真气的异动,待要进一步查看时,又被水知寒有意发出的叹息声所扰,竟对此毫无所觉。
表面上看去公孙石心跳已停,呼吸顿绝,与死无异,其实却尚余最后一线生机,仅是陷入假死昏迷的状态中,直到被水知寒一掌拍在其灵台大穴上,才重新激活心脉。
公孙石沉睡多时,听不到水知寒与桑瞻宇的对话,此刻乍闻眼前之人正是水知寒,顿时万念俱灰,料定对方定会杀自己灭口,反倒镇静下来,长吐一口气苦笑道:“既已死过一次,更有何惧。敬请下手给我个痛快,但若你欲酷刑加身,好让我吐露本门的机密,却是休想。”
“好汉子!你且放心,动私刑而逼供,岂是大丈夫所为。”水知寒挑指而赞,“但你可知道是谁救了你的命么?”
“哼,你虽救我一命,却未必存着好心。”
“你错了。救你的人是你自己。”
公孙石愕然。
水知寒悠然道:“我本以为‘十面来风’可慑退一众温柔乡高手,将你带回来;然而你却强行冲入卫十一的刀下,由两方阵营的眼皮底下脱身,若没有对形势精准的判断、超卓的胆识与魄力,怎有这等效果?若不是起了惜才之意,我又何必多生事端,插手简歌清理‘御剑盟’门户的行动。”
公孙石虽然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盘子”,但他的表现确实大出水知寒意料,若是简歌手下人人如此,实是不可轻忽。这亦更加坚定了他彻底摧毁“御剑盟”、除掉简歌的决心。
当然,在此之前,他会好好利用这股暗藏的江湖视线之外,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
听水知寒说出“御剑盟”之名,公孙石隐生绝望,强自分辩道:“你不必惑我。简堂主决不会有杀我灭口的念头,这都是那个头戴狼面具假冒者的私自行为,是他背叛了堂主。”
“那么,我又如何知道正确的口令呢?”
“这……”此言击中公孙石的要害,哑口无言。
水知寒肃声道:“你与简歌相处多年,应该深明他的为人。对他来说,成大事者不择手段,到了必要关头,任何人都可以牺牲,何况像你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卒。”
公孙石默然不语。他是简歌在御泠堂中收下的第一批心腹,平日相待甚厚,本是不疑有他。但五年前鸣佩峰离望崖一战,简歌派去送死的几位同门中,亦有与他交好之人,尽管人人皆知与四大家族之战必有损伤,但与奋勇冲杀、战死当场相比,以人为棋、吃子自尽却难以接受,而事后简歌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及,显见其天性凉薄,口中虽不说,但心中疑惑实难消除。加上方才听到水知寒说出简歌亲传的口令,而对方本有足够的理由杀掉自己,却依然好言劝说,不由信了五六分。
事实上简歌亦是无奈。离望崖之战他派去送死的多是隐有异心、不服其管之人,但却无法对忠心的手下如实相告,以免惹来猜忌,另增变数。
水知寒明白不可逼其过甚:“也罢,、我敬公孙兄为人,并不强迫于你。不过现在温柔乡四处搜寻你的下落,而简歌以为已杀你灭口,你若现身必然麻烦不小。帮人帮到底,我就留你在将军府,一个月后,若是你仍对‘御剑盟’一片忠心,我恭送你离开。”只要先在公孙石心中播下怀疑的种子,他有十足的把握在这一个月内将其收服。
水知寒的口令当然是由那位“剑吞”所告之,然而无论是四“剑吞”还是“剑刃”与“剑芒”,皆是简歌邀入加盟的外来者,彼此间只是因利益而结合,全无真正的信任可言。只有像公孙石这样的“盘子”,才是简歌一手训练出来的心腹,他们才能知道简歌隐藏最深的秘密,这才是水知寒不惜大费周折,执意收买公孙石的重要原因。
公孙石踌躇难决,在湘北小城他犯下第一个错误,反击跟踪者令自己暴露身份;拆去密封记忆资料是他犯下的第二个错误;而相信了桑瞻宇则是他的第三个错误。凭着机智与幸运,他总算闯了过来……
水知寒望着公孙石的犹豫的神情,已知成功在即,轻声道:“我知你们每个人身上必藏有毒丸,以便被擒时服用。我允许你保留那颗毒丸,直至你甘愿相随于我,决不勉强。不过性命只有一次,希望公孙兄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言罢飘然大步离去。
公孙石一横心,随之而行,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犯下第四个错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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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纪写作小组
转眼又至金秋,玄武纪写作小组的小侠们也迎来了他们的丰收。每周五晚的课堂卜.举品们天马行空的提问让拖堂成为常态,导师们醍醐灌顶的教导让课堂精彩纷呈。各位小侠在导师们的指导下,写作之路初显华彩。本期三剑客邀请了三位学员武无吾、纱雾、雨楼清歌,为大家展示他们在江湖上的初次亮剑。
石头与杀手
文/武无吾
武无吾,又名武唔呜,本名武博文,工科在读研究僧。常幻想,所以爱做梦。此次参加玄武纪小组,听经受法,多有所获。自以为写文如朝圣,常庆幸漫浸前路,知音已有一二。关于我的其他种种,就靠故事来说,在此正色敛容,长揖到地。
(一)石与杀
洪武十六年,二月初一,静。
梁震维倚在江府门前的一棵槐树下,蜷缩着席地而坐。他实在太累了,累得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吃饭,多久没喝水。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着嘴静静地等。
昨夜一场冷雨残留的“余党”被一阵风吹落,那一滴露水在空中画过一段弧线后,“啪”地砸在了梁震维的舌尖上。
路的尽头缓缓转出一位青袍客。梁震维远远地斜了一眼青袍客的面容,在心里说了句“不是”,便咂吧咂吧嘴,自顾自地回味那一滴露水的清爽。
有时梁震维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破得不成样子的衣服就像斑驳的树皮,他一直静静地等在路旁,却早已不记得自己在等什么。
那青袍客走得近些,眼睛分明在梁震维身上扫过,却又好似没有看见般地继续前行,直到消失在江府的黑漆门内。梁震维早巳见怪不怪,自从他将自己当作一块石头,旁人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等,仿佛只是一种惯性。
“吱……”江府大门发出的声响并不比别的木门气派太多,梁震维却被这一声喑哑的低鸣吵醒,他这才发现,一天又要过去。
青袍客从门中慢慢走出,他是今日江府唯一的访客,也是梁震维唯一的访客。
不,随着青袍客从门中走出的,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美是那种只看一眼轮廓就能让人魂牵梦绕的美。她低着头,唇齿微动,眉梢眼角俱是笑意。青袍客揽过那女子的腰,娇俏的笑声便柔嫩了整片月色。
梁震维在心中点了点头,是她。
残月如钩,青袍客和女子在梁震维面前经过时仍未发现近在咫尺的他。
剑气如虹,那青袍客该也是个百里挑一的高手,在梁震维出手的一瞬间,他的手也搭上了自己腰间的剑鞘上。
只是他还不够快,不够在咽喉被刺破前拔出那把剑。至于那个女人,她甚至来不及尖叫,鲜血就已把她的白裙染成了一抹黄昏的赤霞。
梁震维不认识那个女子,事实上,他不认识任何一个他杀过的人。在梁震维的眼中,不论你是翩翩公子,还是商贾巨富,只要你的容貌出现在那张有些褶皱的宣纸上,你就值几壶酒钱。
是的,梁震维本就是一把无情无义的快刀,或者曾经是。
当梁震维摇着手里的酒壶,对螭吻说自己要洗白时,螭吻脸上生冷的铁面具似乎又霜寒了许多。苍劲的夜风把两人身边的枯树摇得乱响,梁震维想起,也是在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自己亲手埋葬了父亲。
梁震维小的时候很爱哭鼻子,不想练剑就哭,打输了架也哭,船帮火并时,鲜血和残肢在刀光剑影里乱飞那会儿,他也在哭。直到所有幸存的人都已散去,他在江边看见父亲惨白的脸泡在江水里沉浮时,他却哭不出来了。
他没有娘,现在又没了爹。这样的孩子,流泪给谁看。
他开始发疯似的练剑,似乎这是自己与父亲仅剩的牵绊。后来他遇见了螭吻,遇见那张隐在铁面具后的脸,似乎理所应当地,他成为了“鬼影子”的杀手,成为螭吻嘴里的“腾蛇”。
“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螭吻冷冷地说。
梁震维早知道这种结局。螭吻说得没错,自己天生就是做这个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剑又快又狠,而是因为,自己从不问为什么。
“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藏气’功夫练到你这种地步,就像是……”
梁震维猛灌一口烈酒,接口道:“石头。”而一个人能将“藏气”练到这种地步原因只有一个,他从不希望有人看见自己,除了买酒的时候。
螭吻似乎很满意梁震维的回答,一阵破空声响,梁震维右手接过螭吻掷来的画卷,却未打开。
“成都。”螭吻轻道。
成都,梁震维心头一紧,自己初遇她时便是在成都。
“鬼影需要你。”
梁震维似乎能从螭吻生硬的声音中嗅出一丝温暖,他耸耸肩,笑道:“因为我收钱最少?”
“因为你是最好的。”
(二)狗尾巴草
成都。
每次杀人前的几天,梁震维就开始停止吃东西,像是某种仪式般,将自己体内的浊气清空。你永远不想在蹲守猎物时,突然打出酒嗝。况且,这样还有个好处,肚子里没有东西时,便没有什么可吐的了。
从很早开始,梁震维就开始试图让自己杀的人死得好看一点,至少避免那些肠飞脑溅的画面引起胃内的一阵翻滚。可并不是所有时候,梁震维都能轻松找到猎物的咽喉,比如面前的老者。
当他出现在梁震维面前时,老者渊淳岳峙的气度便告诉梁震维,今夜不会有一剑封喉的局面出现。所以梁震维瞄准了老者胸腹,剑光一闪,老者本能地向后退。只是梁震维的剑实在太快了,老者知道自己定然躲不过这飞来一剑,于是他双掌一分,一上一下地夹住梁震维的剑刃,那惊鸿般的一剑,在老者布满老茧的手掌中擦出一阵火花。
“五体炼。”巴蜀曲家的绝学,传言练这门奇功的人,身体某个部位会出现奇象,这老者身无寸铁,可这一双铁手便是再好不过的兵刃了。
只是,练得还不到家。梁震维剑锋斗转,扭曲的剑锋将老者的两手撑开,紧接着一声惨叫,剑锋下面老者的左手被齐掌斩断,冰冷的剑尖则将老者的前胸向下剖开,狭长的伤口一路绵延到小腹处。
老者的肠子顺着伤口一股脑儿地向外涌出,比老者的身体更快一步地贴上了地面。
梁震维张了张嘴,胡乱骂了句什么。
等到梁震维换上一袭素袍,出现在“灯笼酒肆”时,大半个成都城都因为“铁指”曲林东的惨死炸开了锅。成都几乎所有小有声名的武者都拥到曲家大院里,义愤填膺地咒骂着。
梁震维倒是并不在意,武林就是一滩大到没有边的死水,哪怕你把整个南京城扔进去,用不多久,一切也都会重归死寂。
况且,梁震维也不知道谁是曲林东。
这是梁震维第二次来成都,杀手总是这样,从不在同一家酒肆吃第二回饭。不过,这却是他第二回来“灯笼酒肆”,因为他便是在这里,遇见了她。
所以为了不把杀手的规矩破得太干净;梁震维点了与遇见她那天不一样的菜。
一盘竹笋炒肉、一盘白豆腐。梁震维夹起菜,尝了尝,眉头一皱,轻唤了声小二。
“把菜撤了吧。”
店中的小二一怔:“哟,爷您这才吃了一口,可是菜做得不对味儿?”
梁震维淡淡说道:“菜不错,就是我突然想吃点别的。”
小二连连点头,道:“那就好,爷您再点些什么?”
梁震维张张嘴,仿佛说出那两道菜名,时光的针就向回拨转到了那天。
“小二,来份辣子鸡,再给炒个芹菜。”
说这话时,灯笼酒肆还安静得像一场沉默的梦境,粱震维透过半开的窗户去看街上忙碌的升斗小民。
粱震维在等自己的菜,他习惯了这种感觉。
等,仿佛是梁震维生活里唯一的事情。只不过,菜来之前,他先等到的是女人的哭声,这哭声将自己的思绪一点点拉回到现实。
粱震维歪过头去,看见酒馆一角,坐着两个女子,东首的女子一身淡绿长裙,看穿着该是个丫环。坐在她一旁的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一身鹅黄百蝶缝子裙,正坐在那大哭不止。
那姑娘的哭法很奇怪,像是不敢哭出声音似的,偏偏又哭得满脸鼻涕和眼泪。这让粱震雏想起一个人。
那是没了爹的那天,弄丢的自己。
所以梁震维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再默默地走近那女孩。背对着梁震维的女子反倒最先发现了梁震维,她扭过头,正看见一身素袍的粱震维朝自己走来。
她这一扭头,灯笼酒肆里的灯光仿佛都羞愧得暗淡下去,只留下这女子的容颜给苍白的时空擦上一抹粉红。绝色,酒肆里的食客迅速找到了最准确的词。
粱震维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她身上,他只朝她淡淡点了点头,含笑问道:“我能坐这么?”
梁震维这么一说话,那丫环的双额霎时红得厉害。而那一直大哭的女孩,像是惯性般地抽泣了几下,便收起了眼泪,孩子气似的一扬脖,露出雪白而骄傲的脖颈。
那丫环模样的女子慌忙站起身来,习惯性地低头站在一边。
梁震维朝仍坐在对面的女孩问道:“不知姑娘芳名?”
那丫环模样的女子低着头,听见粱震维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敲进自己的胸膛里,明知道粱震维问的不是自己,也不由得喃喃说道:“小女子茉莉。”
梁震维微微一怔,含笑道:“素白淡雅,绰约多姿,倒是个再恰当不过的名字了。
“那姑娘你呢,又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突然双目一红,似乎想起了什么委屈心事,赌气似的说道:“我叫狗尾巴草!”
菜已上齐,梁震维为自己斟满一杯清酒。那天他和她聊了许久,虽然到最后他仍不知道她的真名,但那种一见倾心的感觉就像在梁震雏的心房外开了一扇窗,一点点地将落满尘灰的坚冰融化开来。
梁震维尝了一口新炒好的鸡蛋。就是这个味道了。
(三)岭南三花剑
梁震维开始觉得女人是种奇妙的动物,有些人只需站在你面前,横在你和她中间的墙就崩塌得一塌糊涂,比如“狗尾巴草”。
而有些人无论离你多近,她那滚烫的胸怀都给不了你一点点的暖意,比如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
半两银子的春宵总是件愉快的事,梁震维揉了揉喝得有些发懵的脑袋,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这女孩儿的名字。窑子逛得多了,梁震维早就学会通过衣服的颜色把名字猜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这女孩现在寸缕未着,床上地下除了自己的一身素袍,也没了半块布条,看来今天并不适合施展自己猜名字的天赋了。
梁震维狠狠拍了拍女孩的屁股,叫她起床:“去,弄点茶水去。”
那女孩儿还没太睡醒,揉了揉杂乱的头发,一推房门,乱扭着腰肢走了出去。
门口黑影一闪,螭吻带着他冰冷的铁面出现在屋内。
“什么时候来的?该不会一直躲在门外吧?”梁震维穿上落在地上的裤子,一扬眉。
螭吻冷笑一声,道:“岭南三花剑派。”
“又来活儿了,这次这么急?”梁震维右手一伸,“画像呢?”
螭吻摇了摇头,说道:“这次不是让你去杀人,而是要你去拜师。”
“拜师?”梁震维感觉喝得发懵的脑袋有些转不过轴来,“拜师干什么?”
“洗白。”
作为一个连少林是在衡山还是泰山都分不清的武林中人,梁震维并不觉得去一个自己没听过名字的门派拜师有任何不妥。只是当他发现哪怕在小小的清安镇里,这所谓的“三花剑派”都算不上第一门派时,梁震维突然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鬼影子”流放了。
该是许久都没见过这般骨骼清奇的弟子了,拜师那天梁震维的师父乐得几乎合不拢嘴,连拜师的礼金都没有收,便拉着梁震维进了内堂。
“咱们三花剑派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你师父我年轻时也是在衡山派学过艺的,咱们这三花剑法出自衡山,自然走的也是绵密细腻的路子……”师父草草说了几句,便一拍梁震维的肩膀,笑道,“你既然是带艺拜师,便要试试你的底子,走!练剑去!”
两人在后院取了兵刃,梁震维怕惊到面前一脸憨厚的老者,只用了两分气力,哪知道简单过了几招,师父将剑一扔,双眉紧锁,嘴里喃喃地说道:“戾气太重,戾气太重!”便将梁震维孤零零地留在了院中。
师父说得没错,梁震维的剑法又快又狠,跟衡山剑派走的完全是两个路子。拜师后的几天,师父也没教过梁震维一招半式,只让他跟着几个农夫模样的师兄一起练练。好在梁震维跟几个师兄相处得不错,没过几天便将一套粗浅的剑法学得七七八八。他天资极高,只是从未完整地学过剑法,此时他将这些天所学与以往经历一一印证,倒也收获颇丰。
而不练剑的时候,梁震维会悄悄走得远些,走到田间垄头,看看葱郁的麦苗,看看规整的田畴间劳作着的同样规整的生民。梁震维开始喜欢上小镇的生活,仿佛在这里,连心跳都慢了下去。
更何况几个师兄也都很照顾梁震维,他们把以前从师父那里听来的教诲都一一传授给梁震维。梁震维也慢慢明白“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自己的剑法一味求快求狠,若是遇到真正的高手,必遭反噬。他开始学会忘掉自己剑法里最快最狠的招式,初时尚且束手束脚,可过了不到五日,他一套“三花剑法”使来,几个师兄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某天午休时,一脸黝黑的二师兄偷偷告诉梁震维,每年六月初一,清安镇的集会上,南林剑派和三花剑派都会派弟子切磋技艺,而本门已经连输三年了。梁震维才忽然发现,自己来清安已有月余。
当天晚上师父把梁震维叫到后院,没头没脑说道:“是时候了。”
小镇的月色永远透露着一股闲适,梁震维有时会觉得,他甚至能听到月亮在天上发出的细密鼾声。
梁震维此时觉得师父说话的方式跟螭吻倒有些相像,也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那可不,都二更天了。”
“我是说,是时候正式传你武功了。
“你到我门下也有个把月了,你刚来时,我听你内息绵长幽静,便知你内功和我一般。我虽不知你为何要拜我为师,但美玉在前,我也就不想那么多了。只是和你过了几招,我才发现你的剑法一味求奇,走入邪路。我开始不传你剑法,便是因为你的剑,是杀人剑,而不是君子剑。如果我直接教你剑法,你可能会成为一个比我强很多的高手。但那不是你的极限,你的极限是天下第一!”
梁震维一撇嘴,笑道:“别闹。”
“摸摸你的心,有什么变化么?”
梁震维将手放在左胸上,那蓬勃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奔腾着,但似乎少了些躁动,多了些宁和。梁震维听了一会儿,缓缓说道:“静了。”
师父欣慰地点点头,满脸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苍旧古书,书皮上隐有血迹,上面非隶非楷地写着四个大字:衡山绵剑。
“其实我没在衡山学过艺,我以前只是吴王张士诚手下的一名兵丁,平江城破时我在一位已死的道士身上找到了这本书。当时我将此书私自留下,想当个安身立命的本钱。后来遇见几个衡山派的长辈,他们见我剑法出自衡山,便多问了几句,我顺口胡说自己昔年曾蒙一位道长教过几天剑法。当时江山初定,一场离乱后各大门派都是元气大伤,谁都想多收几个弟子,这几位前辈便把我编进了衡山的外门弟子中。”
师父说到这有些难堪,清咳了一声,继而说道:“这本书我一直留在身边,可练了小半辈子仍是似懂非懂,所以我教不了你什么,不过以你的资质,你可以自己练。若是没见到你,也许过个十年八年我就把这本书带入棺材里了,可自从见到你,我便知道,老天爷让我等在这,就是为了把这本书给你。”
那一晚上师父像是喝醉一般,涨红着脸,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许多话,梁震维却只记住了最后一句:“静下心来,你就能听到万物的声音。”
梁震维从内堂出来的时候,发现几个师兄竟然都等在院外,见梁震维出来齐刷刷地站起身来,却没有人说话。
“各位师兄,这么晚了,你们怎么都在……”
院内的众人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有二师兄走上来,突然狠狠地拍了拍梁震维的肩膀,郑重说道:“今年我们就靠你了!”
梁震维嘴上不说,心中却一时豁然,原来被人信任的感觉是暖的。
(四)“蛛丝”马季
六月初一。梁震维站在擂台上已经不知多久,南林剑派的几个弟子,没有一个能在自己手下走过五招以上。聒噪的看客催促着南林剑派上些中用的人,南林剑派的掌门霍东磊看着自己刚刚从擂台上滚落的爱徒,不禁长叹一口气,他本就黝黑的脸在满场的倒彩声中又难看了几分。
正午的阳光正灼灼地洒在梁震维身上,梁震维不喜欢站在阳光下,更不喜欢站在观众面前,兴奋嘶吼着的看客让他觉得自己像只斗鸡。梁震维看见坐在右首太师椅上的师父正朝自己微微颔首,他背后一脸骄傲的二师兄把手中那杆绣着“刘”字的帅旗摇得迎风飘扬。
原来师父姓刘。
坐在正中的青年人身着锦纹黄袍,微有些发福的脸上挂着一团和气。二师兄说他是衡山派俗家弟子中数得上号的高手——马季,一手衡山剑法使得绵密无匹,江湖上人称“蛛丝马季”。师父这次将他请来,摆明就是对梁震维信心十足。
马季见场下聒噪不止,扭过头去朝南林剑派的掌门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后站起身来,拿他那对眯成缝的眼睛朝场内众人一扫,整个校场便安静了下来。
“刘兄高徒技压众人,南林剑派霍掌门也无异议,我想今日……”
“我还没打够。”梁震维突然插口道。
场内的众人俱是一愣,可一愣过后便是山呼海啸的彩声:“好啊!南林派再出人啊!”
场上的人没打够,场下的人又怎么能看够。不知谁在人群里嘁了一声“霍东磊”,突然就将整个校场搅得沸腾起来。
“霍东磊!霍东磊!霍东磊!”没错,这霍东磊便是南林剑派掌门人的名字。
霍东磊紧咬的牙关把脸上的赘肉绷得跳动起来,他何尝不想上去教训一下这个狂妄小子,可他不能。原因很简单,他不是梁震维的对手。
马季也不想让霍东磊太过难堪,他清了清嗓子,扬声说道:“乡亲们,霍掌门成名已久,又岂能与这小辈一般见识。”场下的看客似乎并不买账,声浪一拨大过一拨。
马季见霍东磊面罩寒霜,而梁震维却一点不懂为人之道,只直挺挺地站在擂台上,就像扎根于泥土的白榆树,风吹不动、雨打不摇。马季为人谦和,他虽与霍东磊无亲无故,但也看不惯梁震维的傲气,他心中主意已定,清啸一声道:“少年人,你若求一败,又有何难?”
马季长剑出鞘,身形一拔,便立在了擂台之上。刘师父见状惊得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马季长剑斜指,笑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叔,我便让你十招。”
梁震维摇了摇头,道:“那倒不必,我也想看看真正的衡山剑法。”
马季不想他口气如此狂妄,点了点头:“那便尽如你意,出招吧。”
从师父传给自己这套衡山绵剑开始,已有数月。梁震维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剑握得紧些,他有过很多猎物,而现在面对他的人,是他今生第一个对手。
梁震维斜眼去看台下满面焦急的师父和众师兄,深吸了一口气,淡淡说声:“来了。”说着便突地挺剑一刺,直朝马季的喉咙钉去。他剑走锋锐,浑身的肌肉早已绷成一根弦,而这一出手,更是如脱了弓弦的箭,割裂了所有的过去,只剩孤胆般一往无前。
马季摇了摇头。梁震维的判断是对的,他此前连败南林弟子时所用的衡山剑法,在马季这个浸淫一生的行家看来,不过是邯郸学步、有形无意,可一味求快就是对的么?
马季身子微侧,长剑一环,震开梁震维的剑招。梁震维长剑一荡,却又如暴风骤雨般一招招地继续朝马季攻去,根本不想给他缓手的机会,似乎怕他一反击,自己便再无应对之策。
只是梁震维,也没有给自己缓手的机会。
“师父,震维的剑法和我们,似乎不太一样啊。”二师兄见梁震维的剑路和他平日所修大相径庭,不禁问道。
刘师傅眉间紧锁,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梁震维的剑招不仅与衡山剑法相左,甚至和他在拜师之前的剑势也大不一样了,那时他的剑奇僻而锋锐。此刻梁震维的剑,却是怒的,像是孤坐于一舟之内,面对滔天巨浪时那种无所凭藉、无计可施的怒,那是怯懦的怒。
而马季的剑却是柔软的,不是那种懒倦的软,而是绵密如水的柔,像是抽丝剥茧般一层层地吹去梁震维剑锋上的怒。等那剑上的刚硬禁不住蛛网的纠缠时,马季剑上的柔,便剥出了被愤怒包裹的怯懦。
二师兄额头上的汗滴滚滚而下,他自然不相信梁震维能赢过在师父眼中都如天神一般的衡山剑客,却也不信梁震维会败得如此无力。
只听刘师父嘴里喃喃地叫一声:“坏了。”二师兄的太阳穴突地一跳,便见马季荡开了梁震维的长剑,然后手腕一抖,剑脊在梁震维大腿内侧一抽,梁震维便单膝跪倒在地上。
人群中的喝彩声在梁震维单膝倒地的一瞬间沸腾到了极点,霍东磊的脸上也露出一种怪异的快乐。这本是与他无关的一战,却像邻居家小孩手中漂亮的木马被砸烂,虽然这木马永远不会属于自己,但至少对方再也没有可以炫耀的玩具了。
“你若用衡山剑,也许不会败得如此之惨。”马季站在梁震维的面前,话中还带着一点赞许。
梁震维揉了揉被剑脊抽得有些发青的大腿,笑着说道:“无妨,这衡山剑跟我的性子不太合,所以还真得看看别人是怎么用的。”随即一拱手,“多谢了。”
马季看他面上一片洒脱,倒是有些欣赏起梁震维了:“学到东西了?”
梁震维双目微闭似在回想,他沉默良久慢慢双目再睁,面上一片宁和笼罩,幽幽说道:“学到了。”
马季眉毛一扬,笑道:“学够了么?要不,再试试?”
“不了。”梁震维拍拍身上的土,笑道,“再来你就该输了。”
整个校场哄地一下爆起了笑声,连刘师傅的脸上都是一片绯红。
“哦?”马季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那我还真得讨教一二了。”
梁震维双目一亮:“那就再试试。”随后,他双目微闭,似乎默默调息。
马季见他双肩微挑,两臂却松弛下垂,全身肌肉时紧时松,仅这一个架势,便尽得衡山剑法中的“冲虚”之意,马季心中猛地一惊:这小子竟然藏拙!
梁震维双目斗张,沉腰递腕,一剑而来。他这一刺猿臂轻舒,似发还收,颇有些衡山剑的风骨,马季不敢托大,喝了声好,使一招“风起雁悲”,便要荡开来剑。哪知双剑相接,梁震维剑上忽生出一股粘力,马季心下一惊,剑招随之一滞,梁震维的剑却顺着马季剑锋而上,递到了他锁骨之处。
“好!”二师兄心系梁震维,见他突然占了上风,不禁就一声猛喝。刘师傅狠瞪他一眼,骂道:“乱叫些什么!”
马季面上一红,他不想梁震维内功修为颇深, 一时竟险酿大错,好在他也非庸手,脚踏奇步,让过来剑,他得此一缓,一招芙蓉夜雨剑施展开来。
“秋江夜雨芙蓉老,翡翠双飞下红蓼。”
马季这一剑绵绵连连,虽无半点杀气,却将梁震维全身罩住。
梁震维修习衡山剑法已有月余,他天资聪慧,于剑道一途屡有奇思,却一直无法体会到衡山剑中的剑意。他此前一味抢攻,便是要看看马季手中的衡山剑法究竟如何做到“挫其兑,解其纷,和其光。”经此一战,他得悟衡山剑法之髓。马季这一招虽出自“芙蓉夜雨剑”,但与“衡山绵剑”却是一母同宗,未待马季使完这招,梁震维似乎就找到了他剑法中的破绽。
“就是这了!”
只见梁震维腾身而起,一身素袍裹着剑光,倏忽而至。马季将罩住梁震维的剑招一收,攻其所必救,哪知剑锋与梁震维的素袍相触时,他感觉到的却是全不着力的软,似乎是一瞬间,马季明白了,在柔软之下该是真正的怒了。
这种怒,是专诸之刺王僚,聂政之刺韩傀,要离之刺庆忌的怒。马季从擂台摔下来的时候,突然想起当年师父对自己的评价—一“不知深浅”。
送梁震维走的时候,二师兄眼圈有些发红,他舍不得梁震维,可他也知道,专诸杀了不能杀的人,就必定被万箭穿心,而梁震维赢了不能赢的人,就必定被逐出师门。更何况二师兄也知道,三花剑派这庙太小了,装不了梁震维这尊真神。梁震维本想把那本《衡山绵剑》还给师父,师父却依然是那句话:“拿着它,这是命。”
可让梁震维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句:“静下心来,你就能听见万物的声音。”梁震维抬头看了看不那么圆满的月亮,他突然想起自己想听见的声音,来自狗尾巴草。
(五)剑客
螭吻出现在嵩山的山麓时,梁震维正拖着有些麻木的身体,离开嵩山。他刚刚从玉境峰上赢了嵩山掌门宁无用半招,满脑子想的还是如何将刚学来的嵩山剑招融入自己的剑法之中。
“知道你的新名号么?”熟悉的声音催促着梁震维抬起头,把螭吻一贯冷硬的铁面具圈入视线之内。
“名号?”梁震维以前从不记任何人的名号,不过他现在顺嘴就能说出一堆,衡山剑马季,小洛阳许秋实,铁栅栏孙平……还有,嵩山掌门宁无用。是的,梁震维开始记住每一个败给自己的名字,当然还有他们的剑法。
武林是一滩死水,而现在,梁震维便是那颗激起涟漪的石头。
“什么名头?”
“嫏嬛剑典。”
半年前,梁震维还只是一把藏匿在阴影里的快刀,可现在从那些云游天下的说书人嘴里,也能点一段梁震维的故事。而恰好,螭吻也是个喜欢听书的人。
梁震维淡淡一笑,他喜欢这个名字,或者喜欢这种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忘了自己做这些的初衷,忘了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忘了那个叫做“狗尾巴草”的梦境。
“我想做个剑客。”
螭吻一抬头,道:“你已经是个剑客了,梁大侠。你的剑法早就不像杀手般冷硬,大小十余战,你每胜一人,便能学个一招半式,现在你的剑法兼并数派之长,却博而不杂。”螭吻说着,将一卷画向梁震维抛去。
梁震维却没有接,他看着那卷画落在了自己脚边,那劣质轴头摔裂的一角,像是巡海的夜叉裂开嘴,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我不想再做杀手了。”梁震维的眼睛仍死死盯住脚边的画卷,“我想做个剑客。”
螭吻似乎并未太过吃惊:“为什么?”
倦了?累了?梁震维在心中默默地摇摇头,说道:“我已经不记得为何要做杀手了,既然来的时候不需要原因,走的时候为什么又需要呢?”
“你想和过去一笔勾销?”
梁震维的目光灼灼地看着螭吻:“我想和过去一笔勾销。”
“呵,你可知道我为何让你洗白?”
“你希望我能做些在暗处做不了的事。”
“可你不想再做个杀手了。”螭吻沉默一阵,忽然问道,“你下面要去哪?”
“武当吧。”梁震维摸摸身侧的长剑,既然自己的剑法出自道家,总是要去武当看看。
“去吧。”螭吻歪一歪头,“这次你先走,我也想看看,有人在自己面前慢慢消失,是什么样的感觉。”
梁震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迈开步子吧。”他对自己悄悄地说,“看看你这一步,能走多远。”
四野寂静,山中的雾气给本就荒凉的山麓平添了半分迷离。梁震维读书不多,却突然想起父亲很喜欢的一句诗:“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雾气慢慢将梁震维的身影掩去,螭吻盯着落在地上的画卷,冷硬的面具慢慢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
“真的有这么便宜的救赎么?腾蛇。”
离开嵩山的时候,梁震维仍为螭吻那一句“梁大侠”而偷偷窃喜着,他想着说书人口中每一段“宝马赠英雄”的故事,心里掂量着也许自己也算是个英雄了吧。
可哪怕元末的烽烟已燃尽了数年,马却仍是高墙大院里富贵人家的专属。所以梁震维在那些叫得出名的城镇里转了又转,还是只买到了一头青驴。
当梁震维穿着那一身被风尘染得有些暗旧的素袍,翻身骑上那头青驴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
“鲜衣怒马,龙泉剑雪。”也算有那么点意思吧。
就这么一路沿着湖光山色缓缓向南行去。越往南走,四处锋锐峥嵘的景色也慢慢有了些吴音软语的韵味,梁震维觉得浑身都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软。他想起师父的那句话,静下心来,你就能听到万物的声音。
他试着闭上眼睛,去听山石的声音,去听草木的呜叫,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可他最后却发现,这原不过是胯下那头呆笨的青驴粗重的喘息声。
梁震维哂笑一下,却未睁眼,他甚至不舍得夹一夹驴腹,就希望这样的旅程,永远没有止境。
就这么走走停停,半个月的路程,梁震维足足走了月余。当梁震维骑着青驴出现到武当山脚下的茶摊时,天正下着细细小雨,被雨润湿的地面结了层浅泥,那青驴时不时把少许的泥点甩到梁震维的背上。梁震维抬头看着眼前的山路,闻着空气中重重的丹鼎气,不禁怅然若失道:“唉,终是到了。”
(六)武当武当
梁震维一歪头,看着身旁草草搭就的布棚,旧得发黄的布幡有些落寞地立在雨里,上面孤零零的一个茶字。他心里想着再耽搁些吧,再让这闲情在心里留得久些。
他下了驴,扔了缰绳,便进了茶棚。
“哟,客官里面请!”角落里的炭炉上正煮着茶,水汽把不大的茶棚烘得暖暖的,卖茶的翁妪见有客来,忙迎了上来。棚里只三张小桌,左首的桌边坐着两个道士,一长一少,俱是一身蓝白相间的道袍。见梁震维进来,那年岁较长的道士一挑眉,面上的讶色一闪而没。梁震维瞥了他二人一眼,也未放在心上,随便坐了,点了一壶茶。
梁震维正盯着木桌上细密的纹路发呆,‘那年长的道士清咳一声,突然朝梁震维的方向一拱手,开声道:“这位道友,—路风尘,甚是辛苦了。”
梁震维心中懒倦,微微回个礼,也不接话。
道士顿了一下,摇头叹道:“唐府座下‘车马良钱,四杰、‘余波枪’,沈良、‘小杜甫’车傅英,我武当已会其二,阁下腰挂龙泉,该是‘钟鼓剑’钱进了。”
梁震维听得一头雾水,却也隐隐猜到这糊涂道士该是认错了人,他此去武当本就不为善举,也乐得多听多闻,是以梁震维也不点破,只冷哼一声。
那道士见他倨傲无礼,心中恼怒,却也强压怒气冷冷说道:“道友匣中宝剑锋锐,自不愿终老渔蓑,可我武当上下以克己修身为要,莫说牵扯朝中政事,便是大野江湖,也非我辈栖身之所。赵锦竹既已拜在我师兄景元子门下,便与我一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武当弟子。这天下之事,自有胸怀天下之人来做,又何苦扰我们这世外之人的清修呢?巴蜀唐门三番五次派人来我武当催逼,又是何苦?”
梁震维此时方才细细打量说话之人,见他气度凝徐,双目隐有神光,似是内功修为不弱,一时便起了争斗之心。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梁震维淡淡说道,“道长又何必多言。”
那道士眉间一暗,叹道:“即是如此,丹衣,你便请钱少侠指教一二吧。”
一直端坐其旁的少年人闻言诺了一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给梁震维行了一礼。
“单丹衣见过前辈。”
梁震维见他年不过弱冠,眉头一皱,道:“道长有些瞧不起人了吧?”
那道士摇了摇头,说道:“丹衣年弱,但于剑道一途,却别有慧思,今日这斗室之内,怕还算他的剑法最高。”
梁震维见他语义诚恳,不似作伪,也去了小觑之意,点头言道:“但愿如道长所言,这里不好施展,请吧。”梁震维一指门外。
那叫丹衣的小道士行过一礼,便先于梁震维出了帐外。
“道长不去么?”
那道士摇了摇头,“倦了,我便在这等吧。”
梁震维本已开始习惯这感觉,习惯每次出剑前低眉敛眼的静谧。从自己做杀手那天起,自己便是静的,那是沉默孤绝的静,而现在这静里又添上一分宁和温煦。梁震维有理由相信,这静,便是他自己。
可当梁震维站在那小道士对面,看着他无喜无悲的面容一点点地融入四周时,梁震维发现自己的心开始燥热起来。
“这不是你。”单丹衣慢慢抬起目光,似是要把那悲悯众生般的声音弥散到空气中,“你静不下来的。”
梁震维的袍袖无风而动,他心中的躁动催促着他沉膝抖腕,攻出了今天的第一剑,“云台轻烟”。
“空花昨梦休寻觅,云台麟阁俱陈迹。”这本是芙蓉夜雨剑中的一式,可梁震维现在使来,却不是剑招了,他心里许是想求这一招的剑意把自己的躁动抚平。
可在单丹衣看来,这仿佛只是个稚嫩的孩童,在声嘶力竭地在为自己正名,我是静的,我是静的!
“你静不下来的。”像是偈语一般,梁震维的剑每进一分,就凛冽肃杀了一分。到得最后,那剑中的寡薄与孤绝甚至比这苍凉的秋意还要携天卷地。
而单丹衣仍未拔剑,他的眼中挂着不该属于他年纪的悲悯,他看着梁震维的剑招渐成疯魔,又渐成滞涩。
梁震维停了下来,他可以输给一个还未拔剑的孩童,但他却不可以使完这样的剑招,因为这样的剑,不是静的。他不能否定自己的静,不能否定了自己。
“我也许赢不了你的,可剑乃灵识,剑法练到你这样子,本就该生心魔。”梁震维的剑招已收,单丹衣脸上的慈悲笃定慢慢散去,露出他这个年龄特有的一点羞涩,“可你这心魔,又不缘自道法,倒像是心中的某些愿力,或是……纠葛。
“所以,现在的你,静不下来的。”
单丹衣的话就像一柄巨锤,狠狠地打在梁震维的心口,恨不得打得他吐出一口鲜血来。
那绿水青山中的肆意乐游不够静?那细雨濯洗后的平安笃定不够静?那,如何才算静?梁震维拢了拢乱掉的头发,突然想起灯笼酒肆里那淡淡的一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静,静得连那些浮光掠影般的幻境都已淡成一股模糊的颜色。
可一旦他否定了自己的静,那一抹淡淡的颜色又突然拉得很近,将那一幅记忆描绘得愈发清晰。
关于她的记忆也许沉睡了许久,但从未消失,如果她便是这个结呢?
梁震维又想起了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那单薄而怜惜的身影。梁震维在心里轻轻地说,也许,当她将那散着清香的长发搭在自己宽而锋锐的肩时,自己就该是静的了,也许,当那一双柔荑轻轻环过自己壮实的腰际时,自己就该静了吧。
梁震维抬起头,凝视着有些阴沉又有些淡漠的天色,可我又去哪找她?拖着这一身血腥,找到了又如何?
(七)自由
英山镇。梁震维伏在油腻的桌面上,已不知昏睡了多久。屋内漫散的酒气提醒着刚从梦中醒来的梁震维,这是一个酒馆。
自打拜入三花剑派以来,梁震维已有一年不曾饮酒,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清醒似乎让他离别了往日那个醉生梦死的自己。
可清醒,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醉生梦死。
所以当梁震维在街角看见旧黄的布幡上写着斗大的“酒”时,他便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不如一醉。
昨夜钻进店里的花白野猫,也不嫌梁震维一身酒臭,就趴坐在他脚边,自顾自地舔着爪尖。梁震维扶了扶手边的空酒壶,把嗝打得震天响:“酒来!酒来!”
梁震维没有等到他的酒,或是哪怕一句应答。他费力地支起身子,偌大的酒肆里已空无一人,连店家也不知所踪,只有一扇半开的门在吱呀吱呀地叫着,给饱含腐臭的屋内又添了分萧瑟。
该来了。
梁震维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脸,也摸到了自己满面的胡子渣儿。他在等螭吻,等一个问题,或是一个答案。
一只马靴踏过了暗红色的门槛,这一步踏得很重,就像说书人手中沉郁的醒木,就这么一敲,便敲出一段故事和一个丰润的人来。
进来的人却不是螭吻,他没有螭吻那种阴沉的静。梁震维都不需去看,便闻得到空气中陡然增添的烟火气。可他仍旧抬了抬眼,去看那男子飘忽的乱发,和他背着的雕弓。
“腾蛇?”那男子说话的声音就像裹着一声轻叹,似乎他这么一张嘴,便能把那些世路无奈的倦意,打入你的胸口。
梁震维点点了头:“兄台是?”
“与你一样,丧家之犬。”那男子顿了顿,“我叫戈影。”
“哦?”梁震维眉头微蹙,“我认识你么?”
“不重要。”那叫戈影的男子坦然坐在了梁震维的对面,“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们要一起杀一个人。”
杀一个人?梁震维在心中冷笑一声,问道:“为什么?”
戈影伸手摇了摇早已空掉的酒壶,眉头微皱:“因为报酬。”
“报酬?千两黄金?”
“不,”戈影摇了摇头,嘴角挑了个狡黠的弧度,“自由。”
(八)烛火
山雨欲来,梁震维抬头看着墨青色的天空,武当山下的天色,就像螭吻阴晴不定的铁面,说不清是慈悲,还是审判。
那个背着雕弓的男人带来一卷画卷,和一个关于“自由”的交易。
“杀掉画卷里的人.然后再封剑江湖,我们就自由了。”戈影说这话时,仍是他一贯的倦懒语调,可梁震维却能看到他眼里熊熊的火光。
而现在,梁震维守着猎物下山的道路,却不知道戈影藏匿在何处。戈影不信任梁震维,但螭吻说,只有他们同心协力,才能完成这次的任务——杀一个杀不死的人。
梁震维也不信任戈影,但当戈影说自己需要一个饵时,自己却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因为梁震维早就决定,再也不要躲在暗处,哪怕一次。
“我们能杀了他么?”摇曳的烛火快要燃尽时,戈影把自己的身子蜷缩在暗处,“两个奢望自由的杀手,也许这一次,螭吻眼中的猎物是我们。”
梁震维把手中的酒杯攥得紧紧,却没有说话。
那星烛火像个醉汉般摇晃了两下,终于还是熄灭了。
“可我愿意赌。”最后戈影这般说道。
远处“稀律律”的马鸣把梁震维从思绪中拖将出来,一转眼的工夫,山道里奔出了一架马车,赶车的汉子一身粗布麻衣,头戴斗笠。他遥见梁震维直挺挺地站在山路正央,便狠狠地一拉缰绳,待到马车稳稳停下,距梁震维也不过一射之地。
那人一抬头,扬起的斗笠下射出两道寒光。梁震维细细去听,轿内那人呼吸时急时缓。杂乱无章,似乎根本未学过武功。
莫非拦错了?
梁震维的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庆幸来,他知道,只要做完这一次,那水阔天高便任他一剑纵游。可用别人的鲜血铺就出的自由,自己就该心安理得地接受么?况且,便是自由了,又该走到哪去呢?
所以,也许拦错了会是最好的结果。
梁震维强打起精神,微微抱拳:“山路难行,这么个赶路法,可别累坏了马。”
那人也不答话,手腕一抖,扬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三个弯,再凭空狠狠地一抽,一鞭三响,这便是回答了。
“敲山震虎。”梁震维摇了摇头,“手段是好手段,可我不是山贼,更何况武当山下,会有山贼么?”
那人见状,一拱手:“不是贼,便是好朋友了,在下‘风动山’马移……”
梁震维一摆手,插口道:“我不关心你是谁,我要看看你身后的人。”
赶车的汉子如临大敌,他隐在宽袍下的肌肉一寸寸地紧绷起来,似乎下一瞬间就要发难。
轿子里的人却忽然开口说道:“移舟,赶路吧。”他气息不畅,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梁震维闻言心中一惊,他最初竟未听出,轿内居然有两个人!这一惊过后,梁震维的脸上浮起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苦笑。他似乎能感觉到,轿子里的人说完这话,不知隐匿在何处的戈影像是看到猎物的豹子般,躬起了背脊。
马移舟一挽手上的马鞭,说道:“朋友也听见了吧,天黑前我们总要赶个宿头,就不耽搁了。”
梁震维叹了一口气:“若我还是要见呢?”他这么一说,便分明是要拦驾。
马移舟双眉一挑,喝道:“那便得罪了。”这话说完,他左手一张,已向梁震维扑来,他声在人先,却是声到人到。
“绸直老龙须,佶屈修蛇尾。”马移舟这一抓蕴力奇巧,似乎出自“枯禅宗”中的“佶屈手”。梁震维知道他这一抓只是虚招,若是招式相接,定有百十种后招在等着梁震维。梁震维盯住马移舟如枯木般的手,瞬时想到如何拆解,他沉腰拔剑,手指与剑柄碰触的那一刻,他却想起了那日的一战。
这是梁震维输给单丹衣后的第一次拔剑,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像突然解开了某种封印,在他的脑海中如潮水般激荡起来。
“你还静不下来……”
梁震维手上一软,终是没有拔出剑来。马移舟的手却已紧紧扼住了梁震维的喉咙。
时间似乎在梁震维的面前静止下来,只有马移舟的脉搏在“扑通扑通”地跃动着。马移舟没想到这么轻松便可得手,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梁震维。马移舟唇齿微动,似乎刚要询问什么,一支白羽箭便从侧面贯穿了他的喉咙。
梁震维从没见过这般快的箭,而这么快的箭,竟然还不带起一点风声。
巨大的冲击力将马移舟的身子带倒,扼住梁震维喉咙的那只手也被扯开,从马移舟的喉咙里喷出的鲜血溅了梁震维一脸。梁震维扭过头,看着从一个小山坳里站起的戈影,他看不见戈影脸上的表情,却读懂了戈影的意思。
谁也不能抢走我的自由。
梁震维感觉自己的血液一沸,“自由”这个弥足珍贵的词语驱走了他头脑里所有的杂音,他想到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也想到了在血水里漂浮的父亲尸首。
梁震维的双眉一剃,面上的神色一改晦暗,这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别人从我手中抢走的,我为何就不能抢回来。他没有时间去想这是不是他安慰自己的托词,更重要的是他不敢去想。
黑惨惨的天幕飘下了雨。车厢里一直未说话的女子,强忍着颤抖,故作宁静地说道:“爹,岚儿不怕。”她的声音没有一般女子的怯弱,透着一股清亮。梁震维却未听见,他全部的身心都聚焦在车厢的棉布帘子上,等待那暴风骤雨的~刻。
然后,这一刻来了!一柄钢枪从车厢内飞驰而出。
急退!梁震维抽出腰间长剑,电光石火间与来枪交过一招,那枪上附着一股强劲内力,仅是枪剑相交,梁震维半身就是一阵酸麻。这一枪,却还是出自一个重伤的人。
雨水一降,弓箭就失了准头,那叫戈影的男子望了望天,竟蹲在一块巨石上,兴致盎然地当起了观众。
两人交了数招,梁震维便弃了衡山的绵密剑招,随性而攻,仿佛那些空虚隐忍不过是自己剑法外的一层皮,剥落了这层皮后,剩下的奇险勇悍,才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囊。空荡的山谷里一时铮鸣不断,似乎是给这缺了电闪雷鸣的暴雨补上了伴奏。两人越斗越快,那老者强忍重疾,枪法中已有滞涩,而梁震维却越战越勇,胸中酣畅奔驰的剑招一点点地充沛了他的全身。在这赌上生死的一战里,在这狂风暴雨中,他反倒是静的了。
狂风更列,暴雨不歇,在沉暗的天和沉暗的地中,梁震维听到了万物的声音。他听到了山石的不屑,树木的低鸣,甚至还听到了死去的马移舟的鲜血在哀号的声音。
然后,他听见了面前老者纵横捭阖的枪招里,那一声筋疲力尽的喘息。
于是他的剑,在暴风骤雨里,穿透了老者的胸膛。
梁震维望着面前的老者,他脸上刻着尊严的皱纹似乎在这一瞬间漫散开来,却无法分辨这漫散是释然,还是崩塌。
“我自由了,你也是。”梁震维对着老者喃喃说道,他慢慢抽出长剑,带着一丝坚忍,一丝残酷。老者倒下去的时候,就像一面崩塌了的墙,至于这面倒掉的墙,是否也压毁了梁震维心中的某些东西,他也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他自由了,沾了十年鲜血的一双手,到头来,再用鲜血洗净。梁震维走到马车的面前时,此时的戈影已坐在车厢外,车厢内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有女子强忍的抽泣声。
“不杀了她么?”
戈影用一块油布细细地擦着自己的雕弓,答道:“车厢里的人,归你。”
“那便归我吧。”不差这一个,不是么?梁震维心中甚至天真地想着,杀完这一人,便去云游天下,去找那株“狗尾巴草”,再让那懒散的阳光,把自己身上的血腥一点点地晒干。
梁震维拿剑去挑车厢上的门帘,然后他看见了车厢内的女子满是恨意的脸。
那是他此时最不愿看到的景象,那毫无声息却肆无忌惮的眼泪,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
“那姑娘你呢,又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尾巴草。”
(九)尾声
“我杀了你父亲。”
那叫岚儿的女孩止住了抽泣,麻木地点了点头,就像船帮火并后,被所有人遗忘的梁震维,她突然流干了眼泪。没有爹的孩子,流泪给谁看。
“你知道么,你和过去的我很像。”梁震维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地木掉,他把剑搭在“狗尾巴草”的脖颈边,“所以我杀了你,便是杀了过去的自己。”
梁震维的剑一寸寸逼近“狗尾巴草”的喉咙。
“这是螭吻想要的么?”
戈影踌躇了一下,缓缓答道:“这是你想要的——自由。”
玄武纪写作小做导师评语
有些地方文字过度修饰,但同时有一些句子却透出精巧的灵气。整个故事有哲思,但所失的是节奏有些不当,有的地方过缓,而感情来的太急,这些都可以通过不断的练习以及有针对性的指导来克服。
——傲月寒
杀手洗白的故事,故事本身,还有一点缠绕,但是随着故事的发展,杀手将“杀手剑”练成大宗师的武道修行的过程,写得太好了,武侠小说,在武术方面的一点进步,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前途无限。
——木剑客
故事相当不错,浪子情怀,有古龙之意。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自我介绍中的疏狂之气,颇有慕容无言的感觉。而对于这种人,我们知道他们是多么能够沉得下心,亮得出剑。
——李亮
无名卒
文/纱雾
纱雾,80后,游戏策划从业人员。阅读过大量奇幻、仙侠、玄幻以及武侠小说,理科出身,没有经过系统的写作训练。开始写作只是工作后近几年之事,所写不过娱己之作,此次加入写作组,希望能够进行系统学习。
第一章
清晨薄雾还未散尽,临业城已醒了过来,青石长街拿净水洒了三遍,两旁楼上朱缎漫结绶彩,红绸上的“捷”字连笔画都飞腾着喜气。
人群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个个面上带笑,目光紧盯着长街尽头,那里有座庭院深阔的府邸,两侧石狮护卫昂首挺胸,紧闭的铁门上头一块方匾端正,泥金“祁”字被初升阳光一耀,熠熠生辉。
三代忠勇传家,祁家军威震塞北,祁门世代封侯拜将,盛名当世无双。此次边塞大捷,祁家军斩首数百,捷报传到宫中,圣上大喜之下越级拔擢,将祁老将军唯一的儿子授了虎贲中郎,御赐白龙剑、朱膘马,更许他在临业城中跨马游街,既能让百姓同庆之欢,也可彰显大梁国威。
就在这场世人瞩目的盛事里,有个农衫褴褛的汉子悄然进了城。城门守卫正为赶不上热闹暗自不快,根本没什么心思详细盘查,只盯着汉子面上那道斜划过左半边脸的新伤看了两眼,就挥手连人带他手里的竹竿一起放了过去。
他似是不喜喧闹,一张风尘仆仆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多看了人潮会聚的方向两眼,就漠不关心地转过身去,逆着人流挤到墙根边上,站定脚刚喘了口气,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连同黑陶大碗递到了他面前。
“大哥,走累了就喝口水歇一歇吧,他们还得一会子才能出来呢。”一 那汉子愣了下,转头对上张清秀面容,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年纪,一头乌发被头巾缠拢在身后,说话做事颇为老道,看见他不曾伸手接茶,似乎觉出了他的窘迫为难,善解人意地抿嘴一笑:“放心吧,今天城中庆贺惊云关大捷,茶水不要钱,你放心喝,喝完了再找我来添就是。”
一句话入耳像惊雷炸响,惊云关大捷?但是……他思绪翻涌,连那姑娘何时将碗硬塞进他手里都未曾发觉,本能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了糖的清水喝起来本该是甜的,入口却丝丝发苦,苦得他有口难言,有声难出,只听得周遭人百口干舌,喧喧嚷嚷说的尽是祁家功绩、边塞捷报,这一次我大梁可扬眉吐气了。
纷乱语声钻进耳中,搅得思绪潮浪迭涌,他直至此时方才听出,原来这群人聚在这里,都是为了迎接凯旋而归的祁家少帅。
但怎么会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突然一声炮响震得天云乍散,人群蓦然喧哗起来。长街尽头遥遥行来一队人马,旗鼓开路鞭炮喧天,为首之人披红挂彩,腰间悬着圣上御赐的白龙剑,胯下一匹朱膘马神骏非凡,更衬出座上人的神采飞扬。
“祁将军!少帅……”兴奋喊声不绝于耳,那汉子手一抖,碗硬生生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八片。
他顾不上理背后茶摊子上姑娘的嗔怪,僵着张脸直往前挤去,毛竹竿在掌心攥得嘎吱作响,脚底下却像是踩了棉花,如踏云雾之中,几乎分辨不清身在何方。
马队渐近,为首那人形貌清晰起来,双眉斜飞入鬓,鼻如悬胆唇抿坚毅,笑容里带着世家子弟专有的高傲,活生生就是……
“祁进!”
有人兴奋地高喊起来,立即被旁边人一巴掌按了下去,祁家少帅的名讳,岂是寻常百姓轻易叫得的。
啪的一声,掌中毛竹崩出裂痕。
鞭炮喧嚣与木头燃烧的爆鸣重合起来,他又一次看见了漫天燃烧的火、遍地流淌的血,残瓦碎石间有人倒下,更多人踉跄着站起,抽刀重新冲上墙头,鲜血和烈焰模糊了视野,记忆终结于烈焰焚尽后的黑暗,再醒来时他只看见火烬寒灰似的天空,垂垂暗云毫不吝啬地将暴雨泼洒向大地,仿佛这样就能冲洗干净那一场惨烈战事所留下的所有痕迹,他疯了似的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不知疲倦地在断瓦残垣中翻刨着尸骸,嘶哑声音仿佛狼嚎般回荡四野,却终被风雨湮没,得不到任何回应,最终眼前一黑,再度栽倒在泥水之中,晕了过去。
是日西狄偷袭,惊云关破。
祁家军,老字营,三千将士尽殁于一役。
只留他一人苟延残喘,侥活于今。
何来边关大捷,何来斩首功勋,那马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祁进,却又是谁?
他心里焚了团火,面上却似蒙了层霜,那日他从尸堆里再次爬出,拖着一身伤撑到最近的驿站,却见一片安宁,丝毫无西狄入侵的迹象,惊云关破的消息全然未至,守站的军士看了他两眼,不耐烦地将他当成乞丐,几句喝骂后丢下两个铜钱赶他走人。他令牌公文尽毁,竟无一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只好不顾身上伤势,日夜兼程回到临业。
未料所见竟然是这般景象!
“他不是祁进——”
一声沉哑喝声透出人群喧哗,仿佛在沸碳上泼了盆冰水,霎时令得四周一静,目光汇聚之处那汉子竹竿一摆,簇拥在前的人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己分了开去,让出一条通道容他直行到马前。
“他不是祁进。”他声音难听得有如铁器刮擦、夜枭厉嘶,偏又透出种斩钉截铁的勇毅,让人无法忽视,举旗开道的武官走上前来,将他好生打量了一番,见只不过是个衣衫褴褛,面上带疤的穷汉,眼底露出些连他自己都不觉的鄙夷,高声呵斥:“这位是祁家公子,皇上亲口御封的虎贲中郎将,你是何人,胆敢在此信口胡言!”
“他不是祁进,我才是。”那汉子猛一抬头,目光灼得马背上的青年将军眉头一皱,闪躲着回避了他的视线。他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遍,暗哑嗓音在空气中回荡开来,像一口古钟嗡地沉声敲响。
太过荒谬的指证反而没人相信,就像乌鸦指着只孔雀硬说冒充一样,得来不是讶异反驳,而是一阵哄堂大笑。
笑声吞没古钟余韵,那汉子,不,该说是真正的祁进,紧紧攥住了竹竿,站在人群之中茫然四顾,视线所及皆是扭曲怪诞的笑容,惶惶如坠入个难脱难醒的梦,后半句“惊云关大捷也是假的”梗在喉咙口,更加说不出来。
“祁将军俊逸过人,英武不凡,哪是你这破落户能冒充的。”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不知道哪来的疯子,居然想冒充祁将军,也不看看自己长成什么模样。”
“想出名想得失心疯了吧,哈哈哈。”
他想掩耳不听,嘲笑声却一句句钻进他的耳朵,数日来奔波的疲倦和伤势似乎同一时间爆发,让他眼前发黑,身子发飘,只有手里紧攥的毛竹是实的,是这无边幻海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就连那武官都笑得直不起腰来,手里的旗子不停颤动,好一会才喘匀了两口气,略带可怜地看了他两眼。
“原来是个疯子。”
马上的青年将军宽容地说了句不必管他,锣鼓再响,马队重行,他被人一掌推在肩头,脚步虚浮地跌到路边,半天没能爬起来。人群嫌恶地给他让开了位置,由他慢慢蹭到墙根坐下,怀里还紧抱着那根毛竹不放,木然看着披红挂彩的马队消失在长街尽头。
一场闹剧栽进满城欢欣鼓舞的气氛里,也不过为茶余饭后多添几句谈资,街边茶楼上却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遮光的竹帘放下,雅座阴郁瘦削的身影转瞬消失不见。前来添水的小二在桌角上见着块足有二钱重的碎银子,惊喜地拿起来咬了一口,十足十的成色让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第二章
夜色暗沉,边塞来的风呼啸着刮过城墙檐角,激起檐下铁马一阵脆响。惊云关,临业城,再往南五百里才是中原京城,祁家镇守塞北整整三代,从未让敌人踏进临业半步,城墙上的烽火台几乎成了摆设。
一条黑影踏着夜风翻入祁府后院,从院墙上跳下时一个踉跄,险险跌进一丛灌木,巡逻仆役听见响动,疑惑地将灯光移向树丛中间,却只看见苍绿枝叶轻摇,泥地上有个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圆印。
或许是猫儿吧,仆役事不关己地心想,提着灯笼又继续他的例行公事。小径另一头,祁进脊背抵着粗糙的树干,疲倦地吁了口气。他确实太累,否则何至于犯下这种错误,千钧一发之际,他凭毛竹一撑之力掠出数丈,仆役移灯照过来时,祁进已经换了位置,借着树木掩去身形。
白日里那一幕真假颠倒,黑白混淆,马背上那分明是个欺世盗名的冒牌货,却没人肯相信祁进说的话,一团火在他胸中烧得越来越旺,催逼着他刚入夜就潜进祁府来探个真相。
但何时他连回自己家都要用“潜入”了?祁进颊侧肌肉抽搐,伤疤将苦笑扭曲得分外讽刺,刚要再入,却听见小径上又传来脚步声。
“今天你做得不错,不用去管他人有什么质疑。记着,你就是我祁家的独子,惊云关上大败西狄的虎贲将军。”脚步声正好停在他藏身的那棵树外,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起,惊得祁进浑身一僵。
“是,将军。但今天突然闯出来的那个人,他自称祁少将军……”另一个人明显在犹豫,祁进无声侧过身子,自树叶缝隙中望出去。小径上两条人影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落后半步,身姿挺拔,分明就是今日骑马游街的“祁进”。矮的是个苍颜褐发的老者,黑沉拐杖驻地不显颓态,深锁虬眉下虎目一扫,便迫得“祁进”不敢再说下去。
“不必管他,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祁家,若不是有心人故意派来试探,就是……”老者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想动我祁家,也要他们有这个能耐。”
他一摆手,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枪法练得如何了?世人皆知祁门枪诀刚猛霸道,未来必会有人就此对你发难,三个月内,就算无法形神兼备,至少得看上去像个样子。”
“末将知晓,定不会让将军失望。”那青年面上一肃,又行了个礼,老者点了点头,犀利目光不经意掠过树丛,祁进心里一紧,却见老者只是摆了摆手,让那青年先行离去。
小径上只剩老者一人,祁进刚松了口气,蓦然眼前一黑,电光石火间一黑沉拐杖破枝穿叶,携着沉沉劲风如黄龙探爪而来,一声沉喝才在耳畔炸开。
“宵小贼子,出来!”
危急关头祁进反而心中一清,脚跟立定,身子后仰,掌中毛竹斜挑振弧,方搭上劲沉木拐变化即生,猛然向右旋绞,竹端绽开朵湛青枪花,似天盘摇旗,严实将探来龙爪封在门外。
他借着拐上劲力向后滑出半尺,身形方定。不及思索,毛竹已循着熟悉轨迹横栏胸前,随即咚的一声沉闷震声,拐竹相击各自震了开去。
原来那刚猛无匹,有如黄龙探爪的一刺之后,黑沉拐杖即刻回旋横扫,若神龙摆尾伏于龙爪之下,第二重攻势才是真正杀手。
世人皆知祁门枪法刚猛霸道,无坚不摧,唯有祁门子弟方知,刚猛枪决之下隐含连绵变化。如海潮般刚柔并济,虚实相应,方是祁家枪真正克敌制胜的要诀。
只是一招交手,便令老者心中一惊,这般变化非祁门子弟不得知晓,来人却宛如预知般稳稳接下,他擎拐撤步一时顿住,恰好云开一线,月光彻洒在祁进身上,照亮他一身褴褛衣衫,丈长毛竹端持手中,挺立如枪,一条新伤斜划过原本可称得上英俊的面庞,紫黑色的伤疤将左半边脸扭曲得颇为可怖……
“进儿?”拐杖在老者手里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下,原本威严的声音里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祁进一时分辨不出那是悲是喜,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老者手里的拐杖并未放下。
祁进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但现在连这点希望也要消失不见,他往前走了一步,强提着喑哑声音,还在试图证明:“父亲,是我,天盘摇旗破黄龙探爪,烽火连城破神龙摆尾,练枪时我变式总要慢上三分,没少挨您的打……”
“够了!”老者拐杖一摆,迫得祁进退了一步,眼底怒意里带着一分苍凉,“惊云关破,你还活着回来干什么!”
祁进顿时愣住:“您知道惊云关破了?”
他本以为他的父亲也受了蒙蔽,才有这场根本不存在的大捷。这冒名顶替的将军,听祁老将军的口吻,却分明知道这件事,再联系到方才那自称末将,与他形貌相似的青年,模糊事实逐渐清晰,让他浑身上下的血一时冻结。
“您……是您谎报的功勋,还找了个替身,冒充——我?”祁进身子一晃,毛竹颓然驻地,勉强撑住,胸中惶然与愤怒交织拉锯,只剩得三个字问出口来,“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祁家军老字营死守关隘,力战殉国,而他的亲生父亲却在后方扭曲事实,朱笔一抹轻巧地将大败改为大捷。三千条性命成了埋在灰堆里的孤魂野鬼,没人会去给他们报仇,甚至连史册上都不会记载。
因为那场败仗根本不存在,那些力战殉国的将士,也从来都没活过!
“问这些,你该问的是自己为什么没能守住惊云关!我祁家没有战败的将军!”老者拐杖在地上狠狠一顿,“西狄入关只劫掠了一番就即退兵,这才给了我彻底封锁消息的机会,你可知道这场败绩若是传到皇城会发生什么?”
若是传到皇城……祁进愣了愣,胸中愤慨让他无暇细思,老者深知他的脾气,扬拐一指天边,遥遥南斗绽芒,森寒杀机直现:“那些文臣只知弄权贪腐,你可知这几年发下来的军费被削减了多少,又有多少封折子参奏我祁家军臃肿累赘,开销巨大,早该裁撤,他们愁的就是抓不到祁家军的疏失,好让他们的手能伸进塞北边城,在军饷粮草上也来分一杯羹!”
祁进悚然一惊,想起送至惊云关的军备粮草确实一年比一年少,今年年初送来的只是堪堪够用,而西狄来袭时他们从武库中搬出的箭矢,竟然有一半都已锈蚀残破,否则就算西狄偷袭,惊云关又何至于破得如此之快!
那可是祁家军的老字营。
四十年前西狄入侵,惊云关仅靠老字营守了两天三夜,支撑到临业调兵来援。饶是如此,援兵赶到的时候,惊云关上也只剩下了四百二十一个活人,这一役老字营去了八成,换来皇上金口玉言,只要大梁立国一日,老字营不裁不撤。
自塞北到江南,无人不知老字营是大梁最为精锐的一支军队。
但现在,这支最精锐的军队,三干人一个不少,全都折在了惊云关上。
军费捉襟见肘,朝中攻讦处处,铁般的事实让祁进哑口无言。大梁数一数二的精兵竟然被区区孔方兄累得施展不了手脚。没有钱,仅靠城墙上兄弟们那一点不屈不挠的血气勇悍硬撑着,就算这一次撑过去了,下一次呢?
祁家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老者声音猛然拔高,祁进至此方听出他父亲难察的郁愤:“祁家军不能败,惊云关可以重修,这场仗不但要胜,还得大胜,只有捷报功勋,才能让圣上龙心大悦,才能请下特批调拨的钱粮,才能募兵重整军备。”
月华斜照在老者面庞上,泛出寒锡般冰冷的光泽,神情落在祁进眼里,竟然有些狰狞:“只要祁家军战败一次,整个塞北的防务就得换人接手,你想指着朝廷中那帮只知捞钱的废物击退西狄?”
祁家本已是内外交困,苦苦支撑,这不争气的儿子却适时送上一场大败,若把柄落入有心人之手,在圣上面前参上一本,遮风避雨的高厦一朝倾倒,砸碎的不仅是蚀梁坏柱的蛇虫鼠蚁,还有借以安身的平民百姓。
祁家不能倒,就算要他祁某人认下个全无血脉的无用假子,就算要他舍下荒度六十春秋换来的一张老脸,这蒙骗世人的虚伪恶事,他也得去做。
“只有被人相信的事,才是真实。”老者一句掷地有声,转过身去再不看他,“我祁家的长子,只能是皇上御封的虎贲中郎,而不是战败苟活的无耻小贼!”
祁进就着月光,看见老者眼中以愤怒掩盖的一点苦涩和两鬓新添的白发,胸中有如冰炭相煎,却发现自己一字都说不出来。
若没有这一场大败,若他真的战死在惊云关里,是否会比现在更好?
有家归不得,有名不能认,祁进是现在府里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那他呢?他又是谁?
他明白父亲的无奈,人情世态、政局平衡织就身周无形罗网,憋闷得他仿佛又回到火场之中喘不过气来,掌中毛竹攥紧又陡然松开,他的百钺枪已断在惊云关上,但现在就算枪在手中又能如何?
有形兵器如何撕得碎无形罗网!
除非,他想以大梁的政局动荡、他祁家的一门荣辱为代价。
但他又确实不甘,不甘三千同胞的性命殁于无声,不忿黑白颠倒世情如墨,连想做自己都不可得。
脚步声自前院方向传来,是仆役们听见了交手的声音。祁进一咬牙,双膝落土,一个响头磕得清脆有声,转身提起毛竹跃上院墙,耳中依稀听得老者威严喝声。
“不过是个毛贼,不必追了。”
苦笑沿着伤疤泛开,原来他祁进,之后就只能做个无名毛贼,永远苟活下去了么?
第三章
云掩星子,光线昏蒙,漆黑窄巷里倒提毛竹的影子几与夜色融为一体,祁进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只觉得未来便如这条窄巷,前途无涯,永坠暗夜。
“想恢复身份,报仇雪恨吗?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背后突然响起个阴柔声音,末尾还打了两个弯直向上挑,听来毛骨悚然。
祁进眉头一皱:’“夜枭?”
夜枭是种告死的鸟儿,也是大梁里最令人敬畏的杀手组织,之所以是敬畏而不是惧怕,只因为据说夜枭的背后,有着不止一名达官贵人暗中运作,所以是禁不得也查不得的。
祁进没急着回头,毛竹微侧斜指暗中,听着那声音飘忽不定,若远若近地缀在身后:“你就真的甘心隐姓埋名一辈子,眼看着真相被埋没,有人踩着你同胞的尸骨虚报功勋,只为了维护他那虚伪的名声?”
声音贴得更近,起伏音调有着奇异的韵律,带出强烈的诱惑:“只要你跟我走,我可以帮你入京面圣,可以帮你揭穿他们虚伪的谎言,届时你不但能恢复身份,还可以奏请圣上调兵出关,重建祁家军,为你战死的同胞报仇。”
诱惑的韵律一波波如海浪般袭来,祁进的目光似有迷茫,手中渐松,毛竹摇摇欲坠,口中喃喃自语,低声不知说着什么。
京中权贵本就觉得捷报有异,碍于没有证据无从发难,这下可好,一个活生生的证人就在眼前,只要将他拿下送到京内,千两黄金都是少说。
那人见祁进似乎已被摄魂音影响,索性自阴影中现出身形,黑衣蒙面,只露出双毒蛇般阴鸷的眼,小心翼翼地从左侧靠近,声音仍然不肯放松:“祁少将军可是心动了?放心,只要你肯跟我进京,我保你祁家一门无恙……”
他见祁进口唇蠕动,声音却是极低,不由又凑近了两步,突然一道青芒在窄巷里亮起,毛竹翻旋如龙,劈扫向夜枭腰间,夜枭仓促间翻臂一挡,整个人被一股巨力击飞,堪堪将撞到巷墙,忽然身形一晃,黑烟般纵上墙头。
“做梦!”祁进眼一睁,却是毫无迟滞,就算他不甘真相埋没,不忿其父做法,又怎会被这几句摄魂音蛊惑,和他们同流合污!
他一声清叱,毛竹旋滚,沿臂一挺,攒刺如枪,疾向墙上黑影而去。枪未至,劲风已然袭面。那夜枭怪笑一声,臂侧猛地弹出两支雪亮短刃,身形如鬼魅飘忽,与祁进斗在一处。
祁进手中一杆毛竹大开大阖,运势行步全是刚猛枪法。巷子本窄,颀长毛竹难以挥洒,进退之间处处滞碍。而那夜枭走的却是阴险诡异的小巧功夫,招招取险,直指要害,几个照面下来,祁进肩上就多了道血痕,夜枭越发得意起来:“哈哈,你的百钺呢?武艺高强的祁少将军,不但名字被人夺走,连兵器也变成了一截破烂毛竹?真是笑死人了。”
百钺神兵换了毛竹,夜枭嘲笑之余得势不饶人,连连逼近,臂刃急挥,只听得一声轻响,一截竹稍被臂刃削断在地,飘落的还有祁进鬓边几缕发丝。
又战过几个回合,祁进手里的毛竹只剩下一半长短,身上更是处处带伤,撤步散乱。终于一个换气不及,毛竹封架慢了数分,俨然中门大开,夜枭觑准破绽猛然跃起,双臂舒展,真如扑击猎物的巨枭,臂上利刃闪寒,交叉削向祁进颈间。
居高临下,苍鹰搏兔本待一招功成,夜枭视线突然看见双带着讥嘲的眸子,心中一惊,正待变招已然不及。就见祁进脚跟一定,只剩半丈长的毛竹翻转回旋,势如疾矢破风,凌空而射。
毛竹折了一半,同样少了滞碍,霎时发难,凌厉如惊破夜空的一道闪电。
夜枭忙交臂而格,却只听见一声破竹轻音,胸前大蓬鲜血飞出,竟是被穿了个透心凉。暗淡视线渐低,隐约看见胸前毛竹细缝崩裂,内中金铁寒烁闪光。
“你……”他厉声嘶喊,却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再没了呼吸。
祁进呼吸中都带着血腥,毛竹一振甩掉尸体,转身正要迈步,也是一个踉跄,他伤势原本就未曾痊愈,如今旧伤再添新创,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发黑,勉强扶墙走了两步,同样一头栽倒在地。
意识消失前,他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或许……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才是最好。
天意从来弄人,他在黄泉路上走了两圈,阎王爷却总不肯收了命去。
火焰和刀兵永远是祁进噩梦的主角,这一次还多了祁老将军愤怒的喝骂:“为什么惊云关破了,你却没死!”
他猛地一挣,醒了过来,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疼,窗外阳光刺得他眼睛发花,床边有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背对着他正往碗里倒着药汁。
他闻出那药里有当归、熟地和黄芪的味道,撑着想要坐起来,手一挥不慎拂落了个什么东西,那人忙回过头来,视线一触又猛地转过头去。
祁进却早认出那人的模样,欣喜地叫出声来:“常威!你是常威!”
那是他祁家军里的步卒,原本该和他一起在城墙上镇守,恰恰在西狄来袭前一天,常威奉命回临业送信,这才躲过了关破之劫。
茫茫人海里,竟还能找出一个肯认他的兄弟,祁进喜不自胜,却忽略了常威身上那一点不自在,忙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几次询问他的近况,都被常威含糊着应付了过去,视线始终不敢与他相接。
祁进冷静下来,渐渐觉出有些不对,同样是老字营的同袍,那一场以假换真的捷报,他身在城中明明该知其中内情,至不济,也该出声质疑。
但他却在这,安安宁宁地过他的日子。
“你……也收了他们的好处,帮他们一同撒谎,是不是?”祁进的手一颤,如触火炭般收了回来,“你是不是忘了咱们祁家军老字营,三千同袍,三千条性命,你就能这样把他们抛在脑后,过你的太平日子!”
他声音还带着火焚后的嘶哑,一句句都冒着血腥,不止是在质问常威,更是在问他自己,是否能就此咽下无奈,在残酷现实面前低头。
常威浑身一震,猛然转过头来,嘶声道:“连祁老将军都发了话,我只是个平头百姓,我还有老娘儿子,你要我怎么办?”
他几下翻开桌下的箱子,拿出个布包往地上一摔,锃亮银色耀得祁进眼睛一花,几枚银锭在地上乱滚,常威连扫都没扫一眼,拧了脖子,唇角抿成条痛苦的直线,眼角有晶莹一闪而逝。
祁进喉头一哽,常威跟他上过战场,那一次西狄的人数几乎是他们的两倍,那汉子身上中了四刀,还执枪护在他身前一步都不肯退,从战场上退下来裹着伤,却憨厚笑着说少帅你都不退,我们怎么可能走。
他见过他们流血,可没见过他们流泪。
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一进门就扑到床畔,捡起被祁进不小心拂落的物件——那是块木头削成的小雀,舒展的雀翼刚才跌下时撞裂了个角。
那孩子一见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哭声传到外面院子里,又有个老妇人颤颧巍巍地摸索着走了进来,常威狠狠抹了把眼角,连忙站起来去扶。
祁进的视线从那老妇人蒙着白翳的双眼移到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身上,又看向四周破旧的板壁茅草,屋内几乎空徒四壁,就属他躺着的一床被褥浆洗得算是干净,可也是补丁摞着补丁,一见就是用过十来年的旧物。
他一腔怒火似被兜头泼了盆冷水,胸中沉闷如压了块大石,那边老妇人还在轻拍常威的手背,嗔怪他不该怠慢了客人。祁进俯身一把抱起孩子,走到常威身边,压低声音问了句:“孩子他娘呢?”
“跟人跑了,嫌我养活不了他们娘俩。”常威躲闪着他的视线,不肯与之相触,“少帅,昨天那具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
“我现在就走。”祁进把孩子交到常威怀里。孩子渐渐止住了哭声,睁着双好奇的眼,看着这个面上有疤的叔叔神色柔和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说了句:“抱歉。”
和常威错身而过时,祁进步伐微顿,终是什么都没说。但他出得院门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按住他的肩膀,看过来的眸子里有着愧疚不舍:“少帅,我再送你一程。”
尾声
布包里掉出来的银子被常威换成了一匹马和一包干粮,他两人趁着傍晚城门正要关闭,盘问不严时出了城。
常威问祁进要往何方,祁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勉强扬起的笑容里带着自嘲。
他说自己孤家寡人一个,无名无姓的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又嘱咐常威好好照顾母亲和孩子,若是真的粮米不济了,就上门问祁老将军去要。
他父亲说封锁消息,却最终也没把这家人斩草除根,就说明以后也不会动他们一根汗毛,只要他这个“祁进”永远消失,大概还能再有几个太平年月,或许等新的粮草军备到了,老字营重练起来,这次惊云关破的事件不会再度重演。
夜色里他们牵马慢行,不觉最后竟是一路向西,或许是潜意识里都想再回惊云关,看一眼他们无法为之报仇的老兄弟。
大概走出去几十里地,正越过个算不上陡峭的小山岗,远方黑蓝色天幕边际刚透出一线淡青,突然一阵马蹄声滚滚如潮自地平线尽头响起。
祁进面色一变,临高下望,见得远方烟尘腾空,擂鼓般的蹄声震得地面隆隆作响,高扬的旗帜是西狄人常用的血红,看烟尘密集程度,至少人马数百。
先锋队?还是骑兵?
祁进霎时判断出状况,惊云关破,临业以北防线空虚,仅有的几个哨站分散零落,根本起不了什么监视作用,西狄人看似仅是进关劫掠一番就即撤兵,实际上却瞒过了哨站耳目,分批悄然将骑军送了进来,观旗帜行进的方向,竟是要直取临业!
一个虚伪的谎言粉饰不了天下太平,该来的刀枪烽火总是会来,歌舞升平的临业城尚在沉睡,根本不知一场兵祸迫在眉睫。
马蹄声疾,至多再有一炷香的时分就要冲到他们面前,现在转身纵马就逃还来得及。
祁进攥了攥手里的毛竹,他本该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的快意,城中人煞费苦心地篡改军情,甚至不惜埋没良心,谨小慎微粉饰的那样一个轻薄如纸的太平,即将在马蹄声里被踏个粉碎。
正好,让那帮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人自尝苦果,那些骑兵的目标是临业,不会分心在他们两个无名小卒的身上。
树丛里一只小雀受到惊吓,扑棱棱飞起羽翼划过天空,让他想起茅草屋内孩子那双清澈的眼,和他手里那只断翼的雀。
祁进与常威对视一眼,二话没说一把将他推上马背,疾言厉色高喝一声:“走,回临业报信。” 不待常威答话,祁进抡起毛竹在马屁股上猛抽一记。一声长嘶,骏马四蹄绝尘,直奔来路而去。
祁进转身闭眼,只剩半丈长的毛竹挽了个枪花,竹尖斜点指地,初升的朝阳在他身后洒下金色晨曦,照得他背上暖意融融。
马蹄踏着烽火接近,至他面前戛然而止,西狄带队的将领惊疑勒缰,不知这孤身挡在道中的汉子是何来头,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大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祁进猛然睁眼,振臂一声霹雳响彻九天,毛竹应声寸寸崩碎,露出半杆直愣愣、锋戾戾的血色长枪。
那是他在惊云关废墟里刨出来的残铁,原名百钺,乃是锋锐神兵,现下仅剩半支残锋,和持着他的主人一样,无名无姓,连自己身份都证明不了。
丈夫立身于世,俯仰无愧天地,何须证明!
他单手提起那杆残锋,遥遥指向马背敌将,挺着数日来屡遭打击,却从来未肯弯下过的脊梁,当风沉喝一声:“老字营无名小卒——请战!”
玄武纪写作小做导师评语
圆融通达,转折细腻,精致的小品。少年的义气被跌落到尘埃里,然而请从绝处读侠气,末尾那横枪立马的英姿,仿佛热血重燃,动人心魄。
——傲月寒
纱雾的故事,特别的扎实细致,有板有眼,回旋曲折,腿脚生风。一万字,四个场景,街头见到替身,回家见到父亲,重返街头又看到杀手与同事,出城遇到敌人。叙事弧线清晰,达到有领悟的高潮,神完气足,好。父亲的形象有一点点刻板,不杀常威,有所挽救,但将儿子赶走,好像也不太近人情,差一点点?
——木剑客
主角父亲的选择很中二,因此显得整个故事的悲壮显得有点“作”。但是最后,主角的心理、选择,都做得很扎实。最后不以一个强行的高潮结尾,也许会更有余味?
——李亮
山中青眸
文/雨楼清歌
雨楼清歌,男,现年25岁,热爱阅读和码字,写有长篇武侠《云中梦华》半部,短篇武侠若干。
(一)
“刀光是人世间最似惊鸿的神采。”少年说。
“我从远方的山中来,今日方寻至此山——我路过了江湖。”少年手持花枝站在山林深处。春风徐来,树影晃动,映在少年的白衣上,斑驳如月相阴晴不定。
“这一路,我看遍了江湖上的刀。”话音落进幽寂的林中,无人应答,少年却不在意,望着身前丈外的木屋,神情如常地继续吐字。
木屋闭着小扉,半掩在碧叶青枝间,门墙浸染了苔草的苍翠,浑然融进深林。
“十八兵中,刀是九短之首,习者极多,但真正的刀客却寥寥无几。刀有弧,所以刀风比剑风更凄,更清冷。听见绝顶刀客挥出的刀风,就像听到故人在耳边轻叹。”少年从容叙说。
木屋的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似在赞同,又似嘲讽。
木屋左近还有一间小小的草庐,庐内空无一人。
少年看了一眼草庐,神色微黯,方待开口,木屋中忽传出入语一
“如今江湖中还有刀吗?”嗓音虽低沉,语气中却隐隐透出一丝轻蔑与狂洒。
“怎么没有?”少年微怔,淡淡的笑意在他脸上渐渐绽开。
木屋中却又归于沉寂,不再接话。
少年开始在木屋前轻缓踱步。
“要说威势当数‘山君刀’,刀上雷聚风行,劈斩时犹如五头猛虎齐啸;而‘辉阳斩’的刀意却似日光流转,变幻瑰丽,刺灼敌目;然则以身当‘秋霖刀’之锋时,又仿佛独立空街,眼望着一线线夜雨由远及近,终于扑面而至,在耳边连成了一片轻啸的秋寒……
“还有黄山派的枕石刀、鸣玉楼的环佩刀,还有朝云刀、长幕刀、白水刀、凌峡刀……干奇百妙,一言难蔽呀。”
说到这里,少年语声微顿,目中流露怅惘—一
“我从临安城连云的楼阁间目睹楚千舟的那一记‘青烟锁’,挥斩时仿佛百尺碧云楼都消隐,刀雾迷蒙,漫天萦回,刀意生发的水汽沾湿轻纱、浸冷薄裘,有玉阶垂露的滴答声从光雾中断续透出,响一声就是叠了一层柔梦……
“我在玉门关外的飞沙凉夜里对阵哥舒雁的‘雪辞刀’,刀锋隐在暗夜里,时而又浓过了夜;忽如打翻了砚台,刀光碎成了墨色的雪,每片碎雪都是一阕念念难忘的离词……”
少年越说越快,目光愈发清亮。
“在洞庭水边,叶流笙提着‘萧歌刃’朝我走来,一步一刀,刀芒如美人临湖照影,湖上的荷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水面皱出的每一丝涟漪都是一抹刀意,白鱼纷乱跃出湖面,在月下带出一道道清光……
“这些都是意诣凌游于九霄云端的非凡之刀啊……都可入画。”
少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语锋陡转。
“然而江湖中人却说,方今天下,刀术中真正的神意,却是落在岳空山身上。
“武林中至少有七名绝顶刀客与岳空山交过手,死六活一。这七人没有一人见过岳空山的刀,因为岳空山的刀没有刀风,没有刀光,锋芒不见,无迹可寻。
“这七人都是瞬息即败。
“七年前岳空山人在江湖,一年中七次决斗,其中三次有不下百入围观目睹,但无一人看见他出刀,无一人能看清他丝毫的刀意。七年来他销声匿迹,其刀更已成绝响。
“我问过许多人,甚至没有一个江湖人知晓岳空山的刀术究竟叫什么名字。
“先生方才问我,如今江湖中还有刀吗?我踏遍了江湖,看过八百余种刀术,江湖中当然有刀!但既有了岳空山的刀,余下的千刀万刀,又有何用?若见不到岳空山的刀,纵然阅尽当世名刀,复有何欢?我骑马乘舟,江流山转,日夜奔波中每每念及那无缘得见的惊鸿一刀,总是痛心惋惜!就如想到山谷中林花空寂开谢、幽居里佳人伶仃白首。”
少年话音戛然而止,缓缓呼吸,低望手中花枝。
“年轻人,你从哪里来?”木屋中忽又传出语声。
“我从远方的山中来,走了很远的路寻到这里,因为我有心愿未了。”少年认认真真回答。
“你不过从别山中来到此山中,却自言走遍了江湖。”木屋中人冷笑。
“我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花费了七年光阴。舍生忘死,但求亲眼一见传闻中的神意之刀、刀意之神。”少年宁静自若。
“青眸雪。”
语声从木屋里飘出,落进黄昏的林风中,很快便散尽了余音。
少年一怔:“岳先生说什么?”
“是我刀术的名字。”木屋中人轻轻说。
少年眸中亮起了异样的神采,整了整衣衫,肃然长揖——
“请赐一睹。”
(二)
“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入溆浦余值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半日前,少年着白衣,踏乱步,哼一曲《涉江》沿水岸跋涉。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春日渐高,少年仍神色从容,眉宇间不见疲色。
转眼青山在侧,少年离江岸,入山林,歌声渐止。
林中草杂树密,少年步履轻缓,不住左右张望。春山幽寂,声声鸟鸣似在催人早行,但少年神情闲适,不时抬手挥动,似是在和林间鸟雀招呼问候。
枯涩的琴声从密林深处传来,满林的鸟鸣忽地远了,林间有野兽擦着枝叶奔跑的塞率声起伏隐约。
“琴啸如虎,群鸟惊飞。”少年聆听着琴声,轻声叹息,“岳先生僻居荒山七年,终究还是洗不去杀心么?”
少年加快了步伐,不多时便望见了林草掩映’中的一间木屋和一方草庐。
屋前有一名灰衣年轻人,怀抱着无鞘的长刀,垂首默立。
少年脸上的笑意如山花绽放,微整衣衫,朝着木屋走去。
“不速之客,为何闻琴而不返?”灰衣年轻人语声冰冷锋锐。
少年自顾自前行,似没听到灰衣人的质问,温声笑语:“不知阁下是岳先生何人?晚生辗转数年,只为一见岳先生。”
“自寻死路。”灰衣人眉峰一皱,抬头扫视少年,刀交右手,大步迎上。
少年恍如未闻,步履从容,离灰衣人越来越近,信手折了一枝梨花拈在指间。
“行路仓促,未携求见之酬,且以这花枝为礼吧。”
灰衣人闻言面寒,握刀的手轻振,林中霎时一静,周遭的枝叶似也停止了摇晃。
一缕狭长又清寥的刀风在幽林中无声穿行。
少年步子一顿,持花静立。刀风及身,却连少年的一丝衣袂也未吹动。
灰衣人眼光微变。少年嘴角轻扬,头顶上树梢一阵轻颤,叶落如雨。
站在漫天落叶间的少年轻挥白袖,万千绿叶中最为碧透的那一片倏然平平飞向灰衣人,轻缓如游鱼随波流淌。
灰衣人冷笑,长刀在手、似动非动,地上树影中有一条灰线一闪即逝。
那片碧叶在袭至灰衣人身前三尺处时忽地消散成灰。稍后,风中才传出一声怪音,如飞虫清鸣。
“寒蛩刀?”少年讶然,“原来阁下是……”话说至半,忽见灰衣人右膝微屈,顿凛止声。
下一瞬,两人齐齐对冲,身形在日光下变得模糊,林中只余一灰一白两道影子纠缠分合,宛如遂古之初阴阳二气相绕相化。
影团骤裂出一道明虹,两人步法方动即止。
凝立中的少年和灰衣人身姿交错,各自侧头,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知交静静相顾。
花枝在少年手中空颤,梨瓣招展似佳人浅笑。
两人足下一丈内,野草成片断碎,如遭无形巨镰挥割。
过得片刻,风中再度响起蛩鸣。日光映折,微尘晃动,在少年身侧一尺处隐隐浮现出刀形。
——刀光早已闪过,刀意却方绽放在春风里。
“好刀。”少年人颔首而赞。
灰衣人朗笑:“当然是好刀。”笑声震飞了地上的碎叶断草,纷纷扬扬,宛如下起了一场绿雪。
随即,长笑收敛成了哧的一声,有细微的血沫扬起,转瞬被风吹散。
灰衣人倒在了这场碧雪中。
少年默然从尸身旁绕过。
方才他闪过了灰衣人虹光乍现的一刀,左手如折花般在灰衣人胸口轻微一探。
少年来到木屋前站定,长久一言不发,仰望着疏密横斜的树枝和被枝干割裂的天光云影。直到日渐黄昏,林外云际掠过一只飞雁,少年的目光才落回木屋,悠然启唇:
“刀光是人世间最似惊鸿的神采。”
(三)
“请赐一睹。”
少年说完缓缓站直了身躯,静静等候。
“你可是来自江南快意阁?”良久,木屋中人忽问。
少年微怔,淡淡笑道:“先生,我方才说过,我从山中来。”
“听闻快意阁之主沈书云常遣门人四处探访刀术名家,观其出刀比斗,笔录其刀意,以图将天下刀法尽收阁中。你若非他弟子,又怎会执意要看我的刀术?”
“果然瞒不过先生。不过说是探访,往往却是暗窥。只因对许多刀客来说,刀意就如结发共枕之妻,决不愿沾了外人的眼。”少年叹息。
“刀意一物,似风流云淌,最难描摹,如何能以笔墨记之?沈书云此举,未免可笑。”木屋中人语音冷淡。
少年正色道:“也不尽然。文辞亦可卷舒风云、吐纳珠玉,纸上常有神来之灵、生花之妙,若连笔墨都难叙刀意,天下更有何物能之?”
木屋中人默然片刻,道:“不无道理。但我的刀你看不见。你会死。”
“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先生的刀就是刀术中的至道。一朝目睹,虽死无憾。”少年语声静如江水。
木屋静默。
林间久久不响人语,只余天籁微动。
“请先生出刀杀我,了我心愿。”少年无声一笑,再度长揖。
“年轻人凭一股意气漠视生死,我也见得多了。可生死岂是容易事?”木屋中响起叹息,“方才你眨眼间就杀死了云荆,是么?”
“他名叫云荆?”少年黯然低头看向不远处灰衣人的尸身,“我本无杀心,但他刀术太高,我没法留手。”
“无法留手,是因你没有留心。”
少年微凛:“先生此言何意?”
木屋中人却自顾自说道:“七年来我隐避山中,不时有江湖武人寻至,有些是从前的仇家,有些则是来斗刀。”
“这些人如今去哪儿了?”少年问。
木屋中人冷笑不答。
少年自知问得多余,转头去打量木屋旁那方草庐,只见庐里狭小,只在墙上悬了一只酒壶、地上铺有一张草席,给人所感与木屋全然不同。
木屋融于草掩树映里,仿佛已和山林一同生长、一同荒寂了千年,浑无间碍;而草庐内酒壶斜挂、草席凌乱,简陋粗朴中却透出一抹凌厉疏狂之气,与整片幽林格格不入。
“那草庐是云荆所居。”木屋中人道。
少年微凛,他隐在木屋中,却知我此刻正看那草庐。随即恍然,以岳先生修为,只怕方圆十丈内蝇羽微动都能知觉,自能晓我正侧头注目草庐。
“两年前,云荆初到此间,既不寻仇也不邀战,只说了姓名便在木屋旁结庐而居。这两年每有外人进山寻隙,都被云荆出刀或逐或杀,倒也省却了我不少琐事。直到他今日丧命,我也不知他的来意。”
少年轻叹:“这位云兄当真是一位奇人。料想他是仰慕先生风范,特来山中奉侍,以免凡夫庸人扰了先生清居。”
顿了顿,又道:“云荆死于我手,先生若欲为其报仇,随时皆可,只请用刀。”
木屋中人笑了:“两年中,我与他未曾交谈过一句。今日我才见到他的刀术。”
少年微讶:“先生方才说云兄曾出刀打发过来此寻衅之人,为何却又说今日才见其刀术?”
“江湖中多欺世盗名之辈,对付他们只须随手削斩。今日他遇上你,才用真正的刀术。”
少年恍然惋惜:“我本以为,先生会出手救他。我与他交手时距木屋七丈,先生若有意,定可察觉干预。”
“年轻人,你方到江边我便已觉察,但我与他一向各行其是。”木屋中人低语。
少年一惊:“因为我的歌声?”
“因为你的脚步。”木屋中人淡淡道,“你步履看似轻柔,但足尖起落里藏着刀锋。你的脚步扰乱了江水声。”
少年心头震动:“先生之高,远出我意度。”
“呵!”木屋中人低笑一声,也不知是喟叹还是自负,“年轻人,你半日前便已至我屋前,为何迟迟不语?”
少年恭敬道:“道听途说,先生的刀术在黄昏施展最为神妙,我想等。”
“都一样。我的刀术是给自己看的,别人看不到。你回去吧。”
“那就请先生出刀杀了我,在死之前,我会用心看。”
“杀了你,你也看不到。”
此言一出,林中似忽然多了一丝寒意。风骤紧,少年白衣猎猎翻飞,只有手中那枝梨花仍缓摇雪瓣、自在舒展,浑不受风激。
“随心而动,故经得起风霜、耐得住清寒。年轻人,我看见了你的刀意。”木屋中人轻笑。随着笑声,那花枝在少年手中浑不受控地一颤。
“山中花开老,江湖柳色新,七年中竟出了你这般心意从容的年轻人。”木屋中人似有赞意。
少年躬身道:“先生过奖了。”
木屋中人淡漠截口:“但你却并非快意阁弟子。凭沈书云,教不出你。那么你果然是从山中来,很好。”
(四)
“正是。”少年躬身更低。
“你说你走了很远的路,你听见江湖人怎么说我?”
少年欲语,木屋中人却又道:“不必说了,我大约猜得到。”
少年叹息:“江湖人,不懂先生。”
“人心最是浅薄,几个痴念便能纠缠一生。我也没那么难懂。”木屋中人笑了笑,“年轻人,你若别无他话,便回去吧。云荆的刀术已是天下少有,你能胜他,武林中几可无敌,不必死在这山野荒林间。”
少年摇头:“即便话已说尽,意犹未尽,刀犹未见,心犹不甘。先生,我不会走的。”
木屋中却寂了下来,许久无人应声。
日影西移,鸟鸣山幽,林间愈发阴翳。
少年默默望着轻掩的木门,沉思半晌,忽然径自开口:“先生,我知道岳空山非你本名,你本来叫岳瑾,你有个师妹,姓陈名瑜,对么?”
木屋中仍是一片沉静。
“你二人师从一个无名老者学刀,老者死后,你下山闯荡江湖。短短数年中,你在江浙一带武林中已有不小名头。后来你师妹下山寻你。
“而后你和师妹一同行走江湖,不料却在陕南与赫赫有名的‘秦川沧雪十二刀’结下了仇怨。
“秦川十二柄雪刀,每一柄都快逾光电,这十二人更有一路刀阵,刀光齐舞时能卷得漫天飞雪不落。你和你师妹只有两人,自然不是对手。
“你苦苦支撑、身受重伤,万幸有一位武林中的成名刀客路过那里,救走了你们,那人正是‘春絮刀’柳轻鹤。传闻柳轻鹤刀出如乱絮,刀芒飘洒狂扬,是刀客中的绝顶高手,但沧雪十二刀在陕甘一带毕竟势重,柳轻鹤便将你们带回晋阳柳家庄暂避。
“你们师兄妹在晋阳的事,我问过许多江湖人,可谓众说纷纭。但我想无人当真知晓实情。我只知道你师兄妹二人在柳家庄养伤,不久,陈师妹成了柳夫人,而你不知所终。
“你消失了一年,没人知道你人在何处,但一年后你重出江湖,刀术却截然变了,与你先前的刀意毫不相同。”
说到这里,少年神情中流露疑惑。
“你辗转回到晋阳,而你师妹也就是柳夫人那时已经染病亡故。你在柳家庄和柳轻鹤交手,两人互换一招,没人看见你出刀,但‘春絮刀’被你击断。在场武人说你冲着柳轻鹤点了点头,就此飘然而去。
“柳轻鹤也是唯一败在你刀下却毫发无损的人。
“此后一年中,你又约战了七名天下顶尖刀客,武林中人都以为你疯了,许多人断言你在第一战对阵薛楚客的‘梦泽刀’时便会身死,可薛楚客却死在你出手第三刀之下,也许是第四刀,因为只见挥手不见刀。围观刀客中不乏好手,无一人看穿你的刀意……而后你三战三胜,江湖震动,直到你的第五战,对阵‘千屏镜’云寒川。
“那一战疑云重重,直至今日,江湖上还有人说,你当时的刀术实远不及云寒川。
“但云寒川却死在了你的刀下。”
话音方落,木屋里外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叹息入风、微不可闻。
少年怔了怔,接着道:“那是三月初七,你和云寒川在姑苏城枫桥上斗刀,那一天大雾。
“据临场之人说,你当日似魂不守舍,身法拙劣,连连闪躲云寒川的刀,只守不攻,十余招过去,已身中七刀;云寒川是百年来位列前三的刀术奇才,有人说他的刀意中藏着滚滚云海、滔滔长河,刀风如千里流云凝成的屏障,刀光如万里寒江结成的明镜——当时你浑身血流如注,人人以为等那一刀‘千屏镜’一出,你必死无疑。
“云寒川在第十六刀上使出了‘千屏镜’,几个亲眼目睹之人异口同声,说那一刻你竟似神思恍惚一般,不顾刀光袭来,只是怔怔望着云寒川身后,而他身后分明只有白茫茫的水雾。
“岳先生,你那时究竟看到了什么?”少年秀眉微蹙,语声真挚地发问。
木屋中人依旧沉默,只有木门在晚风中吱呀轻响。
少年继续道:“云寒川的那一刀停在了你的胸前,没能斩入,因为他的心口上多了一道刀伤——云寒川死了,他先中了你的刀,虽然无人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刀。
“世上真有脱胎换骨之事吗?”少年语声微顿,随即释然而笑,“是我问得蠢了,既有这样的词,就一定有过做到的人。
“那一战过后,你的刀意又是一变,从此你与人交手再没出过第二刀。
“往后两月,又有数人死在你的刀下,刀术都不算极高,或许都是你昔日仇人。随之便是你的第六战,在岳阳城外三里亭。对手是九华派掌门花断紫,刀意最重‘断’字,断花断水断人肠。这一战,无人得见。”
“那一次我去的早。”木屋中人语调随意。
少年闻声眼睛微亮:“不错,你去的早,花断紫去的也早。等武林中人闻讯赶到岳阳城外时,你已离去,只有花断紫提刀静静站在郊野间的一株槐树下,槐花飘扬。众人不敢靠近,等待许久,才发觉花断紫早已气绝,咽喉处刀痕蜿蜒。”
说到这里,少年悠悠出神,良久才继续开口。
“从此数月你行踪飘忽,但各地不时传出知名刀客败给你的消息。江湖中人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隆冬的襄阳城,你在鹿门寺决斗叶流笙,满院积雪。
“当年江湖上流传一句话:‘冷歌萧吟,天下一斩’。叶流笙的‘萧歌刃’是其时的天下第一刀。”
木屋中人接了一句:“据说刀鸣如歌,但我没有听过。”
“你确实没有听过。”少年喉中发出一声怪音,似赞似怅,“那天黄昏,观战的人都挤在长廊里,院落空旷,中有枯柳。你斜倚老树、站姿懒散,口中衔着一枝梅花。 “那天月色很淡,叶流笙踏雪而来。 “禅院的第一声晚钟响起,按约定此时已可出刀,叶流笙横刀而行,走向院中枯树、走向你……他走得很慢,但足下的雪却流水般四散开去,身影也在围观武人眼中变得模糊——因为那种慢其实是快到了极致,前行中他的身形时刻都在极速微移、在半寸间一次次倏忽闪回,如同一根看似静止实则震颤不绝的弦。
“这种步法让他随时能抖力斩到极远处,这是他平生未有过的凝重。
“在叶流笙离你十步的时候,你好像笑了笑,我问过围观的人,他们没有看清。你的脊背忽然离开了靠着的树干,身形一闪,已从叶流笙身边轻轻走过。
“在你经过的刹那,叶流笙的步子僵住,有人看到他眼中的光华蓦地转暗,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一瞬叶流笙已然盲了。
“而后,叶流笙抬袖仔细擦拭‘萧歌刃’,仿佛人刀即将永别。他说,我败了。嗓音很哑。
“而你没作一步停留。你吹落了口中的梅花,穿过人群去远了,从此消失于江湖。”
(五)
少年说完这句话后缓慢换气,语声低落下来:“岳先生,我讲述的都对么?”
木屋中人淡声道:“已算详尽,料想你探知这些事枉费了不少光阴。那花枝呢?”
“追寻先生风骨,岂是徒枉之事?当日先生走后,那枝梅花被好事者拾起,送到了快意阁。听说快意阁中挂有沈书云评出的天下七大刀客的画像,但近七年来,第一幅画像却是空置,悬画之处放了一段梅枝。”
“我不是问那枝梅花。”木屋中人一笑,“那花不过是我随手折来,年轻人,我问的是你携来的花枝,若此刻还在你手中,便传进门来与我看看吧。”
“请先生指教。”少年面露喜色,躬身施礼,将梨枝抬至胸前端详一眼,忽然平平扬袖,如裁流云。花枝脱手缓飞向木屋,将触及门扉时似有风生,木门裂出一道细缝,瘦如刃的枝条闪入木屋。
花枝上附着少年的劲意,也夹杂了幽林晚风中的灵机,少年的这一挥袖在天地间挥出了一抹刀痕。而后,少年落袖,沉肩,吐气,仿佛耗尽心力。
木屋中悄然无声,方才木扉开合的刹那间,少年隐隐看到屋中斜坐一名青衣人,黑发披散如夜。
少年欲问,全身忽一颤,白衣上漾出片片涟漪。他知道这是木屋中人接住了自己的花枝。
几乎同时,少年手心一沉,花枝又回到了少年手中。少年却未看到木门有一丝微动。
少年暗想:果然看不见么?
“你的花不够好。”木屋中人说。
少年平定心神,恭声问:“为何不好?”
“你的花失了香气。方才你与云荆交手,劲气流泻到花枝上,冲散了花香。”
“那时我全神贯注,难以顾及。”少年点头一嗅,花枝上确已没有香气。
“你的刀意不纯,毁了芳华。但这未尝不是好事,你的刀意尚稚,心就未老。从前我也是个年轻人。”
少年听着,心中泛起期待。
“佛说一花一世界,七年里不时有求见我的人,带的礼都重,但你的花是最重的礼。我既看过,便是收下。”
木屋中人笑音萧索:“我也从山中来。”
少年闻言神色一正:“洗耳恭听。”
(六)
“如你所言,我师父是个江湖无名的老刀客,他在山里教我们刀术。他常说本门刀法练深了能有绝大威力,但他自己一生没能练入化境,我和师妹自然也学不精深。后来师父死了,秋天,师妹送我下山……
“那时我自以为刀术到了火候,要在江湖上闯下名号,可是哪有我想的那般轻易?天下武学奇才星奔雾涌,习刀之人何止万千?凭我刀术,数年奔波,出生入死,也不过在江南博了些零星名声……”
少年道:“先生过谦了,当年的刀客岳瑾在苏杭一带名头决不算小。”
木屋中人恍若未闻,继续道:“虽是这点微名,陈师妹偶然在山上听过客说起,也很为我骄傲,当即下山来寻我,后来我们两人便一同行走江湖……
“所谓行走江湖四字,不懂的人听着潇洒畅快,可在江湖度日实如在荆棘林,动身即险,步步冰霜——未过多久,我便得罪了花断紫。那时我名声渐响,而花断紫欲携九华刀派出皖,在江浙道上扬刀开舵,第一个便找上了我……”
少年讶然:“此事晚生却初次听闻,想是那花断紫当年觉得先生势单力孤,刀术虽高却最易对付,便来挑衅立威。”
木屋中人冷淡道:“花断紫说给我两条路,一是入九华派,二是从此远离江浙。我说我的刀只有一条刀路,我的人跟着刀走。”
少年赞道:“先生真是铮铮傲骨。”
木屋里轻笑一声:“不过是年轻气盛。于是我便和花断紫斗刀,我没能破掉他那式‘一寸肝肠’,被迫远走秦川,数月后,在陕南一间山野老店里,我和师妹遇到了秦川沧雪十二刀。
“那‘十二刀’见我也带刀,便邀我师兄妹共饮,初时言谈尚欢,后来那十二人意渐狂放,不住呼喝劝酒,我久居山中,过的是清淡日子,酒量素浅,不久醉意涌上神智蒙咙,他们却转而劝我师妹喝酒。陈师妹不欲起争端,勉强喝下一碗,双颊红晕,那十二人见之竟出语调戏。我二人终于与他们愤而争吵,结了梁子。”
少年黯然道:“那是十二刀行事过火了。”
木屋中人道:“师妹双目泛红,反劝我说,斗酒嬉笑原是江湖上寻常意气之争,不必计较。于是我二人告辞出店,匆匆离去。但那秦川十二刀却半路追赶上来,拦住了我们。
“十二刀中为首一人道:‘你两个驳了我沧雪十二神刀的面子,那咱们便是仇家,按照我们秦川道上的规矩,‘仇人见面一刀’,如今我们兄弟十二人,你便每人接一刀,若十二刀都接住了,那就滚你的路;若接不下,性命留下!
“当年我与沧雪十二刀的修为不过伯仲之间,但他们有十二人,我接下了七刀,中了四刀,还剩最后一刀时,为首那人忽道:‘你若接下了我这刀,你走。但你师妹须得留下。’说完十二人一齐大笑。
“我看见陈师妹脸色惨白,她曾经觉得我是天下最厉害的刀客,但那时我当真无法可施,心想只有拼个生死,谁料晋阳‘春絮刀’柳轻鹤路过,沧雪十二刀对他有些忌惮,两方略过几招,我们便被柳轻鹤救走。”
“先生,那次你伤得重么?”少年问。
“……记不清了,算是很重吧。”木屋中人语声一停,似觉少年问得突兀。
“在晋阳柳家庄,陈师妹因受惊卧病多日,柳轻鹤对师妹细加照料。来到柳家庄的第十一天,师妹便喜欢了柳轻鹤,这也没什么,但不久柳轻鹤来对我说,他已找了陕甘武林名宿从中说和,只消我当面对沧雪十二刀敬酒赔礼,一切仇怨便可化解。
“师妹也从旁劝说。而我谢绝了柳轻鹤,我说我素不善饮,实在难敬这杯酒。后来我不愿躲在柳家庄避难,便悄然离去。
“陈师妹成亲那天,我无意间闯入一处山林,满目姹紫嫣红,我饮酒赏花,顷刻大醉,醒来时便见到了杜姑娘。”
听至此处,少年轻声惊咦:“莫非就是眼下这座山?”
木屋中人笑了:“有什么区别?都是山中。”
少年默然片刻,道:“杜姑娘是谁?请先生继续讲。”
“我在一张软榻上沉睡,忽然闻到清香,一睁眼便看见了杜姑娘,她穿一身绿衣裙,正笑盈盈地探身望着我,她头上簪花,身后露出了木屋外的草叶,叶如绿裙,裙映碧草……其实猛然间我先看到的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而后才看清了她的容颜一
“蛾眉樱唇,颜若霜雪。
“后来我才知道,杜姑娘自幼便居于幽山,自父母双亡后更是多年避世不出。那一年里,我便 ,住在杜姑娘的木屋。”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少年抚掌而赞,轻吟一句杜诗。
“有一天,我对杜姑娘诉出自己遇过的江湖艰险,说了刀不如人的愁郁,杜姑娘听完却从匣子中取出了一卷纸,她说那是一路刀谱,是她家中世代传下来的,但从没有人练成过。”
少年若有所悟:“刀谱?原来如此。”
“自此白日里我砍柴练刀,杜姑娘洗衣烧饭,有时我抱着刀苦苦思索,一整天纹丝不动,杜姑娘便静静站在我身后瞧着我,从不出言打扰;若悟刀至夜,她会在林中燃一盏小灯,烛光飘摇上浮,慢慢地直入明月……
“在我入山满一年时,终于将新的刀意修成,杜姑娘给我取了‘空山’两字作为别号,又给我的刀术取名‘青眸雪’。”
少年颔首:“一个刀客有了字号和刀名,才真正成为神魂完整的刀客,先生失意时偶遇杜姑娘这般温婉清雅的女子,实是旷世奇缘。”
“但我在江湖还有恩仇未了。深秋,杜姑娘送我下山,那天有小雪,她送了我很远。
“重回江湖,我先去了晋阳;本近年关,柳家庄却一片惨淡,我这才知师妹已病逝。与柳轻鹤匆匆照面后,我便远赴秦川……”
少年接口道:“我在陕南曾与两个常进山采药的客商谈聊,他们说当年见到有一个人静静靠坐在秦岭雪山的一块飞岩上,在他们入山时便那样坐着,两天后出山时那人还在,竟似一直没有动过。先生,那人一定是你。”
木屋中人道:“不错,我等了六天才等到。那天秦川沧雪十二刀带着门徒回山,共四十九人。
“我走到他们面前说,听说你们秦川道上有个见面一刀’的规矩,那么你们每个人都接我一刀。”
“他们谁也没有接住。”
少年听得胸口滚烫又苍凉:“那是正月初九吧?秦川雪刀一门从那日绝迹,也是轰动武林的一战。”
(七)
木屋内外一同陷入沉默,少年想了片刻,认真问道:“那一天,先生在想什么?”
“你是说我杀尽沧雪十二刀的那天?”
“不,是小雪那天,杜姑娘送你下山那天。”
“那天么……”木屋里的语声缓了片刻,“那天我回头望见杜姑娘站在山道上,远远的似将乘风而去,那时我真想丢下刀奔回去,和她在山中厮守,再也不踏入江湖。”
“先生答得很直白。先生是很爱那位杜姑娘吧?”
“因为你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问得也直白。不错,山林幽居,朝夕而对,有女如此,怎能不爱?”
少年点了点头,曼声轻吟:“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南风吹酒玉虹翻,便忍听、离弦声断。乘鸾宝扇,凌波微步,好在清池凉馆。直饶书与荔枝来,问纤手、谁传冰碗。”
木屋中人默然一阵,叹道:“有时最厌词客,一年相伴,一世光景,两三句便言尽。”
不待少年生慨,又道:“离了秦川,我开始与人约战斗刀,那些事你都已知晓。又过一年,我回到了山中。我时常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从未离开,其实一直都在山中。”
“也许无人不在山中。”少年说。
木屋中人大笑:“此话未免着相。”
少年亦笑:“是。多谢先生讲叙前尘,但我心中仍有重重困惑——七年前云寒川死后,有人在枫桥上嗅到了极淡的花香,可周遭无花,花香似无中生有。
“初时我以为是三两人的错觉,可其后死在先生刀下的数人尸身左近都有香气萦绕,有人说你是刀鞘里藏花,也有人疑心你用了毒。
“然而那日在鹿门寺亦有人闻到了隐有若无的异香,世间毒都是阴阳两气纠化而成,以叶流笙的内家修为,决不惧任何毒药。
“先生,你能解我此惑吗?”
木屋中人不答。
少年想了想,又问:“先生杀了秦川十二刀和花断紫后,仇怨已了结,为何却不回山?为何还要接连与人斗刀,乃至约战叶流笙?”
木屋中人仍不理会。
少年继续道:“叶流笙在与你一战后眼盲耳聋,世人都知是为你刀意所侵,但也有人说,叶流笙是在落败的瞬间自废耳目,为的是隔绝世间声色,不让你的刀意在心中暗淡。
“若此说为真,则叶流笙极可能看见了你的刀意。他曾是天下第一刀客,若说有人能看到,也只能是他。半年前,我费尽周折,在洞庭湖边找到了他。我再三求问,他终于答应只要我能击败他,他便告诉我襄阳雪院中那电光一隙里他看到了什么。
“他虽盲,但刀意变得更无瑕;那一战,我险死还生。”
“叶流笙真的说了?”木屋中人语气微扬。
“是。”少年深深呼吸,眸光神往。
“他说,那一瞬他仿佛见到月色下梨花成玉,倒映天河。”
(八)
“年轻人,你信他的话么?”木屋中人不置可否。
“时值寒冬,世无梨花,那么叶流笙心中所见一定是你的刀意。当真是……惊魂艳魄。”少年目光恢复了宁和。
“我初听时本来不懂,此刻却有些懂了。先生既不肯出刀,可否出屋一见?实不相瞒,我曾习得观颜秘术,只消看过先生眉眼,便可甄别叶流笙所言真假。”
“秘术云云,你不妨留去诓骗三岁孩童。”木屋中人似有笑意。
“但我听说,至人往往就似孩童。”少年说得一本正经。
木屋中人冷哼一声,长久无言。
少年忽然一叹:“明明是极重的伤,却淡忘了,也许是因还有更深的伤,也许铭心入骨。
“叶流笙还说,星河中依稀有一道人影。
“那是谁?
“杜姑娘已不在人世了吗?”
少年渐问渐疾,木门骤然震出了刺耳的锐鸣。
少年心中一酸,歉然道:“当年先生在对决云寒川时失魂落魄,是因为杜姑娘那时刚刚遭遇不幸么?”
木屋中人涩然一笑:“不错,我并无把握胜过云寒川,心绪不宁,便在决斗前夕回山一趟,却发现……”
少年脸色哀伤:“杜姑娘是怎么死的?”
木屋中人淡淡道:“死了便是死了,病死累死被人害死,又有何分别?总归是世上没有了杜姑娘,山间水畔,柳下梅边,到处都没有她了。”
少年缄默半晌,低声道:“先生节哀。”
木屋中人轻笑道:“这世上已没有我想见的人,既然如此,我又有何人不可见?年轻人,你聪明绝顶,但我听得出你对我的杀意。”
笑声中,木门大开,花草微摇,青衣人已立在木屋前。
(九)
少年凝视岳空山,见他年三十许,长发落拓,眉宇清狂,与寻常江湖刀客似无多少差别,只一双眼眸深邃,目光照人时如遥远星辰。
少年扫了一眼木屋内,但见陈设简陋,心中忽生不安,随即一惊:初入山林时明明听到了琴声,但屋中无琴,那琴声是从何而来?
此念一生,双目忽然刺痛,醒觉是刀光耀眼,却见地上灰衣人云荆的尸身忽然动了。
琴音乍起。
少年恍悟:原来琴声是来自灰衣人的刀上,此人已将寒蛩刀修至刃发弦音之境!
一低头,见手中花枝竟凭空消失,岳空山亦随之不见。
少年眨了眨眼,发觉岳空山又已在眼前,正与那灰衣人相对而立。两人皆静如春山。
刀上琴音一响即空,花枝在岳空山指间。
少年目光落在花枝上,心头如被雪光擦亮:原来如此,原来人间竟有这般刀意!
岳空山:“听闻‘枯山死水’心法能将周身气机同化枯木烂石,使人与死尸无异,这本是杀手的鬼蜮伎俩,没想到一名刀客孤傲如你,也会去学。”
灰衣人:“是为了杀你。两年来你每次舞刀我都跟随观望、苦思破法,但还是杀不死你。也好,终究死在了你刀下。”
岳空山:“你姓云,是云寒川的后人么?”
灰衣人桀骜一笑。
少年见到灰衣人衣襟上似溅有两滴花汁,心口处的衣衫凹陷出了花瓣之形。
岳空山:“你不会死,你心脉上的刀痕极细,若不妄动劲气,静养月余便可愈合。”
灰衣人又是一笑,这次的笑容却明净如刀光,忽纵声高歌:“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情兮儋亡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少年知道词句出自屈原的《山鬼》,细聆几句,只觉深心充斥着一片清空的哀柔。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阴松柏……”
歌声蕴注了内劲,直飘入峰险云横处,灰衣人心口刀伤迸裂,血流如注,瘦削的脸颊上笑意渐凝:“两年听你在林间歌吟十一次,你的歌意竟在我胸中盘桓不散,如今唱出来,便是还给了你。”
灰衣人话音渐低,右手在长刀上歪斜滑过,抹出了几声琴调,是古曲《流水》的尾音。
岳空山望着灰衣人缓缓软倒,叹道:“山中两载为邻,终究不是知音。”
少年蹙眉:“先生,你出门见我,是为了引他动手吧。”
岳空山:“他今日迟早会出手,因为你是这两年进山的人中刀术最高的一个,而他看出你决非我的朋友。可方才你却未趁机夹攻。”
少年苦笑:“若我今日不来,他还会继续等下去吧?”
“但你既来了,今日便是他最好的机会。”岳空山目光清萧,“我想,他的名字并不叫云荆。”
少年微讶点头:“他不姓云,姓荆。他是‘寒蛩刀’荆回。”
岳空山一笑:“而你才姓云,你的面容很像云寒川。”
少年亦微笑:“不错,我也未想久瞒先生。”
岳空山:“莫非令尊与荆回交情匪浅?”
少年摇头:“相隔千里,素昧平生。但荆回初入江湖时,多遭成名刀客轻贬,众人皆言他的刀术如小虫乱鸣,不堪登堂。家父听闻此事,曾说了一句‘虽是寒蛩微鸣,他日未尝不能千里惊梦。’此话应是传到了荆回耳中。”
岳空山恍然:“就凭这遥遥相隔的一句善言,荆回便甘愿数年蛰伏,苦心孤诣要为云寒川复仇么?”
少年想了很久,说:“也许,这就是江湖中人吧。”
(十)
“说得好。”岳空山微微颔首。
少年恍如未闻,定定望着岳空山手中的花枝,似已入神。
岳空山一笑:“云公子,你七年来苦苦追索我的刀意,是因为想知道云寒川为何会败给我,想要为父报仇,对么?”
少年如梦初醒,摇头道:“七年前我寄居山中,未见到那一战,我确是极想知道为何家父竟会一瞬落败,但也并非定要杀了先生报仇。”
“为何?”
“浮生匆促,只够执迷一事。我既已执于刀道,便不能耽溺恩仇。”少年唏嘘,“何况,我此刻已猜出了一丝先生的刀意。
“先生,在枫桥上,那一刀‘千屏镜’斩来时,你是看到了杜姑娘么?”
岳空山眼光一震,嘴角渐渐散开笑意:“是啊,那天我已有求死之心,透过白雾,我看到了她,她站在深秋的山道上远远望着我,身旁飘着黄叶,发梢上有白雪……”
少年闻言久久深思,忽如醍醐灌顶,眼眶微湿:“我全然懂了。先生哀恸佳人亡故,生死之际心生幻象,看到杜姑娘魂兮归来——那一刻,你冲破了刀意上的桎梏。
“在这一瞬之前,也许你的刀术确然不及先父;但这一瞬里你的刀意扶摇直上;一瞬过后,你的刀术已入神境,远在先父之上。
“先生,江湖人都说你出刀无声无息,无光无色,却从没人知你刀上竟能生发香气,清幽淡雅、只在有无中。
“因为你在刀上注入了一抹香意,但这香不是花香。
“如你所言,你的刀意果真是只能自己看到,别人看不到。叶流笙所见,不过一层表象。
“岳先生,你的刀意,是一缕香魂。”
(十一)
岳空山默默望着少年,忽然笑了,将手中梨枝递还。
少年双手平举,恭恭敬敬接过了花枝,如持天地间的至宝。
“先生,我说对了吗?”
“相差仿佛吧。心意是刀的枷锁,无情不能绝念,深情才能破意。可惜在她死后我才破去出刀时的心锁。”岳空山笑语寂然,“年轻人,你能败叶流笙与荆回,未必胜不过我,真的不打算报仇么?”
“先生与家父那一战,本就是公允决斗,胜负分明。而且我也绝非先生对手——只要先生心中杜姑娘的芳魂不散,先生的刀就无人能挡。”
两人相视而立。
少年凝望岳空山,心中清哀低昂。眼前的青衣人心有所系,但已生无可恋,只不过是暂寄逆旅的远客,是跌落花枝的倦鸟。
即便他在刀术上已登临绝顶,但他这一生却似不断从一座山匆匆走入另一座山,或有几次林草间酣甜的春眠,也只是短暂停歇,醒来后长路空茫,形单影孤。
“年轻人,看你神情,又着相了。”岳空山洒然微笑,“我留了一分刀意在你的花枝上,权作相见之礼。咱们就此别过。”说罢青衫晃动,朝山下去了。
少年惊问:“先生,你要出山么?”
“满山花月虫鸟都是喧嚣,其实山居反不如红尘清寂。”笑语渐远,一转眼,岳空山的脚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江水奔淌声,隐约如隔世流年。
(十二)
少年怅然若失,良久才转过身,持花枝步入木屋,目光扫过床榻几案一应用具。
案上置有半掩的木匣,少年从中取出了一卷纸,心想:这定然便是岳先生修习一年的神妙刀谱了。
然而翻动纸卷,却是页页空白。
没有刀谱。
少年微奇,忽瞥见其中一页纸背面绘着一幅女子小像,画中女子衣衫色同足下草叶,当是一袭绿裙;整幅人像走笔寻常,唯有一双眸子以工笔细描,眼波如碧水照人,极具神采。
少年心弦一颤,蓦然想起,似曾有江湖传闻说晋阳柳家庄的柳夫人生就一双明眸,眼光清澈碧透,流转如玉。
少年抓着纸卷几步奔出屋外,身侧忽有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映入了眼角——
那是一丛杜若草。
少年猛然凝住了步子,遥想着岳空山躲进山中孤寂悟刀的那一年光阴,想着岳空山口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和模糊的言辞,一时不由得痴了。
“陈师妹成亲那天,我无意间闯入一处山林,满目姹紫嫣红,我饮酒赏花,顷刻大醉……”
青眸雪,青眸雪,陈姑娘嫁入柳家时分明是深秋,山里恐怕落了雪。
“后来师父死了,秋天,师妹送我下山……”
“深秋,杜姑娘送我下山,那天有小雪,她送了我很远……”
少年耳边隐隐萦绕起《山鬼》的歌声: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阴松柏……
世上真的有过杜姑娘吗?在岳空山心中,那个送他下山、在山中痴痴等他的女子,究竟是他的师妹,还是为他添香燃灯的绿裙佳人?抑或是只存于他歌吟中的那位多情而温柔的山鬼?
“我看见陈师妹脸色惨白,她曾经觉得我是天下最厉害的刀客……”
少年低头瞧了一眼纸上的女子,笑容纯真:“陈姑娘,他真的做到了呀……”
少年把纸卷放回,掩好木门,静立在空山中,久久出神。直到明月初升,少年抬袖将花枝慢慢靠近鼻翼间——
玄武纪写作小做导师评语
那是一种闻所未闻的香。
有故事的骨肉框架,也有茶香般萦绕不绝的致趣风韵。在字里行间,骨架结构中,似乎可以看到木剑客和三月初七两位导师的身影,可谓是一篇技术上和艺术上都得到真味的好文章!
——傲月寒
芳魂寂寂,刀意空空,武道渺渺,三两个人的山中谈话与打斗,写来却曲折迂回,几条叙事弧线灵光闪闪,精彩纷呈,好。第二节的倒叙有一点乱,与第一节调换,可能声势又会弱一些?故事的行进,大概是由两位侠客的谈话展开的,作者(叙事者)的口吻有时候也进入了这两位人物的言行之中,对人物稍有干扰。
——木剑客
本次作业最好的一篇作品,干净、沉稳、深邃,漂亮的呼应,已有宗师气度。
一李亮
一日江湖人
古龙在武侠小说界与金庸争锋数十年,奇思妙想,文采风流,“古龙体”风靡一时。他不但因出众的才华博得许多美人的青睐,更是一众英雄崇拜、模仿的高手。盗帅楚留香是古龙笔下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而观古龙本人行事作风,足可称为“现代的楚留香”。
江湖人
武侠文坛中的“第一次”
再出名的大神,也有相对生涩的“处女作”。这些作品虽然不一定尽善尽美,却为一众名家的江湖-’之旅打井了大门,不但奠定了作家们写作的基础,也引导了他们的创作之路。
古龙:《苍穹神剑》
《苍穹神剑》是古龙首部武侠小说作品,出版于1960年。本书情节曲折,感情深厚,但是限于古龙早期的生活和文字经验,难免有文笔生涩、情节疏漏之弊。古龙先生说:“那是本破书,内容支离破碎,写得残缺不全,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把这事当做一件正事……”
有趣的是,本书的主角与古龙同样姓熊,名为熊倜,与仇家决战时因误杀心爱之人,报仇后亦自杀于女友身旁。这样的价值观,与古龙本人重感情的特点十分契合。
全庸:《书剑恩仇录》
金庸先生的首部武侠小说,又名《书剑江山》,著于1955年。故事以反清为背景,更添加了有关乾隆皇帝真实身份的元素,英雄人物众多,离奇曲折,从主角到配角,都各有特色,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是一部质量很高的处女作。翠羽黄衫的霍青桐、天姿绝色的香香公主,这两位女子与主角陈家洛的情感纠葛更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诸葛青云:《墨剑双英》
台湾三剑客之一的诸葛青云处女作创作于1958年,以脍炙人口的《滕王阁序》为背景,讲述蜀山至宝紫青双剑封存之遗事。
但不知为何,这部处女作仅连载三期便遭“弃坑”,成为一个永远的遗憾。但是,诸葛青云先生在第二年完成了内容与之相关的第二部作品《紫电青霜》。初时诸葛青云为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所惊艳,而从这两部作品来看,也很有还珠楼主仙侠小说的影子。
时未寒:《碎空刀》
时大《碎空刀》是其第一部武侠作品,完成于2002年。最初连载于《武侠版》时,一度引起极大轰动,甚至在各大中学、高校掀起了一阵武侠狂潮。系列故事中暗器王、明将军、水总管、许惊弦等人物深入人心。然而,时大在武侠文学界创造的另一奇迹,则是《山河》创作期长达十年之久,让许多侠友从学生等成了学生家长。但所幸今时今日,时大并未弃坑,大家的《山河》之梦,也得到了延续的希望。
各有特色的大师笔触
说起“古龙风”,大家脑海里或许都会浮现出那些短两有力,自成一段,颇具情怀的句子。但其实,真正的古龙风,并不是段落和句式,而是古龙在中西文化的影响和熏陶下,卓越的才华在脑海中发酵而产生的思想之精髓。除古龙之外,不少作家也有其独特的写作风格。
还珠楼主
作为一位传统的作家,不管是描写人物还是景色,都带着传统古文的华丽风格。还珠楼主的本领还在于对儒、释、道三教的透彻了解,所以笔下的许多武功法宝,名字与功用都和三教有关,例如佛家的天龙伏魔剑、雷音钹,道家的九天十地避魔梭、紫烟锄等。著名武侠游戏《仙剑奇侠传》正是借用了其作品《蜀山剑侠传》的背景,主角李逍遥的师父酒剑仙,原型就是书中的“醉道人”。
温瑞安
其代表作为“四大名捕”系列,而温瑞安诗人气的多变和散文气的随意,使得他的作品往往在细节处异常出彩,且节奏感强。描写打斗场面时,温瑞安十分擅长写参与打斗者不同的心态。另外,温瑞安在行文中,喜欢使用破折号。
黄易
沿袭“新派武侠”的创作风格,语言颇具现代感,文字鲜明,节奏明快,相比传统意义上的武侠小说,更适合工作繁忙,需要读书减压的当代人阅读。虽然文字较为现代,但他的小说并未抛弃民族文化和侠义精神,而是拓展了传统,甚至融合更多元素,使武林变得有更多可能性。
PS:这条道路,也是我们一直坚持并追寻的武侠之路。只有不断拓展视野,与时代并肩而行,才能使得侠义之光永不磨灭。
侠说八道
“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其妄也哉。”司马迁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对荆轲、专诸为代表的刺客立传,并且赞扬刺客为了目标舍生忘死的坚贞品质。刺客,姑且不论其行为是否符合当时法度,但是其“言必信,行必果”的处事风格,报答知己、为了信念奋不顾身的高洁人格,使其流芳百世,感染了无数的国人。不仅如此,一波三折的谋刺、快意恩仇的人生态度,更成为武侠文化的滥觞,开启了侠义的江湖世界。
问题摘要:
都是杀人,为何还有这些差别?
论刺客的自我修养。
刺杀用的武器有哪些?
刺客为何都是从天上来?
刺客界的佼佼者都有谁?
刺客也有自已的情怀。
最为侠义的刺客是谁?以我之死,成就你的芳名。细数那些死于刺客之手的大人物。
微信侠友@我从来不说真话问:刺客和杀手有什么区别?
八道答:刺客与杀手表面上差别不大,其核心都是杀人。若是要细分的话,多以刺杀目标的不同来区分。具体而言,刺客也可以称为杀手,但并不是所有杀手都是刺客。因为刺客杀的是“人物”,杀手杀的是“人”。刺客所杀之人,定是有权势和地位之人,杀之不易。一次刺杀总是关系到时局现状、天下大势的走向。最著名的就是普林西普刺杀斐迪南大公,从而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杀手更为宽泛.以杀人为业便可为杀手。古龙小说中,韩棠、叶翔等杀手,武艺高强,杀人往往易如反掌。
微信侠友@花农问:刺客最重要的技艺是什么?
八道答:一次刺杀能否成功最重要的不是武功高强与否,而是能否创造出刺杀的机会。刺客多是一击必杀,正如古文所言:“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所以对于刺客而言,隐藏自尸,的杀气.创造那转瞬即逝的刺杀时机就尤为重要。
荆轲以献督亢图为名,图穷匕见,刺杀秦王;豫让以黑漆涂身,用木炭弄哑自己,藏身厕所、桥下来杀赵襄子。可见,刺客都是藏身暗影之中,伺机而动。如若草原上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接近,毫无征兆地发难。
徽博罔友@卡库卡库卡问:刺客使用的武器有什么讲究?
八道答:刺杀讲究出奇制胜,所以选用的武器都是特别有深意的。最常见的多是暗器一类,《临渊·生杀器》中陆拾就凭借李惟七制造的“器”,一举挫败不动明王;匕首因为易隐藏也是常见刺客武器,荆轲的徐夫人匕首,“试人立死”,专诸藏匕首于鱼腹内,刺杀吴王一举成功。武器虽然是工具,但是很多时候却为刺杀创造了难得的契机,成为刺杀环节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然而不论是用了怎样的武器,在惊天动地的刺杀结束后,必然将成为江湖中的一段传奇。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干将莫邪剑,‘侠客以献首与宝剑为名,帮干将之子报得杀父之仇。专诸的鱼肠剑,欧冶子铸造,相士薛烛说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至此,干将莫邪、鱼肠剑等成为武侠小说中极具传奇色彩的神兵。
微信侠友@隔壁加的喵星人 问:为什么武侠小说中的刺客都是从天而N?
八道 答:从天而降,当然不是为了弄个大新闻,完全是形势所逼。武侠小说中最佳的潜伏场所,除了易容装成身边人外,一般而言要么在房顶,要么在屋檐上,正如俗话所说站得高看得远嘛。
同时高来高走,才能彰显刺客们的灵动与飘逸。最后,还有一种可能啊,配合独特的武功技法,比如江湖中失传已久的那套从天而降的掌法。
微信侠友@迷路的大灰狼问:历史上有哪些比较著名的刺客?
八道 答:“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首赞颂游侠的《侠客行》无疑也是刺客群体最好的写照。纵观古今中外,都不乏以一己之力颠倒乾坤的刺客。司马迁在《史记》中为刺客作传,所以后人感念其中四位刺客撼动山河的壮举,将荆轲、聂政、豫让、专诸称为“四大刺客”。
再者就是中东的阿萨辛教派,作为一个极端穆斯林教派,阿萨辛以暗杀闻名,是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暗杀机关,多次刺杀十字军贵族,甚至组织暗杀蒙古蒙哥汗,令人闻风丧胆。英文刺客(assassin)一词就来源于该组织的名称。
刺客这一职业,在近现代社会仍然活跃在历史舞台之中。汪精卫、蒋介石都曾参与过刺杀,即便是弃医从文的鲁迅也曾参加过暗杀团体。
微博网友@贝赛露露问:作为刺客,都有着怎样的人生信条?
八道答:“士为知己者死”,正是刺客们最为常见的信条。“以众人遇之,故众人报之;以国土遇之,则国土报之”,所以豫让以国士之力为智伯报仇。为报知遇之恩,刺客们拿起了手中的武器,故而刺客成为舍生取义、快意思仇的代表,带有强烈的侠义色彩。
不光是知遇之恩,金钱、名利、美色等等,都有可能引发一场惊天的刺杀。刺客并非侠客,他们好恶由心,率性而为。正如《道是无晴》中的刁毒,与其说是美色的诱惑,倒不如说是对于鲜血的渴望,答应沈纱成为刺客,前去刺杀丁绡和左长苗。
当然,刺客当中也不乏逗比。清朝嘉庆年间,御厨陈德厌世求死,竟然带着刀冲向刚好出巡的皇帝,也算是刺客界的耻辱了。
微博网友@木夏末问:最具有侠义精神的刺客是堆?
八道答:有时候生活比小说更为精彩,最为侠义的刺客,当属春秋时期的聂政了。聂政作为一个刺客,是属于那种儿女情长的,委托人数次催他动手,奈何其家中有老母和一个姐姐,等老母过世后,聂政将姐姐出嫁,终于决定动手了。
由于武艺高强,他也没花什么心思去纠结各种刺杀业务技巧,直接从宰相门口杀进去,一直杀到卧室,终于解决掉了刺杀目标。奈何卫兵越来越多,渐渐不支,眼见突围无望。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临死前,自己剜掉双眼,又用长剑将自己的脸毁容。
聂政的姐姐听说后,断定是自己弟弟所为,不惧牵连,前来认尸,还说,聂政毁容是为了保全家人,自己怎么能因为怕牵连,而让弟弟的英名从此被埋没呢。说完,姐姐就伏尸气绝了。
微博网友@逆光流年问:有哪些有名的人物是死于刺杀?
八道 答:历史中死于刺杀的人物数不胜数,这些人中既有恶贯满盈之徒,如贾似道、董卓之流,也有推动历史的仁人志士,如宋教仁、闻一多等。刺杀本身无关善恶,但是刺客与被刺者,却被历史铭记。
美国历届总统中,就有林肯、肯尼迪等四人被暗杀;东吴孙策人生得意之时却死于非命,让人唏嘘。这些死于刺杀之人,切身知道了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身在高位,就会有被刺的危险,但是这些人一旦暴毙,总会引起多般猜测,成为武林中的一段悬案。《书剑恩仇录》中,吕四娘为父报仇,成功刺杀雍正。历史上,雍正之死的真相,扑朔迷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正是这层阴影成为了刺客们可能的栖身之所。因为暗影,就是刺客的归宿。
结语:
刺客在现实与作品中都有极其出色的表现。虽然刺杀行为的价值及动机相差很大,有的为钱,有的出于义愤,有的为政治或宗教理想,有的则想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但是,这些刺杀事件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它们都对历史进程产生了重大影响。以个人之力扭转乾坤的气势与魄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纯粹,无一不感染着后世人们,时刻牢记着深埋其中的任侠之气。
本期侠说八道到此为止,若有武侠河题,欢迎来信或者来到新浪微博,@侠说八道,提问,最后还可以去微信加“今古传奇武侠版”官微向编辑妹纸提问哦.!
下期预告:
医者仁心,妙手回春。武侠小说,神医可谓定层出不穷。他们或是悬壶济世,或是隐居避世。但这些杏林中人总能在危崽关头,助侠客们度过危机,以神乎其神的医术,在江湖中留下属于自已的故事。下一期侠说八道,就为大家讲述江湖中的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