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大刺客
李雪夜
其一
何小凡第一次见到罗泰时,罗泰正在喝酒,绿玉的酒壶、绿玉的酒杯映得那酒也发着幽幽的绿光,看起来像是池塘里刚汲上来的池水。罗泰喝得很是悠闲,一个人霸占了整个凉亭,舒服地望着满池的荷花不时往嘴里丢一两颗油炸花生,那姿态与气度让何小凡第一次生出了对门内顶级刺客的向往之情。
当时何小凡与一群小伙伴们一起在池边玩耍,大家都远远地瞻仰着罗泰的风采,却没有一个人敢凑近了向他行礼问好,甚至在玩耍时也不敢出太大的声音,唯恐打扰了这位顶级刺客的悠闲。
其后的人生中,何小凡一直觉得一个人独自坐在什么地方品着酒吃着花生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悠闲的最完美状态,不能不说是受了此时的罗泰的影响。
罗泰是门里顶尖的刺客之一,甚至有人说完全可以将那个“之一”去掉,直接称他为顶尖刺客。他出手向来没有失手的时候,据说他一手剑术完全可以独步当今武林剑坛,别说是暗中行刺,就是上擂台公平一战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剑客是他的对手。
他之所以混到了黑道中加入刺客门派,听说是因为他更喜欢这种狩猎一般的血腥杀戮。江湖对他来说太平常了,决战中击败对手完全不能让他得到满足与快慰,只有在暗中出手一剑封喉,才能让他的内心生出慰藉,才能让他兴奋,
这个传言使他的人生充满了更多的传奇色彩,也让门里如何小凡一般的少年们对他充满了仰慕之情。
但罗泰太过霸道,所以他在门内的人缘向来不好。比如说荷花亭本来是大家休息聊天的所在,但他一拎着酒壶、酒杯、油纸包出现,别人就得立刻把地方给他让出来,不然的话总会有人倒大霉。
何小凡初入门内不久的时候就曾见到过这么一回——当时另一位也挺了得的刺客正搂着门内一个小姑娘在荷花亭里风花雪月,罗泰就这么晃悠着走了过来,站在亭口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两人看。这让那位刺客感到尊严受到了挑战,于是挑衅地问了罗泰一句:“你看什么?”
“我看个——屁。”罗泰回答得很从容镇定,仿佛不是在骂人而是在说一件极严肃的事。
刺客勃然大怒,指着罗泰的鼻子吼道:“姓罗的,你别以为自己干过几件漂亮的活儿就了不起了,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的地盘,老子今天占了这里,你就应该识相地滚远点儿!”
当时何小凡正被师父带着往内院走,见到这里起了争执,少年心性不免好奇,停下脚步,然后何小凡就看到了令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
罗泰没容那位刺客接着再说下去,他把右手拿着的油纸包小心地放在了亭子边的台上,然后从腰间抽出了那把二尺长的软剑一抖就刺了过去。
那是何小凡第一次领略到刺客的人生,由此也在心里种下了对刺客的深深敬仰。何小凡第一次知道刺客原来可以用手中的剑说话,而剑永远比嘴更管用,无声的剑啸中便能解决一切看似不可解决的问题。
罗泰的攻击有征兆,但他的对手却还是没能避开。在罗泰放油纸包的时候对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拿起了斜倚在栏杆边的剑;在罗泰将软剑抽出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早将剑拔了出来摆了一个很是优雅的姿势。那姿势后来师父让何小凡练过无数遍,但何小凡总是无法练好,因为他一摆出这个姿势就会想起那刺客毫无抵抗能力地被罗泰一剑刺中胸膛时的痛苦模样,从而没来由地自己胸膛也跟着一痛。
事后师父为怕此事对何小凡造成不良影响,特意和他聊了许久。当时师父说:“罗泰是个值得敬重的人。你看到的只是他的霸道,但你不知他为门内做出过多少牺牲,立下过多少大功。”
何小凡从师父的话中听出师父其实也是崇拜罗泰的,而且罗泰的生活方式是师父向往而不能得的。
罗泰当时虽然伤了那位刺客,但只是皮外伤,但从那以后那个刺客再不敢正眼看罗泰,甚至再不敢到荷花池来休息赏玩,每次见到罗泰都立刻远远地绕开。
何小凡入门后的第二年,那名刺客死于一次挺简单的买卖。刺杀目标是一个普通的富商,身边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护卫,对那刺客来说本来是个轻松活儿,但没想到雇主沉不住气事先恐吓对方,还在喝酒时把雇凶杀人的事不小心漏了出去,结果富商直接花重金雇了几位江湖上的一流镖师设了局,刺客粗心大意之下就陷在那局里再也没能出来。
雇主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虽然事情败露,但花了大笔的银子之后官府也没再追究。不过门内可是受了不少连累,当即就召开会议告诫大家必须低调行事,不要被官府盯上抓住把柄。
当时门内对一些顶级刺客管得极严,全部雪藏在门内不得外出,罗泰却顶风而上,根本没有把门主禁令放在眼里的意思。而那时令何小凡激动万分的是,罗泰找上了他。
“你是新入门少年中最有天资的一个,我很看好你。”当时罗泰上来就先夸他。何小凡心里充满了兴奋与喜悦,为能得到门内顶级刺客的夸奖而忍不住颤抖。
“所以我才会找上你。”罗泰认真地对他说,“我想让你帮我办一件事,当然,这件事并不简单而且充满了危险。不过着想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刺客,害怕危险那是万万不成的。”
“你放心,我什么也不怕!”何小凡只觉自己就算不是世间最幸运的人,至少也是门内最幸运的人,竟然有幸能为罗泰这样的大人物办事,说出去小伙伴们一定会羡慕死。
罗泰要他办的事其实并不算难,不过是趁着师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门去,然后在一个和罗泰约好的地点藏起来,除非罗泰来找他,否则不能离开那地方一步。
有罗泰帮忙,这件事当然不难做到,于是何小凡很容易地就逃了出去,在约定的地点藏起来。
起初何小凡心里着实激动,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但四天之后除了和饥饿作斗争外他已再无法想别的东西了。不过那次他却也展现出了自己过人的刺客天分——他竟然接连八天不吃东西只靠清水而没有死,也没有离开过那间屋子一步,以至于匆匆赶来的罗泰也被他所震撼,难得地展现出了温柔的一面,悉心照料了他三天直到他重新恢复活力。
“你是不想活了吗?”当他恢复之后,罗泰第一句话就是厉声责问。
“你说过,除非你来找我,否则我不能离开这里一步。”何小凡老实地说。
罗泰看了他许久,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这令何小凡感到无比的激动,因为他知道罗泰对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这样亲昵过。何小凡常能看到那个瘦小但结实的身影跟在罗泰屁股后面,亦步亦趋极是辛苦,却从不见罗泰展现过一次温柔,只是当那个小孩跟不上时,会回头用目光严厉地责问。
然后,罗泰竟然带着何小凡到了害死刺客的那个雇主的家。罗泰如同一个拜访上级的下属一般有礼貌,在见到那雇主后温和地讲了一番道理。那是何小凡第一次见识到罗泰的口才,他惊讶地发现这位门内顶级的刺客虽然平时沉默寡言,但其实肚子里装了相当多的东西,好多先贤名言都是他听也没听过的。
雇主一开始不以为然,但接下来却是汗水涔涔,最后是发自真心地后悔痛哭起来,承认一切都是自己不好,害了那位刺客。于是罗泰很欣慰地点头,劝慰了雇主一番,直到雇主不再哭泣后,一剑将雇主杀了。
血溅在地上,也永远地留在了何小凡的心中。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杀人,心中的震撼一直到死也没能完全消除。从那以后他每一次握剑时都能想到那鲜红的血,想到罗泰平静地将剑收入腰带中的样子。
他还记得罗泰当时对他说的话:“我知道你会有些奇怪——我既然要杀他为何又要对他说那些废话?因为让他知道自己该死远比杀他重要。”
然后罗泰就拉着何小凡的手走了。离开雇主的家后,他们又去了那位目标富商的家。此时富商的家中已经没了那些可怕的高手,罗泰带着何小凡轻而易举地趁夜潜了进去,将富商杀死在床上。
这一次罗泰从始至终没说一个字。
何小凡在出了富商家后忍不住问道:“不用让他知道自己该死吗?”
“他没有什么该不该死的。”罗泰说,“有人要杀他,他反过来设局杀了要杀他的人,这只是正当防卫。”
“可你……”何小凡不解。
“我只是帮一个兄弟完成他没完成的任务罢了。”罗泰难得地笑了笑,“这样他在黄泉之下至少也可以瞑目吧。”
何小凡想起了罗泰一剑将这位“兄弟”刺得胸膛喷血的那一天,他永不能忘。
同样,罗泰说出“兄弟”二字的这一夜,他也永不能忘。
其二
当时情况其实是这样的:门内丢了一本重要的账,而同时何小凡又消失不见,所以一切的矛头就都指向了何小凡。门内派出了一大票人马外出追杀,但几天工夫一无所获。最后,门主不得不同意罗泰自告奋勇的请求,让他这位顶级刺客出马。
这就是罗泰能离开外出杀人的原因。
回到门内,罗泰把那本账交给了门主,同时承认账本是自己偷的,何小凡也是自己逼着离开门内的。罗泰说自己威胁何小凡,若不答应就会杀了他,何小凡出于对自己的畏惧不得不跑。
门主相当震怒。
这些何小凡并不知道。回到门中的当天他被师父打了一顿,屁股疼得三天不能坐,一坐就有一种被万把钢刀乱割的痛楚。
从那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见到罗泰,他并不知道罗泰是受到门主处罚被关了起来。但从师父深锁的眉头和长吁短叹之中,他察觉到这件事对罗泰绝对不利,而师父也在为此担忧。
本来罗泰是师父的上司,但那件事之后师父换了上司。新上司伍子暮是一个年轻人,面色苍白,言语儒雅,像书生多过像武者。何小凡因为这事而始终愤愤,但对于权力的更迭这种事又无可奈何。
伍子暮平时看起来人很和气,与人聊天说不上三句一定会发出爽朗的笑声,所以下属同侪都与伍子暮相处得还算不错。不过何小凡因为伍子暮顶了罗泰的职位,始终在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厌恶感,而这种厌恶感很快就达到了顶点。
因为伍子暮把他叫到了屋子里,一开始很和蔼地摸着他的头夸奖他功夫练得不错,体格也很好,将来一定是极好的刺客苗子,说不定能成为名垂青史的刺客。这让何小凡感到震动,同时也很好奇,忍不住问:“刺客也可以名垂青史吗?”
“当然。”伍子暮点头,“荆轲和专诸的名字你都听过吧?不论他们在世人面前的身份如何,本质都是刺客,是我们的前辈。”
何小凡很受鼓舞,心里一时充满了幻想,但伍子暮很快就打破了他的思绪,接着就问到了一些令何小凡感觉不快的问题。
“罗泰是怎么威胁你的?他找到你后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那本账他有没有偷偷地抄录下来?他在外面还有没有别的同党?他说没说过门主的坏话?”
何小凡露出了一种鄙夷的神情。他今年已经十二岁了,不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他能忍住饥饿死守诺言不离会合之地一步,还跟着罗泰一起完成了一件漂亮的任务,惩治了危害本门的坏人,维护了本门的名誉。这样的他会被伍子暮的简单言语套出什么不利于罗泰的话来吗?
“你想对他怎样?”何小凡打断了伍子暮的话,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那种眼神让伍子暮很快意识到何小凡并不是一个孩子,至少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孩子,于是他笑着拿出了一本书放到何小凡的眼前。
“我知道你是喜欢用剑的。”他一边说一边用一根指头在那本书上面轻轻敲击,“而这里有一本江湖上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剑谱。如果你能将罗泰背叛门主,偷录账本以及暗中与外人勾结,或在本门之内结党营私的秘密讲出来,这本剑谱就是你的了。”
何小凡连看也没看那剑谱一眼,虽然他心中明明想要那本剑谱。
他渴望强大,否则也不会加入门内。
他八岁时成了孤儿,欲吞并家产的叔父设计想要害死他,结果他大难不死逃了出来,流落江湖成了乞儿,受尽了人间的艰辛。他想变强,只有强大起来,才可以向叔父报仇;只有强大起来,才不会有人欺负他;只有强大起来,他才能站在那些曾经将他踩在脚下者的头上任意践踏。
正因为对强大的渴望,他才会被师父相中而带回门内。但师父教给他的第一件事却并不是如何变得强大,而是做一个有信义的人。
而他最为崇拜的罗泰,也教给了他一条珍贵的道理。
同门是什么?
罗泰不惜为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承担天大的风险,为他报了仇,替他完成了最后的任务,只因他是罗泰的同门。
罗泰可以和他互相撕咬打个头破血流,但当外人站出来伤害他时,罗泰却会毫不犹豫地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生死与共。
伍子暮现在做的却是要陷害自己的同门,陷害那个真正明白什么是同门情谊的罗泰。
何小凡目光里的轻蔑更加明显了,这让伍子暮感觉到羞恼。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突然一巴掌抽了过去。
手掌在何小凡的脸上留下了鲜红的掌印,鼻血和松动的牙齿间流出的血水一起喷了出来。何小凡被打得摔在地上打了个滚,他躺在地上觉得自己可能是快要死了,眩晕和冰冷让他不住地颤抖,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响声。
但他还是爬了起来,眼神涣散地看着伍子暮。那种眼神换来了伍子暮的又一脚,何小凡再次倒下,然后又爬了起来。
“你很硬气。”伍子暮在称赞他,“这也是成为一个了不起刺客的资质。你再好好想想,未来是美好的,不要没等到它的到来便夭折在毫无意义的小事上。”
何小凡颤抖着,从内心到身体冰冷无比。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跌入了一片冰湖中,周围的寒冷随时都会将自己吞没。但似乎有一只手伸给了他,只要他抓住那只手就可以回到湖边温暖的火堆旁。
他不想死,他害怕死,但他却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比活着更重要。如果拉住了那只手,那么自己将永远失去这些珍贵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
想到这里,他却生出了比死亡更大的恐惧。这种恐惧没有让他倒下,而是让他站得更直。
伍子暮赞许似的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他的胸膛、他的头顶,然后找了一个比较方便下手的地方,猛地挥掌。何小凡一次次被打倒在地上,又一次次爬了起来,衣服上和地上都沾染了他点点滴滴的血迹。
这时门被撞开,师父冲了进来。一柄剑带起了一道寒光,令伍子暮扬起的大手缓缓地放下。师父看着伍子暮,眼神和剑锋一样冰冷。伍子暮看着师父,眼神很平和,仿佛是初春时节那透出云层的阳光。
那种阳光明亮,但却并不温暖;表面平和,实际却有一种刺破隆冬,诛尽寒霜的霸气。
然后师父抛下了剑,跪在了伍子暮的面前:“属下知错,请你责罚!”
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何小凡摇晃着,在蒙胧中听到伍子暮笑了笑。
“你是个好师父,把他带回去吧。多加管教才是,不能让他再这么没规矩了。多劝劝他,让他把罗泰办过的那些好事都交代出来吧,因为就算他不说,门主也已经猜出了八九分。”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何小凡抱了回去。何小凡意识蒙咙,但竟然一直坚持着没有昏过去,直到回到了师父的屋里冲着师父喊了一声后才陷入了昏迷。
师父听见何小凡喊的是:“罗泰无罪,同门岂能相残?”
看着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一时怔怔出神,甚至都忘了应该赶快给何小凡施药医治。
其三
何小凡醒来后全身疼痛,但身上的痛他能忍受,心中的痛却无法忍耐。面对着师父,他只问了一句话:“罗伯伯怎么样了?”
师父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在长叹中开口:“小凡,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不过你很好,没辜负罗泰对你的器重。”
何小凡并不知道一场风暴已经来临,凭他的力量在这场风暴之中只能战栗.却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师父是个厉害的剑客,也是个厉害的刺客,一年多以来教会了何小凡许多了不得的本事,可即使是师父这样的人物在这样的风暴面前也只能选择躲避。躲避已经算是了不起了,要知道许多人为了能在这场风暴中得到好处,都说了许多对罗泰不利的话。
何小凡记得那一天。那一天师父收拾了不多的行装,带着他一起离开门内,乘着一辆驴车赶赴一处分坛。那里是门内最偏远的一处分坛,做的全是一些诸如为远行刺客打理应用之物、打探消息之类的活儿。
他知道自己和师父等于是被流放了,原因只是自己倔强地不肯像别人一样帮伍子暮对付罗泰。
那里的条件是何小凡没想到的简陋。他和师父走入那间满是灰尘的屋子时,还以为是引路的人引错了地方将他们引到了柴房。破败的小屋、透风的门窗,呼啸的北风在外面响起吓人的怒吼。夜里的小屋就在风中如同遇见饿狼的羊羔一样颤抖着,吱呀的响声让他和师父根本不能入睡。
如鬼长号的风,硬得像皮革一样的棉被,往下滴水的天棚,半夜里会在脸上爬的臭虫……这就是北方分坛。
“忍一忍也无妨。”师父每次在半夜里起来,费力地架起灶生起火时,都会对同样被冻醒的何小凡这样说,“我虽然久不在外面跑了,但是西南一带的生意向来是由我负责联络的,少了我从中间沟通,门内在西南那一块根本打不开场面,用不多久门主就会想起我的好处,将咱们调回门内的。你等着看吧。”
师父说这些时相当自信,但这种自信在三个月之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绝望。那半夜的寒风仿佛完全摧毁了他的身体与意志,而一个个往来的刺客对他的不恭敬,也渐渐毁掉了他曾经的坚持。
这种不敬比那些寒风还可怕,比那些从棚上滴下的水还可怕,比那些半夜在脸上往鼻孔里钻的虫还可怕。一个个刺客面无表情地来到这里,沉着脸向师父提要求,但凡师父有一点忙乱,刺客们或是勃然大怒训斥或是轻声冷笑责问,每到那时师父总是流着汗点头认错。
而当师父将刺客们的需要都一一满足了,刺客们也只是冷着脸一点头,连一个谢字也不说便起身离去。
何小凡这时明白了什么叫地位。那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能让别人改变对你的态度。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们敬不敬你并不只是因为你的实力高低,主要还在于你的地位。论起功夫来,每一个到这里来办事的刺客拍马都不及师父,但他们却敢肆无忌惮地对师父大呼小叫,摆大人物的架子。
师父渐渐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初来时,师父还是每天坚持教何小凡各种武功、技法,但到了现在师父却只是每天闷坐着,低头看着脚下的泥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何小凡每次问他武功上的事,他总是若有所思地想上半天,然后答非所问地说一些不相干的事。
何小凡本来已经习惯了夜里的风吼、冰冷、雨水和虫,但现在却又多了一样让他无法入睡的东西,那就是师父的叹息。每到深夜,师父总会发出一种如同将死者哀鸣一般的叹息,用一种极低的声音梦呓般地说着:“人混到这份儿上活着还有意思吗?”
何小凡很想安慰师父,但他想了很久很久,都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十二岁的他开始明白什么叫绝望。他很怕有一天师父会想不开而寻短见或是憋出什么病来,但拙于言语的他除了抢着多干活儿之外却没法在其他方面帮到师父一点忙。
不过就在他以为事情会渐渐朝着极坏的方向发展时,希望却突然降临,门内竟然将他们两人召了回去。
回去的第一天,他看到师父扑在柔软的床上抱着那暖和的被子哭了,他以为那是师父因为重新获得希望而太过激动。
他也哭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师父能够不再受那种苦而感到高兴。他眼里流着泪,脸上却挂着笑。
师父又重新振奋了起来,每天有说有笑如同何小凡刚遇见他时一样。那时的师父意气风发,有一种大侠的风范,刚一出现在何小凡的面前便让何小凡生出了一种不可遏制的仰慕之情,而在得知这样的人要收自己为弟子时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
正是因为师父,他才毫不犹豫地加入了门内,立志成为一名刺客。可以说,师父是他在遇到罗泰之前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偶像。
师父又开始教他武功,教他刺客的本领,滔滔不绝地谈自己年轻时候驰骋天下的事。
“那个时候呀,我就像现在的罗泰一样……”
那天师父不经意地说出这一句话后,表情却变了,突然低下了头,显露出一种痛苦内疚的神色。何小凡没敢问这是为什么,但他能看到师父眼中闪烁着泪光。
“小凡,一个人若是害了别人,算什么?”师父突然问。
“坏人,恶人。”
“那么,若是为了保护自己呢?”他问。
“一样。”何小凡答,“你教导过我,为自己而坑害别人者,便是卑鄙小人。”
师父的身子剧烈颤抖着,他猛地站起身,激动地向外走,但又突然停住。他的眼睛望着远处,里面流露出一种何小凡当时读不懂但后来却深深为之悲哀的神色。何小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一身黑衣缓缓而来的罗泰。
数月不见,罗泰的脸色苍白了许多,人也消瘦了许多,但眼神却并没有变化,还是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一样咄咄逼人,令人不敢直视。师父怔怔地望着罗泰,然后低下了头去。不过这些何小凡并没有看到,他只是兴奋地站了起来,向着罗泰走去。
罗泰的目光投在何小凡的身上,与他的眼神交会。他从罗泰的目光中没能感受到之前的那种默契,这让他一怔愣住。罗泰好像完全忘了他这个人,忘了两人曾经一起干过一件极漂亮的事,忘了曾拉过这位十二岁少年那还不算强壮的手。
何小凡感觉到揪心的痛。在伍子暮对他动手把他打得半死时,他也并没有这么痛苦过。
他不知道,他背后的师父眼中也流露出了一样的痛苦。即使在寒风刺骨的小屋里无比绝望时,师父似乎也没这么痛苦过。
罗泰看着何小凡,那种陌生人一般的目光渐渐地变化,最后变成了何小凡曾经见过的那种朋友的目光。罗泰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身边经过,慢慢来到了师父的面前。
“罗……”师父站了起来,却仍低着头不愿抬起,才只说了一个字,罗泰就打断了他。
“为什么?”罗泰问。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与小凡无关。”半晌之后师父低声说,“要怪就全怪我吧,一切都是我做的,小凡什么也不知道。”
“我应当想得到。”罗泰轻轻叹息,“真后悔我曾在心里那样恨过这个孩子,我本应该想到他不是那样的人,但地牢里的潮湿与阴暗摧毁了我的智慧。”
“但至少在地牢里不会有人嘲笑和奚落你。”师父喃喃地说,“不会有那些本事比你差了十倍有余的混蛋骑在你的脖子上拉屎。”
罗泰看着师父,眼里有一丝怜悯。
“算了。”他的话令师父一震,然后他笑了笑,“你也不容易。”
师父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滑落。他的双腿有些发软,似乎随时会向着罗泰跪倒。但罗泰冲着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孩子还在这里呢。”罗泰说,然后转过身想要离开。
“罗泰……”师父哽咽着,似乎有些话要说。
但这时伍子暮从远处走了过来,带着儒雅的笑容向罗泰打招呼,然后轻轻摇头:“罗泰,你已经被贬到了北方分坛,怎么还不走?”
“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没做。”罗泰昂着头看着伍子暮,那神情让何小凡想起了当初荷花亭中的那一剑。他的眼晴亮了起来,等着看到伍子暮捂着胸口痛苦哀叫时的样子。
“以下犯上。”当罗泰亮出了那柄两尺长的软剑后,伍子暮笑了,仿佛是久已渴望着能有这样的情景出现一样,眼里露出了一种令何小凡感到惊恐的光芒。然后伍子暮慢慢地拔出了剑,竟然也是一柄软剑,只是长度却是三尺。
何小凡注意到罗泰的眼睛跳了一下,当时的他并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直到有一天他也掌握了软剑这种奇特的兵器后才明白,这种柔软的剑越短越容易控制,每长一分,控制的难度就增加一分。
伍子暮的软剑比罗泰的软剑长出一尺,他的本事就比罗泰也高出一尺。
但罗泰还是毫不犹豫地出手。他的身子虽然因为长期的幽禁而失去了弹性与活力,但速度却一点也没有减慢,出手的力度也是远胜从前,一开始便占据了上风,逼得伍子暮只能连连后退。 不过伍子暮很快开始还击,三尺长的软剑挑破了罗泰右臂上衣,在罗泰的胳膊上划出了一道血痕,罗泰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又被伍子暮的长剑划着右臂横掠过去削下了一大片皮肉。
何小凡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飞扬漫天的鲜血,那血花绽放之中那一块被削去的皮肉就落在他面前不远的地上,砸起一篷微小的尘埃。
其四
在右臂受伤之后,罗泰还在试图挣扎扳回局势,他用一种何小凡眼睛无法捕捉到的速度连续出剑,但伍子暮好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然飞舞着躲开,再猛地闪电一般冲上来连续几剑,杀得罗泰步步后退,胸前又多了几道破口和血痕。
那天何小凡终于知道罗泰的剑术并不是天下第一。
伍子暮冷笑着舞剑——对于他的剑法何小凡能想到的形容词确实也只有这个“舞”字。他的剑挥得从容,停顿与进击形成一种特殊的节奏,再加上他一身华丽长衫和那张英俊的脸,使他的攻击与防御都带有一种特别的美。何小凡第一次知道杀人的剑术原来可以使得这样漂亮。
相比之下罗泰代表的却是一种丑陋和简单,不论是攻击还是防御,他的动作都缺少美感,只让人想起野兽。防御躲闪时他是被困陷阱焦躁的野兽,进攻追击时他是饥饿中凶狠的野兽。
虽然心还是偏向于罗泰这一边,但何小凡不得不承认他开始羡慕伍子暮的功夫,并渴望也能拥有这样的武艺。
罗泰的衣衫破裂,皮开肉绽,鲜血在空中横飞,溅在地上或是旁边的花草上。罗泰的头发凌乱,而相比之下伍子暮却显得更是从容。他猛地上前连刺几剑,在罗泰身上扬起几朵血花,又倏然后退避开罗泰疯狂的反击,再从容地绕着圈子引得罗泰脚步踉跄,最后一剑刺入罗泰的侧肋。
何小凡的眼睛瞬间睁大,因为师父教过他,从那个位置稍稍斜一点刺进去的话就能一剑直插对方的心脏,令对方瞬间失去所有的力量倒下。
“爹!”
在何小凡想要大叫的时候有一个少年先一步叫出了声,那是从远处跑来的罗泰的儿子。
这叫声似乎令伍子暮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伍子暮本来就不想让罗泰死得这么痛快,所以这一剑并没有刺破罗泰的心脏,只是令他跌坐在地上。伍子暮抽回了剑抖去上面的血滴,脸上带着优雅的笑容将剑还入腰带之中。
“以下犯上是犯门规的。”伍子暮说,“但我宽宏大量不杀你,回去养好伤就到北方分坛任职吧。”
北方分坛,就是何小凡和师父呆过的那个地方。何小凡看着罗泰,无法想象这位顶级刺客竟然要被埋没在那样的地方。
罗泰坐在地上咳嗽着,他的儿子扑了过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出来却没有哭出声。罗泰每咳一下都会吐出一些血沫,让何小凡触目惊心。
伍子暮走后师父带着何小凡冲了过去,要将罗泰扶起来。但罗泰甩开了师父的手,撑着儿子和何小凡的肩膀站了起来。他走得很艰难,每走一步就咳一声,每咳一声就喷出一点血沫子。侧肋的伤口有血不断渗出,在衣服上蔓延,但出血量并不算多,老半天才湿了巴掌大的一片。
头发散乱的罗泰躺到床上后,轻轻拍了拍自己儿子的头却示意他出去。瘦小的少年对父亲的话从不曾有过半次违抗,因此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何小凡和罗泰两个人。
“这么丢人的样子被你看见了,让我有点惭愧。”罗泰幽幽地说着。
“他太厉害了……”何小凡说。
“北方分坛什么样子?”罗泰问。
“很冷。”何小凡说。记忆中的破屋,半夜里的寒风、爬虫,还有一个个趾高气扬的刺客,这些他都想对罗泰仔细地说一说,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话一直停在嗓子眼里就是冒不出来。
“我很怕冷啊!”罗泰长叹着,“可我现在就能感觉到冰冷,死一样的冰冷。”
“你不会死的,你是英雄。”眼泪从何小凡的脸颊上滑落,滴在地上啪嗒作响。
罗泰笑了:“别扯淡了,刺客之中就没有什么英雄,为了钱什么人都可以杀。”
“那你呢?”何小凡问。
“我?”罗泰大笑,笑声牵动伤口,有一小股一小股的血从伤口中如间歇泉一般喷着。
“我跟你说了吧傻小子。”罗泰的眼神有一点阴森,“你还记得当初和那小子一起在荷花亭里赏花的姑娘吧?她已经和那小子私订了终身还有了肌肤之亲。那小子死后她就找上了我,要我帮那小子报仇,而报酬就是她自己。你明白了吗?”
何小凡本能地不想听懂罗泰的话,但他还是懂了。那话让罗泰的形象一瞬间在他的心中完全崩毁,粉碎得连渣都不剩下一点。他终于知道罗泰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险去为那刺客报仇,原来那一切并不是同门情谊,而只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他踉跄着走出了罗泰的房间,耳朵嗡嗡作响。外面的阳光刺眼,令他感觉到全身发寒,他颤抖着倒在了罗泰屋子前,在天旋地转中昏了过去。
罗泰在床上痛苦地挣扎了三天后还是死了。他死的时候很是狼狈,头发散乱如同疯子,衣衫全是血污仿佛乞丐。他瘦小的儿子凭着一个人的力量为父亲的遗体换上了一套新衣,帮父亲擦干净了身子,束起了头发。
门里对罗泰的处理很是简单,一副簿得近乎于透明的棺材装下了这位江湖上曾经名震一时的刺客,在荒野之中寻了一块地方挖个坑就丢在了里面。何小凡偷偷跟去,看到了下葬的全过程,他看到那方浅坑勉强将棺材容下,而挖坑的人很敷衍地在上面盖了一层土后就走了。之后坟前就只剩下罗泰儿子的瘦小身影长跪不起,放声痛哭。
接着他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曾经出现在荷花亭中的女人。那是在罗泰的儿子走后,何小凡想要趁着四下无人到罗泰坟前说几句话的时候。
那个女人走得缓慢,一步一步来到罗泰的坟前。她静静地注视着坟茔不发一语,这样站了许久之后却突然大笑起来,然后就笑成了哭腔。
“罗泰,你也有今天?”她哭着笑,“你不是一剑就能将别人刺倒在地吗?你现在怎么就只能躺在烂泥里?你当初的能耐呢?你在床上折腾我的本事呢?哪里去了?
“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毁了自己这清白之躯!伍子暮那个家伙比你更下流,你知道他是怎么折腾我的吗?但这一切都值得,只要能毁了你,这一切都值得!我用我的清白为剑杀了你,你说谁才是真正厉害的刺客?”
她笑了许久,然后恶狠狠地骂,那些话下流到何小凡听了都感觉脸红。
然后她又哭,哭着向天空喊着那位刺客的名字,大声说自己已经为他报了仇。然后她取出一条白绫系在了旁边的树上,踩着一块石头将脖子套入了那白绫中。
何小凡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出于对罗泰的感情来说,他应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死去,但出于师父讲到过的“义”,他又应该救下她。
女人站在石头上将脖子套在绫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似乎是在犹豫挣扎。然后她将脖子移出了白绫,目光闪烁不定地盯着那白绫又看了许久,最后用刀将白绫割断扯了下来,缓步向着来路走去。
何小凡静静地站在那里,最终也没有到罗泰坟前说话。
罗泰死前,师父对何小凡坦白了一切。他为了能离开那可怕的北方分坛而站了出来,代替何小凡向门内交代了罗泰的种种恶行,随后被伍子暮举荐重回到门内。
何小凡曾经幻想过罗泰那番话只是怕自己要去报仇而在撒谎,但此时女人的话毁了他最后的幻想,也让他明白了罗泰到底是死在了谁的手里。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无所谓了。何小凡之前所学的所有道理都在那一瞬间崩溃。
信义?那真是扯淡。教自己信义的人不是用实际行动为自己上了一课,证明了信义这东西不值一钱吗?
侠义之心、同门情谊?罗泰不是也用实际行动为自己上了一课,证明了所有的一切壮举只不过源于一次龌龊的肉体交易吗?
何小凡突然间冷笑了起来。
其五
女人不但没有死还活得相当不错。她委身于伍子暮,却并不争什么夫人的头衔,甚至连一个名分也不要,却换来了更多的好处,在几年之后成功地让伍子暮将她娶进了门,成了虽非正妻但却统管伍家一切内事的女主人。
师父也过得不错,伍子暮成为了门内的大长老后给师父也谋了个长老的职,位高而清闲。师父一度犹豫过不想领这样的好处,但最终在权衡之下还是接受了。罗泰毕竟已经死了,自己日子还要过下去,能过得更好一些总比没有变化要强。
自从师父对何小凡坦白一切后何小凡便再没和师父说过话,师父也并不强迫他,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师徒两人形成了一种默契,除了何小凡不和师父说话之外一切照旧,而且何小凡平时通过动作与行动表示出了更多的恭敬,这让师父那充满内疚的心多少还有一点安慰。
另一个安慰是罗泰的儿子。
这个瘦小的少年年龄和何小凡相仿,但体格却差了好多。师父曾经叹息着对何小凡说,这小子本来应该随他娘一起死在生他那天,但门内医术高超的郎中却奇迹般地把他救活。不过因为底子生来就不好,再加上缺少娘亲的关照,使他的体格始终就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罗泰曾用尽一切手段,以浴血冒险换来珍贵的补药给他吃但却无济于事。
正是因为对他彻底失望,才使得罗泰平时会对他有那样的态度。
自从罗泰死后,这小子变得更加沉默。师父出于内疚,对他关照得比较多,而他也没有半点抗拒,仿佛根本不知父亲的死中也有师父的一部分“功劳”。他每次都是郑重地向师父行礼感谢,这却使师父更为愧疚,于是开始像罗泰一样想尽一切办法让这似乎没救的小子成材。
于是这小子每天都和何小凡一起出现在师父的院子里,在师父的教导下苦练武艺与刺杀之术。
不过有一天,当伍子暮发现师父在指导罗泰的儿子习武时,他的眼神中便流露出了带着不悦的担忧。他将师父叫了出去,皱着眉问:“你觉得他会成为一个听话的刺客?”
“毕竟他没有什么罪过。”师父诚惶诚恐地回答。
伍子暮没再多说什么,但他的脸色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师父流着汗退回了院子里,站在角落中看着罗泰的儿子一板一眼地练习着剑术,默然无语。
三天后师父因为一个很小的过错被门主斥责,并且暂时停掉了长老职务。不过并没有附加别的责罚,只是要他在家里闭门思过。
五天后伍子暮丢了一件很贵重的古玩,然后有人在罗泰儿子的床下面将其找到。为此罗泰的儿子依门规要被断去一手逐出门去。
当搜查者拿着那件古玩向众人展示时,罗泰的儿子一言不发脸色如常,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伍子暮。何小凡感觉他的眼中充满了鄙夷与不屑但却并没有愤怒,仿佛对方的伎俩根本不值得他愤怒。而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伍子暮也开始感觉不舒服,仿佛被捉赃的不是罗泰的儿子而是自己。
这时师父缓步走了出来,站到众人的面前以一种平和的语调说:“这件事是我干的。是我早就看中了这件东西所以就趁机偷了过来,但又怕被人发现所以藏在了他的床下面。”
伍子暮的脸色铁青,盯着师父说:“一派胡言!你何须偷?向我要便是。”
“我并不知能要得来。”师父笑了,笑得如释重负,然后突然间就拔出了腰畔的剑以左手持着将剑刃夹在右腋之下,左臂猛地一扬,整条右臂就在漫天飞舞的血花中脱离了他那健壮的身体,摔落在尘埃中。
一个武者失去了右臂代表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师父并非左撇子,这样做等于是废了自己的武功。
伍子暮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整个场面令他不知应该如何收场。好在师父因为失血过多昏倒在地,所有人忙着救师父也就让这一场公开的处置大会不了了之。
最后师父并没有被逐出门,而是被撤掉了长老的职务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门人,而且这件事始终没有公开处理,因为门主和伍子暮都觉得如果将门内长老之间互相盗窃这样的事说出来,门里上下谁的面子都有点难堪。
师父乐得自在,一边养伤一边继续教罗泰的儿子武功,就像个完全从名利洪流中退出的老人。
这令伍子暮越发不快。
如今的伍子暮已经成了门主的红人,其权势滔天,门内所有的人都恨不能巴结到他、得到他一丝眷顾,自己就可以跟着一步登天。伍子暮对于罗泰儿子的态度所有人心里都异常明了,因此他们见眼前有一个现成的机会,便立时如小丑一般上蹿下跳起来。
于是罗泰儿子的生存变成了举步维艰的事,刺客们想尽一切办法找机会欺压、侮辱他,就连门内的仆役们也尽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罗泰儿子最大的折磨。
但好在还有师父。这个已经失去了右臂的人并没有将自己的所有能耐都一剑斩掉,相反,他开始苦练左手剑术的同时,也搞到了极多的小玩意。什么袖里流星箭、锦背弩,都成了将师父重新推回高手行列的功臣。如此一来,门内的刺客也并不敢当着他的面太过胡来,而师父也尽量让罗泰的儿子始终不离自己视线。
何小凡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却什么也不管,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默不作声加紧学习师父的一切本事。
一年后,发生了几件事。其一是偷吃罗泰儿子饭菜的花猫被毒死,其二是院里的凉亭突然倒下差点砸死罗泰的儿子,其三四五也都和这两件事差不多。
师父没说什么,只是带着罗泰的儿子以回乡探亲为名出了门。
当时师父要何小凡和他一起走,但何小凡只是冷笑。
“我已经将你的一切本事都学到了手,还跟着你去做什么?”何小凡相当无情地说。
师父看着他,沉默许久后长叹~声,似乎觉得自己没资格责备他。
师父走后,何小凡找到了伍子暮。
伍子暮当时正和女人聊天,聊得兴起时用手挽住了女人的腰。女人娇笑着将他抱紧,在他耳边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伍子暮身子颤抖着发出舒服的声音时被敲门声惊到,因此对于敲门者十分怨恨。他打开门见到是何小凡时脸上的阴森表情变得更为浓重,大有一种如果何小凡不是说出令他感兴趣之事他就会杀了何小凡的架势。
“原来是举报罗泰的那个孩子啊。”女人在伍子暮的身后露出了笑容。
“那是他师父。”伍子暮毫不介意在何小凡面前陈述事实真相,“他却是犟种一个,活该被冻死的家伙!”
“我有些事只能和你一个人说。”何小凡说。
“有意思。”伍子暮笑了,挥手示意女人离开。女人经过何小凡身边时浅浅一笑,令何小凡想起她曾在罗泰坟前想要自尽时的样子,那时与现在天壤之别。
女人走后何小凡主动走入了伍子暮的屋里关好了门,然后来到伍子暮面前极近的距离。
“别以为拉近距离便能一击得手。”伍子暮冷笑,“你这一年多来很是勤奋,我看得出你是憋了一股劲儿想对谁使坏。小子,罗泰也不是我的对手,你以为你能得手吗?”
“你在担心他的儿子。”何小凡说。
伍子暮的目光变化,眼睛开始在何小凡的身上游走,似乎想将眼前的少年看透。
他不得不承认何小凡说中了自己的心事。
“你可以用一本账毁了罗泰是因为罗泰可以接触到那本账,对他的儿子呢?”何小凡的目光透着狐狸般的狡黠。伍子暮看着这个少年,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并不知道连串的打击已经让何小凡不再是单纯的少年,一件接一件发生的事已经让何小凡的心变化成了另一种样子。仿佛一只活在羊群中的小狼,一开始还与小羊们追逐嬉戏。
“你是来对我说教的?”伍子暮低声问。
“你对付不了罗泰的儿子是因为你太‘大’他太‘小’,你如同一头大象他却仿佛一只老鼠。”何小凡说。
“你是猫?”伍子暮目光闪动。
“猫威胁不到大象的安全,只要它忠诚地帮大象对付老鼠,大象就可以给它更多的关照,使它能在走兽之中横行。”何小凡说,“我的师父想不明白这一点,而我还年轻,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因此我要当猫。”
“真是块璞玉。”伍子暮笑了。
其六
两个月后师父带着罗泰的儿子回到门内,原因是现在的江湖太险恶了,一老一少出一趟门竟然遇到了六次危险。好在师父凭着老江湖的本事都躲过了,但也只能匆匆结束行程回到门内。
毕竟这里比外面多少还要安全一些。
师父在考察了何小凡的功夫之后称赞他进步不小,同时也不无得意地说罗泰的儿子经过这两个多月的历练也是进步极大,恐怕和何小凡已经不分伯仲。
何小凡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看着罗泰的儿子。这小子两个月来又长了不少肉,变得更为健壮,但说到底他还是太瘦,不似何小凡一般每块肌肉中都蕴含着火山般的爆发力。
晚上师父睡觉的时候,何小凡把罗泰的儿子叫了出去,来到门中比武场内。他提着一柄长长的剑,示意罗泰的儿子也带上自己的剑。两人借着两根蜡烛的光在比武场中彼此对视着,眼中不带一丝仇恨与愤怒,只有平和。
“师父说你能与我不相伯仲,我是不大服气的。”何小凡笑着说。
“我当然还差了许多……”罗泰的儿子很是谦虚。
“所以我觉得我们两个切磋一下是有好处的。”何小凡认真地说,“而且武艺这种东西光靠自己一个人练是没用的,必须要经常与别人切磋才能提高。我们年龄、力量都差不多,应当是可以互相提高的好对手。”
“嗯。”罗泰的儿子点头。
何小凡缓慢地拔出剑来开始进攻。他的速度并不快,剑上也没带什么力道,完全就是同门切磋武功的架势。罗泰的儿子也拔剑,一招一式谨慎认真地与何小凡对攻着。两个少年的身影在烛光之中穿梭往来,衣袂飘动。
何小凡发现罗泰的儿子招法一丝不苟极为标准,但缺少变化不够灵活,这证明了罗泰的儿子习武只知照本宣科。师父可以将他教成一个不错的剑客和刺客,但他永远也无法超过自己。
但能让一个连其生父都认为他不是习武之材的少年达到这种地步,师父的本事已经相当了不起。何小凡不由想起了自己——自己不也曾只是一个小小的乞儿吗?师父确实是有本事的人。
只是师父用在罗泰儿子身上的心血却明显多于用在自己身上的,这让何小凡隐约有一丝嫉妒。他看着罗泰的儿子,突然间加快了剑法的速度,同时露出了友善而顽皮的笑容,嘴里说着:“我可要发威啦,你得小心一点跟上我的速度。”
“嗯。”罗泰的儿子勉强能抽出空来点点头,但很快就被何小凡的剑招攻得步步后退。巨大的体力消耗很快让他气喘如牛,手也再难以控制住那修长的利剑。
而这时何小凡突然将速度猛地提高,力量也变得更大,一剑就刺在了罗泰儿子的右腕上。这一剑刺得极是凶狠,直接穿透对方的手腕。罗泰儿子手里的长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何小凡并没有停手,手腕一翻长剑没入了罗泰儿子的胸膛。罗泰的儿子瞪大了眼睛抬起头看着他,身子颤抖着终于向后倒了下去。何小凡抽出了长剑,轻轻甩去剑身上的血。
然后伍子暮从黑暗中快步而出,来到罗泰儿子身边,他俯下身去探罗泰儿子的鼻息,发现已经停止。再搭上罗泰儿子的脉门,感受到对方的脉搏正在快速地变得微弱,一下比一下无力,最终消失。
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着何小凡缓缓点了点头,但不及说话,外面已经传来了师父的声音:“小凡!”
脚步声急促,眼看师父就要冲进比武场中。伍子暮急忙隐于黑暗中,悄悄地躲开。
何小凡转过头,看到师父焦急地冲了过来。当师父看到倒在地上的罗泰儿子时,一时怔住,许久之后才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大吼一声,然后扑向了罗泰儿子。他抓着罗泰儿子的肩用力地摇晃,试图将罗泰儿子最后一丝生还的机会夺回来,但死神显然比他更有威力。
“何小凡!”师父怒吼着跳了起来。
“弟子在。”何小凡面色如常语声平静,“师父有何吩咐?”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师父暴叫着。
“我只是做了你当初做过的事而已。”何小凡笑了,“你让我明白了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师父愕然,他瞪着何小凡却说不出话来。
“你为自己的利益诬陷罗泰,事后却又假惺惺地抚养他的儿子,这真是可笑。”何小凡冷笑,“你以为这样罗泰在地府里的鬼魂就可以原谅你?你以为这样罗泰的儿子长大之后就可以体谅你?师父,你老糊涂了,当他拥有力量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那又如何?”师父凄凉地笑着,然后拾起了地上罗泰儿子的长剑,用颤抖的左手持着指向何小凡。那剑尖晃动不休,乍一看仿佛高手的障眼法,但仔细分辨却知道那只是因为握剑的手缺少控制剑的力量与技巧。
“伪君子。”何小凡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人生中有两大悔事,一是诬陷了罗泰,二是收了你!”师父一阵发狠,猛地向前冲了过来,挥剑刺向何小凡。何小凡冷笑还招,竟然和师父打成了平手。他越战越勇,充分诠释了“拳怕少壮”这拳谚的意思。何小凡突然如狸猫般灵巧地移动,然后一剑斩在师父的足踝上。师父发出一声闷哼倒在了地上,那一条腿跪在地上再不能起来。
何小凡远远站着,喘息不止,发出一阵令师父感觉到恐怖的笑声。
“师父放心,我不会杀你,弑师的名声可不好听。我会用你教给我的一切向你证明其实你最初并没有错,你的错在于你太过虚伪,明明是刽子手却要向被杀者表示同情,这是多么可笑的事!”
伍子暮在黑暗中笑了。
何小凡的这一剑,将师父右足的跟腱完全斩断,门内那极了不起的郎中在被伍子暮唤来为师父医治时连连摇头,最后和师父说今后走路恐怕只能依靠拐杖了。师父面如死灰不发一语,人还活着但心却已经完全死了。
“师父不用担心,还有我照顾你。”何小凡在一旁平静地说。
师父看也没看他一眼。
伍子暮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何小凡杀死了罗泰儿子这件事,在门内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风波。罗泰的儿子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子,况且两人当时是在比武,比武中失手那是常有的事,怪只怪罗泰的儿子本事不济。而至于何小凡伤了自己师父这件事,被伍子暮压了下来,所有知道的人迫于他的权势也不敢当面说出一个字。
所以何小凡只是受了门主口头的责骂而已。
而背后的风言风语,指责与鄙夷,何小凡完全不放在心上。
对于罗泰儿子的处理也极为简单。罗泰当年还有一副薄薄的棺材,因为他毕竟曾是门内顶尖的刺客之一。但轮到他儿子时就只有一张草席一卷,然后直接抛到荒野之中喂狼。这时师父显得激动起来,挣扎着从床上滚了下来向伍子暮重重磕头。
“我出钱置办一副棺材,只求你留他一个全尸吧!”师父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样子狼狈而感人。
“小凡,你我毕竟师徒一场,为师最后求你一件事——帮我厚葬了他,将他葬在他父亲的坟边吧!”师父向着何小凡哭求。
这点小要求伍子暮不会不答应。
何小凡也答应亲自来办罗泰儿子的丧事。
送葬那天师父拄着拐亲自来送,何小凡一言不发地站在棺材旁,在四个门内的大汉要将棺材抬起时他挥了挥手:“他毕竟也算是我的师弟,让我在临行前再看他一眼吧。”
“棺木已经钉好!”师父有些愤怒地看着他。
“同门之情值得赞许,钉好还可以再打开嘛。”伍子暮笑着点头,他觉得何小凡是个可造之材,竟然替自己说了想说却不大方便的话。
何小凡亲自将钉子拔了出来,将那并不厚实的棺材盖轻轻推开,露出了罗泰儿子那张苍白的脸来。伍子暮凑了过来看,那张脸还保持着生前的容貌,但肤色已经白得吓人,如同地狱里的鬼魂。
他和何小凡不敢再多看一眼,急忙匆匆将棺材盖推回。
从此,师父再不出那小院一步。
从此,门内少了一个不起眼的少年。
而另一个少年何小凡,却自此平步青云,成了伍子暮眼前的红人。
其七
这一年四月,何小凡发现了门内一位长老在外出之时得到了一件珍贵的古玩,想将之悄悄献给门主以讨得门主的欢心为自己提升职务。
然后这位长老暂时藏在卧室暗格中的这件古玩离奇失踪,其人不久之后因为一件不大起眼的小事被撤掉了长老之职。
这一年六月,何小凡外出执行任务,回来时为伍子暮带回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同时也带回了另一件相对而言不那么值钱的古玩。伍子暮将宝贝留了下来,古玩献给了门主,在得到门主夸奖之后,又得到了之前自己不曾得到的许多权力。
这一年五月,三位长老密谋要对付伍子暮被何小凡无意中发现,于是几天后三位长老便同时中毒身亡,而令他们死亡的东西竟然是一种蘑菇。
这小小的食物令这一件本应震动门内上下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只是门内厨房的大师傅受了责罚被秘密处死。
一年又一年过去,门主越来越老迈,而伍子暮的权势一天大过一天。门内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过去门主年轻之时还有一颗带着热血的心,在其主持之下门内坚持着一定的原则,在江湖上的名声虽然不至于因此而好,但至少也少有人骂。而且因为干过几件刺杀为恶一方者的买卖,倒也有不少人叫好喝彩以侠义之名称呼。
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门主沉浸在权力与享乐之中再也不顾年轻时的热血,而在伍子暮掌握权力之后,门内的风气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只要有钱赚什么买卖都能做。弟弟为夺家产杀哥哥,可以;妻子为和小白脸长相厮守杀丈夫,可以;地痞为了横行乡里杀维持正义的高手,可以……
这对门内的刺客来说自然是好事。谁都知道钱是好东西,袋子里箱子里放得越多越好。至于一些做人的原则江湖的道义……每个人想到时都会冷笑一声骂句狗屁不通。
本身就是靠杀人赚钱的人,讲那些东西纯属扯淡!
时光,流逝。
这一年,女人被伍子暮正式娶进了门,虽然不是正妻但却掌握了控制内宅的权力,成为伍家说一不二的真正女主人。
这一年,何小凡受伍子暮的推荐被门主封为长老,成了门内除门主和伍子暮之外权力最大的第三号人物。
门内风起云涌,不变的只是师父的小院。老人每天静静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对谁都是一言不发,任生命的光华从自己的身上一点点流走。
掌握了巨大权力的何小凡再不是之前的何小凡,伍子暮渐渐发现这年轻人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在门内拉起一派势力来。他一开始还觉得好笑——这小子如此不自量力是想要干什么?但接下来他便开始感到恐惧,因为他命令手下几个心腹打击一下何小凡后,那几个心腹却在一夜之间全都被毒杀!
死亡的原因却仍然是毒蘑菇。不过这一次因为何小凡的讲情,厨房里的大师傅并没有被处死,只是被抽了几鞭子然后警告他今后选择食材时一定要小心谨慎而已。
心腹的死并没让伍子暮感到恐惧,但秘密的泄露却真正让他害怕。除了死去的几名心腹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他要对付何小凡的事,何小凡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想不明白。
这次死亡事件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里何小凡呼风唤雨,伍子暮的手下们见风使舵,一个个渐渐都投到了何小凡的麾下。伍子暮咬着牙开始公开与何小凡较量,但几次交锋下来他发现不论是部下的数量还是与门主的交情,此时的他竟然都远远不敌何小凡。门主也不知受了何小凡多少好处什么蛊惑,只要是何小凡说的话他都认为那是正确的,便如当年他对待伍子暮时一般。
这时伍子暮才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为自己培养了一个送葬者。他想起那天何小凡来找自己时的情形,后悔当初不该因为要对付一个不起眼的罗泰之子而轻信了这小子,最终养虎为患。
不过他伍子暮也不是好惹的人,他暗中密谋着如何铲除何小凡,准备以凌厉的手段直接将他刺杀。只要他一死,他的党羽就会树倒猢狲散,到时门主能依靠的人还是他伍子暮一个。
但他错了。
那一夜里,埋伏者反而被目标所埋伏,刺杀者反而被被刺者刺杀。何小凡的势力快速地将所有“对门主意图不轨者”清扫干净,在充足的证据之下,伍子暮的死党们在一夜之间被何小凡以雷霆手段斩杀。门主面对这些叛徒的态度坚决到令人战栗,没有任何人能借从前的功劳逃过一劫。
一夜里,伍子暮从过去呼风唤雨、部下遍布门内的大长老,变成了一个谁也指挥不动的空壳子。他悲哀地承认自己败给了何小凡,从此只能靠着隐忍与讨好在何小凡的身影之下讨一片生存的空间。
何小凡表现出了相当的大度,他对伍子暮说不论如何自己都是伍子暮的老部下,是最亲近的人,又怎么会不关照当初曾经关照过自己的人?所以他挺身而出,在门主面前力保伍子暮,使门主最终相信伍子暮对于这些人的背叛行为并不知情,从而没有处罚他撤他的职。
伍子暮以为逃过了一劫。
但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何小凡能知道一切?
一年之后,门主身染重病身故,临死前将门主的位子交给了何小凡。对此许多人是有疑问的。第一个是门主的病来得太突然,而且之前门内那位医术通天的郎中竟然破天荒地被派到远方分坛去视察,结果门主一病之后召他回来都来不及;第二个是门主死时身边虽然有不少人,但仔细算来却全是何小凡的人。
那么,门主是否真的将门主之位传给了何小凡,就不得而知了。
因此门内有不少人是暗中对这件事充满了疑问与不满的。
何小凡坐上门主之位后,伍子暮有幸被宴请。席间何小凡频频向他敬酒,他以为何小凡初登门主之位缺少得力的人手帮其镇压门内不服者,以为自己又见到了希望的光,便兴奋得满脸通红。女人陪在他的身旁,笑盈盈地不断夸奖何小凡知恩懂报,说得伍子暮心中的希望之光更盛,因此也就喝得多了。
然后他就离奇地失踪了。何小凡大为震惊,女人极为悲痛,门内上下四下里寻找伍子暮的踪迹,最后发现他是那天夜里因为醉酒失足跌进了荷花池里,一直到尸体被泡得肿胀了起来才自池底浮起,而因为荷花掩映却始终没人发现。
若不是最后他散发出的恶臭,恐怕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是这美丽的荷花池葬送了他。
打捞尸体那一天,何小凡站在荷花池畔的凉亭前看着那凉亭眉头深锁。
那天女人哭得天昏地暗几度昏厥,然后在当天夜里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在自己的房中面对何小凡,眼中的兴奋和欣喜与白天判若两人。
“那个死鬼终于死了!”女人得意地笑,“他这个笨蛋,竟然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好着。”
她看着何小凡,动情地说:“小凡,我现在记得你来找我的那一天。那时的你还是个孩子呢,却有那样的手段……”
她笑着,笑得妩媚。
“一开始你说你见到了我在罗泰坟前哭,我还以为你会要挟我,但没想到你竟说出那样动人的话来。”女人说,“你说既然我们都选择了活下去面对未来更好的生活,那么为什么不联起手来?”
女人笑着对何小凡说,她那时就被何小凡打动了。
是的,正是在何小凡的帮助下,她才能被伍子暮娶入家门,掌握了家中大权;也正是在女人的帮助之下何小凡才能始终被伍子暮所信赖,一直爬到如今的位置。
也是女人将伍子暮要对付何小凡的事告诉了他,使何小凡早一步下了手。
女人并不爱伍子暮,她爱的是她自己。对她来说伍子暮会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可以依旧过着这种美好的日子。何小凡年轻、英俊、有着充沛的体力,在那些寂寞长夜里往往能给自己带来已到中年的伍子暮无法给予的快乐。而且何小凡更懂得哄女人开心,每次的甜言蜜语都会让不得不靠脂粉来维持美丽的女人感觉自己依然年轻得如同滴水的花瓣。
她又怎么可以让何小凡死?
何小凡静静地看着女人,温柔地笑着。
“我们终于可以不避讳任何人了!”女人在烛光中兴奋地颤抖着扑向何小凡,何小凡却轻轻闪开用一条白绫缠住了她的脖子。
女人的葬礼也很隆重,生前有过四个男人的她却被当成了殉夫节妇的典范而在门中被大加赞扬。何小凡参加了葬礼念了悼词,脑子里想的却全是女人当年将一条白绫缠在罗泰坟前树上时的情形。然后他忍不住想笑,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其实很扯淡。
和地位一样,名誉其实也是靠算计得来的。
其八
这一年的春天,何小凡正式登上了门主的宝座。在几位心腹的精心安排之下,门内上上下下所有分坛上至坛主下至普通刺客,都集中到了总坛来庆贺。
那一天何小凡一身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却令所有人一怔,因为他竟然穿了一套十分华丽的戏服,将自己打扮成了前朝皇帝的形象。众人在惊讶之后,却纷纷叫起好来。有人十分认真地说:“依门主的才华与功绩,原也只有这样的衣装配得上门主!”
马上就有人接着说:“在门主带领之下说不定将来咱们门就能壮大成天下第一门派,到时一统江湖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时门主却正是草莽中的皇帝了!”有人抢着接话。
一时间笑声与赞扬之声接连响起。何小凡淡淡地笑着接受了一切祝福与歌颂,缓缓地走向了内院。一众长老、坛主与门内高层在惊讶之中急忙跟了上去,结果发现新门主走入了门内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之中。
“这是门主师父的宅子!”有心腹立时叫停了众人。
“门主是仁义之人啊!”有人立时感叹,“明明是他师父对不起他,他却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先来谢师。”
一众人留在门外没敢跟进去,只是用低却又恰到好处能让院内人听到的声音不断颂扬着新门主。
何小凡一路来到师父的屋内,其时师父正躺在摇椅上看书,见他进来把书放下打量着他,那本来冷漠的目光却突然变得热烈了起来。他激动地支起身子看着何小凡,不住点头:“好,好啊!你可不就是一个戏子?可惜没有多一套这样的衣服给我也换上,我可不也是一个戏子?”
“我们可不就是戏子?”何小凡也笑了,然后一下跪倒在师父的面前。
“起来!”师父急忙去搀扶,却险些摔在地上。何小凡过去将他抱住,师父倒在何小凡的怀里胸膛起伏,目光浓烈。
“师父,弟子对不起你。”何小凡眼里满是泪水。
“这是为师自己的选择。”师父说,“这是何等了不起的壮举!你我师徒联手完成了这天下第一的刺杀!这才是真正的大刺客!天下何人能及!”
何小凡看着师父,淡淡地笑着。
这时外面响起了纷乱的声音,惊呼和厮杀声以及惨叫声交替响起,有人跌跌撞撞地冲入屋子里来向着何小凡大叫:“门主,不好了!我们已经被捕快和军队包围,他们已经杀进来了!”
何小凡淡淡地笑着,突然一挥手,腰间一条软软的剑被抖成了一道寒光,掠过那人的颈部,那人愣愣地看着何小凡,然后倒在了血泊中。
这一刻里,何小凡想起了当年。
斩草除根,这是世界上任何凶手都牢记于心中的铁律。所以伍子暮决不会放过罗泰的儿子。
何小凡知道总有一天伍子暮会找到杀死罗泰之子的方法,如果师父一直从中作梗,可能连师父也会一起被害。这对于伍子暮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隐藏树木的最好办法是将它放入树林,那么想保护一个人不死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死。他若死了,一切就都烟消云散。
师父身为一个了不起的刺客,武功并非是他最擅长的,他还有许多的绝活儿,其中一项就是易容术,这种能力一般来说被人当成一种改换面貌的方法使用,却少有人意识到它也可以用来制作如真人一般的假人,因为人身上裸露在外的最复杂的部分就是脸,如果能造出一张惟妙惟肖的脸来,那么木头做的身子往往会被别人忽略。
何小凡当初那么勤奋,其实苦练不休的只有一招剑法,那一剑直接刺入别人的胸膛,从心脏旁擦过但却能不伤及任何致命要害,会使人心脏在短时间内暂时停止跳动但却不会让它永远沉寂。他用相当长的时间练习这一剑,在罗泰的儿子穿着衣服时和脱了衣服时用木剑反复试验,终于可以做到随时能点中他胸膛上准确的位置。
但这一招仍是行险,所以师父将罗泰的儿子带走,说是在江湖上历练,但实际上却是在无人监视的情况下购置必要的材料为罗泰的儿子量身定做了一件小巧的护甲。那护甲只能护住他的心脏,薄而坚固地挡在胸膛之上,确保何小凡就算失手也不会一剑将他刺死。
何小凡没有失手。
那一夜师父的及时出现,阻止了伍子暮对罗泰儿子“尸体”的进一步检查,而那一天何小凡故意揭开棺材,也除去了伍子暮最后一丝顾虑—一何小凡是知道伍子暮必会再度检查尸体的,那么不如便由他主动将“尸体”展示给他看。
至于师父的脚,却是师父自己的要求。师父说,要演戏就必须演得像样,应该发生的所有事不论大小一概要让它发生,不能因为任何细节而影响到了看客的感受,而觉得戏中有假。
他们的确骗过了伍子暮,用数年时间的冷战与敌视让伍子暮对何小凡没有一丝怀疑,而渐渐让何小凡掌握了大势。
对师父而言,这是偿还他欠罗泰的债——那并不仅为他对罗泰的陷害,还因为罗泰对他的宽容。
对何小凡而言,那却是一个少年目睹了世间丑恶与无奈之后的转变。
他并没有因此忘了少年的热血,忘了为人的信义,忘了自己最初的坚持。
相反,他要为自己曾经的偶像报仇,为那个拉过他的手的并不完美的顶尖刺客报仇。他要完成一次史无前例的刺杀,要以一人之力刺杀一个门派—一个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的门派。
他一直记得罗泰那天对自己说过的话,那话抹杀了刺客在他心中全部的光辉形象,让他彻底明白了整个门派的存在就是一种过错,就是一种恶。
所以他觉得自己更应该为罗泰报仇,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罗泰也是他的师父,教给了他人生中最应明白的一个道理。
外面的纷乱持续了很久,然后门开了,一个消瘦但结实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的面前。那人穿着一身总捕头的服装,左手总是时常习惯性地在左胸处轻轻按压。他一出现在两人面前,便向着何小凡怀中的师父跪了下去。
“是我欠你的啊……”师父眼中满是欣喜,嘴里却发出长叹,他喃喃自语着,“真好,一切都已经了结,你们两个……”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永远不曾再睁开。
何小凡与那消瘦的捕头对视着,彼此眼中流露出了一种外人看不透说不清的温暖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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