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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虎计划
阿木
一、昔日英豪今落拓
春天,是万物生发的季节。但是在香港这座华夷杂处的城市里,春天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来得润物细无声,仿佛一阵海风吹过来,春天就这样施施然地来了。太阳肆无忌惮地放送着光热,将洋人和华人的体味都烘焙出来,组合成类似葱和蒜的腥膻味道,笼住整个城,让人没来由地生出一阵阵烦躁。
马如龙走进市集里,抹抹满头的汗,脱下帽子,解开警服前襟的搭扣,警棍也给他随随便便地夹在腋下。不似旁的警察那样故作冷厉,马如龙脸上一直都挂着谦卑和煦的笑容,看见相熟的摊主就打个招呼问声好,时不时还停下脚步和人聊上几句家长里短,显得热络而又富有人情味。只是每当他走过一个摊子,反转着拿在手上的警帽里,就会多上一卷两卷或厚或薄的钞票。
才走过半条街,帽子里的钱已经多得快要溢出来了。马如龙抬头看看天色,现在大约是洋人钟点八点过一刻的光景。揉揉酸软的腿,他决定先到得利茶楼吃点早茶顺便歇歇脚。才走到茶楼门口,马如龙便听见老板赵得利中气十足的笑声。
要说这赵得利,乃是中环一带鼎鼎有名的学问人,做过土匪,中过秀才,文的武的都算是有半套的。内地发生革命之后,赵得利便常常以前清遗老自居。他有一本金圣叹点评过的《金瓶梅》,时常拿出来为茶客一个字一个字地诵读讲解,赢得了不少回头客。连水浒里三十六天罡的姓名,他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皇上又坐上龙庭了!”赵得利眉飞色舞地说道,还重重拍了下桌子增添气势。
“张大帅一声令下,军中便竖起一杆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个大字。紧接着,大帅麾下十万精锐之师,便从水泊梁山,一路乌泱泱地往京城方向杀奔而去,杀得那些乱臣贼子们叫苦不迭!你道那张大帅为何如此厉害?告诉你,这位张大帅,乃是梁山好汉菜园子张青的后人,年轻时机缘巧合下,还得了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的传承,手中一柄青龙偃月刀,重达一百八十五斤四两!”赵得利说到兴起处,双手虚握,仿佛手中也有这么一柄一百八十五斤四两的长刀,摆出个力劈华山的架势顾盼自豪,“有谁能挡得住?”
马如龙恰好在此时进来,赵得利一见立时变了颜色。扔了“青龙偃月刀”,一溜小跑过来请安问好,非要请酒请饭。马如龙拍拍赵得利的肩膀调笑道:“满清复辟成功,似赵老板这样的忠义之士,想来早晚是要大用的。只盼赵老板到了升官发财的那一日,别忘了照应照应我们这些老街坊。”
“马警官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赵得利脸一板说道,“谁人不知,在中环,只有马警官照应别人,哪有别人照应马警官的份?就算是律政司、警务署的洋老爷,若没有马警官您这坐地虎支应着,能镇得住咱们中环的虎豹龙蛇?”
学问人就是学问人,拍起马屁来既不轻也不重,正好挠在人的痒痒肉上,让人不知不觉地受用。
马如龙谦虚地连连摆手:“过誉了!做巡警的清苦啊,鄙人也是抱着为街坊们谋福祉的心思,才勉为其难地挑下这重担……对了,赵老板,听说你昨日收购了一批贼赃?”
“绝无此事!”赵得利正色道,“昨日我的确从南洋客商处买了一些金饰,款式、数量也与半月前福满楼失窃的金饰有八九成相仿,不过来历绝对清清白白,不信的话我给马警官您看看证据。”
赵得利拿出的证据果然重若泰山,只是马如龙见了那根足足有二两重的大黄鱼后却勃然大怒,声音都气得哆嗦了:“赵得利,我敬你能读书识字,是个识羞耻的文化人,这才给你二分薄面。可你你你……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马警官很生气,胡子都翘起老高。没奈何,赵得利只好又加了一只金戒指,马如龙这才放缓了脸色摇摇头叹道:“老赵呀老赵,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其实我早跟弟兄们说过,赵老板你乃是个大大的良民,断然不可能做那买卖贼赃的违法勾当。只是……唉,警署中现在风气不好,总有一小撮喜欢背后乱嚼舌根子的小人,躲起来煽阴风点鬼火,甚至含血喷人。不拿出一点确实的证物,实在堵不住他们的嘴……”
“抢劫啦!抓强盗呀!”
二人正说着话,市集里却突然传出一阵喧哗。没过一会,有个手持利斧,黑巾蒙面的大汉,惶惶然向着茶楼方向大步飞奔而来。
马如龙挑挑眉毛,不动声色地把身体往赵老板身后缩缩,挡住旁人的视线。
抓强盗这种事情,马警官可不想去掺和。要知敢在香港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的,大抵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帮派分子,另一种则是刚从内地游过来,衣食无着,只能铤而走险的难民。前者和警署各系大佬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你前脚抓了后脚就会被释放,抓他们只是白费力气。至于后者,那是一帮子亡命之徒,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马警官的贵体,街坊们岂不少了个自愿捐款的对象?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眨眼工夫,持斧大汉已经冲过茶楼。马如龙刚松一口气,也不知何处飞出一只瓦罐,直奔劫匪面门而来。那劫匪身手也算矫健,横斧一挥便将瓦罐砸得粉碎。岂料那瓦罐内,竟装满了滚烫的热水,当头泼洒下来,烫得劫匪哇哇怪叫。
“何方鼠辈,胆敢暗箭伤人?”劫匪气得大骂。
冷哼声中,一个身穿洋服,身材魁梧的青年从人群中慢悠悠地踱出,只见他面如银盆,眉生八彩,目若朗星,猿臂蜂腰,眉梢眼角藏着千层杀气,身前身后绕着百步威风。任是谁见了,也要跷起大拇指赞声:好一条英武的汉子!
劫匪心中也是一突,但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当下将短斧舞得呼呼作响,将周身上下防守得水泼不进,向着青年冲杀而来。
青年微微一哂。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就避过大开大阖的斧头,整个人贴了上去。手、脚、拳、掌、指,乃至手肘、足尖、膝盖、肩膀,都成为极有力的武器,刹那间也不知在劫匪身上击打了多少下,一举一动小巧细致偏又威力极大。最后一掌击在劫匪前胸,将他凭空击出五六米远。青年足下一蹬,后发先至,半空中抓住劫匪的后颈往地下重重一掷。再看那劫匪,鼻子歪在半边,鲜血糊了满脸,哼哼唧唧动弹不得。
“日耳曼擒拿术?”马如龙是识货的人,不禁惊呼出声。谁知他这一喊,却将那青年的视线给吸引过来。青年蹩起眉,哼道:“身为巡警,却对劫匪视若未见,退避三舍,是何道理?”
青年身上官威浓厚,马如龙不晓得他是何来头,按住小腹嘻嘻哈哈地道:“这位先生,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适才我本已准备冲上前擒贼,只是突然旧伤发作,这才耽搁了一小会。你怎能说我对劫匪退避三舍?”
“信口雌黄,一派胡言!报上你的姓名与官职!”
坏了,真是个官!看样子还是个大官!马如龙没奈何,脚跟一碰,“啪”地一个敬礼:“报告长官,卑职是中环警署巡逻警长马如龙。”
“马如龙?”青年神色微动,“可是十五年前,率敢死队员潜入骷髅岛,击毙海寇罗三炮的马如龙?”
“……是我。”
青年兀自不信,再度追问:“可是十二年前,帮助革命党,只身对抗清庭一十八名大内高手,擒获警界败类镇三环的马如龙?”
“这个……好像也是我。”
一瞬间,青年脸色变得极为精彩,神情间既似惊讶又似惋惜。好半天,他才长长吐出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是从苏格兰场调来,接任中环探长职务的罗伯特陈。我想,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马如龙打个激灵,心下暗暗叫苦:今日出门真是没看皇历,怎么无巧不巧地惹上这尊菩萨?
二、老吏油滑论鱼龙
罗伯特陈,义父为英吉利警界高官。十二岁拜入西洋名探福尔摩斯门下,学习基本演绎之术。十八岁出师,当年连破伦敦二十七起凶杀案,被誉为警界新星。二十一岁那年,海盗王独眼杰克亲率四十名快刀手伏击罗伯特陈,罗伯特陈单枪匹马,只凭一双肉掌,自身负伤二十九处,将独眼杰克等人尽数诛杀。
单单是武艺高强也就罢了,罗伯特陈偏偏还嫉恶如仇。基层官僚最讨厌的,莫过于这种有能力有靠山有手腕的空降兵上司。有能力意味着不甘寂寞,有靠山意味着不好对付,有手腕意味着不易糊弄。若上司再有点理想有点追求,十成十就能成为下属噩梦中的主角。
坐在罗伯特陈办公室门外,马如龙愁眉苦脸。昨日罗伯特陈自我介绍之后,再没多说什么,只叫马如龙第二天一上班就到他那里报到。
江湖上的好汉子,向来不惧斧钺临身。只是.别人若已经将大刀举起,将斩未斩之际,却分外考验人的神经承受能力。好在罗伯特陈很快便处理完事务,让秘书将马如龙领进办公室。罗伯特陈也不请坐,也不奉茶,只冷着脸子,倨傲地坐在办公桌后,目光像在看着马如龙,但更像透过马如龙扫描后面的墙。
罗伯特陈跷着二郎腿点了根雪茄,欣赏着自己吐出的烟圈,悠悠开口道:“马警长,我记得你十年前已经登上探长的位置。怎么十年过去,官反而越当越小了?心中可有怨气?”
马如龙点头哈腰地道:“当年罩着我的几位上司,不是退休就是横死。再加上年轻时不懂事,稀里糊涂地做了些傻事,既得罪了同僚又不见容于上峰,能平安无事地退下来已经是万幸,卑职又怎敢心怀怨言。”
罗伯特陈听他如此说,皱眉将雪茄掐灭,用的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烟灰缸捅穿:“我刚刚看了档案,你的破案率是全警署最低的。这里有几桩案子,交给你了。我希望你能在三天之内,给我一个交代。”
看着办公桌上一叠足有电话本厚实的案卷,马如龙脸色苦得能掐得出水来:“探长,三天的期限未免也太短了些吧。”
“最多一周,就这么定了!”罗伯特陈站起来用力地一挥手,“我的警署里,不养废物!”
保持着欲哭无泪的表情,退出罗伯特陈的办公室,像游魂一样飘出警局,回头看看左右无人,马如龙嘴边才显出不屑的笑容。他“呸”地啐口浓痰,得意地吹起口哨。
“小子,要和你马大爷斗法,你还嫩了点!”
曾几何时,马如龙也和现在的罗伯特陈一样,是个有后台、有能力、有手段的热血警探。哪怕前途困难重重,心中依然朝阳灿烂。因此只是用脚趾头,他也能猜出罗伯特陈想怎么做、会怎么做。新官上任,不外乎一打一拉。打击那些已经成为老油条,只会拖后腿,不能做贡献的手下,树立威信;拉拢那些既有能力而且心有不甘,迫切想要出人头地的新丁,以供驱使。
通常情况下,马如龙不会拒绝来自上司的拉拢,但罗伯特陈不同。他的心太大,性子也太急,肯定会选择一个他招惹不起的目标作为对手,以显示他的威风,展现他的手段,满足自己“维护正义”的野心。马如龙可没有替人做绿叶陪衬的习惯,更不想用自己的尸骨抬别人上位。
打开手中的卷宗大致翻翻,案件恰好是七七四十九桩。就算是盛唐狄仁杰复生,大侦探波洛再世,只怕也没法在一周之内,将四十九桩全无关联的案子全数查个水落石出。
马如龙自许没有狄仁杰和波洛的本事,所以也没指望真的破案。干脆将卷宗一合,悠哉游哉地往树阴下一躺,准备睡个回笼觉。只是才阖上眼,就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睁眼一瞧,来人不是得利茶楼的老板赵得利又是谁?
今天赵得利特别热情,不止拉着马如龙请酒请饭,更盛情邀请马警官到本埠一等一的风雅之地翠红楼体验民情。
马如龙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中暗笑,口里哼哼唧唧就是不吐实言。赵得利急得抓耳挠腮,万般无奈下又使出战无不胜的“黄鱼大法”。马如龙掂掂手中的两条黄鱼,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口道:“老赵,那罗伯特陈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也打听清楚了。最近这些日子,务必要安分守己,别和那些注定要翻船落水的人物扯上关系。”
赵得利急切地问:“中环有字号的人物不少,只是不知罗伯特陈这条过江龙,会向谁先出手?”
马如龙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黑虎赵一魁、老刀把子王凌玑、飞天蝙蝠陈二狗,这三个人势力不大不小,后头也没什么硬扎的靠山,偏生平日里处事又极为嚣张跋扈。我若是罗伯特陈,定然会将这三人先提了祭旗立威。”
赵得利倒吸一口凉气:“这第一把火就搞掉三个大字辈的帮派头目,要是他将第二把、第三把火烧起来,岂还有我们这等小人物的活路?”
马如龙冷笑三声:“放心吧,这个人眼界可高得很,你们这些小鱼小虾,他才不放在眼里呢!要打,他只会打最大的那只老虎。”
“最大的那只老虎?”赵得利吃惊得连倒吸凉气的能力也失去了,“你是说,那个号称香港黑道的王中之王,同时也是港府最为神秘的太平绅士——葛力威!”
马如龙难得地叹口气:“若非如此,我怎会宁可冒着被罗伯特陈那假洋鬼子踢出警署的风险,也要从这摊浑水里抽身呢?”
三、时来运转心惶恐
一周之内,连破七七四十九桩全无关联的大小案件,对马如龙来说,却不过小菜一碟而已。要知道找到真凶是一回事,侦破案件则又是另一回事。以马如龙在中环的人面,随随便便找几个帮派的头目吩咐一声,很容易就凑齐了四十九名“案犯”顶数,此谓之“宰白鸭”。之后两天,马如龙成日里与一帮狐朋狗友们吃喝玩乐,直到最后期限将至,才晃晃悠悠带着“犯人们”回到中环警署交差。
不过是七天没来,中环警署竟已变了个模样。偌大的謦署中,没有了往日里那些拉交情走门子的帮派头目在高声说笑,没有警员在警署里看报纸聊天虚度光阴,所有员警走路时都一溜小跑,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个别年轻点的,押着犯人快步走过时,看向马如龙的目光甚至带着不耻和嘲弄,仿佛羞与为伍。
蹦跶吧,反正也蹦不了几天了——马如龙怀着满满的恶意在冷笑——罗伯特陈有那位在伦敦警界担任高官的义父在,他就算把天捅出个窟窿,大不了也就是拍拍屁股换个地方再做官。反正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多得是,安置个把探长绝无问题。至于你们这些被他骗上战车的傻帽儿……
没来由地,心突然一疼。马如龙及时伸手扶住墙壁,才没有摔倒。再站稳时,他脸上又挂起谦卑和煦的笑容。
太多的回忆、太多的不甘、太多的愤怒,对小人物来说是一种不能承受的奢侈。不放下,除了给自己找不痛快之外,没有半点用处。只是马如龙到底还没修炼到三藐三菩提的境界,心内仍是不自觉地多了一丝阴霾。
将“犯人”押到大牢交接完毕,路过审讯室时,突然听见内中传来一阵喧哗。马如龙心情正自抑郁,听见居然有人在警署内大骂警察,脸不禁黑了下来。在门外仔细听听,终于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发生在今天上午,巡警经过皇后像广场时,发现有两个革命党在广场上做煽动性演讲。依着港府与内地的密约,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于是巡警便将这二人带回警署。海外华人大多同情革命,依着罗伯特陈的意思,温言抚慰几句将人放了也就是了。谁知两名革命党立即大吵大闹起来,说是身为南京国民政府的正式官员,断不允许被警署这样莫明其妙地抓来,又无缘无故地释放。还威胁说,警署若不赔偿他们精神损失费若干元,便要号召同志前往总督府讨一个公道。
“要钱是吧?开个价。要多少,我们警署就给多少!”马如龙叼着卷烟,敞着警服一摇一摆地推门而入,对着旁边的一个小警察仰仰下巴,“那个谁,去通知大通洋行的李协理、九龙城的赵老爷,还有全生纱厂的张厂长。就说有两位他们的老朋友在这里,请他们过来聚一聚。”
两位革命党一听立时软了脚,赔着笑脸左右开弓各自掮了自己十七八个耳光,赔偿也不敢要了,直说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冤枉了公正无私的香港警察。还请各位大爷高抬贵手,下辈子定然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
罗伯特陈拂拂袖赶走这两个家伙,回头悄声间马如龙,到底施了什么法术,才让这二人前倨后恭。马如龙正好也想和他缓和一下关系,当下也不隐瞒,说出当年一段公案。
原来这两名革命党从前清时期起,就一直负责在香港为革命党做筹款工作。一开始时还算顺利,可是随着革命党在内地发动起义屡屡失败,港人为他们捐款的热情也就少了许多。革命党作为当下中国最具先进性质的政党行事最讲公道,决不似贪婪腐败的满清官僚那样,拿着刺刀强迫民众报国乐捐。于是他们便拿着盖有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印章的官凭四处兜售,声称只要五十块,就能买一张县长的官凭,等革命成功后立即委任出资者一个实缺县长的职务。若是出的钱多,官职还能更高。一时间,香港市民纷纷解囊。比如李协理和赵老爷,就各自出资五千元,买到了交通部长及副总理的职位。至于那位张厂长就更了不得,居然足足花了一万港元,预定下民国大总统的宝座。
也算这二人倒霉,正当他们买卖官凭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时,武昌城头一声炮响,革命居然真的成功了!那些买了官凭的市民,抱着犹如买中字花头奖般的兴奋心情,纷纷携家带口前往南京支援革命大业。
岂料南京政府以诚信为本,办事有理有节。凡是购买官凭之人在路途上不幸去世,一律承认其贡献,追封为革命烈士;如果全家死绝,说不定还要立块石碑封个世袭罔替的荣誉官阶。但若是有人拿着官凭活蹦乱跳地来到南京总统府,那么不好意思,一顿枪托打出来算是轻的,说不定还要抓进大牢里,办你个造谣滋事之罪,若是不大大地出一回血,这等败坏民国政府名誉的坏人,绝对看不到革命成功后我大中华国泰民安的繁华气象。
因此,那些从南京城侥幸逃生的人都对这两名革命党恨之入骨,若是让李协理、张厂长找到他们,剥皮抽筋都是轻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香江之中肯定会多上两具无名浮尸。
听完这些,罗伯特陈的脸色忽红忽白地变幻了许久,忽然古怪地看了马如龙一眼,咧开嘴笑笑:“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马警官经验丰富不说,办起案子来也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看来咱们中环警署少了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少了马警官你。”
惨也!马如龙心中暗暗叫苦。果然,罗伯特陈神色一肃,提高了声音接着说:“昨天得到通知的人,立刻随我去会议室开会。马警官……你也跟着来一趟。”
马如龙骇得脸孔扭曲,暗自下定决心,若罗伯特陈逼着他与葛力威作对,他宁可辞职也不趟这摊浑水。葛力威那是什么人物?他可是香港黑道的无冕之王!整个香港,至少有七成的黑帮受他掌控。
据传言,葛力威与南方的革命党、北方的袁宫保、紫禁城里的满清遗老,甚至东洋小鼻子和西洋大鼻子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就算港督明知他底子不干净,亦要捏着鼻子安抚他,封他个太平绅士的头衔。更可怕的是,此人明明权势滔天,却依然异常隐忍低调。在香港,见过他真面目的人,两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过对付他,其中既有黑道枭雄,亦有政界新贵和警界巨头,有几次行动还隐约透露着国外情报机构的影子。可是直到现在,葛力威还在他那位于山顶的豪华别墅里颐养天年,而向他出过手的人,却早已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
“各位同僚,在这一周内,我们虽然抓获了赵一魁、王凌玑、陈二狗这三名黑道魁首,但这还远远不够!我陈某人来到这中环警署,不是来拍苍蝇,而是来打老虎的!”罗伯特陈在会议室坐定,目光往四下一扫,朗声说道。
马如龙心不在焉地听着,暗自憋了一口气,右手拇指偷偷地压住膻中穴。只待罗伯特陈一说到关键处,手指便立即用力向下一按。然后他就会当场昏厥,名正言顺地进入医院休养。
“所以我们下一步的行动,是要彻底清扫中环所有的妓寨赌馆,将所有妨碍治安的不确定因素,一网打尽!”
不是对付葛力威?马如龙惊讶地抬起头,随即反应过来,对罗伯特陈的安排击掌叫绝。他抓赵、王、陈三人是在警署内立威,此刻扫荡辖区内的妓寨赌馆则是向港督府大小官佐示好,一上一下两根天线打通了,他也就站稳了脚跟,到时再对付葛力威则又多了三分胜算。至少,他动手时不用担心来自港督府的掣肘。胡思乱想中,没听到罗伯特陈又说了些什么。马如龙再回过神时,恰好听见他的结束语。
“行动时间定于今晚六点,中环警署全体出动。”说到这里时罗伯特陈顿了顿,有意无意地瞟了马如龙一眼,“这次的行动,就叫做擒虎计划!”
四、懵懵懂懂入瓮来
从下午起,天色就阴沉沉的,气压低得仿佛要使人患上呼吸障碍症。到了晚饭时分,半空中突然轰隆一声响,好似天宫里掉落了几十只铜鼓,将天也敲开一个洞。清爽的风一阵阵地冲进城市,紧接着雨也不甘人后地落了下来。黄豆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逐渐连成线。雨借风势,以一种极狂暴的气势肆虐人间。马如龙坐在得利茶楼靠近大门的桌子边,喝一口暖暖的黄酒,惬意地哈出一口白气。
以马警官的资历,他不需要同警署的那些年轻人抢功劳。同时,他也不愿予以外界一种他已经投靠了罗伯特陈的印象。于是,他便自告奋勇,讨要了这桩在外围警戒的差事。
听着远处传来警哨的尖啸,以及妓女赌客的哭号,马如龙打个哈欠,然后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细细咀嚼。
赵得利从后门进来,笑嘻嘻地和他打个招呼。马如龙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耐烦地哼一声:“老赵,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识得眼色、风色的伶俐人物,却想不到也这般愚蠢。今天这行动,乃是那假洋鬼子亲自带队。若出了一星半点的纰漏,我马如龙这小身板可担待不起。所以,有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就别说了,省得坏了你我之间的交情。”
“马警官,瞧您说的,其实这次,我只是受人之托,给您带点小礼物而已。”赵得利这回掏出的不是金条,而是一张张小额支票,“这是汇丰银行的不记名支票,见票即兑,每张面额都是一千港币,一共十张。”
马如龙眉角一挑,不自觉地捏紧拳头。这时节的港币,可不比后世那种贬值了的钞票。一万港币在这个时代,足以买下一整栋楼,若省着点用可以让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马如龙辛辛苦苦地贪污受贿一十二载,平日里逛窑子喝花酒从不请客,连挑大粪的从他门前经过也要捞一勺尝尝咸淡,这才存下七八干元的财产。哪晓得今日里这一单,便能顶他半生辛劳!
“马警官,送礼的这位其实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要您在小店里安安稳稳地坐着,只当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这些钱您就可以落袋为安。”赵得利笑得暖昧,“马警官,反正您和新来的假洋鬼子不对盘,做了这一票,拿了这些钱从警署辞职做个富家翁,岂不美哉?”
“赵得利,你我相交多年,你应该了解我马某人的脾气。”马如龙直视着赵得利的双眼,瞳孔紧缩,目光出奇的锐利,“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一般不爱管,反正这世道这么乱,今天抓了一个小偷,明天就能再出现十个强盗;黑道上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也不想问,反正走上这条路,脑袋瓜就等于拎在了手里,早晚都会有那么一天。但若是对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大奸大恶之徒,以及贩卖鸦片为生的毒贩,我可不曾讲过半分情面。沾上这种事,太损阴德!”
赵得利还待再劝,得利茶楼门口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却有个人操着怪声怪气的国语重重哼了声:“赵老板,大事要紧。既然这厮不识抬举,打杀了便是,与他哕哕唆唆废什么话!”
赵得利无奈,缓缓从袖口内掏出支匕首,言词恳切地道:“马警官,咱们山不转水转,留一分情面日后相见不好么?”马如龙却不理他,径自站起身走到门口向外看去。只见街道上不知何时多了几辆人力车,车上叠着一只只一人多长的木箱。七八个人站在人力车旁边护卫着,为首的是个拿着奇门兵器的西洋大汉。
西班牙锤矛,外形类似中国的狼牙棒,不过更长、更大,锤头上的尖刺也更多更尖。中世纪时期,此乃西洋重骑兵常用的武器。破军陷阵,威力无穷,就算身着西洋重铠的敌人,也挡不住它的全力一击。
只是这种武器多用于军国战阵,平素里少有人使用。因为它太重也太不方便,普通人连举在手中都觉得困难。
可现在,这支足有四五十公斤重的锤矛,在面前这个身高两公尺挂零的西洋巨汉手中,便像拿着小孩的玩具那样轻松。
马如龙慢慢走过去,仰起头看着那个西洋人。他好像忘记了身后的赵得利,更忘记赵得利手中的匕首也能杀人。
“我听说新加坡有个爱尔兰人,绰号疯子威廉,专门贩卖中国的良家妇女到西洋妓寨。是你么?”
西洋人仰面哈哈一笑:“是你老子我,你想怎样?”
赵得利悄无声息地叹口气。马如龙习的是咏春拳,以快捷灵活见长,所以当年才能借助复杂的环境独斗满清十八侍卫。但这毕竟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马如龙的身材已日渐发福,身手不可能还如当年一样灵便,硬桥硬马地打起来,只怕威廉三两招就能将其捶成肉饼。
威廉“哈”地喝一声后断然出手,锤矛带着尖锐的呼啸向马如龙当头砸来。马如龙无法挡,因为他手上只有一根木制的警棍,用这玩意格挡锤矛效果就好比用鸡蛋去碰石头。他也无法退,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锤矛带起的狂风早将他全身笼罩。他退得了一次,退不了第二次,接二连三的攻势早晚要将他钉死。所以马如龙只好不挡不退,闪身疾步前冲。
“蠢货!”威廉不屑地冷笑。中国自清末以来,虽在与西洋人的战争中屡战屡败,却不知为何依然保持着莫明其妙的自大和骄傲。中国的武师经常宣称,中华武术历史悠久、博大精深,若与洋人单打独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不知,西洋人本身身体素质便高于中国人,是以更适合使用化繁为简的拙朴拳技。你打上别人十拳,人家或许没事,但别人打了你一拳,便可将你当场打倒。
威廉锤矛一横,变砸为扫,舞得犹如风车轮转,当真是碰着就死、挨着就伤。
在这问不容发的瞬间,马如龙忽然蹬步跃起,双手抓住锤矛的手柄中部,两脚却似两根绞索紧紧夹住威廉的右臂,迎合着锤矛旋转的方向向着威廉身后使劲一扭。马如龙发福之后,本身就有一百七八十斤的分量,再加上威廉本身转动锤矛的力道,一下子把威廉右臂扭断。同时利用杠杆原理,将威廉掀翻在地。不等威廉反应过来,又狠狠一肘砸在威廉太阳穴上,将他打得晕死过去。
“这、这是什么功夫?折技擒拿手?不!空手道或者泰拳?不,也不是!”赵得利看得呆了,张大了嘴喃喃自语。
“这不是什么从上古秘笈里学来的功夫。”马如龙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不过是在香港这种华洋混杂的地方,见得多了,和别人打架也打得多了,将中华与西洋、东洋各门派的缠斗技和打斗技,乌七八糟糅合在一起凑成的打架方法,不值一提。倒是你,老赵,我虽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人,但却想不到,你会和疯子威廉这种人渣厮混在一块。”
“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劝你,还是将我们放了吧,只当你今天从来就没有见过我。如若不然……”赵得利正要开口解释,忽然,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街口爆出耀眼白光。无数警察从黑暗处冲出来,将护卫在人力车旁的打手们制住,其中还有几名记者模样的人,高举着闪光灯和相机不住拍照。
马如龙正愣神间,罗伯特陈排众而出,哈哈大笑地迎了上来,热情地拥抱他,使劲拍打他的背部。
“马警官干得好!干得漂亮!不愧为我中环警署的忠勇老将,真是十年不鸣,一鸣则惊人!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破了桩惊天巨案!”
松开不知所措的马如龙,罗伯特陈意气风发地走到人力车旁,当着一千记者的面将堆码在人力车上的木箱打开。木箱里没有马如龙预想中被绑架的柔弱女子,反而是一支支排列得整整齐齐,泛着幽幽蓝光的步枪。
赵得利此时已被人双手背到身后铐上手铐,看见目瞪口呆的马如龙,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如若不然,让葛力威知道你截下他的军火,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五、道高一尺魔一丈
如龙苦矣!如龙难矣!如龙智矣!如龙勇矣!一十五年前,他怒闯骷髅岛,击毙罗三炮。一十二年前,他大战大内侍卫,擒获贪腐高官。可就是这样一名警界勇将,却在其后的十余年间,遭遇来自警界内部的排挤和各种极不公正的待遇,警衔一降再降。然而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即使马如龙不得不伪装堕落与其他贪腐警员同流合污,他亦无时无刻不以忠义自勉,卧薪尝胆,暗自搜集犯罪证据,以十年磨一剑的大决心、大勇气、大气魄,终于忍到今日,扬眉剑出鞘,将暗藏本埠多年的某大型军火走私集团一网打尽……
香港各大报社的记者们本就妙笔生花,又有中环警署的明星探长罗伯特陈略做暗示,当下第二天的早报晚报上,全将马如龙吹上了天。
“陈探长,好手段!”马如龙冷着脸将一叠报纸甩在罗伯特陈的办公桌上。
“我认为你现在应该感激我,而不是冲我发火。”罗伯特陈跷着二郎腿坐在大班椅上,脸上挂着自信的笑,“第一,你应该感激我给予你一个升职加薪的机会。有了大破军火走私集团的功劳,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坐上我的位置。第二,你应该感激我抹平你所犯下的罪过。有了这些报道,从前你无论收了多少黑钱,办下多少坏事,都可以用自己是在卧底搜集证据来解释。至于第三,也是你最应该感激我的……”罗伯特陈站起来,凝视着马如龙,“是我给予了你一个重新成为好警察的机会。来吧,和我携手,我们一起扫除罪恶,还香港一个朗朗青天。”
马如龙冷笑。果然,和十二年前的他一模一样的咄咄逼人,一模一样的盲目自信。
“正义?正义能值几个钱?我不在乎,而且我想你也未必在乎。你在乎的只是,所有人都向你鼓掌,向你欢呼,然后享受人们称呼你为罪恶克星的风光。就像小说报纸上刊载的那些所谓的侠义故事,故事里的侠客们以为杀的人越多,名声就越大,名声越大,就有越多人称呼他们为大侠。可实际上,他们越想做大侠就越容易变成疯狗。要知道,坏人,根本就是杀不绝的!”
像被踩中尾巴的猫,罗伯特陈再也维持不了泰然自若的风范,跳起来铁青着脸冷笑:“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伪君子?好吧,就算我是个伪君子,也比你这个真小人高尚百倍!至少,为了我的野心我会抓坏人,我会做好事。而你这个真小人,礼义廉耻都抛诸脑后,收黑钱、包庇罪犯,还恬不知耻反以为荣。在我看来,你不但对社会毫无贡献,更是败坏风气的渣宰。如果不是要借助你对付葛力威,像你这样的败类早被我踢出警署!”
马如龙挑眉而笑:“说你是伪君子,还是高看了你。实际上,你连做伪君子都未曾够格。如果你真要对付葛力威,就必须积蓄力量,窥准机会予以葛力威雷霆一击,这才能有两三成的成功机会。而现在,表面上看来你虽小胜一局,实际上却连葛力威的半根毫毛都没伤到。”
罗伯特陈不屑地摇头。马如龙虽然号称中环的坐地虎、百事通,但论搜集情报的能力,又怎比得上他通过义父关系,从中情六处得到的情报更加全面?葛力威已将大半身家押在这次的军火走私上,截获了这批军火,就等于断了葛力威一臂。
“你不信?”马如龙同样不屑地摇头,“这里是香港,不是伦敦!不如你现在就给鉴证科和赤柱监狱打个电话。鉴证科的同事会告诉你,除了你打开那只木箱的最上层是真的步枪外,其余都是木制的假枪。而赤柱监狱的典狱长亦会遗憾地跟你说,你送来的那些囚犯,突然在同一时间突发恶疾暴病而亡,而且为防瘟疫,连他们的尸体都烧成了灰烬。”
同样的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往往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比如洗澡,有人洗完后一身清爽,可有人却偏偏能洗出阿基米德定律。又比如坐在树下被苹果砸中脑袋,有人会被砸出脑震荡,有人却能砸出关于万有引力的构思。不是因为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加聪明,只是因为有的人比其他大多数人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了解得更加透彻。
罗伯特陈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了,他想伸手去取电话,但又怕掉了面子。好在用不了多久,他便不用再为此而烦恼了。有人轻轻叩响了办公室的门,在他不耐烦地叫了一声“进来”之后,赵得利像幽灵一样笑眯眯地飘了进来。
“你……你是怎么越狱的?”罗伯特陈惊得跳了起来。相比之下,马如龙类似事件见得多了,只嘴角扯扯,便再无表示。
“陈探长,别误会。鄙人赵双利,面貌与赤柱监狱内病卒的重犯赵得利虽有八九分相似,但却没有半点关系。若是不信,鄙人可以将港督府颁发的合法证件交给探长检验。相信探长您决不会冤枉良民。”赵得利笑得洋洋得意。
“混账!”罗伯特陈愤怒地按响桌面下的电铃,要召警员来逮捕赵得利。只是电铃响了半晌,却没有一个人进来。
“拿着长矛向风车冲锋,失败是常态,成功才是偶然。”马如龙幽幽地说,然后把脸转向赵得利,“你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何贵干就请干干脆脆地说个明白吧,我懒得与你猜谜。”
赵得利脸色一肃:“好吧,明人不说暗话。葛先生想约二位一起喝早茶,若是二位有胆量,不妨跟我走上一遭。至于会过面后是敌是友,全凭二位一言而决。”
罗伯特陈和马如龙相互看看,同时站起身随着赵得利往外走,上了停在警署门口的黑色轿车。一路跟他们擦肩而过的,全是些生面孔的警员,对他们明显异常的举动视而不见。仿佛有人开闸放出大水,将整个中环警署清洗了一遍。洗得极认真、极细致,没给罗伯特陈留下半分机会。
“我的人呢?”汽车开动后,罗伯特陈压抑着怒气低吼。
马如龙脸也有些白,勉强挤出一丝笑:“运气好点的,估计调去守水塘了;至于运气不好,又随你得罪了太多人的……”
马如龙重重地咳一声,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罗伯特陈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很快也沉默了下来。轿车开得很快,一直向城外开去。等到了葛力威的别墅,天色已经全黑了。别墅的院子里,还停着十几辆汽车,清一色锃亮漆黑。车盖上,反射着惨白的路灯光芒,透出一股子森冷气息。有几个洋鬼子模样的火,大摇大摆地挎着枪在树木笼罩下的黑暗里来回走动,似游荡的魂。
赵得利带马如龙和罗伯特陈走进别墅空荡荡的大厅,然后退了出去。隔壁的书房里人声鼎沸,只是大厅和书房之间,用毛玻璃和一个个方格组成的木墙给隔开,他们用尽目力也只能看到书房里坐满了人,却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从他们脑袋转动的方向,马如龙发现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一张椅子上。椅子就放在背对客厅的位置,椅背很高,从马如龙的方向,看不到椅子上有人。但他知道,椅子上坐着的,就是太平绅士葛力威。
椅子上的人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其他的声音立即都消失了。所有人站起来,从另一侧的暗门潮水般退下。椅子后终于走出一个人,拉开书房的推拉门走进客厅。这个人很老,光头,又黑又瘦。马如龙和罗伯特陈一起愣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的模样像渔村里以打鱼为生的老光棍,表面上看不出半点威严和气势。唯二能表现出他与众不同的,是他随时握在手中,足有一人多高的斩马长刀。
“二位警官,快请坐。”葛力威大笑着拱拱手,马如龙看到他满嘴的金牙,不自禁又眨眨眼。
“好吧,我葛某人喜欢快言快语。过去的事情,我们都揭过去不提了,就算是不打不相识嘛。往后,二位若愿意替我做事,我葛某人绝对亏待不了二位。当然,若是看不起我葛某人,你我之间也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升你们的官,我发我的财,咱们各不相干。”
罗伯特陈将双手插进口袋,仰起下巴:“一只老鼠,居然奢望和猫谈条件,太过狂妄了吧?”
葛力威苦恼地用右手摩擦着光头:“我不是普通的老鼠,当然,你也不是普通的猫。否则,我也不用安排这次会面。有你那位义父在,我不能杀你,甚至不能通过官面上的力量打击你。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提议,那么从今以后,你每办完一件案子,都会因为突然出现或消失的证据,而变成冤假错案;你的下属总是会惹上莫明其妙的麻烦,令你这做上司的疲于奔命;报纸上会隔三岔五地出现你的花边新闻,你就算往地下吐一口痰,也有记者会以道德和正义的名义骂遍你祖宗十八代。如此一来,最多一年,你就得带着一身骂名黯然调离香港,你曰后的前途也会因此大受影响。我相信,陈探长你不会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出现吧?”
“你敢威胁我?”罗伯特陈脑门上青筋一跳。这个威胁实在太有力,可身为名探的骄傲,又使得他不愿就这么向葛力威低头。
罗伯特陈看看四周,偌大的别墅里,似乎只剩下他们三人。葛力威所有的保镖都在外面的院子里警戒着。他心中忽然一动:如果和马如龙联手,有八成把握在保镖反应过来之前制住葛力威。至于证据什么的……他是中环的明星探长呀!他有一个在伦敦警界担任高官的义父呀!抓住葛力威之后,炮制证据这种小事,需要他操心吗?
“没用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面前这位现在名叫‘葛力威’的人,就是当年纵横七省无人能制的白狼。以他的身手,我们一起上也未必能敌得过他。”马如龙叹息着制止住罗伯特陈的冲动。
“其实我一直就很奇怪,在大英帝国任何一处殖民地,政府才是当地最大的黑社会。可是唯独在香港,港督府却默认太平绅士葛力威掌控着超过七成的黑道势力,不但不予以打击,反而或明或暗地施以保护。嘿,一夜之间,换尽中环警署所有警员,连警务处处长都不敢这么做,除了港督之外,我不觉得在香港谁还有这种权力。”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罗伯特陈脸色铁青。
“你还不明白吗?葛力威能屹立香港三十年,从未被击败,那是因为香港政府需要葛力威这样一个黑道总瓢把子协调和平衡东亚各势力的关系。当中国人势力太大的时候,他就支持东洋人;当满清政府势力太强时,他就支持革命党。所有的坏事,全是太平绅士葛力威所为,与香港政府乃至大英帝国,没有半点干系!陈探长,我早告诉过你,坏人,是永远也杀不绝的,因为我们最大的上司——香港政府,它的使命就是源源不绝地生产坏人!”
“所以你们杀了我也没用。”白狼葛力威总结,“我已经是第七任葛力威,我的前任,或死于黑帮仇杀,或因为想摆脱港督府自立门户而横死,但只要香港政府需要,葛力威就永远也不会死掉。”
白狼之所以能成为第七任葛力威,是因为他善于观察。他喜欢通过观察人的表情和动作,发掘出对方心灵深处的思想活动。他知道自己的话,每个字都带着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他毫不怀疑这两名“神探”会屈服,因为他们的身子正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透露出精神上的萎靡。
“不需要立刻就做出决定,你们可以回去以后再好好考虑一番。”葛力威做个请回的手势搭出下台的梯子,反正大局已定,看在伦敦那位的分上,多给点面子倒也无妨。
马如龙和罗伯特陈恍惚地站起身,恍惚地走出大门,与恍惚游荡在院子四周的保镖一样,恍惚成为游魂。威廉从阴影中走出来,右手吊在脖子上,冲着马如龙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
“中国人,你欠我一拳。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不闪不避地站在这里,让我揍你一拳,从此我们两清。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继续欠着,等到我心情好的时候,再把这一拳的债讨回来。”
第二个选项无疑要加上利息,马如龙只好苦笑着站直。疯子威廉满意地点点头,左右看看,忽然左拳呼地一下就招呼过去。用的架势像西洋拳击,但直拳不像直拳,摆拳不像摆拳,沿着一种弧度打过去,拳头里还裹着古怪的旋劲。威廉的目标是马如龙的太阳穴,如果这一拳打中,后果决不止是昏死过去那么简单。
马如龙好像吓坏了,想往后退,但左脚退的时候却绊在右脚上,整个人仰面摔倒。
“我说了不准躲!”一拳击空的威廉愈加兴奋,立刻冲上前,想要再给地下的马如龙补上几拳。但这个时候马如龙的双脚忽然抬起来,抵住威廉腹部。手短腿长,威廉几下攻击都打在空气中。正焦躁间,马如龙双腿突然一分一合,夹住威廉腰间,整个人挂在威廉身上。然后“哈”地喝一声,以一种类似于仰卧起坐的动作,一个头槌重重撞去。
砰!二人脑门同时进出鲜血,只是马如龙是有备而来,威廉却是猝不及防,两人虽受到的伤害相当,他脑子还是一晕。马如龙紧跟着又是一记重拳打在威廉太阳穴上,再次硬生生将他打晕。
“现在我欠你两拳了。”马如龙掏出手绢擦擦拳头上的血污说。
六、猛虎出柙显威风
或许是出于对马如龙打晕威廉的报复,他们离开的时候,葛力威没有派汽车为他们代步。于是,马如龙和罗伯特陈只好拿着一支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路往回走。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沮丧。从前,我和你一样,同样觉得自己是罪恶克星,同样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无可替代。只是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能击毙罗三炮、抓住镇三环,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只是因为他们惹到了上头。上头要他们死,所以他们才会死。至于有我没我其实都一样,有了我最多也只是令他们败亡的时间提前了一点。很悲哀吧?但这就是现实。”
不知为什么,马如龙今天一反常态,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像许多只苍蝇围绕着罗伯特陈,令他烦不胜烦。
“滚开,混蛋!”罗伯特陈闷声道。
“你为什么讨厌我?”马如龙大笑起来,“是不是因为,你觉得看到现在的我,就好像看到了将来的你?你迟早会变成我这副样子的,这就叫做成熟。”
“混蛋!”罗伯特陈忍耐不住,一拳向马如龙打去。马如龙不甘示弱,立即反击。两个人毫无高手架势,像顽童那样扭打起来。揪头发、踩脚趾、吐口水、扯耳朵。这样的打架方法,除了给对方造成鼻青脸肿却不痛不痒的伤势外,另外一个后果就是很快耗干自己的体力。两个人坐在地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恨恨地瞪着对方,然后同时叹了口气沉默下去。他们的沉默在这夜幕里如同活尸,栩栩如生。
“你还是想抓葛力威,是不是?”马如龙问。
“是又如何?像你这样自私的人,会帮我吗?”
“会!”马如龙说,“你想抓他,不是因为他有多坏,只是因为他戳破了你的美梦,让你认识到自己并非一个英雄。而我想抓他,同样也是因为他把我从梦里唤醒。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如止水,不会再愤怒,不会再骄傲,只懂随波逐流。可是今天葛力威告诉我,我错了。我年轻时看不惯的东两,现在同样也看不惯!”
马如龙淡淡地说着话,语气起伏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聪明人总是选择在最日常的状态下爆发,这是他们成功的最大仰仗。
罗伯特陈脸上起风了,乱云飞渡。
“抓葛力威,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我们要等一个人。只有他帮我们,才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马如龙要等的人很快就来了。黑色的轿车在山道中停下,赵得利从驾驶室里探出头,神情不善地对挡在路中间的马如龙道:“我记得,我向你道过歉了。”
“我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马如龙嘻皮笑脸地拉开车门请赵得利下车,“张勋复辟,你们革命党要发动北伐,就必须通过葛力威的关系从香港购买军火。所以无论如何,你们都必须而且只能站在葛力威那一边。我说得对么?”
赵得利把双手抱在胸前,做出防卫和拒人干里之外的态度。马如龙能挖出他的真实身份,他倒不太意外。毕竟中环坐地虎这个绰号,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只是他有他的坚持,他有他的使命,有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因为马如龙的几句话而改变。
“所以说我看不惯你们革命党,就是因为这个。一方面把口号喊得震山响,一方面做起事来又不择手段。偏偏还要打着以大局为重的旗号,逢人就表现出自己身不由己的委屈。号召别人去反帝反封建,而自己哪怕面对洋人养的一条狗,也会卑躬屈膝,举手投降连一点反抗的意愿也没有。”
赵得利咬紧牙关,太阳穴暴起青色血管。他用冷笑保护自己的虚弱,但马如龙下面的话,却让他神情微动。
“葛力威平时卖给你们军火,至少要收三倍的价钱吧?这次要得急,我猜他至少会收五倍。更可恨的是,一旦你们打胜了,他立即就转手将军火卖给北方。若非如此,你们数次举义又怎会失败?”
“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想怎样?”赵得利忍不住问。
“我想要你们帮我搞掉葛力威。反正,你们的处境已经够糟糕的了,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儿去。说不准洋人挨了这一记窝心脚,还会对你们生出几分忌惮,以后做事不敢太过分。别忘了,你们身后有四万万五千万人,把腰杆挺直些!再送你一句老话,脸面不是别人给的,是靠自己一拳一脚赚出来的!”
“两个小时后,葛力威将前往港督府,接受港督授予他的爵士勋章。”赵得利沉默半晌,长长吐了口气说。
马如龙笑了起来:“两个小时,足够我们做许多事了,不是么……”
聪明人能够很快地达成重要协议,并付诸实施。没多久,赵得利载着罗伯特陈飞速驶向中环。马如龙独自一人留在山路上,苦笑着,将一粒粒子弹装填进赵得利送给他的左轮手枪里,然后掂了掂同样由赵得利赠予的猎刀。
如同十五年前和十二年前那两次行动一样,依然是由他单独承担最危险的任务。可见他这辈子,都躲不过背黑锅的命运。不过他现在已经老了,不晓得还能不能像当年那样,单枪匹马在重重围困中杀个七进七出。好在,他现在的心肠也比当年硬了不少,早不在乎双手上沾染血腥。
三辆黑色轿车远远地顺着山路驶来,马如龙深吸口气,猛然从暗处跃起,劈手掷出两枚手榴弹。轰隆两声巨响过后,地面上出现两个巨坑。只是白狼且不说了,就连他的那些洋鬼子保镖,也尽皆是英国情报机构出身的悍将,眼见情况不对,立即刹车跳出来,这先声夺人的一击,竟未曾伤到一个。
砰砰砰,马如龙接连扣动扳机,六枪打伤两人,战果只算差强人意。只是下一刻,他已提刀杀入了人群中。
随着长刀斩过,一颗人头飞起,马如龙单手抓过那倒霉蛋的身躯砸出去,借着这掩护挡住保镖们射出的子弹,再次挥刀,又将一颗人头斩落。
“开枪!开枪!”白狼在保镖的掩护中大叫。只是现在情况对他有些不利,长柄猎刀在近身混战中,远比西洋火器更加犀利。马如龙才跨出七步,血色长刀下已倒下五人。
“去死!”疯子威廉高举锤矛大步奔上,声势惊人。马如龙身形一晃,以类似拳击中蝴蝶步的步法直入中宫,带着冷冽的表情将长刀刺入他的咽喉。再拔出时,带出一蓬热血,浇得他满头满脸,好似从地狱而来的修罗。
所有的洋鬼子全都面如土色,不自觉地瑟瑟发抖。他们曾经在米字旗下宣誓,为了维护大英帝国的利益,可以随时随地舍弃自己的生命。他们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到这一点,但现在在马如龙炽天的凶焰前,却丧失了拼死一搏的勇气。
这与忠诚无关,只关乎生死。
于是有聪明人很快想明白了——反正“葛力威”是永远不会死的,就算白狼在此被人斩杀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香港政府愿意,下一个葛力威很快就能接掌一切。今天的一切对于普通的市民来说,相当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想明白了这一点,保镖们同发一声喊,逃了个无影无踪。只余形单影只的白狼,独自面对马如龙的长刀。
“愚蠢。”白狼从腰间缓缓抽出斩马刀大声叹息,“当年我纵横七省,凭着一股戾气,也不知斩杀过多少武林高手。以你的功夫,亦不是我三合之敌。再说,杀了我又能如何呢?明天早上又会出现一个新的葛力威,向你施以最疯狂的报复。”
“若你还是白狼,我的确打不过你。不过现在,你已成为英国人的狗,也不知胸中戾气还能剩下几成。至于永远不死的葛力威,只要计划得当,也未必真的就永远不会死……”
马如龙闭上双目,眼前仿佛浮现出港督府此刻正在发生的场景:一辆黑色轿车在港督府前缓缓停下,港督满面笑容,大步流星地向前迎接即将下车的葛力威爵士。但就在此刻,异变陡生,汽车轰地爆炸,幸好有中环警署的英勇探长罗伯特陈飞身扑来,以身体掩护港督逃过一劫。
接下来,罗伯特陈会用最详尽的证据,证明这次爆炸乃是葛力威精心策划的自杀性袭击。至于葛力威为什么会这么做,经过陈神探一番抽丝剥茧的细致调查后,也会找到答案——此人乃满清政府安插在香港的奸细,因不满港督对待革命党态度暖昧,故此行险一搏。这个结论不管港督和香港政府信不信,反正内地的革命党是信了。他们会发动包括游行、全国通电在内的一切手段,向同情革命党的港督表示支持,向满清恐怖主义表示唾弃……
白狼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只是浪费唾沫。二人同时大吼一声,以最粗糙最简单的斜斩向对方砍去。猎刀和斩马刀碰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尾声、事了拂衣入烟波
罗伯特陈是在三个小时之后赶到的。虽然他心急如焚,但他有太多的戏要演,有太多的事要应付。所以尽管他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一步。
马如龙半倚半靠在白狼的尸体上,急促地喘息着。满身的鲜血流淌下来,在他身下汇集成一条潺潺的溪。毕竟是奔四十的人了,这样高强度的生死相搏,几乎使他体力耗尽。他很累,很疲惫,但眼睛还在闪闪地发着光,像暗夜里的火炬。
“值得吗?”罗伯特陈神色复杂,叹息着问。
今日所有的风光,都汇聚于罗伯特陈一身。因为他有个好义父,因为他有着罪恶克星的好名声。而马如龙,无论他付出多少努力,做出多大牺牲,都只能隐在幕后,得不到半点好处。
“值得,当然值得!”马如龙一边大笑,一边大口大口地呕着血。
自从罗伯特陈设计让他截下葛力威的军火,重新成为英雄那天起,他就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委曲求全,都在香港警界混不下去了。昔日打压他的上司,决不会愿意马如龙再回到他们的视线。藏在阴影中的暗箭,早晚会袭来。一旦发射,马如龙连调去守水塘的机会也会被剥夺。
然而,感谢他们,让自己还能再做一次好人……
月下小馆·鸡蛋羹
月裹鸿声
本文总字数:5433
文/月裹鸿声 图/玉蜀黎
楔子
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随着月亮的升起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叫卖声从此起彼伏,到零星几声,再到完全不见,各个铺面里的灯火依次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苍穹里的星星渐次地灭了。
然而,我的一天却由此时开始,系起月白的围裙,备齐暗花的碗筷,擦净鸟木的柜台,从天井的石槽里打来清水,再倒进陶制的砂锅,当白米粥的香气随着咕嘟声一起飘满店里时……远方的梆子总是准时传来第一声初更。于是我便推开吱呀呀响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开在太阳下的店很多,而月光下的却很少。但其实,生活在夜晚的人们也总要过他们的人生。更夫、酒女、赶路的客商、夜行的侠客、独来独往的杀手、不便见光的黑道……都常来照顾我的生意。不少成了熟客,就算白天在外头遇到,也会亲切地喊我一声“老板”。
你问看着他们来来往往,是不是见过很多有趣的人生?
嗯,你看我手中的萝卜,切成半透明,极薄的一片一片,我看到的人生也大抵像这样,只是那么一片切片。如果写成故事,一顿饭的工夫便可读完。
什么?你让我说一个故事来听听?
饺子?火锅?杏仁豆腐?
哦,那些你都听过了么?抱歉抱歉,年纪大了难免记性有些不好。
那么讲一个新的吧。
龙在天是江湖上极受尊敬的大侠,为人刚毅威严,侠肝义胆,武功更是非同凡响,年轻时凭一对金刀一度在武林兵器谱上排行前三,绰号“千军破”。六十大寿之后算是半退隐状态,从去年起,三不五时来我的店里吃些宵夜。
这样一个人,听起来不应该有人来找他寻仇,更不该有人来找他比武,不是么?
第一话 鸡蛋羹
腊月的天气近乎是一年里最冷的,可是在烧满炭火的屋里,蒙着面、戴着斗笠也还是颇为诡异的装束。
“客官,要什么?
“客官?”
老板叫了两三次,蒙面客才大梦方醒地“哦”了一声。
“客官可是第一次来?”老板淡淡笑着介绍店里的规矩,“我这店里,白粥和小菜都是随意添的,其他你想吃些什么就告诉我,家常的菜我大多都能做上来。”
客人又“哦”了一声,是年轻人的声音,短促,似乎带一丝紧张。
停了许久,他才说:“不知想吃什么。”
“唉,没有想吃的东西的人生,少了很多色彩呢。”老板笑道。
“就……你随便上吧,钱不会少你的。”客人回答,他每句话最后收束得都很急促。
“鸡蛋羹怎么样?有其他人点,提前多做了几碗。”
“随便。”
于是老板回身去掀开蒸锅的盖子,一股白汽腾地就冒了出来,老板小心地用纱布垫着手,端出一碗。
蛋羹是寻常菜,可火候把握也不易,打蛋液若有气泡,便会蒸出蜂窝的样子,失了口感。难得老板碗里的蛋羹金黄爽滑,随着她的脚步微颤,仿佛能感到那种鲜嫩的触感。
老板在蛋羹面上撒了些碧绿的葱碎,又取黑陶的小瓶子,转圈淋了一圈麻油,麻油在平滑的蛋面上动荡着,香味格外散发出来。
这样热腾腾的,在这样的天气里,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才端上来,旁边已经有食客道:“也给我来一碗。”
可是,蒙面的客人没有吃。他只在那里直直地坐着,任凭这美味冷掉。
或者,他本不是来吃东西的。
这时,木门动了,一名老者带着随从进来。老者须发皆白,穿得很简便,不过还是能看出过往的气度来。
“龙大侠!”、“龙大侠!”店里有熟客,响起此起彼伏的打招呼声。
龙在天便也向他们回个笑脸,挥挥手。
“老规矩。”龙在天转向老板,中气十足地说道。
“已经给您备下了。”老板笑着回应,从蒸锅里给他端了一碗鸡蛋羹。
龙在天尝了一口,嫩滑鲜美的味道便在口中弥散,热热烫烫的感觉让他额头沁出细汗,正要出言夸赞,突然间,却愣住了。
愣住的不止他一个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的碗筷之间。
那里横亘一柄宝剑的剑锋,寒光闪闪,顺着剑身向上追溯,是黑衣、蒙面、戴着斗笠的客人……
屋里鸦雀无声,先前热络的气氛像被泼下一盆冰水冻住了。
“看样子,阁下在这里等老夫很久了?”龙在天缓缓扬起眼睛,道。
蒙面客不说话。
“老夫年轻时,倒是有许多人上门比武,为了什么劳什子天下第几之类的。”龙在天说下去,“不过如今在下已经是个半退隐的老头,你要想涨名气,找老夫挑战,岂不是缘木求鱼?”
蒙面客还是不说话。
“老夫多年没有与人动手,但一双刀还没老朽不堪。”龙在天眼尾上扬,流露出一丝往日傲气,“刀剑无眼,若伤了阁下,也可惜了你这一身的修为。”
蒙面客依然沉默,手上的剑却是逼得更紧了些。
“这么说,阁下是非打不可了?”
蒙面客点头。
“那好,成全你!”龙在天眼中射出怒光,脸色陡变,一声长啸,双手往案上一拍,人已经就地拔起,退向门外开阔处。蒙面客亦跟进,二人就在小馆门外,乒乒乓乓地交起手来。
众人自然也顾不上吃饭,全都跑出来围观这一战,间或疑惑地议论此人是何来由,窃窃私语。
蒙面客剑法精妙,剑如魅影,攻势凌厉。然而龙在天稳扎稳打,挥舞双刀,每一招看似被动防御,却在防御中将下一步要出的招已做好铺垫。好比下棋,看似一方气势汹汹,将得对方车马乱蹿,然而不经意间,却发现对方赫然已经炮在中堂,车压肋边,只消几步,自己就要老帅不保了。
如此大概三十合,蒙面客渐渐步伐凌乱,败象环生。
“好!”观众诸人,多有为龙在天喝彩加油的。
此时蒙面客见已处劣势,索性求险,一剑劈出,不顾防御,大有搏命之势。
龙在天身经百战,更不退缩,举刀来迎,这也是武者交战,招赶招出到这里,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
底下的人都张大了嘴,这样对冲,其中一方很可能不死也残。
电光石火间,两人身影在空中交错,底下观众有人捂住眼睛,有人已经尖叫。
然而,他们只听到巨大的“哐啷”一声。
龙在天的随从老魏颤巍巍地看过去,战场上不知何时,成了三个人。
他的家主保持着进击的姿势,那蒙面人狼狈地坐在地上,而他们之间立着一个修长的倩影,手里拿着个圆圆的好似盾牌的东西。
“唉,我的锅啊!”老板站在青石路上,用手沿着锅沿转动,她手里的炒锅是玄铁制成,此时却有非常明显的一个大洞,洞的切口锋利整齐,仿佛那锅不是玄铁做的而是豆腐做的一般。
她身后的蒙面人发着抖,能看出他尽力在克制,但面临一个洞差点开在脑门上的境地,一般人总是会忍不住有些抖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们老爷都退隐了,还有什么恩怨!”见场面有短瞬的平静,龙在天的随从老魏从人群里开始往当事人处跑,一边跑一边大喊。
“对!龙大侠一生行侠仗义,你为什么要袭击他?”群众也很激愤,挥舞手臂,纷纷附和。
人们围上去,成一个圆圈,激动之中,却只有圆圈里的三个人最为沉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沉默中,却生了一点点变故:蒙面人的斗笠从中裂开,“啪”地变为两半,显然是受龙在天凌厉刀气的影响。
裂开的斗笠和蒙面的布巾默默地从他头脸上滑下,月光照在他脸上——是一张年轻清秀的面孔。
原本举着胳膊的老魏突然僵住了,喃喃:“怎么是你?”
群众中的气氛也一下冷却,有人还在高呼,却发现旁边人安静得尴尬。
“孽障!孽障!”龙在天脸色发青,说话时尽量狠厉,却再也不似方才那样中气十足,反而声音有些发抖,“老夫怎么会,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群众中刮过低语的风,有知情的跟不知情的普及八卦:龙在天的儿子龙小同从小不服管教,凡事都要与老爹对着干,长大之后干脆离家出走,还拜入龙在天的对头门下学武。
年轻人站起来,用衣袖擦擦嘴角血迹,冷笑着说:“我什么样,不都是你养出来的?”
“少爷,少爷!”老魏跺着脚道,“你要气死老爷吗?怎么可以这样忤逆不孝?”
“不孝?”龙小同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容,“我爷爷去世时,有人为了进益自己的武功,连看都没去看一眼,您倒是给我讲讲,这是何等的孝顺?”
老魏一哽,一时不知怎么反驳。还好旁边有人接上茬:“龙大侠那是为了行侠仗义,你问问汀湖上,有几个没受过龙大侠的恩惠?”
“是啊,是啊。”几个路人同时附和,有的说龙在天资助过他的孩子上学,有的说龙在天为他娘子请过名医看病。
然而龙小同不为所动,眉头一挑,语气凌厉:“那么请问,我娘难产时他在哪里?我哥哥夭折时他又在哪里?外头人都这么值得帮助,敢情我家人就天生更该死?”
说着,他逼近那搭腔的路人:“这到底是‘行侠仗义’,还是‘沽名钓誉’?你倒是说啊!”
路人被他凄厉气势吓得倒退三步,躲进人群,再不出声。
“休得胡闹!有什么事,冲老夫来。”龙在天在一旁,终于发声,瞪着龙小同,“你既然如此恨我,我也只当没生过你这儿子!”
龙小同转过来,满脸笑得诡异,从齿缝里挤出嘲讽:“你现在才当没我这儿子吗?我可是从来,就没当有过你这个爹!”
这一句落地,满场尽皆心惊,只怕以龙在天的脾气,会让儿子血溅当场。老魏甚至已经做好姿势,准备死死抱住老爷。
然而,他们都诧异了。
龙在天没有说话,面色铁沉,可就在似乎怒气积聚到顶之时,脸上突然呈现一种灰暗的颓唐,不知是不是老魏的错觉,仿佛看见老爷那铁塔样的人,身形晃了一晃。
许久,龙在天转过身,背着手,对着老魏,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他们就那样步履蹒跚地走出人群,没入黑暗之中。
人们也摇着头散开了,没有人再跟龙小同理论,最后只剩青年一个人,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分外孤寂。
龙小同俯身捡起寒铁剑,也要离开。
但他却被叫住了。
“怎么?如果你也想劝我向‘那个人’低头的话,就省省吧!”龙小同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头,就那样直挺挺地向身后扔出一句。
“好歹……我也算救过你一命吧?”老板拿着锅,把玩锅沿,带着淡淡的笑意,“坐下来吃点东西?”
于是小馆的灯光又亮起来,水在蒸锅里咕嘟嘟地冒泡,老板在厨房忙进忙出,仿佛一个普通而温暖的家庭。
“你要说什么?”龙小同坐在柜台前问。从他出现,姿势一直很僵直,像有一根棍子从后背一直撑着他似的。
“吃。”老板极尽简洁,端上一碗蛋羹,自己也拿了一碗。
青年迟疑了一会,能看出本来他想推拒,但最终还是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入口后,他僵硬的脸上竟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容。
“老板手艺不错。”他低声道。
“人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让你抗拒美食的。”老板也坐下来,用勺子慢慢品尝。
“你是想劝我和他的事情么?”龙小同放松了一点,眼睛盯在碗里,“想说什么就说吧。”
“要我说,其实很合理。”老板顿了一顿,“他在江湖,或者说众生身上付出得够多,所以老了受众生爱戴,可是在亲情上付出得太少,所以当然的,现在受亲人的冷眼。这不是很合理吗?”
龙小同怔了怔,很久,道:“你居然不是帮他说话的。”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他说话呢?”
“因为……”龙小同低下头,“每个人都说,他有多么侠义,他有多么辛苦,他有多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所以,我再说那些有用么?”老板抬起头,笑笑,“你不是真的不知道他的辛苦和身不由己,你只是怨恨为什么从没有人站在你这边,理解你。”
龙小同像被什么打中了,愣在那里,然后,他把脸转向一边,避开老板的目光。
“我才不在乎。”他说,“像我说的,我从来没把他当成我爹。”
“如果你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找他比武呢?”老板看着龙小同,笑着问。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投枪,年轻人眼中开始有星星点点的光芒,他紧紧咬着嘴唇,手里用力地握着勺子。然后又突然低下头,大口猛吃碗里的东西,好像那不是精致的蛋羹,而是什么馒头之类的,吃到浑身冒出汗来。
“对男孩子,父亲总像一座山,小时候是坚强的靠山,长大了,却变成一定想要翻越的山岭……”老板说下去,“可是,他们也许没注意到吧,随着时间过去,这座山也矮了、秃了。
“对了,龙在天以前不是一个爱吃蛋羹的人,你知道为什么现在他每次都点鸡蛋羹吗?”老板又问。
“不知道。”青年回答。
“因为,他的牙掉了。”老板抬起手,指指自己的左颊。
无预警的,龙小同崩溃大哭,哭到后背不停地颤抖,柜台上都是鼻涕和眼泪。
“可是,我还是不会原谅他的。”很久,等他平静一些了,哽咽道,“我不能原谅他对我娘和哥哥做的事情。”
“原谅是很高贵的事情。”老板叹口气,“正是因为它是如此、如此地难以做到。如果它很容易,就不高贵了。”
“老板也有过很难原谅的事吗?”
“有过……”老板轻转手上浓翠的指环,笑着。
年轻人若有所思了一阵,站起来,擦了擦眼角:“天快亮了,我该走了。谢谢老板的手艺。”
“那就不远送了。”老板同样站起来,道。
而当他走出门口,背影在夜鲤有些模糊的时候,老板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喊道:“喂,差点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龙小同停下来,侧脸的轮廓刀削般分明。
“我并没有救你一命。”老板笑着,扬了扬那只开了天窗的锅,“你真以为我用锅就能接‘千军破’一刀么?那,只不过给了个他不想伤了你的台阶。”
门外的人影凝住了一会,但很快,又向前走了,进入夜幕中。
屋里,老板俯下身,细心地熄灭炭火,收下窗帘,刷洗碗筷。房间中还有未散去的麻油香气。
洗一洗,她又蹲下来拿着那只惨遭不幸的铁锅,一边摇头:“唉,我的锅啊……”
第一话完 敬请期待第二话·红豆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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