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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风道骨下的人文启思
本文总字数:2837
中国仙人大多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凭虚御宇、呼风唤雨更是不在话下。然而在绚丽光鲜的外在下,“仙人”的形象,却演变为一种文化符号,深刻地映射了古代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仙人,尽管披着宗教外衣,但是从中我们仍然可以清晰看到人民群众朴实善良的美好愿望。
仙与侠
《明史》中记载的张三丰,以今日的目光来看,早已不是普通人。在记载中,他可以一日云游千里,可以几个月不吃饭,而且形貌异于常人,身形像乌龟,背部像仙鹤,无论寒暑,就穿一蓑一衲。一天,张三丰留书说自己要死了,果然到了那一天就死了。然而,等到旁人下葬时,听到棺中有动静,打开一看,张三丰又复活了。
史书之中都是如此记载,那么可以想见民间的传说又是何等精彩。民间相传这样一个故事:民初年间,朝廷推崇道教,不少心术不正的方士以此为终南捷径,张三丰决定惩治这批人。张三丰碰到赵、王两个这样的方士,便化作张天师的模样,骗他们说:“我是张天师,我有可以召神的符咒,十分灵验,你们愿不愿意学。”两人起初不信,张三丰便用手指向天画符,于是云气中出现了无数的天兵天将。两人信服不已,便收了符篆。后来两人面见皇帝,想卖弄本事换取富贵。请皇帝斋戒三天后,他们设坛作法,两人拿出符箓来装模作样却不见成效,支支吾吾身如抖糠。皇帝受骗后十分愤怒,命侍卫将两人杖毙。
至此,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张三丰就这样被推上了神坛。传说中,他可以呼风唤雨、驱鬼御神,聚成形、散成气。他成为道教中如纯阳祖师吕洞宾一样的神仙人物。
武侠小说与神话故事
神仙产生的方式有很多种,早期人类将难以理解的自然现象归结于神力,因而产生了神明,诸如祝融、共工等《山海经》系列的神。而后,在文学创作领域中,人们也创作出厂不少神仙故事,寄托了人们的美好愿望,诸如民问传说的“七仙女”、萧史弄玉等。还有一类神仙,是后世宗教所创造的,主要用于传教布道,讲宗教内有极高地位和作用的神格化人物,如道教中的太上老君、纯阳祖师、张三丰等。
有了如此多的神仙,有关他们的故事,也就自然而然地多r起来。所谓的神仙故事并非都是封建迷信的糟粕,其中也有不少凄婉动人的传说,在有些传说中还可以发现武侠因素。
唐传奇中的《柳毅传》便是一例典型。故事讲,洞庭龙女远嫁泾川,受其夫泾阳君与公婆虐待,幸遇书生柳毅为她传家书至洞庭龙宫,其叔父钱塘君大怒,于是前往营救,使龙女回归洞庭。钱塘君等感念柳毅恩德,即令柳毅与龙女成婚。然而柳毅认为传信只是急人之难,本无私心,况且他对钱塘君的蛮横十分不满,故严辞拒绝,告辞而去。但龙女对柳毅已生爱慕之心,自誓不嫁他人,几番波折后二人终成眷属。
济人危困的柳毅、坚贞不屈的龙女、暴虐鲁莽的钱塘君,这些人物我们依稀可以看见武侠作品的影子。
这个题材也被无数武侠作家改编,例如步非烟的《修罗道》。这种联系并非偶然,神话故事本就和武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以概念而言,广义的武侠小说包含传统武侠、浪子异侠、历史武侠、谐趣武侠、古典仙侠、奇幻修真、现代修真等几大类,因此神话故事可以为仙侠、修真等类型的武侠小说提供养料素材。《蜀山剑侠传》、《诛仙》、《蛮荒记》等优秀的仙侠小说中,各种御剑飞行、元神出窍、修仙渡劫等等神话因素,也为武侠小说增添了不少魅力。
武侠偏重于侠,无论是“以武犯禁”还是“为国为民”,同仙人一样,侠士总要有一般人所没有的能力,在武侠作品中通常是指武功,而武功在不同作品中的描述大相径庭。有以传统武侠为代表的写实一派,也有以仙侠为代表的超现实一派。后者往往可以一剑断绝江河,一怒之下尸横遍野,与《柳毅传》中的钱塘君别无二致。所以说,不论是武功的设置,还是人物的设计,武侠小说从神话故事中汲取了丰富的养分。
神话故事中的仙人往往无所不能,寄托着世人关于社会、人生、家庭等美好的期盼;而武侠小说的初衷更多则是展现人性中桀骜不屈、率性洒脱的一面。两者都是在文学创作中,寻求心灵的寄托,与此却是殊途同归的。神话故事寄希望于神仙术士,祈求美好的生活;武侠小说寄希望于侠客英雄,表达对自由平等生活的向往。从这层意义上而言,武侠小说的内在逻辑与神话故事也有着相通的一面。
张三丰与武侠小说
尽管有着仙人的身份,但是张三丰与武侠小说结缘,并非是出现在仙侠作品中,而是出现在以正统武学技击为特色的传统武侠作品中。这与张三丰创立内家拳和以道入武的功绩是分不开的。张三丰有非凡的道家涵养,他以内家拳为媒介将自己独特的道法发扬光大,所以,众多较为写实的传统武侠作品中也出现了张三丰这一人物形象。在《英雄志》中,张三丰是个“武学奇才”,技击之术冠绝天下;《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成为了一代武学宗师、绝顶高手兼武林泰山北斗,享有崇高地位。
在武侠小说中,张三丰的仙气似乎被其侠气所掩盖。其实不然,只是这股仙气内化在张三丰所创立的内家拳中,由此我们可以领略一二。
在内家三大名拳中,我们可以领会到太极拳养气同本的内炼思想、以柔克刚的无为之力;可以领会到八卦掌中的阴阳调和、虚实相生;可以领会到形意拳中“拳无定法”的自然超脱。
我们很难客观地评价张三丰这个缥缈不定的人物,正如张三丰在《云水集》中所说:“真人不露真,玄门不露玄,方士乃何物,自献徒纷然。”但单从武道而言,张三丰不愧神州巨侠这个称号。
张三丰不着痕迹、不修边幅,虽名扬天下,却率性自然、不慕名利。虚静无我,一心修道,继承和发扬先贤的道法,开创武当,自立道门,更引道入武,使武学超越了技击的藩篱,真正成为一门修养生性的人生途径。也不枉清代大儒朱仕丰评价的:“古今练道者无数,而得天地之造化者,张三丰也。”相关链接:
中国著名的仙侠作品
《蜀山剑侠传》
抗战时期由还珠楼主(李寿民)所创作的一部仙侠著作,堪称中国仙侠,小说的鼻祖《蜀山》在千万字的鸿篇巨制中开创了亘古未有、异想天开的奇幻世界:海可以煮沸,地可以掀翻,山可以移走,人可以化兽,天可以隐灭无迹,陆可以沉落无影,天外还有天,地底还有地,水下还有湖沼,石心还有精舍,灵魂可以离体。这部小说对后世金古黄粱等武侠作家的影响十分深远。
《诛仙》
当代作家萧鼎写作的长篇仙侠小说,被新浪网誉为“后金庸武侠圣经”。《诛仙》全书讲述了平凡少年张小凡在江湖中的起起伏伏,以及仙魔两教之间的正邪斗法。小说以深厚的文字功底、特异的奇思妙想,构筑了一个奇;妙秀丽的仙侠世界。小说中,仙魔斗宝、呼风引雷、兽化;人形等等情节为小说增添不少魅力。
《搜袖记》
当代作家树下野狐的代表作。严格来讲,《搜神记》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仙侠小说,而是一部带有武侠色彩的东方奇幻小说,小说讲述少年拓拔野在机缘巧合下开始了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历程,并以此演绎了一个充满传奇与魔幻的大荒时代,《搜神记》中,神农氏、黄帝、蚩尤、西王母、夸父等传说中的神话人物尽数登场,展现出一小充满了珍禽异兽、神功法术、爱恨情仇的古代神话世界。
窃天书·食恶不赦
文/逆水行舸
本文总字数:48772
【文/逆水行舸 图/董绍华】
系列介绍
《窃天书·鬼眼浮屠》
命案频发,死者生前都会收到一座神秘的鬼眼轮回塔和对应的咒文。京城大乱,都传说是包公显灵严惩罪人。那个斩杀罪人的神秘铡刀侠其实是有天下第一神捕之称的刑部总捕头肖不平,只因他目睹太多贪官行贿受贿,蒙冤百姓家破人亡的惨剧,只能忍气吞声,不动声色,在偶然得到一本预知命运和可以改写命运的奇书——《窃天书》后,他便设计安排了这些贪官污吏的死亡。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年3月上。
《窃天书·阴宅血咒》
矢尽粮绝,孤城无援。面临屠城绝境,绝世将军为了守卫三千妇孺和自己艳绝天下的女儿,给拒胡城留下一支血胤,铤而走险设下三重谜局对付西鞑靼军。为了避免这个故事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得到《窃天书》的肖不平决心改写故事,可路上被天眼妖瞳鬼谷女毁去《窃天书》,后又被幽冥鬼捕大冢灵花困住……心中疑虑万分的他一面力改结局,一面努力寻找写书之人。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年10月上、下。
《窃天书·画皮》
绣虎山庄庄主花绣虎背上一幅神秘刺青,引来八方觊觎二喜堂上,鬼谷女的师兄花绣虎被逼自尽。夜半子时,那刺青忽现诡异变化,六位师兄妹根据刺青的指引进入画皮山庄,等待他们的是生死谜局。他们中有人是鞑靼卧底故意害死花绣虎,而肖不平却被大冢灵花困在笼中难改结局,鬼谷女改写结局也未成功救活所爱。所有线索都指向秦皇陵,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那里。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 4年4月下。
《窃天书·郁轮袍》
名乐师王乐禅因一首《郁轮袍》曲谱被害。三年后,万国赏琴大会,《郁轮袍》变成了一首杀人魔曲,复仇天使隐藏在音乐中,向肮脏世人发出最严厉的警告:音乐本是天籁,圣洁无比,玷污她者——杀无赦!隔空杀人、密室杀人、植物杀人、动物杀人……凶案频频发生。洁癖傲娇的东方公子与阴险狡诈的太史正音斗智斗勇,在舍利塔里对决,最后塔毁地崩,活着的人收到了一封洞烛乾坤肖不平邀请去秦皇陵的信,要求在七月十五前赶到骊山丰都客栈。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12月上。
(编辑部即将推出“窃天书”系列定制书,敬请期待!)
苦辣酸咸终到甜
治大国如烹小鲜
冷冽的刀光从呆若木鸡的老耕牛脖颈钻入,倏忽间游走周身,刀光如万千蚕丝纠缠作一团白茧,刀肉合一,竟不闻半点声响。
“好快的刀!”看客惊呼未定。
“哧!”茧中倏忽抽出一丝,化作一柄雪亮的牛耳尖刀,握在厨神牛一刀那青筋暴绽的大手中,却是滴血不沾。
再看那牛,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牛一刀眼中杀气隐隐,怒喝一声:“走!”早有打杂的扯过一张崭新油布铺在地上。
那牛浑身一颤,无辜的大眼睛中眼泪滴出,蹄子迈出走了七步,踏上油布。忽然周身如瓷瓶龟裂、血痕交错,旋即头颅四肢分崩离析,化作一摊碎肉轰然摊在油布上。周遭看客赞叹不已,掌声雷动。
这是高梁城帅府院子中临时搭建的厨房,气势恢宏。上有彩棚罩顶,下面一溜数十个锅灶,食材齐备。
高梁城地处西边边陲,与瓦刺接壤,数十年来,双方征战频仍。尤其近几年崛起的瓦刺王霸图,号称是草原上的狼王,不断滋扰大明。边关守将杨威擅长守城,双方交战互有胜负,谁也占不了便宜,时间一拖久,双方疲惫了,都有议和的趋向,尤其明朝一方。
瓦刺王有一爱好,就是吃,爱吃山珍海味,尤其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曾放言要吃遍天下。杨威上报朝廷,要与瓦刺议和,必须征服瓦刺王的胃。于是皇帝下旨,派御使陶胜巡边,并带来中原最有名的五味神厨,要做一场饕餮盛宴,消弭边关烽火。
双方接触后,瓦刺王狮子大开口,开的条件大得吓人。经过互派使者不断磋商,瓦刺王终于同意面议。
杨威大喜,通报己方五味神厨要举行金炊玉馔会,期间签订协议。
瓦刺王一听有宴席,兴趣大增,于是先派帐下四狼之一的中山狼野先来选厨子,考较厨艺,看看值不值得来吃。
今日便是选厨子的日子。第一个上场的是五味神厨中厨神牛一刀,一上来便先声夺人,使出绝世刀法震惊诸人。
杨威与御史陶胜对视一眼,面露得意,同时斜睨一眼瞠目结舌的野先,俱想:厨神刀法神乎其技,料你等番子还不乖乖允和?
陶胜故意提声问道:“老牛,你的刀工益发长进了!新刀初硎,细入无间,游刃有余。将牛千刀万剐后还能使其血脉接驳不断,兀自前行数步,叹为观止呀!对了,这刀法叫什么?”
牛一刀躬身施礼:“回大人,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一刀中有四百八十种变化。”
杨威喝彩道:“高,实在是高!只是我奇怪这牛为什么一见你就乖乖不动,瘫了一般?”
牛一刀沉声道:“小的杀牛上千,身上沾满血气,别说畜生,便是活人与我对视,也要吓得浑身哆嗦。”说着瞪目看向野先。
杨威喝道:“老牛,贵客在前,休得无礼!”
野先缓过神来,眨眨眼,扯扯虬髯:“牛师傅这把刀子不错,给俺瞧瞧。”
杨威一使眼色,牛一刀将刀递过。野先伸出毛茸茸大手,手指甲上隐隐有不少黑斑,随手一抓,割牛刀从中折断,半截断刃当啷落地。
牛一刀面色一变:这把割牛刀堪称宝刀,却被这番子随手折断,其武功不可小觑。
野先放声狂笑:“牛师傅你的刀杀牛杀多了,被血腐蚀后,酥得跟娘们的指甲刀似的。俺瓦刺多得是宝刀宝剑,回头送你几把!”
在场明朝官员无不骇然色变。双方脸上言笑晏晏,手下却各出绝技,敲山震虎,为议和增加筹码。
陶胜打个哈哈:“区区一刀,我大明车载斗量,改日送你一车。”
野先笑道:“俺瓦刺黄沙万里,鸟不拉屎、耗子不做窝,最好送两车。”
陶胜暗骂,表面却笑道:“好说好说,咱们今日是为迎接瓦刺王的金炊玉馔会选厨子,谈论刀法刀工沦为末流了,还是回正题吧!老牛,入厨!”
牛一刀得令,收拾心情,喝道:“起火开灶!”
九名帮厨同时上前,添柴引火。“砰”的一声,九口大灶火苗同时蹿起老高,九口铁锅同时烧热。
“放油!”九勺油同时放入,眨眼间油烟升腾。九名帮厨齐齐后退。
牛一刀伸手在锅前厨案上一拍,三只白瓷海碗呼地震起,盛着的葱蒜姜末漫空飞出。
牛一刀随手一挥,看似随意,实则幻出九股弧形力道,将漫天花雨的佐料一分为九,抟成九朵花苞落入锅中,登时“哧啦”作响,香味霍然爆出。
说时迟那时快,牛一刀从案头一排刀具中抽出一把玄铁切刀,俯身一挑,牛皮砉然中分,牛肉规矩有致地飞到锅灶上空。
原来他杀牛时的一刀竟在无形中将牛剔骨分筋,做成了肉胚子,肉是肉,骨是骨,脂是脂,泾渭分明。肉胚子飞在半空,牛一刀撮唇大喝,旋风游走,手中切刀在空中幻出一团寒光,已不辨刀之所在。
有内行眼毒的从他振臂转腕的细微差别中数出他竟用了切、剁、削、剞等九种刀法。眨眼之间,九块肉胚子在他刀下变成块、丁、丝、丸等九种菜料,次第下锅,哧啦爆响,肉香四溢。
牛一刀刀交左手,右手攥住锅柄,依次颠翻。脚下不停,抽拉风箱,控制灶膛下火候。眼见得一锅肉条变色,牛一刀抓起案上盆中的一把翠绿蒜苗扔在空中,刀光闪处,蒜苗成段,扑入锅中。紧接着,牛一刀行动如风,抓起红红绿绿的蔬菜配料,抛起、出刀、下锅,一气呵成。旋即或放高汤,或加佐料,或盖上盖子……锅勺撞击,如战鼓惊雷。菜看在锅中翻滚挣扎,爆响沸腾,直如沙场混战,沸反盈天。
食客眼前倏忽间出现三个牛一刀,旋即变成六个,最后竟然出现了九个,走马灯般盘旋在锅灶前,纵横捭阖,沛然难御。
“一气化三清!雪影六出!九宫连环步!”杨威故作震惊,连声大呼。
野先斜眼冷笑:“一个厨子都这么邪乎,你大明卧虎藏龙,议和不合算哪!”
杨威赧颜干笑:“我大明乃礼仪之邦,不愿擅动刀兵。来人,备案、上盘。”
几名侍童流水般抬上花梨木五福食案,碟碗依次摆开,并放上各种花瓣青叶拼成花式盘底。才刚放好,牛一刀那边菜已出锅,但瞧他坐腰沉马,摇臂旋腕,缓用太极螺旋柔劲,松散的肴块汤汁在巨大的勺子中滴溜溜旋转,凝而成坨,倏尔旋转抛出,不偏不倚落入数十步开外的盘中,又在盘中轻旋一周后,静止不动,汤汁竟然一滴未溢出。紧接着其余八道菜肴亦步亦趋,踅入盘中。
杀牛烹饪时牛一刀如沙场猛士,纵横捭阖,刚猛无比;而盛盘时又如座上谋士,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一张一弛,刚柔并济,端是见功夫。
“笃”的一声,牛一刀将切刀劈在案板上,垂手请御使品尝,围裙上依旧洁白如雪。
方才这道菜分别用了烧、炸、焖、炖等九种不同做法,红烧牛肉、水晶蹄筋、干炸牛丸、宫爆牛丁、青椒炒牛心、酸菜牛骨汤……盘钵中翠绿嫩黄老红,色彩缤纷,香气扑鼻。
陶胜望着菜肴不住兴叹:“以一当九,举重若轻,煎炒烹炸中隐含阵法,深蕴哲理。攻则势如狂飙,所向披靡不可阻挡;退则圆滑如球,借力打力妙到毫巅。谈笑定生死,挥手决成败,正如老杜所言‘起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不愧为厨神。难怪古人说厨道通天道,这道‘九州同欢宴”,野先将军点评一二。”
野先哈哈笑道:“俺是粗人,只知道好吃孬吃,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说着一屁股坐上案头,也不取汤匙竹筷,端起盘钵,咧开血盆大口往里便倒。
野先的大嘴好像无底洞般鲸吞虎噬,九道菜全部落肚,舌头一卷,一块牛骨头裹挟劲风吐出,竟将坚硬如铁的花梨木桌面硬生生凿穿。
野先不悦道:“他奶奶的牛师傅,你这骨头太硬,想硌掉俺的后槽牙吗?”
牛一刀大怒,这番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没有骨头还能叫牛骨汤吗?
他刚想争辩,杨威急忙上前打圆场道:“野先将军休怪,若真崩掉了,老夫给你镶一副铁齿钢牙。”
野先打个哈哈,吧唧吧唧嘴:“俺和牛师傅开个玩笑,别说牛骨头,便是入骨头,俺这副牙口也能给他嚼成骨头渣子。”
杨威、陶胜俱都呵呵赔笑:“瓦刺王驾临之时,由老牛主厨如何?”
野先摸摸肚子:“刚塞个牙缝,再看几道菜定夺不迟!”瞧瞧四周,“你们是不是也馋了?对了,你们汉人有句话叫牛打江山马坐殿,还有句诗叫俺娶老婆你花钱,呃,不对,叫为人做嫁衣,形容现在的情形是不是贼他奶奶的合适!哈哈!”
在场明人闻言,无不怒目而视,几人拳头握得嘎嘣作响。
眼见要闹僵,杨威急忙打个哈哈遮拦过去,道:“请厨圣!”
话音落地,一个中年美妇白绢帕包头,绿围裙束腰,捧着一只硕大的琉璃鱼缸缓缓行至。
野先睁目一看,这妇人四旬左右,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妇人把鱼缸放在食案上,野先探头一看,鱼缸中一黑一白两条鲤鱼,白鲤鱼黑眼珠,黑鲤鱼白眼珠,正在水中相互追逐嬉戏。
那妇人目不斜视,两眼微合,缓缓坐腰沉马,两臂抬起如抱圆球,手掌如乳燕双飞,斜抄入水,左手为阴右手为阳,一上一下,绕着鱼缸壁缓缓旋转,水流被其搅动,绽开一眼漩涡,黑白双鱼头尾相衔,画出一个太极图案。
野先不明所以,道:“抓个鱼这么费劲?看爷爷帮你。”说着便要上前帮忙。杨威急忙叫住他:“这是太极推手,等会必让你大吃一惊!”
那妇人双手越旋越急,渐渐的,左边脸白似覆雪,结出朵朵霜花,右边脸红如沁血,缕缕热气蒸腾。手下水流抟成一个硕大圆环,外圈舞雪飞霜,内里流火迸星,直若云衢之上的风流云转,裹挟着雷火电光。
瞧此异状,野先大喝一声:“着火了!”随手抓起案头酒坛,奋力泼去,浇上鱼缸。猛听得“砰”的一声爆响,漫天酒水被点燃,化作一道火瀑,倒卷出来。
几名番人护卫躲避不及,浇了满身,兽毛翻卷的衣襟上登时蹿起通红火苗,虽然终被扑灭,却闹个狼狈不堪。
杨威得意笑道:“野先将军,这太极推手阴阳和谐交汇成圆,无懈可击,威力无比。外敌妄图侵入的力道愈强,则反噬愈大,最终必落得个玩火自焚的下场。”
野先哈哈一笑:“高高高!”
那妇人心如古井,不为外物所感,脸上颜色恢复原状,内行人都知道此刻她体内阴阳二气已离坎相融,功行圆满。水环也在其手下渐渐圆满合成一球。
“砰”,鱼缸四分五裂,水球倏忽飞上半空。那妇人踏离走坎,双手如磋如琢,驭控水球,斜拉如偃月,团手如转环,水球便如稚童玩耍的蹴鞠一般,乖乖地贴臂绕身四下游走,两尾鲤鱼裹挟其中早已看不见,瞧得看客目瞪口呆。
那妇人双手抱元归一,缓缓收功,将水球置于案上一只青瓷大盘中,余劲未消,兀自滴溜溜旋转,片刻方停。
野先瞪眼瞧去,那水球并未涣散,变成了一只硕大冰球。
忽听“咔咔”响声,冰球表面出现数道纵形裂纹,须臾炸裂,化作千叶重台偃伏盘中,形如莲花盛开。两尾鲤鱼卧在花心中,头尾相衔.盘成一个太极图案。
双鱼栩栩如生,似乎注入一汪泉水,便会再次游动。
那妇人转身向杨威、陶胜万福道:“这道‘太极有鱼’已完成,请大人品尝。”
杨威递过一双银箸,微笑示意:“野先将军请吧。”
野先瞧着鲤鱼,无处下手:“他奶奶的,虽然俺番邦惯于茹毛饮血,这生鱼却未尝过,如何吃?又不添作料,淡出个鸟来,怎么下嘴。你换个厨子做熟了俺吃!”
陶胜哑然失笑:“我大明厨圣鱼巧妇的杰作,哪个厨子敢僭越?这道‘太极有鱼’乃是厨圣的招牌菜,除了王侯公卿,谁人有福品尝?巧妇以太阴真气烹白鱼,以太阳真气烤黑鱼,此乃平生绝学,前无古人。你看这黑鱼鳞上挂白霜,白鱼鳞上腾热气,正所谓阴极阳生,阳极阴长,阴阳既相济,归元返真。此乃殊途同归天下归一之象。便如你我两国.,战则两伤合则双赢……”
野先粗声道:“什么阴阴阳阳的俺不管,你直说这鱼是生是熟?”杨威忙道:“当然熟了,巧妇,你给野先将军试箸!”
鱼巧妇上前一步,半寸指甲如刀沿着白鱼脊部轻轻一画,随后指尖一挑,整个鱼皮如翻纸般揭在一边,内里鱼肉如凝脂雪乳,引人垂涎。
黑鱼也如法炮制,露出鱼肉却是金黄闪亮,只是卖相虽好,半丝香气也无。
野先伸出筷子剜了好大一块白鱼肉吞进口中,登时张口结舌傻在那里,片刻喉头耸动,旋即抓起整条鱼三下五除二地吞进口中:“奶奶的,好滑好甜好香,比小娘们的奶子都好吃!”
随即野先抓起那条黑鱼,风卷残云吞进肚里,咂咂嘴:“这条好酥好脆好香,奶奶的,这是什么鱼,往后老子要天天享此美味!”
陶胜面露得色:“鱼只是普通鲤鱼,秘诀在水中,此水是以九十九种作料三蒸三煮,淋尽渣滓,取其香精美魄熬制而成:又经阴阳二气炼制,将精华悉数逼入鱼肉之中,再以冰霜锁住,不让外泄,故而精华中蕴,膏液内足,又无半点烟火焦烤之异味,堪称神来之笔。”
野先忽而一抓脖子:“哎呀,光顾吃鱼忘了吐刺了!”
陶胜笑道:“鱼刺都被真气融化炙酥了。”
野先两眼放光:“大明天美地美吃食也美,俺太羡慕了!还有没有,再来一道。”同室操戈三万里萁豆相煎五千年
厨师群中一人早按捺不住,虎吼一声:“让你尝尝佛爷的八大锤!”话音未落,轰然大响,一物从天而降,落在院落中央,将地下磨石方砖砸碎三块,三足深陷其中。
野先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座烧炭洪炉,上坐一口大锅,硕大无比。黑影一晃,一个头陀旋风般跃到炉前,遮蔽了半天日光。但瞧他身高过丈,头如麦斗眼似铜铃,满脸钢髯,不住扇动。头戴铁箍,裸着上身,‘上面肌肉凸起,胸毛毵毵足有半尺。
野先虎背熊腰,但与其并肩也相形见绌,见他这般,不由怒上眉梢:“怎么?秃驴你想玩横的?”
杨威急忙上前:“误会误会,此人法名火工头陀,人送绰号‘厨霸’,所谓‘八大锤’是一道徽菜名称,并非兵器。”
野先大脑袋乱摇:“忒也无趣!”
火工头陀踢了一脚火炉,向野先一招手:“方才托大,一手.掷,才掷了十丈,这铁家伙横在院中好不碍事,麻烦大人帮洒家挪下。”
野先也不傻,知道对方借机示威,为议和添筹码。当下哈哈一笑,吩咐左右:“帮这位大师傅将炉子抬走。”
五位虎狼侍卫立刻蹿到炉前,扎马运气,十条臂膀抠住炉底,凝眉瞪眼,发一声喊:“起!”岂料那炉子立地生根,纹丝不动。众人抬眼一瞧,却是火工头陀将手按在了,洪炉上,向下施压。这五人都是草原勇士,向来自负神力,岂肯落于下风,齐声怒吼,声如焦雷:“起!”
火工头陀陡然松手,凡人用力过猛,仰面飞跌,撞上青石地,头破血流。巨大洪炉直冲霄汉,便在此时,野先撩袍振臂,凌空跃起,一脚踹去,那洪炉轨迹陡转,直向府外飞去。火工头陀瞠目大喝,身如渴骥奔泉,奔近砖雕围墙,蹬墙踢壁,横走八步,堪堪追上洪炉,翻身勾腿,一招“海底朝天蹬”硬生生将洪炉踢回。
野先不肯示弱,猱身欺上,复又将洪炉震回。火工头陀怪眼圆翻,举掌回拍。硕大洪炉在两人之间走马灯般盘旋往复,震得窗棂哗哗乱响,周遭看客纷纷捂耳后退。十个回合,火工头陀迈进十步,野先后退十步。胜负昭然若揭。
此番选厨子是战与和弈局上的一枚棋子,既要示强占得先机,又要留有斡旋余地。杨威向鱼巧妇丢个眼色,鱼巧妇会意,盘龙绕步转到两人中间,觑准洪炉来势,弓步斜拉使出太极云手,手心轻搭炉边,左手捋右手推,借力使力,洪炉轨迹随之变化,力道成一圆环,如磨盘原地旋转,越转越慢,最后轻轻落地。鱼巧妇抱元归一,缓缓起身,长吁一声,鼻中两条自气喷薄如龙,可见这四两拨千斤之术,亦要功力悉敌。
杨威佯装斥责火工头陀:“就知道争强好胜,一味蛮力硬冲硬撞。没有巧妇这太极推手以静制动,化狂暴为和平,你就被洪炉砸倒了。你服不服?”
火工头陀心中不服,嘴上却不好说,只能吹胡子瞪眼。
杨威斥道:“下厨完膳!”
火工头陀低吼一声:“取食材!”
“嗷嗷!”随着凄厉的猪嚎声,几名虎相彪形的帮厨抬上两口大肥猪。火工头陀扯过肥猪,两手一分,竟将两猪八只大腿硬生生撕扯下来。又有帮厨抬来八只榆木大桶,里面装满花花绿绿早已配制好的汤汁,酸甜苦辣味道十足,直冲鼻孔。
火工头陀腕子一翻,手中早多了一把杀猪刀。“唰唰唰”将八只猪腿扒皮,蹄子剁掉,将小腿肉顺胫骨割开,翻卷向上,做成有柄有头的锤状,分别扔入八只桶中腌制。又转身来到炉前,坐腰沉马,“嘿”的一声,裸露的腹部处猛地凸起一个碗大肉包,肉包飞速上升,顶过贲门,穿过喉管,蓦地喷出口外,竟是一口纯阳真气,钻进炉膛中,膛中陡然升起火苗,火势熊熊,烧得锅灶大热。
真气点燃炉灶?野先瞧得目瞪口呆。
扑,一桶黄澄澄的豆油倒入锅中,片刻油花翻卷,火工头陀将八只猪腿一齐扔入滚热油锅,“哗啦”直响,油星四溅如雨,周围看客吓得一齐后退。火工头陀任凭热油浇到脸上,仿佛铜浇铁铸岿然不动。少时,猪腿炸好捞出,盛在八只铜盆中,于案上一列排开。又有八名帮厨裹着面纱戴着手套,扮相怪异,端上八只扣盖砂锅,放在案上。
野先不明所以。杨威同众人纷纷后退道:“将军小心,马上揭晓谜底。”
野先哼道:“怕你何来!”
火工头陀揭开砂锅锅盖,登时一股辣气蹿出,呛得野先猛地打了个喷嚏。没等他反应过来,其余砂锅依次揭开,登时,酸、甜、苦、成、麻、涩、臭七种气味如蝗灾泛滥,肆意蔓延开来,周围人虽有准备离得又远,但也给熏呛得喷嚏连声,丑态百出。
原来砂锅里是熬制的八味酱汁,如今半凉,味道尚且凶猛,炝锅时不知有多霸烈,难怪那些帮厨遮鼻捂嘴全副武装。
唯有火工头陀面色如常,捐着猪腿道:“这道徽菜‘八大锤’,取自‘八锤大闹朱仙镇’的典故。想当年他奶奶的胡虏完颜兀术进犯我大好中原,摆下一座狗屁金龙搅尾阵,将岳爷爷困在阵中。这时岳云使一对擂鼓瓮金锤、狄雷挥镔铁亚油锤、严成方用青铜倭瓜锤、何元庆执梅花亮银锤,八大锤一齐杀入阵中,救出岳爷爷,杀得金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后人为了纪念岳爷爷帐下四猛将,便发明了这道徽菜。”当着瓦刺说金狗,颇有指桑骂槐之意。
野先攒眉皱鼻,被砂锅里的酱汁呛得难以开口。
火工头陀瞥他一眼,目露不屑,端起砂锅,将八锅酱汁浇到八只猪腿上,一边介绍:“这道辣汁名为‘地狱之火’,能辣死一头牛;这道酸汁‘醋海兴波’,能酸掉大牙;这道苦汁叫‘苦海无边’……洒家久闻瓦剌都是勇士,今日便与你一同品尝这八大锤,你一锤,洒家一锤,不能下咽者便输,敢么?”
此次来使名为选厨,实为两国交锋,野先怎能怯阵不前,咧着大嘴强自笑道:“本将军还怕你不成?比!”说着抢先伸手抓起一只甜锤。那甜锤挂着晶莹糖浆,水晶也似十分诱人。岂料他一口咬下,方待下咽,忽然干呕连声,“哇”地吐出。
火工头陀冷笑道:“这甜汁乃是熬制十月的糖中之精,甜得腻人,别以为甜就是好东西,过犹不及。”说着抓起苦锤,几口咬个罄尽,“不吃苦哪有甜?该你了,吃俺一锤!”
野先掂量半晌,选了成锤,舌尖一舔,尚能承受。随即耍威风一口咬下,差点没把他齁死,一把撇了猪腿,慌不择路寻到水缸,一头扎进去,将肚子撑如孕妇,方才罢休。
随即火工头陀吃了酸、麻、臭三锤,野先咬一口涩锤,辣锤实在不敢再试,悻然认输。
野先捂着肚子:“俺说杨帅,你这些是厨子还是杀手?”
杨威哈哈大笑:“我汉人诗书之国礼仪之邦,有凡事无不求其终极的道理,譬如茶有茶道,琴有琴道,便连做人也有人道,做饭也有厨道……将军若是有心,你我不妨同领厨道共参天道。”
野先大嘴—撇道:“俺和你吃饭,你和俺论道,俺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就此分道扬镳,俺走俺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
杨威面皮一红:“哈哈,离题万里了。好,继续上菜,有请厨师百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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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先怪眼扫视半天:“厨师在哪呢?”
杨威一指灶前。野先道:“那个锦衣大汉?”
“旁边的。”
“那个高挑少年?”
“左边的。”
“呃,那个干巴老头?”
“嗯。”
野先定睛细看,这百味先生是个干巴老头,脸蛋皱皱巴巴像个长裂的核桃,满是沧桑。一身土黄裤褂,高帽围裙。无论长相和打扮都是其貌不扬,落在人堆里总是被人忽视的那种,难怪他怎么登场的自己都没看到。
百味先生来到灶前,其他帮厨尽都下去,只剩他孤零零一人,鬓角一缕白发钻出帽檐,在秋风中孤独地瑟缩着。瞧他起灶生火、切菜放油、颠勺翻炒,既无牛一刀游刃有余的绝世刀工,也无鱼巧妇的冰火神通,更没有火工头陀的巨灵神力。他只是一丝不苟地做着菜,苍眉时皱时舒,浊眼忽明忽暗,看得出,他已如老僧入定,心无旁骛,将全部情绪都融入在这青青翠翠之中了。
野先瞧着瞧着,忽然怪眼眨了眨,竟然挤出几滴眼泪来。
片刻,百味先生的菜做好了,七只盘钵中盛了七样家常素菜,围成环状摆在案上。这几道菜没有一丝肉星,也无花式盘底相衬,看着很寒酸。周围看客都连连摇头,这道菜果腹都不能,其底蕴更是与前三道判若云泥,太失败了。杨威心中恚怒,本来商定百味先生做“焚琴煮鹤”,仙鹤都预备好了,谁知他临时改了菜式,但菜肴已经端上,无法挽回。
野先出人意料地寻了凳子坐在案前,神态一扫倨傲之色,变得恭谨异常,未曾动筷子,先双掌合十拜了拜眼前菜肴。众人大惑不解,火工头陀大嘴一撇,颇为不屑。
野先没去拿金筷银筷,却挑了一双竹筷,轻轻挑起一根菜丝,送入口中,然后闭目细嚼,细细品味。虽然浅尝辄止,但也用了半晌才品尝完,长叹了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目。忽然起身,向着百味先生冲去。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后退。百味先生一愣,眉头攒起,干巴巴的身躯却如金刚般岿然不动。野先扑到他脚前,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什么狗屁厨神、厨圣、厨霸,给先生提鞋都不配。先生,真乃厨林大师,垂范千古。请受野先一拜。”说着便欲磕头。
百味先生侧身一闪,冷淡道:“你方才受挫于其他三人,如今见我上场,故意大加赞扬。老朽尝遍百味,对名利视若浮云,你这反客为主、挑拨离间之计,用错人了。”
野先一跃而起:“先生太小看野先了,俺野先,骑草原上最暴烈的马儿,杀高山上最凶残的独狼,全凭马鞭和弯刀,哪用过什么诡计?”
百味先生冷淡依旧。
野先道:“俺跪拜的不是先生的人,而是先生的绝世厨艺。因为你这七道菜,让俺陷入了一生的回忆,酸、甜、苦、辣、咸、涩都在心尖上翻滚,把那喜、怒、哀、思、悲、恐、惊全回味了一遍。”
百味先生浑浊的眼睛倏地一亮。
野先道:“先生满脸风霜,好似死了爹娘一般,呃,这个比喻不好,俺形容不出来。从这七道菜来看,先生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想鲁班门前耍斧子,说道说道,有不对的地方,请先生指教。”
百味先生波澜不惊的眼中罕见地腾起一丝异彩,破例开口说了一个“请”字。
野先指着其中一道菜,白瓷碗中盛了半碗浓汤,半边黑半边白,泾渭分明,黑是黑豆汤,白是芸豆汤,各用荞麦粉、藕粉勾芡成互不相容的一半。在黑白汤上横了两行长短不齐的类莼而圆的菜叶。野先道:“这菜叶有人可能不认识,这叫荇菜,俗称水荷叶,俺幼时曾在江南看到过。关于荇菜最知名的就是诗经中的那首《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所以这碗汤有个个堂叫‘君子好逑汤’。”
牛一刀嘴角一撇:“野先将军,你对汉人学问了解很深,不过你这般解释却是驴唇不对马嘴。‘君子好逑汤’历来做法是象形取意:汤中加樱桃喻淑女,荷瓣笋丁喻君子。这道菜没有君子美人,只放了点荇菜,哪里是什么君子好逑汤!”
野先转头瞧向百味先生,只见他表情木讷,但眼底那一丝痛色却抵死遮掩不住。野先唇边勾起一抹阴冷笑意:“做菜之人便是君子,怎会没君子?美人是没有了,因为美人已被人所夺!”一语出,举座皆惊。
百味先生浑身一震,面色惨白。
牛一刀攥紧案头刀柄,鱼巧妇面色颇不自然。原来中原有五味神厨,那便是厨神牛一刀、厨圣鱼巧妇、厨霸火工头陀、厨魔司马老饕,这四人系出同门,都拜在厨仙张大勺门下,可谓名师高徒。只有厨师百味先生无门无派,却也跻身身其中,颇显另类。而且他做的菜全是素菜,独辟蹊径与众不同,虽有绝世功夫深邃寓意,却不为食客老饕那惯于食荤逐腥的齿牙所喜,故而颇多争议。其他四人亦是瞧他不起。当年他与鱼巧妇曾因一次厨师大会结缘,谁料有始无终,最终被牛一刀横刀夺爱,百味先生心灰意冷,一直未娶,才过不惑之年便已白发萧然。
不知野先如何瞧出了破绽,一语点中死穴。
场中一时无比尴尬。
野先率先打破僵局:“这君子好逑汤平常做法都是将樱桃核挖出嵌入斑鸠肉,其实大错特错。‘关关雎鸠’讲的就是雌雄斑鸠间关和鸣,情爱相洽。而庸俗鄙陋的厨子为了象形取意,竟将这爱情鸟当作盘中餐,为此一情而毁彼一情,是君子所不取也!世人庸俗丑陋至此,连俺这大老粗也看不过眼了。”
这一番话,正中百味先生下怀,他做菜也有三十年了,却无一人能懂他苦心孤诣的悯天情怀,如今被野先一语道破,不禁生出知音难遇英雄相惜之感,激动得老泪纵横、白须乱抖。
牛一刀不屑道:“鸡鸭鹅犬,本就是阳间一道菜,便是牛羊驴骡,也有卸磨杀驴一说,何况一小小斑鸠,小题大做的人,忒也矫情。”
野先冷笑道:“谁说这君子好逑汤名不副实了?这碗汤非但有君子,有荇菜,更分黑白二色寓意寤寐求之。而且亦有窈窕淑女、关关雎鸠,你们看!”说着一仰脖将汤喝尽,咧咧嘴,指着瓷碗内壁,“这不是美人雎鸠吗?”
众人定睛看去,果见白瓷碗内壁绘有美人斑鸠的釉彩装饰,一时瞠目结舌:“这也可以?看来百味先生是个有心人,这碗想来是为了这道菜特别烧制的。这道菜外观平淡,内含丰富,真有匠心独运之妙处。”
野先续道:“这道菜不仅形似而且神似,汤中放了蜂蜜山楂汁,吃起来酸酸甜甜,正与《关雎》中描写男子的单相思既酸又甜的诗意符合。”
牛一刀依然不屑:“顽童把戏,是个厨子便想得出来。”
野先指着另一道菜,这道菜更加寒酸,汤汁上面漂浮着半只蛋黄、几根韭叶,中间还有根蔫耷耷的畸形白萝卜。这菜色香味俱无,打眼一看便无食欲。
野先瞧着众人鄙夷神情,哈哈大笑:“这道菜名取自柳三变的蝶恋花‘为伊消得人憔悴’。用半钵苦酒寓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半只蛋黄指落日衔山时的‘残照’,几根韭叶代表‘草色’。最妙的是这只酷似人形的蔫巴白萝卜,萝卜皮剥开,内茎显得极为瘦小,岂不正应了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吗,哈哈!”
百味以如此拙劣的菜看待客明显是对客人的不尊重,但客人却甘之如饴,大加赞赏,几位神厨鼻子差点没气歪了。
接下来是黑豆白豆拼成鹊桥的‘两情若是久长时’;白萝卜丝摆成大雁形状的‘问世间情为何物’。还有‘上邪’、‘我生君未生’、‘人生若只如初见’(注:此句出自清朝纳兰性德词《木兰花令》,而书中设置为明朝,文学作品不是历史,不必吹毛求疵),共是七道菜。
野先一一评点,溢美之词滔滔不绝,末了道:“这七道菜有七种颜色、七般滋味,寓意出初恋、单恋、苦恋、热恋、失恋、迷恋、留恋人生的七种情况,真可谓妙手天成。除此之外,这道菜中还暗藏了很多秘密,诸位应该比我要懂得多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野先得意道:“都说汉人卧虎藏龙,俺看是吹牛拍马。你们知道这七道菜为什么要摆成圆环形状无头无尾吗?那是因为这七种情况每人所经历的次序不同,每一道菜都可能是开头也可能是结尾。厨师如此用心,是让食客自己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知道其他菜多用盘钵盛装,而‘我生君未生’这道菜却用碗来盛装吗?那是因为寓意‘晚’了。更绝的是这七道菜交互拼盘,又能组成上百个其他菜肴、上百首其他情诗,道尽人生百般滋味,譬如文章架构回环往复,妙不可言,真是穷极想象,令人叹为观止!王羲之的字、李太白的诗、吴道子的画、成吉思汗的弓、百味先生的菜,注定要横绝一世无可匹敌的!”
野先一改先前粗鄙不文、拙嘴笨舌的形象,喷珠唾玉夸夸其谈。这边厢百味先生激动得涕泗横流,梦呓般喃喃自语:“知我者野先也!”
鱼巧妇偷觑一眼牛一刀,但瞧他脸色铁青,不免心中怨恨百味先生,觉得他在离间自己的夫妻关系。
火工头陀暗骂:“他奶奶的鸟番子,瞧他挑挑拣拣,想来那菜味道极差,番子不过是为了贬损我等,故意抬高那个蠢货而已!”正想争辩,野先叫道:“百味大师,敢问贵庚?”
百味先生兀自语无伦次地自说自话,杨威在旁掐他胳膊,他这才回过神来答:“四十有二。”
野先道:“先生长我七岁,我野先是个俗人,但仰慕先生品德,愿与你结为安答,不知可否高攀得起?”
杨威率先击掌叫好:“好好好!没想到厨师大会竟会引出义结金兰的雅事,从今厨史上又添一段佳话!”
百味先生犹豫片刻:“野先将军是我知音,更是敌人,老朽可不敢叛国通敌。”
野先道:“先生差矣!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崔珏有诗道‘七条弦上五音寒,此乐求知自古难。唯有河南房次律,始终怜得董庭兰。’大丈夫一言投契把酒论诗,一言不合拔剑相向,恩怨分明,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算哪门子好汉!”
董庭兰是唐朝著名琴师,由于弹奏古老冷门的七弦琴,听众寥寥。但当时很多诗人都欣赏他,高适的《别董大》、李颀的《听董大弹胡笳》,写的都是他,当时宰相房琯房次律对他更有知遇之恩。野先提出这首诗登时勾起百味先生衷肠,他就是当时的董庭兰,只是他不走运,尚未遇到房次律。可如今,也许,房次律出现了……
杨威、陶胜面面相觑,没想到百味先生临时改变的菜式歪打正着,竟然博得了野先的赞赏,坏事变成了好事,两人心中窃喜。
陶胜道:“百味先生多虑了,我们与野先将军马上就要从敌人变为朋友了!大家都是证人,你与他结义并非叛国而是爱国!”
野先哈哈大笑:“陶御使果然深明大义,来来来,这把描金腰刀送给哥哥,或者你我按照汉人规矩堆土为炉插草为香,再痛饮一斗!”
百味涩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你是我兄弟便是我兄弟,何必弄什么互赠礼物磕头拜把子?若是虚情假意,便真拜了把子换了礼物又能撑得几时!”
野先哈哈笑道:“是俺迂腐了!杨帅,今日厨艺便是我哥哥魁首,你看如何?”
杨威笑道:“甚好。”
牛一刀和火工头陀怒气填膺:“不行,我等不服!”
杨威劝道:“既然如此,等最后一道菜登场后,再做决定!”
野先瞧瞧百味先生。百味道:“厌我者众,爱我者寡,人生得一知音足矣,老朽岂敢奢望。”
野先道:“也罢!便依哥哥。”
胡儿一好餐秀色
汉子便多作天阉
阶下乐手抚琴鼓瑟,曲韵悠扬,奏出一片和谐之声。随着一阵环佩声响起,影壁后转出五个老头。四人前导做福禄寿喜四神打扮:福星官服朝靴,雍容华贵,手执如意;禄星披员外袍,头插牡丹,怀抱婴儿;寿星秃头大脑门笑容可掬,弓背弯腰,左手拄拐杖,右手捧仙桃;喜星喜气洋洋,手捧双喜临门大礼盒。财神居中,宛如鹤立鸡群,头戴纱帽,非常富态,手捧巨大金元宝。
野先一愣:“这是福禄寿星?还是……厨子?”
杨威微笑:“少安毋躁,答案马上揭晓。”
几位星官款款来到席前,野先这才看清,并非真的老头,只是戴着面具而已。几人各将手中物件放在案上,财神开口道:“开盘。”
四星从宽大的袍袖下探出雪藕般白嫩手臂,野先一对铜铃眼陡然瞪得比牛眼还大:“奶奶的,这么白的小手!”
四星挥动纤纤葱指,宛若拨琴按筝般灵巧,将如意、婴儿、仙桃、礼盒四个金箔银箔做的道具打开,露出四只瓷盘来,分别烧成不同形制:鲤鱼跃龙门、双雁宿芦花、流云掩钩月、菡萏未坼苞。盘中各盛菜肴,香气扑鼻,闻之令人心醉。微微冒着热气,显然是新做不久。
鲤鱼盘中是半下膏汤,汤中摆着七只沙蛤,蚌壳微张,吐出一截晶莹白肉。
双雁盘中盛着一双玉手,色白而腴,互相环抱,蜷成兰花指状,指端拈着一朵合欢花。
钩月盘中竟然是十几颗大大小小的心脏,复又拼成了一个心形,不知是何做法,那心脏有黑红紫青,瞧来触目惊心。
菡萏盘中瞧来细腻如豆腐,上琢一颗鲜红樱桃。
野先瞧得两眼发直:“这都是什么玩意?”
杨威笑道:“厨魔给他讲解一二吧!”
那财神将面具摘下,袍服褪去,却是个中年书生,天生笑面,正是中原厨魔司马老饕。
司马老饕指着鲤鱼盘中沙蛤:“这是西施舌,传说当年勾践灭吴后欲迎回西施,越王后害怕西施得宠,便将西施沉江溺死。西施死后化为‘沙蛤’,期待有人来找她,她便可吐出丁香小舌,尽诉冤情。瞧见蚌壳中吐出的白肉没有,这便是西施的香舌。”
野先惊讶不已:“这鸟蚌壳如此奇怪,原来是西施的舌头。那么谁吃了这道菜,不就等于亲了西施。他奶奶的,俺好想吃啊!”
司马老饕哈哈一笑:“这是每个男人的梦想。野先将军,可知为何不多不少,正是七个沙蛤么?”
“哈哈,是有七个色鬼想吃这道菜么?俺一个,御使一个,杨帅一个,你一个……”
司马老饕尴尬一笑:“将军,你想歪了。你看七个沙蛤,有一个却吐出了两段舌头,这就叫‘七嘴八舌’。这七个沙蛤,分别用了八种烹制方法,油炸的叫‘油嘴滑舌’,挂浆的叫‘甜嘴蜜舌’,浸发的叫‘摇唇鼓舌’,干煸的叫‘唇枪舌剑’,还有‘贫嘴薄舌’、‘拙嘴笨舌’、‘三寸不烂之舌’、还有舌嘴分离的‘拔舌地狱’。这些舌头都不学好,搬弄是非,俗话说祸从口出,终究要给人吃掉的。”
野先笑道:“他奶奶的,你们汉人真会玩!”
司马老饕得意一笑:“第二道菜叫‘昭君手’。”
野先抻脖瞪眼:“这是人手做的?”
司马老饕笑道:“这是马皮熬制的。传说昭君和亲路过黑风沙漠,粮食尽被风沙埋没,昭君提出要吃战马。随行军官说战马是对付匈奴用的,不能吃。昭君说如今汉与匈奴和亲便是一家,还要战马何用?便将马杀了吃掉。连马骨头都吃没了,只剩马皮,可巧老天眷顾下了雨水,士兵便将马皮毛层剥落,单刮其膏脂,剁碎,用雨水熬制成黏稠汤汁,冷却后变成了颤巍巍的皮冻,嫩滑爽口。后来昭君到了匈奴,为单于熬制这道菜,淋尽渣滓,皮冻晶莹剔透,竟和昭君玉手一般洁白无瑕。单于大喜,说食此皮冻如吃爱妃之手。后世便有了这道菜。”
野先咂舌道:“狗单于口味真他奶奶的独特。”
司马老饕道:“将军看见这手能想到什么?”
野先怪眼翻翻:“双手?”
“再想,不是双手,这两个都是右手,可见不是同一人之手。”
“二手。”
“同个意思还有?”
“对手?”
司马老饕哈哈一笑:“不错,是对手,可对手也不妨握手言和啊!”
野先一愣,随即醒悟:“哈哈,他奶奶的还有这个道理啊!”
司马老饕指着第三盘的心脏:“这道‘貂蝉心’来自三国典故,传说吕布白门楼授首,貂蝉被曹操赐给关羽。关羽月下斩貂蝉,岂料貂蝉太美,关羽这一刀犹犹豫豫,没砍断貂蝉脖子,反倒划开她胸口,一颗晶莹剔透宛若琉璃的心脏跳出来,只是九窍玲珑心上被刀斩出了一道红艳艳的伤痕,伤人易痊,伤心必死。关羽大悔,这才知道貂蝉心地纯洁,并非水性杨花的红颜祸水。后人念此典故,所以炒牛心猪心也都附庸风雅,叫‘貂蝉心’了。只是天下良心沦丧,再也找不到如此纯洁的初心了。你看,这是蛇心,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是‘狼心’,狼子野心;这是‘丧心病狂’,这是‘痴心妄想’,这是‘人面兽心’,这是‘鬼迷心窍’。这几道不好吃,这个‘兄弟同心’、‘天下归心’、‘诚心’、‘真心’、‘善心’、‘良心’才好吃。” 。
野先喃喃自语:“良心好吃……俺记得良心不都是给……”
杨威察言观色,见他渐渐入巷,忙丢眼神给厨魔,厨魔趁热打铁:“最后这道‘贵妃乳’,说的便是杨贵妃出浴华清池,唐明皇瞧其酥胸白嫩,赞道‘软温新剥鸡头肉”,安禄山从旁接上“润滑初来塞上酥”。这道贵妃乳便取材于此,是用牛乳、马乳制成。这四道菜集齐四大美女,是以名为‘四美图’。乃在下精心烹制而成,请野先将军享用点评!”
野先道:“什么四美图,白惨惨红鲜鲜的,哪里美了?”
司马老饕早有准备,闻言哈哈一笑:“美食美器确实还不完美,不过,再加上美人呢?”
话音未落,福禄寿喜四星纷纷摘去面具褪去长袍,登时衣香鬓影,多了四个丽色逼人的美人,分别打扮成西施、昭君、貂蝉、杨玉环。
一时间,天上浮云不流,院中百花暗淡。
野先眼珠子像被胶住了:“真他奶奶的美啊,汉人就是有才,这说的就是‘秀色可餐’吗?”
杨威察言观色,不禁喜上眉梢。
司马老饕道:“美食、美器、美人,这‘四美图’已臻完美,可还入得将军法眼吗?”
野先咂咂嘴,所答非所问:“你们汉人说话不如放屁,从来没一句真的。”
野先陡然冒出这么一句,众人脸色顿变铁青。
野先道:“这道‘四美图’叫什么西施舌、昭君手、貂蝉心、贵妃乳,你汉人却拿沙蛤、马皮、猪心、牛乳糊弄俺,说话不是放屁是什么?”
杨威气极反笑:“这些名字不过是菜肴的修饰手段而已,比喻、夸张、拟人、双关、谐音、用典,不下百种,适才阁下点评百味先生菜谱的时候不也用到了好几种么?”
野先怪眼一翻:“那俺不管,俺就要吃西施的舌头、昭君的小手、貂蝉的心……就拿她们充数吧。”
司马老饕顿时脸色大变,这四女乃是四小神厨,有他女儿司马美馔,有火工头陀出家前生的女儿诸葛珍馐,还有牛一刀和鱼巧妇的双胞胎女儿牛粉丝、牛香芹。为了让这道菜脱颖而出,也为了和谈成功,四大神厨才让女儿抛头露面。
没想到野先竟然提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无理要求。
杨威始料未及,若同意,寒了属下之心;若拒绝,只怕议和变成梦幻泡影。一时如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忽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呵呵笑道:“野先将军懂我汉人诗赋,当知道怜香惜玉一词,这种妙人啊,我见犹怜,恨不得以金屋贮之,阁下舍得割舌剜心?
野先咂摸出他弦外之音,淫笑道:“俺没金屋,只有牛棚马圈,不知贮得贮不得?”
杨威莞尔:“当然贮得。”朗声吟道,“几位女子能得野先将军垂青,是她们的造化,也是你我两国亿万百姓的福泽。”
野先嘿嘿淫笑:“那俺就不客气了,现在就想尝尝西施舌、贵妃乳的味道,事后一一点评,俺看厨魔定能胜过俺哥哥,嘿嘿!”
在场诸人一时默然,这番子竟要白日宣淫,这该如何是好?
杨威额上汗出如浆,此刻边关是起狼烟还是生炊烟,甚至大明王朝的气数、历史车轮的走向,全系在他即将进出喉管的那一个决定中,他岂能不心如鹿撞?
牛一刀霍地攥紧了刀柄;鱼巧妇眉头拧成疙瘩;火工头陀犹如待宰的猪般发出嗬嗬低吼;司马老饕脸都绿了。四小神厨似羞还喜,以袖遮面,垂头不语。
杨威鼻孔重重一哼,喷出两股浊气,攒起眉头旋而解开,看来他心中某种郁结已经释然了:“野先将军,快言快语不假矫饰,和我汉人忸怩作态大大不同,是一条真汉子!既然如此,请玉趾移步暖风阁,品评佳肴!”说话的同时,眼光如刀扫过四大神厨,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此举深系大明安危,四人敢怒不敢言。
此时已有侍童引着四女同野先拐向角门。忽然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叫道:“兄弟,等等我!”
众人引颈回头,却见百味先生越众而出,叫住野先。野先一愣:“哥哥叫俺啥事?”
百味先生道:“兄弟,不瞒你,哥哥当年为了这个女人,终生未娶,至今还是童身。”一指鱼巧妇,“并且我虽然名列五味神厨之一,但屈列末席,被这四个狗东西压制,一辈子未能扬眉吐气。今日看到这四人女儿如花似玉,陡然春心复萌,你能不能让哥哥先拔头筹,睡了这四女,一雪当年之耻?”
牛一刀再也按捺不住,一步跃出,薅住百味先生的衣领:“若说这番子也还罢了,你这狗一般的蠢材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信不信老子剐了你下酒吃!”
百味先生冷冷一笑:“往日里你们视我如草芥,随意讥讽,我受尽冷遇。可如今我是野先将军的大哥,你能把我怎样?姓牛的,此时此地,你若真敢剐了我下酒,老子便服了你!否则,你这欺软怕硬的无耻东西,连狗都不如!”
牛一刀牛眼瞪圆:“你!”
杨威在旁重重一咳,牛一刀手指攥得嘎嘣响。杨威咳了三咳,牛一刀攥了三攥,这才一跺脚,愤愤然甩开百味先生。 ,野先驻足,这回轮到他进退维谷了。驳了百味先生的面子,己方没了内应;答应他,瞧他这脸褶子,实在是糟蹋了美味。前思后想,亦如杨威般天人交战,终于哈哈大笑:“哥哥,俺只是和杨帅开个玩笑,瞧他是否真心罢战而已。等瓦刺王来访,必定让哥哥遂了心愿。”
诞生无数胡儿种
葬送多少汉衣冠
一场风波总算结束,野先起身告辞。城西点将台,三千戎装甲士一水儿身高八尺二寸二,虎背熊腰,昂首挺胸怀抱刀枪,列成方阵,纵横成列,齐如刀裁。随着杨威号令,吼声震天,为野先送行。野先哈哈一笑,送行酒一口鲸吞落肚,低声对杨威道:“杨帅,你的士兵很强大!”
杨威笑道:“我也这样觉得。不过两国交锋,百姓枉受兵燹之灾,我想瓦刺王也不愿如此吧?”
野先重重一叹:“俺草原苦寒贫瘠,物什匮乏,便说这饭食,除了牛羊肉还有什么?哪像你中原把菜都做出花来了。再说俺草原女子都被风沙蹂躏成汉子一般,哪像你中原美人嫩得能掐出水来。偏生俺大王好吃与好色,为了美食美人,才与大明交战,也是迫不得已啊!”
杨威呵呵一笑:“美食美人,我大明多得是,你我若议和.变成了兄弟友邦,上意思准开通马市,你我互通有无,何乐不为。”
野先眼睛一亮:“若能如此,野先替天下百姓先谢谢杨帅了,不过俺瓦刺王却不像俺这般好说话,只怕议和困难不少哇。”
杨威道:“请将军指点迷津。”
野先道:“俺大王最爱美食与美人,将军只要投其所好,做出绝世好菜,献出绝代美人,哄得大王满意了,议和必成。明日便请厨魔掌勺。别忘了,请四大美人帮厨哦!”
杨威道:“敬请放心。”随手摘下头盔,吩咐道,“取菜来!”
近卫取过一只油布包,放在头盔内。
杨威将头盔递给野先:“这是我送给瓦刺王的菜肴,请将军代为上呈,就说杨威恭候大驾。”
杨威伫立在点将台上,望着野先一行扬起一路沙尘,渐渐隐没在山冈尽头。
渐渐斜日向晚,钩月如刀,挑衅似的斜挂天穹,杨威不知站了几个时辰,山那边响起断续清凉的猿啼雁唳,那阵亡沙场的汉子啊,正不知化作了多少虫沙猿鹤,在寂寥如斯的夜里呼朋唤侣,吟唱着断肠之歌,却还有甚人记得?旧梦经年,已是丝蔓萦绕荒芜一片了。
帅府内,红烛高烧,照得窗纸雪白。杨威、陶胜高踞上位,四大神厨在下,呼呼直喘,脸上青筋暴露、怒气未退。百味先生独坐一隅,干巴巴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淌了血,但神情愈发冷漠,此时他瞧鱼巧妇的眼神再无一丝眷恋,只剩下十二分的怨毒。
原来适才杨威召集几人商议,说起白天之事,四大神厨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捋袖揎拳动了粗,杨威喝止迟些,百味先生并未还手,便挂了彩。杨威能感受到,百味先生骨子里的兽性复活了,伤人易好,伤心难愈。
百味先生咬着槽牙,喃喃自语:“你们这些狗东西,番子碰得俺碰不得,你们这些狗东西……”
牛一刀呼地站起,拔出割牛刀:“老不死的东西……”
杨威沉声断喝:“都给我闭嘴!”
牛一刀气喘吁吁,一屁股坐烂锦墩,兀自怒气难平。
杨威道:“大敌当前,不思量一致对外,自己人还在窝里斗,给人看笑话吗?”
牛一刀阴阳怪气道:“在座的可不全是自己人,有一个番子的哥……”
百味先生反唇相讥:“不光有番子的哥哥,还有很多番子的岳父……”
两人越说越不像话,杨威脸色一赧:“住嘴!”
司马老饕道:“百味先生擅自改动菜式……”
杨威一摆手:“好在已经将功补过,下不为例。”
大厅一时鸦雀无声,墙角蝉吟院外蛙唱适时响起,给这寂寥的夜平添了些许悠闲惬意。杨威心烦意乱,随手一弹,一枚翡翠扳指脱指飞出,墙角蝉吟戛然而止!
陶胜起身,正正衣冠:“今日厨子甄选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我们先武后文,软硬兼施,有理有据,占据了先机。野先精明,定然领悟了其中道理,上复瓦刺王。忧的是番人向来粗野,只怕野性难驯。如今,是我们要给这匹野马戴上笼头的时候了,哪怕是金笼头,也要戴!老马,明日金炊玉馔会,由你掌勺,四小神厨侍宴。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瓦剌王提出什么无理要求,你们都要忍!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议和大事。三十六计当中第三十一计就是美人计,如勾践以西施重宝取悦夫差,方可转败为胜。对美人来说,这也是她们的造化,西施、貂蝉、王昭君哪一个不是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火工头陀拍案而起:“御史大人,俺如今是方外之人,但五蕴未空、六根不净,瞧不得你这般窝囊,如今俺大明和瓦刺相持不下,俺吃不掉他,他也吃不掉俺,凭啥给他美食美人,不是他给俺美食美人?我大明四大神厨个个武功绝顶,以一当百,怕他番子作甚?”
陶胜冷道:“说得轻巧。两军交锋,岂止几个武夫便能成事?如今我大明天灾频仍,年荒岁歉,兵饷粮草筹措不力,宜和不宣战。况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妄自言战,要阵亡多少大明好儿郎?你可知道,兵燹之灾,赢,百姓苦,输了,百姓更苦。这些,你们想过么?”
杨威在旁道:“不错,御史所言正是传达圣上的意图,如今无论用什么计策,也要议和、议和,还是议和!”
火工头陀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你说得也轻巧,敢情不是将你女儿送给番子。”
杨威莞尔一笑:“我倒想送,但是没女儿,如今想生也来不及了。瓦刺王身材魁伟,相貌堂堂,能征善战,是一个不世出的英雄,我若有女儿,也巴不得嫁他呢!你们劝劝女儿。”
鱼巧妇出门,不过盏茶时分便已回转,原来出乎意料,没费口舌,四个女儿竟然一致同意,原来爱慕英雄是人之天性,英雄是胡是汉却并不重要。
杨威心花怒放,四大神厨也没了脾气。
杨威想起一事:“野先告诉我瓦刺王嘴刁得很,寻常物事难入法眼,明天菜肴不要炫弄才学,一切以美味为主。还有,若瓦刺王相不中四小神厨,这个却不好办了。眼下城中美女以四女居首,若从中原再找,却是鞭长莫及。”
陶胜接口道:“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从瓦刺王身上下手?”
“如何下手?”
“天下食物有药膳一说,药膳之中又有壮阳宴席。而我听说,厨界有一道秘制大餐——极乐盛宴,能把君子变成色鬼。我想明天便给瓦刺王呈上这道极乐盛宴,议和之事便会板上钉钉!”
夜半子时,弯月西沉,送走御使和五味神厨,杨威刚要转身回房,忽然影壁后转出一人,却是火工头陀。杨威讶然道:“你还没走?”
火工头陀道:“洒家心中不平静,有一件事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什么事?”
“洒家虽是粗人,但也知道人生最痛苦的是才华无人欣赏,人在失势的时候一旦受到赏识,那种感激是无法形容的,别说礼义廉耻,便是性命也不顾了!”
杨威沉吟道:“你是指百味先生?”
火工头陀道:“这是你说的,洒家可没说。我四大神厨或多或少都遭到野先贬损,唯对不起眼的百味先生大加赞赏,这其中关窍只怕不只是知音那么简单吧?”
杨威沉思道:“这点我虽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对于百味先生,我还是了解一二的。他虽没你四人武功精湛,但厨艺还是不错的,只是特立独行,不容于世罢了。我和他有旧,他这人最重情意,要他背叛我,只怕他也不太情愿。况且以他一个厨子的闲职,便要背叛,又能背叛什么?”
同一天的夜里。瓦刺王霸图金顶毡帐中。牛油大蜡映如白昼,霸图魁伟的身躯陷在雪白的羊毛毡垫中,瞧起来好似一头隐藏在芦苇丛中窥视猎物的猛狮。身边还站着一个瘦弱文士。
狂横嚣张的野先此时温顺如羔羊,跪伏在霸图脚下。
霸图眯着眼瞧着野先呈上来的图纸,这张图纸详细描绘了白日里野先所历。图画纤毫毕现,文字细致入微。
野先貌粗心细,堪称智将,否则霸图也不能委其重任。
霸图道:“野先,你的表现像草原上勇敢的白狼,有勇有智!”
野先受宠若惊。
霸图将图画递给那个文士:“易牙先生,你瞧瞧!”
易牙瞧了半晌:“大王,这五味神厨的菜中藏了很多秘密!”
霸图道:“说说!”
易牙道:“这五道菜都是杨威事先排演好的,要演给野先将军看。每一道菜都是一个问题一个挑战,有文有武,软硬兼施。只是杨威始料未及,这五个厨子中出现了一个叛徒,他用菜肴向我们传递了一个密码,而我已经成功解开了这个密码。我们凶猛的狼群又增加了一只恶狼。”
野先接口道:“是百味先生?大王常告诫我,陷入绝地的孤狼往往更可怕,我按照先生教的说辞,攻心为上,已成功俘虏了百味的心。将他们内部搅得四分五裂!”
帐中喁喁而语,不时传出得意的笑声。
已是夜半,瓦刺王道:“陶胜是个文官,不值一提。杨威武功不凡,还有那五昧神厨各负绝艺,必须在明天宴席上解决掉。”
易牙道:“臣已想出了办法!”
野先道:“那个大明叛徒如何对付?”
易牙道:“兵者,诡道也!鬼晓得他是不是诈降?只能见机行事,能利用则利用,无用则一并放倒。”
霸图点头。
野先刚想告辞,忽然想起杨威托他转给霸图的礼物,忙将头盔献上。
霸图道:“这是杨威的头盔?”
野先道:“没有簪缨,只是他平时戴的铁盔,不是帅盔。”
霸图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易牙接过头盔:“回大王,帅盔等同将印,如果献上帅盔他就是投降了。他这是效仿三国的曹孟德割发代首,提头来见,向您示威。”说着打开头盔里的油布包裹,里面是一颗羊心,已经做熟了。上面插了一把精致小刀。
易牙哈哈一笑:“羊心羊心,杨威之心。心上插刀为忍,这杨威是用这道菜告诉大王,只要大王不开战,他就会忍。这心是热的,不过就算他有热血,又能如何?嗯,他为什么不用托盘送给大王,却用头盔呢?哈哈,我明白了,大王若吃了这道菜,便是认可自己可以‘吃亏(盔)了。”
霸图恍然大悟:“好个杨威,还是你自己留着吃亏吧!野先,你手下的兵士部署妥当了么?” 野先点头:“由我弟弟答虎带队,大王尽管放心。”不过又迟疑道,“我们六人赴会,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杨威翻脸……”
霸图笑道:“你看到草原上的羊群没有?争夺草场和母羊的时候,公羊们逞凶斗狠,而一旦遇到狼群的时候,公羊们跑得比母羊还快。放心吧,羊永远不会跟狼翻脸。”眯起的眼睛中放出毒蛇般的光芒来,“你跟我打机锋时,我已经打进你的后院了!我不但要你一顿美食,更要夺你顿顿美食!我不但要你四位美女,更要你中原所有女人!”百味凛凛咂摸遍群雌粥粥未有男
数日后,三月十五,高梁城外。短促拘谨的绿洲如将军光秃秃的头盔戍卫着千年古城。绿洲外,是两条黄沙大路,好像草原饿狼要把古城一口吞噬!此际金乌悬天,撒下满地怒火。萎靡的枯草、偃伏的红柳、沸腾的蚁穴、捕猎的沙蜥……有死寂,有躁动,每一天都上演着杀戮与被杀戮,这就是阎浮世界。
午时,天空火伞高张,地下滚烫的沙砾能煨熟鸡蛋。从大漠深处,却飞起一道黄尘。渐渐地,烟尘弥空,绕过山冈,扑向高梁城。
杨威得报,急上城头观望。转眼,那道烟尘刮到城下,尘头撂地,露出七匹暴烈战马,马上将士髡发结辫,软革轻甲,裸臂执鞭。前驱一人,正是野先,后面众星捧月打着遮阳伞盖,护着一位金冠王者,面目依稀可辨,正是瓦刺王。
野先和杨威通话,杨威下令开城迎客。
和杨威并骑出城的当口,陶胜道:“瓦刺王未带重兵护驾,看来颇有诚意。”
杨威长出一口气:“那也不能大意,等瓦剌王进城之后,再派哨探巡查,防有伏兵潜伏。”
陶胜道:“这几日哨探往还百余里,都无发现,瓦刺王的诚心应该不假。”
后面火工头陀催马跟进,低声道:“杨帅,瓦刺王如此狂傲,几匹马就敢入城。此乃天赐良机,咱们关门打狗,把西北狼一窝端了。”
杨威眉头一皱:“瓦刺王匹马入城,足见诚意,我们出尔反尔,何以服天下?”
火工头陀鼻毛翘起:“兵者诡道也!跟敌人讲诚意,等于自杀!”
陶胜面色一沉:“诸葛,记得你的身份,不要煽风点火,你想让百姓重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吗?”
火工头陀跌足一叹,掉身而走。
城门大敞,两位宿敌貌合神离,彼此寒暄,谈笑甚欢。瓦刺王将杨威头盔递过:“杨帅,你的心我留下了,这盔给你送回来了。”
杨威干笑一声,尴尬接过:“大王客气了。”
街衢两旁张灯结彩,阖城民众夹道欢迎英雄凯旋一般,热情高涨。瓦剌王得意非常,好似天神高高在上受人礼拜。
杨威、陶胜面面相觑,露出会意微笑。
为了显示至诚亲密,金炊玉馔会移师帅府后花园。后花园四周花团锦簇,细柳成阴,中间拓开一片空地,高搭厨台,上有彩棚遮阳,下安锅灶炉具,盆碗杯盘一径崭新。
瓦刺王在陶胜的陪同下登上水榭,大剌剌地东向就座。古代礼仪严格,安排座次“尚左尊东”,按礼制陶胜是御使,所谓“代天巡狩如朕亲临”,自应坐东。陶胜、杨威只好南向作陪。瓦刺王帐下四狼:中山狼野先、白眼狼斩魄、黑心狼月朗、末路狼忽赖北向就座。白眼狼后背上还伏着一只青毛猴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珠窥探众人。瘦弱的易牙站在瓦刺王身后。为示至诚,杨威没在阶下安排士兵,只有帮厨和侍童。至于摆花进膳种种繁文缛节,甚至下人表情必须露出万分诚意的微笑等等细节,杨威陶胜都煞费苦心,足见赤诚。
几人就座以后,瓦剌王反客为主,拍桌子叫道:“陶御使、杨帅,哕哕唆唆的话也不要说了,本王应你大明皇帝之邀来赴今天的金炊玉馔会,目的是议和。”
陶胜、杨威连连点头:“大王有何想法,我等洗耳恭听。”
瓦刺王道:“羊群逐草,狼群逐羊,这世上万物的生存无非都是为了一个吃字。你们汉人有句古话‘民以食为天’,我瓦刺土地瘠薄,沙漠居多,羊群没了草场,咱们也就没了吃食。你大明土地肥沃,咱们只想借一疙瘩土地,养几只牛羊,给牧民找条活路,但你大明太过小气,这不行那不肯的。这也怪不得你们,这世道就是狼的世道,弱肉强食,只有虎口夺食,没有送上门的羔羊。草原的公狼每年都要决战,杀得血染大地,只有最强壮最凶悍的公狼才能当上狼王。但是我们毕竟是人不是狼,这么残忍的事情谁都不愿意做。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不动刀兵而各得所需。”
陶胜道:“那么大王有什么好办法呢?”
瓦剌王道:“不如你我各让一步,你们让出高梁城,作为我们的新牧场,两家休兵。咱们以黄花荡为界,互不侵犯,你看如何?”
高梁城外黄花荡方圆百余里,瓦刺王胃口太大了。陶胜为难道:“大王说笑了,便是我们答应了,皇帝也不答应,大明百姓也不答应。如今我奉圣旨,上意恩准开通马市,你需要粮食布匹,可用牛羊交换,我方可让利大半,这等买卖千载难逢,大王要想清楚。”
瓦刺王顾盼手下:“这法子你们同意么?”
白眼狼眼珠一翻,额头一块刀疤更显狰狞:“不同意。”他肩头那只猴子也跟着龇牙一叫。
瓦刺王两手一摊:“我的手下都野惯了,受不得拘束……”
陶胜道:“如果两家休兵,我方可出黄金万两:布匹万匹、粮食万石,弥补大王的损失。”
瓦刺王道:“这点东西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呢,你也知道,咱们穷得很啊!”
陶胜最后将筹码增加十倍,瓦刺王这才略微缓颊:“既然你们这么有诚意,本王就做这赔本买卖了。”
陶胜、杨威大喜:“既然如此,金炊玉馔会现在开始吧,请大王尝尝鲜。”
瓦刺王一摆手:“等等!你们开出的条件我们太吃亏,你总得拿出点真本事让我手下将士心服,堵上他们的嘴吧?”
陶胜一愣:“大王想如何?”
瓦刺王道:“我也带了一个厨子来,咱们比试几场,如果我们输了,就按你开出的条件,如果我们赢了,礼物需再增加一倍。”
杨威踌躇道:“怎么个输赢法?”
瓦刺王道:“我方做五道菜给你们吃,你方做五道菜给我们吃,不敢吃者便认输,五局赢数多者为胜。当然,每一方做菜者都要自己试吃,然后对方才吃。如果这样你们都不敢,那还有什么资格议和?”
此时势成骑虎,陶胜、杨威互看一眼,点头同意。
瓦刺王一摆手,易牙转身而出。众人注目一看,此人韭叶眉、黑豆眼、蒜头鼻子、血肠嘴,一口玉米粒黄牙。身量细长,好似一棵大葱。
瓦刺王介绍道:“这是我瓦刺的厨子,名叫易牙。”传说春秋齐国厨师易牙,被庖厨界奉为祖师,后世很多饮食著作都托名于他。此人是个狠角色,为了讨好主子齐桓公,烹了自己儿子做成肉羹献上。杨威、陶胜互看一眼,此人以易牙为名,看来也是个狠茬子。
瓦刺王续道:“今日便由易牙对阵百味先生!”
此语一出,杨威、陶胜都是一愣,杨威道:“昨日已与野先将军定好是司马老饕掌勺,怎么大王更改了人选?”
瓦刺王道:“你大明朝总是强调平等,本王深以为然。听说百味先生厨艺绝世,却为人所忌,大大不公。本王今天便要做他的伯乐,给他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
陶胜、杨威暗自一拍大腿:这瓦剌王好生狡猾,昨日野先选了司马老饕,却是先放一幕烟花,用的声东击西的伎俩。百味先生厨艺平平,加上未做准备仓促应战,这次比试必输无疑。不过转念一响,即便输了,筹码也耒达到皇帝许诺的底线,还能接受。只是自己油水少了些。又一转念,如果己方败北,讨得瓦刺王欢喜,边关很可能再无烽烟。又再三寻思,如何能讨得瓦刺王欢喜,又不损失银子的好方法。两人点头同意。
易牙晃着两根瘦骨伶仃的长腿登上厨台,也不施礼,便冲台下叫道:“本人今天所做五道菜为:奢、异、残、夥、毒。现在为大家做第一道菜:奢!”底下瓦刺侍卫捧上一口箱子,外用羊绒棉被包裹,打开之后,冷气扑面。原来里面竟是一箱子冰块。待易牙将冰块中冷藏的物事取出一一盛盘,众人注目看时,有熊掌,有动物心肝,还有一些看不出来的东西。
易牙指着盘中,一一介绍:“此乃海外八珍:龙肝、凤髓、狮乳、猴脑、猩唇。熊掌、人猿心、天鹅肉。”众人一听,此乃山珍海味,虽说稀有,却也无甚稀奇之处。
易牙瞧出众人表情:“此山珍非彼山珍,就看大人敢吃不敢吃。龙肝是交趾雨林中五步蛇之肝,凤髓是罗刹国丹顶鹤之骨髓,还有红毛国草原嗜血狂狮的乳汁、吕宋鬼面猴之猴脑、天竺猩猩王之唇、罗刹国熊掌、大秦国的天鹅肉,最绝的是柔佛产的能说人话的怪猿之心。”
杨威等人一听,都吃了一惊:五步蛇的毒涎、丹顶鹤的鹤顶红,都是至毒之物。其他的听名字和解释也绝非美味,这可怎么吃?
易牙非常享受地欣赏着众人恐惧的表情:“这些海外奇珍是我瓦刺王托人从天南海北贩运而来,若无人脉,便有倾国之富也休想得到。称它为‘奢’不为过吧?”说着生火放油,用大明一方准备的蔬菜搭配,煎炒烹炸一顿忙活。
众人瞪大眼睛,瞧了半天,都极为失望,此人若非藏拙,那厨技便是稀松平常。
片刻,菜肴已好,盛为八盘。按照规矩,厨子要试吃,易牙每盘菜夹了一筷子,细细品味,摇头晃脑,啧啧自夸。随后有帮厨将菜端到杨威、陶胜面前。两人瞧着盘中花花绿绿的菜看,想到那些特殊名字,心中一阵反胃,哪里咽得下。
瓦刺王瞧二人犹豫,嗤笑道:“两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肚子难道还消化不了这道‘八珍烩’么?”
陶胜、杨威老脸一热:“谁来吃这道菜?”
身后四大神厨都是顶尖高手,一看这道菜的搭配便全傻了眼。这道菜中各种主料听着吓人却无毒,像五步蛇毒在蛇涎,丹顶鹤毒在鹤顶,其肝其髓并无毒。然而食材搭配有讲究,有的配合成美味,有的配合味道怪,营养被破坏,甚至有的配合使本来无毒的变成有毒的,此为食物相生相克之理。而易牙配菜恰恰选了相克配材,从而使一道美味变成了毒药。
几人深通菜理,都看出此菜绝非如此简单,八盘菜中有相克亦有相生之物,八盘菜正如八卦,两两叠加演为六十四卦。某些配合成毒药,再配合又变作美味;某些配合成毒药,再配合则更毒。便如奇门遁甲中按八卦方位所定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一般,究竟哪个是生门哪个是死门,几人全弄不明白,随便尝试是拿性命当赌注,一时额头都沁出汗来。
易牙等得不耐,取出一只香炉放在案上,燃着一炷手指粗的线香,顿时馥郁的香气盘匝半空:“以此香为限,香尽不食者便输!”
杨威、陶胜皆额汗如雨:怎么办?难道大明尊严沦丧于此吗?
干钧一发之际,忽然旮旯处一个声音响起:“我吃!”杨威等人一惊,掉头看去,却见百味先生那干巴巴的身影突兀地闪出,来到案前,提起自带竹筷,落箸如风,挨个盘子吃去,还没等众人看清楚,盘子便已半空,但最后一个却没吃。
瓦剌王鼓掌叫好:“大明英雄唯先生一人而已!”
杨威等人脸色都变成了紫茄包子样。牛一刀等人更是奇怪,这道“八珍烩”俨然是个阵法,需要巧妙配合趋利避害方能食用,百味这种吃法,显然是外行,如何行得?
百味先生一抱拳:“大王谬赞了!想必诸位都已看出来,这道菜配料取五行相克八卦联合之法,若不得法则有毒。实际上这些所谓山珍都是淀粉加菜汁勾兑造型,做出来的,只是以假乱真而已。“
易牙疑惑道:“这几味主材全是冰镇,烹制时又以芡汁裹住香味,便是混淆各位判断,先生如何看出来的?”
百味先生淡淡道:“没什么依据,只是不信邪而已。果然一尝后,辨出真伪。”
易牙喃喃道:“不信邪……”
瓦剌王笑道:“先生胆色过人,堪称易牙对手。但不知为何这最后一道菜没吃,你不敢么?”
百味先生道:“汉人有句话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汉人不是癞蛤蟆,也没有那种妄想,只想本本分分守住自己的家园,保住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至于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从来不敢奢求,也没那个欲望!”
瓦刺王再次鼓掌:“先生不卑不亢,有国士之风,本王很欣赏你。本局因你,大明赢得一分。且请先生入厨,本王品尝你的绝世佳肴。”
牛一刀等人斜眼睨视,敏锐地捕捉到百味先生眼角一丝亮光,那是绽放的泪花。身怀绝技而无人欣赏,那是怎样一种痛苦?而万人睥睨一人微笑,那又是怎样一种感动?
杨威、陶胜互看一眼,看来这瓦刺王吃硬不吃软!如此看来,此次比试要力争获胜,折服对手,然后再施之以利,瓦刺王服气之余感恩戴德,议和之举再无反悔之理。
珐琅盘内羊噗血
玳瑁屋煎虎垂涎
两人打着如意算盘时,百味先生业已系起围裙,登台做菜了。己方菜谱昨日已定下八道,汉人对做菜一向极为讲究,也有很多忌讳,菜盘一般都取双数吉数,如六、八、十,没有取单数的。但今天情况有变,适才易牙做菜之时,杨威借故起身,偷偷对百味先生面授机宜,保留了两道主菜:“江山如此多娇”(此句借用毛主席词句,只为契合主题,不必吹毛求疵)和“极乐盛宴”。其余由百味先生自己掌控,做最拿手的菜,尽量争取胜利,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美味,抓住瓦剌王的胃。
一切准备就绪,百味先生对着瓦刺王抱拳施礼:“大王,老朽今天也做五道菜:儒、释、道、兵、医。这第一道儒家菜,叫‘江山如此多娇’,囊括我朝大部分代表菜系,请指教。”
这道菜是命题菜肴,百味先生不得不放弃了简约恬淡的风格,同时起灶十三口,帮厨不断递送食材,百味先生不紧不慢,或泼油猛炸,或细火慢煨,或浓汤熬炼,或清水焖煮……
忙活半晌,三十六盘菜全部做好。按原计划,四小神厨领着一班侍女涂脂抹粉描眉画鬓,打扮得花枝招展,袅袅登场,将各式菜肴用金盘托着,往来传递。席间顿时香风扑鼻,宛若开了一路鲜花。
初见美女,瓦刺王眼光一亮,终于原形毕露,亵意微呈,手脚言语渐渐放开。
‘
陶胜、杨威瞧在眼里乐在心头。三十六盘菜摆放有序,组成了一张大明疆域图。
百味先生来到席前,每盘菜按例吃了一口以示无毒,然后拱手道:“这道‘江山如此多娇’,大王敢吃么?”
瓦剌王哈哈一笑:“瞧先生面善,自不会下毒,有什么不敢吃的?”抓起银箸,刚要夹,忽然“嗖”的一声,白眼狼肩头伏着的那只猴子蹿到案上,抓起两根竹筷,在菜中扒拉,并挨个菜闻去,末了,又蹿回白眼狼肩头。
瓦刺王佯斥斩破道:“这是赴宴,不是耍猴,拴住你的猴子。”
傻子也明白,这是瓦剌王担心饭食有毒,故而先派猴子试探。这只猴子名叫辨机猱,身负异能,鼻子比狗鼻子都灵,对毒物异常敏感,只凭嗅觉,便能辨别。
辨机猱转了一圈,未发出警告,瓦刺王便放了心,伸出银筷,指着西北角一盘菜道:“这是什么菜?”
百味先生道:“这是高梁城特产:咕嘟乱炖。取剩菜剩饭加汤炖煮,不拘成法,风味百变。”
瓦刺王哈哈笑道:“好好好,本王先吃高梁城!”
黑心狼接过筷子道:“大王舟车劳顿,先歇口气,我替你吃这道菜!”说着夹了一口。‘‘嗯,炖得酥烂,没啥嚼头。咦,这盘里肉丁怎么这么少?”虽然辨机猱判定无毒,瓦刺王还是很谨慎,自己不吃。
百味先生回道:“禀将军,大明包括高梁城,瞧着像只肥羊,其实已是瘦骨嶙峋。前些天送给.我兄弟野先四道美味和今天献给大王的五道盛宴,全靠苛捐重税得来的食材。各位大嘴一张不打紧,我大明百姓不知要有多少人勒紧裤带饿肚子!所以这道‘江山如此多娇’我也效法易牙先生,素菜荤做,鱼肉加得不多,只借个味,虚有其名而已。”
一旁的陶胜、杨威没料到百味先生竟然说出这一番以下犯上的言论。陶胜当下呵斥:“百味,你老糊涂了,胡言乱语什么?”
没想到瓦刺王毫不在意:“陶御使;休得斥责先生,先生所言极是。高梁城,羊蹄子大的地方,能有什么美味?吃它不过是垫垫肚皮而已。”指着另一盘菜,“这是什么?”
“柳州麻婆豆腐。”
瓦刺王笑道:“再吃柳州!”
黑心狼剜了一块豆腐大嚼,一口下去,这道菜却不好吃,味道实在太苦了,不禁眉头皱起。
陶胜、杨威这才醒悟:这瓦刺王支使黑心狼吃菜,不喊菜名,却喊地名,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要吃掉我大明江山!而百味先生肯定预先料到他会如此,便将菜做得极为难吃。这是告诉瓦刺王,大明江山不好吃,不要自讨苦吃。原来百味先生用心良苦,二人不禁后悔起方才疾言厉色呵斥百味的事情来。
黑心狼甩开大嘴,吃完陇再吃秦,川、鲁、浙、闽、湘、徽吃了个遍,不出意料,都极为难吃,不是苦就是咸再不就是没放盐。只有苏州松鼠鳜鱼里有不少鱼子,黄澄澄的十分诱人,黑心狼夹起放入嘴里,滑腻可口,哧溜哧溜自己钻进嗓子眼,不禁多吃了几口,大快朵颐。最后吃的是油炸臭豆腐,味道实在太冲,撂下筷子,对瓦刺王咧了咧嘴,那意思是:这大明确实不好吃!可他忽然又升起一个疑问,为什么单单一个松鼠鳜鱼好吃呢?难道这是百味先生在向我们暗示,其他州郡都极为难打,唯有这苏州守备松懈,易于攻取么?可苏州离这里数千里,鞭长莫及啊!
此局瓦刺方赢得一分,双方战成平局。
主灶分明文武火
掌勺把定死生关
第二局开始:易牙直接捧上托盘来到亭上。打开一看,杨威、陶胜目瞪口呆。盘中并非食物,乃是黄土、砖块、铁屑、瓷片、头发……俱非能食之物。
易牙瞧着大明众人,似笑非笑道:“这就是第二道菜‘异’,异指‘异食症’,天下患此病者极为罕见,病人嗜食砖头瓷片等异物。在下虽未患病,但生性勇猛,人敢我必敢,人不敢我亦敢。”说着捻起一堆瓷片,送入口中,缓缓咀嚼。帮厨递上一瓢凉水,易牙喝一口水,在旁观者的目瞪口呆下,将瓷片、黄土、铁屑等一一吞下。最后张嘴示意,口无余物。
杨威、陶胜嘴巴都合不上了,牛一刀等也是眉头紧锁,心中敲鼓。
瓦剌王呵呵笑道:“不知贵国何人敢尝试啊?”
火工头陀振臂而出:“俺来!”抄起盘子,张开大嘴,也不管黄土沙砾,只管一股脑儿倒去,随即端起水瓢一饮而尽。但见他喉头处赫然隆起一个鹅卵粗肉包,滚过食管,坠下心口,直入腹中。这可比易牙细嚼慢咽豪放太多,众人骇然失色。
火工头陀咧开大嘴:“告诉你,瓦刺王,大明英雄不只糟老头子一个!”
瓦刺王拍案而起:“好和尚!”
火工头陀忽然一捂肚子:“娘的,这贼厮鸟在洒家五脏庙中闹腾,不安分,要他娘的出来另寻主人!”忽然收腹吸胸,身弓如虾米,旋即摇颈摆头,那腹中肉包陡然飞速上升,蓦然大口一张,一道混合砖块瓦砾的水箭脱口喷出,直射瓦刺王!
事发遽然,四狼不及转念,那道水箭已迫在眉睫!生死攸关,千钧一发,瓦刺王安坐如素,眉头都没眨一下。
杨威、陶胜心中大骇:完了!脑中已然狼烟遍地,耳畔忽然战鼓震天。
但听瓦刺王面带微笑,拍案而起:“好和尚,你的武功可媲美草原的四狼!”
陶胜循着瓦刺王的目光看去,原来火工头陀这一口水箭快到瓦刺王眼前时陡然转弯,悉数印在旁边的雕花亭柱上,竟如雕刻般嵌出了一个月牙形状。
火工头陀这一手技惊四座,虽然吐出来,但毕竟还是吃过,赢得一分。瓦刺四狼狂傲嚣张的气焰稍稍收敛。易牙盯着那枚月牙,若有所思。
百味先生第二局做的是“释”家菜:佛眼传灯!这道菜取上好的黑白糯米,碾成粉浆,捣成面筋。此刻,百味先生将两块糯米团依次放入臼内,取杵再捣。向台下人道:“佛教将释迦佛眼譬喻为灯,又代指佛法,能照亮冥冥世界。佛法传承便叫‘传灯’。这道佛家菜便据此做成。佛法传承须经三关,这道菜同样效仿,那便是捣面的‘千击万打’、揉面的‘千揉万搓’、炸面的‘千烧万炼’。”
百味先生一边说着,手下一边捣杵运转如风,片刻已捣了上千下。黑白两块面团筋性被完全捣出,摊在案板上,像狗皮膏药般死死黏住。百味先生也不掸面粉,枯瘦的双手便阴阳互转,效法鱼巧妇的太极神功,揉起面来。瘫软的面团在他手下神奇翻转,由于动作太快,逐渐变成了无数残影,瞧不真切。等停下时,已抟成一个黑白对立的巨大面球。再次揉搓,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巧劲,大面球忽然分成两个小面球,搓揉翻转,最后变成三十三个小面球,圆溜溜、颤巍巍排在面板上。更为神奇的是,面球黑白镶嵌,白底黑纹,中心一颗翳子,宛若人眼一般。至于他的手法,众人都未看清。
四大神厨微微侧目,心中惊诧:百味居然真人不露相。他平时惜字如金,沉默寡言,为何今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难道是因为野先、瓦刺王的欣赏,让他觉得今日遇到知音了。可要小心他对大明不利。
百味先生取过一坛烈酒,倒入锅内,旋而将火在酒上一晃,顿时呼的一声,滔水蹿起蓝色火焰。他将面球全部倒入锅内,道:“这道菜为了保持面的原色,不能用油炸,只能用酒慢慢烧熟。还要慢慢搅动,否则面筋粘合成一坨,这佛眼便成了瞎子了!”
他不用木勺,却将袖子高高挽起,没有半丝犹豫,双手伸入酒火中,顿时,青蓝色火苗蜿蜒爬上枯木般的双臂,宛如蛟龙游走。
周围人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酒火焚身,百味先生丝毫不惧。酒水清澈见底,三十三个小球在他手掌的搅动下宛若万千星子晃漾在银河之中。倏然,一枚小球抛出锅中,滴溜溜旋转,上面沾满滔液,遇火便燃,一圈火焰纹缠着小球,好似喷火的佛眼怒视众人。随即又是一枚枚小球抛出,先前的小球复又落下,宛若杂耍般此起彼伏,越来越快,曳出万千火线,连成数道纵横交错的幽蓝火圈,煞是好看。
约摸一盏茶工夫,百味先生额角见汗了,可见这“千烧万炼”确实不好受。有帮厨端上一碗酥油,百味先生腕子翻转,三十三枚“佛眼”贯珠般落入碗中。
百味先生托碗登上水榭:“我先试吃。”抄起竹筷一挑,一枚“佛眼”倏地跃起,正跳入百味先生张开的口中,百味先生抿了两口,然后咽下,“请大王品尝。”
白眼狼肩头那只辨机猱又跳到席上,‘来回嗅了一圈。瓦剌王再次佯作呵斥。
白眼狼忙道:“我吃!”说着有样学样,也伸出筷子去挑,岂料那“佛眼”很难挑起,溅了一脸油星。白眼狼怪叫一声,伸筷子去夹,那“佛眼”却如泥鳅般在筷子缝隙间钻来钻去,就是夹不住。白眼狼气极了,伸手去抓,这回真给抓住了,可惜往嘴里送时,倔强的佛眼又滑脱了。 百昧先生眼疾手快,伸手一捞一转,那枚“佛眼”乖乖回到碗中。白眼狼屡次出丑,怪叫一声抄起油碗,一股脑儿倒入口中,没等嚼,佛眼全部滑入喉管,落入肠胃。周围人忍俊不禁。 第二局双方再次战平。
有刀有剑有矛盾
该剐该杀该可怜
第三局瓦剌方菜:“夥”。夥就是多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比谁能吃。易牙焖了一斗生米,烤了一只全羊,端上一坛老酒。放下话来:“明方任何一人能将其全部吃完,不吐出来,便算胜利。”
司马老饕看似书生,身材也没牛一刀火工头陀雄壮,但他人称饭桶,,生就一张无底洞的肚皮。但瞧他大嘴张开,风卷残云般将这三样饭食笑纳肚中,肚子好像吹气似的鼓了起来。
百味先生做的是道家菜:白日飞升。他早已制好,是一盘黄豆粒大的仙丹,浸在油汪汪的托盘中。让瓦刺方指出任意一块,他自己服下数十粒,证明无毒。随即说明这些仙丹,乃道家秘制。弟子初次辟谷时不吃食物,为了防止饿毙,发明了这种仙丹,吃一粒能顶三天饭食。
瓦刺方那辨机猱毫无例外又挣脱嗅了一遍,四狼当中末路狼吃了这道菜。这菜和那佛眼传灯一样滑溜无比,他索性也端起盘子一口吞下大半,没等细嚼都滑入嗓中。
双方再次战平。
瓦剌王道:“这样比试不好玩,不如赌点彩头助助兴!”
陶胜笑道:“大王要赌什么?”
“简单得很,下局我方赢了,便亲你方人一口。你方赢了,便亲我方人一口。这样化敌为友,更显亲近。至于谁亲谁,由胜方决定,怎么样?”
陶胜瞧他色迷迷模样,哈哈一笑:“好!”
易牙来到席前,一把揪住辨机猱,将它从白眼狼肩头扯下,没等它挣扎,一把枷锁已将其锁住,枷锁旁带有卡扣,随之锁在食案边缘。
易牙道:“这就是本人第四道菜‘残’,鄙人久闻贵国有诸如以婴儿为食材的人参果等禁菜。今日班门弄斧,做这一道‘猴脑’,还请杨帅品尝点评!,”说着拽出厨刀,信手一挥,猴头上毛发尽落,露出头盖骨。辨机猱似乎听懂了他的话,龇牙咧嘴吱吱惨叫,两只乌溜溜的眼珠里眼泪成串滚落。
明方各人都不禁侧目。易牙递过一把尖锤,道:“用这把锤子敲开猴头,如何吃法不用我教了吧?请吧。”瞧众人不动窝,冷笑道,“杨帅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难道这就怕了?”
杨威眉头一皱:“这只猴子想是斩破将军的爱宠,我们怎忍吃它,伤了将军的心!”
白眼狼哈哈一笑:“杨帅考虑太多了,这只猴子我爱之胜过亲儿,但为了两家和谈,休说吃了儿子,便是吃了亲爹,也顾不得了!请吧,哈哈。”
杨威、陶胜对视一眼:“此局我们认输,放了这只猴子吧。”
易牙放了猴子,笑道:“扁毛畜生,还不谢谢杨帅不杀之恩。”
那猴子居然到了杨威面前,鞠躬行了一礼,然后哧溜蹿回,又藏在了白眼狼背上。
瓦刺王淫笑道:“方才赌局的彩头算不算数?”
陶胜道:‘当然算。”
瓦剌王哈哈大笑:“那本王就不客气了,你俩,过来,让本王亲一下!”他指着四小神厨中的牛粉丝、牛香芹。别看牛一刀相貌粗鲁蠢笨如牛,生的女儿却极窈窕,尤其二人是孪生,站在那里如对镜顾影,袅娜多姿,比单生的美人又多了一番娟然可爱之处。
牛一刀夫妇虽然默许了将女儿献给瓦刺王,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任人亲吻,实在玷辱门风.一时恨不得凿地钻入。
牛粉丝、牛香芹听到召唤,却如得到上天眷顾一般,面现娇羞,不自觉腰肢款摆,莲步轻移,裙裾曳地,更显摇曳多姿。
便在此时,司马老饕腆着大肚子叫道:“大王且慢,我方还未做菜,胜负未分。”
瓦刺王淫兴正浓,给人打扰,十分不悦:“陶御使,这是怎么回事?”
陶胜急忙给司马老饕丢个眼色:“司马,你吃饱了撑的吧!”
司马老饕和牛一刀交厚,不忍其出丑,道:“大王,若此局我方再输,大王不但想亲谁便亲谁,在下也愿亲大王脚趾以示拜服!”此语铿锵落地,举座皆惊。
牛一刀老眼一红,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瓦剌王眼眉一挑:“真的?”
司马老饕硬着头皮道:“真、的!”
瓦刺王仰天狂笑:“一言为定!”
司马老饕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百味先生面前,开天辟地头一回握住他的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变了调:“拜、拜、托、了。”不过片刻,嗓子已然哑了。
百味先生冷冷抽回手,并不答话,掉身登上厨台。司马老饕嘶声道:“你的厨艺堪、堪为万世师表,我相信你!”
百味先生踏上台阶的脚微微打了个站儿,旋即如常登上厨台,冲台下_抱拳:“这局我做‘兵’家菜。”帮厨将几袋面粉倒入几个盆内。百味先生拿出自己装家什的铜箱子,打开来,从里面取出几只瓷瓶,倒出不少粉末、胶质等物,掺入面粉中。
瓦刺王等人瞧得清清楚楚,立生警惕:这是什么东西,掺了还能吃吗?
转眼间,百味先生往盆中倒水,开始和面。面团和成,指掌切磨,又修成各种形状,摆在面案上。瓦刺王伸长脖子观看,惊诧不已。面团既不是馒头花卷也不是包子麻花,却做成了十八般兵器模样,尺寸和真的相仿,刀有锋、剑有刃、锤有棱、鞭有节,令人望而生畏。
这一番颇费工夫,转眼已是黑云压城暮色暗,万点寒鸦绕孤城。斜阳挣脱黑魑魃的云海,将一抹暖色投到了百味先生干巴巴的身上,让他看起来仿佛穿了一件金甲圣衣。
百味先生腰背挺得笔直,立在案前,冷漠的目光多了一丝凌厉,缓缓开口道:“老朽和锅碗瓢盆打了三十年交道,经我手宰杀了无数食材,有伤人猛虎、吃人凶鳄;也看过了无数食客,有撒泼醉汉、白吃赖汉也有一饭千金相报的好汉。我有我的底线,那便是四不杀、四不做,四不杀:不杀耕田老牛、卸磨老驴、看家老狗、下蛋老鸡。四不做:不给恶人做、不给歹人做、不给奸人做、不给贱人做。世人懂我怜我的,赐给我一个‘厨师’的称号,所谓厨界万世师表,老朽一直铭记在心,不敢做半点愧对良心的事。不过有很多人一直对这“厨师”的名号耿耿于怀,认为在下厨艺不精,火候不到,不配此名。老朽不才,今天愿为自己正名,在场诸位可取任何兵器,老朽以这面食为兵器迎战,便以这厨台为擂,任何一人能踏上台面,老朽便输,自此退出厨界,永不做菜!”
一语出四座皆惊!杨威、陶胜万没想到,百味先生公报私仇,竟然放出如此狂言!他不说“瓦刺一方”,却说“在场诸位”,已明目张胆将己方也当作了敌人。
陶胜怒斥一声:“百味,你算什么东西,大言不惭……”
瓦刺王却鼓掌大笑:“先生好气魄!”将陶胜的话拦腰斩断。
野先放声长笑:“不愧是俺野先的哥哥,你们谁敢?”这话是对着明朝阵营说的。几句话,瓦刺方已将百昧先生收入自家麾下。
瓦刺王煽风点火:“百味先生若输了,便算本王输。”
瓦刺王喧宾夺主,杨威等无奈,只好命人抬来兵器架子。
牛一刀怒不可遏:“姓龙的,今天不杀你誓不为人!”抽出两把割牛刀,愤然跃起,如一头发疯的公牛,直扑厨台。割牛刀在牛一刀两只青筋纵横的大手中爆出两蓬硕大的刀花,凌空斩下,刀鸣殷然如牛吼。这一刀中蕴藏了四百八十种变化,正是那招“南朝四百八十寺”,恨不得将百味先生变成一堆碎肉,剁了下酒。
百味先生从面案上掣出一把面食捏成的青龙偃月刀,冷然转身,使出春秋刀法中的“开天辟地”,以刀对刀,毫无花哨,一刀劈去,这一刀,无声无息!
铁刀与面刀,终于碰撞一处!嚓!一刀破百刀!疯狂的刀光奄然而灭,钢刀断,面刀存!’
百味先生抬起瘦腿,一只烂麻鞋印在牛.刀胸口,牛一刀被甩到了台下,撞翻了一面助兴的鼍皮画鼓。
鱼巧妇眼见牛一刀败北,“嗷”的一声尖叫,一脚踢中兵器架上挂着的日月五行轮,轮子受力,斜刺里画出一个怪圈,呜呜尖啸着飞斩百味先生!这是鱼巧妇独家兵器,百味先生眼中痛色一掠而过,扔了面刀,抓起一条面食做的软鞭,凌空打个鞭哨,抽向五行轮!
五行轮被鞭梢抽中,触动机关,锵然裂开,化作五个半月形飞轮,分从五个刁钻角度袭向敌方,劲道之猛,更胜方才。
百味先生木然杲立,腕子振动,软鞭如一条飞龙,夭矫腾挪,五只飞轮在鞭梢处打转,始终不能越雷池一步。鱼巧妇怒斥一声,身如紫燕穿波,几个起落,扑到厨台上空,袖口钻出一口涡痕剑,分开鞭影。这剑是个连环剑,剑中套剑,一寸变一尺,一尺变一丈,直刺百昧心窝!
百味先生怔然。眨眼,剑尖抵进皮肤,有滚烫的液体迸流!伤心的疼痛让百味先生陡然一惊,蓦地腾出左手,一把攥住剑刃,用力一拧,剑刃碎如粉芥,簌簌而落。百味先生指缝间顿时血流如注,恍若未觉,蓦地仰天怒吼:“去死吧!”软鞭一抖,将尚在空中的鱼巧妇抽得翻滚飞起,撞中影壁,跌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
百味先生陡然变得疯狂,软鞭怒卷,将五行轮绞成万千碎铁,漫空飞溅如雨。便在此时,台下呜呜怪啸响起,两只倭瓜大的风火流星自右攻上,一柄丈八蛇矛在盾牌的掩护下从左杀来。百味先生弃鞭,右手抓起一只面锤砸向流星锤,左手抓起一块面盾撞向丈八蛇矛。
轰,流星锤撞上面锤,竟然被一撞而飞,链子扯起火工头陀的庞大身躯,砸夯般冲向院墙。面盾顶住丈八蛇矛,丈八蛇矛竟不能寸进。
哗啦,飞溅的碎铁崩在司马老饕头上顶着的铁盾上,火花乱跳。司马老饕一脚站第二级台阶上,只要再迈一步,就能登上厨台,只是这一步被那如高山般的面盾硬生生阻住。司马老饕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两眼瞪视那扇面盾,眼中各种情绪杂糅交战。
牛一刀两女的命运此刻便系于他这一步中!
百味先生左手抓着面盾,指缝间的鲜血在盾牌上画了一枝梅花!他向前迈进一步,司马老饕便退一步,连退三步,司马老饕蓦地掣矛后纵。力道陡失,百味先生的面盾呼地脱手飞出,糊在司马面门上,司马老饕一个倒翻,凌空坠下厨台。
一个照面,四大神厨铩羽而归。陶胜、杨威目瞪口杲:“百味先生的武功竟然这么高?”
更令在场人骇然失色的是:“面捏的兵器竟然破了铁打的兵器?”
一静之后,瓦刺王放声狂笑:“杨帅,这回你们输得无话可说了吧?”说着斜眼瞧向娇滴滴的牛家二女,满是猥亵神气。
鱼巧妇挣扎起身,想要再战,可是蹭了几步,又摔倒在地。火工头陀气脉逆行,脸色铁青,想要再战已无可能。
牛一刀像受伤的野兽发出凄厉的哀号。数十年间,他与百味的争斗,都是他站在台上,百味趴在台下,此际角色转换,他感到了深深的绝望,也因此才领会到百味先生这数十年究竟是什么心态。
司马老饕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扯断粘在脸上的面盾,鼻血长流。那面盾虽是糯米、面粉制成,但力道奇大,他的鼻梁骨险些撞断,此刻他顾不得擦拭,哑着嗓子叫道:“我、我、赢了!我、踩到了、台面!”说着费力弯下腰,从脚下抽出一块刷漆的木板。
原来司马老饕坠台时.蛇矛放低,矛上倒刺挂到厨台台面的木板上,硬生生扯下一块。他落地之时,不偏不倚,两脚正踩在那块木板上。
周围人惊呼出声!
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百味先生放下狂言:谁能踏上台面,他便输。如今司马老饕竟然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踏到了台面!
百味先生一生失败,准备今天扬眉吐气,没想到天意弄人,结局竟然如此让人哭笑不得。他眼神数变,蓦然“哇”的一声,一口血箭喷出!他捂住心口,缓缓说道:“我又输了,从今退出厨界,再不做菜!”说着一步步走下擂台。
瓦剌王笑到半截,结局竟然惊天逆转,百味先生由胜转输。
瓦剌王虽然痛失良机,未能得到美女的身,但无形中笼络住绝世高手的心!瞧杨威等人的暖 昧态度,必会让美人侍寝,几朵娇花早晚能摘,何必急于一时。于是假惺惺站起:“耍诈的不算好汉!此局我愿替百味先生接受惩罚,先生万不可退出厨界,你还有两道菜本王没品尝呢。”
杨威、陶胜心中恨怨百昧,但明面还是附和瓦刺王。
百味先生长叹一声,喃喃自语:“也罢,就做完这最后两道菜!”
瓦剌王亲自来到厨台上,把玩那些面捏的兵器,发现锤硬如铁,鞭韧如藤,不禁啧啧称奇。
百味先生解释道:“这硬的里面掺了石膏、韧的是面里掺了胶。”虽然食物做了手脚,终究比不过钢铁,百味先生能取胜,自是凭借盖世无双的武功了。四大神厨都奇怪,为何往常一向怯战的百昧先生武功变得如此之高?
这一局双方俱输,再次战平。
灶火前边勾欲火
炊烟背后起狼烟
最后一局,易牙做的是“毒”菜。毒分三品,一品毒:鸩酒、牵机药、断肠草等;二品毒:河豚卵、毒蛇吻、蟾蜍皮等;三品毒:发芽白薯、苦生杏仁、花色蘑菇等。
当这几盘菜端上时,易牙将鸩酒向地上一浇,登时一股白烟腾起!最可怕的是辨机猱闻到酒菜味道,一直惊叫不停,连声报警,直到白眼狼给它嘴勒上方才作罢。
明人颜色惨变,看来和第一道“奢”菜弄虚作假不同,这是名副其实的毒物。
易牙介绍道:“一品毒,吃了必死。二品毒,生死由天。三品毒,吃不死人,但弄个半身瘫痪口歪眼斜,生不如死。丑话说在前面,若是吃了便吐,可不算数。在下不才,机缘巧合之下吃了雪山圣物人面雪蛤,练成百毒不侵之身,所以我先试吃。”说着端起鸩酒,一股酒液悬垂而下,落入口中,而后吞下,张嘴给众人验看。然后拾起筷子,挨个菜肴夹去,吃得啧啧有声,看那享受样子哪像吃毒药,入口的分明是珍馐美味。
吃罢,易牙如毛猫戏老鼠般瞧着对方:“哪位大明英雄敢一饱口福?”
杨威、陶胜心中嘎噔一下:最后一局已方已经商议好做极乐盛宴,这道菜全是补药,没有忌口,瓦刺王一方自不会怯阵。不过,如果找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拼命吃了这道菜,还能博个平手。一条命换十万两黄金、匹布、粮食,这买卖太划算了!可是谁做这个冤死鬼呢?
二人眼光交汇,心照不宣,挨个瞅去:四大神厨不能吃,这是得力战将;百味先生也不能吃,这是野先的义兄、瓦刺王的知音;四小神厨也不能吃,还得用美人计对付瓦刺王。忽然瞄到阶下一个瘦小且木讷的侍童,两人眼睛同时一亮,这侍童不过十五六岁,叫阿风,心拙口笨,不会讨主人欢喜。更重要的是他耳背,肯定没听清真相。
陶胜笑眯眯招手唤阿风:“阿风,过来!”
阿风受宠若惊,赶紧跑过来施礼。
陶胜指着桌上毒菜,笑道:“你尝尝这些美味!”边说边比画。
阿风耳背眼却不花,前后一联想,便知绝非好事,听闻此言顿觉如五雷轰顶,像一摊烂泥委顿在地。,
陶胜暗骂窝囊,嘴里循循善诱,手里比画:“尝尝这些菜,赏你百两黄金,你不是一直暗恋小兰么,有了这么多金子,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娶小兰了。”
陶胜再次逼问,阿风吓得面色惨白、涕泪横流,一句话也说不出。陶胜喝道:“不准哭!”
旁边有人冷冷道:“大人、杨帅,阿风一个下人,骑不得马坐不得轿,不配享受美味,这菜我吃!”正是百味先生。
杨威踟蹰道:“这?”
野先哇哇怪叫道:“俺的亲大哥,这菜你不能吃!”
没等二人说完,百味先生筷子如查更点卯,早将桌上毒菜尝了个遍,未了又喝了一口鸩酒。面色微微变青,脸上肌肉也簌簌震颤。
易牙破天荒收敛起笑容:“先生,你中毒了,还是吐出来?或者服用解药吧。”
百味先生感激地瞅了他一眼:“多谢,我这副肚肠装得百味,毒药也没少吃,死不了。”果然,说话间脸上青气渐渐褪去。他转头对陶胜杨威道,“我希望大人兑现承诺,赐我百金,另外我吃了毒菜,辜负了我义弟和瓦刺王,十分惭愧,我希望这次赌局的彩头能折中兑现,不知大人能否应允?”
陶胜、杨威险些没气破肚皮:你百味不过一个厨子,狗屁官职没有,竟然大言不惭妄议国事,你以为你是谁?但时移事改,如今的百味走了狗屎运,甚得敌方欢心,他如天平上的一个砝码,巧妙地维系着两边的平衡。此提议既保全了瓦刺王的面子,又为己方争取了利益,算得两全其美,于是两人装模作样一起鼓掌称赞。
这番议和瓦刺王本来就另有打算,对于条件的争多论少,不过是他声东击西迷惑人的诡计而已。于是故作大度,慨然应允。
杨威道:“接下来也不用比试了。这最后一道压轴大菜名为‘极乐盛宴’,可都是大补的好东西,不但大王敢吃,我也求之不得。”
瓦刺王哈哈笑道:“这么说,你赢一局,我也赢一局,你我还是打成了和局。”
杨威笑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瓦剌王道:“既然是长生天的旨意,看来本王是没得选择了,这和议——签了!”
一锤定音!杨威和陶胜互看一眼,一颗心终于放下,当席将拟好的和约取出,双方核对无误,签字画押,盖上象征着名声与诚信的大红印鉴,各取一份珍存。这哪是薄薄一张纸,这是大明的万里江山啊!
又有哨探来报城外百里并无伏兵。杨威、陶胜抑制不住兴奋,通报全城鸣放烟火助兴,所有兵士一律发饷银二两,酒肉管够,庆祝胜利。随后,又吩咐百味先生置办酒席。
天也应景,此时云开雾散,斜阳枕山回光返照,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为表赤诚,双方同鼎而食、同坛而饮,当然那辨机猱也没闲着,东闻闻西嗅嗅。双方各怀心思,表面还是宾主欢洽。
瓦刺王喝了几杯酒,身上发热,扯开皮坎肩,露出黑乎乎的胸毛,翻卷如马鬃。更扎眼的是胸口当中有个杯口大的疮疤,上面尽是密如蚯蚓的肉瘤,疮口犹未封口,食物入喉扯动胸口肌肉,便有黄绿的脓汁挤出来。
牛一刀瞥见顿时大惊失色:花蛇疔!这是一种罕见的,因食用蛇、穿山甲等野味而感染的皮肤病,极难治愈,而且皮肤接触便会传染。得了这种病,疼痒难忍,瓦刺王确实是个英雄,谈笑自如,毫不在意。
鱼巧妇暗掐牛一刀大腿,两人离席慌忙拐过月亮门,进入偏宅,寻一僻静角落站住,司马老饕和火工头陀也跟了过来。
牛一刀涩声道:“瓦刺王……花蛇疔……你们都看到了?”几人沉重地点头。鱼巧妇妇道人家,首先绷不住了,呜咽出声:“孩子命真苦,给人糟蹋也罢了,连命也保不住了……”
牛一刀烦不胜烦:“叫唤有个屁用!”鱼巧妇骂道:“你敢动手救人?”
火工头陀道:“洒家早就劝杨帅动手宰了瓦刺王,可杨帅和御使这俩酒囊饭袋胆小如鼠,奶奶的,气死俺也!”
司马老饕压低声音道:“小声点!决不能动手,就算杀了瓦剌王,他的队伍犹在,再冒出一个瓦刺王我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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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巧妇眼睛红了:“孩子就等死?” .牛一刀气急败坏:“死你娘,得了花蛇疔也死不了,瓦刺王不活得好好的么?”
司马老饕道:“每日里疼痒难忍,生不如死。”
几人都傻眼了。
鱼巧妇哽咽道:“能不能劝杨帅别做极乐盛宴了,这牛鞭、马鞭一吃……”
司马老饕道:“御使、杨帅铁了心巴结瓦刺王,这道菜怎么可能取消?不过若是在菜中动点手脚,将牛鞭马鞭等壮阳物换成蹄筋,再于菜中添加锁阳草等抑制情欲之物,将衣冠禽兽变成不欺暗室的君子,到时再多多劝酒,瓦刺王酩酊大醉,就不会再碰我等女儿,挨过这一晚再说。”
鱼巧妇破涕为笑:“这个主意好!”
牛一刀怒道:“好个屁!如今做菜的是百味老狗,我们插得手么?”
司马老饕道:“大不了厚下脸皮求他一回!”
牛一刀怒道:“求个屁,我抢了他未婚妻,这老狗恨我入骨!”
司马老饕示意他噤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百味先生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此人德行和我们判若天渊。你们知道第四局我为什么赢了他么?”
众人一愣:“怎么?”
司马老饕叹口气道:“你们都败北后,我手持矛盾打擂,便是暗示他我心里矛盾,并不想和他作对,希望他能网开一面.救救两个侄女。当他用面盾接住我的长矛并不退让,我就心冷半截,心想这下完了!可当我看到面盾上的花纹时,那一瞬间,我差点哭了,你们知道为啥么?”
“为啥?”
司马老饕一字一句道:“因为那花纹是八个字:‘切断台板踩在脚下’,这是百味先生在救你女儿,保全你的老脸!怪不得他提出要挑战我等,而不是让瓦剌王吃菜,那便是为了万无一失!他为了保存仇人的脸面,宁可退出厨界啊!”
三大神厨都傻眼了:“真相居然是这样!”
鱼巧妇愧悔难当,火工头陀鼻毛旋转,只有牛一刀兀自气咻咻。
百味先生正在厨台上忙活,当他以出恭为名随着阿风来到偏宅角落,看到四大神厨紧张兮兮的表情,一切便洞然了。
司马老饕先表谢意,然后将乞求婉转说出。百味先生脸色阴沉:“方才落败是为了给大明省几两银子,你们的女儿又不是我女儿,死活跟我有屁关系。”
牛一刀刚要发作,司马老饕狠踩他脚:“龙大哥,从你‘四不杀四不做’的信条就看出你境界非凡,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汉,我们这些无物不吃、无事不做的饕客自愧不如。这回你千万要帮我们一次,此恩此德,没齿不忘。”说着向其他三人努嘴,扑通跪下。
百味先生闪在一边:“要我同意也行,今晚你们将女儿送我房中。”
牛一刀蓦地跳起:“龙老狗,我女儿就是给了畜生,也不给你!”话没说完,百味先生早已拂袖而去。
司马老饕埋怨道:“老牛,你比牛还倔!这下好。”
鱼巧妇又啜泣起来,司马老饕长叹一声:“听天由命吧!”
开斝腌臜轩辕鼎
分炙压倒紫薇盘
压轴大菜极乐盛宴共计冷热荤素一百零八品,水陆俱全,虽然前一天便备齐了食材,又有帮厨搭手,更有易牙名为帮工实则监督,但煎炒烹炸还是用了一个时辰,置办好时已入夜了。
亭台水榭间挂起串串红灯,将偌大后花园映如白昼,四小神厨率领一众美女将菜品流水介呈上。
此宴席共分十一道:全羊席、双龙会、三鲜盘、四美图、五鞭宴、六味汤、七珍锅、八宝菜、九天肉、什锦鱼,共计五十五品。另有药膳五十三品,合计一百零八品。
这道盛宴在易牙的监督下,全是真材实料,油足汤浓,火候恰当,一盘菜出锅便是一道香气溢出。
等全宴上齐,浓酽的香气席卷了半个高梁城。
美食不能不佐以美酒,陶御使杨帅将窖藏的虎骨酒、三鞭酒统统搬上酒桌。
酒过三巡,敌我双方红霞上脸,心情畅快,放下芥蒂,不知谁开了个头,便开始称兄道弟,插科打诨,不时传出爽朗笑声,真是酒逢知己、相见恨晚。
四大神厨就在旁边另摆一桌陪席。
百味先生僻坐一隅,拣了几样素菜,面色阴郁,举筷难以下咽。此刻,人们早忘记了他,而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耳畔喧嚣咫尺天涯。
身边传来一句轻笑:“先生,有什么心事么?”是易牙的声音,这回破例不那么尖利。
百味也不抬眼,只道:“没什么。”
易牙坐在百味对面:“先生浸淫厨道三十年,难道不知纵然是琼浆玉液,自斟自饮也无味么?饮酒需要对人。”
百味淡淡道:“我喜欢孤独。”
易牙笑道:“正好我也是一个孤独人,你是豪侠,我是知己,两个孤独人为什么不能凑在一块呢!来,一个孤独的人敬给另一个孤独的人。”
百味道:“我不喝酒。”
易牙道:“十斤粮出一斤酒,天下还有不能果腹之人,我不敢喝这奢侈之物。我只喝水。”
百味倏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你?”
易牙莞尔一笑,露出玉米粒般的黄牙:“先生名言,我之所爱。”
百味端起水碗:“敬酒劝酒碰杯撞碗,我最讨厌,要喝便喝,敬什么!”说着只抿了一口。
易牙笑道:“哥哥好奇怪的言论,不过我喜欢,因为我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还有一碗奇怪的汤,不知哥哥敢吃么?”
百味先生轻咳一声,随手捂住口鼻,偷偷将一口黑血吐在手心里,冷冷道:“这是我平生最后一餐饭,便让我吃人,照吃不误。”
易牙打个哈哈:“我还有很多菜式想请先生品尝,只怕一辈子都做不完。”说着,从褡裢里取出一只食盒,盒盖打开,里面是黑乎乎的小半盒黏稠汤汁,苦味冲鼻,“我这药膳,要人命的,先生敢喝么?”
百味先生接过食盒,仰脖吞了一口,咂摸半晌,接着一口气吃光。
易牙问:“先生可尝出汤中配伍了?将药量多寡排序。”
百味先生闭眼品尝余味:“木贼加茯苓,使君子当归,有茴香忘忧,续断车前子,合欢一见喜,蒺藜白头翁。”
易牙轻笑道:“不错。正是木贼伏岭(茯苓),早该衣锦还乡;君子当归,好看庭前萱草(忘忧)。铭记当年车前,一饭之恩;喜见今日亭上,续断前缘。祝君两姓合欢,白头偕老,大吉大利(蒺藜)。”一段话,恰恰巧用了十味草药。
百味先生眉头一皱,前半段明白了,后半段……瞧着易牙那皂白分明的眼睛,这个眼神那么无辜那么纯净,似乎在哪里见过?哦,原来是他?他长这么大了,怎的模样变了?越大越丑?稍一沉吟,冷冷道:“木贼踏生地,欺我马前(马钱子)蜈蚣(无公);败酱(败酱草,败将)来守宫,悔用黑白二丑(牵牛子)。有预知子苦楝子,力挽狂澜;急性子光明子,同仇敌忾。狼毒蛇蜕(蛇退+),胡夸十大功劳;豆蔻(斗寇)砂仁(杀人),准拟王不留行。”
易牙嘻嘻一笑:“口风不严,先生犯了兵家大忌啊!”
百味冷道:“你不也是吗,什么伏岭?危急山吗?”
易牙颇有意味地笑道:“法不传六耳。若我没记错的话,先生方才说你将再做最后两道菜,一道极乐盛宴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一道呢?”
百味淡淡道:“已经入锅烹饪,我相信这道菜将超越我以往的任何一道,横绝千古,无可匹敌!”
两人喁喁而语,声如蚊蚋,在喧嚣嘈杂的酒桌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顿酒席直喝到夜深,宾主俱都大醉,只剩下残羹冷炙,杯盘狼藉。盘中多是壮阳物,在座的都是色中饿鬼,吃饱喝足了更是春兴勃发,眼冒淫光。一切尽在不言中,在陶胜、杨威授意下,四小神厨同一群美女在侍卫的护送下,引导瓦刺王一行入驻城中最大馆驿暖风阁。
蜡泪红消新牙帐
梆声隔断旧佩环
暖风阁的廊檐下,大红灯笼串串挂起,透出一团暖昧的光晕。阁中房间装饰一新,到处镶金错银,极尽奢华。主房中更是豪奢,檀木合欢床横陈南北,鲛绡帷纱幔斜挂金钩,床上叠的是冬暖夏凉的蚕丝锦被;博山香炉里焚的是催情的韩寿香。
烟花落尽,满城喧嚣渐渐隐去。夜风醺然,带来杜鹃花香。
司马老饕失魂落魄,拖着沉重的步子,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登上了女墙。
雉堞外,是漫无边际的不毛之地,夜幕下拖出长长的阴影,西边的危急山在模糊的天际画出崎岖蒙眬的轮廓,宛若蛰伏的巨兽。远处谯楼上传来三更梆点,司马老饕回望城中,暖风阁处一点暗红在夜幕中可恨地招摇着,他不禁在想:女儿到底怎么样了?这拿女儿换来的和平真的值得么?可是又想,一个女儿免去了连绵战火惨烈厮杀,难道不值么?他摇摇头,苦苦一笑。
患得患失际,不觉踱步来到戍楼前。今天高兴,全城狂欢,卸下戒备开怀畅饮。连当值戍卫也贪了杯,三三两两抱着锣,倚着墙打盹,四下里一片死寂。
和约签了,以后都不需要这么严密的守卫了吧,天天可以打盹?
司马老饕感到浑身无力,心里更不是滋味,偶一抬头,忽见戍楼檐上蹑立着一条暗影,喝道:“谁?”
那影子一闪,落在他面前,借着月光瞧得清楚,正是百味先生!
今夜的百味先生与众不同,围裙解下,短衣襟小打扮,干净利落,更扎眼的是背后密匝匝插了二十口钢刀,宛若孔雀开屏,浑身一股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司马老饕怒气勃发:“姓龙的,你来这里作甚?”
没等百味答话,身后脚步杂沓,一人喝道:“夜深探戍楼,定是倒反高梁城,宰了这老狗!”却是牛一刀的声音!
牛一刀、鱼巧妇、火工头陀三人咬牙切齿,各持兵器蹿上城头,不容分说,便下了死手。
百味先生左躲右闪,并不还手。
便在此时,城外传来一丝沙沙的异响。司马老饕耳尖,循声望去,城下模糊的远处似乎浮起了一道黑线。片刻间,黑线趋近,阴影渐渐扩大。不多时,变成了一片黑黢黢的蚁群!
司马老饕越看越惊,忽然大叫一声:“别打了!城下有人攻过来了!”
几人一愣住手,扒住城垛向下观看。
转眼间,城外阴影分离出个个人头,全都黑衣黑帽,密密匝匝,前锋抵达护城河岸,后队兀自融于绵亘的夜色中。这群人骑的不是马,全是双峰驼,跑起来急如旋风轻如棉花,宛若地狱之门拥出的死神,无声无息突然降临。
“这是什么人?”每个人脑中都出现这个疑问。
没等他们想明白,夜袭人群前锋已飞身下驼,搭上悬梯,越过护城河,迅速沿着城墙散开,纷纷抛出飞钩,钩住城垛,便向上爬,快如猿猱。
司马老饕首先反应过来,狂喊:“敌人来袭,快报大帅!”嗓子都破了。戍卫此时已被惊醒,有人撤脚如飞去通报,有人慌乱中撞响了警钟。
牛一刀眼珠血红:“百味老狗,你是给敌人打接应,准备里应外合吧!我和你拼了!”势如疯牛,举刀猛扑。
不提防城垛翻进一人,一刀劈下,眼见便要把牛一刀剁成两半,百味先生陡然拔出背后一刀,身形旋转,斜刺里撩刀,接住那人的刀,救了牛一刀一命。
牛一刀毫不领情,反手一刀再劈百味,这一刀并不快,但百味意想不到他恩将仇报,想躲已然迟了,被伤及左臂,血线溅出老远。
百味一脚将牛一刀踹下城垛,骂道:“牛一刀,你个狗日的混蛋!” 那偷袭之人筋骨雄壮,上身赤裸,纹着猛虎吼山图,正是瓦剌王帐下干夫长答虎。
此时无数瓦刺兵拥上城头,将四大神厨淹没。
百味先生血灌瞳仁,拔出背后双刀,直如狂狮楔入人群,道道血流随着刀的方向盘旋挥洒。双刀卷刃,再换双刀。
鱼巧妇于人群中望见,心中骇然,此时的百味再不复往年怯懦模样,他再不是一个任人欺凌的瘦弱厨子,而是阎王殿中冷酷无情的鬼判、斩将台上予取予夺的刽子手!他得变那么陌生,又或许他根本没变,只是自己一直未曾发现。
此时全城鼎沸,司马老饕猛然醒悟:定是瓦刺王安排诡计,明面议和,暗地偷袭!杨帅啊杨帅,你派出的探子都是饭桶么?怎么就没发现伏兵?按脚程来算,这些驼骑定然是隐匿在危急山中,可是近十日来,并未发现敌踪,这是为何?
司马老饕脑袋乱成一团,忽然大叫:“不好,我儿危险!”夺过一把弯刀,往外便冲。忽然身后恶风袭来,他躲避不及,被一脚捣中后腰,飞跌在地,扭头一看,偷袭之人让他目瞪口杲,竟然是火工头陀!
“诸葛,你往哪瞅呢,我是司马!”
火工头陀冷笑道:“打的就是你!”
司马老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火工头陀长叹一声:“大明完了,兵懦将熊,苟合怯战,洒家屡次相劝杨帅,但他们全当狗放屁!有道是良臣择主而事,瓦刺王霸气天成野心极大,正合洒家脾胃,若我是瓦刺臣子,女儿又怎会送给敌人受辱!”
司马老饕如被五雷击顶,哇地喷了一口鲜血:“你,你这秃驴卖国投敌,瓦刺王也未必相信,谁不道我四大神厨都是忠良之后,从未出现过不肖子孙!”
火工头陀步步逼近,冷笑道:“八大锤中杀猪(杀朱,即杀掉明朝朱姓皇帝,造反的意思)传信,异食菜中留月(明字去头为月,同样是反叛大明)明心,瓦刺王早已知悉。这个就不用你多费心了!”
明朝皇帝姓朱,为了避讳,将猪改成“彘”、“豕”等名。老百姓则形象地管猪叫“万里哼”。本来这道徽菜八大锤一般用的是鸡腿,但火工头陀为了气势,选择了比鸡腿粗壮的猪腿。由于“猪”这个称谓很久不用了,所以惯于打机锋的杨威等人却大意含糊了,被火工头陀钻了空子,瓦刺王又成功接收了暗示,并且欣然做了回应,此时瓦刺军突袭,火工头陀为了取得投名状,自然要杀人邀功了。
司马老饕怒不可遏,想要反击,浑身酸软,挣扎不起身来,他心中奇怪:为何从来到城上时就感觉浑身筋骨如被抽掉一般,软塌塌提不起力气来?
突听牛一刀一声吼叫:“诸葛秃驴,纳命来!”从后欺上,抡刀便劈!
火工头陀抖手飞出一锤,今日牛一刀大失水准,用刀一挡,震得口喷鲜血。
火工头陀哈哈一笑:“洒家就先宰牛再杀马!”风火双流星舞动如飞,劈头盖脑砸向牛一刀。
本来两人功力悉敌,但不知为何,火工头陀迅如猛虎,牛一刀僵如羔羊,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鱼巧妇陷身军中,浑身乏力,太极神功运转不灵,瞥眼发现牛一刀危险,却又被困难以援手。
正在此时,百味先生浑身血葫芦般抡刀杀至,鱼巧妇如见救星,大声疾呼,百睐先生稍一打站,旋即掉头杀入人群,再没回头。
“啪”的一声,牛一刀大好头颅被流星锤击中,脑浆血流迸溅如花。
司马老饕趁隙爬起,连滚带爬下了城垛,冲向驿馆。他心中只有一个心愿,临死前再看孩子一眼!
城中拥进无数瓦刺兵,这些兵犹如无头苍蝇乱撞,但他们一不先杀人,二不先抢东西,而是四下里寻找水井,汲水便喝,更有甚者将头直接扎进桶里泡着,撑得肚腹溜圆,这才沿着大街冲杀。
左右民宅被警钟惊动,胆大的出门窥探动静,胆小的哭声一片。
远远但见暖风阁方向火光熊熊,司马老饕心急如焚,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跟头,终于赶到近前,但见朱门半敞,士兵乱蹿,里面人声鼎沸,不知发生了何事。
某地某人某些事
一粥一饭一斯年
暖风阁高三层,起火的是一层,雕窗里往外吐着火舌,朱漆雕梁毕毕剥剥地响。
楼阁总管领着一千卫士仆妇正在拎水救火。嚷叫声乱成一片。
司马老饕揪住总管:“怎么啦?我女儿呢?”
总管嗓子都哑了:“死了,都死了!”
司马老饕差点没晕过去:“我女儿死了?”
总管的脸被火苗烤得黑紫,衣衫不整都是焦痕,说话颠三倒四:“死了,都死了,禀报杨帅了怎么还不来!”
司马老饕无暇再问,冒烟突火冲进阁门,烟雾中一具焦尸横在窗边,衣衫燎没了,但瞧其额头有块弯月形伤疤,原来是白眼狼。
司马老饕心急如焚,四下寻找,好在有的灯笼还没灭。二楼没人,三楼并排十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门半开,司马老饕一脚踏进,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屋中地面歪躺着末路狼,肚腹破开大洞,肠肚血渍涂得满地都是,血渍呈扇形喷溅分布状,看来似乎肚腹突然爆炸所致。中山狼窝在墙角,七窍流血,面庞扭曲。瓦剌王敞怀躺在大床上,面色平静,好像睡着了一般。
司马老饕忽听“吱”的一声尖叫,急扭头看,登时吓得魂飞天外,蜡烛的光晕下,黑心狼卧在侧面的太师椅上。那只辨机猱附身其上,尖爪拈起什么东西往嘴里填去,仔细一看,却是只只蚂蚁般的虫豸,从黑心狼七窍之中爬进爬出,辨机猱如得美味,大快朵颐。
司马老饕心惊胆战,是谁杀了这几人?
搜遍阁中,并无一个女人或者女人的尸体,便在此时,夜风忽起,一楼火苗蹿上二楼,封锁了楼梯。楼下传来杨威声嘶力竭的喝骂声。
司马老饕扑到窗前一看,只见杨威、陶胜衣衫不整,从马上跳下,后面还跟着四小神厨一帮美女。他顿时心如火焚,纵身跃下三楼,咔嚓一声,双腿摔断。此时他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酒席散后便出现了这种症状,一定是着道了,但在哪里着的谁的道,却想不出来。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狂叫:“杨帅、陶御使,瓦刺兵攻进来了!”
杨威、陶胜今日陪酒,虽然竭力控制,没有酩酊大醉,却都是醺醺然,又吃了极乐盛宴,情欲高涨,送走瓦刺王,两人便回归寓所,搂着娇妻美妾胡天胡地去了。门外都挂上了暗示着请勿打扰的红灯笼。警钟响起,两人正醉倒温柔乡,根本充耳不闻。
戍卒来报,又被门卫拦在外面,连暖风阁主管派来报告火情凶信的四小神厨都被拦住。直到外面人声鼎沸,两人才惊起。
两个消息如同两座大山沉沉压下:瓦剌兵攻进高梁城!瓦剌王一行离奇暴毙!
陶御使是个肥胖的文官,没经历过战争,这两个噩耗加上沸反盈天的喊杀声,更兼席上都是壮阳食物壮阳药,药性冲头,全身血流过速,这一惊一怕脑血管破裂,翻身落马,一命呜呼。
不过个把时辰,高梁城天翻地覆,陶御使又死在身边,这如何向皇帝交代?杨威只觉天旋地转,晕厥在地。
“哗啦”一声,暖风阁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烧成一片狼藉。
御使主帅先后伤毙,手下兵士有如无头苍蝇,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名素有威望且没喝醉的副将站出来,率领残兵剩将向外冲杀,和瓦刺兵展开巷战。
奇怪的是,不少瓦剌兵本来势如猛虎,打着打着忽然歪倒在地,莫名暴毙。
黎明时分,战局结束,高梁城中留下三干具瓦刺兵尸首,明军亦死亡数干。收拾战局的明军发现,很多瓦刺兵肚腹鼓胀如球,不知患了什么疾病,也许是天佑大明吧。
高梁城东郊,往北是黑风黄沙的大漠,往南是杏花春雨的中原。
两棵柳树下,一棵红柳,一棵绿柳,站着两个人,一个如红柳般枯瘪,一个如绿柳般青葱。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间,两人显得那样渺小。
一个是百味先生,一个是易牙。
两人已站了两个时辰,早晨是晴天,现在已然乌云盖顶。
易牙首先开口了:“先生,认出我来了?”
百味先生淡淡应了一声:“你的容貌变了,但你的眼神没变,这眼神我一生只见过一次!”
易牙眼中滚下两串泪珠:“当年我和父亲逃荒南方,眼见便要饿死,是先生没有嫌弃我们是瓦‘刺人,停下车子,将我们救走,并做了一盆天底下最好吃的疙瘩汤,救了我和父亲的命!临走还送了我们十两银子。我那时虽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却也知道先生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好人。”
百味先生眼角也湿润了:“你也救了我一命,那碗汤中除了那几味药,还有一些甘甜味道,我喝下去,五脏畅快,一定是解药吧?你也是我唯一遇到的一个好人。”
“滴水恩当涌泉报,好人不该搭救好人么?”
“我这一生,救急无数,但从没人念我一句好。你是唯一一个还记得我的人!只是你本是瓦剌王手下,既然察觉了我的计划,为何不加阻止?”
易牙道:“其实我和你一样,明人不爱你,胡人同样不爱我,他们不过都是利用我们而已。我的母亲便是被瓦刺王逼迫而死!我们在哪都不被接受,是这天地间最孤独的人。许多年后,念及你不曾以我鄙陋而厌弃我的那一刻,我依然感动万分。现在我们终于相逢,我只想说一句:‘我愿意为你而死!’”
百味先生久久无语。
江山万里不足恃
尽付老饕齿牙间
半晌,易牙平静了一下心绪,问道:“先生做菜时我一直悄悄监视,先生究竟如何做的手脚,杀死了瓦刺王等人?”
“你先说说瓦刺王等人是怎么死的?”
易牙道:“本来瓦剌王计划好,以和约麻痹对手,尽量争取满城狂欢,趁明人懈怠之时,埋伏在危急山的三千驼骑趁夜偷袭,和城中人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高梁城。这些天,杨威派出很多探马都没查到伏兵踪迹,那是因为伏兵早在一个月前便埋伏在山中胡杨林里。
“昨夜瓦刺王等为了显示和谈诚意,拼命争利,又对四小神厨垂涎不已,对这极乐盛宴更是赞不绝口,那都是障眼法。进入暖风阁,瓦刺王便装醉支走四小神厨那些美女,借口让她们做醒酒汤,其实是为了养精蓄锐等到深夜里应外合。四小神厨上来几次,都被打发走了。
“这样过了一个时辰,白眼狼最为好色,忍耐不住,借口上茅房溜下楼,我悄悄跟在后面,发现他去找四小神厨。可他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了,并且扯掉了上衣,我以为他要图谋不轨,刚想过去制止,忽见他嗬嗬喘气,弯腰捂住肚子,表情非常痛苦,转眼间张嘴竟然喷出火来。火焰燃着了旁边的幔布,幔布又引燃了干柴,四小神厨发现着火了,急忙召唤主管救火。
“我趁机回到三楼,进屋就发现情形不对。瓦刺王躺着床上竟然睡着了。黑心狼浑身刺痒四下抓挠,中山狼和末路狼也都皱着眉头,感觉不舒服。末路狼说他吃撑了,不停地松腰带。中山狼将末路狼扶在太师椅上。黑心狼自己伸手往嘴里抠,啊啊怪叫,说肚里有虫子咬他。
“我不知何故,过去查看,就见他嘴里忽然爬出蚂蚁般大小的怪虫来。黑心狼浑身痉挛大叫,一番挣扎过后,七窍都钻出虫豸,气绝身亡。
“我和中山狼都骇然,这时就听末路狼哼哼唧唧,回头一看,只见他捂着肚子,满地打滚,肚子撑得如孕妇一般。我俩刚要过去搀扶,忽然砰的一声,他的肚子竟然炸开了。我吓了一跳,中山狼却吓得惊叫一声,叫到半截,歪在墙角不动了,七窍流血。
“四狼莫名暴毙,只有瓦刺王睡着了,呼吸还有,但是雷打不动。我知道这定是先生的手段。这时,暖风阁总管冲上来向瓦刺王报告着火之事,我便悄悄从窗子缒下,趁乱出了高梁城。”
百味先生点点头:“果然和我设计的一样。瓦刺王一向狡诈狠毒,贪得无厌,与他议和无异于与虎谋皮,而杨帅和陶御使却猪油蒙心了。为了迎接瓦刺使者,杨帅、陶胜恨不得倾尽所有美味,我怒不可遏,我大明多少百姓三餐尚不能饱,却给狼群山珍海味。于是便做了那道滋味寡淡的‘情天恨海’。万没想到,野先竟然尝出了其中含义,这让我大为震惊,难道他也是性情中人?但瞧他对其他菜肴的评点完全是门外汉,不由得让我百思难解。
“后来野先撒泼,要白昼宣淫,我这才明白,他绝非那种诗情画意之人,一定是有高人背后指点于他,让他这样做。我这道‘情天恨海’做过无数遍,很多人吃过,有人窥破其中奥秘并不奇怪。但是瓦刺一方为何要抬举我贬损其他人呢?我稍加思索便想通透,这是离间之计。其他四人祖上都是忠良,唯有我是籍籍无名之辈,并与其他四人有隙。瓦剌王如此做,必能让我感恩戴德,即便不投诚而去,也必会暗中相助。
“只是他们的算盘打错了,他们对我虚与委蛇,只不过想利用傻子罢了,我怎么会没看出来呢。野先背后的高人便是小兄弟吧?”
“正是我。自从受先生一饭之恩,我便立志做个厨子,让天下苍生都吃上饱饭。而先生的一切,我都在悄悄关注,我料定以先生的性格,做菜时必做‘情天恨海’,所以事先教野先背好了那套说辞。”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直觉得先生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一代厨侠!”
百味喃喃自语:“厨侠?”
易牙道:“先生还没说,是如何杀死瓦剌王一伙的?”
百味先生长叹一声:“那夜杨帅、陶御使商议如何用美人计诱使瓦刺王议和,我便知道高梁城完了!有句诗说的好,‘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以色事敌,敌欲岂足!这天下就是野兽的天下,只有打出来的和平,没有乞求出来的苟安。但以我武功,杀不掉瓦刺王一行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菜中动手脚。
“那一夜我一夜未眠,终于想到一些另辟蹊径、难以察觉的方法。本来当时预定的掌厨不是我,我还患得患失,可没想到瓦刺王突然指定我做菜,换下了司马老饕。”
易牙插口道:“当时虽然破解了火工头陀的杀猪谜语,但不敢轻信与他,相较而言,还是先生最安全。”
百味先生接道:“于是我便在菜中做了手脚,你们带来了辨机猱,用毒根本不可能,于是我便将另辟蹊径想出的办法用上了。
“第一道‘江山如此多娇’,每盘菜都很难吃,只有那道松鼠鳜鱼好吃,吃菜之人必然多吃此菜,其实菜中的鱼子并非鳜鱼的鱼子,而是一种热带鱼子。这种鱼子内常被一种嗜血虫豸寄生,这种虫豸常温下僵硬如死,一旦温度升高便逐渐复苏。鱼子入锅,虫豸复苏,等黑心狼吃进肚中,那虫豸慢慢咬破卵皮钻出,再咬破他的胃壁,最终从七窍钻出。而我在试吃这道菜的时候只吃了鱼肉,没吃鱼子。
“那道佛眼传灯我在炼制的过程中将纯阳真气包裹其中,一旦大量饮酒,体内充满酒气,等糯米消融,纯阳真气遇到洒气便会燃烧,酒火便从体内烧起。而我不饮酒,试吃的佛眼真气没有引柴,所以慢慢熄灭。
“那道白日飞升,乃是我用特殊的方法将干粮压榨浓缩,一斤的食物只压榨出三钱。这种压缩的食物吃后,一旦喝多了水,食物就会吸水在胃内疯狂膨胀,轻者将人胀晕,重者胀破肚皮。而吃了这道菜的末路狼喝了很多酒,酒和水的功效一样。为了延缓食物膨胀的时间,免得食者当席胀死,我将不易消化的蚌壳等研成粉末包裹其外,等两个时辰蚌壳化掉,那压缩的食物迅速膨大,将本已吃饱的末路狼肚子生生胀裂。这道菜也异常滑溜,没等他咀嚼便都滑下了肚肠,这才能使得膨胀延缓,否则当庭便可能撑死。而我之后基本没再吃什么东西,只吃了你半盒解药,水也只抿了一点。
“这些东西与毒无关,瓦刺王太依赖辨机猱,所以让我钻了空子。‘兵’家菜我对付四大神厨了;大明官员要一起陪吃极乐盛宴,无法做手脚,但是天意让瓦剌灭亡。
“我那所谓的野先兄弟是脑出血而死。我曾留意到,他的指甲上有很多黑斑,这是体内气血运行障碍的前兆。平时饮酒或许无妨,但今日这酒太烈,菜太猛,每一道都有活血功效,野先吃了很多,血流过速,冲不过脉管中狭窄处,便将血管硬生生冲破,死于非命。
“至于瓦刺王,喝了太多的三鞭酒,那酒入口芳香,但是后劲绵长,和塞外的马奶酒、烧刀子并不一样,瓦剌王自诩干杯不醉,一时喝多了,醉死过去。
“席上我暗中观察野先和瓦刺王的举止,他们的结局已在我意料之中。这就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一道菜!这道菜有很多不稳定的因素,比如佛眼传灯和白日飞升被嚼碎,野先和瓦刺王不多喝酒,但或许是本性使然,或许是天意如此,我的赌博平生第一次赢了。以人为鱼肉,以鱼肉为刀俎,我这平生最后一道大餐纵然算不上空前绝后,也算震古烁今了!
“和议达成,全城放下戒备狂欢痛饮,我猜如果瓦剌王有异心,必趁今夜袭城,便到城头守城。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我和四大神厨作战,伤他们的都是皮外伤,为什么他们夜间动作那样迟缓,不堪一击,而火工头陀依然生猛异常,而我的功力也未消减,一定是你做的手脚,是如何做的?”
易牙笑道:“手脚在我点燃的那炷线香上,香上掺了散功茶粉末,闻多了便会手脚无力。你们四大神厨对瓦剌王威胁很大,我早就和瓦刺王算计好了方法。比试菜肴让你们的注意都在菜上,于是我们有机可乘,且预先我们都服了解药。先生之所以没受影响,玄机也在我给先生喝的那碗汤中。
“至于火工头陀,我猜他向我们示好,必先取得投名状,肯定要拿其他神厨邀功,于是我偷偷在他的菜中也放了解药。即便他是诈降,去杀瓦刺王,也合我意。我并不担心他对先生不利,因为先生的武功高出他许多呢。”
百味先生道:“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为什么大多数偷袭的瓦剌兵都肚子撑爆了呢,难道也吃了那些压缩的东西了?”
易牙哈哈笑道:“不错,这一绝招我和先生不谋而合。为了躲避探马追踪,瓦刺王早在半个月前明军巡查松懈时,就让答虎率三千驼兵悄悄埋伏在危急山中的胡杨林里。那里荒凉至极,无水无草,是个死地,选择那里才可以避开明军耳目,等待三月十五奇袭高梁城。
“但人马承重有限,难以多带干粮清水,于是我便将自己发明的类似于先生的那种压缩干粮献上。这种干粮便于携带,且膨胀起来以一当十,只是不能多吃和饮水。半月过去,瓦剌兵的食物和水都没了,只剩下这压缩干粮,他们吃完后口渴难忍,所以一进城中使疯狂找水,将我当初的警告抛在脑后,所以大多数人都胀死了。不然的话只怕这高梁城已经易主,瓦刺兵每夺一城便会屠城,为了无辜民众,我这次背叛了祖宗。”
百味先生道:“如果为了正义和无辜,我也会背叛祖宗。”
易牙眼中柔情无限:“我们是同一类人。”
不知不觉中,斜阳向晚,百昧先生拱手道:“易牙先生,你我有缘重逢,老朽死而无憾,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这就告辞了。”
易牙眉头一皱:“先生往哪里去?”
百味远眺天之尽头:“如今兵争消弭,瓦刺元气大伤,百姓暂时安生了,要我何用?只希望杨帅能痛定思痛,好好守这边关。牛一刀已死,鱼巧妇已残,我和他们的恩怨一笔勾销,现在想来,我未出手相助牛一刀,倒有些后悔。火工头陀也不知去向,我想他不会服气的,总有一天要和我生死一决!我那野先兄弟和瓦剌王也都驾鹤归西了,只可惜他们都看错了我,现在想来也有些怅然。”
易牙不屑道:“先生心肠太好了,人家夺你未婚妻时何曾心软过,何曾厨悔过。你武功高过他们太多,却处处忍让,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至于瓦剌王和野先不过是听我说了你的事迹,于是极力拉拢,让你给他们卖命而已。可是,你心肠这么好,为什么偏生对一个人不好?”
“谁?”
“我!”易牙说着,将头巾一甩,一片青瀑迎-着晚霞飞扬开来。脸一抹,百味先生眼前出现了一个二八佳人,粉面桃腮,唇如点朱,牙如编贝,亭亭玉立。
百味先生讶然:“你是女子?”
易牙嘻嘻笑着“嗯”了一声:‘:比你的心上人鱼巧妇如何?”
百味先生第一次呵呵一笑:“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是老头子,不适合你。告辞了。”说着猛一转身,如飞而去。
他慌不择路,竟然奔向了西方,清癯的影子投入巨大的夕阳中,渐渐远没。
易牙想要去追,却又止步,犹豫间,两行珠泪潸然滑落。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将这封信交给百味先生,便说肖不平请他在七月十五前赶赴秦皇陵,有要事相议。”
易牙讶然回头,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匹汗津津的骏马,马上客风尘仆仆,戴着斗笠,看不清面貌,手中正拿着一张牛皮信封。
“你是谁?”
马上客淡淡道:“你不用问我是谁,只要送这封信就好,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亲自送了。”
易牙心念电转,一把抓过信封:“我愿意。”转身便向夕阳落下的方向狂奔而去。
马上客连喊两声:“你骑我的马去吧!”但易牙只顾狂奔,充耳不闻。
马上客莞尔一笑:“真是个急性子!”
是啊,夕阳就要下山了,丁香花就要凋零了,成双成对的天铃鸟就要回巢了。春天过去大半,秋天就快要来了。你说,我们能不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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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西
文/赵晨光
本文总字数:12479
文/赵晨光
向西,向西,再向西。
向西的一路是沙漠,黄沙一望无际,天幕在远方被压得很低,风卷着沙子呜呜作响,在临近黄昏的时候,那风声愈发显得疹人。抬头看去,天色也是昏黄的,间或露出一角惨白的太阳。
一个少年牵着一匹瘦马,艰难地在沙漠里行走,每次大风一吹,看上去都好像要把他埋进沙子里。他扑腾扑腾身上的土,从沙子里蹦出来继续走。
后面过来一个商队,看到他的样子都笑起来,打头的一位大叔吆喝道:“小哥,和我们一路走吧!”
少年刚要摇头,那匹瘦马忽然腿一弯,跪倒在地,马身上的水囊偏也摔裂了,水流得满地都是,他目瞪口果,沙漠里没了水,可说是全无生路。刚才的大叔又笑:“一路走吧,是我们公子叫你过去的!”
“公子?”少年抬起头,然后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在这大沙漠里,决不可能出现的人。
当然不是说这个人长得多奇怪,那是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穿一件淡紫的长衫,系白玉佩,笑意如同三月的春风。
在这一路向西的风沙里,他如同江南落花桥头洒落的点点阳光。
那位年轻公子微笑着对少年说:“一起走吧。”
少年不由自主地回答:“好。”
少年来这大沙漠里,并非是来闲游的,正相反,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仔细想想,和这样一个商队搭伙,说不定能多弄到一些信息,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刚想到这里,就见那年轻公子看着他笑了一会儿:“唔……你就当我的书童吧。”
“啥?”少年惊了。
“你没有骆驼,也没有水,和我们一起走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可是我有钱啊!”少年赶快从身上掏出银子。
年轻公子笑吟吟地摇手:“在这大沙漠里,银子是能吃述是能喝?”
少年一怒之下跳起来:“我不干,我不和你们一起走了。”
年轻公子也不阻拦,只慢悠悠地道:“离这里最近的绿洲也得走七天,你还有水吗?”
少年颓然停步,只得加入了商队。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在沙漠里,可是一滴水难倒天下人。
同商队的人都称那年轻公子为七公子,而当别人问到少年叫什么时,他想了一下道:“我叫小川。” ‘小川一身都是尘土,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两个漂亮侍女笑盈盈地走过来:“小川,我们带你去梳洗一下吧。”
她们带小川来到旁边的一个帐篷里,那里放着一桶温水,上面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又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别的暂且不说,就这一桶温水,在沙漠里已是十分奢侈的享受。小川不由心动。这时一个侍女走过来,就要帮他脱衣服,小川吓了一跳,连忙抓住衣襟:“你们要干什么!”
“帮你梳洗啊。”另一个侍女笑起来。
“我不需要!”小川脸都红了,“请你们出去!”
两名侍女微笑着,也不勉强,一起退了出去。小川长出了口气,又等了会儿,确定不会有人进来,才慢慢解开了衣服。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齐齐整整的少年才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个子不高,眉目清秀,虽板着一张脸,可配上一身青衣小帽倒有种说不出的有趣。
七公子点点头:“这还像个样子。”然后冲小川点一点手,“过来侍候吧。”
小川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很不舒服,但一想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他的书童,也只好别别扭扭地走进七公子的帐篷。
这帐篷也让小川吃了一惊,虽然只是一晚的临时住处,可是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陈设着桌几矮凳,居然还摆了两个玉石盆景,珊瑚的花瓣和绿玉的叶片闪烁着幽微的光芒。这样的作派,小川见所未见,七公子却视若等闲,道:“去给我弄杯茶。”
小川这才留意到墙角还摆了茶具。他抓抓头,泡茶这件事,他虽也见旁人做过,自己却并未动过手。他想了想,一咬牙,拿起一个白瓷茶叶罐,取了些茶叶出来,照猫画虎地泡起了茶。一杯成品出来,居然自觉不错,便端了茶杯过去。
七公子拿过那只莹彻的淡青色官窑茶杯,看看茶水颜色,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道:“十分。”
小川很是惊喜,原来自己竟这般有天赋,却听七公子又道:“我这只茶杯可打十分,其他无论是水温也好,色泽也好,香气也好,统统打不出分数,我也只得看看这只杯子,聊慰心伤了。”说着把茶杯放下。
小川气结,还没想到如何回复,只听七公子又道:“来磨些墨,我写几个字。”
这个小川也没做过,但他想总比泡茶容易些,便取过墨条砚台,磨起墨来,还没磨多久,七公子便道:“停!”
小川不解何事,七公子指指他身上,小川“啊”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只磨这一会儿墨,两只袖子上便已溅了好些墨点。
这可如何是好?七公子摇头微笑,拿了支牙管羊毫笔,略蘸了些水,笑道:“不要动。”便拿着那支笔在小川袖上勾勒,小川不明所以,待到七公子放下笔,他低头再看,却见袖上已被描画出数枝水墨桃花,风姿嫣然。
小川正果果看着,一点温暖忽然落到他的脸上,七公子洁白修长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一点便离开:“这里怎也溅了墨。”
小川忽然脸红了,他拎着袖子,紧张道:“我、我先去睡了。”便匆匆溜出了七公子的帐篷。
小川自己单独住一个帐篷,紧挨在七公子帐篷的旁边。他心中有事,晚上和衣而眠,过了良久刚有些困意,却忽然听到隔壁似乎有什么声音。
若换成别人,也就不在意,可小川出身不同,他听出这是刀剑撞击之声,便纵身跳起,悄悄来 .到七公子的帐篷外,从缝隙里向内张望,借着星月之光,只见一个黑衣人手持长刀,正向七公子的枕畔挑去。
小川“啊”了一声,也不顾其他,纵身就进了帐篷,他一手抄起矮几上的烛台向那黑衣人砸去。这一击无论方向力道都极漂亮,迫使那黑衣人不得不回手反击,谁也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功夫竟然不俗。
黑衣人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反身便是一刀。小川也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两人交手数招,一时难分上下。忽然间黑衣人虚晃一刀,一个飞镖便向七公子掷了过去。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小川一看不好,也没多想,展身便挡到了七公子前面,短刀横于身前,他自己却也不能确定这短刀能不能挡住飞镖。但就算挡不住,自己是会功夫的人,中了—镖,总比打到七公子身上好。
铿然一声,火花四溅,飞镖与短刀相击,掉落在地。小川不由惊喜,原来自己武学又有精进。
这般打斗,七公子身边的护卫也已听到声音,都赶了过来,那黑衣人一看不好,转身便走。他一出帐篷,有月光照在他身上,小川眼尖,见到他衣角处有用青色丝线绣着的云形,不由叫起来:“果然是青云盟的人,站住!”
那黑衣人听得小川声音,跑得更快。众护卫欲追,七公子却道:“不必了。”
别人还没说话,小川已经急了:“喂,那个人想杀你呢!”刚说到这里,忽觉胸口一痛,原来方才那一飞镖,到底令他受了内伤。
七公子手腕一翻,拿出一枚丹药塞到小川手里,小川也是识货的人,认出这是难得的疗伤药物雪参丸,连忙道谢咽下,只觉一股热流散布全身经络,霎时舒服了许多。照此来看,只要再调息—个晚上,剩余的内伤也会痊愈。
他忍不住看了七公子一眼,心道这雪参丸寻常江湖人也难得,这公子哥倒有这好东西。
第二天,是个很好的天气。
小川调息一晚,身心舒畅,出帐篷后却党外面有些不对,商队的人数似乎多了一倍——不对,好像根本就是又来了一支商队的样子。
、
恰好商队的总管走了过来。他看到小川便笑道:“昨晚多谢小哥了,倒看不出,小哥好俊的功夫!”
被人这般夸赞,小川很不好意思:“我这点功夫,在江湖上也算不得什么。”又道,“昨晚来那个人,你们可要当心了,我看到他衣服上的云纹,那是青云盟的标记!”
小川见总管仍是笑呵呵的,心道这总管并非江湖人,可能不晓得这青云盟的厉害,便又道:“这个青云盟,是最近几年兴起的一个正邪难辨的组织,人数虽不多,可是个个武功都很了得。他们的盟主身份神秘,更是一个难缠的人物。实不相瞒,我这次一路西行来到沙漠,就是听说青云盟要做一件大案,因此才跟了下来……”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怔,这青云盟莫非正是冲着这家商队来的?
他心中思量,便询问那总管,那总管却只是笑着打岔过去,并不正面回答。小川有些不乐,又问:“那外面又是怎样一回事,我看似是又来了一个商队?”
这次那总管回答得痛快:“正是,有个商队前来投奔我家公子。”
小川奇道:“我看那个商队规模不小,为啥要来投奔你们?”
总管笑道:“我家公子是奉皇命前往伊循的使节,这些人前来投奔也是正常。”
“原来这样……等等,那个七公子原来是朝廷派来的使节吗?”小川惊了,他还以为这人只是个家里有钱来沙漠行商的富家公子,可是那种派头,还真是金马玉堂中人才会有的。
“原来他要去伊循啊……”小川自言自语。
伊循原是汉属楼兰国,唐代时被吐蕃所占,后来便也逐渐消逝。然而在若干年前,有人于沙漠中一处绿洲重建伊循城,朝廷派人来此,倒也说得通。小川对这伊循城闻名已久,也甚是向往。
总管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小川便在外面闲逛,当来到七公子帐篷前时,忽听到里面一个年轻男子正与七公子讲话。按说,小川此刻理应避嫌离开,但那声音竟十分熟悉,小川一怔,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只听那男字道:“这次我们商队因带着那‘希望之星’,一路遇到许多麻烦,没想到能遇到七公子,又得蒙收容,实是至大幸运。”
七公子微笑道:“小事一桩,不必多提。何况韩公子也去伊循,大家同路,也是方便。”
韩公子,果然是那姓韩的!小川的心“怦怦”跳了起来,里面那姓韩的青年又说了两句,便出了帐篷,小川连忙闪身躲在一旁,只见一个相貌端正俊朗的男子走了出来,虽只能见到侧脸,却可确认,这正是他所知的那个人。
这一天,商队并未继续行路,而小川也在外面刻意躲了一天。夜晚时他仍未回去,只在外面闲走。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小川漫无目的地闲走,不知不觉中,他又想到了自己的亲人。
堂哥、表哥,你们当年走过的地方,看过的景色,也是这样的吗……
不知何处传来芦管的声音,幽咽低沉,曲调虽简,听在小川耳中却是千回百转,他忍不住抬头望去,吹芦管的人并未见到,偏见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人似乎也是被芦管的声音吸引而来的,走到小川近前,看清小川的脸时却也吃了一惊。
“白姑……”
“闭嘴!”小川叫起来。
这人正是白日里与七公子交谈的那韩姓青年,他看到小川一身青衣小帽的男装打扮,硬生生吞掉了最后一个字:“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和白……小哥见面。”他的脸上也有些尴尬。
小川板着脸:“我也没想到会见到韩文韩公子你。”想了想又说,“我是来沙漠里散心的,和七公子他们也只是顺路搭伙一起走,以后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说着转身就走。
韩文张了张口,似乎是想叫住小川,终究还是颓然沉默。
小川愤愤地踢开一颗石子,不爽,不爽,真是不爽!怎么在沙漠里也能碰到这个人……
他一路抱怨,一路向前走,也不知到底走了多远,才终于停下脚步——糟了!刚才心情不好,也没辨认方向,自己身上连个水囊都没有,迷路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川紧张起来,赶紧四处张望,方向没看出来,却看到前方不远处铺了块花色精美的毛毯,上面坐了一个人,是七公子!他身边还摆了一只镶嵌着宝石的银壶,又有两只酒杯和一支芦管。
“原来芦管是你吹的!”小川赶忙跑了过来。在这里看到他,小川真是又惊喜又激动,可是话到口边,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七公子笑了笑,拍拍身边:“小川,过来坐。”他的笑意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很温暖。
小川犹豫了一下,没有动。七公子又笑了:“今晚我心情不好,能不能陪我喝一杯酒?”
他笑若春风,半点也没有心情不好的样子,小川却信以为真,心想我心情不好也就罢了,原来这个人也会难受啊,那就来陪陪他好了,于是便走过来坐在七公子身边。七公子拿起芦管,吹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沙漠中一片静谧,一轮金黄的圆月高高悬挂在九天之上,下面是辽阔黄沙,苍茫天地,那芦管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一曲吹毕,七公子放下芦管,指着头顶的天空,笑道:“小川,你看那天。”
明月如水,星辰密密麻麻,搭配上身侧空寂的一片黄沙,小川只觉得自己身处其中,格外渺小。七公子微笑道:“这明月不知在天上悬了多少年,这沙漠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海桑田,就连我们要去的伊循城,也已经灭亡了许久却又重建。相比之下,我们不过是这茫茫世间的一粒微尘罢了。”
七公子自银壶里倒了一杯酒,那酒是金黄色的,黏稠如蜜,只一倾,酒香和着蜜瓜的甜香霎时弥漫出来,他曼声吟道:“世事无凭,偶尔成忧喜。歌声里,落花流水,明日人千里。”
亘古不变的明月依然高高地悬挂在天上,小川忽然觉得,自己那点恼怒的小心思,已经随着这一番话随风飘散。
七公子看着小川释然的表情,慢慢笑了,又倒了两杯酒,把其中的—杯递过去。
“伊循城的蜜瓜酒,试试看。”
小川的酒量很差,不过这杯酒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酒,小川心想喝一点也没关系吧,于是拿起酒杯,很豪气地—饮而尽。
味道真好啊,酒香、果香和花香协调地混合在一起,像蜜水,可又比蜜水好喝得多……小川只想到这里,随后“砰”的一声栽倒在毛毯上。
七公子也吓了一跳,探一下小川的鼻息随即失笑,这蜜瓜酒入口香甜,其实是有些烈的,可也没想到,这小家伙酒量居然差到这个地步。
他脱下披风,正想为小川盖上,忽然眼神一凛,长身而起,振袖一挥,周遭空气无风自动,三把飞刀被他袖风一击,无声无息地落到黄沙上。同时他右手一沉,轻轻为醉酒的小川盖上了披风。
“回去吧,”七公子微笑,“你不是我的对手。”
静谧一刻,随即黄沙飞舞,天地之间一片昏暗,地上的沙尘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暴卷起,纷纷向七公子身上袭去,在这黄沙之中,隐藏了不知多少暗器,寒光点点,交织成一张大网。七公子却依然立于当地,双袖齐挥,片刻后黄沙委地,飞刀、铁莲子、丧门钉落了一天一地,七公子身上依然洁净如初,一声哀号远远传来,一道人影飞奔离开,在他的衣襟上,却绣着与前日袭击七公子那黑衣人一般的云纹。
“明天,让你们主子来见我。”七公子平静道。
小川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他对于昨晚的事情还有点迷糊,就见那两个漂亮侍女笑盈盈地送了早餐过来,又说:“公子说今日原地休息一天,小川你不必急。”说罢双双退出。
小川有些茫然,这七公子不是使节吗?怎么又不急着去伊循了?
他自然不知,七公子并非无所事事,此时这位中原来的俊雅使节,正孤身位于侧近一处废弃古城,此时他换了一身春水色的衣衫,手中还拿了把折扇,仿佛身处江南烟雨中。
“请出来吧。”他的态度彬彬有礼。
随着他的声音,在被风沙侵蚀,几已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旧日城墙后面传出一声轻笑,一个一身水红色劲装的女子含笑步出,衣角一枚云纹刺绣,黄沙虽大,却掩不住她面上的娇美。
七公子躬身一礼:“未想青云盟的罗绸罗盟主竟是如此佳人,宋某失礼。”
罗绸微微一笑:“能在此处得见七公子,是小女子幸事才对。谁不知七公子宋其出身清贵,文武双全。既是翰林出身,又有江湖盛名,乃是京城中大大有名的佳公子。”
宋其笑道:“罗盟主谬赞。”又道,“若我所料不差,前日夜里与昨晚的两批人手,都是青云盟的手下吧,可是为了那‘希望之星’来的?”
罗绸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正是如此。第一次我派那人却是弄错了,他见宋公子队伍声势赫赫,便以为这是携带希望之星的商队。后来,那姓韩的机灵,竟想到投奔宋公子。我手下人自不甘心,因此自不量力地昨夜前来,欲与宋公子比试。不过见识了宋公子的本领后,小女子自觉派这些手下前来,实在唐突。”
宋其道:“姑娘客气,但若贵盟之人一直前来,却也未免繁琐,不如便在这里,你我做一个了结吧!”
罗绸笑道:“小女子正有此意。”她自腰间拔出一柄晶莹剔透的短剑,敛袖一礼,忽地一剑,快如流星—般向宋其前胸刺去!
这一剑来得突然,宋其却全无意外,他合拢手中的折扇,向外一推,正抵在短剑的剑背之上,罗绸只觉—股大力袭来,不由自主地连退三步。她硬生生顿住脚步,剑刃一扬,再度袭来,这一次虽是一剑,剑招却如百花盛开一般,一柄短剑瞬间化为千万,宋其身前身后全是剑锋,竟似陷入了一张剑网,无论躲向哪个方向,都无法逃开短剑的侵袭。
宋其却依然不疾不缓,他折扇在手,也不躲避,只径直向正前方剑风最盛处一点,这一点看似寻常,所点却正是罗绸千百剑招中的唯一破绽,若非具有相当眼力经验,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罗绸看到这一招,眼神一暗,不得已再撤剑招,退后数步。
虽只两招,罗绸却已看出,面前这笑语殷殷‘的年轻公子实是平生所遇劲敌。自己之前两招,无论求快,求变,皆不是他的对手。既如此,也只得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了。
她身上水红衣衫无风自动,显是已经凝聚了一身内力在其中,随即一剑刺出,这一剑既不快,亦不奇,看似平平,内中却蕴含气象万千,竟让人避无可避。宋其见了这一剑,却也不敢轻忽,他凝聚心神,以扇为剑,也是一招回击。
短剑与折扇在空中相遇,宋其身子微微一晃,后退了一步;罗绸却连退数步,一口血自嘴角缓缓流了出来。
虽只三招,罗绸却已知自己并非这位宋七公子的对手,她站稳身形,勉强笑道:“宋公子好身手,小女子自愧不如,这一路上,我青云盟决不再对希望之星打一分主意。”说罢转身欲走。
这原是示弱的言语,宋其却笑道:“罗盟主说的是这一路不再打希望之星的主意,看来,罗盟主是打算到了伊循城后再出手了?”.
罗绸脚步一顿,全未想到宋其这般轻易便发觉了自己的意图,却见宋其收拢折扇,轻轻敲击掌心:“这两年,我倒也留意过青云盟的行动,那希望之星虽好,可也不值罗盟主一路西行追击直至大漠,我猜——”他笑道,“罗盟主只怕另有所图,那目标,莫非就在伊循城中?”
罗绸脸色一变,宋其笑道:“看来在下说中了,只是在下既为出使伊循的使节,便不能坐视此事了。”随即振袖一挥,沙地上无风自动,砂砾自起漩涡,可见方才对剑,他并未受任何内伤。
罗绸脸色再变,冷冷道:“宋公子心中既然有数,那便伊循再见!”
宋其笑看她展身离去,似乎全无追击之意。
再说小川这边,他可不愿闷在帐篷里一整天,又不想遇到韩文,索性带了水囊干粮,到附近查看。谁想走出一段,便见一块风化岩石上刻了三横一竖四道刀痕。这若换做旁人,也不在意,然而小川虽年少,却因出身使然,对江湖上许多暗号都有了解。他认出这是青云盟的记号,更有盟中大人物便在附近,于是忙施展轻功,来到古城畔,正见到宋其与罗绸交谈那一幕。
因离得远了,他并不知二人所说为何,只见宋其振袖一幕,心中不由暗惊:这宋其好高的武功!比我堂哥与表哥也不差什么,原来先前他都是瞒我的!可转念又一想,宋其从未说过自己不通武功,可见是自己眼力差劲,徒惹人笑。
又见红衣女子与那春水色长衫公子对面而立,周遭黄沙疾风,却愈发显得这两人身影如画。也,不知为什么,小川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直退到那两人再看不到他的地方。而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寻青云盟中人的,为何要这般离开?
说不清,道不明,心思终难定。
之后的一段路程一切顺利,只是小川从此不但避着韩文,也一并避着宋其。前者有意避开小川,而宋其也不像开始那样,开玩笑地要小川做他的书童,他也忙碌起来,只那两个侍女对小川照顾得周到。这样一来,小川却也免得尴尬。
在经过一处小绿洲时,小川原想取了水便离 开,可他那匹瘦马却病弱起来,没奈何,他也只好继续随同大部队一路前行。
内心深处,小川不是不知自己若当真要走,并非没有其他办法,可最终,他还是留了下来。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宋其率领的使节队伍与韩文的商队终于一路进了伊循。这里依绿洲而建,虽然面积不大,却自有一番异域风情。韩文向宋其郑重道谢之后,便与使节团分路。小川本想去城中逛逛,宋其身边那两名漂亮侍女却对他说,宋其请他一并进伊循城主的官邸,又奉上一套伊循当地的服饰。
小川心想穿伊循当地服饰,亦有尊重之意,又见那套衣服袖子窄瘦,色彩鲜明,与中原服饰大不相同,很是别致,,也便换上,随后他揽镜自照,自觉英姿飒爽,便和宋其一路进了官邸。
这伊循城主的官邸,其富丽精致处与中原的建筑虽不能比,却也是雕梁画栋,气派不俗。小川一路看来,深觉有趣。只有一点,官邸里的侍女似乎都在注视自己,小川想大概是自己这身装扮十分地道的缘故,倒也有些沾沾自喜。
走了一段,有侍女请宋其一行人在一个房间先行休息,又殷勤招呼小川道:“姑娘请这边坐。”预备将他引到旁边单独一个房间里。
小川险些跳起来:“你说什么?谁是姑娘?我、我是……”他犹豫了一下,“我是男人”几个字到底没说出来。
那侍女掩口而笑:“姑娘穿着我伊循的女孩儿服装,也很合适呢。”
这下,小川真的跳了起来,狠狠瞪向宋其,可宋其全不在意,摇着扇子笑得开心。这里是伊循,况且宋其又是中原来的使节,似乎也不能在这里揪着他揍上一顿。她跳起来之后,竟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你、你、你……”她连续说了几个“你”字,却再也说不下去,最终只得恨恨地一跺脚,还不忘和那个侍女说,“对不住,我、我先出去一下……”
小川并不是这使节团中的什么重要成员,那侍女自然没有拦阻的道理,宋其也只笑着不说话,小川一扭头,转身就走。
她在伊循晃了一天,进来的时候一派忙乱未曾留意,现在一看,这里的年轻女孩儿,穿的可不就是和自己一模一样?自己连这个都没弄明白,也真是好笑。又想自己好不容易来了一次伊循,连城主都没见到就跑了,好像也很可惜。
可是,那宋其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真实身份的?发现了他为什么不说明?难道是故意看自己笑话?太过分,这人真是太过分!
想是这样想,可是想到这一路来的相伴,月下的对饮,小川居然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愤愤然地将“太过分”这三个字念了十几遍。
算了,索性去逛逛。
伊循和小川想象的不大相同,虽然是西域的地方,可这里的人讲的依旧是汉话,有些人穿的也是汉地的衣裳。可这里又确实不是中原,天很蓝,人笑得开怀,小川买了一块蜜瓜和一串葡萄,甜得她几乎叫出声。
她就这样在伊循闲逛了一天,’中午时品尝了当地有名的烤肉,晚上跟着一群青年男女一起围着篝火跳舞,自然,酒是绝对不敢再喝了。
玩累了,她从篝火边起身,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抱膝而坐,抬头仰望,漫天星斗琳琅如珠,看得她一阵目眩。
“伊循好玩吗?”有人在她身后问。
“挺好玩的。”她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越大哥和莫贤弟他们还好吗?”那人又问。
“都好……等等!”小川一下子回过头,“你怎么知道我堂兄和表哥是谁?”
那人笑了,笑意清清如江南春水,正是宋其。他手里依然拿着那柄折扇,掉转过来轻轻敲一下小川的头:“你叫白小川,是青林庄庄主越赢的堂妹,悠然公子莫寻欢的表妹。你和你堂兄住在一起,原本是想到北疆找你表哥,未想听说青云盟要做一起案子,又听说伊循之名,想借机游览,因此一路向西追了下来。”他忽然带点调皮意味地眨眨眼睛,“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要出来散心。”
小川瞪大眼睛看着他。
“韩家商行为他们的少东韩文向越庄主的堂妹提亲,可是还没等对方有回音就反悔……”
小川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才不是因为韩文这个人生气的,我和他根本就不熟,可是他们反悔的理由太过分了!他们查到了我的身世,说我不是堂兄的亲堂妹,是他捡来的穷小孩养大的,说我身份不明,出身不好,配不上他们的少东,又说堂兄不该收留我在身边……”她眼睛红红的,“他们凭什么说堂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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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其像一个兄长那样摸摸她的头:“不气不气,咱们不为不相干的人生气,重视你的人对你好就成。”
小川想了想,笑了:“也对。”她忽然又想起之前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小丫头。”宋其笑起来,“我问你,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小川怔了一下:“堂兄和我说过,他刚捡来我时我还小,他只知道我姓白,正想着给我取什么名字,他—个远房表弟恰好来看他,念了两句诗……”
宋其微笑着续道:“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表哥捡到你那天正下着雨,你又姓白,我便说,那便叫小川吧。
“这几年事情繁忙,我没时间再去青林庄。恰好最近听表哥说了这件事,他们听说你改道向西,我又要出使伊循,便托我一路照顾你,带你散散
宋其摸摸小川的头:“小丫头,你还记得我吗?”
小川看着他在月下的清俊面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宋其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走。”
“干什么?”小川吓了一跳。
“跟我来。”
宋其带着小川,身形如巨鸟,飞快掠过了半个伊循城,小川这时也看出他是有事,带着自己能走快些。又想这原是和自己兄长一样的人,这般也是正常。可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他们所去之地,是伊循城西的一座宝塔。塔身上的佛像已经被侵蚀得看不出原本模样,也不知有多久的历史,宋其带着她,一掠而上宝塔的最高一层,一进方知,这塔里与外面全不相同,修饰的整洁精致。宋其在西侧墙上按了几下,竟打开一扇门户,他带着小川进去,又将门合上,外面便全看不出端倪。
有光线从塔顶漏出来,这密室里并不黑暗,宋其指引着小川看到墙上还有两个隐蔽的小洞,从这里不但可以看到外面情形,亦能听到声音。小川心里好奇得很,正要询问,却见宋其竖指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川只好闭口不言,这密室虽不小,可也不能说有多大。她只觉鼻端有浅淡香气隐约传来,仿佛仲夏夜月下睡莲的清香。想了半天,她方醒悟过来这是宋其身上的熏香,空旷处不显,直到这密闭空间,才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来。
就在这暗香缭绕之时,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分别掠上塔顶,随即只闻刀剑相击,一声长鸣,不知是那长刀利剑已相撞了无数下,还是长长的一声撞击。两道人影骤然分开,一个是一身红衣的娇美女子,小川识得她便是那日与宋其并立之人,又看清她衣上云纹,不由暗惊,原来这便是青云盟的盟主!
另外一人却也是个女子,汉人装束,衣饰简洁而不失华贵,容貌虽不出众,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她收起一柄青光闪耀的长刀,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笑道:“罗盟主,明人不说暗话,你要的可是这个?”
她手中擎的,赫然是一枚硕大的鸦青宝石,碧色光芒只映得她面容如蓝。是时宝石取其原型,并不注重打磨,这枚宝石却不知采用了何等打磨技术,光芒耀人眼目。罗绸双眼一亮,道:“闵城主,我要的正是这‘希望之星’!”
闵城主!小川大吃一惊,难道这人便是伊循城的城主?她不但是个汉人,而且竟还是个女子!而“希望之星”这个名字,小川也曾在韩文那里听过,如今方知原是这样一块宝石。她心里又诧异,这希望之星原在韩文的商队手里,怎的又到了伊循城主的手上?
正想到这里,小川忽闻耳畔细细一缕声音,这乃是“传音入密”的高深功夫,宋其的声音含笑道:“韩家商队欲开拓西方行商这一条线路,伊循乃是必经之路,因此特地派少主韩文前来拜会,又送上希望之星作为觐见之礼。”
原来如此,小川点了点头。却听闵城主道:“罗盟主,我看你要的并不是这一块宝石,而是这伊循城的宝藏吧!”
但凡是个江湖中人,听到“宝藏”这两字,少有不动心者,连小川都竖起了耳朵。闵城主续道:“伊循城历史已久,虽被吐蕃所灭,可一直有人疑惑,当年吐蕃军队并未带走伊循城中的财宝。更有传言道,那些财宝便藏在这宝塔中,而希望之星,则正是开启宝藏的钥匙。”
密室外的罗绸,密室内的小川,都没想到这位闵城主竟然径自道出这样一个大秘密,罗绸显是知情之人,惊诧之后,便冷笑道:“如今闵城主既然得到了希望之星,自然也不会将其拱手相让了!”
话音未落,闵城主一抖手,那块价值非同一般的宝石,竟然被她掷到了罗绸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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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宝石,便赠予罗盟主又如何。”她平淡道。
罗绸惊疑不定,闵城主却指着东侧墙壁上一处凹槽,道:“罗盟主可将希望之星镶入其中,左转三下,右转三下。”
罗绸虽疑心其中有诈,但自诩武功和机关之学皆是上乘,便依言而行,同时暗自做好防备,谁想那密室之门应手而开,并无什么机关。罗绸向里一看,又是一惊。
无他,那密室竟是空的。
“伊循城破败已久,几十年前,我的祖父自中原来到这里重建伊循,如今伊循城中的人,有些是我祖父当年带来的人,有些是当地的游牧民族,这些年来互相影响,风俗已与当初的伊循大不相同。”闵城主的声音悠悠响起。
听到这里,小川暗想:难怪此地亦说汉话,亦有穿汉人服饰者。罗绸似也是第一次听到伊循重建之历史,神情亦是专注。
闵城主话音忽然一转:“罗盟主,你可曾想过,伊循破落已久,建立这样一个城池,可是易与之事?
“这伊循宝藏之事,我祖父一早得知,这希望之星,也早就觅得,他利用希望之星打开了宝藏,‘又用宝藏重建了伊循。这希望之星,用过之后也被我祖父当做寻常宝石卖出筹备银钱,几十年来辗转各处,连我也没想到竟能见到它。”她的声音渐低,似有怀念之意,随即恢复正常,“罗盟主来看这里,这才是真正的宝藏!”
她来到塔畔窗侧,在那里恰可看到整个伊循城,在这浩瀚的大沙漠中,唯这一片灯火流离,仿佛硕大棋盘中镶嵌了一颗明珠。天上的星光含着地上的灯火映上闵城主的眼眉,映得那张并不出众的面容光辉灿烂,不可逼视。
后来,罗绸并没有拿那希望之星,而是径自离开。
她毕竟是一盟之主,自有她的骄傲。
而闵城主却也没有拿那枚宝石,反是将它留在地上,朝着宋其所在的方向微笑致意:“宋公子,多谢你代我与朝中斡旋,又告知青云盟一事。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说罢,竟不待宋其出来,亦是一掠下塔。
宋其带着小川,从密室里走了出来。小川回忆着刚才见到的一幕幕,难掩激动,道:“这位闵城主真是好气势!”想了想又道,“青云盟的盟主原来是这样子,也很了不起啊……”
宋其淡淡一笑,从地上拿起了希望之星,小川很有些好奇,想看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宋其却把那宝石塞到她手里,笑道:“送你了。”
“好……什么!”
小川手一抖,差点把宝石摔到地上:“你别吓我!”
“为什么吓你?”宋其笑着侧头看她。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你也很好啊。”宋其笑了。
小川大惊:“我哪里好了?”不说别的,就只这一路,遇到的罗绸与闵城主两个女子,都比自己要强得多。
宋其笑而不言。
我也不知道何时开始觉得你很好,也许是从在沙漠第一眼见到你那时起;也许是从你以为我不会武功,纵身挡在我前边却不知是我打掉了飞镖那一刻起;也许是你以为我伤心,和我在沙漠里一起喝酒那时起;也许,是我在伊循城的篝火边找到你那一刻起。
他没有说出这些话,他只是问:“小川,我还要继续向西,你要不要和我一路?”
“继续向西?”
“是,伊循只是途中的一站,我的旅程还没有结束。”宋其微笑着看着她。
小川的手里还握着那颗希望之星,终于,她点了点头。
沙漠里的风沙依旧满地,这向西的旅程,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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