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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名捕·橘皮灯笼
本文总字数:24016
文\墨跖 图
巧遇
五月的吴县,天气变得越来越闷热,虽已临近端午佳节,但经历过修筑运河这一人为“风暴”的扫荡洗礼,原本热闹非凡的江南市集早已不复昔日的繁华胜景,虽然街道两边的摊贩们都在卖力地吆喝着试图招揽客人,前来光顾的却是寥寥无几。
余杭捕头秋水鸣一行四人此时正缓步行走在市集的街道上,副捕头烈如风一眼瞧见不远处迎风舞动着的布幌子,就如同看到一个娇俏动人而又热情似火的美人正轻挥柔荑召唤自己过去,当即双眼放光,大喜道:“是这里最有名的虾仁馄饨哪,俺们一块儿去吃一碗吧!”
孟小眼不愧是他的好搭档,亦十分配合地双手捧腹,头点得像鸡啄米:“好呀!肚子都快饿扁啦!”
秋水鸣道:“好,反正县衙也不远了,走了半日,就当歇歇脚吧。”
四人在馄饨摊的长凳上相继坐下,热气腾腾的馄饨刚刚端上桌,就听到西巷拐角处传来一阵争吵声,原本空荡荡的大街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群看客,眨眼间便将声音的来源处围了个严严实实。
孟小眼抢先从凳子上站起来,身形一矮,如游蛇般滑进人群。定睛一瞧,被围在圈中的首饰摊前,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正指着地上断成数截的玉镯,朝一个畏惧地蜷缩成一团的又脏又老的乞丐粗声粗气地嚷嚷着:“臭叫花子,我这镯子可是西域的玉石打磨的,价值连城,你得赔我!”
旁边还有个额头上贴着块狗皮膏药的小混混也在添油加醋地指证:“没错,就是你!我亲眼看见你经过摊子,把玉镯碰掉在地上啦!”
围观的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老乞丐不知所措地双手乱摇,口中无力地反复辩解着:“不是俺,不是俺……”
随后挤进人群的缪可人面露同情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刚要上前,却被身侧的秋水鸣轻轻按住手臂,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这当口,围观的人群中忽然跳出一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华服美冠,目若点漆,唇红齿白,看上去就如同一个精致无比的瓷娃娃,下巴还带着一点可爱的婴儿肥。
男孩年纪虽小,气势却不小,他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冷冷地扫过首饰摊老板和小混混,大声道:“你们根本就是串通一气,想要讹人钱财!”
他白嫩的小手直指向老板:“我明明看到你趁这老头经过首饰摊的时候,自己把玉镯推下去了,却在这里平白诬陷好人,真不要脸!”
老板一听,顿时恼羞成怒:“你是谁家的小孩,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他一边嚷着一边冲小混混使了个眼色,小混混会意,马上走过来用左手揪住男孩的衣领,右手握拳扬起:“臭小鬼,你找打!”
烈如风在一边早就按捺不住了,眼见男孩要吃亏,当即拨开挡在前面的人想要冲上去阻止。却见男孩一伸手熟练地扣住小混混的手腕,轻轻一扭,小混混立时痛呼出声,男孩随即又抬起一脚,将对方直接踹翻在地。
这一整套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看得围观众人目瞪口杲——这孩子虽然看起来身娇肉贵的,却是个练家子。
男孩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兀自掸了掸衣襟,大咧咧地伸出脚踩在混混的背上,嗤笑道:“就凭你,还想跟小爷我动手?”他抬手指了指老乞丐,接道,“你们不就是瞧见我给了他一大锭银子,所以才一唱一和演了这出戏?”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扬了扬,“想要钱就直说嘛,小爷也不介意打赏你们,何必来这套呢!”
首饰摊老板慌了神,忙色厉内荏地喊道:“你胡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讹诈他?”
秋水鸣一直默默地站在人群中旁观事态的发展,此时方上前朗声应道:“我有证据。”
众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转向秋水鸣,他却看向男孩踩在小混混背上的,做工精致的小短靴:“要证明孰真孰假并不困难,以武凌人只会落了下风。”
男孩略一迟疑,还是依言收回了脚,扬眉挑衅地看着他:“那好,我也听听你的证据。”
秋水鸣一伸手将小混混从地上拉起来,问道:“你说你是亲眼见到玉镯被碰掉的?”
小混混点头道:“是啊,我亲眼所见。”
秋水鸣指着他鞋尖上沾着的一块红泥,沉声道:“我刚从东巷过来,见到有家铺子门前堆放着用来修补墙壁的红土,因为附近路面上有积水,经过之人鞋上多少都会沾带一些。看你鞋底未干,应该也是刚刚从那边过来的。”
小混混未解其意,只得继续点头:“没错,我是从东巷过来的。”
“那就说不通了。”秋水鸣看着他道,“这个首饰摊正处在西巷与市集连接的拐角处,若从东巷来,视线正好被附近馄饨摊和糕点铺的布幌子挡住,根本不可能看清楚首饰摊上都发生了什么。”
他又转头指向男孩:“反而他,从西巷过来,确实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鞋底没有红泥就是明证。”
首饰摊老板和小混混见对方言之凿凿,辩无可辩,打又打不过,一时有些杲愣,不知该怎么圆场才好。
男孩此刻似乎已经对二人失去了兴趣,他背着手走近秋水鸣,上下打量着他,展颜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的嘛!”
秋水鸣微微笑了笑,并未答话,这时老乞丐颤巍巍地走过来,向秋水鸣等人不住地拜谢。
首饰摊老板和小混混回过神来,见情势不妙,想要趁人不备偷偷溜走,却被眼尖的缪可人挡住了去路:“鸣哥,要不要把这两个骗子送官?”
秋水鸣摇了摇头,走近她低语道:“咱们是来吴县抓逃犯的,就算不需要地方捕快的配合,至少也得知会一声。这里的捕头宋晨虎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咱们还未去拜会就搞出动静来,恐怕不妥。”
“那现在怎么办?”缪可人蹙眉问道。
秋水鸣刚要回答,人群外围忽然传来一阵吆喝声:“让开,都让开!”
几个穿着朱红色捕快官服的人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步态稳健、身材粗壮,留着连鬓胡子的大汉,他紧绷着脸孔环视四周,用公家办差的一贯口吻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首饰摊老板生怕讹诈钱财的事情败露,抢先一步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是宋捕头啊,容小的跟您解释解释。”
宋晨虎一见是他,当即皱起了眉头:“怎么是你?又用你那些假货串通一气骗钱了吧?”说完,也不等他辩解,便冲身后随行的捕快吩咐道,“把这两个家伙都带回去。”
言罢他转回身,瞥了一眼环抱着双臂作壁上观的男孩,目光随即落在秋水鸣身上,不由怔了怔。
秋水鸣连忙抢步上前抱拳笑道:“在下余杭捕头秋水鸣,见过宋捕头。”
宋晨虎的脸色一沉,敷衍地抱了抱拳,道:“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秋捕头,难怪一到本县,就当街拆穿了一个骗局,果然是名不虚传。”
秋水鸣忙赔笑道:“不敢当!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区区在下四人。这两个骗子早就在大人的手心里攥着呢,在下不过是碰巧赶上了而已。”
见宋晨虎面色稍霁,缪可人不失时机地趁热打铁:“我们初到贵地,什么都不懂,刚想去衙门拜会宋大哥,却被人群拦在了这里。宋大哥可不要责怪小妹啊!”
烈如风和孟小眼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而当事人宋晨虎却在奉承和撒娇的双重夹击下缴械投降,心中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了,他咧嘴笑道:“咱们是邻县,又都是吃这碗饭的,本来就该守望相助嘛,我怎么会怪你呢?走,一起去县衙,我给你们接风洗尘。”
四人忙含笑跟上,却又不约而同地频频回首,用目光四下搜寻那个出面打抱不平但教养欠奉的男孩,可男孩却如来时忽然出现一般,又凭空消失了。
失踪
入夜,吴县当地最大的酒楼——醉仙楼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白日里肃杀萧条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梦境,而口腹之欲才是这乱世中唯一能抓住的纸醉金迷。
烈如风干咳一声:“老大,那个刘任熊虽然接连杀了五个人,但只有一个是余杭人,郡守大人干吗非要俺们来这儿追捕呢?”
“因为涉案的州县只有余杭离吴县最近,要追查他的行踪比较方便。”秋水鸣浅笑着回答。
“哼,依我看,就是其他地方的衙门不愿意接这个苦差事,这才推给咱们的。”缪可人插嘴道,“吴县虽然是刘任熊的老家,但他已经十多年没回来过了,咱们大老远地跑来,会不会扑个空啊?”
秋水鸣微一点头:“有这个可能。不过现下也没有其他线索,只能碰碰运气了。而且……”他语声顿了顿,方接道,“我还要找名剑山庄庄主问点儿事情。”
烈如风从尚冒着热气的松鼠桂鱼尾鳍附近夹了一大块鱼肉下来,在汤汁里蘸了蘸,才放进嘴里:“要俺说,你们想那么多干吗,这里有吃有喝的,不挺好么!”他眯着眼陶醉于面前的美味,过了一会儿才道,“况且最辛苦的不是咱们,而是小眼,这么好吃的东西,他是无福消受了。”
秋水鸣一脸好笑地看着他的吃相:“小眼去探查刘任熊养父生伯的住处,到现在还没回来,估计是有点儿棘手。”
缪可人放下筷子站起身,轻声道:“你们两个继续吃吧,我吃饱了,出去透透气。”
出了喧嚣嘈杂的酒楼大堂,外面的夜已经静了下来,一阵清风从不远处廊桥下的水面拂过,带来些微的凉意。缪可人振作了一下精神,正想去桥边走走,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的啜泣声。
她连忙转回身,发现自己刚刚走过的石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衣衫破旧,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坐在那里轻声哭泣着。
在她的脚边,放着一盏用被掏空的橘子皮做成,拙朴而又充满童趣的小灯笼,里面跃动着的小小烛火,透过薄薄的橙色外壳,散发出温暖而又柔和的光芒。
缪可人走过去在小女孩面前蹲下,一面伸出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一面柔声道:“小妹妹,别哭了,能不能告诉姐姐,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小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犹挂着星星点点的泪珠:“我饿了,我想回家……”
“别怕,姐姐送你回家。”缪可人边说边站起身,冲刚刚步出酒楼的烈如风吩咐道,“你来背她。”
烈如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何是俺来背?”
缪可人硬将他按蹲在地上,轻轻抱起小女孩放在他背上,理直气壮地答道:“因为小眼不在。”
小女孩在烈如风背上挣扎着伸出小手,似乎想要够什么东西。缪可人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从地上拾起橘皮灯笼交到她手中,小女孩立刻死死地握住竹节灯杆,再也不肯撒手。
缪可人用目光向秋水鸣征询意见,秋水鸣微微颔首:“咱们先送这孩子回家。”
一路上,缪可人断断续续地问起小女孩家里的情况,除了得知她的名字叫小荷,家住在城郊之外,其余的她要么摇头不知,要么闭口不答,弄得缪可人也相当无奈。
转过一个街口,一阵面粉的香气和着肉香扑鼻而来,缪可人转头含笑向小女孩道:“一定是刚出笼的肉包子,饿了吧,姐姐这就去给你买来。”
小女孩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即坚决地摇了摇头,从烈如风的背上下来,指着旁边的摊位,怯·怯地道:“我想要馒头,行么?”
“当然行!”缪可人快步走过去买了,塞进小女孩空着的左手里。她显然饿得不轻,当即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吃了半个馒头,却突然停住,将剩下的半个小心地揣进怀里。
缪可人见状不由一阵心疼,忙道:“姐姐这里还有很多,全都是你的,不用留着,都吃了吧。”
小女孩隔衣摸了摸怀中的半个馒头,一脸满足地冲她笑了笑:“姐姐,我已经吃饱了。”
缪可人无法,只好包起剩下的馒头,四人按着小女孩的指引继续上路,很快就出了吴县县城,来到了郊外的一处农庄。
小女孩径直从烈如风的背上跳下来,跑向一个破败颓唐,还挂着几根蛛丝的木门,轻轻推开后方刹住脚步,回身笑道:“我到家啦,谢谢哥哥姐姐送我回来。”
缪可人的视线犹疑着从木门上扫过,又望见院子当中孤零零的那个草屋内漆黑一片,冷冷清清,毫无生气可言,不禁有些担忧:“大人都不在家吗?要不要送你进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小女孩冲三人摆了摆手,小桔灯微弱的柔光映在她天真无邪的笑脸上,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你们真是好人,再见啦!”
望着小女孩瘦小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缪可人颇有几分惆怅不舍地转过身,刚要离开,却听到一声轻喝:“等等!”
缪可人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却见秋水鸣在不远处的一个农舍门口停住了脚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看。
“怎么啦?”缪可人和烈如风一脸不解地走了过去,农舍的屋门竟然是敞开的,里面分明点着蜡烛,却无人影闪动,也未闻丝毫人声。
“这里到底怎么回事,人也不见一个,全都阴森森的。”烈如风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肩膀,嘟嚷了一句。
秋水鸣低声道:“进去看看。”
屋内的情景显然超出了众人的想象,到处一片狼藉,本应在桌上、床上和柜子里的摆设物件,甚至被褥睡枕,都被扔在地上,连下脚都很困难。歪歪斜斜的木桌上,唯有一根残烛挺立,淌着烛泪,闪动虚弱的微光,似在苦候主人的归来。
烈如风一面有些滑稽地蹦跳着在屋内移动,以防被绊倒,一面皱着眉道:“乱成这副模样,该不会是遭贼了吧?话说这家主人去哪儿了?”
“主人在哪儿虽然不清楚,但家里应该是有两口人。”缪可入从地上捡起两个黄木杯看了看,又指着角落里断成两截的竹蜻蜒道,“其中一个还是孩子。”
秋水鸣默不作声地翻着散落一地的东西,片刻之后,他从倾倒的柜子底下拽出了一只手工精绣的小短靴。
烈如风脸色一变,立刻凑过来细看,口中迟疑着道:“这、这靴子该不会是——”
“不是那孩子的。”秋水鸣猜出他心中所想,“他的靴子内侧用金线绣的是一只鹏鸟,这上面却是剑的形状。”
秋水鸣又游目四顾了一圈,方敛容道:“这家里之前是有两个人不错,但长期住在这儿的,却只有一个人。”他指着被丢弃在地上的物件道,“这里的日常生活用具,分明都是单份的。屋内的东西虽然凌乱,却不难辨认,打斗的痕迹也不明显,倒像是故意弄乱的。”
言罢他又扬了扬手中的短靴,剑眉微拧:“我猜想,这靴子的主人,可能只是个来做客的孩子,显然屋主已为他备好了待客的水杯,还有可供消遣的玩具。可奇怪的是,看这屋内的陈设,应该是个素寒之家,而能穿得起缎面靴子的孩子,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现在又去了哪里?”
缪可人显然也有同样的疑问,她思忖着补充道:“若真的是遭了贼,这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可抢呀,除非贼人的目标是孩子。”
烈如风搔了搔头,似是也想要努力思考一番,又立刻放弃了,朗笑道:“不过是个被弄得乱糟糟的农家,许是和人拌嘴打架推倒了东西,又赌气出了门,靴子也可能是从外面捡回来的,根本说明不了什么。俺看你们是被案子弄昏了头,看什么都不对劲,要俺说,与其费那么多心思琢磨,不如让宋捕头查查这家住的是谁,不就都清楚了么!”
“这倒也是。”秋水鸣看着他露出了笑容,正要再说点儿什么,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此时贴着墙边儿小心地溜了进来,乍见三人,不禁怔住了:“你们怎么在这儿?”
烈如风亦是大感意外:“小眼,你这么快就找到我们啦?”
“什么跟什么呀?”孟小眼奇怪地问,“你们不是让我来找生伯吗?”
缪可人的脑筋转得最快,当先从混乱中理出头绪,登时杏眼圆睁:“你是说,这里是生伯的家?”
线索
得知了屋子的主人是生伯,就连烈如风的脸上也失去了笑容。
四人一路追踪连环杀手刘任熊来到吴县,就是推测他可能会来投奔自己的养父。可据查,他们父子的关系并不融洽,刘任熊心狠手辣又走投无路,看这屋里的情形,搞不好已经出现了最坏的结果,甚至还可能牵连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事态紧急,秋水鸣当即遣孟小眼去吴县县衙将宋捕头找来,其他人则留在农庄附近打听,寻找可能看到当时情况的人。
没过多久,烈如风便带着一个目击者返回了生伯的小屋,这目击者不是别人,正是白天那个被众人救下的老乞丐。
烈如风虽然心中焦急,却仍难掩得色:“老大,俺就说好人有好报吧?这不,主动帮忙的人来啦!”
“白天的事是鸣哥解决的,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有什么好得意的?”缪可人这时候也没忘记抢白他两句。
秋水鸣对二人家常便饭般的拌嘴充耳不闻,兀自向老乞丐温言道:“老人家,你都看到什么了,细细说给我听。”
老乞丐有些拘谨地开口道:“大人,俺的窝棚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墙角处,这几日俺身体不太舒服,天一黑就睡下了。大约两个时辰之前,俺听到有争吵声和小孩子的哭声,还以为自己睡迷了,过了一阵子又传来了很沉重的脚步声,俺睁开眼睛向外一看,见到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个麻袋,手里还牵着一个抹着眼泪的小男孩……”
烈如风听到这儿,立刻跳起来从怀中掏出被揉搓得皱皱巴巴的通缉画像,展开来递给老乞丐:“是他吗?”
老乞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道:“虽然那时月光有点暗,但这脸的轮廓和胡子确实很像……”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孟小眼第一个出现在门口,刚刚来得及伸出手掌做了个“请”的姿势,宋晨虎便领着手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秋水鸣迎上前向他简单地说明了调查的情况,宋晨虎沉着脸听完,一眼瞥见摆在桌上的短靴,立刻伸手提了起来:“这靴子是被带走的小男孩留下的?”
秋水鸣反问道:“宋兄见过这靴子?”
“这靴子我虽然是头一次见,可这上面的剑形图案倒是十分眼熟。”宋晨虎低头略想了想,肯定地道,“没错,这是名剑山庄的标志。”
秋水鸣默默地看着宋晨虎吩咐随行的捕快去请名剑山庄的庄主俞必忠,不免心中暗自揣度,都说无巧不成书,可这也未免太巧了吧?白天救下的人成了案件的目击者,想要去拜访的人很快便要自动送上门,这一切的尽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自家的独子有可能被凶徒劫持了,任谁都会用最快的速度赶来,就算是闻名天下的名剑山庄庄主也不例外。
俞必忠甩蹬下马时,额上已经见了汗,但仍努力保持着一方霸主的威仪和气势,粗豪的国字脸上在见到短靴的那一刻方才忍不住露出几许焦灼之色:“这正是犬子安安的靴子,他现在怎么样了?”
宋晨虎显然与他十分熟稔,见他出言相询,忙道:“有人看到小公子被凶徒刘任熊劫持了。那刘任熊想必是要用他做人质,目前应该暂时安全。”
“那他们去哪儿了?”
“据说是去了西南方向。”秋水鸣移步过来,沉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俞必忠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个容颜清俊、气质儒雅的年轻人,虽然对方衣着素朴,语气也很温和,但二人双目交错间,身为一方霸主的他竟为对方墨玉黑瞳中灵气逼人的神采所慑,不由自主地欠身为礼,道:“敢问这位兄台是……”
“在下余杭捕头秋水鸣,见过俞庄主。”秋水鸣亦是敛衣躬身,礼数周全地回了个晚辈礼。
身在江湖,流血受伤乃是家常便饭,以医药济世的秋家谁人不知,亦是无人不敬,遑论纵横江湖多年的名剑山庄庄主。俞必忠暂时抛开了眼前的烦忧,发自真心地朗声道:“原来是秋家后人,失敬失敬!”
秋水鸣虽想拜见他,却不过是有事询问,并无拉拢迁就之意,何况是在当下。“俞庄主,现在似乎不是客套的时候。”见对方闻言当即收起了笑容,秋水鸣仍是字字刺心,“安安的情况,并没有宋捕头想得那么乐观。”
“哦?”一旁的宋晨虎虽有些不悦,但更在意的是他话中的含义,“秋老弟何出此言?”
秋水鸣指了指老乞丐,沉声道:“如果这个老人家没有看错,那刘任熊肩上麻袋里装着的应该是生伯,已经遇害,或者昏迷不醒,否则不会一动不动地被扛走。而安安之所以暂时无恙,并不见得如宋兄所说成了人质,反倒有可能是因为刘任熊没办法同时扛着两个人走。刘任熊身材瘦小,对他来说,如果安安不反抗,还是用他自己的脚走路来得更方便。”
“这……你这么说有何凭据?”俞必忠嘴里虽在质疑,却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秋水鸣面容紧绷地看着他,摇头道:“庄主你有所不知,刘任熊来这里是为了找生伯,而并非贵公子。他如果想要向你勒索钱财或是想以贵公子为人质阻碍追捕,必然要留下明显的讯息给你,不会只是一只被压在柜子底下的靴子。”
秋水鸣微叹了口气,又接道:“他一路被官府追捕至此地,故意将家中弄乱,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将我们引入窃案的歧途。之后他带走生伯和安安,最大的可能,是为了彻底消除自己来过的痕迹。一旦他将二人带到他认为安全可靠的目的地,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他这番入情入理的推论还未全部说完,宋晨虎和俞必忠已几乎同时转身冲出门外,高声向各自的随从命令道:“立刻召集所有人手,顺着西南方向找人!”
眼见众人如来时般匆匆地消失于大门外,屋内又剩下了原有的四人。烈如风最是性急,哪里沉得住气,被秋水鸣伸臂拦住还是直跳脚,瞪眼道:“你这阴沉腹黑的家伙能坐得住,俺可坐不住!俺要跟他们一起去找!”
秋水鸣反倒被他逗乐了:“明朗又爽快的烈大爷,你应该不介意听我说句话吧?”
“那你快点儿说,迟了就追不上啦!”烈如风边说边叉步躬身,作随时冲刺状。
秋水鸣道:“吴县城郊那么大,我们只有四个人,路又不熟,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县衙和名剑山庄倾巢而出,不久定会有收获,我们与其跟着瞎跑,不如在这里稍事休整,顺便再找找线索,待他们锁定了搜索范围,我们再去帮忙也不迟。你说是吧?”
“呃……”
好不容易说服了人如其名的烈如风,秋水鸣回身再看,孟小眼早已趴在桌上没心没肺地睡着了,哈喇子流了一地不说,还发出微微的鼾声。缪可人正窃笑着握着一支不知从哪里倒腾出来的毛笔,手托香腮,以十分舒服的姿势在孟小眼的脸上挥洒着自己的想象力。
看着眼前的情景,秋水鸣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如何与这三人一起合作到现在的。他摇头叹了口气,独自蹲下身来,重新翻看地上的东西,希望可以发现新的线索。
夜渐渐深了,诸人都沉沉睡去,秋水鸣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漆成红色的小木盒。他将盒子打开,盯着里面铺垫着的一层又细又密的草丝,出了半天的神,方才轻轻合上揣入怀中。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个衙役终于带来了消息,放出去的猎犬循着安安的气味,在吴县西南的上方山脚下找到了另外一只靴子。
四人立即动身赶往上方山与众人会合,从山脚向上,展开地毯式的搜索,一寸一寸地细细筛查。众人心中都十分清楚,依目前的情形看,时间拖得越久,生伯和安安存活的几率就越小,这是场与生命赛跑的行动,每个人都倾尽了全力。所以参与搜索的人虽多,却皆是默默无言,只闻草木砾石被翻动踩踏的轻响。
突然,一声惊叫打破了这沉闷焦灼的气氛:“快看,这里有支燃尽的火把!”随即不远处又有人高声叫道:“这里有掩埋过的痕迹!”
众人闻声纷纷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和最先发现的人一起七手八脚地开始刨土。
很快,一个面朝下趴着的干瘦尸体被挖了出来,下面还垫着一个破旧的麻袋。宋晨虎上前将尸身翻过来,看了看他脖子上的掐痕,语气沉重地道:“是生伯。”
站在尸体旁边的俞必忠心急如焚,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见惯了死人的他,此刻却双腿颤抖着迈不开步子。
生伯已然被杀,安安的处境堪忧,眼见众人默默地散开,在埋尸的附近仔细搜寻,他既希望众人能发现些什么,又害怕众人有所发现。若不是自恃身份,他真的很想用双手捂住眼睛。
在如此矛盾焦虑的煎熬中,搜索中的人们忽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视线都盯着同一个地方,却没人开口说话。
俞必忠顿时心中一沉,再也顾不得维持形象,他脚步踉跄地冲上前,顺着众人的视线凝目看去,地上一个新挖的小坑正被一层浮土草草地遮盖着,看坑洞的尺寸,分明仅能容纳一个孩子……
俞必忠双腿一软,立刻跌倒在地。追踪
参与搜救的诸人同样心情沉重,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在这个即将崩溃的父亲眼前挖开孩子的尸坑。一直垂目不语的秋水鸣忽然走上前抓住俞必忠的手臂,用力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沉声道:“现在还不是绝望的时候。”言罢,他回身撩衣跪在尸坑前,直接用双手刨了起来。
众人见状也立刻上前帮忙,并不算深的坑很快就见了底。坑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在场的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悬了半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俞必忠因为深受打击而有些佝偻的脊背也终于挺直了,再次恢复了原有的镇定和稳重,开口道:“他们应该还在山里,我们继续搜吧。”
捕头宋晨虎却面露一丝难色,道:“再往里就是上方山的原始森林,不仅地形复杂,而且树高草深、遮天蔽日,这个季节又是一年中雾气最重的时候,别说找人,就连辨清方向都很困难。”
“就算迷路也得找啊!”烈如风在一边拧着眉毛捅言道,“安安跟着的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谁知道他会不会改变主意。”
秋水鸣颔首道:“找安安的事不能耽搁,但宋兄的顾虑也有道理。要想事半功倍,我们最好有个经常出入上方山的向导。”
“这个好办。”宋晨虎转头对身边一个叫刘福的捕快吩咐道,“你现在就下山,去找个向导来。”
刘福答应着一溜小跑向山下赶去.孟小眼盯着他的背影,不由笑道:“这小子腿脚倒是挺利索的,不做贼真是可惜了。”
此时众人知道安安还活着,心态不免有些放松,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刘福又一头汗地跑了回来,不待他近前,宋晨虎便高声问道:“怎么这么快,找到人了么?”
刘福刹住脚步,用手指着山下,大口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刘……刘任熊,在山崖那儿……摔死了……”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立即赶往刘福所指的山崖。说是山崖,其实只是个两人高的小山包,下面有个杂草密布的深沟,不仔细看倒是很难发现。刘任熊正仰面躺在沟里,双目圆睁,后脑下溢出一摊血迹,染红了令他致死的那块尖端凸出的石头,以及周围被压倒的墨绿长草。
宋晨虎仰头看了看深沟上方的山包,道:“应该是天黑赶路,不慎摔下来的。可他不是应该逃往山里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为何出现在这儿有什么打紧的,关键是安安现在在哪儿?”刘任熊的死意味着再次失去了安安的踪迹,孩子生死未卜,俞必忠心中的焦灼可想而知。
“安安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不可能独自走很远,所以刘任熊现在是我们唯一的线索。”秋水鸣亦是心中焦急,边说边俯下身,在刘任熊的尸身上细细地摸索。他修长稳定的手指在刘任熊胸口衣襟处蓦地停住,轻轻拈出一只草秆编成的蝈蝈来。
他将它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打开盒盖,将蝈蝈摆放在盒中的细草垫上,不偏不倚,不大不小,刚刚好。
缪可人好奇地凑上前,看着木盒中的草编蝈蝈,忍不住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这编蝈蝈的草秆已然泛黄变脆,说明年代已久,而下面垫着的细草却嫩绿新鲜,显然是刚刚换过的,再加上以木盒保存,可见主人是多么用心地在呵护它。”
“你这个木盒是从哪里来的?”缪可人其实打心眼里更好奇这个。
秋水鸣抬眼看向她,唇边漾出一抹苦笑:“是你们睡得正香的时候,我在生伯屋里找到的。”
缪可人仍是未解其意:“这个线索对我们找安安有用么?”
“当然有用,我猜想安安应该还活着。”秋水鸣徐徐起身,正色道。
烈如风老早就看不惯他那副独自了然于胸的模样,当下板着脸抢白道:“不是人人都像你那样心有九道弯的,-别卖关子了,赶快说吧!”
秋水鸣一向拿自己这个表弟没什么办法,只能依言解释道:“根据我们之前的调查,生伯年轻时曾是个手艺精湛的草编艺人,蝈蝈本就是孩子的玩物,年代既久,应该是在刘任熊童年时编就的。它被如此小心地保存着,相信对他父子二人的意义非凡,极有可能是他们从前感情的见证。我猜想刘任熊是在埋尸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这只蝈蝈,从他并没有弃之不顾,反而收入怀中来看,他觉察到了养父对他的念念不忘,而且他自己对从前的岁月亦是仍有怀念。他心中的这份愧悔,正是安安的一线生机。”
秋水鸣的分析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众人自是认同,或者应该说,众人心中巴不得就是如此。
宋晨虎到底是办案办老了的人,不会轻易被感情左右,他斟酌着开口道:“我也同意秋老弟的推测,安安如果被灭了口,刘任熊应该会进山躲一阵子,不会轻易露面。不过如果刘任熊真的想放安安一条生路,送他下山,却为何没把他带在身边?”
“我想定是途中出了什么变故,才迫使刘任熊独自下山,意外失足的。”秋水鸣沉吟着道,“安安应该还在山里,我们必须得进山。”
“那还等什么,咱们快走吧!”俞必忠立刻出声催促道。
宋晨虎点点头,回身冲刘福问道:“你找的向导呢?”
刘福却露出了一副憋着尿的表情,讷讷地不知该如何开口。一个清脆稚嫩却气势凌人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为众人解了惑:“肯雪中送炭的人,当然是小爷我啦!”
烈如风乍见从刘福身后闪出来的小小身影,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怎么又是你这小鬼!”
“别总是小鬼小鬼地叫,真没礼貌!”男孩粉嫩的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小爷我是有名字的,我叫童心,你就叫我童少爷好了。”
“少爷个头!你到底是谁家的小孩?从哪儿冒出来的?大人的事儿你瞎掺和什么!”
就在烈如风吹胡子瞪眼睛地和童心对峙时,宋晨虎冷着脸盯住自己的手下,眼里亦是霜刀雪剑:“你就给我找个孩子来交差?”
刘福自知理亏,嗫嚅着小声道:“是他主动跳出来说要当向导的……咱们的时间又紧,所以我就……”
秋水鸣听了,却是心中一动,走过去微笑着问道:“你真的熟悉这山里的路吗?”
童心答得十分干脆:“不熟。”
众人登时气结,秋水鸣仍是不慌不忙地接着问道:“那你又凭什么给我们带路呢?”
“看你倒像个识货的,我就告诉你好了。”童心歪头看着他,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得意的光芒,“昨晚我正好碰到这个摔下山的笨大叔,看他带着个看长相明显与他无关的小孩,我就跟踪他喽!跟着跟着就跟到这山里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俞必忠就抢上前一把握住他瘦小的肩膀,急道:“快带我去找!”
童心吃痛皱眉,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我只跟他们到溪边,剩下的你自己找去。”
秋水鸣连忙拉住俞必忠的胳膊,阻止他进一步的动作:“先别急,听他把话说完。”说着他俯下身,望着童心的眼睛,“既然你有心帮忙,就把你看到的都告诉大家吧。”
童心用手揉着被抓痛的肩膀,虽有些不乐意,还是回应了秋水鸣的话:“我跟踪他们到了你们发现尸体的那个地方,笨大叔先是自己挖了个坑,把麻袋里的人埋了,然后又让那个小孩挖坑,自己坐一边看着。”
“你是说他让安安自己给自己挖坑?”俞必忠闻言又惊又痛,不由双拳紧握。
童心肯定地点头:“没错。不过很奇怪,那小孩刚开始还哭哭啼啼的呢,挖坑的时候反倒安静了,脸上木木的,没了表情。”
“所以你就眼看着那孩子陷入绝境,却放任不管?”烈如风十分不悦地插了一句。
童心转向他,小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挖坑而已,不是没埋么,真的埋了再说呗!”
秋水鸣忙以眼色示意烈如风暂时噤声,不要打断他的描述,又和颜悦色地问道:“那刘任熊最后为何没有下手?”
“我怎么知道?”童心撇了撇嘴,“我一直躲在树丛后面,那笨大叔先前还嫌小孩哭闹,对他又打又骂的,等他从那个死人身上摸出一样东西之后,就变得呆呆的。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小孩不哭了,也觉得奇怪,还问了他几句话,之后又掀开他的衣襟看了看,态度忽然就变了,不仅把坑重新填上了,还撕了片衣襟包住小孩的光脚丫,领着他走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跟着他们到了一个小溪边,他们停下来喝水休息。我见他对那小孩挺好的,应该不会杀他了,就没再跟着了。”童心摊开双手,表示自己知道的已经全部讲完了。他的描述虽然简单直白,尚不能解释所有状况,但已是令众人暂时松了一口气,俞必忠发白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
秋水鸣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孩子的额发,含笑道:“那么,你还能带我们找到那条小溪吗?”
童心向旁边一跳,飞快地躲开了秋水鸣的手,显然是很不乐意被当成小孩对待:“当然啦,我可是在路上做了标记的。”
宋晨虎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沈莽丛林,不免忧心忡忡:“现在雾气正盛,即便做了标记,也未必能找得到。”
面对宋晨虎的质疑,童心再次面露得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卖弄地冲众人扬了扬。瓶中栖着一只左翅为亮红色,右翅却是明黄色的大蝴蝶,正在轻轻扇动着翅膀。
秋水鸣眼中亮光一闪,眸色又渐转幽深,终是开口赞道:“原来是迷线蝶。想必你已在沿途撒了十香粉,我们只要跟着它,就不会迷路了。”
童心向他绽开笑容,故作老成地颔首道:“你果然识货。”
除了烈如风还在咬牙切齿之外,其他人已经逐渐开始习惯童心的表达方式,也就不那么惊讶了,秋水鸣更是不以为意,含笑当先迈步跟在童心身后,一行人沿着逶迤断续的山路进入了密林深处。
营救
上方山的森林向来入迹罕至,虽然没有什么大型猛兽,但毒蛇、野猪之类的仍是不少,加上原本的小路没走多久便被遍布的荆棘所遮盖,需要有人在前面开路才能通行,所以众人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宋晨虎从后面赶上来,附在秋水鸣耳边低语道:“十香粉和迷线蝶,即便是追踪的行家也很少有人会用,童心这孩子必定大有来头。我看他此时现身帮助我们,只怕不是偶然的。”
“宋兄不愧是老江湖,果然明察秋毫。”秋水鸣颔首道,“我们刚到吴县,他就出现在我们身边。想那刘任熊连杀数人都未被抓到,定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没有留意到躺在窝棚里的老乞丐已属意外,还那么巧被童心碰到,绝非偶然,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孩子早就盯上了刘任熊。”
宋晨虎微微点头,显然有些担忧:“这孩子古灵精怪的,恐怕问也问不出什么,现下我们没有向导,只能靠他一个,若是他别有所图,我们就麻烦了。”
“这孩子虽然身份成谜,神秘难测,但我们必须赌这一把,才有可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安安。”秋水鸣仰起头,视线仿佛穿透了高大茂密的枝叶和层层浓雾,望见了逐渐西斜的日脚,“毕竟安安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早就没了力气,又是孤身一人,恐怕撑不了多久。”
他轻出了口气,又转头看了看身后几步远处正不住地东张西望的孟小眼,冲宋晨虎安慰地笑了笑,道:“我这个手下曾是夜盗干户的飞贼,拥有异于常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他走过一、欠的地方就决不会忘记,所以最坏的结果也是我们原路退回去,不会有事的。”
众人赶到溪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闻涓涓细流顺着山势与石块摩擦碰撞而发出的潺潺水声。有人点亮火折子,在周围捡了些干枯的树枝做成火把,众人分散开来,从小溪的上游向下搜寻。
突然,名剑山庄的一个家丁惊叫了一声,众人连忙围聚过去,就着火把的光亮,只见一个红色缎面头巾正卡在两个石缝之间,在溪水的冲刷下轻轻地抖动着。
俞必忠一见那头巾,双眼立刻红了,未待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纵身跃入水中,一把抓起头巾,确认无误后,不顾浑身湿透,溪水湍急,奋力向下游积洼的水潭扑了过去。几个水性好的人亦随之跳入水中一起帮忙寻找,可众人在里面扑腾了半天,弄得筋疲力尽,终是一无所获。
守在岸上的人合力将挣扎着不肯放弃的俞必忠强行拽上了岸,他一下子跪坐在地上,表情呆滞,身子不住地打颤,不知是因为衣湿体寒,还是缘于绝望神伤,又或许是兼而有之。
一次次地发现线索,又一次次地失望而归,不仅是俞必忠,就连其他参与搜寻的人亦感到身心俱疲,全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深夜,静寂如死的水潭边,只听得到急促粗重的喘息声。
秋水鸣亦同样沮丧,但他心里十分清楚,经过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全力寻找,此时此刻,还在支撑着众人的,是安安依旧活着的信念,而这其中唯一决不可以动摇的人,正是孩子的父亲。想到这儿,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缓步上前,右手抚上俞必忠的肩膀,用力地按了按:“俞庄主,这小溪我们已经搜遍,水潭又不深,没有找到小公子,反而是好事,不是么?”
俞必忠闻言有些怔忡地抬起头看着秋水鸣,秋水鸣伸臂将他轻轻搀扶了起来:“小公子既然在这里休息过,头巾无意间掉落溪中也是有可能的。”他看着俞必忠湿漉漉的衣裳,一字一句地徐徐道,“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垮掉。”
俞必忠毕竟是一代宗主,也经历过不少风浪,只因事关至亲,这才方寸大乱,经秋水鸣这么一提醒,当即强自稳定心神,抱拳低声道:“多谢。”
待他神志初定,方才感到浑身湿冷,遂爽快地伸手扯去外袍,自行撩起亵衣,挤干衣中的水分。在周围火把浮晃不定的光影中,秋水鸣不经意间看到俞必忠右肩自上而下,竟赫然交错着道道鞭痕。
他眼中瞬间有光芒一闪,随即消逝无痕,若无其事地开口提议道:“现在天色已晚,这山中的地形又复杂,再勉强搜寻亦是无益,反而可能会出意外,不如我们就在此地休整,天亮后再继续。”
见俞必忠默然点头,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有异议,为了防止山中的兽类出来骚扰,众人生起几个火堆,轮流值夜添柴,余人则就地四散休息。
几乎已经累倒的人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缪可人亦感疲累,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有些苦闷地坐起身,看了看不远处正闭目环臂倚坐在树下的秋水鸣,迟疑了一下,终是小声唤道:“鸣哥—一”
秋水鸣没有睁眼:“睡不着么?”
缪可人脸上绽开笑容,立刻凑了过去:“是啊,陪我聊聊天嘛!”
秋水鸣有些无奈地睁开了眼睛,见她正用一脸期待的表情望着自己,不禁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想聊什么?”
缪可人转头瞄了一眼独自坐在溪边发呆的俞必忠,放低了声音道:“鸣哥,你说实话,你真的相信安安还活着吗?”
“你为何这么问?”秋水鸣挑眉看她,却并未露出意外的神情。
“虽然大家心里都希望安安还活着,可你我都知道,刘任熊是个冷血杀手,他会因为草编蝈蝈而对生伯的死感到后悔,归根到底还是由于生伯毕竟是他的养父。但是,他真的会因为一时心软而放过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安安吗?”
“咱们之前对刘任熊做的调查,你还记得吗?”秋水鸣敛起笑容,并未直接回答她的疑问,神色间逐渐现出几分凝重,“在他小的时候,生伯对他十分严厉,经常是非打即骂,他离家出走后混迹市井,最后变成了杀人犯。”
缪可人微微颔首:“当然记得,所以他们父子十多年没有往来,如今他被追缉,走投无路,来找生伯很可能是要做个了断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安安为何会与生伯在一起?”
“就是啊!”缪可人有些迷惑地道,“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个,你知道原因吗?”
“在路上我和俞庄主的家丁聊过,安安这孩子有些叛逆,俞庄主虽然对他管得很严,他还是经常独自跑出去。”
缪可人不由果了呆:“你是说离家出走?”
“想必是如此。”秋水鸣不禁轻叹出声,“我猜想安安是机缘巧合与生伯结识,去他那里玩儿的时候不幸碰上了刘任熊。”
“可这些与他放过安安又有什么关联呢?”缪可人仍是不解。
秋水鸣垂眸注视着她清丽的面庞,放缓了语速道:“关联就在于,安安也是个养子,”
“什么?”缪可人不由提高了音量,又立知不妥,忙以手掩口小声道,“安安不是俞庄主的亲生儿子?”她一向聪敏,很快就理清了头绪,“这么说安安与刘任熊有同样的身世,父亲同样很严厉,又同样离家出走……这么说刘任熊是因为草编蝈蝈而愧悔在前,又因为同病相怜,动了恻隐之心在后,这才最终决定放过安安的。不过……”她心念一转,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他又是如何得知安安的情况的?”
“你没听那小鬼说刘任熊掀开安安的衣襟看过了么?身上有伤痕呗!一问不就清楚了。”烈如风被二人的对话吵醒,也凑了过来,听了半天,他终于逮到一个插话的机会。
缪可人昕罢,不由柳眉倒竖,转头怒视着远处的俞必忠,恨恨地道:“他竟然忍心下狠手打孩子!难不成这一路上,他的焦急担忧都是装出来的?”
“不,他是真的疼爱安安。”秋水鸣断然道,“这世上唯有真情是无法伪装的。”
他垂下头来,望着皎皎月光竭力穿透层叠的枝叶和雾霭,最终投射在地上的斑驳光影,语调低沉,却字字清晰:“只可惜父爱如山,沉重、隐忍,令天下多少父子都因误解而深陷痛苦中。这就是所谓的爱之深,责之切吧。”
烈如风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无言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蓦地抬头,双唇微微颤动,似是有些极其重要的话语已经涌到了嘴边,眼看着就要脱口而出了,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缪可人并未留意到二人之间这有些许微妙的情感交流,她收回视线,提出了心中的最后一个疑问:“鸣哥,那你知不知道安安为何会与刘任熊分开?”
“……不知道。”秋水鸣缓缓摇头,下意识地答了一句,像是刚刚被人从某种记忆中拉了回来,定了定神方接道,“这正是我们迫切需要了解的,也是能够尽快找到安安的唯一线索。”
秋水鸣重新倚回树干,打算小憩片刻,不知不觉中神思渐渐飘远,恍惚着即将坠入深眠的梦境,却被一阵大力的摇晃硬生生地惊醒。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发觉天边已经开始发亮,缪可人正皱眉俏立于自己面前,埋怨道:“亏你还睡得着,童心那孩子又不见了!” 秋水鸣只得站起身来,抻了抻被压皱的外衫,瞟到女捕快眼睑下明显的一圈晕痕,面带苦笑地道:“我老人家可不像你们年轻人,一天两夜不睡觉还那么有精神。”
“你有没有听到重点呀,童心不在谁给我们带路?”缪可人恨不得上去拍醒他。
秋水鸣没有言语,兀自缓步走到溪边,蹲下身,用手掬了一捧清水扑在双颊上,掏出锦帕擦了擦,方转回头不疾不徐地道:“童心那孩子跟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的,他能带我们到这里已算是意外收获,接下来的路要靠我们自己去找。”
“我倒也不是想要依靠他,只是——”缪可人待要分辩几句,又打住放弃了,转而四下游目,问道,“烈如风和小眼去哪儿了?”
“这儿呢,这儿呢!”孟小眼如同长了顺风耳一般大声答应着从低矮的灌木丛里跳了出来,身后跟着的自然是烈如风,二人脸上均是一副喜不自禁的表情,手里抓着几条不停扭动翻转着的花蛇。看蛇头的形状和身上艳丽的花纹,明显是带有剧毒的。
缪可人不禁后退了几步,吃吃地问道:“你们,你们抓蛇干什么?”
“当早点呗!”烈如风抢着答道,“这东西可是相当滋补的,吃了它,再找上一天一夜也没问题!”他边说边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匕,利落地斩下蛇头,在地上挖了个坑埋好,又在仍然扭动着的蛇身上轻巧地画了一下,便开始熟练地剥起蛇皮来。
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缪可人登时遍体生寒,感到一阵阵地恶心,她连忙扭过头,急嗔道:“你们太残忍啦,本小姐可不吃!”
“切,不识货!等下闻到香味儿可别指望俺会给你!”
“野蛮人的东西谁稀罕要!姐姐,来吃这个。”要说神出鬼没,谁也比不上这插话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缪可人自然也吓了好大一跳,捂胸道:“童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现在呀!”孩子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伸手递过来一束枝权,上面结满了又圆又红的果实,颗颗饱满润泽,十分可口的样子。
女人对于美丽的食物向来没什么抵抗力,更何况是自动送上门的。缪可人笑着伸手掐下一颗,刚要放进嘴里,却突闻一声断喝:“不能吃!”
秋水鸣上前一掌打落了她手中的果实,沉声道:“这是冬珊瑚,虽可入药,但却有毒。”
童心闻言也吓了一跳,盯着手里的枝权晃了晃,疑惑道:“这么好看的果子,竟然有毒吗?”
随着他的晃动,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蜘蛛从枝权深处掉落了下来,落地时肚皮朝上,随即又灵巧地翻了个身。
“在山里,越是好看的东西,越容易带毒,一定要加倍小心。”秋水鸣一面解释,一面指了指烈如风手里的毒蛇,“就像它,外表也很好看。”
仿佛是他的手指引了路,那黑蜘蛛突然八足竖起,飞快地向烈如风爬了过去。
烈如风起先还没有留意到,等他剥好了蛇皮,低头捡拾地上的枯枝准备架起来烤蛇肉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已经爬到自己脚边的蜘蛛。他大叫一声,用难以置信的速度跃上了旁边的一棵大树,如树袋熊般双手双脚死死地抱着树干,紧闭着眼发抖,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众人乍见之下不免一脸愕然,童心却第一个反应过来,促狭心顿起,他从地上抓起黑蜘蛛,随后也上了树,故意在烈如风眼前扬了扬:“这小东西挺可爱的嘛!”
烈如风紫涨了脸孔,飞快地跳下树,拔腿便跑,边跑边频频回头气急败坏地叫道:“死小鬼!你等着,我要杀了你!”
孟小眼常年不见天日的一对眼珠,透过狭窄的缝隙紧紧地追随着烈如风,但很快便消失不见,眼角弯成了弧形:“原来烈哥你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蜘蛛?”
众人望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你追我逃、你躲我揪的滑稽场面,顿时哄然大笑起来,就连心绪不宁的俞必忠都有些忍俊不禁。
秋水鸣显然早就知晓烈如风的这个死穴,只是在一旁淡淡地笑着,视线渐渐从二人身上挪开,落在被丢弃在地上的冬珊瑚枝上。蓦地,他面色大变,衣袂微动间人已挡在童心身前,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道:“冬珊瑚你是从哪里采的,快带我去!”
童心的玩性被硬生生打断,自然很不高兴,但见他一脸厉色,也有些惊惧,下意识地抬手向东面指了指:“……就在那边。”
秋水鸣当即转身飞掠而去,众人连忙一同跟了过去。他围着冬珊瑚树丛绕了一圈,在位置最低的枝丫附近停住了脚步,从交错盘生的刺棘尖权上取下了一片衣角,神色凝重地回身递给俞必忠,问道:“安安失踪前穿的是这件衣裳么?”
俞必忠接过衣角仔细地辨认,再抬头时额上已经渗出了冷汗:“是安安的没错,难道……”
“恐怕是这样。”秋水鸣剑眉紧蹙,“安安误食冬珊瑚中了毒,刘任熊想要下山求助,却意外坠崖而亡。”他素来沉稳有度,此时语音却已难掩忧急,“安安应该被他安置在某处,已经过了一夜,现在情况很不妙,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 宋晨虎走过来皱眉道:“安安经过了小溪,气味被冲淡了,猎犬已经派不上用场,我们去哪儿找人呢?”
秋水鸣稍加思忖,道:“安安既然中了毒,刘任熊不可能带他去太远的地方。我们在这周围四个方向散开,分头寻找。”
清晨的莽莽丛林,雾气更重了,在众人心急如焚的焦灼中,原本草木清新的味道,只余下令人不适的潮湿和些微苦涩。孟小眼的腿脚最快,将众人远远地抛在后面,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得意地看向喘着粗气勉强跟过来的烈如风,突觉脚下一空,人瞬间消失了。
烈如风吓了一跳,快步冲到他消失的地方,低头一看,一个又圆又深的坑洞赫然出现在脚下。他连忙俯下身,趴在洞口向里面喊话:“小眼,你没事吧?”
坑洞里面传来孟小眼闷闷的回答声,带着明显的沮丧:“你说呢!要不是我反应快,用百炼爪扣住洞壁,早就掉下去了。”
得知他无碍,烈如风顿时放下心来,当然也不会放过臭他几句的机会:“俺就知道你这飞贼不是白当的,还要多谢你在前面给哥趟路,辛苦你啦!”
众人闻声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孟小眼从洞里拽了出来。秋水鸣看了看坑洞的形状和遮掩的痕迹,向宋、俞二人道:“这应该是猎人用来抓野猪的陷阱。这上方山上也有猎户吗?”
宋晨虎摇头道:“没有猎户在此长住,但偶尔会有猎人来山中狩猎,只是现在还不是季节。”秋水鸣凝目望着地上的野兽陷阱,沉吟着道:“刘任熊是吴县本地人,他既然选择在这山里躲避,应该是了解这里的情况。”说到这儿,他忽然眼睛一亮,“既然有人在这山林深处狩猎,就需要休憩留宿的小屋,安安很可能就被藏在那里。”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找小屋!”
众人再次散开搜寻,没过多久,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高声叫道:“快跟我来,安安找到了!”
亲情
众人跟着赶来报信的衙役,果然找到了一个废弃已久的小木屋,安安正蜷缩在一个破草席下面,身上沾满了呕吐后的秽物。
俞必忠立刻冲上前,全然不避脏污,将安安一把抱了起来,秋水鸣也凑过来,仔细查看孩子的状况。他见安安浑身抽搐,瞳孔已然有些散开,忙冲俞必忠道:“小公子现在危在旦夕,请恕在下托大,这里只有我懂医术,轻功也还过得去,最好让我先带他回去。”
俞必忠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将孩子交到秋水鸣怀里,双目微红,抱拳道:“小儿的性命,就拜托你了!”
秋水鸣微一点头,向宋晨虎道:“刘任熊那边的后事就劳烦宋兄处理了。”他回身吩咐道,“小眼,你来带路。” 二人展开身形,如离弦之箭向山下掠去,眨眼间便消失于沉沉雾霭之中。立于众人身后的童心目送着他们离开,似是松了口气,忽地展颜一笑,在众人不经意间,再次凭空隐去了踪迹。
也许是众志成城的努力和父爱的拳拳之心感动了上苍,安安在极度惊惧和冬珊瑚毒素的双重摧残下,经过了一天两夜,竟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且恢复得很快。期间俞必忠多次来山庄后院看望安安,可安安对他颇为冷淡疏离,连一声“爹爹”也不肯叫,却对秋水鸣等人很是信任和依恋。
这一日,缪可人喂安安喝下熬好的药,给他盖上毯子,一面轻拍着哄他睡觉,一面转头向守在桌旁看书的秋水鸣低声道:“鸣哥,你不是想要向俞庄主打听两年前雨霏姐来这里的情况吗?你问了没有?”
秋水鸣摇了摇头:“那次赏剑大会的规模很大,但秋家并不在受邀之列,姐姐为何会孤身来此还是个谜,我尚不确定是否应该向他提起这件事。”
“你们是不是想找一个漂亮姐姐?”安安不知何时醒转过来,或者压根儿就没有睡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
缪可人含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两年前你才六岁,能知道什么呀,赶快睡觉吧。”
安安听了很不服气,立刻坐起来反驳道:“六岁怎么啦,我记得很清楚呢!”他嘟着小嘴接道,“那时候家里特别热闹,可来的客人大多是男的,只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姐姐,却喜欢翻墙,我肯定不会记错。”
秋水鸣不由眉睫一跳,起身快步走过来,有些急切地道:“你是如何见到那个姐姐的,快跟我说说。”
安安见自己的话引起了足够的重视,自是十分得意,一边回忆一边答道:“当时我爹不让我在院子里随意走动,可我怎么会听他的?我本来是在西跨院捉蛐蛐儿的,却看到一个姐姐从客房里出来。她揭下面巾,发现有人在,还很吃惊的样子,后来见到是我,就冲我笑了笑。她笑起来可漂亮啦,跟我过世的娘亲有些像,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安安的声音逐渐低沉,头也慢慢地垂了下去。
“那后来呢?”秋水鸣已经无暇去理会安安有些低落的情绪,紧张地继续追问道。
“后来漂亮姐姐就翻墙走了,以后我就没再见到她了。”
“那你知不知道西跨院客房住的是谁?”
“不知道。不过那里护卫很多,一副很神气的样子,但那天他们都躺在地上啦,大概是太累了,所以睡着了。”
秋水鸣望着孩子天真无邪的脸,难掩胸中激荡。他不知道安安这份无比珍贵的记忆是否是上天对自己尽力施救的一种回馈,若是冥冥中自有安排,那么自己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他伸臂搂住安安,诚挚地道:“你的话对哥哥很重要,谢谢你!”
面对大哥哥如此郑重其事的感谢话语,安安反倒有些不自在了,他红了小脸刚要说点儿什么,俞必忠正巧推门而入,安安一见是他,立刻把头埋进秋水鸣的怀里,不肯再说话了。
俞必忠不由停住脚步杵在那里,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完全没有父子相见应有的亲和感。
缪可人已经看过安安背后新旧交错的伤痕,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她毫不客气地板着脸当先开口道:“安安喝了药需要休息,庄主不如改日再来吧!”
秋水鸣以眼色示意她不要冲动,又垂眸向安安温言道:“安安,你告诉秋哥哥,你为什么不愿意叫爹爹?”
安安瘦小的身子一动不动地缩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闷声道:“他不是我亲爹……”
秋水鸣抬起头,视线掠过俞必忠木无表情的脸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藏着的失落和苦涩。他忽然沉声道:“俞庄主,请你脱下你的上衣。”
俞必忠闻言不由一怔,双眸对视中,他亦察觉到了秋水鸣眼中的了然之色。他犹豫了片刻,终于缓缓解开了腰间玉带。当他转过身,露出背脊的时候,缪可人震惊之下,不禁用手紧紧捂住了樱唇。安安有些别扭地抬头看过去,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秋水鸣眸色幽深如潭,向俞必忠慢慢地道:“庄主每次挥动鞭子,落下时打在小公子的身上,举起时却是打在自己的背上。其实,这每一次的惩罚,每一下的鞭子,都打在你的心里。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使用这种让你们父子二人都伤痕累累的管教方式呢?”
俞必忠的目光有些不稳,但语气仍是十分强硬:“当初我是在给亲生儿子送葬的路上收养了安安。自古以来都是棍棒出孝子,我虽然不指望他孝顺我,但我名剑山庄的继承人,必须文武双全、德行兼备,不严格要求怎么行?”
“你把他当作继承人来培养,跟他吃同样的苦,在找他、救他时又不顾一切,他虽非你亲生,却胜似亲生。爱已经足够,唯独不懂得表达。”秋水鸣的视线如同焊铸过一般凝在俞必忠的脸上,轻叹道,“生伯当年也犯过同样的错,所以他才会善待素不相识的小公子。他把自己没能实现的父爱凝聚在草编蝈蝈之中,唤醒了刘任熊的良知,甚至令他迷途知返,我们才有机会救下小公子。若是此番小公子没能逃过这一劫,往后的日日夜夜,你打算如何安度?”
秋水鸣没有等到俞必忠的回答,因为答案早已写在他瞬间失神的脸上。秋水鸣摇着头收回了视线,双手握住安安的肩膀,柔声道:“安安,如果他以后不再打你了,你还会认他做爹吗?”
安安收回视线,缓缓转过脸,几不可见地轻轻点了点头。
俞必忠全身僵硬了一下,半晌,他蓦地上前一把抱紧安安,父子二人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滚落在彼此背后的伤痕上。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终于止住眼泪,渐渐平复了情绪,秋水鸣示意在一边跟着哭肿了双眼的缪可人先将安安带出去,留下俞必忠与自己独处。
不待他开口,俞必忠抢先抱拳为礼,诚恳地道:“大人救了小儿性命,又令我们父子解开心结,是在下一家的恩人。大人有何事吩咐,尽管开口。”
秋水鸣亦欠身回礼,笑道:“举手之劳,庄主不必放在心上。我有一事想向庄主请教,还望不要有所隐瞒。”
“大人请讲。”
秋水鸣敛容正色道:“敢问庄主,在两年前贵庄的赏剑大会上,你可曾见过家姐?”
“你姐姐?”俞必忠摇了摇头,面露诧异之色,“我倒是与你爹相熟,不过你们秋家素来对兵器不感兴趣,所以当年我并未发出邀请,也未见过秋家的拜帖。”
秋水鸣似是不想深究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庄主是否还记得,当时西跨院客房里住的是什么人?”
“这……”俞必忠面色一暗,神情间似乎颇为踌躇,但见秋水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知道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宇文化及。”
秋水鸣虽然从安安的描述中早已推测出客房内所住的不是普通人,却万万没料到竟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权倾朝野的宇文述将军的公子。如此看来,姐姐隐匿行迹去他房里探查,很可能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机密。
思及此处,秋水鸣紧接着追问道:“宇文化及是朝中权贵,应该与江湖无涉,为何要到贵庄参加赏剑大会呢?”
俞必忠立刻闭紧了嘴巴,显然是不方便正面回答。
秋水鸣何等聪敏,立即意识到此时若将他逼得太紧,反而会令他彻底封口。于是他抬手示意俞必忠先坐下来,放松一下紧绷着的身体和神经,随后自己也在对面的紫檀木椅上坐下,垂首思忖着缓缓道:“听说那次赏剑大会来的多是铸剑的门派,余者亦是江湖豪客,并没有需要特别回避的人。宇文化及不欲公然露面,若不是为了向庄主求购名剑,那就是——”
他霍然抬眼看向俞必忠,眸中有寒芒闪过:“你竟然私售兵器给他?”
俞必忠被他一语道破天机,更被他眼中透出的丝丝冷意吓了一跳,不由站起身后退了几步,定了定神方苦笑道:“大人,我名剑山庄虽然每年都会接到朝廷打造兵器的订单,但实际上已经很 ·久没有收到货款了。你看我这里家大业大,其实就是个空架子,还有这么多人需要养活,如果不私底下做点买卖,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如今正逢乱世,国库亏空,百姓不得不自谋生路,你私信武器的事我本不该多加置喙。但是,外邦之人早就对我大隋虎视眈眈,尤其是近些年来日渐强盛的突厥部族。”秋水鸣面沉似水,语声如冰,“如今朝廷的兵马都握在宇文父子的手里,他要的不会是武器,而是可以助他得到更大权势的盟友。他私买武器的目的,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俞必忠自知理亏,背转身不再与他的视线相交:“我们江湖中人素来不问政事,只管做买卖,至于武器最后为谁所用,就与我们无关了。”
秋水鸣不由叹了口气,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江湖人“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的积弊已久,不是自己几句话就能消除的。既然俞必忠已经将实情和盘托出,便不好再为难于他,只得却步拱手告辞,返回了自己的客房。
缪可人领着安安出了屋子,本想只在院内逛逛,待秋、俞二人谈完事情后就返回去,可安安已经在家里闷了好些日子,吵着要出门。缪可人无法,只得由着他,二人一路边吃边玩,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出了城,踏上了一条有些眼熟的小路。
走着走着,安安突然停住了脚步,缪可人此时方才弄清楚眼熟的原因:他们现在站立的位置,正是初到吴县那晚遇到的小女孩小荷的家门口。
安安呆呆地望着那个尤显破败的木门,眼中渐渐泛起了水光。缪可人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认识这家人?”
安安默默点头,半晌才道:“这里就是我原来的家,我从庄里偷跑出来之后就是在这儿认识生伯伯的。当年村里爆发了瘟疫,我亲生爹娘都病死了,姐姐把最后的半个馒头给了我,自己也饿死了……”
“等等,你说什么?”缪可人大吃一惊,“你是说这家里早就没人了?”
“是啊,已经废弃成这样,哪里还能住人?”
缪可人迟疑着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穿过空荡荡的院子,缓步走进屋内,里面果然桌斜椅倾,蛛网遍布,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缪可人有些怔忡地游目四顾,目光落在位于墙角的一个物件上,久久凝滞不去。
那静静地摆放在地上的,赫然是一盏拙朴而充满童趣的橘皮灯笼。
安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禁展开笑颜跑了过去,提起灯笼冲她笑道:“好看吧?这是我姐姐生前最喜欢的东西。”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小荷。”
缪可人呆杲地看着他手里的小桔灯,感觉身上的汗毛一根接一根地竖了起来,脑后阵阵发寒。她一把拽住尚在迷惑不解的安安,逃也似的冲出了屋子。
二人跑出大门外,又向前走了一会儿,缪可人突地顿住脚步,回身望向不远处生伯的家。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复又转头凝目注视着那个已被废弃多年的地方,泪水不觉流了下来。
良久,她缓缓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着安安的额发,含泪带笑地道:“安安,你真是个幸运的孩子。你的命不是我们救的,是你的姐姐,她一直在守护着你,从未离开。你千万不能忘记她……”
安安虽然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深意,却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
缪可人深吸了口气,牵起他的小手,笑道:“走,咱们回家。”
在他们返回名剑山庄的途中,吴县的天空突然飘起了雨,丝丝缕缕,如泣如诉,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缪可人将安安送回房间休息,自己返身去客院找秋水鸣。捕快三人组正巧都在屋内,孟小眼手里摆弄着不知打哪儿翻出来的一束剑穗,向以手枕头,仰面躺在床上的烈如风嘟囔道:“烈哥,我不是让你看着童心么?怎么我和老大一走,你就把人给看丢了?”
“俺又不是他爹!脚长在他身上,俺能有什么办法?不过话说回来,那小鬼确实有点儿邪门。”烈如风颇为烦躁地皱了皱眉,猛然坐起身,向手执细毫小笔正在纸上画着什么的秋水鸣发问道,“老大,你说童心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同样不是他爹,所以我也不知道。”秋水鸣故意笑道,手下未见丝毫凝滞,“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本人从来就不相信巧合这种事。但既然能在茫茫夜色中看清犯人长相的老眼昏花的乞丐,以及身怀绝技却又行踪飘忽的小男孩都愿意出面帮助我们,我们就欣然接受又有何妨?”他笔尖一顿,显然是正在收尾,“你们也不必挂念他,只要目的还未达到,他就还会再出现的。”
缪可人望着他们,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将小荷的事埋藏在心里。她释然地长出了口气,绕过烈如风和孟小眼,凑到书桌前,笑着道:“鸣哥,你在画什么?”
“我姐姐的画像。”秋水鸣将毛笔轻轻放回笔托上,挪开镇纸,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答道,“如果俞必忠所言属实,姐姐很可能是因为找到了宇文化及私售武器给突厥的证据,这才招致杀身之祸。我必须将画像拿给安安再确认一下。”
“我还不知道雨霏姐长什么样子呢,让我先看看。”缪可人凑近凝眸细瞧,却一下子呆住了,颤抖地指着画中人叫道,“怎……怎么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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