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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之大盛天下
本文总字数:19718
文/一两
系列介绍
《武当之必不失约》
南宋末年,十岁的端宗皇帝已驾崩,陆秀夫与张世杰扶持六岁的广王为帝,拥兵四万,迁居崖山,是为南宋最后一点星火。然而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已经北下,屠刀直逼崖山。
丞相陆秀夫向中原武林求助,张弘范将计就计,与魔教勾结,一面请旨加封武当掌教,一面设局在武当山上毒害七大门派精英,致使武当为千夫所指,武当杨掌教以火焚观谢罪,并独身刺杀张弘范,最后和张弘范同归于尽。而张三丰关门弟子楼中夜为查真相和青梅竹马的好友苏青泷潜入敌营,力擒魔教妖女明月心。
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1月上半月版
《武当之重兴之刻》
元朝初年,武当弟子楼中夜为将战乱中废弃的道观完全恢复原貌,上京求取道藏。因机缘巧合揭穿了圣师明宗越以金露控制皇帝忽必烈的阴谋,并在玄教宗师张留孙与清微派云菜子的帮助下,将明宗越绳之以法。武当得到忽必烈的重视,派萧守通重修道观,云菜子叶希真随同楼中夜一起回到武当山,从此之后,武当日渐兴盛。
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4年9月上半月版
壹
二月的春雨尚自霏微,张家的院子里已经传出了酒香。这是才酿出来的新酒,清甜爽口,张守清放下文书,捞起酒缸里的大勺子,仰头灌下一勺解渴,爷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清儿回来啦?衙门里好玩不?”
爷爷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依然健朗,也许是这次的酒出得不错,也许是孙儿终于在县衙领到典史一职,从此之后是正正经经的仕人,所以显得分外欢喜。
“一般。”张守清的声音清冷平静,就和他的人一样,清秀面容总带着一丝淡淡的冷意,仿佛什么东西于他而言都不过如此。进屋后,酒气骤然浓郁,头趟新酒加入陈酒二酿,可以得出更为醉人的浓酒。这是爷爷的最爱,整个云台县都没有人能酿出张家这般浓郁的酒。
发酵已到最后关头,开缸的时机至关重要,这几天里酒缸外不能离人,爷爷已经一宿没睡,张守清谢绝了同僚的宴请赶回来,就是为了替换爷爷。
爷爷伸了个懒腰,上下打量着孙儿,目光极为满意。典史是小清儿人生的第一步,将来,他会步步高升,肯定能当上县尹,说不定,还能到大都去当大官咧。
对于爷爷的雄心壮志,张守清只是笑笑,然后扶爷爷回卧房,自己则回来铺开笔墨,开始完成入职第一天领到的任务。
南方春雨绵绵,北方却是从冬至之后便没有再下过雨,皇帝召令此时的武当掌教鲁大宥入京祈雨,偏偏这位高人云游在外,一时找不着人影。张守清要做的,便是抄写一百份寻人的告示,贴遍云台县的大街小巷,让老百姓看见道爷便多加留意,找到人的赏银一百两,提供线索的赏银五十两。
天下虽已安定,汉人却背负着最重的赋税,哪怕只有十两,也能激起百姓的狂热。告示贴出去之后,大约所有穿道袍的人都休想正常赶路了……
无边丝雨密密下着,桌上的告示越叠越高,上面的字迹清秀挺拔,一如主人的身形。笔尖在纸上滑过,带着丝一样的触感。另一位典史前辈告诉他写完这些今夜也就别想睡了,这也算是县尹管教新人的方式之一。但张守清一个时辰就停了笔,活动一下手指,整理完成的任务。
“香……真是香啊……”屋外有人这样说,声音中满是感慨。
门外的院墙头上青草丛生,上面趴着一颗头发比草还要乱的脑袋,两只眼睛盯着屋子,嘴里似乎已经流下口水。看着张守清出来,那眼睛睁得更圆了:“喂,小哥儿,给口酒喝啊!”
“请进吧。”被酒香引来的外客也不是没有过,张守清舀起一勺新酒,“院门没——”
他的“关”字还在嘴里,墙上的人欢呼一声,张守清只觉得一阵微风扑面,发丝齐往后张,然后眼前就不见了人影。
是他伏案太久,眼花了?
“好酒啊,真是好酒……”原本趴在墙头的人影直接忽略主人奉客的新酒,蹲到屋里的大酒缸前,满脸陶醉,“快熟了,都快熟了,好香!光是这香,就值一百两!小哥,你这酒多少钱一斤?”
“抱歉,不卖。”
“哈哈哈,小哥儿哄人,我看到你家门口的酒幌啦。贵点也不妨事,我身上还是有点银子的……”说到这里客人一摸腰间的荷包,爽朗的笑声好像被无形的利剪剪断,屋子里有了片刻的寂静,跟着客人苦着脸道,“糟了,我确实没银子了……那丫头太坑人,每一处的好酒都被她提前买下,卖给我的价钱又贵得要死……怎么办?怎么办?喂喂,小哥你行行好,就施舍一碗给我吧!”
张守清还是摇头:“若要喝,就喝这个吧。”把新酒递了过去。
客人无奈地看着他,接过新酒喝了,咂吧咂吧了嘴,犹不满足,目光望向酒缸,充满依恋:“虽说这酒清冽爽口,是为上品,可跟这缸中极品比起来,还是……唉唉,还是差上几分啊……”
“抱歉,那一缸不卖。”
爷爷年事渐高,浓酒酿来又极为辛苦,这一缸酒便是爷爷一年的珍物,可不能随便给人。而且往年也有不知深浅的人喝过这种酒,喝完倒头就睡,三天后才醒,期间急得家人要找爷爷拼命。这种蠢事张守清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它发生了。
“小哥啊,你我相识也是缘分,就一斤酒嘛,我要的也不多,要不这样,你要不要学武功?我用招式换你的酒怎么样?”
“多谢,但我不喜欢舞刀弄枪。”张守清打好了一壶新酒递过去,“这壶给你,不用钱。好走,不送。”
“可我想要的是那个啊……”
客人一面紧紧地抓住酒壶,一面哀怨地看着酒缸,视线跟酒缸缠绵了好一会儿,终于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继续游说张守清:“我这个不是舞刀弄枪。小哥儿啊,话说我有一套绝顶至极的拳法,至今还没有找到传人,要是你肯卖酒给我,我教你一招半式,包管你受用无穷——呃,这是什么?”他拎起一张告示。
“告示。”张守清面无表情地取回来。
客人的神情变得极度神秘:“我当然知道这是告示,小哥儿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告示?”
张守清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几句话的工夫,他已经把这位衣衫褴褛的客人归于贪得无厌一类。
“是我的告示啊我的告示!”客人大声宣布,“我就是鲁大宥!”
看来不但贪,还喜欢骗人……像这样的要不要抓起来关进县衙大牢呢?这个念头只在大脑逗留了片刻便被否决了,算了,牢饭也是需要动用赋税的。
“我是说真的!”虽然不知道张守清在转什么念头,但看表情也知道人家不相信自己,客人两条眉毛皱了起来,“来,你打我。”
张守清揉了揉眉心:“老伯,请回吧。”
“你来啊,来啊!”客人十分固执,蛊惑不动,干脆自己动手,双手抓住张守清的双肩,“这样,小哥儿,今天你要是能从我手下脱身,我这辈子就戒酒了!”
张守清恼怒,且看在他一把年纪,只用了五分力气挣了挣,居然没挣脱,再加了点力气,那两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居然还扣在自己肩上。虽然张守清一介书生,几乎从来没有这种身体受控于人的经历,但多少知道,想要化消抵抗的力气,就必须施加更大的力气,可肩上的手一直是虚按着,自己甚至没有感受到多少压力。
妖法……一瞬间脑海里掠过的竟然是这个词。
客人将他的惊异收在眼底,得意洋洋:“怎么样,这一手不错吧?够不够换你一壶好酒?”
“阁下如果真是武当掌教,有这样的功夫也是寻常。只是这样的好本事,难道只是用来换酒?”
客人一杲,明明这小子额头已经见了冷汗,就算不立马心服口服跪地拜师就算了,眼神和语气居然还这样冰冷,好像比刚才更加鄙视自己。他严肃地想了想:“那你说,这功夫应该用来做什么?”
“济世救民。”
“这……”客人杲了更久,“世间太大,民太多,救济不过来啊,我还是先救济我自己吧,喂,酒换不换?”
“若你不是鲁大宥,不过是个无赖;若你是鲁大宥,做出这种行径,更是个无赖,我家酒不与无赖,不卖!”
客人半天才听明白:“说来说去,我怎么着都是无赖?”
张守清冷冷地:“恃强凌弱,难道不是?”
“咳咳咳……”
僵持间张爷爷披着衣裳出来了。从被吵醒到现在,前前后后他也听了个大概:“不就是一壶酒嘛,不卖,但可以给。我说道长啊,说好了,一壶滔一招功夫,莫忘了。”
贰
鲁大宥就在张家住了下来。
当然,这个姓名依然是他自称的,张守清从未承认。
“如果你真是武当掌教,为什么不去京城祈雨?”
“这个嘛……京城那个地方啊,也没什么好去的……”鲁大宥开始语重心长,“小哥儿啊,你也算半只脚踏进官场了,我告诉你啊,不管你有多能干,皇帝要升你多大官儿,你都不要去京城,离京城越远越好。”
“哦?”
“京城,就是天下麻烦最多的地方!”
借口。张守清淡淡的眼神给出这两个字,拿着一整叠告示去县衙当值,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家中有个假冒掌教的。
毕竟能找一个可以和爷爷一起喝陈年老酒的酒友也不是太容易,所以就算鲁大宥每天对着酒缸垂涎欲滴、一喝醉就满院子打拳、对他的厨艺又各种挑剔,张守清也勉强忍了。
但有一件事不能忍。
鲁大宥每天都要教他练拳。
张守清每天要上衙门,回来要看酒,一天到晚其实已经够辛苦了,练拳之后更是全身酸痛,鲁大宥说不要紧不要紧,痛痛就习惯了。可五六天下来,写字时手都在打颤,让张守清一天至少有十八次想赶他出门。
奈何爷爷总是认为自家孙子骨子弱,向来有让他练武强身的心,现在白捡一个便宜师父,每天都很欢喜。
而只要爷爷高兴,他便只有学。
这天他刚刚练完拳,揉揉酸胀的肩臂,还要接着去练字——这是他从小到大每天的功课。
待练完字,暮色已经降临,灯火明灭,守了一夜的爷爷和鲁大宥都已经睡去,张守清伸伸腰正要站起,一抬头,就看见有人站在对面,距离他不到五尺,脸对脸,面对面。
“啊!”张守清吓得跌回椅子里,
“张公子忙完了?”来人一身青袍,规规矩矩抱拳一礼,“敝主人姓萧,愿以重金求购屋中美酒,因见公子忙碌,特命敝人在此恭候。张公子,可以为敝主人打开院门吗?”
张守清依然保持着跌坐的姿势,有点僵硬地看着他。他什么时候来的?是猫吗?是鬼吗?没有脚步声吗?不呼吸吗?自己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看似客气,实则是一种无言的威吓,如此恶客,张守清冷下脸,准备逐客。
然而,当院门打开,他的逐客令来不及出口,整个人就愣住了。
是夜细雨霏微,院外却是香风袅袅,明光遍地,最前面两人手捧金银,侍女们手持香炉明灯,护卫们手提明珠阔刀,在夜色中前后铺陈,无声地围着一顶华轿。
像是回应着院门那“吱呀”一声响,轿帘掀开。
张守清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手,修长白皙,可以想象其柔软,食指上戴着一只巨大的翡翠戒指,然后是一张脸,俊眼修眉,饱满的唇色如阳光下的桃花般红润,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像是噙去了每个人心里最深的那个秘密。
忽然之间,耳畔的雨声好像骤然放大,仿佛鼓点骤落于鼓面。
“闻君有好酒,可以卖给我吗?”
声音透过雨丝传来,仿佛随着微凉的雨丝落入皮肤里,融入血脉。这一个瞬间,张守清经历了从前二十年里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觉,隐隐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被爷爷灌醉酒的感觉:身心飘飘然,好像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唉。”
雨夜好像传来谁的叹息。
“对不住。”张守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无比抱歉地抱了抱拳,“那酒不卖。”
轿中人的嘴角僵住。
“哈哈哈哈……”雨中蓦地传来一阵大笑,院墙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影,却是明明已经睡觉去了的鲁大宥,“苍天有眼,萧家娃儿,终于有人不上你的当!”
他笑得十分欢喜,跃下来拍拍张守清的肩:“不错不错,小清儿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不枉我传你拳法呐。”
张守清淡淡道:“你要不传,我会多谢你的。”
“哈哈哈……”这回轮到轿中人发笑,“鲁师,苍天有眼,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对太极拳谱求之若渴,他既然不识相,鲁师又何必浪费?”
鲁、鲁师?张守清怔了怔,转过头来看看几天来自己一直十分嫌弃的道人,意外地发现,明明细雨如丝,从未停歇,但雨丝却没有一滴打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周身仿佛有一层无形气罩,将雨丝阻挡在外。除了轿中的美人,所有人衣衫都湿了,只有他例外。
“你……当真是武当掌教?”
“我骗你做什么!”道人再次拍拍张守清的肩,嘻嘻一笑,“现在信了吧?”
叁
道人确实是鲁大宥没错,而他之所以没有在武当山乖乖接旨,也确实是因为云游在外。只不过,这次“云游”,完全是被迫的。
带着华丽仆从的萧家车队租下了张家隔壁的院落,一连租了三家,才够安置所有人马。然后主人萧离人便带着管家萧智来到张家,和同样不请自来的鲁大宥坐了个面对面,一起开始向张守清发起“攻击”。
鲁大宥:“你才上任是不是?找到我是大功一件,县尹马上就会升你的官,保管你前途无量……”
张守清:“酒好了自然有道长一份,道长放心。”
鲁大宥:“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你把剩下的卖给她。”
萧离人微笑地说:“我不知道除了一百两以外,县尹会给你什么样的奖赏,不过我这里有一千两,只要你点头,就都是你的。”
张守清沉默。
萧离人:“我萧家在京郊有处别院,风光秀丽,堪称一绝,若是不嫌弃,愿不愿带上令祖随我一同进京,盘桓数月?”
张守清还是没说话。
鲁大宥急道:“你跟她走,她一定会把你家酿酒秘方盘出来!”
“别吵吵!”后屋传来张爷爷气势雄浑的一声吼,“听不见酒声了!”
鲁大宥立刻噤声,萧离人虽有不满还是闭上了嘴,张守清暗暗松了口长气。
酒的发酵已经到了尾声,出酒之日,就在不远了。有着悠长经验的耳朵,能听出缸内气泡生发破灭的细微响动,以决定出酒的真正时刻。
隔了一会儿,鲁大宥悄声道:“这般浓酒要是加上我们武当山的药材,定是滋补非凡呐。”
萧离人的目光在后屋、张守清和酒缸之间来回闪烁,张守清虽是初入官场,阅人却不少,心知她一定在打什么主意。诡计多端的女人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小小屋宇之内,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飘来,混着雨中水汽,好像来自天地之间花木最初的清香,说不出的沁人心脾,忽然让人有点想喝酒。
“喝完这坛酒,鲁师是不是便要上京?”萧离人忽然问。
“你想怎么样?”对于这个姑娘,鲁大宥习惯性地带着戒备。
“没什么。”萧离人笑语嫣然,“只是鲁师身份贵重,总需要人使唤,离人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她是萧家之后,当年魔教献上甘露,就是萧家父女萧毅和萧守通作引,虽然是不知者不罪,后又有萧毅戴罪立功,揭发此事,但终究因此弃于皇室。到了萧离人手里,萧家已不复当年风光。作为萧家唯一的后人,萧离人一心想重振家门,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前朝红极一时的道门首领武当山。虽然朝廷一向推崇,武当却是一直超然于物外,甚少过问世事。当初武录弟子楼中夜传授先帝太极拳法,化解甘露之毒,先帝驾崩后,今上也有意修习,若是能取到拳谱进上,必定是大功—件。
所以她前往武当,想尽办法拜鲁大宥为师,结果鲁大宥宁愿逃下武当,也不肯收她为徒。但萧离人何许人也,立即跟下山,一路之上,凡是鲁大宥想要的东西,都被她先行买下。鲁大宥有需要,便要用拳谱交换,鲁大宥坚守拳谱,花光了银子后只能对着生平最爱的美酒佳肴痛断肝肠。
到了张守清这里,无论财富还是她的美貌,都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萧离人难得地有了一丝气馁。不过,如果能直接护送鲁大宥进京,岂不一样是振兴家门的好机会?
鲁大宥没说话,萧离人便当他默许了,脸上笑容不由更加灿烂。
后来张守清有问过他为什么情愿教毫无功底的自己,却不肯教萧离人,鲁大宥悻悻地摸摸鼻子:“萧家的女人都是母老虎,被她学了上乘武功那还了得?”
更远的后来张守清才知道,鲁大宥少时和师叔楼中夜上京,曾经被当时的萧家大小姐萧守通狠狠揍过一顿。
肆
是夜雨水渐收,风中带来浓郁的水汽,以及草木生发时沁人的香味。今夜将由爷爷守候时辰,张守清却睡不着,在屋内看着天空中一闪一闪的星子,它们好像全部被雨水洗过,亮极了。
但再亮都亮不过那一双眼睛。
虚空中渐渐幻化出一张脸,飞扬眉目,微翘嘴角……张守清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痴念,抬头望星空,仿佛那儿真有一块画纸,供他绘出那张脸。忽然院墙上有人“喂”了一声,他回头,便见到想象中的那张脸,只是更真实,更细致.更美丽,一时间仿如置身幻梦中,让人难分真假。
“喂。”萧离人扬了扬手里的酒壶,“过来喝一杯。”
同样是坐墙头,她坐得可考究多了,身下铺着垫子,除了酒壶之外,还有两只酒杯。张守清沿梯子爬上去坐好,接过她倒好的酒,一口喝下去。
星子无声,被雨水洗过的树叶闪闪发亮,远处是片小湖,在星光下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这个夜晚,如此静谧。
她倒一杯,他便喝一杯。很快,当他再次把酒杯递过去时,壶已经空了,而萧离人则睁大眼睛瞪着他,张守清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你没醉?”萧离人的语气十分狐疑。她是有备而来,此壶名鸳鸯壶,倒给自己的是寻常水酒,倒给张守清的却是蒙古国绝顶高手只要三杯就醉的烈酒。张守清像喝水一样喝下去,萧离人还当他是为了面子,可喝了几杯还面不改色,萧离人不禁大吃一惊。
“我很少醉。”张守清说。事实上,只有小时候醉过一次,酒对他而言,和茶水没有太大差别,浓酒如浓茶,淡酒如淡茶,茶能醉人吗?
怪胎。萧离人暗暗嘀咕一句,看来灌醉他以套取酿酒秘方的计划行不通了。
“那人……咳,鲁掌教不是要同你一起进京吗?”
萧离人微微一惊,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然而抬眼所望见的,却是一双清澈到极致的双眼,就如远处月光下的湖泊,清明如镜,倒映出她失落而微微彷徨的脸。
陪同进京,只是功劳一件,而想让萧家皇荫延绵,还需要长远的打算。鲁大宥修为精深,只有酒食一欲难以自戒,若是能学到张家酿酒的方法,早晚会给她弄到拳谱。
——而在上献之前,她一定要先行修炼,将来在萧家世代绵延,这才是长久之计。
她微微一哂,取出第二壶酒:“你不懂的。”
“我从小和爷爷一起酿酒,若是你愿意学,我教你。”张守清认真地道。
萧离人顿住:“当真?”她这一问过后,嘴角已经带上了笑意,头歪了歪,“喂,你不会是看我漂亮,已经喜欢上我了吧?”
张守清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声音依然平淡:“不,我只是想快点打发他走。”
“哈哈,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知道自己打发走的是什么。”萧离人大笑起来,跃下墙头,她的身形较一般女子高挑,虽是男装,却丝毫不掩独属于女子的身形,又有寻常女子所没有的洒脱。张守清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直到侍女关上门。
微风徐来,天地寂然,张守清打开酒壶,斟了一杯,慢慢喝下去,忽然品出了一丝酒味。
也许,这就是爷爷说过的,想要喝酒的心情。
今时今夜,了无睡意。张守清慢慢喝完了那壶酒,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微醺,忽然眼角一动,瞥见一道黑影“嗖”地一下蹿过,也不知是黄鼠狼还是兔子。这样想着,张守清爬下梯子,忽然间激灵一下,不对,那样大的一道影子,不可能是畜生,那是——
“什么人?”这一声甫出,最后一个字截在喉咙里,一道雪亮光芒横在张守清的脖颈边,握刀的手毫不停滞,一斩而下。张守清甚至来不及惊呼,刺骨寒气已经逼近脖颈肌肤,寒毛根根倒立,几天来的训练让身体有了原本没有的反应,大脑尚未反应过来,手已擒住来人手腕,往外一带。
——这是“脱”字诀。
然而毕竟只是初学,招术虽然精妙,气力却无法配合,而对方显然是个高手,转手便化解了此招。刀再一次斩下,就在这时,“叮”的一声响,致命的刀芒离开脖子,张守清跌下梯子,地上积水浸湿衣衫,一股彻骨寒意蔓延开来。
那人想杀了他!
第一次跨过生死关头,脑中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全身骨骼却都在轻轻颤抖。
来的黑影不止一个,最前面那个抽刀在后,八条同样打扮的黑影悄然掩上,他们腰膝微弓,如捕猎的豹子,目光紧盯着出现在门口的人。
鲁大宥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碟花生米,刚刚震开刀锋的,正是其中一粒。在这个让少年难以入睡的夜晚,鲁大宥陪张爷爷喝着新酒,谈着天,也是觉得时光易逝,对这些扰人的不速之客相当不耐,扭头对着隔壁院子大声道:“我说萧家娃儿,你这回又想玩什么把戏?你以为找这些人来我就会施太极拳?哼哼哼,你以为我武当就一套拳法,要打发这些人,我只要——”
呼啸的刀光打断了他的话,九人一齐动作,九道刀光几乎是瞬间抵达鲁大宥面前,刀刀雪亮耀眼,冷芒逼人,即使是鲁大宥也不得不后退三步,一边挡住探身出来看究竟的张爷爷,一边把一碟子花生米撒出去,惊怒交加:“萧离人,你玩真的!”
“不是我。”隔壁院落,萧离人仗剑而出,冷然回答。她的头发齐披于身后,外袍的带子尚未系上,自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九人身形如一,刀法也如一,进退有据,单个当然不是鲁大宥对手,九个一起上,却能让鲁大宥一阵手忙脚乱,萧离人高声叫道:“鲁师,要不要帮忙?”
鲁大宥怒视她一眼,然而也只有一眼而已,转眼又被九人的攻势打乱了。
张爷爷守在屋内,找出了一把砍柴刀,叫道:“小清儿莫怕,爷爷在这里!”
眼看着爷爷明明手脚发抖还想冲过来,张守清瞬间吓醒了:“萧姑娘,你帮他一把,你想学的太极,我教你!”
“就几天工夫,你以为你真学得了太极?”萧离人懒洋洋地,声音微微抬高一点,“再说我要帮,那也要人家愿意啊!”
“我才不要姓萧的帮忙,姓萧的都是母老虎!”这是鲁大宥百忙中吼出来的一句。
“看。”萧离人摊摊手。
她的举止虽然轻松,其实眉头已经皱起来了,九刀合流是那木罕王的死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怎么知道鲁师在此?又为什么要杀鲁师?
这几个问题闪过脑海,萧离人的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却紧紧地盯着鲁大宥的身影,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张守清跟着望过去,只见鲁大宥一洗方才的颓势,手转脚移之间,忽然生出说不出的黏性,那九把顺畅如一的刀登时现出凝滞之势,而鲁大宥出手愈是缓慢,他们也跟着慢下来。张守清眼睛一亮,这拳意依稀熟悉,正是这几天所学,不过鲁大宥施来,气定神闲,缓舒有致,和他所练的完全是不同境界。便此时,鲁大宥的慢,大有洒脱之意,这九人的却是被迫露出极大的破绽,当中一人一声呼哨,九人收刀,即刻便退。
鲁大宥怒:“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哪有这么容易?”伸手劫下了一人,尚未来得及封住穴道,那人反手一刀,居然抹在了自己脖子上。
血光乍现,那人几乎是瞬间断气,鲁大宥微微一杲:“我只不过想问问来历,又不要你的命……”
萧离人上前撕开那人的衣袖,上臂有只鹰形烙印,十分显眼,确实是那木罕部属的标记:“鲁师,你得罪过那木罕王?”
鲁大宥一脸茫然:“那木罕王,谁?名字这么古怪,定是个蒙古人吧?”
“那木罕王是今上的叔叔之一,当年极受先帝宠爱,故太子真金逝世后,据说先帝曾有意改立那木罕王,后来是太后取得了大臣伯颜的支持,今上才登上皇位。”
’武当不涉世事,这点张守清有所耳闻,但身为掌教连皇室成员都不认得,还是让人有点诧异。
张守清先进屋把爷爷的柴刀卸下,再给爷爷倒杯热茶定神,然后道:“我不懂武功,不过这九个人身手如一,显然是长期配合出来的,再补上恐怕没那么容易,而这人宁愿自尽也不愿落在你手里,可见上面下的是死命令。你一定得罪过那木罕王,得罪得还不轻。”
鲁大宥挠头,再挠头:“我真不认识,难道是我师叔得罪过他?反正我师叔常常无缘无故得罪人,现在他不在了,把账算在我头上也难免。”
萧离人皱眉,武当在鲁大宥手里一向避世,有目共睹,难道是搞错了?其实是萧家得罪过那木罕王?
昏黄灯光燃起来,萧家下人无声地开始收拾院中狼藉,张守清也把爷爷安慰得差不多,看着鲁大宥和萧离人在灯下各自皱眉,叹了口气:“我想,如果这些人真是那木罕王派出的,那应该是那木罕王不想掌教上京吧?”
“为什么?”鲁大宥问。
萧离人却是瞬间一惊,她原本玲珑剔透,一被点醒,立即明白:“他不愿意……今上之所以寻找掌教,是为了祈雨,民间早就有所传言,说今上不是真龙天子,所以天显异象,久不降雨。现在想想,大概也是有心人有意散播。”
“你是说那木罕王想夺位?但他怎么知道鲁师在这里?”
张守清垂下眼睫没有说话……萧离人却在问出来后就明白过来了:鲁大宥一个人难找,她这浩浩荡荡的车队却是显眼目标,而她志在太极拳谱,在京城也不是什么秘密,只要跟着她,就能找到鲁大宥。
萧离人顿了顿,正色道:“那木罕王座下能者众多,除了九刀合流,出名的还有万人敌和双飞剑。我听人讲过,他是个极其出色的猎人,曾经为猎一只雪狼伏在雪地里守了三天三夜,这样的人不动手则矣,一动手必有后招。鲁师,我们应该即刻上京。”
“不,我不会去京城。”一扫脸上的迷茫与困惑,提到这个话题,鲁大宥神情坚决得很,“那木罕王再派人来,我就直接告诉他,我不会去京城。”
“他会相信你吗?”张守清问。
“我马上就回武当,看他信不信!”
“那今上这边呢?”
鲁大宥顿住,长吁了一口气:“师叔说过,我率性自然,只要有心,武学进展不愁,但勾心斗角决不适合我,要我答应他一件事,那就是万万不要踏入京城,掺和皇权分争。京城,我是不会去的。”
“即便你不去,那木罕王还是会杀了你,除非你向他称臣。武当声势渐大,不论谁当权,都不可能无视武当,你掌一山之教,便必须代表武当选择一个立场:今上,或者那木罕王。”张守清的目光静极,却也看得透极,他是儒门中人,又心在官场,这些权势纷争远比别人看得清楚明白。
在这样的眼神前面,鲁大宥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怀疑,有些犹豫地说道:“我护持武当的方法,就是避世。”
“可武当毕竟还在世间。”张守清深深道,“掌教,请随我去衙门,请朝廷精兵护送您上京,声势务必浩大,这样那木罕王便不敢再明着动手。”
鲁大宥沉默半晌:“让我好好想一想。”
伍
他这一想,便是一夜。第二天张守清前去敲门,屋中已经人去床空,桌上留了一封给那木罕王的信。
他果然还是选择了避世。
“竟然一声不吭就走,过分!”萧离人大叫一声,召集随从便要走,院门上忽然传来“笃笃笃”三下轻响,跟着有人道:“张兄弟啊,你家酒好了啊,我家那口子让我来打酒!”
萧离人才绷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正要翻院墙回隔壁,张守清一把拉住她,用口形道:“来人有异。”
萧离人一挑眉,转头吩咐下去,张守清松开她,前去开门。
不过,既然有异常,为什么还要开门?
门开处,一名村妇提着酒壶,圆圆脸儿,盘着圆圆的发髻,两只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往院子里一瞧:“哟,来打酒的人不少啊!”
“他们只是路过,正要离开。王大嫂要多少酒?”
“打一壶呗。”
张守清打好酒递过去:“五十钱。”
王大嫂低头便去拿钱,就在这时,张守清后退一步,喝道:“动手!”
他这一步后退十分狼狈,几乎是连滚带爬才逃离,听到动静的爷爷要出来,给他一把推进去,关上房门:“爷爷,要是有事,你就从后门走!”
爷爷哪里肯,在里面将门捶得咚咚响,张守清用背抵着门,眼睛盯着院中的战局,不敢眨眼。
在萧家人出手的一刹那,王大嫂眯着眼的笑脸像是骤然被撕下的面具,手腕翻转间便是一片银光射出。
“叮叮叮”一片急响,好几柄剑被荡飞,紧跟着惨叫声响起,几名随从同时倒地。
萧离人和萧智急忙护住周身,磕飞暗器,王大嫂扭过头来对着张守清微微一笑,开口时声音异常娇媚:“知道还敢放我进来,你胆子不小。”
真正的王大嫂从来不会敲门,也不会付钱,可只要放她进来,她暂时就是“王大嫂”,他们便有偷袭的机会。但张守清实在想不到,这人的武功如此高强,在众人群攻之下,依然应付自如。
“鲁大宥呢?怎么还不出来,难道准备让这些人为你送死吗?”
“鲁掌教已经走了,这是他留给你主子的信。”张守清把信扔了过去,还未扔到“王大嫂”面前,唰地便折回来,张守清连忙闪避,信封“啪”地一下钉在门板上,上面插着一枚绿汪汪的三棱刺。
“信,那可用不着,等要了你们的命,我再去找他就好啦。”她的声音异常娇媚,任何男人听了都会心跳加速,可张守清的心却在下沉。
她要灭口。
“大言不惭,我先留下你的命!”
萧离人持剑磕飞一蓬飞针,剑尖险险要刺中王大嫂,眼前又一蓬荧光飞射,将她逼了回来。萧离人恼怒:“肥婆,你身上到底藏了多少暗器?”
“无知娃儿,胡说些什么?”“王大嫂”顿时大怒,转而又笑了,“气我没用,我越生气,你们就会越惨。”
一切正如她所说,起先还因为顾忌鲁大宥,她尚有几分保留,如今知道鲁大宥不在,萧离人与萧智所受的压力顿时加倍。
张守清虽然看不懂武功招术,但王大嫂表情轻松闲适,萧离人与萧智却是满面肃穆,萧离人飞扬的眉目再也不见半分笑意。
“哧”地一下,萧离人脸上见了一道血痕,萧智惊呼一声:“主人!”血色暗红,暗器淬了毒。
“王大嫂”摇头娇笑:“可惜,可惜,好俊的一张脸呢!”
萧离人身形微微晃了晃,骤然有种“这回逃不掉了”的绝望感,就在此时,张守清蓦然大喝一声:“贼子,看我太极拳!”
昔年楼中夜教忽必烈以太极拳法修身,抵御甘露之毒,在皇室王公之间暗暗流传,“王大嫂”身为那木罕心腹,当然也有耳闻,.听到这一句,心猛然一跳,回身就见张守清开步,立马,抬手,运气,手如抱球之态,登时大吃一惊:这、这似乎真的是传说中太极拳的起手势!
霎时间,“王大嫂”催动全身的暗器向张守清射去,日光下银光遍闪,如一匹无形光幕,夹杂着幽蓝暗绿的光芒,异常美丽。
同一时间,她的后背空门大露,萧离人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咬牙一剑突入,“噗”的一声闷响,血光溅上皮肤,温热。
得手了。
难缠的对手终于倒下,眼睛犹不肯闭上,里面满是诧异。在最后定格的视线中,无限杀机涌来,那个会太极拳的少年却依然保持着最初的起手势,只有嘴唇轻动,那是向同伴传递的轻语:“替我照顾爷爷。”
萧离人当然也读懂了那句话,她的回答是默然。
她的剑再快,也快不过暗器。
“我会。”她别开脸,轻声道。毒素顺血痕渗入,半张脸已近麻木,泪水滑过,也感觉不到温热。
几天时间,能学到几招拳法,能不能挡住暗器高手的致命杀招,张守清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萧离人忽然发现,这个看上去总是很冷淡的年轻人,她从来没有看清过。
“啊!”萧智惊呼一声,萧离人也骤然感觉到身边的气流起了波动。一条人影闪过,快如闪电,疾如流星,挡在那道光幕之前,双手划开空气,隐隐是太极图形,无限吸力由此而生,暗器之流如同江河入海,被那双手吸入怀抱,左右揉转之间,形成一只圆球,再往地上一扔,哗啦啦连响,变成一片废铁。
萧离人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不知道是该冲上去吼一句“混蛋,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还是“师父请收我为徒”,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幸好杀手已经死了,不然很可能会再被气死一次吧?
“糟糕,还是回来晚了。”看着倒下的萧家随从,鲁大宥苦笑,“我就是怕他们还找你们麻烦,所以回来看看,没想到还是如此,真是辛苦你们了。”
他蹲下来,从“王大嫂”脸上撕下一张人皮面具:“这大概就是你们说的万人敌吧?原来她不是以一当万的勇士,而是能易容出千万张面孔的杀手。”
“鲁师。”萧智开口,“我家主人受伤了,劳您看看。”
鲁大宥这才注意到萧离人脸上的伤,帮忙逼出毒素前,忽然八卦了一声:“咦,哭了?吓哭了?”
“你才吓哭,你们全家都吓哭。”萧离人怒极,目光转到张守清身上,向鲁大宥努努嘴,“你的宝贝徒弟怎么样?不去管管吗?”
张守清很好。
已经准备踏进鬼门关、却被人一手拉回来,当然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只是张守清的手脚有点僵硬,花了一点时间收回拳势,身体酸胀超过练拳的任何一次,这一次真是豁尽全力了。鲁大宥也点头不已:“不错不错,就是这个架势,好好练。”
“没时间练了。”张守清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指尖,重新站得挺拔,眉眼之间也恢复了平常的清冷,“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陆
他们要做的事是上街。
走上大街,看见一张告示就撕一张,然后向民众宣扬武当掌教已经找到了,就在车队里。
鲁大宥也被逼着换上了一件干净道袍,头发顺梳了,端端正正戴着道冠,腰悬宝剑,手持拂尘,坐在马背上面对百姓的欢呼挥手,看上去还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萧离人的车队本来就够嚣张夺目,这一下更是引得半个云台县的人都出来了,还没有到县衙,县尹便听到消息前来迎接。听张守清说起那木罕王派有杀手的事情之后,二话不说,立刻调派捕快,护送鲁大宥上京。
鲁大宥原本还是不肯上京,不过被张守清一番话说通了。
“你去京城,那木罕王要杀你,你不去京城,他也要杀你,为什么不上京揭发他的阴谋,.让皇帝处置他?若是让他叛乱,百姓又遭一场浩劫,武当山曾经就是毁于战火,难道还想再蹈_二次覆辙吗?”
鲁大宥犹豫:“可是,武当不能参与权谋之由……”
“只要在俗世,就不能真正出世。”张守清定定地看着他,“在这个世间,真正能保全自己的方法,就是让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让所有试图与你为敌的人都忌惮。”
正因为武当一贯避世,所以那木罕才敢下手。
正因为他们都不堪一击,所以那木罕才敢灭口。
如果他们足够强大——张守清的拳在袖中紧握——他们就不会接连面对死亡的威胁。
死亡的气味、死亡的阴影、死亡的恐怖……让人骨头发冷。
鲁大宥定眼望着他,半晌,忽然道:“张守清,跟我一起走吧?”
张守清一怔。
“也许武当缺一个让它强大起来的人,这一点,光靠武功不行。”一生天性淳真的道者目光澄静,一瞬间透过眼前少年的面庞看到了武当的未来,那个未来是他无法创造的。
“不……”张守清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我的家在这里。”
他的家在这里,他的根在这里,他将来会是个在宦海沉浮的寻常官员,娶一房妻子,生几个儿子,那是属于俗人的一生,他从未想过出家。
“如果你肯来,随时可以来。”县衙准备的马车上,鲁大宥轻轻拍拍张守清的肩,“我会在武当山等你。”
车轮粼粼,马车渐远,萧家的车队接在县衙的车队之后,随从只剩两名,侍女们捧着香炉随侍。得知她是从京城来的名门之后,县尹巴结地送上一名侍女服侍,蓝天白云之下,飘来阵阵香风,轿中人的脸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答应过教她酿酒,不过,不再需要了吧?只要能把武当掌教送到皇帝面前,皇帝一定会注意到萧家。她是一个能干的姑娘,一定能让萧家重新布满荣耀,也许,一路上还能软磨硬泡,哄到太极拳谱。
所以,真的,不需要了吧?
早春的风中,他一直遥望着车队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走啦走啦,都看不到啦,我们也该回去啦。”这几天发生的事可真是平时做梦都想不到,爷爷拈拈胡须,“酒都快好了咧,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过头……”
“酒?”张守清骤然回头。
“是啊,怎么?”
是啊,酒,鲁大宥为之痴狂的酒还没有出来,祖叔俩赶回家中。酒果然已熟,打出第一坛封好了,张守清跨上马。
“哎,哎,去哪儿啊……”爷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快便被马儿抛在了身后。他抱在怀里的不止是酒坛,还有一张酿酒的方子。
也许她不需要,也许她需要,但这是他答应过的,便要做到。
春光柔和,土地湿润,草儿们生发得异常迅速,骑在马上的少年飞驰而过,溅起春泥,他忘不了那一晚的星光,还有那一刻,她脸上的泪光。
柒
车队出了城,便上了官道,虽然天气晴好,但昨夜下的雨还没有干透,路上满是泥泞,车轮陷进去,行程便慢下来。
张守清很快追上来。
前面的车子落陷,后面的车便不得不停下来等,他远远地就看见了萧离人的轿子,轿帘半掀,县尹所送的侍女捧着果子奉上,听到马车声,双双回过头来。
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帏帽,薄纱挡住脸上的伤痕,那是因为大夫叮嘱过不能见风,不然会留疤。再洒脱也是个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对自己的外貌当然十分在乎,看见张守清也只掀起半边薄纱,飞扬的眉角上有丝笑意:“你怎么来了?”
一路急奔,人和马都微微喘息,不过看到这点笑意,张守清便跟着笑了起来,把方子递给她。萧离人难得看到他笑,这一笑山清水秀,竟有说不出的美好,她心头大亮:“哈哈,我问过鲁师了,酿酒最重要的是水,京城没有这样的好水,酿不出来的。”
“那下次我酿好送你吧。”张守清说,“你说的那座宅院,在什么位置?”
“想来啊?”萧离人扬着头笑眯眯,“不会是看我漂亮想娶我吧?”
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但这一次,张守清没有摇头,没有用平淡的语气掩盖真实的想法,清静的眸子里几乎完全照出了她的倒影,如静潭般幽深,里面是说不出来的话语。
萧离人呆了呆,忽然发现这并不是适合开玩笑的时候,这个家伙好像是认真的。
陌生的红晕爬上萧离人的脸,她不太自在地别开脸,去取侍女盘子里的果子,声音倒是极力保持着轻松的样子:“哦,就在京郊三十里的王家林,里面最大的一间就是,你要是来了,我一定……”
一定什么?张守清终日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急迫,萧离人却在这时停了下来,不再回身。
“会款待我吗?”良久,张守清忍不住问道。
“会的。”轿内传来回答,却不是萧离人的声音。
萧离人的身体应声而倒,鲜血顺着一把匕首往外冒,染红了胸前的衣衫,捧盘的侍女脸上带着一丝奇特的笑意:“她现在已经走了,不如,你下去陪她?”
亿万个噩梦加起来,也不及这真实的一幕更恐怖。
“啪”,张守清手中的酒坛落地,摔成碎片,一股浓郁的酒香沁染整片天地。
几乎是同时,一名差役为鲁大宥递上水袋,鲁大宥拔掉塞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觉察出不对时已经晚了,他一掌拍出:“你也是那木罕的人?!”
差役飘然而退,微笑:“双飞剑的名字,不知道掌教可曾听过?”
风,依然在吹,张守清却再也感觉不到它的轻柔,只感到刻骨的寒冷。
他忘了一件事,云台县的达鲁花赤曾是那木罕王的部下。县尹派出的这队人马,不是要护送鲁大宥他们上京,而是要送他们下地狱。
“在最开心的时候死去,是不是特别幸福?”侍女袖中软剑如灵蛇出洞,吐着信子直逼张守清面门,“我最喜欢成人之美,但愿在地下,你们这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张守清看到她的嘴在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话,耳边无声,眼前发白,只有她的动作,一清二楚,被无限放大。
同样清晰的,还有那些曾经不耐烦的拳谱:“太极拳法意相连,招招式式细经研。守定中宫无极势,无形无象养真元……”
张守清微微侧身,让过剑尖,双手齐出,扣住侍女右臂,往外一带。这几下起落完全没有经过大脑,就如那一晚被偷袭时一般。
侍女明明听云台县尹提到过张守清只是一介书生,不会武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陡然间居然难以应付,被这一拖一拉之间,带下轿子,狼狈地打了个滚儿,才稳住身形。
而没等侍女起身,萧智等人已经发现了萧离人的死,惊怒交加,十数柄刀剑向她身上招呼。
双飞剑武功不弱,但一开始失了先机,转眼陷入混战。
这双飞剑乃是一对双胞兄妹,兄名安成,妹名安月,同心同意,使一套双生如意剑法,合击之势威力无匹,为那木罕座下第一杀手。原本的计划是先行解决比较好解决的萧离人,再双招合流拿下鲁大宥,如今一耽搁,安月要独力应付萧家众人,颇为吃力;而那边虽有一队捕快相助,即使中毒,武当掌教一身修为也是难以抵挡。
张守清看出两人有意将战圈靠拢,大喝一声:“分开他们!不要让他们靠在一起!”
“你的上司小看你了,想不到你知道的还不少。”安月恼怒,“小典史,你原本可以死得轻松一点。”
张守清没有理会她,目光越过混战的人群,望向官道的尽头——那儿是州府。那儿的达鲁花赤是皇帝的亲兄弟。
“噗”,鲁大宥身上溅出一道血花,肩上被拉了一道口子,尽管极力压制,又一直使用太极拳中的借力打力之法,尽量不动真气,体内的毒药还是影响了发挥。安成狞笑一声,高声道:“阿妹,这回恐怕用不上你了!”
“休想一个人独占功劳!”萧家人的功夫底子也给安月摸了出来,应付起来顺利许多,两人互相喊话,意态轻松。
张守清大叫道:“鲁掌教,还撑得住吗?”
鲁大宥“嘿”一声发力,将一名捕快震飞:“那要看撑多久。”
“三炷香!”
鲁大宥笑了一下,按照毒发时间算,一炷香能不能撑到都成问题,三炷香……哈哈,可这有什么?师叔曾经说过,他在生死关头往往有奇力爆发,除了陪师叔上京那一次,多年以来,他还没有遇到过生死险关,也许,这次是了。
“三炷香就三炷香!”
张守清挥起马鞭,用力抽下,那马飞奔而去,只余一句声音飘荡在空气里:“等我回来!”
“三炷香如何能赶到州府求援兵?逃命还要骗人,真是无耻啊。”安成满意地看着鲁大宥伤口处流出来的黑血,“哈哈,不过嘛,道长,你当然可以等到他回来,等他回来收尸!”
鲁大宥看着他阴险的笑脸,慢慢放弃对毒素的压制,气随意转,抱元守一,如有太极。
眼空,心空,万物空。
捌
三炷香确实赶不到州府,但早在云台县揭告示时,他就通过驿站发出了公文,将找到鲁大宥的消息通报州府,望州府派人迎接,原意是壮大鲁大宥上京之声势,使那木罕为之忌惮,现在,州府的人马成了唯一的救星!
一定要来迎接!
马鞭重重抽在马臀上,从来不曾被主人这样对待的马儿拼命狂奔。
路上却太过泥泞,马儿脚下一滑,张守清只觉得整个人被狠狠一顶,再也抓不住缰绳,被摔飞出去。
“啪”,他跌落在路边的积水池里,早春的水冰凉,半边身体疼得难以呼吸,但此时此刻每一次呼吸的时间,都是鲁大宥和萧家众人用鲜血挣来的,决不容许半点浪费。
他强迫自己忽视身上的痛楚,咬牙爬了起来,却发现马躺在地上,望着他哀鸣,前腿皮下隐隐渗出血丝,显然伤了腿。
他忽然很想朝天笑一笑,可惜没有那个时间。
没有马,便用跑。
到今天才知道这付皮囊有多沉重、多脆弱,如果他从前不是那么看不起武学,如果跟着鲁大宥练拳那些天他能更用心一些……没有精神再想下去了,所有力气都用来与身上的疼痛对抗,以及,驱动这肉身,往前!
再前一点,再前一点……终于,看到了前方出现的人马,以及迎风招展的旌旗。
州府人马赶到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
风寂寂,马车上血迹如盛开的桃花,春草中尸首遍地,马儿偶尔垂头碰一碰曾经的主人,主人却再也不会伸出手来摸摸它的头。
唯一留下的人,是萧智,一臂带伤,草草包扎过的地方仍有血迹晕出,他守在萧离人的马车边,看到张守清回来,站起来。
一口气堵在胸口,固执地不肯吐出来,张守清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亲自来迎接的府尹举目环顾:“鲁师呢?”
“鲁师走了。”萧智回答,却是看着张守清,“鲁师说他一个人上京比较快,祈雨之后,他会在武当等你。”
张守清终于可以呼吸:“掌教……没事?”
“毒入肺腑,以鲁师之功力,也活不过三年。”萧智淡淡道,“我本来以为他会等到你回来,但他说你本来就嫌弃他,再看到现在的模样,搞不好就不愿拜师了。”
萧智离开了,带着萧离人;州府的人也离开了,一部分去追上京的鲁大宥,一部分去处置云台县达鲁花赤和县尹,另一部分向州府回报此事,最后留了几个人收拾残局。
乌云飘过天际,遮住阳光,仿佛老天爷也嫌这大地太血腥,要用雨水来清洗。
张守清站在雨中,身上一半泥泞,一半血水,一动不动。
“喂,张典史。”几个人忙得差不多了,拍拍张守清的肩,“我们走了,你也该回家了吧?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家?是……家……爷爷,爷爷必定在担心他。
有人给他牵过一匹失去主人的马,扶他上去,半边身体无法使力,只能半趴在马背上,这样一颠簸,胸口一直堵得难受,终于吐了出来。雨水渐大,把一切污秽都洗净,他俯在马背上,几乎把脏腑都要吐个干净。
到了院门前,即便通体湿透,还是先整理了一下衣衫,再推开门。
推门时就觉得不对,爷爷是个谨慎的人,院门是要拴着的,这次却是一推就开,根本就是虚掩着。
“爷爷?”张守清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张守清心头传来一丝冰冷的寒意,像是有一条毒蛇滑过。
“爷爷……”嘴唇无声地开合,却无法真正成声,张守清跌跌撞撞扑进屋子里。
雨声如注,天边隐隐滚过春雷,隆隆作响。
“爷爷——”痛号声传出屋外,一道闪电劈过,雨下得更大了。
其实,他应该想到的,那木罕可以杀萧离人等人灭口,当然不会放过他们祖孙。
他应该想到的。
只是等他终于能够清晰地想到这一点,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玖
一年之后的早春,他来到了武当,在紫霄宫里,见到了鲁大宥,跪下:“弟子张守清,拜见师父。”
“吾待子久矣。”玄武神像前,鲁大宥须发皆白,身形瘦削,已不复去年那般硬朗模样,眼光却格外通明,隐隐然有股神仙气,仿佛随时准备蹈云气而去。
次年,鲁大宥仙逝,张守清尽得真传,继任掌教。皇太后曾听鲁大宥提过这个称心弟子,特召张守清入京为皇帝祈寿,次后又再召张守清入京祈雨,接连四次,即祷即雨,泽被万民,太后与皇帝大喜。
以前掌教入京,都是轻车简从,雨下即归,张守清每次都带着武山风物与道教经典上路。其中有幅《启圣嘉庆图》,乃是根据宋代《真武启圣记》中描绘玄武出身、修道经历、显应事迹的图画,加上高梁河示现龟蛇之瑞应图景观所编绘,张守清亲手绘下武当山及七十二峰之水墨丹青。每每在下榻之处遍邀名流雅士,对月赏画,一时传为佳谈。
张守清是武当掌教,又是儒生出身,诗才了得,除了道教高人之外,京师文人也是欣然交往,看过之后,无不感到惊心动魄,赞不绝口,留下了许多诗篇,武当之名,大动天下。
在一次朝会之后,武当掌教张守清单独求见了皇帝,一个时辰后,掌教的马车驶出城门,来到京郊王家林一座宅院外。
数年时光,它已经不是王家林最大的宅子了,但只要问一下萧宅,所有人都知道是这里。
朱门紧闭,铜环上有些许锈迹,张守清伸出手,顿了一下,才叩下去。
时光如同流水,会带走人的年少轻狂,及种种幻想,但总有一些记忆固执地留在原地,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每一次回想,都鲜明得如同你第一次遇见它的模样。
萧智来应门,并不意外看到一身道袍的张守清。宅内清静,主人已经不在了,唯余忠心的管家,还有几名无处可去的老仆。萧智亲自斟酒,张守清留意到他用的是左手,萧智不怎么在意地解释:“那次废了。”
张守清的嘴唇微微抿成一条线:“萧智,欠下这一切的人,如今该还了。”
当初的事苦于人证已死,那木罕推了一名下属出来顶罪,做了一场因为律下不严而痛心疾首的好戏,一切便同他无关了。皇帝即位不久,西北还有诸王虎视眈眈,也不敢有大动作,这事便被搁下来。
时至今日,张守清终于有了足够的影响力,先请他人在皇帝面前隐隐活动之后,今日入宫特为此事请旨。
皇帝准奏。那木罕将要人头落地。
所有的仇都可以报了,只是,失去的永远回不来了。
张守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今天不知怎的,忽然想醉一场。
“要去看看主人吗?”萧智道,“她就在后山。”
张守清握着酒杯,良久,终于站起来:“不用了,我的话,请你转告就是了。”
他告辞而去,萧智送到门口,目送他离去,风吹去他头上的逍遥巾,两根飘带如蝶翼轻扬,身姿清逸潇洒,仿若乘风。
“若是主人现在活着,该有多好……”忠心的管家喃喃道,这个他曾经瞧不上的书呆子,原来会长成这样的人物啊。
那木罕王的死讯传来时,张守清已经回到了武当。
武当上山的道路原本艰险,经过他这几年的改造,一条由山下过紫霄宫到南岩,一条由蒿口越系马峰经五龙宫到南岩。无论是弟子上下山,还是香客出入,都大为方便,再加上在京中的着意经营,这几年的武当广收门徒,香火大盛,沿路总能见到香客向他行礼。
张守清一一还礼,回到紫宵宫,弟子们再汇报一下他离开这段时日的观务,等能歇下来,月已东升。
是一轮满月,圆润无瑕,清光照四海,四下里明若白昼。张守清了无睡意,提了一壶酒去看鲁大宥。
山上的秋天来得早,一阵不来,墓碑上落了一层枯叶,张守清以手拂净,靠着墓碑坐了下来,打开酒坛,往碑前洒了一圈:“武当山的药材确实很好,山泉也胜过云台。这一坛我前年就酿好了,再泡了两年,如今即便是以你的挑嘴,也会赞不绝口了。”
可惜的是,即使有再好的酒,你也不会来喝了。
张守清仰起头,喝下一大口酒,时光偬倥,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下雨的春日,游戏人间的道士闻到酒香,爬上他家的墙头。
“但是你知道吗,师父。”张守清靠着墓碑,仰望明月,“如今的武当,已经强大到没有任何人敢轻犯了。”
所有想动武当的人,必须先停下来掂一掂自己的斤两。
再也没有人敢把刀尖指向武当,就算指向,现今的武当,也不会在乎。
这就是我为武当选择的路,天下大势滔滔,波涛汹涌,而武当不动如山,千古不移。
十年,百年,千年,皆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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