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星辰如吼·反类犬
本文总字数:8835
文/夜传杯
正月十四,泰山之巅。天寒云阴,山间路滑石冷,盘山鸟道蜿蜒如蛇,可兴致高昂的武林豪客依旧拾级而上,密如蚁附。
只因这一天,“吟游剑雄”谢清嵘要挑战饮誉江湖、称雄剑道的剑圣曹焱,地点正是这泰山之巅的玉皇顶。
曹焱少为学剑,遍走天下拜访名师,四十年间游走大江南北切磋剑技,击败对手上千,且败者均抚掌而称善,大江南北、东西两山豪杰遂美称之为剑圣。
此刻曹焱正着一袭灰袍,双臂环胸抱剑,傲立崖头,平静地俯视着云海起伏,身后莽寇英豪相互热络的话不能影响到他分毫。
因为他为求剑道之颠,在泰山上观摩日出苦修数载,早臻禅心如铁、心井无波之境。泰山也一度因此空无人迹,唯恐被剑圣视为上门挑战之人。
此日众侠客得以光明正大乃至大摇大摆地上山来,全因谢清嵘一句狂言:“泰山是天下人的泰山,他曹焱霸着泰山,待我一剑西去,轰他下云海,大家一起观日出,悟禅论剑。”
有了替死鬼,万千草莽英豪自然有恃无恐、争先恐后地拥上山去,何况谢清嵘也并非只会动动嘴皮的纨绔子弟,是近几年来江湖里风头最劲的几个江湖子弟之一。
他出道半载,剑不出,鞘击败了武当坐第二把交椅的拂清真人,只因真人的道号触犯了他的名字,让他心生不爽。
随后不过月余,在洞庭湖岳阳楼上飞觞纵饮,弹剑作歌,被在场的“雁荡落羽剑”秦万钟讥为“下里巴人唱阳春白雪,扰梁三日”。谢清嵘盛怒之下,挟着醉意出招,招烈如火。秦万钟招架不得,一退再退,退至栏杆边无路可退,一个疏忽,被谢清嵘用剑鞘掮下楼去,跌坏楼下的桌椅,脸上还印着剑鞘上的古篆花纹,狼狈万分,为人取笑,羞怒之下只能退隐江湖。
谢清嵘名声渐传,索战之人日益繁多,他依旧华服丽剑孤身上阵,口诵佳章,运剑成风,风姿隽雅,眼角顾盼间迷煞大江南北多少豆蔻少艾、如花红颜,以及半老徐娘。
人在江湖漂,绰号似船摇。名声越响亮,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益发畅行无阻。谢清嵘虽不惧挑战者但深感其烦,为罢息挑战对手的心焰,屡屡主动去挑战剑道高人,让一干宵小望其项背而罢休。谢清嵘的名号也从剑手、剑客、剑豪,一路飙升到剑侠、剑英、剑雄,到最后,他自叹望眼九州,也只剩下剑圣曹焱才堪称对手。
在一次豪饮中,眼花耳热后的谢清嵘经不住他人的怂恿,立下战书连夜遣人快马加鞭送去给泰山的剑圣。
曹焱因谢清嵘风头正盛,为免背上“懦夫畏战”、“缩头乌龟”之类骂名,遂答应泰山论剑一事.顺便也可验证自身剑法苦修到何等程度。
江湖上顿因此事大起波澜,各路人马纷纷会集泰山。
这一日终于到来了。约战的时辰接近了,原本乱哄哄的玉皇顶霎时间一片肃静,唯闻天风浩荡,凛冽而来。
“春风送暖入屠苏,总把新桃换旧符。”玉皇顶的庙顶这时传来一阵清朗的曼吟。
只见玉皇顶庙檐上,一个华服青年迎风玉立,腰扎玉带,手握长剑,黑色皮底战龙靴轻点檐角,人如落英般飘然落地,落地时点尘不起,这一手轻功博得一片惊赞声。
名剑相遇,心生异动。曹焱转过身来,只见众人灵犀辟水般让出一条路供谢清嵘行走。但见此人发如墨染,脸型瘦削,眉如刀裁,眼神犀利而轻佻,鼻柱端正,肤色如瓷,更兼一身团龙锦绣衫,显得干净利索。箭袖束腕,利于出剑,端的是丰神如玉、顾盼生辉。
谢清嵘握剑在手,声如溅玉鸣泉:“晚辈谢某拜见曹大剑圣,愿剑圣在新年里依旧剑压八方,威震九州。”
曹焱脸色一缓,轻叹道:“小友持剑凝立,竟是一派云静渊清的气象,观小友年纪不过双十,竟有如此修为,委实是习武奇才,再苦修数年,自当四海扬名,何苦铤而走险自毁前程呢?”
谢清嵘闻言,仰天大笑三声:“老贼,你空负虚名多载,是时候换人了。我见你老才尊称你几句,别顺着梯子往上爬,还倚老卖老对我指指点点。”
“叮——”,一阵龙吟,三尺寒刃破鞘而出,天色虽明却不亮,无法耀折出剑刃的光彩,剑刃显得寒郁郁的,反倒是绿色剑鞘格外引入注目。
“古来宝剑佩英雄。这柄剑名为流香,取意‘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引意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剑长三尺七寸,由天池珊瑚铁锻造,平生只饮恶人血,与人对战甚少出鞘,因空手对战前辈显得万分不恭不敬,故亮剑一战。”谢清嵘横捧剑刃,送与众目端详,紧接着,还剑入鞘,置鞘平摆于双手之间,朗声又道,“此剑鞘乃沉香木所刻制,外饰绿鲨皮,其中绝无机关暗器。”众侠客眼珠碌碌盯着剑鞘,这才明白剑名的由来。
接着谢清嵘抱剑在胸,神态洒然,伸半掌示意轮到曹焱,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掌转移到曹焱身上。
曹焱本不屑此径,奈何观者如堵,自身声名显赫,场面话不得不说足,当下鼻孔哼出一声表示不屑后,再抚剑叹道:“此剑名为梅骨,伴余三十五载,由镔铁打造,长三尺四寸,重二斤二两,纯峰,无鞘。然杀敌无数,折人利器过百。”
话已尽,众人退潮般让出一大片空地。
两人对视而立,双瞳熠然。
天色越发阴翳,风吹草偃,声如万箭齐发,平添几分紧张的气氛。
谢清嵘哈哈一笑,绷簧脆响,“铮”的一声,左手剑鞘成沉龟式,右手剑锋频抖剑花,灰蒙蒙一片,但听得剑风嗖嗖,正是激流式。这一起手,先声夺人,且攻守具备,身姿隽雅,堪称清爽可赏。
观者心神一爽,一声叠一声地欢呼起来。女性侠客更是眼露脉脉情意。
“咚!咚!咚!”玉皇顶上的钟声悠悠地荡起来,声音远扬,山鸣谷应。
“当”的一声,剑花消逝,曹焱剑挟风雷之声,磅礴直刺,气势雄宏如泰山压顶;谢清嵘飘然转身,影如游龙,流香剑反手斜挥,香风阵阵激扬,口里还清朗吟道:“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锵”的一声,双剑交错,激起一蓬火花。两人各挽剑花,压腕回刺。曹焱剑势一改,沉沉靡靡甚是拖沓,剑影稀疏,好似日落西山般有气无力;谢清嵘却剑快如雷,唰唰风啸,霍霍光闪,将意气风华剑法运至极致,隐隐有破臼立新之意,却剑剑为曹焱所挡,颇为压抑。
谢清嵘剑锋所指,三尺之内风声消弭,幽香四溢。这且香且劲的一剑挥出后,曹焱身处崖头,退无可退。
片刻后,只见一灰一白的身影在崖头起落,两道流光同时飙起。
围观的江湖子弟但见两人身如鹰翔,盘腿腾空刺击,衣摆激荡,发丝如箭朝后射一般笔直,烈风激得众人眸子发酸。
可就在众人眼睛睁得酸疼不已,忍不住一眨之时分出了胜负。
精光熠熠的流香剑架在曹焱的脖子上,紧贴脖颈,堪堪划破皮肉。
曹焱粗糙的手上持着一柄断剑,一起被斩断的,还有他煌煌的名声。
众人见到曹焱死灰色的脸和谢清嵘得意洋洋的表情。阳曦破云而出,谢清嵘还剑入鞘,在众人的瞩目中,举剑长啸,沐浴胜利的光辉。
众人忘情地欢呼着,因为他们见证了一个新的江湖局面在展开。
谢清嵘意态骄狂地挥着剑把,绿色的剑鞘闪着诡异的光泽,嚣蔑道:“老贼,江湖日新月异,招式变幻多端,你独立泰山,一昧故步自封、抱残守缺,还美其名日观日参禅,嘿嘿,今日你不是败给我,而是败给全天下的英雄。”
众人倍感面子,纷纷喝对称是,唯恐赞声落后,他日遭人取笑,齐声宣谢清嵘言之有理。
在一面倒的喝声中,曹焱深感人言可畏的恐怖。全力一战断剑而败,让他心中悲痛,见到众人落井下石,更是肝肠悲催。
“从此,世间再无你这号人物了。”谢清嵘狠狠地掷下话后,便带领众人下山喝酒庆祝去了。
山顶人群作鸟兽散,寂然无声。
直到旭日高升,照到曹焱浑身暖暖,他才猛地醒悟过来,抛开断剑,微微一笑,展开双臂,似跨越云海,上前拥抱朝阳,脸上全无一丝败相,心中也全无懊丧之情。
谢清嵘在泰山一战,疯传天下。
那件天蚕丝织就的华服成了炙手可热的抢手货,坊间印刷的《青莲诗集》也一时洛阳纸贵,连目不识丁的草莽盗寇也懂得吟哦两句。
整个江湖一时间华衣翩翩,诗风阵阵,好是兴盛。
那剑鞘上诡绿森森装饰所用的绿鲨皮更是千金难求,有价无市。于是有无绿鲨皮剑鞘成了仿习谢清嵘的至高标准。很多人为求得一个类似的绿鲨皮剑鞘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对此,谢清嵘闻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对于一些想拜入他门下的纨绔子弟们送上的华贵蚕丝绸缎和各式鲨皮剑鞘也却之不恭,一时堆积,出门排场盛大,众人随行,连出席不同场合时的佩剑剑鞘都会用不同款式。
行走江湖的商人窥出其中商机,重金派遣沿海地带的猎渔高人出海捕鲨,一船船满载而归,再请来高明的木匠与绣师合制出一柄柄古色生香的剑鞘,店铺甫一开张,江湖子弟蜂拥来购。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出海捕鲨,蔚然成风。
沿海港口成日桅杆云集,舟来船往,血气熏天,令人闻之欲吐。
众多船只中有些造型奇特的巨舰格外引人注目:桅杆高耸入云,云帆洁白如羽,船头数枚丈宽冲角,船型上前尖锐后厚实呈三角形状。船首弹簧木构机栝连接一把横跨全船的大铜锤。船翼两侧各有鼓风风车旋桨轮,一旦转动,可分波裂浪,日行千里。如此强横的装备,再加上水手们个个壮硕高猛,巨船每回无不带着众人艳羡又妒忌的目光出航。
此刻,巨船云帆一扬,波纹颤动。风轮鼓动下,船翼两侧哗啦啦腾起丈高的水柱,一伏又起,叠叠不休,船如离弦箭,渐行渐远,港口远抛身后。
如此速度,不消几日已达海域深处。船老大选好地点,抛锚停船,凝波海上。
四下碧波无极,湿风阵阵,海鸥点点。
每每船长一声令下,声传全船。
待命多时的弓箭手应声扣住机栝,霎时间响起一大片破风穿云声,支支利箭带钩,射向跃起的鲸鱼。
鲸鱼之血随波四散,腥气呛鼻,船匝水面一片赤红。几经翻浮起伏,终于翻白肚子朝天,满船压抑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欢声雷动。
可浓郁的血腥远远传开,往往会引来那海中嗜血异兽,闻腥而动,狠狠撞击船身,绕着船只激游,仿佛死神的镰刀在挥动。
鲨鱼性猛,鲸鱼易捕,皮质相差无几。渔人欺购者不识货,是以一直以鲸鱼皮冒充鲨鱼皮,反正武林豪客只求剑鞘与谢清嵘相仿,渔人于风浪中讨生,自是避难趋易。
可现在连初出山门的少年都想佩戴鲨皮剑鞘了,捕鲸越来越难,总难免遇到鲨群。
海鸥飞翔,青天碧海,此时全船的人悚然望着碧波上那道道灰脊。正在众人不知所措时,视线里慢慢出现一叶孤舟,舟前一剑客兀然无惧,慢悠悠地驶舟前来。
那剑客手按腰畔剑柄,孤立船首,脸色安然,麻布袍迎风抖响。风劲使然,小舟慢慢地行进鲨鱼群里。
舟下海水赤红,群鲨环绕,他眉峰一耸,悲悯道:“美食在口,还要坏这一船人的性命,人心不足蛇吞象,想不到鲨鱼也如此。”
“喀嚓”巨响,那腾浪不休的风轮惹怒了鲨鱼,鲨鱼张开满口利齿,一口咬断了风轮,惊吓得全船的人三魂悠荡,骇然变色。
只剩单轮的船在原处兜着圈,全船人无所动静,似已抱待毙之心。
然而,暴死沧海、葬身鱼腹的惊慌之心给一声响彻天海的出鞘声给镇住,所有人都往声响处看,但见碧海青天相间处,鲨鱼围绕的兰舟上,悠远清长的长啸声中,晃荡出这么一抹哀怨凄清的剑光,众人心中徒生一股念天地之悠悠的凄怆感,那剑光使海水为之一开,潜流翻腾,数条莽鲨惊腾而起,灰脊断飞如蝶,空中血雾喷洒,跌落水面时犹使劲折腾,搅得血花四溅,血气冲天。
余下群鲨彻底被这血腥之气刺激,在水底各展神威,奋力相互撕咬,物竞天择的兽性在众人眼前赤裸裸地展示出来。
翻滚的水面如众人的心一般七上八下,一炷香之后,风波平息,水面依旧赤红,条条鲨尸浮起。船老大大喜,下令打捞,堆积满船,全然不惧血气再惹祸事。
与鲨尸一起上船的还有那名剑客,满船人员对他感恩戴德,叩头致谢。
那剑客自称是扶桑人氏,名为旗木堃,非花流派弟子,向来痴于剑道,听闻中原有剑客谢清嵘剑术横天,是以漂洋过海前来讨教一番。
归航途中,旗木堃问及谢清嵘之事,众人尽所知告诉他,还戏谑提及江湖中人仿用谢清嵘剑鞘之事,坦言此番出海捕鲸也是某富家公子重金所托。
旗木堃听罢,此时不由剑眉一竖:“谢君不知出海捕鲨之危,还乐意他人去模仿自己?”
一个老水手应道:“苍鹰飞在天上,只享受别人的敬仰,怎么会关心地面的蝼蚁。”
旗木堃怒瞳一睁:“此人行事癫狂也可臻剑道佳境?旗木耻与之同列剑客一伍。”手按剑柄,目望悠碧晴空,“既然登高而望,目中无人,那我就跟你讨教讨教,印证剑道!
“谢清嵘,我们中原见!”
如今谢清嵘早非当初的谢清嵘了,任谁见到他都得拱手称上一声谢大侠。
往日他苦练剑法的时辰也用来享福了。
日上三竿,谢清嵘从暖玉楼头牌花魁舒香的软铺上起身,接受四个如花似玉的婢女服侍,穿上苏州府天下第一绣师甄涟亲自裁缝的墨迹山林雪纱衣,脚蹬南海飞仙岛专用的八仙清凉靴,漱口用的是庐山天衣真人种植的庐山雾涛茶,用象牙筷夹起几块千里传送的京师晶莹膏,再用夜光杯喝上一杯西域藏轮刀马贺修收藏多年的葡萄酒,这才施施然出门。
门口江湖豪士扎堆,一见到他,眼神均一亮,纷纷拱手问安。
谢清嵘慢吞吞地点头示意,被一队人拥着去往客栈门口。八人大轿早就备候多时,蛾眉青竹搭就的座椅坚韧十足,上铺白干狐软裘,坐上去十分舒适。那八人见谢清嵘到来,精神一振,肩膀微动,调整到最佳的姿势。
却听谢清嵘感叹道:“好高的轿子!”
众人愕然不解,人群里有一华服少年突然朝前翻滚在地,俯身下跪,拱背轿前,口中高呼:“恭请剑圣轻移玉趾上轿!”
众人始解,不少人暗骂自己错失良机。
谢清嵘颔首微笑,晃悠悠地踩着肉垫上轿,再一颔首,轿夫们心领神会,大步启程。
江湖传来有不安分的异国剑客要与谢清嵘论剑之事,震动宇内,好事者忙为之划分场地、安排日程。
七月三日,这天的皇历写着:宜订盟,忌移徙、出行。江湖子弟江湖老,一蓑烟雨任平生,才不管这些,比武场内外万头耸动。
场地四周植柳,有风飘然,绿丝喜人。
场中,一异国男子穿白袜,着木屐,素衣如雪,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眼光一瞬不瞬地着着苍穹流云,不言不语,神态安详,正是旗木堃。他上岸后挑战诸多剑道高手以此向谢清嵘宣战,最终口口相传,逼得谢清嵘为罢息流言只好应约一战。
场外传来嘈杂万分的吆喝声,人潮分出一条阔道,谢清嵘一行人气势汹汹前来。
谢清嵘撩长袍下轿,缓步进场,万众欢呼,在两侧碧长柳丝飘舞映照下,华服俊颜的他闲疏淡散,如仙人般气息飘逸,让人一瞧,顿觉神清气爽,不虚此行。
双方兵器未动,对峙无言,而群众早已嘶声锐叫,为这无言的交锋添上三分激烈的气息。
中原侠客都存着瞧外来人士出乖露丑、惨败收场之心,纷纷鼓噪。
谢清嵘似对此感到厌烦,双手一压,众人识趣地闭嘴收声,接着他双掌一鼓,众人身后传来袅袅声乐,他竟请来教坊中的乐部。
旗木堃向谢清嵘恭敬地问:“清嵘君,让人出海猎鲨制成鲨皮剑鞘是否是阁下的主意?”
谢清嵘仰天狂笑:“老子没此闲工夫,都因他们仰慕,所以追随而已。”
场中模仿谢清嵘装扮的人登时得意洋洋,四处显摆。
“清嵘君知出海捕鲨之危?明知已身一举一动容易引起众仿,何不以身作则,引导风气?”旗木堃质问。
谢清嵘眼里尽是嘲讽之色:“可笑,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只行己事。他人随波逐流与我何干?”
“在下唯有用剑来击破你的臆想!”旗木堃缓缓抽出剑,伴以激昂的乐曲,白衣临风,孤身长剑,颇有易水萧萧的气概。
谢清嵘不屑一顾,向后挥手,一人捧出以红绸为底的檀木盘来,盘中横搁一把宝气莹然的剑。
“此剑乃春秋遗器,近经炼器大师陆鉴锻饰过,剑鞘上配上三十颗南海深水夜光珠,故暗夜舞此剑,如星河倒泄,取意‘万千流萤欢好夜,何须北斗卜良辰’。剑名‘萤斗’。”
谢清嵘有意卖弄,潜运内劲,声传全场,人人听个满耳,那些追慕谢清嵘而仿习他的江湖人士此时满脸枣红,有意藏敛身上配饰,唯恐这落伍的追星行径遭人讥笑。
旗木惊讶不已,他身居海滨多年,深明采珠人之艰苦,倘若谢清嵘此番再胜,只怕仿者倍增,无形中会大大危及采珠人的性命。
“多说无益,看你远来是客,让你三招!”如此狂言自然引起一片欢呼,谢清嵘斜抱宝剑,一脸轻狂地笑,傲气昭显十足。
“请!”旗木对着谢清嵘一颔首。话音方落,剑光乍起。流光如雪,剑刃已迫近谢清嵘眉睫间,映得他眉目间一片雪白。
谢清嵘一惊,拂袖后振,身形疾退,心神虽讶,仪姿却不慌乱,袍裳鼓风飘逸间,姿势清幽如仙,惹出一声声叫好。
人在半空,还未落地,第二道剑光又劈脸而至。谢清嵘已顾不上仪姿了,长身一矮,一招“老牛耕田”狼狈不堪地从剑光下低头钻过,有惊无险地避开杀招,而他身后的柳条纷纷被剑气斩断,纷飞凌舞,绿意飘然。
谢清嵘俯冲的气息还没回喘,猛听身后众人齐刷刷倒抽一口的呼气声,身侧风声陡紧,风刺得肌肤生疼,万般无奈,只得一个懒驴打滚,再侧翻身弹起,恼羞成怒,愤然出剑,剑声尖锐,脚踏四象步,运剑成风,那些跌落飘飞的柳条纷纷融集到剑风里,碧绿无瑕,清心爽目。
这时,谢清嵘硬是吟出两句诗:“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姿态洒然自若,仿佛行吟在大好河山之上,赢得众看客纷纷赞好声。
碧绿色的剑风席卷八方,旗木不敢直撄其锋,木屐吱吱作响,速退十来步,双手持剑,雷喝一声,刃片斜展,左右虚劈,刀气过处,两旁沙土崩残激飞,灰扑扑的沙尘石土蝗虫般扑向青翠的柳条,绞杀在一起,灰绿两色相间成龙卷旋转在两人之间,场面委实惊人。
众人目瞪口杲中,旗木抽步、旋身、回腰、直劈,剑气破风直劈谢清嵘。
谢清嵘正当其冲,挥剑横格,剑风还是划破衣衫,场中众人一片惊呼。
谢清嵘怒火攻心,当下不顾空门大露,挺剑前刺,左手成剑诀同时击出,飙急如箭,狂暴似雷,满腔怒火喷薄而出,拟将拼尽全力斩杀对手,用鲜血来洗清自己的耻辱,所以出手不留情,不见血不收剑!
剑锋驰骋,剑风激荡,剑与剑之间没有任何接触,都是一招未完即因对手的招式而变动。因为旗木的剑旨是一剑破万物,而谢清嵘之所以这么做,不关剑道,只想能一招狠狠地要了旗木的命。
观者只见场中两人秉剑激舞,刃不相接,却招招险隘,直逼对手薄弱处,回剑护要害之时,又递出攻招迫使对方不敢贸然进攻,剑气呼啸围绕,激荡得柳条沙土飞舞跌宕,如此攻守严密却又兵刃不交的打斗场景还是头回见,看得既新奇又心惊。
场上两人皆知遇见平生旗鼓相当的劲敌,稍一不慎便是刃下横尸,是以竭尽所能,不留半分余力。
乐坊的曲调破空而鸣,雄昂威武,平白让人紧张上三分。
乐声袅袅,剑光烁烁,人影飘飘,恍惚中只见谢清嵘发髻为砾石擦过,发丝散乱蒙脸,视线不清;而旗木蓄劲已久,沛然而发,长剑凌空下劈,力道可开山破岭,风声呜咽,似为谢清嵘唱响哀歌。
场中众人张大嘴巴正要惊呼,谢清嵘毕竟不是浪得虚名,听声辨位,反手剑上刺旗木落脚处,攻敌之所在而自救。众人瞧出精彩正要转惊呼为喝彩,不料旗木半空蜷缩小腿,剑依旧寒凛凛下劈,威不可当。
谢清嵘眉目狰狞,咬牙切齿,搏死一击,仰天一式江湖上最普通的“举火燎原”,兵器首次撞击,先是溜溜一串花火跃动喷溅,接着“锵”一声,谢清嵘的长剑节节寸断,不过已消去旗木大部分攻击力。谢清嵘当机立断往下一趟,以背靠地,双腿八字形一盘,借足劲力之后双腿合拢如枪,腰部使劲,双手撑地,腾空上踹,天矫如腾蛟起凤,迅捷如飙豹惊虎。
攻势凶猛,仓促之间旗木长剑回转余地小,难以出劲,亏他应变也甚快,横转剑刃,抵向谢清嵘脚板,剑刃弯弧如弓时,趁机双手暗收内劲,借剑刃反弹之力,飘然上升,吐气开声,又一剑,寒河冷月般挥劈而下,光寒百步。
谢清嵘久战多时,早已乏力,何况酒色掏空了身子,最后一击不成,力道全松,跌落在地,华服染污,人刚勉强站起,那把追魂的剑又至,冷冰冰地停留在脖上,炸起一大片鸡皮疙瘩。
旗木虽鬓角额头全是汗,气喘吁吁,但拿剑的手依旧很稳。
谢清嵘败了!
在场几千双眼睛瞧得清清楚楚,他们心中的剑圣败了,江湖神话破灭。那些模仿谢清嵘装束的人简直羞愧到要觅洞而钻,怨恨自己当初怎么瞎了眼去模仿他。
这时一向诗词不离口、看似文雅的谢清嵘狠狠地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哭笑不得的话:“撬你先人板板的,你个瓜娃子使诈,鬼迷日眼的,老子没输,天老子都在看着呢——你不过是占着武器犀利而已。老子不管,要么算你输,要么重来!”
乐部的乐师心无旁骛地演奏,高昂的曲调为这话做了嘲讽的注脚。
谢清嵘神情激动,满脸通红,披头散发,衣衫破烂,浑身污浊,昔时飘逸的气息荡然无存,口中还咒怨似的连爆粗口。
人们看他的眼神已然变化,旗木也收回剑,全场就剩下谢清嵘喃喃不休地咆哮着,唯独那剑鞘上的明珠依旧闪着瑰丽的光彩……
这场比武改变了谢清嵘的命运,也为江湖带来新的风气,重利的商人销售的日本武士刀风靡中原。江湖上全是旗木的影子,白衣飘飘,长剑闪闪,木屐唧唧,怪异得紧。
此后,江湖也沉寂了一段日子,直到——旗木在江湖宣布上泰山挑战曹焱,江湖风波又起,江湖豪杰又蜂拥泰山,却来迟一步,仅仅目睹旗木对着曹焱拱手深鞠,喟然认输:“曹君果然禅心如铁,剑骨无双,旗木万分佩服,自叹不如!”
松树下的曹焱灰衫舒适,斜倚青松,笑而不语,手指间玩转一枚松子,如转动这世间兴衰起伏的规律。
原来旗木同曹焱是以禅论剑,为其禅理折服,遂由衷地袖手认输,想拜其为师却遭拒,转眼见到周围全是模仿自己衣着打扮的江湖人,不由一阵恶心,回思曹焱所言:“以天地为师。内心反省,深深羞愧自身也差点沦为肤浅追仿的江湖人。”
于是他对着目光炯炯的江湖侠客,弃剑、甩屐、脱衣,赤条条地下山去了!
山风浩荡,万树招摇,宛似欢送。
雄鸡长啼,旭日高悬,照亮山河,照亮万千江湖子弟,可是他们面面相觑,扶桑剑客弃剑服输,只身远去,江湖仿佛回到了原点,可这一次,他们该去追仿谁好呢?
朝阳初生,满山光亮,照亮了万里山河,可人心的隐秘处该如何去照明?
(责任编辑:空气 邮箱:kongqillOl@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