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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西风(十)
展 飞
第三十三回
苦命女魂归梦犹甜
天涯客逍遥愿未平
词曰:三春两秋英雄名,不悔一生苦零丁。最恨枉结生死情。切齿泪难停。命!命! 明眸皓齿百样娇,化作森森骷髅笑。不怨来生变野草。再无人知道。好!好!
上官楚慧厉声道:"你也滚开,娘的妈妈,没听见么?"莫之扬轻轻挥挥手,秦谢也退了下去,随手掩上房门。上官楚慧笑道:"傻相公,他们走了,没人惹咱们讨厌了。"脸上神色忽而变作伤心,幽幽道:"你怎么才来?"转而又笑道,"不过你总算来啦!"
莫之扬见她神情一时三变,与常人大异,心中又是惊恐,又是疼痛,哭道:"上官楚慧,都是我害的你!"上官楚慧歪着头,道:"你叫我什么?你来娶我了,就该叫我娘子!"莫之扬低呼一声,怕她受激,不敢说"不",但眼神却藏不住,不自觉地轻轻摇了摇头。上官楚慧凄声道:"你不是来娶我的?"忽然暴怒起来,厉声道:"你滚!滚出去!你娘的妈妈,我不要你可怜!"左手在地上一按,已然弹起,右手疾伸,五指激起劲风,向莫之扬胸口抓来。莫之扬心下一横,硬生生受她一抓,"哧"的一声,衣衫被撕去一片,胸前肌肤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指印,冒出血珠。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纵使寻常刀剑也伤不了他,这一下受伤,真是惊恐之极,心知她武功愈强,"四象宝经"的恶果就越严重,一呆之间,上官楚慧已跌回地上,双脚似已残废。莫之扬想起上官云霞以手代足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寒噤,失声道:"你腿怎么了?"
上官楚慧见一抓竟没奈何他,气恼无已,骂道:"我不要你的臭好心!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傻相公,你为什么要骗我?"双手乱抓自己,脸上、颈间霎时皮开肉绽。莫之扬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叫道:"你干什么?"上官楚慧大怒,连推带抓,均被莫之扬挡住。她情急无计,张口咬住莫之扬左颊。莫之扬痛得钻心,忍不住呼道:"松开!松开!"
秦谢听到,几步跑到门外,急道:"小师叔,怎么了?"莫之扬怕他进来惹出麻烦,忍痛道:"没怎么,你先在一边等我。"转回来低声道:"快松开。"上官楚慧的牙齿钳住他的皮肉,一股咸热的鲜血流入口中,不知怎的觉得无比畅快,更加咬住不放。两人此时面对着面,莫之扬看清她的神情,忽然脑海中电光一闪,暗道:"她原来真是疯癫了。"盯着她的眼睛,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上官楚慧忽然"啊"的一声低呼,松开了口,惊慌之极,摆手道:"傻相公,你别这样看我!别这样看我!"
莫之扬伸手摸脸颊,皮肉已破了一大块,手掌满是鲜血,见上官楚慧如此,心中一动,运起"目摄"之法,盯住她的双目。上官楚慧惊惧之极,想躲开他的眼光,但不知怎的,却偏偏不由自主回望着他。她觉得从未有过眼下这般的恐惧,不自禁浑身发抖,颤声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莫之扬运起真气,施运"声摄"之法,和声道:"上官楚慧,你为什么咬我?"
上官楚慧双目如同受伤的小兽,瑟瑟道:"我喜欢你,傻相公,我才咬你。"莫之扬心中一震,柔声道:"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咬呢?"上官楚慧双目蓦地露出一股狂热之色,火辣辣道:"你是我的相公,我却从未如此亲近过你。你的血味道真好,真的好极了!"莫之扬吓得差一点被她"摄"住魂魄,仔细品品她话中的意味,不由得痴了,喃喃道:"那时咱们都是小孩子,懂得什么?"上官楚慧惧意顿去,笑道:"我一直都懂。我多想你永远是那个又丑又笨的傻相公,让我保护你,谁欺负你了,咱们就一起整他、害他。"闭上眼睛,脸上神情竟似陶醉。隔了半晌,眼角流出泪来,幽幽道:"你为什么要长大?"
莫之扬呆呆地望着她,嘴巴张得老大,泪水也流出来,渗进左颊的伤口里,又疼又热,他却觉得越痛越好受一些,哽声道:"你太累了,太委屈了。睡罢,想说什么就说罢。"上官楚慧让他的"摄魂心经"制住,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不禁又说道:"我和你在观音娘娘面前订了终身,哪怕你再笨再丑,我也永不会嫌弃;你要骑马,我就去偷金童玉女的座骑;你抓进大狱,我就在范阳城外的石洞里陪你四年。我不害怕,也不后悔,别人杀了我我也不会后悔。可我看到你跟那姓安的丫头好上了,我就恨不得杀了你!"她神智被摄,迷迷糊糊,似是已没有了身躯,一个轻灵的影子穿越一切隔阻,想看见什么就看见什么。她忘了自己,但又特别真切地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自由,似乎天地之间一切都静止了,都成了她手中的一幅五彩的拼图,可以任意取舍缝补裁剪,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包括自己与莫之扬。
于是,她用一种自己听来也觉得陌生的声音,慢慢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我并不想来,可是来了。妈妈生了我,我从小就是看着她那冷冰冰的眼睛长大。偶尔她也会笑,但立即又是冷冰冰的。我三岁的时候,她就教我练武功。她自己认得字,却从不教我学,她说我是上官家的后人,按曲家庄的排行,叫上官六一,到五岁那年,又改成了上官楚慧。我看到六三、七一她们都有爹爹,就问她,她说:‘你爹爹的名字叫仇恨。等你练好武功,才能见到他。’我多想见到爹爹,因此,练武再苦,我也从不埋怨,只想杀了仇人,能见到爹爹。
"可是,我练武却笨得很。妈妈就经常打我,打过之后就抱着我哭,哭过之后就又打。我起先怕她打,也怕她哭,后来就不怕了,她两天不打我,我反而觉得浑身难受。妈妈说我是贱骨头,将来什么事也办不成。我本来就不想办成什么事,我只想和小六三、小七一高高兴兴地玩--捉虫子、咂甜草根。我练武就是为了能见到爹爹。但小六三、小七一不肯跟我玩了,她们说我是小仙姑,天天喝圣水,将来要变成神仙的。我气极了,就打她们。小六三、小七一都哭着说:‘你看你多高,我们多矮?你和我们不一样的,大人们都说你是小仙姑!’我这才觉得自己长得真高,虽然那年只有九岁,可比好多大人都高了。我觉得好害怕,跑回去问妈妈。妈妈说:‘你不是小仙姑,你是人。’我问:‘那我怎么和小七一她们不一样?这么高,丑死人了。’妈妈哭了,我以为她又要打我,可她没有,只是抱着我哭,后来说:‘我告诉你,你可对谁都不要说。外面的人多得很,长得都像咱们一样,你一点都不高,更不丑。’我说:‘那我比咱们庄上的人都高呀!’妈妈说:‘慧儿,你要记住,他们都不是人,他们只是可怜虫,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要练好武功,离开这里。’我怎么舍得离开这里?妈妈见我不答应,就让我跪下,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掐死你,然后跳到苦泉里自杀!’我被她吓住了,从此不再和别人玩,只没命地练武。妈妈有个铁箱子,里面有好多书,就教那些书上的武功,可我总是学不会,妈妈就悄悄叹气。
"这样一晃过了六年,我十五岁了,长得更高,比妈妈还高,曲家庄的矮子们见了我都要行礼,我却不再爱看他们,他们对我反而更加好。不过,他们都是可怜虫,谁稀罕他们对我好呢。于是有一天我对妈妈说:‘妈妈,我想下山去了,我的武功不错了,可以去杀仇人了。’妈妈好半天不说话,后来她打开那个铁箱子,说道:‘你的武功算什么?这些武功才了不起。可惜,这些武功只有男人才能练成。只有《四象宝经》上的绝顶神功最适合女子练。’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教我《四象宝经》上的功夫?’妈妈说《四象宝经》让黑道强盗罗而苏、花飘香抢走了。她只记住了前面三页的功夫,画出图来教给我。接着她给我说了十个人的名字,要我牢牢记住。我问那是咱们的仇人么?她说:‘不错。可是你的武功差得太远,下山第一件事就是想法找到罗而苏、花飘香那两个恶人,偷回咱们的《四象宝经》,你照着那宝经练武,三五年后神功准成。到时找一个有本事的男人,你要嫁给他,教他《四象宝经》的功夫,然后把他带到这里来,让他学这些秘笈上的武功,为咱家报仇。’我说道:‘可我想回来看您怎么办?’妈妈说:‘你不必回来看我了。等你找到夫君,带他到苦泉下找这铁箱子就行了。’我虽不懂她为什么说不必回来看她了,但第二天就知道了,原来她带着那口铁箱子跳进苦泉自尽了。我记着她说的话,没有流泪,知道曲家庄再没一点点留恋,就下了山。"
她沉浸在回忆之中,恍恍惚惚听莫之扬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又慢慢说下去。
"到了山下,我才知道外面竟然这么大。可外面不再像曲家庄一样,没有人给我行礼,没有人怕我,其实根本没有人愿意多瞧我一眼。他们都和我一般高,有的比我还高,我心想:‘曲家庄的人永远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多神仙。’四处打听那十个人的名字和下落。我打听明白了,真是怕极了。那十个人无一不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李隆基是皇上,剩下的不是大官,就是武林名家,还有三人已经去世。我知道要报仇有多难了。
"后来,我终于探听到罗而苏、花飘香的下落。原来他已当了大官儿,我那时自忖没本事打过他们,看见有人插了草标卖给富人家,就装成哑巴,插了草标躺在罗而苏家门口。没想到花飘香那个坏女人居然买了我。我天天老老实实地干活,花飘香毫不怀疑,让我当她的贴身丫鬟。娘的妈妈呀,原来她有丑事,才看上了我这个假哑巴。她常常看着一本书练功夫,有一天练完了,对罗而苏说:‘两股内力,各行其道。嘿,上官婉儿这’四象宝经‘真是难练。’我听到‘四象宝经’几个字,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碗。从那以后,天天想法子偷回来。她每次练完功夫,就把经书锁进一个小锦匣,平日又不让我进里屋,我竟然没办法下手。
"谁知,机会来了。有一日她的那个臭相好的领来一个昏迷不醒的小男孩,说能找到江湖四宝。那小男孩头发眉毛全烧焦了,又黑又丑,瘦小一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给他喂了几次水,他的眼睛都没有睁开。我以前从来没觉得有人比我还可怜,见了这小男孩,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苦命的人。"
她似是听到莫之扬抽抽噎噎哭起来,那声音似乎在身边,又似在极遥远的地方。可她已没有心思去分辨,只听见自己又接着说下去。
"那天,罗而苏不在家,花飘香跟陈老蛋就不要脸了。我早已知道他们这丑事见不得人,正在这个时候,罗而苏回来了。陈老蛋吓坏了,躲到地下暗窖里面。花飘香想起那个小男孩,把他也扔进去。娘的妈妈,花飘香那个丑样儿,想起来真是笑死人啦。哼,她不想让罗老爷知道丑事,我就偏偏让他知道,我扭开了那个机关,罗老爷看见陈老蛋,自然红了眼睛,不过那个小男孩倒霉得很,被罗老爷打断了骨头。他们疯狗一样地跑出去了,我轻而易举抢出了我家的《四象宝经》。我领着那小男孩逃出城,那小男孩中了铁砂掌,只有练《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才能治好。我想教给他,可妈妈说过只有我找到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后才能传他功夫,我好生犯愁,可见他那可怜模样,哪里还能顾那么多?我和他在观音娘娘面前发了誓,从此订了终身。唉,那个时候,我可从没想过他后来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她双目紧闭,继续说道:"他被抓进监狱,我就在监狱外苦苦练功。我想只要有朝一日练成神功,杀进监狱去,保管能让傻相公吓个半死。到时他准会傻愣愣地说:‘娘子,你真有本事!多谢你啦!’我就骂他:‘谢你奶奶!’然后提着他飞檐走壁,逃出大狱。什么十大仇人啦,不共戴天啦,反正妈妈已经死了,报不报仇都没什么了。我只消每日弄来好吃的让他吃,好吃的不够我们便互相抢,就是最好的日子了。我一边练功,一边打听消息,有一日看到城里到处贴了通缉榜文,才知道那傻相公竟然从监狱里逃出来了。我一路上打听,傻相公的名气居然不小了,成了秦三惭的真传弟子,这真是件头疼的事。因为以前妈妈说过,我练成武功后,不仅要杀了仇人,还要找秦三惭比武,秦三惭若是死了,就找他的弟子。老天爷可不是跟我作对么?娘的妈妈,我恨他师父为什么偏偏是秦三惭,那老头子原先是万合帮的帮主,我就找万合帮的晦气。
"我到底还是找到了傻相公,四年不见,他长大了,真像个男人啦。我多高兴哪,可是娘的妈妈,他居然不再当我是娘子,他居然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作不得数!作不得数,为什么要在观音娘娘面前发誓?我对他那么好,等了他四年,哭了不知多少回,难道全作不得数?"
上官楚慧猛然觉得影子又回到沉重的身躯中,切齿道:"他作不得数,我跟谁去算账?我不要练他的洗脉大法,我情愿练《四象宝经》走火入魔死掉!可曲家庄的这班可怜虫,为什么偏偏要找到我,把我抬回这个鬼地方?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原先看到的那幅静静的图画暴风骤起,飞沙走石,周围刹那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用力睁开眼睛,看见抱着自己大哭的莫之扬,好一会儿醒不回神来,奇道:"你干什么哭?谁欺负你了?"
莫之扬本想以"摄魂心经"制住上官楚慧的心魔,然后引导她练"洗脉大法",哪知听她一番独白,再也不能施运"摄魂"绝技,抱住她大哭起来,这时听上官楚慧发问,松开她肩头,擦擦眼泪,长叹道:"谁也没欺负我,是我对不住你,实在是我对不住你!"
上官楚慧懵懵懂懂,疑道:"我方才似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我跟谁说话来呢?"莫之扬见她似是好了一些,柔声道:"我再教你洗脉大法,你一定要好好练,听我一次话,好么?"上官楚慧似是清醒过来,摇头道:"我不要练了,傻相公,你不是来娶我的,我还有什么好活?我没有爹爹,妈妈也死了,这世上只有这些可怜的矮子天天烦我。我死了,就什么也不用烦了。"
莫之扬心如刀绞,握着她的双肩,大声道:"上官楚慧,你听我说,曲家庄的人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再说,你妈妈......你妈妈她老人家还活着!"
上官楚慧一把抓住他胸口,愕然道:"你说什么?你又在骗我!"莫之扬沉声道:"我没骗你。苦泉下有一个石洞,她老人家就在石洞里!"上官楚慧双目睁得老大,忽然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厉声道:"莫之扬,你再骗我,我就杀了你!"莫之扬心下一横,站起来推开木门,门外偷听的二四夫人、曲五五、曲四六等人吓得忙跪下,一齐道:"小仙姑!"
莫之扬道:"你问他们!"上官楚慧森然道:"他说的是真的么?"二四夫人道:"禀小仙姑,老仙姑确实还在苦泉石洞中,曲一六庄主和曲二三也都在那里。"
上官楚慧呆住,喃喃道:"妈妈,妈妈!"厉声喝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二四夫人心都要痛破,暗道:"我们还不是怕你见了她的模样伤心,她见了你的模样伤心?"不过,嘴上可不敢说,叩头道:"老婆子糊涂,老婆子糊涂!"上官楚慧冷哼一声,左手按地,已跃出门去,右手落下,又是一按,以手代足,竟不逊于常人奔跑,径向苦泉而去。曲家庄众人从地上爬起,各迈开小短腿紧紧追上。秦谢跑到莫之扬眼前,道:"小师叔,怎的了?"莫之扬醒回神来,道:"快跟我来!"几个起纵,追上上官楚慧,一把拉住。上官楚慧怒道:"放开,放开!"
莫之扬大声道:"上官楚慧,你要答应我,见了你妈妈以后,你要跟我学‘洗脉大法’。"上官楚慧挣了几下挣不脱,咬牙道:"好,只要妈妈还活着,我也要活着。我跟你学!"莫之扬大喜,手上一使劲,背她起来,抄小路下到苦泉边上。秦谢与曲家庄的人都陆续来到。莫之扬一眼就看见藏在岸边树丛中的那根竹管,只见青竹已变成黄竹,不自禁心生感慨,说道:"你屏住呼吸,我带你下去。"跳进苦泉中。
他已熟门熟路,潜下两丈余深,摸到洞口,拉着上官楚慧爬了进去。约爬进三丈,顶破水面,已然来到石洞中,便在同时,听一个沙哑的女声喝道:"是谁?"
洞中石壁上只有一根将熄的松明,模模糊糊照出三个人的影子,其中两个均是侏儒,不用说是曲一六与曲二三,中间坐了一个白发婆婆,独目射出一道绿光。上官楚慧已经认出,失声道:"妈妈!"推开莫之扬,双手交替,爬了过去。
那独目女怪正是上官云霞。她怔了一怔,道:"是慧儿?"上官楚慧哭道:"妈妈,是我!"上官云霞大叫道:"慧儿!"也是以手代足,爬了过来。母女两人爬到一起,抱住大哭。苦泉底洞声音传不出去,四壁回声,一时周围都是凄凉的哭声。
莫之扬鼻子发酸,默默转过身去,不忍再看。母女俩哭了足足一盏茶功夫,声音方小了些。上官云霞道:"慧儿,你的腿怎么了?"上官楚慧哭道:"妈妈,你练了三页《四象宝经》的武功,腿就废了,我还能好得了么?"上官云霞又大哭。上官楚慧道:"妈妈,莫之扬要教女儿洗脉大法,咱俩一起练,病就会好的。"上官云霞这才想起莫之扬来,擦擦眼泪,哈哈笑道:"莫之扬,你给我过来。"
莫之扬走上前去,见她那只眇目已枯瘪成一个黑洞,不自禁心下一颤,拜了下去:"晚辈莫之扬拜见上官前辈!"
上官云霞哈哈怪笑,道:"本来我想只要一见你就杀了你,可你小子有良心,到底还是娶了慧儿,带她回来了,怎么样,十大仇人都杀死了么?"莫之扬犹如胸中被人一拳打中,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上官云霞起了疑心,冷声道:"怎的啦?"
上官楚慧是曲一六率曲家庄几名精壮侏儒冒险找回的,上官楚慧与莫之扬是否结成夫妻,两人是否杀了仇人,曲一六心中雪亮,忙上前插言道:"仙姑呀仙姑,小仙姑能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你还问别的做什么?"曲二三自那年负伤后就没能再站起来,此时冷笑道:"仙姑想的就是报仇,不问这个问什么?"曲一六怒道:"你住口!"
上官云霞独目寒光一闪,喝道:"你才住口!你忘了你是谁了么?你只是给曲二三打扫屎尿的一个下贱仆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曲二三笑道:"他以为他还是庄主呢。喂,你听清了吧?你只是个下贱仆人,哈哈哈!"上官楚慧见他如此对待老庄主,心中微忿,狠狠瞪他一眼。
上官云霞转回头来,瞧着莫之扬,慢慢道:"那个叫安昭的丫头死了没有?"莫之扬不由来了气,站起身来,冷哼一声。上官云霞喝道:"我在问你,你敢不答我!"手掌一挥,一记劈空掌拍向莫之扬脸颊。莫之扬方要挥掌抵挡,心念一闪,暗道:"罢了,让她打一下便是了!""啵"的一声,他体内的"混元天衣功"自然抵御开去。上官云霞本以为一掌就能劈他一个跟头,见状不由低呼一声,顺手抄起地下的长鞭,"呼"的向他抽到。上官楚慧一把按住,大声道:"妈妈,你凭什么打他?"
上官云霞切齿道:"他娶了你么?为什么不叫我一声岳母大人?还不该打?"
上官楚慧争夺母亲的鞭子,僵持了一会,发起性子来,恨恨道:"妈妈,他没有娶我,你怎是他的岳母?"上官云霞大怒,叫道:"那姓安的鬼丫头死了,他怎么不娶你?"上官楚慧神智一震,问道:"你怎么说安昭死了?"
上官云霞哈哈笑道:"我打了她一记‘阴罗搜魂掌’,那掌毒一月一发,发足一年,命丧黄泉。那姓安的狡猾得很,若她活着,你争不过她。你看,这姓莫的小子肯跟你回来,不是为娘的功劳么?"
莫之扬恨恨吐口气。上官楚慧呆了一呆,目光中又出现那惨幽幽的光。结结巴巴道:"妈妈,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上官云霞骂道:"你自己没用,妈妈替你杀了那个小蹄子,难道错了么?"上官楚慧失望之极,慢慢摇头道:"安昭根本就没死,就是她死了,傻相公也不会娶我。"忽然暴躁起来,大声道:"妈妈,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捂脸哭起来。
上官云霞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道:"你是上官家的后人,他为什么不肯娶你?一定是那个狐狸精迷了他的心窍,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心软,为什么不直接打死那个狐狸精?"向莫之扬怒道:"你凭什么不肯娶我女儿?我杀了你这个恶贼!"一把推开上官楚慧,向莫之扬扑来。莫之扬听她十指破风之声强劲无匹,比上回似是又强了不知多少,不敢硬接,躲了开去。上官云霞抓在石壁上,顿时石屑纷飞。
上官楚慧惊呼一声,跃过去死死抱住母亲,叫道:"你住手!他让着你的,你打不过他的!"上官云霞独目射出凶光,咬牙道:"打不过也要打!谁让他不肯娶你?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推了几次推不开女儿,喝道:"反了你个贱婢!"一耳光打去,"啪"的一声,上官楚慧青筋纠结的脸上顿时肿起老高,血管破裂。莫之扬"啊"的一声,叫道:"上官楚慧!"
上官楚慧呆呆望望母亲,傻傻笑道:"你还打我?你怎么还打我?你看看我的样子,他怎么会喜欢我?谁喜欢我?"蓦然一声厉啸,还了母亲一个耳光。母女二人一齐惊呆,脸对着脸,互相凝视,仿佛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良久,上官云霞颤声道:"你打我?你打妈妈?"上官楚慧扬手给自己一记耳光,哭道:"女儿该死!只是妈妈不要再跟他拼命了,莫之扬是个好人!都是女儿不好!"抱住上官云霞,呜呜大哭。
忽听曲二三嘿嘿冷笑道:"他是好人?你妈妈的右眼是谁打瞎的?武功秘籍是谁抢去的?"曲一六喝道:"你这死人胡说什么?"曲二三冷笑道:"王八蛋才胡说!小仙姑,你不给你妈妈报仇,反而向着外人。嘿嘿嘿,真是好女儿呀好女儿!"上官楚慧惊道:"你说什么?是谁打瞎了妈妈的眼睛?是谁抢去了我家的武功秘籍?"曲二三冷冷道:"你问那姓莫的!"上官楚慧简直不相信,但见莫之扬的神情,就已明白了,松开母亲,跃到莫之扬身前,一把抓住他衣领,颤声道:"不是你,对么?"莫之扬叹口气,说道:"是我。"上官楚慧"啊"的一声,松了双手,跌坐到地上,道:"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上官云霞切齿道:"你相信了吧?这世上没一个好人,快杀了他!"
曲一六再也忍不住,大声道:"小六一,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小六一"是上官楚慧小时的名字,这一声呼唤,上官楚慧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沉声道:"老庄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曲一六吸口气,大声道:"这事早就不该瞒你了。"当下将莫之扬、安昭误进侏儒山,曲二三跳苦泉,莫之扬率人打捞为上官云霞所擒等等诸事讲过,他人虽矮小,但声音洪亮,吐字清楚,说到最后,恳声道:"小六一,你听我这老不中用一句话,事到今日,过错全在咱们自己,咱们不要怨旁人,我......我恨自己为什么是个矮子,为什么不能顶天立地,不让你受一丁点苦难。要怨你就怨我罢。爹......我......我真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已。莫之扬知他是上官楚慧的生父,见他如此,不禁肃然起敬,暗道:"他哪里就矮了?"
上官楚慧奇道:"老庄主,你恨自己干什么?这事可跟你没一点干系?"转向上官云霞道:"妈妈,咱们都错了。老庄主说得对,咱们不要怨别人了。"上官云霞胸口急剧起伏,恨恨道:"莫之扬,好,今日便宜了你,你只要挖去自己一只眼睛,老娘就饶过你!"
莫之扬气得浑身发抖,想到此行所求,定下心神,朗声道:"上官前辈,晚辈只对不起上官楚慧,自忖没有对不住您老人家的地方,我当时不伤了你,我和昭儿都要死在这里。实话对你说了罢,本来晚辈是到此取宝的,想必前辈早已知道宝藏就在这里,否则也不会久居在此洞中。"
上官云霞像被鞭子抽中,独目中异光大盛,截道:"那前朝遗宝真的在这洞中?"莫之扬叹道:"现下看来,我要找这宝藏势必要与前辈动手。晚辈不打算找了,前辈好好对待上官楚慧,她......她......唉!"一声长叹,转身欲出洞。
忽听风声响处,上官云霞已从他头顶上掠过,挡住去路,恶狠狠道:"先还我一只眼睛!"曲二三跟着叫道:"想溜,没那么便宜!"
上官楚慧见母亲又发疯,正没撒气处,"啪"的一掌扇在曲二三脸上。曲二三冷哼一声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刚打了你妈妈,又打你爹爹!"上官楚慧怒道:"你个死矮子敢占我便宜?你是谁的爹爹?""啪"的又是一掌,曲二三不敢再说,大声嚎哭。
上官云霞喝道:"慧儿!他说的不错,他是你爹爹!"上官楚慧"啊呀"一声,倒吸口气道:"妈妈,你......你说什么?"上官云霞冷冷道:"二十五年前,我逃到这里,曲二三救了我,我嫁给了他,就有了你。后来我讨厌见到矮子,不让任何人对你说。"上官楚慧犹如被闪电击中,头脑中嗡嗡作响,喃喃道:"我爹爹不是仇恨,原来是这个矮子小人!"蓦然"啊啊"厉啸,伸手撕下自己一丛长发,填入口中死命咬切。曲二三嘿嘿冷笑道:"小仙姑,我曲二三就是你爹,你打了爹,爹不怪你。"
他一连三个"爹"传到曲一六耳中,曲一六忽觉胸中热血喷涌,猛地立起身来,颌下尺余长的白须无风自动,大声道:"小六一,你别听他们胡说,你妈妈心里最清楚,你爹爹不是这个畜生,而是......而是......是我!小六一,我苦命的孩子,爹爹对不住你!"奔到上官楚慧身前,他想抱住女儿抚慰一番,却因自己矮小,反倒像个受了委屈投入母亲怀抱的孩子。这情景又是可悲又是可笑,莫之扬不由流下泪来,长叹一声。
上官楚慧简直糊涂了,问道:"妈妈,这是怎么回事?"上官云霞回首往事,独目中闪着幽幽光华,道:"慧儿,他们说的都不错,曲二三是你名义上的爹爹,曲一六才是你的生父!慧儿,我对你说,我只是想生个孩子将来为上官家报仇,你不用认他们当父亲。"
上官楚慧似已完全痴傻,喃喃道:"你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要生我?!"忽然一声悲啸,向石壁上撞去。莫之扬大惊失色,脚下一点,挡在石壁前,"咚"的一声,上官楚慧撞在他胸膛上。这一撞力气好大,莫之扬被撞得五荤六素,却连呼痛都来不及,一把抱住上官楚慧,叫道:"你这是做什么?"上官楚慧连推带抓,歇斯底里道:"你让我死!让我死!"莫之扬调动内息,缓过气来,沉声道:"你别糊涂!"
上官楚慧挣扎数次摆脱不开,软了下来,悲声道:"傻相公,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呜呜呜......"忽然一把搂住莫之扬的双肩,紧紧伏在他胸膛上。莫之扬哄道:"别哭,别哭!"一刹那间,千百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他不由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只觉得心中的悲怆慢慢膨胀开来,使得心脏越来越大,甚至比头还大。他左手反抱住上官楚慧,右手抬起她的脸颊,替她擦去满脸的血泪,柔声道:"上官楚慧,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是么?"上官楚慧点点头,道:"只是我活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莫之扬胸膛一挺,道:"你说哪里话来?我问你一件事,你愿意不愿意跟我走,我和昭儿永远把你当亲姐姐看待。上官楚慧,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了啦,可我们永远是好姐弟,你说是么?"上官楚慧身子一震,变得一点力气也没了,苦笑道:"不是,不是。我们永远也不是姐弟。不过,你带我出去罢,就是死我也不愿意死在这里。"
莫之扬点点头,左臂环住上官楚慧腰身,对曲一六道:"老庄主,告辞啦。"曲一六嘴唇带着胡子抖成一团,终于哆哆嗦嗦道:"小六一,你......你可要好好活下去!"莫之扬对他行了一礼,向洞中走去。
上官云霞似被他镇住,待他已接近洞口水面时,醒过神来,发疯似的纵过去,叫道:"莫之扬,你还没还我一只眼睛!"莫之扬猛然扭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却听上官楚慧咬牙道:"妈妈,我来还你!"一声惨呼,抠下自己的右眼,向上官云霞掷去。上官云霞也惊呆了,不知躲闪,女儿的眼珠正中她额头,连着血慢慢滑下。
莫之扬嘶声道:"傻娘子!傻娘子!"上官楚慧痛得昏厥过去,右眼眶只留下了一个血洞,汩汩地渗出鲜血。莫之扬疯了一般大叫,伸指点了她几处穴道止血,上官楚慧苏醒过来,无力地道:"好了,我们不欠她了,傻相公,带我走!"莫之扬点点头,抱起她来,便要下水。上官云霞喝道:"你是我的女儿,凭什么要跟着别人走!"双掌一按,离地而起,半空中双手成抓,抓向莫之扬百会穴。莫之扬双手反背着上官楚慧,已来不及抵挡,大喝一声,运起"混元天衣功",准备硬受她一抓。但他知上官云霞武功厉害,纵有神功护体,受伤之祸也已无从避免。正在此时,上官楚慧已离他而起,半空中迎上母亲,双手抓去。
听得指风呼啸,母女二人落下地时,已各自中招。一俟落地,又各自扑上。母女二人打得发了性子,不闪不避,竟是恨不能立即将对方毙于掌下。莫之扬不忍母女相殴,呼道:"快快住手!"上官云霞道:"这是我上官家的事,不用你管!"上官楚慧也道:"你别管!"两人衣衫皆破,跃起扑上,扑上跌倒,浑身浴血。莫之扬当下拼着挨打,欺到母女二人中间,但听"哧哧"之声不绝于耳,身上挨了不知多少拳掌指爪。他全然不顾,喝道:"不要打啦!"
正在此时,却听水声响处,原来是秦谢久候焦急,冒险进来。他一见洞中情形,以为是上官家母女正合战莫之扬,叫道:"小师叔,我来助你!""刷"的一剑,刺中上官楚慧左肩。他的剑法本自"太原七义"中的魏信志处学来,名叫"驽机十九剑",太过迅速,莫之扬待要化解,已然迟了,叫道:"秦谢退开!"上官云霞乘机将上官楚慧扑倒在地,双手卡住她脖颈,切齿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贱婢,竟敢和老娘动手,我掐死你!"指上加力,掐进上官楚慧青筋凸现的脖颈,顿时冒出鲜血。莫之扬大喝一声,一掌拍在上官云霞臂上,上官云霞翻了个身,哈哈怪笑,仍死死卡住上官楚慧。莫之扬上前拉、推、摇、拽,但不知上官云霞从何处来的气力,竟死不松手。上官楚慧口唇张开,面肌扭曲,眼见就要死于母亲爪下。她两手乱抓,忽然在右膝处摸到一物,正是以往惯用的那柄齐头的短刀,当下想都不想拔出来,顺手一挥,直入母亲心窝。上官云霞脸上的狞笑顿时僵住,咬牙道:"慧儿,你......你真下......下得......了......手!""哇"的一口鲜血沿喉冲出,大叫一声,溘然伏在了女儿身上,就此不动。
洞内活人极震惊,一时静得出奇。曲一六最先醒悟,叫道:"仙姑,仙姑!"抱住上官云霞费尽全身之力方把她从上官楚慧身上抱下,见她独目睁得老大,已然停止了呼吸,不由得肝肠寸断,抚尸痛哭。上官楚慧撑起身子,吓得不住后退,喃喃道:"我杀了妈妈,我杀了妈妈!"蓦然叫道:"妈妈!"扑到上官云霞尸身上,背过气去。
莫之扬不知如何才好,一把抓住秦谢,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挥掌向他脸上打去,掌到中途,硬生生顿住,"啪"地扇了自己了一个耳光,转身走到上官云霞尸首跪倒。
上官楚慧悠悠醒转,向母亲看了一眼,先是呵呵傻笑,继而纵声狂笑,忽然挥刀向脖子一抹,咽喉鲜血迸溅,伏在母亲怀中。莫之扬惊呼一声,一把抱起她来,却见她伤口已冒出气泡,知道不行了,不由得五内如焚,叫道:"上官楚慧!"
上官楚慧慢慢睁开左目,呆呆望着他,凄然笑道:"傻相公,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娘子......"头一歪,死在莫之扬怀中。
莫之扬嘶声叫道:"娘子!娘子!"可上官楚慧永远也听不到了。
十天以后,一家四十人的马戏班由北南上,渐近潼关,正是莫之扬、何大广、鞠开、秦谢、邱作宇等李璘麾下将领军士所扮。从他们来到他们回,已过了一个多月,大唐军与安禄山叛军的战局又起了变化。天宝十五载七月十日,安禄山手下骁将崔乾佑率兵攻下潼关,大唐军统帅哥舒翰从潼关逃到关西驿,被番将火拔归擒住,押往洛阳见安禄山。
潼关到唐都长安只有三百里,已无险可守,当年七月十四日,唐明皇带领杨贵妃、太子李亨、妃嫔、皇子皇孙仓皇逃离长安。长安大乱,全城哭爹喊娘,到处是逃窜的官吏百姓,许多不法之徒趁火打劫,陷入恐慌无序之中。京兆尹崔光远组织救火,杀了十七名带头抢劫的,长安才稍微安定下来。崔光远派他儿子迎接叛军,大宦官边全诚把宫门钥匙献上,长安不攻自破。
长安失守,唐明皇逃窜的事不几日传遍全国。莫之扬他们离开侏儒山便已获悉,到了潼关外,莫之扬吩咐先寻隐蔽处休息,到晚上再强行过关。派出何大广、邱作宇化妆成难民,探听李璘行军的消息。
是夜二更,何大广、邱作宇回到树林中。何大广喜孜孜道:"禀帮主,永王依然在庐山,并未出兵,咱们直接回庐山便可。"莫之扬点点头,只觉得心中冰凉:"大哥果然是按兵不动。什么‘十天后兵发黄河’等等,全是谎言。昭儿说的不错,他志向远大,不会甘于人下。可是这志向远大怎的非要如此无情,忍看他的父皇被迫逃离长安?"仰望星空,觉得自己天生愚笨,有许多事是永远也不会弄明白的,不禁苦笑自嘲,下令道:"全都舍马徒步行走,谁都不能怕死,咱们杀过潼关去。"
这四十个人都是莫之扬挑选出的高手,当下悄悄掩至潼关城墙下,莫之扬一声令下,突发奇袭,一时众人纷纷甩上飞虎爪,抢上城墙,叛军惊慌失措,等到各部到位时,莫之扬一行早已抢出潼关。叛军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大队唐军反扑过来,第二日派哨兵探访,方知虚惊一场,说起昨夜之事,不少人一口咬定是城隍、土地神灵转移。
莫之扬等又行走了七八日,沿途所见,到处狼烟滚滚,纷扰不断,叛军战胜之后,气焰高涨,盘查行人,往往连身上穿的外衣都被剥去。四十人将到庐山时,真可谓"穷得只剩了一条裤子"了。
队伍将到庐山,可是莫之扬却殊无喜意。连日来,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侏儒山苦泉洞的情形,怎么也挥抹不去。
原来那一日上官楚慧失手杀了亲母,悲愤自尽,莫之扬心如刀绞,寻思上官楚慧母女一生凄苦,落得如此结局,哀痛过后,与曲一六商议善后事宜。曲一六见上官母女惨死,心魂早已跟了去,道:"就把仙姑、小仙姑葬在此洞中罢。"莫之扬想问前朝遗宝的事,但觉终难开口,当即与秦谢、曲一六在洞中挖坑,为上官母女下葬。那苦泉洞底地面为砂石土层,挖了仅有三尺,秦谢便发现一堆堆银灰色的腐铁,再挖下去,两人竟惊呆了,原来这洞底竟全是这样的腐铁。那些腐铁似铁非铁,已腐烂不堪,用手轻轻一捏,便化作粉末。莫之扬叫秦谢从山下找来何大广、鞠开等四十余人一直挖下去,直挖了整整六七丈,才挖到石板。众人在洞中又挖了几处,竟全是腐铁,如此算来,这洞中方圆十几丈,深六七丈,都是腐铁层。
众人不知为何如此,推测之下,也就明白了:这些腐铁以前都是银锭,埋在苦泉底洞中,长年遭苦泉水浸淫,竟而发霉变质,这前朝遗宝,都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莫之扬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江湖四宝,一件不能少,得之得天下,威震九重霄。便是这一堆废物么?"忍不住纵声狂笑,只觉一生所遇之事,没有比这一件更可笑的了,但伴着长长的笑声,流下的却是滚滚热泪。
当下,莫之扬率众用腐铁葬了上官母女,与曲家庄众人辞别。
现下已快到庐山,莫之扬回忆起这件事来,还觉得又是可笑,又是荒唐,心道:"见了永王,我该怎么对他说?前朝遗宝变成废物,谁会相信?"
莫之扬一行克服重重困难,辗转回到庐山,先去军营拜见永王李璘,禀报此行的结果。李璘听了禀报,半晌做声不得,听何大广、邱作宇等人都一致说辞,才相信韦后、武三思、上官婉儿藏匿的巨宝是再也不能用了。他心下失望之极,与莫之扬道:"辛苦贤弟啦,贤弟一路劳顿,先回家歇息歇息罢。"莫之扬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不发兵救援唐军,以至潼关失守,皇帝逃亡,但见了他的神情,知道问了也白问,告辞转去。
他怏怏不乐,快到自己的营舍前,碰见女营的冷婵娟,冷婵娟笑道:"神勇将军回来了,我去禀报大义公主。"莫之扬笑道:"不必烦劳姐姐啦,我悄悄进去,吓她一跳。"冷婵娟笑道:"神勇将军可真有情趣儿。几时闲了,姐姐请你吃花酒。"抛个媚眼,转身走了。
莫之扬不觉心情好了些,当下悄悄折到房后窗下,捅开一块窗纸,瞧见安昭正坐在外屋的一张案几之前,与李白、皮儒及几名将领议事。不知说到什么,安昭摆手辞道:"各位都是学识渊博之士,我哪里能有什么高见,敢班门弄斧?"李白笑道:"大义公主可不要谦让。你若是没有高见,我们几个也不会来找你。太白虽与公主相识不过月余,却深为佩服。"其余几名将领纷纷称是,皮儒道:"老朽等来向公主求教,还是永王指点的。永王不止一次夸赞公主是女中诸葛,见识过人,请公主不吝赐教。"拱手行礼。
安昭笑道:"这不难为我么?不过,这几日听得营中各处议论军情,我也悄悄留心,倒是有一点拙见。"李白、皮儒均道:"愿闻其详。"
安昭道:"眼下潼关失守,全国大乱。河间、鲁豫及潼关的败兵共用二十余万人,可谓乱成一团,群龙无首。叛军士气正盛,我军此时出兵,已经晚了。依我所见,各位应劝永王派人奔赴河间、鲁豫、关西一带安抚招募败军,永王也可亲去招抚,带回庐山,加以休整,以保存力量。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叛军虽一时骄横,但不会长久。我们只消暂避其锋芒,广招军伍,严明军纪,老百姓就会相信大唐不会亡,心向朝廷。到时力量完备,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李白、皮儒及其余几名将领不住点头。一名都护叫郝世藏的问道:"这在兵法上,可有出处?"安昭笑道:"孙子曰:‘用兵之道,一张一弛’,该张不张,该弛不弛,都会遭到祸害。此时局势,宜弛不宜张。"众人大喜,与安昭道别,转去回禀李璘。
莫之扬听得明白,寻思:"这可合了李璘大哥的心思。昭儿果然聪明,知道大哥要出兵是假的,本意却是要壮大自己的势力。"不知怎的,觉得好没意思,正要出声叫安昭,听屋门响处,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来,却是梅雪儿。但见不知谁得罪了她,脸上犹如挂了冰霜。安昭起身迎道:"妹妹,你来啦,快请坐。来人哪,给姑姑上茶。"梅雪儿冷笑道:"安昭,你别假惺惺的,我不喜欢见你这副妆相。我有话对你说,咱们在观瀑石上见。"说完头也不回出了门。
安昭又惊又气,自语道:"这是说什么话?"跟了出去。莫之扬一头雾水,想了一想,也不出声,尾随着二人上了庐峰。
其时已近黄昏,一轮夕阳红彤彤的,照得庐山瀑布更加雄伟壮观。梅雪儿、安昭先后上了"观瀑石",莫之扬运起轻功,隐身在一块石头后。
安昭见梅雪儿拉着脸不说话,笑道:"妹妹,到底是什么话,非要到这里来说?"
梅雪儿霍地转身,盯着安昭,冷冷道:"安昭,我到底哪世得罪了你,到了这一世,你便处处跟我作对?"
安昭怔道:"妹妹,你说什么哪?我是你嫂子,你是我小姑妹妹,我疼你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会跟你作对?"
梅雪儿恨声道:"你别再装出这可怜巴巴的样子。今天就咱们两个,我把话挑明了说罢:我与阿之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我爹爹在世时早就说过将来把我许配给他,可怎么样?你给我抢了去!后来,我遇到了永王殿下,他已答应娶我当王妃,可是又怎么样?你仍然要来抢他!安昭啊安昭,我比不上你那些手段,但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这话太过出人意料,莫之扬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安昭更是惊愕之极,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道:"雪儿妹妹,看在你哥哥的份上,我不跟你生这没来头的气。我告诉你,莫郎爱我,我更爱他,别说是你,谁我都要跟她抢。至于别人么,我却从未看在眼中,你不必害怕我抢,也不必拿污水泼我!"
梅雪儿从怀中掏出一张绢纸,冷笑道:"你还抵赖,你瞧这是什么?这是他写给你的情诗,你看看!"安昭笑道:"妹妹,这是他写给我的么?怎么不在我手中,反在你手中?"
梅雪儿落下泪来,恨恨道:"这是我在他的书房找到的,你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听?"当下展开黄绢气哼哼念道:"《牡丹咏·题赠大义公主》:‘惊是人中杰,却是花中仙。皎洁比明月,动静皆蹁跹。盛放映日红,华贵无敢染。雍容气度新,芳香色彩圆。解语且通志,卓越自不凡。名花已有主,痛恨相见晚。’"梅雪儿越念越气,将黄绢收拢,向安昭递来,道:"你看看,还抵赖!"
安昭也是意外之极,琢磨诗中的语句,不禁笑道:"雪儿,你嫂子可没那么了不起。殿下这首诗不是写给我的,我也没必要看。我要回营房了,说不定你哥哥今儿明儿就能回来。"把黄绢递还她,转身便走。
梅雪儿气急败坏,收起了黄绢,"噌"地拔出柳叶刀来,叫道:"安昭,我要和你决斗!"一招"倦鸟归林",直刺安昭后背。莫之扬大惊,刚要跳出,却见安昭足下一点,已侧身避过,转头道:"雪儿,人纵然糊涂,也不要过分。你不要胡思乱想,殿下对你很好,嫂子也不是那种人。"梅雪儿哭道:"都是你,怎么不是你?"柳叶刀一摆,下削安昭右腿。安昭跳下石去,喝道:"你别逼我动手!"梅雪儿道:"就是要你动手!"再攻一招。安昭右手一探,已拔出取月剑来,"叮"的一声压住梅雪儿柳叶刀,她的"项庄剑法"功力甚是深厚,梅雪儿如何是对手?三五招下来,安昭看准个破绽,将她的刀磕掉,左手探出,抓住梅雪儿右腕寸关尺,稍一用力,梅雪儿疼得皱眉咧嘴,但她也倔强,强硬道:"安昭,我什么都比不上你,你杀了我罢!"
莫之扬见状,心想:"我此时现身,姑嫂两个都尴尬,且看看不妨。"却见安昭收了剑,嗔道:"傻雪儿,我杀了你做什么?你哥只你一个妹妹,我敢碰掉你一根汗毛,他就会割掉我一只耳朵。"梅雪儿气哼哼道:"才不会呢,你只要两句好话,就能哄得他俯首帖耳。"安昭忍俊不禁,笑道:"你当你哥跟只小狗一样听话啊?雪儿,我告诉你罢,其实你哥哥疼你疼得很哪,不过哥哥总不是姐姐,他只能放在心里罢了。"梅雪儿略有动摇,却犟道:"你骗我!"安昭松了她手臂,搂住她肩膀,柔声道:"嫂子骗你干嘛?说来都是嫂子不好,今后我拿你当亲妹妹看,成么?"梅雪儿没了脾气,双手捂面哭道:"可是永王不喜欢我,他喜欢你,我怎么办?"安昭沉吟道:"他喜欢我这句话不能乱说。你们家没别的亲人,只是兄妹两个,等你哥回来,我让他去提亲,让永王快娶你过门。雪儿,嫁人之后,就成了大人了,许多事都与从前不一样了。你只要好好待他,说话要诚,行事要稳,他自然就会把你放在心上。永王是皇子,已有了几房王妃,你还要学着怎么与其余几房相处。"梅雪儿忍不住回臂搂着她,哭道:"嫂子!"安昭好言相哄,姑嫂俩雨过天晴,叽叽咕咕,说些女儿家的秘事。梅雪儿由哭转笑,点头不已。末了道:"难怪男人喜欢嫂子,我也喜欢你呢。"安昭佯怒道:"不许瞎说,这话让你哥听到,准要打咱俩。"梅雪儿撅嘴道:"他打我,我就不理他;他打你,你就离开他找别人。"安昭笑道:"亏你说得出来。"天色将黑,两人携了手准备下峰回营。
莫之扬见姑嫂重归于好,心下甚慰。却见暮色蒙蒙之中,峰上石道中不知何时来了个老伙夫,提着一个篮子,上观瀑石而来。安昭、梅雪儿也不在意,说说笑笑从他身边经过。那老伙夫放下篮子,挡住二人,说道:"梅姑娘,大义公主,小人有礼啦。"安昭点点头,算是回应,心想:"这么晚了,一个老伙夫来干什么?"梅雪儿叱道:"你好不懂规矩,还不快让开路?"
那老伙夫咳嗽两声,冷笑道:"梅姑娘不认得我了?"二女听此话有异,正惊愕时,却见他从脸上掀去一张面具,变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白净汉子。梅雪儿看清他的面容,失声道:"宁为民?怎么是你?"那人正是宁为民。他嘿嘿冷笑,切齿道:"梅姑娘杀了我独子宁钊,这份大恩大德我怎敢忘怀?我悄悄到这里装成个伙夫,两个多月了,没机会下手。今天合该咱们的账了结了。"在腰间一摸,"嗡"的一声,手中多了一把缅铁剑,森然道:"大义公主,我知道你的剑法不错,可跟我姓宁的比起来,只怕还是差一些。这里没你什么事,我杀了这姓梅的贱丫头,你去报信让人抓我好了。"话音刚落,剑走偏锋,反刺梅雪儿下腹。梅雪儿挥刀一挡,转头便跑。可那观瀑石不过数丈,三面皆是悬崖,只有一面连着石级,宁为民一招不着,冷哼一声,堵住路口,嘿嘿冷笑道:"你别想活了。"向梅雪儿逼去。安昭一声不吭,等他踏出半步,蓦然出剑,一招"桃园三义",直刺宁为民肩胛、后椎二处大穴。宁为民反手一剑,"叮"的一声,安昭只觉得手腕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宁为民冷冷道:"我只想报仇,不想杀别人。"又向梅雪儿跨出一步。梅雪儿惊恐无计,大叫道:"阿之哥哥!"宁为民笑道:"你骗谁来?"举起剑来,便要刺去。
蓦然人影一闪,梅雪儿身边多了一人,接话道:"她没有骗你。"正是莫之扬。梅雪儿、安昭又惊又喜。宁为民知道这次又报不了仇,脚下一点,夺路欲逃。猛地人影一闪,莫之扬又站在他身前。宁为民换方向连闯几次,都是方要举步,莫之扬已挡住去路,他知道再无计可施,仰天叹道:"钊儿,爹爹无能,给你报不仇啦。爹这就去陪你!"举剑便要自刎。
却听"叮"的一声,软剑被一物撞开。莫之扬笑道:"长安双侠,难道是抹脖子双侠么?"宁为民被激起了性子,扔了软剑,傲然道:"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莫之扬笑道:"我杀你剐你干什么?宁大侠,我想说一句话,人心既正,招数自奇。你们家的剑法是偷了上官家的,怎么能练好?"宁为民浑身一震,颤声道:"你怎么知道?上官家的后人寻仇来了么?"莫之扬叹道:"上官家的人是不会找你们寻仇了。你们最好也不要再找别人寻仇了。昭儿、雪儿,我们走!"携了妻、妹下山。梅雪儿道:"阿之哥哥,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怎么不杀了他?"莫之扬不知从哪里升出一股火,喝道:"我说过不要想着找别人寻仇了,莫非你没听见么?"梅雪儿从没听见他如此说话,这一下吓得乖乖不敢再吭气,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下山。宁为民呆立良久,忽然"哈哈哈"大笑三声,纵入山林之中,不见了踪迹。
过了数日,庐山张灯结彩,山南节度使李璘新纳梅雪儿为妃。莫之扬喝得大醉,唱起了当年与上官楚慧躲在杭州城郊破庵中从南霁云那里听来的一首歌:"春寒料峭,温壶老酒度孤宵。馋性不耐等,酒不及热全光了。千里一剑行,都道江湖好光景。怎懂得不惧血花热,难销孤灯冷。"唱毕哈哈大笑,直问旁人"好听么"。安昭扶他回房,他睡到半夜又呜呜大哭。安昭纵然冰雪聪明,也猜不透他怎么了,想问他上官楚慧的事,却也没问。
李璘胸怀大志,婚后三日,便召集将领商议到河间、鲁豫、关西一带招抚败军一事。会上议定由都护何大广、参将秦谢到河间;都护介寿山、参军贝如加到鲁豫,他自己与莫之扬到关西。三队人马分头行动,遇到叛军尽量回避,旨在招回失散的唐军。莫之扬却道:"大哥,愚弟近几日身体不适,不便出行,请另寻良将。"李璘愕然,只好改令副将成光继、幕府学士李白随行。
当夜,莫之扬对安昭道:"昭儿,我终于想明白了,你说的没错,永王志向远大,可志向远大,只会带来祸患。明日,咱们就该走了。"安昭听了也不惊诧,点点头道:"莫郎,你比我想的要聪明。"莫之扬修书一封留给李璘,悄悄与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道别,与安昭下了庐山而去。
自此以后,莫之扬与安昭联袂而游。其时全国都乱成一片,叛军四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安禄山在洛阳称帝,自封为雄武皇帝,改国号为燕,改元为圣武,封安庆绪为晋王。莫之扬听到消息,对安昭苦笑道:"你现下既是大唐的公主,又是燕国的公主,自古以来的公主,没有比上你的。"安昭无言以对,喟然长叹。
两人武功高强,战局虽乱,却也不致有难。这一日到了绥德,莫之扬道:"好久没见到百草大师了,我的大徒弟冯难归大概会走路了罢?"两人觅路找百草和尚、齐芷娇。进得镇龟山谷,连喊数声,不见回应,赶上前去。
(按:侏儒山苦泉洞所藏的大批银锭变质的原因,大概是由于白银长期埋藏,又经苦泉水浸泡,在氧化作用下,逐渐变成氧化银。本书的情节虽属虚构,但历史上的确发生过类似事情:明朝皇上朱由俭敛财成癖,曾在宫中设立私库,积敛白银,每日最大趣事便是到银库中数钱。后来兵乱爆发,急需钱帛招募军伍,他的私库里的白银已发霉变质,不能使用。其实,那些白银都是在缓慢氧化的作用下,变成了氧化银,拿在今天,只需用化学中的还原反应,就能还原出白银来,可是古代时,这个技术人类还没有掌握。)
第三十四回
报国心投奔报国门
守城志煎熬守城军
词曰:抽尽皮肉筋骨在,一诺千金难买。纵然历经百样苦,痴心永无改。 小草顺风为求活,巨树折断因成材。只要一息尚存,终会赢得,春暖花开。
莫之扬与安昭但见小板房已经破烂不堪,三人不知离开多久了。安昭道:"百草大师的医道高明,到哪里都不会饿着。"莫之扬叹道:"他们三人老的老,小的小,冯大嫂又是一个弱女子,能好过到哪里去?"二人感叹世事,良久方去。
如此四处游荡,这一日来到一处,见饥民正在扒榆树皮。有的抢起来,又打又骂。人群中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扒的榆树皮被人抢了去,趴在地上哭道:"我奶奶就要饿死啦,你们还要抢我的!"
安昭不忍,道:"莫郎,咱们包裹里还有几个面饼,给这孩子算了。"掏出面饼给那孩子。那孩子喜出望外,他没穿上衣,就手将面饼塞进裤裆里,翻身给二人磕了个头,爬起来飞也似的跑去。不料从破裤管中掉出一个面饼,给其余人瞧见,呼啦啦上来四五个大些的孩子,把地上的面饼抢着分了,叫道:"他还有!"追那光脊背的孩子。那孩子不回头,只拼命跑,却又掉出一个面饼,他回身去捡,见别的孩子追近,转身又跑,但脚下一绊,摔倒在地。追来的几个大孩子欢呼起来,扑上去扒掉他的裤子,等从那孩子身上下来,面饼早已无影无踪。那孩子哇哇大哭,胡乱绑了破裤子,捡起一块石头,抢面饼的几个孩子一齐叉起腰来,道:"你要怎样?"那孩子终于扔了石头,叫道:"奶奶!奶奶!"向小山坡上一个草棚跑去。
莫之扬叹道:"昭儿,你看,那孩子没吃到饼,连裤子都破了。"安昭叹道:"谁吃了不都一样?"见人群之中除了几个孩子,便是老人、妇女,个个蓬头垢面,不像人样,道:"莫郎,咱们看看那孩子的奶奶去。"忽见一个妇女抱着个黄毛婴儿,跑过来跪下,期期艾艾道:"我的小孩也快饿死了,给我一个面饼罢。"安昭抖开包袱皮给她看,道:"大嫂,我们也没有了。"那妇女捡起掉落的一点饼渣,土也不吹就塞在孩子嘴里。安昭鼻子一酸,险些落泪,问道:"你们这可怎么活下去?男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那些饥民围过来,有一个五六十的老婆子道:"男人都给安大帅拉去当兵了。"一个十二三的脏孩子纠正道:"刘婆不知道,是让朝廷拉去当兵了。"一个老头子道:"你们都说错了,有的给安大帅拉去了,有的给朝廷拉去了,是都有份儿。"莫之扬、安昭相对苦笑,对那帮孩子们道:"都是苦命人,今后有东西分着吃,不要再抢了。"那十二三岁的脏孩子擤一把鼻涕,不屑道:"姐姐你人长得漂亮,说话却恁地没见识。分着吃,不就都饿死了么?"莫之扬气道:"你......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安昭叹道:"原本如此。"拉他上了山坡。草棚中那先前遭打的孩子叫道:"奶奶,他们来了!"从草窠中钻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哑着嗓子道:"恩人哪,老婆子身子不便,不能磕头了。"看她眼睛也不好,侧着头倾听二人动静。
安昭赶上前扶住她,道:"老人家,说哪里话来?你一口烙饼也没吃上,称我们什么恩人?"那老太婆道:"菩萨有灵,有施恩之心,便是恩人。路生,快快给两位恩人倒碗水喝。"那孩子答应一声,从草窠中提出一只破瓦罐,倒出半碗水,浑浊如泥,窘笑道:"就点儿底子了。"莫之扬叹道:"难道就这样饿死不成?"那孩子道:"有时老红大叔会送东西来吃。"莫之扬问道:"谁是老红?"
忽听草棚外人声大乱。有人叫道:"老红来啦!"有的惊呼:"狼子追来哪!老红大叔,快跑啊!"二人钻出草棚,见西北路上一个袒露着背的汉子提着一个口袋急急奔来,身后紧追着七八个叛军。那路生也跟出草棚,见状大惊,叫道:"恩人,狼子来啦,快跑!"返身扶他奶奶出来,先前打他的那几个大孩子忽喇喇跑过来,一齐架起老太婆,就要往山上跑。
莫之扬看清只有七八个叛军,叫道:"大伙儿莫慌,不碍事的。"一个孩子急道:"傻货色,狼子吃了你你就知道碍事了。"众难民不再多言,跑上山坡,钻进树林里。
眼见那袒背汉子已气力不支,叛军愈追愈近,莫之扬道:"昭儿,你稍等片刻。"脚下连点,掠下山坡,往路上一站,手按剑柄,叫道:"狗叛军,都给我站下了!"那袒背汉子见有人救援,拼力奔过来。众叛军哪肯信邪,纷纷喝骂:"找死!""小兔崽子,吓唬人么?"两个跑得快的,举刀便向莫之扬砍到。但听"呛啷"一声轻响,莫之扬似是一动未动,那两名叛军却惨呼倒地,喉间都多了一个血洞。余下五名叛军知道遇到了高手,纷纷停住,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喝道:"你是什么人?"那袒背汉子缓过劲来,将包袱交到左手,道:"大侠贵姓?"莫之扬笑道:"小可莫之扬,你可叫老红么?"那汉子喜道:"小的正是老红。"
五名叛军听了二人对话,均心下大惊。安禄山之女安昭与一个叫莫之扬的私奔了,这事在叛军中十个有八个知道。都说那莫之扬武功如何如何高强,谁想到真的遇上了?五人一嘀咕,转身便跑。老红道:"莫大侠,不能让他们走了,否则,不知会来多少狼子!"莫之扬心想不错,追上前去,一剑一个,片刻杀了个干净。山坡上众难民在树丛草隙间瞧得清楚,一齐欢呼着跑下来,将叛军尸身踢了一通,簇拥到莫之扬身边来。几个孩子翻着老红的包袱,抖出几十个青稞馒头,顿时抢成一片。莫之扬道:"不要抢,分着吃!"老红本笑嘻嘻地望着众孩子争抢,这时喝道:"听大侠的,不要抢了!"众难民倒是听他的话,一齐停下,有的将抢到手的馒头塞回包袱中。
老红道:"今日失了手,让狼子瞧见,若非莫大侠搭救,小的和这一班乡亲全没命了。来,我们给大侠磕头,谢他救命之恩。"他一跪下,难民忽喇喇跪倒一大片。莫之扬连忙还礼,请众人起来。众人移步到山坡树林中,将馒头分了,一边叙话。莫之扬、安昭问起老红端的,老红还未回答,有个大孩子道:"老红大叔呀,本事可大呢,妈的狼子抢走我们粮食,老红大叔便一回回装成要投军,狼子不留心,他就偷吃的跑回来。"这小子说话之间,嘴中掉出一疙瘩馒头,忙噤声低头,飞快地从脚丫子上拣回来,放进口中。
老红叱道:"死狗剩乱嚼,我有什么本事?这位莫大侠才有本事。今天不是他俩呀,狗剩就不难见到你爹啦。"狗剩笑道:"我爹嫌我没长大,不愿见我呗。"
安昭没听清,随口道:"狗剩小兄弟的爹爹在哪?"狗剩虽狡黠无赖,见安昭如此人物,却也不敢胡说,老老实实道:"我爹爹死了。他是睢阳的兵,过去跟着张将军,后来张将军调防,新换的将军他妈的无能,城让叛军破了,我爹让叛军杀了。我真要见我爹,也只有到阴曹地府里去。"莫之扬问道:"睢阳城让叛军破了么?"狗剩道:"这都快一个月了,莫大侠还不知道么?妈的叛军是喝臊马奶长大的,打起仗来野得很。"摇头叹息,十几岁的孩子倒像个大人一般。安昭歉道:"小兄弟,对不住,我不知是这样。"狗剩冷哼一声,笑道:"那有什么?我爹死都死了,可惜这里离睢阳二三百里,不然我真想去找我爹的尸骨回来。就是让叛军也杀了,也好给我爹爹做个伴儿。"咬了一口馒头,脸上绷起一根青筋。莫之扬拍拍他肩头,好生黯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却听老红道:"狗剩小子,你不知道,睢阳又给大唐官兵夺回来了!"众难民一齐停下吃,纷纷问道:"真的?"
老红道:"千真万确,你们猜怎么着?张巡将军调防之后,跟着哥舒翰元帅。那哥舒翰老糊涂,连打败阵,吓得节节退却。张巡将军早就耐不住了,听到狼子破了睢阳,即带兵杀回,抢回睢阳,已经七八天了。这几日狼子兵攻打睢阳,却给张巡将军打得屁滚尿流。"众难民大喜,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狗剩怕消息不实,问道:"老红大叔,你没骗人罢?"
老红道:"我骗你小兔崽子么?这些狼子兵这几日尽议论这些事,能假的了么?"狗剩双目熠熠,忽然问道:"你没听他们说南八怎么样么?"
老红笑道:"当然听到了,南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不过,狼子兵说起他来,可都是骂着娘的。"
莫之扬猛听到南八的名字,心下激动,问道:"狗剩兄弟,你认得南八将军么?"狗剩"嘁"道:"我什么玩艺儿,能有福份认得南八?我爹说过,南八是天下第一号英雄人物,他叫我长大当南八那样的人,大喝一声,就震死成百上千狼子兵。还有上万的狼子兵没被震死,却吓得屎尿交加。"众难民均凛然。
莫之扬笑道:"狗剩兄弟,你爹说谎了,南八是了不起,却也没那么厉害。"狗剩"霍"地站起来,瞪眼道:"你才胡说!南八就那么厉害!你又没见过他,别看你杀了几个狼子兵,比起他来,却差得远啦!"老红叱道:"狗剩兔崽子,你发什么昏?"一巴掌向他面上打去。
莫之扬伸手抓住老红手掌,压了下去,对狗剩道:"我还真不骗你,我不但见过南八,还和他在一块儿吃过酒,打过坏人。"狗剩张大嘴,忽地"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央求道:"莫大侠,我贱嘴没边儿,你别生我的气,快给我讲讲南八的事儿听听。"莫之扬笑道:"你那么想知道他的事?"狗剩急道:"我做梦都想,我今年十四了,连我爹我都不佩服,就佩服南八那个家伙!"
莫之扬听他这样说,刹那间百感交集:"我屡得奇缘,学得一身武艺,本要率万合帮抗击叛军,谁知李璘却按兵不动。帮中弟兄跟随他,早晚要与叛军打仗,我何不早行一步,到睢阳去助南大哥守城?"转头望望安昭,两人心意相通,安昭点点头。莫之扬转向狗剩道:"小兄弟,我不但会给你讲他的事,还可以带你去见他的面儿,你信不信啊?"狗剩"啊呀"一声,倒头便拜。其他孩子纷纷嚷道:"也带我去!也带我去!"只有路生道:"我要陪着奶奶。"莫之扬道:"睢阳虽不远,但总有二三百里,你们都还小,我只能带狗剩兄弟去。"其他孩子都给激起向往之心,连连央告。狗剩发了性子,吼道:"瞎嚷嚷什么?你们以为自己是省事儿的么?等我回来,说给你们听!"他是这群孩子的头儿,晃一晃拳头,果然没人再敢吱声,均懊丧地吃馒头。莫之扬看着有趣,与那老红攀谈。
老红道:"我三岁时爹妈全死了,是这村的大娘大婶们拉扯大的,莫大侠,我要管这一二十口不要饿死,不然也要跟着你去哩。"莫之扬心有所感,叹道:"老红兄,我算什么大侠?你才是真的大侠!"
是夜,莫、安二人就宿在这荒岭草棚之中。第二日一早,与众难民辞行,领了狗剩向睢阳而去。老红率众老弱病残直送出五六里,方依依而别。
其时各地村落已不成样子,到处见到残垣断壁,荒院乱茔,至于野狗食人尸首,黄鼠狼野狐出没,寻常之极。那狗剩看得多了,并不在意,倒是莫之扬、安昭忧心忡忡。本来到睢阳二三百里的路程,两人轻功了得,只大半日尽可赶到,但带了狗剩,走到第三日晚,离睢阳城还有三十余里。安禄山、史思明大军早将睢阳四下围住,但见四野之内,处处营火。莫之扬骂道:"睢阳城才多大点地方,叛军这样相逼!"安昭道:"兵家之地,无大无小。睢阳是打开江淮要道的大门,看这情势,他们是一定要拿下这座城池的了。"莫之扬不禁担忧城中的张巡、南霁云等人,道:"那个永王,只知道养精蓄锐,他李家江山,自己不放在心上,倒是别人替他们死守!昭儿,你们都累了,咱们明日进城去罢。"安昭道:"看这样重重包围,狗剩不会武艺,白天决难进城,不如今晚就进。"狗剩兴奋不已,说道:"今天我就能见到南八那家伙啦。"
三人远远躲开营火,走了一个多时辰,已见到睢阳城。却见城上一片安静,只在一城门楼角上点了一堆火。城下叛军更多,忙忙碌碌正在连夜修建工事,制造云梯。莫之扬低声道:"咱们寻一处人少的地方,爬进城去。狗剩兄弟,不要弄出什么声响。"狗剩点点头,道:"晓得。"三人蹑手蹑足再走了里许,已到城下,见城垒遍地都是。莫之扬着安昭、狗剩二人小心,当先领路,穿过叛军营地。狗剩年已十四,但所历之险之奇,以今夜为最,眼见叛军营帐中有的透出灯光,有的传出鼾声,不禁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忽然脚下叮当一声,踢到了一件长弋,叛军顿时警觉,喝道:"谁?"十几人循声过来。
莫之扬一扯狗剩,道声:"昭儿,走!"几步掠到城下。叛军见不过三人,围上前来。一个小官喝道:"什么人?"莫之扬骂道:"杀你的人!"脚下一点,剑光闪出,那小官还没看清,胸膛已被刺了个对穿。剩下的十几个值夜叛军呼喝着冲上。莫之扬叫道:"南霁云大哥,小弟莫之扬来了,快放绳下来!"说话之间,又捅翻三名叛军。安昭也出剑杀了两人,那狗剩见了这阵势,不仅不怕,反觉得兴奋难抑,抢起一个死兵的钩镰枪,叫道:"你奶奶的,来呀!"见一兵被安昭踢倒,方欲爬起,上前一枪扎入他后背。这当值的小队一共十二人,不一刻死了六人,剩下的六人大叫:"脱皮豹偷袭了!脱皮豹偷袭了!"叛军各营人声大乱,前沿上的纷纷冲上来。
原来两军对垒,无时不刻不小心谨慎。安禄山派尹子奇亲率大军攻打睢阳,十几日之中已攻城二十九次,次次折损不少兵将,奈何城中张巡、南霁云等人俱都勇猛非凡且智谋过人,尹子奇连一尺宽的突破口也打不开。相反,张巡几次佯装偷袭,刚开了城门,叫喊几声,待叛军仓皇迎战,却回城去了。如此几回,待叛军疲惫麻痹之时,却来一次真的,弄得气苦难言,只好下令让各营队死守各片,不得命令,不准稍离,确实证明偷袭时,再进行围杀。今夜当值的那队兵士见莫之扬三人厉害,以为是城中偷袭的先锋到了,吓得大呼"脱皮豹偷袭啦!""脱皮豹"是叛军给张巡起的外号。这一来,叛军立即准备迎战,急忙报中军帐尹子奇处。
且说莫之扬运起剑法,杀死二三十个叛军,忽然心中一激灵,原来左手紧拉着的狗剩不见了,回头一顾,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小子竟持钩镰枪跟着安昭杀敌了。叛军虽众,可莫、安二人武艺高强,一时并奈何不了他们。莫之扬叫道:"狗剩兄弟,紧跟着昭儿姐姐!"狗剩没有听清,抄过几步来,道:"什么?"蓦地里一名叛军挥刀向他劈来,惊恐之下,大骂道:"你个老妈!"只道今日要死了,却见那名叛军忽然张嘴大叫,软软扑倒。莫之扬从他身上拔出剑来,喝道:"跟紧昭儿姐姐!"
忽听城头上有人大声道:"是神勇将军么?"莫之扬早将"神勇将军"一衔忘了,此时听了这人声音,大喜道:"六哥!是我,是我,快放绳下来!"城头上那人正是"快刀小妞"张顺,他喊道:"七弟,等我!"莫之扬笑道:"昭儿,我六哥果然在此,咱们多杀几个,好给城里守军作个见面礼!"
忽听咚咚鼓响,城门开处,一队人马杀了出来。当先一人身高八尺,雄伟魁梧,正是南霁云,冲入敌群,驰射无匹,当者无不披靡,"快刀小妞"紧随其后,刀锋翻飞,骁勇无比。叛军纷纷后退,被城中守军冲撞得不成阵势,死伤无数。尹子奇听得急报,急令各营应战,一时杀声震天。莫之扬扯住狗剩,仗剑杀开一条血路,奔到南霁云、"快刀小妞"跟前。南霁云大笑道:"小相公,真有你的,咱们一起杀贼!"张顺挥刀劈翻一人,朝莫之扬一笑,又杀入敌中。叛军乱了片刻,响起号角,整顿阵形,掩杀过来。城墙上张巡瞧得分明,着传令兵鸣金收兵,南霁云指挥军队回进城门,自己断后,吊桥起处,与莫之扬、张顺等人顺利回城。
一待安全返回,张顺、南霁云跳下马来,与莫之扬厮见。南霁云笑道:"适才南某失了礼数,小相公成了神勇将军,见谅见谅。"莫之扬见他数年风雨征程,脸孔愈显得刚毅峥嵘,英雄相惜,不禁握住他手臂,竟找不到话来表敬佩之情。
众人相携去见睢阳守将张巡,张巡早从城楼下来迎上,远远便道:"神勇将军来得好哇!"莫之扬忙上前见礼。张巡敬他是皇上御封的神勇将军,也还礼。待见过安昭,其时安昭御封为"大义公主"之事早已天下尽知,张巡以礼相见,一众人来到将军府。
张巡令火头军置了几样菜,不过是蕃薯、白菜、茄条等等,亲斟了数碗酒,朗声道:"睢阳要塞之地,巡赖荫朝廷威德,收复回来,已经旬余。这十几日来与贼兵日日三五战,此次神勇将军、大义公主到此,又一场恶战。我看贼兵伤亡不下千人,值得庆贺。来,我敬神勇将军、大义公主一杯,一并喝了!"南霁云、张顺等一齐举杯,碗沿相碰,"咣咣"作响。
那狗剩坐在莫之扬左侧,也不吃菜,也不喝酒,只盯着南霁云看。南霁云因问莫之扬。莫之扬笑道:"这位小兄弟叫狗剩,他说天下英雄,惟南八一个家伙。"把与狗剩怎样相遇,怎样来睢阳等事说过。南霁云哈哈大笑,道:"狗剩兄弟,南八让你失望了罢。我哪能大喝一声,就震死成千上百的狼子兵?"狗剩摸摸南霁云的大手,道:"你杀过多少狼子兵?"南霁云持酒微一思索,道:"差不多千儿八百。"狗剩吸了口气,笑道:"我真的见到南八那家伙啦。"惊喜之极。一桌儿给他逗得皆笑。南霁云道:"你回去可要给你那些小伙伴说明白,南八那家伙不是神仙,还得靠刀枪才能杀了狼子兵。"狗剩摇摇头道:"我不回去啦。今晚上我杀了一个狼子兵,我以后就在这里打仗,你们要不要我?"南霁云喜极,道:"好样儿的。你会不会喝酒?"狗剩歉歉道:"不会。"
南霁云笑道:"狗剩小兄弟,你知道不知道,今天带你来的这个家伙才厉害。本来我想收你当徒弟,你不会喝酒,就算了。"狗剩一怔,抢上去捧起一碗酒来,一口气喝得点滴不剩,抹抹嘴道:"这还算不算?"众人一齐称赞。南霁云话已出口,只好道:"算,算。"狗剩福至心灵,当即给心目中的大英雄下拜,口称师父。张巡笑道:"这一对儿呀,有一说:鲁莽师父新收野蛮徒弟。"众人皆笑,给二人道喜。
莫之扬一路过来之时就见城中守军铠甲鲜明,个个精神抖擞,士气极盛。想起以前曾得罪过张巡,此时在席间自然极力称赞。张巡谦谦如君子,推说功劳全赖南霁云、张顺等人建得。莫之扬对张顺道:"六哥,未料咱们狱中七人,飘零江湖,今日其他几位哥哥不在,若他们知道六哥今日功绩,不知会多高兴。"张顺道:"别人都好说,我最怕班二哥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什么功业,倒不放在心上,只是多杀几个无恶不作的叛军,就没枉费了七弟一番工夫。"二人想起在雾灵镇莫之扬传张顺内功心法的事来,会心而笑。众人喝了会酒,忽听城中将士跟着一个女子唱起歌来,那女子唱一句,将士唱一句,声震云霄--
谁者好汉儿郎?看我睢阳兵将。弓马齐整,刀剑鲜亮,众志成城,睢阳固若金汤。
那女子声音清越之极,莫之扬觉得耳熟,问道:"唱歌的是谁?"
张巡道:"莫将军,说起来此女子是个奇人,她师从绝世名医百草和尚,而今在军中给伤病兵士诊治,此歌乃她自创,教给兵将,以鼓舞士气。"莫之扬、安昭对望一眼,喜道:"原来是芷娇姐姐!"张巡见状,令亲兵去请。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女子,正是齐芷娇。但见她一身戎装,愈发显得美艳飒爽。齐芷娇上前道:"不知将军找我有什么事?"张巡笑道:"你的故人来了。"伸手向莫、安二人一指。齐芷娇讶然道:"怎么会?"莫、安二人站起来见礼。安昭拉着齐芷娇的手,赞道:"齐姐姐,你这样打扮,活脱脱是个花木兰呢。"问起齐芷娇因何来到军中。齐芷娇道:"义父听说睢阳被叛军攻下,气得吹胡子瞪眼,后来又听说张将军、南将军率军收复睢阳,便要投军做个随军郎中。他年纪那么大了,我怕他万一受不起劳苦,那怎么好?就想起安昭妹妹你的法子,来个女扮男装,我投军,留他与小难儿在那山里相依为命,他们搬到镇龟山后山的一个山洞中了。"莫之扬听了此言,不由心下感慨,问道:"我那徒弟好么?"齐芷娇道:"莫兄弟记挂,我出来时小难儿已呀呀学语,有义父照应,想来必不会有差。"南霁云道:"齐姑娘舍了家中老父、乳儿来军中,睢阳兵将不会忘了齐姑娘。"齐芷娇望一望张巡,低下头去,笑道:"你们才了不起呢。"
众人又吃了会酒,夜已过半。张巡道:"神勇将军、大义公主一路劳顿,又与叛军大战过,宜早早休息。"莫之扬道:"在下今后要在张将军麾下讨个差使,这神勇将军的称呼,可再不要提起。"张巡本以为二人既不愿跟随李璘,必也不愿留在睢阳,不过一时兴致,瞧瞧南霁云、张顺等人罢了。此时不由大喜过望,起身道:"两位能留下,真是天助张巡。"躬身施礼,莫之扬忙回礼。
南霁云笑道:"禀大义公主,末将借你家夫君做一夜联床倾谈,不知可否?"安昭面红过耳,笑道:"岂有不可?"张顺喜道:"那我也过去罢。"众人辞别,齐芷娇自请安昭与她同宿。
这一夜,南霁云、张顺、莫之扬联床夜话,谈起张巡如何用兵,睢阳守将怎样英勇,叛军如何屡攻屡败,三人意气风发,不知疲倦。后来由军事谈武学,直到窗纸微白,方相继睡去。
莫之扬一觉醒来,已是日出时候,见南霁云、张顺床褥整齐,原来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听得外面喊杀声阵阵,忙穿衣起来,持剑出屋,迎面正逢南霁云、张顺与几名将官回来,问道:"怎的了?"南霁云笑道:"叛军昨夜死了不少人,今天早晨还要来送死,已经被打退了。"莫之扬憾道:"我只知道睡觉!带我去瞧瞧。"南霁云道:"今后有的好瞧,现在先吃早饭去罢。"莫之扬不依,南霁云让其他将官先去用饭,与莫之扬、张顺登上城头。
城下一片狼藉,折断的云梯、兵器、石头、死尸布满空地。叛军正往后搬运尸体和损坏的云梯。莫之扬道:"打了多久?"张顺道:"不到一刻。张将军料想今晨叛军要攻城,定下‘乱石砸狗’的办法,叛军禁不住,快快地便撤了。"莫之扬见城墙上四处堆放着石块,道:"现在能不能打?"南霁云、张顺大笑道:"怎么不能?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咱们比一下准头。"各捡起一块石头,两人发一起喊,掷石出去,顿时有两名叛军被砸翻。城上守军纷纷喝彩。南霁云大叫道:"狗子!爷爷们要吃饭了,你们先不要急着送死,吃过饭再来打!"
吃过早饭,三人去见张巡,见将军署中张巡与一众将官正在说话。见三人过来,张巡起身道:"三位来得正好。"众人重新坐了,张巡道:"尹子奇包围睢阳已有十三日,这几天见攻不下来,又调来了三万兵马,咱们睢阳军士现下不过七千人,真可谓军情火急。叛军多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城中粮草已所剩无多,难以支持十日。诸位看怎么办?"南霁云道:"咱们攻下睢阳的当日,已派傅诚兄弟去向哥舒翰元帅、贺兰进明将军求援,想来这几日就该有消息了。"张巡叹道:"我领兵打仗已有二十余年,诚知士气军心于用兵之重要。打仗不怕死,就怕没粮食。"南霁云等一众将领均称是。莫之扬心下感动,暗道:"皇上知道张将军、南大哥他们这样忠心耿耿么?"
其时,唐明皇的日子也极不好过。原来安禄山兵分两路,一路由叛军大将崔乾佑带领,直逼潼关。潼关由唐军元帅哥舒翰把守。当时大将郭子仪、李光弼都认为潼关只能死守以待敌疲,不宜出兵,哥舒翰亦持此见解。可唐明皇却令潼关出兵,哥舒翰不敢坚持己见,于天宝十五载七月五日带兵出关,八日即在灵宝(今属河南)与崔乾佑军遭遇。哥舒翰二十万军惨败给崔乾佑两万人,仓皇逃回潼关时,仅剩八千人,崔乾佑随后追到,七月十日,攻下潼关。
彼时从潼关到长安每三十里设一座烽火台,天刚黑便都点上一堆火,叫做平安火。七月九日,京城没有见到平安火,唐明皇开始恐慌起来,经简单准备,于七月十四日逃离长安。七月十五日,唐明皇一行逃到马嵬驿(今陕西平西),随行将士又累又饿,愤怒至极,发生了马嵬驿兵变,杀了杨国忠,将驿站团团包围。明皇无奈,赐杨贵妃自缢。后来诗人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写道:"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这段描写即为杨贵妃之死的真实写照。可怜唐明皇从此懵懵懂懂,哪里会知道张巡、南霁云他们有无粮食吃?
且说张巡等人正在商议,忽然传信兵报道:"叛军又要攻城了!"张巡正恼火,当即骂道:"来得好!"率南霁云、莫之扬来到城头。叛军已做好攻城准备,一声令下,吆喝着冲上来,百余架云梯一齐扑上城头,向上爬来。张巡下令道:"放擂石!"城上守军扔起石头,顿时石块如蝗,叛军纷纷坠下。却独有一队早有准备,各在头上戴上一只藤条编的笆斗,冒死冲上来。当先一人手执大刀,爬上城头,转眼便砍倒三名守军。南霁云叫道:"张将军,我去送他下去!"莫之扬道:"南大哥,小弟初来乍到,让小弟去!"持剑奔到。这时叛军已有七八人攻上城头,皆为勇猛之士,叛军大受鼓舞,呼喝着爬上来。莫之扬掠到近前,一剑刺死一人,飞腿踢处,又一名叛军跌下城去。那持大刀的见他剽悍,叫道:"受死!"大刀砍到。莫之扬笑道:"是你不是我!"一招"宾至如归",长剑直没那人心窝,顺势下拉,那人被劈成两片。莫之扬更不稍停,一剑一人,八名攻上城的无一生还。城上守军看得清楚,高声叫喊,一时投石如雨,将余者砸了回去。莫之扬跃上箭垛,仗剑来回奔走,左手"撒豆成兵"打下去不少敌人,有攻上来的就一剑刺死,抽隙掠取飞箭回射,一人竟守住了十几丈的一段城墙。叛军急令鸣金收兵,张巡大声道:"尔等叛兵听了:此乃大唐神勇将军莫之扬,前来支援本郡。随后十万大军不日将至。尔等如知死活,快快滚去!"
叛军自包围睢阳十几日来,这次是头一回有人攻上城墙,全因了那一队士兵头戴笆斗之故。当下,叛军中下令动手编造笆斗,组织冲锋队。张巡、南霁云、莫之扬见了,均觉堪忧,幸而当日叛军未再攻城。当夜休息时,莫之扬对安昭说了今日作战情形,安昭想了一会,觉也不睡了,爬起来秉烛写写画画。莫之扬问道:"干什么?"安昭道:"你睡你的,等好了我叫你。"至三更天时,莫之扬被她叫醒,见桌子上摆了两张草图。有一张画的是长杆钩镰枪,有一张画的是一个带柄铅丝笼。问道:"这是什么?"
安昭道:"叛军戴着笆斗攻上城头,昨日不是组织笆斗藤甲兵么?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防住‘乱石砸狗’的办法。我琢磨了半夜,或许这个办法能挡住进攻。"莫之扬神智一清,仔细看那两张草图,道:"怎么用?"
安昭笑道:"笆斗兵攻城,还得靠云梯。我们到时等他们快爬上城头,就用钩镰枪钩住云梯,推开五尺,教他们既上不了城,又跑不掉,然后用长柄铅笼装了火炭、硫磺之类,往云梯上一放,笆斗、藤甲都极易着火,到时会怎样?"莫之扬仔细看了一回,喜道:"好昭儿!"拿了那张图,揣进怀中。见安昭脸色不好,道:"这半夜可累着你了。"安昭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天我觉得懒洋洋的,过几日请芷娇姐姐看看。"莫之扬扶她上了床,熄烛歇息。但想着守城的事,再不容易入睡,怕影响安昭,强忍着躺在床上。未料安昭问道:"睡不着么?"莫之扬笑道:"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叹道:"这睢阳被层层围住了,粮草运不进来,城中的粮食只够十天半月了,不知怎么办?"安昭道:"这倒着实不好办,不过,法子总会有的,你且睡罢。"在莫之扬颊上轻轻一吻,拥衾睡去。
次日莫之扬带了那两张草图去给张巡看。张巡连连点头,道:"我正为此事发愁,好主意!好主意!"南霁云、张顺等也都叫好。当下,吩咐下去,依图制了八百根长杆钩镰枪和四百个铅笼,又在城墙上架起百具炉子,专等叛军攻城。到第四日下午,一通军鼓,叛军开始冲城。但见无数兵勇头戴笆斗,身披藤甲,一溜铺开百十架云梯,爬了上来。张巡等依计先扔了一通石头,被打下去的叛军不足百之四五。尹子奇亲自督战,见笆斗有奇效,叫道:"大家攻上去,今夜在睢阳犒赏!"
眼见叛军即将登上城头,忽然城墙上伸出几百杆钩镰枪,叉住云梯,推了开去。云梯上的冲锋队正自惊愕,忽然又伸出许多火笼,往云梯上一搁,火笼一转,掉出硫磺木炭,云梯登时成了火梯。上端的人下不去,笆斗、藤甲着火,只好纷纷往下跳。不消片刻,百十架云梯被烧去十之有九,笆斗藤甲兵损伤过千。尹子奇忙令撤兵,大骂道:"张巡蛮狗好毒计!好毒计!"另筹攻城之法,不在话下。
且说莫之扬下了城墙,与安昭报讯。安昭道:"我已知道了。"眼角笑笑地望着莫之扬。莫之扬不解,笑道:"你又有什么花样?"安昭拉住他手臂,在他耳边低声道:"莫郎,我......你......你要当父亲了。"莫之扬转不过弯来,道:"你说什么?"安昭道:"今日我去找芷娇姐姐,她说我是有了、有了喜啦。"莫之扬大喜道:"真的?"一把抱住安昭,呼拉拉转了三个圈子。安昭满面绯红,勾着他的脖子,问道:"你喜欢么?"莫之扬说道:"那自然啦。不知是男是女?"安昭笑道:"这个我可不知。"莫之扬摸她肚子,道:"什么时候的事?"安昭道:"一个多月了。我说这个月那个怎么还不见来,原来是这个事儿。"莫之扬见她满面绯红,说不出的明媚可人,喜不自胜,搂住她亲吻。过了一会儿,安昭透过气来,吃吃笑道:"还有一件事儿。"莫之扬问:"什么?"安昭道:"这几个月里,你可要老实些。芷娇姐姐说,再不能那个了,要保胎。"莫之扬苦笑道:"可也好。"忽然想起城中就要断粮的事来,不禁面色忧戚。安昭笑道:"怎么?不高兴啦?"莫之扬叹道:"不是。我想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再有几日,城中就要断粮,可怎么办?"安昭知道这个缘故,也叹道:"不错。"忽听窗外扑啦啦一声,飞起一大片鸟雀,两人看时,却是一个小兵在场上晒了麦子,鸟雀下来偷食,那小兵拿了一根大杆子,绑着布条子来回赶。安昭道:"兵荒马乱的,连鸟都吃不上草虫了,要偷吃粮食。"莫之扬忽然灵机一动,大叫道:"有了!有了!"转身跑出去。安昭问道:"这是怎的?"莫之扬已经跑远了。
莫之扬一气儿来到将军署,张巡正在起草书文,左手拿了半个烤白薯。见莫之扬进来,忙起身让座。莫之扬道:"张将军,在下带来十万斤粮食。"张巡大喜道:"在哪里?"莫之扬道:"在随后赶到的十万精兵那里。"张巡才知道是玩笑话,泄了口气,叹道:"莫将军,今日傅诚将军求援回来了,你猜怎么着?哥舒翰已被叛军活捉了,贺兰进明让我们守两个月,说等他那边战事一完就来支援。这狗东西!两个月以后,睢阳百姓官兵饿死好久了,还用他们支援做甚?我正在写一封信,准备请张顺兄弟率人突围,再找贺兰进明,他不发兵可以,但要送粮食来!"正说着,南霁云进来道:"张将军,莫兄弟,叛军又有花样了。"三人一同登上城墙,见尹子奇的兵将正在城下忙碌:有的抬土,有的钉木架,有的运草包,已垫起两尺余高、三四十丈见方的一层台子来。众人看了一会儿,已知究竟。张巡道:"狗贼这是要把台子垒到城墙一般高,到时才好冲进来呢。"南霁云道:"这法子虽笨,却不易对付。"张巡捻须点头,眉头深锁,问莫之扬道:"莫将军不是说笑之人,方才说的那粮食一节,必有用意罢?"莫之扬笑道:"军中无戏言,只是不知这法子管用不管用。"当下说道:"这几日我见城中鸟雀成群,何不让城中官兵百姓设法捕捉,以充军粮?"张巡、南霁云等俱是一怔,沉吟不语。莫之扬道:"我说过,这法子不知管用不管用的。"张巡扭头四顾,忽然哈哈大笑,他异人神威,笑声传出去,震得城中鸟雀一群群飞起。张巡手指雀群,道:"一定管用!一定管用!我看不止十万斤粮食!"就在城墙上下令,从今日起,一律停食粮食,专以粮食为饵,捕食鸟雀。军令层层传下去,城中军民张网设箩,捕起鸟来。一时城中四处嚷闹,这也休提。
张巡等人在城头巡视,冷眼看叛军修筑工事。张巡道:"神勇将军来了不几日,就立了两件大功,巡着实感激。"莫之扬笑道:"前日那火烧云梯的法子是安昭出的,只这不长进的捉雀儿等等才是在下想到的。"张巡道:"大义公主还有这等才智?"莫之扬道:"还不止此。"也不谦虚,将安昭如何破解三圣岛取水之法、如何破解江湖四宝谜底等事简略说过。张巡内心称奇,口中称赞。南霁云叹道:"大义公主只论离弃安贼、大义灭亲一节,已足令人钦佩。纵是须眉丈夫,又能几人如此?"众人皆叹。莫之扬也不客套,心道:"昭儿确受得起这些赞誉之辞。"忽然"嗖"的一声,一枝利箭正奔张巡面颊。莫之扬手快,已一把抄住。"嗖嗖嗖"三声,又是三枝箭飞到。莫之扬再去抓时,只抓到一枝,张巡、南霁云分别抓去一枝。南霁云虎目睃视,道:"在那里了!"见叛军中一人正躲在一架席棚下持弓往这里瞄准。南霁云冷笑道:"你这箭法也算是好的,可惜遇上南八大爷!"身形一侧,已取弓在手,"嗖"的一箭,射将出去,真可谓"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那射冷箭的万万想不到南霁云取弓发箭这么快,忙闪身躲避,却为时已晚,一箭正透咽喉,翻倒下去。城上守军已有不少人将张巡簇拥保护起来,这时一齐叫好。张巡笑道:"你们去罢,有南将军、神勇将军在此,狗贼岂能伤得了我?"南霁云道:"便是我们不在,狗子要伤你,只怕也不容易。"对莫之扬笑道:"莫兄弟,咱们两人下去乱他一乱可好?"莫之扬笑道:"凭南大哥吩咐。"南霁云叫道:"拿绳来,放在离地三丈处就行了。莫兄弟,你成不成?"莫之扬动了豪气,道:"今日和剑神一道,敢说不成?"南霁云大笑,道:"我哪敢叫剑神?前两日莫兄弟的剑法令南某开了眼,今日再请一观!"张巡嘱二人小心,道:"伤了两位贤弟一点皮毛,巡也承当不起。"二人道:"晓得,伤不了的。"见绳放好,两人点一点头,掠下城去。张巡命击鼓助威。
叛军见二人忽如天神降临,扔了簸箕、铁铲等物,纷纷去拾兵器。二人一俟落地,各持剑冲进。南霁云使的是一柄玄铁剑,剑长五尺,剑宽六寸,长剑到处,不是肢断腰折,便是身首异处。莫之扬的潇湘剑法走的却是轻灵一路,但见他足下不停,一径向前冲去,往往已掠过敌人两三丈,被刺中的人才跌倒下去。叛军阵脚大乱,急命堵截,二人杀得性起,长啸相应,一黑一白两道剑光联起来,如滚滚乌云中条条闪电,煞是好看。城上守军四十面军鼓震天动地,叛军大声呼喝,两个人真如大军作战一般。莫之扬、南霁云且战且进,见阵营中有一个大帐,知有将官在此,一齐叫道:"劈了它!"叛军死命抵挡,密密匝匝围上来,但听声音乱成一片,不知多少敌血飞溅在二人身上。
张巡虎目蕴泪,迭声道:"此二子哪是人间之物!"怕二人受伤,命鸣金。二人听得军令,道:"回去罢!"呼喝着杀回。奔至城下,叛军追上来。二人大喝一声,数百名追到近前的叛军竟吓得一齐后退。两人大笑,各各掠起拉住绳返回城中。
张巡等人均围上前来,又惊又喜,见二人身上均是鲜血,查看可曾伤着。二人均道并无半点伤。守军皆觉得扬眉吐气,情难自禁,将两人抬起来,跑回营房。两人被众人抬着兀自说笑,安昭听得外面声响,也已出来,见此情景,不禁心想:"我本想在此住些日子,就与莫郎隐居深山老林去,可是莫郎几时像今日这样欢喜过?这话我再不能说起。但愿吉人天相,唐军快来救援,解了睢阳之围。"摸摸小腹,但觉又酸又甜,给莫之扬找了套干净衣服,等他回来换上。
莫之扬一边换衣,一边道:"昭儿,南大哥剑法确实了得。"安昭笑道:"你也不差。"莫之扬道:"比起他恐怕还不行。"说了几句,安昭道:"莫郎,只你们两个武功好,可也挡不住大军进攻。我刚才在城墙上看见叛军修筑的工事,有些可怕。"莫之扬点头道:"正是呢。好昭儿,你倒教我一个法子,怎么破解得了?"安昭道:"我没法子。"莫之扬环住她的腰,笑道:"昭儿,我都快当父亲了,还不知道你的脾性?你总是先有了主意,才说某事某事让人担忧。"安昭吸了口气,道:"莫郎,你说咱们杀来杀去,都是人命,是不是有损阴德?"莫之扬知她素来信佛,当下正色道:"昭儿,打仗为的什么?那李璘说了一句正路的话,‘是为了不打仗’。可他有私心,却没做到。如今张将军、南大哥他们死守睢阳,为的就是保住这道江淮屏障,说得好听是为了皇帝老儿,实在是为了百姓。一个叛军能杀害好几个百姓,我杀十个叛军就能保住几十个百姓的性命。是不是这个道理?"
安昭叹了口气,道:"道理没错,可也不是这么简单。"想起刚才的话题来,道,"我这里有一个办法,能防得了叛军垫台子的招数。"当下对莫之扬说了。莫之扬击掌赞道:"果然好计策。昭儿,这计策你自己去给张将军说,他们还不知道大义公主的厉害,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安昭摇头道:"我不去说。莫郎,我只是要与你在一起,什么打仗啦、立功啦、谁对谁错啦,自从长安出来之后,就全不当回事了。我只想活一天就让咱们在一起,我就要让你高高兴兴,不堵你男儿胸怀。"莫之扬听她说得郑重,心有所感,握着她的手,摇了两摇。
忽有张巡的侍卫来请道:"今夜张将军设全禽宴,请神勇将军并大义公主赴席。"安昭知推辞了不好,与莫之扬同去。席上各种飞禽,无非烧烤炸烹煮。张巡开了几坛烈酒,众将吃得酣畅淋漓,自不消说。当夜,张巡按莫之扬的计策差人率人冲出城去,将台子点起火来,可怜叛军七八日的辛苦,都化作灰烬。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叛军见守军狡计百出,下令只围不攻。
一晃月余,城中粮食所剩无几,张巡下令全部集中起来,只用于捕食鸟雀。然而时日不久,鸟雀也少了,城中军民开始有人饿死。开了一个头,饿死者便接踵而至,不计其数。张巡乃几次派人出去求援,却哪有半个援兵?
如此死撑苦熬,又有三个月过去,城中饿毙者已逾五千人,余者不是形容枯槁,便是病卧不起。张巡急病攻心,也病倒在床。其时城中哪有药材?齐芷娇只有想方设法为张巡等人治病。
这情形真叫做度日如年,莫之扬眼见安昭已经显身子了,忧心如焚。这一日再捕不上鸟雀,正没招数,却听墙角鼠洞中吱吱乱叫。提了一桶水来,竟灌出九只肥肥的老鼠。莫之扬喜极,剥了皮,去了头爪内脏,好好地炖了,连汤带肉总共一大碗,端到安昭眼前,笑道:"昭儿,我也不瞒你,这是老鼠汤,你吃不吃?"安昭端了汤,已吃了一口,听这话,"哇"的全吐出来。莫之扬脸色灰白,拉了她的手道:"昭儿,援军总是不到,再守不下去了。咱们走吧?"安昭摇头道:"现在敌军已围了多少层了,我们恐出不去的。"莫之扬叹了口气,心想:"昭儿有了身孕,加上饿得没一点力气,哪能冲得出去?"出去找张巡等商议。
到了将军署,南霁云等人也都在,正破口大骂叛军狠毒,唐军见死不救。见莫之扬来,张巡扶病起身,说道:"巡受命于朝廷,誓与睢阳共存亡。南八,神勇将军、大义公主来睢阳四个多月,献计献策,立了不少功劳。若非他们二人,睢阳恐怕守不到现在。今夜你多带些好手,破出突围,送他们二人出去罢!"南霁云虎目蕴泪,躬身道:"属下领命。"莫之扬本有此意,但见如此,话怎能出得了口,朗声道:"张将军说哪里话来?在下只消一口气在,决不舍了各位哥哥们自去!"南霁云落泪道:"好兄弟,我南八没有白结识你!"纳头便拜。慌得莫之扬跪下去。张巡道:"是老天没让张某虚度,才结识你们两位。"也在一边跪下了。房中张顺、许远等将领一齐拜倒,不知谁先起了个头,哭出声来。南霁云道:"男子汉大丈夫,只求战死疆场,哭个什么?"先站起来,众人站起,相携去城头观察敌情。其时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但见城下敌营密密匝匝,遍布四野,竟望不到尽头。正是炊灶时分,四下里炊烟袅袅,大锅中煮的肉香气四溢,直飘过来。张巡、南霁云、莫之扬等禁不住喉头滚动,见守城将士俱趴在箭垛上直勾勾地望着敌人炊灶,吸溜鼻子、干咽唾沫,其情其景,令人鼻酸。莫之扬暗道:"昭儿身子重了,我却连一碗肉汤也弄不来!"
南霁云骂道:"狗王八蛋的倒自在!"转头对莫之扬道:"咱们率一队人马冲出去,抢他几锅肉回来如何?"莫之扬喜道:"正该如此!"张巡道:"可千万小心,莫让狗子们乘机冲进来。"南霁云、莫之扬点了五十名勇士,在城门洞中集结了,吩咐了几句,打开城门,一声呼喝,冲将出去。敌军见了,纷纷扔了饭碗,操戈迎战。可怜唐军早饿得头昏眼花,见了牛肉直扑过去,叛军杀来,不一会儿五十人剩了不足十人。叛军乘机掩杀过来,要夺城门。南霁云见情势紧急,急令快撤。莫之扬一脚踢翻一口铁锅,拣了几块肉胡乱用衣裳包了,杀回城门时,但听"咣"的一声,南霁云等已从里面关了城门。莫之扬转回身来,势若疯虎,挥剑乱杀。叛军早认得他,此时见他一人被关在城外,都想杀了他立功,是以并不后退。莫之扬纵声长啸,剑光闪处,不知多少人伤在剑下,自己也中了不少刀枪。正紧急处,城门忽又打开,南霁云手持巨弓,发了四束排箭,射翻十余名叛军,拉了莫之扬闪进城门。叛军冲上来,撞击大门,南霁云、莫之扬等死命顶住,好容易关上了,再拿巨木顶住。
这一场作战损失了四十四名兵勇,只有莫之扬抢回来六大块牛肉。众将士心下沉重,却无人抢食。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看身上只有几处划破了皮,并不碍事,遂拿了牛肉给张巡。张巡道:"弟妹有身孕,给她吃罢。"莫之扬不禁流下泪来,拿了其中一块,道:"只这一块,她也就够了。剩下的张将军吃罢。"张巡道:"大家都两三日没吃到东西了,我怎么能吃?"让张顺、许远等将领吃。众人谁都不吃。张巡骂道:"你们都混蛋不成?让吃就吃,有什么罗嗦!"一语未了,头晕眼花,摔倒在地。
南霁云道:"如此下去怎么能行?"扶张巡去歇息,并说再去求援。张巡道:"只有再求援了。"南霁云下楼点了三十名勇士,将那五块牛肉拿了出来,下令道:"咱们谁都不要让,吃了这些肉,就拼死冲出去,求大军来援。睢阳城兄弟爷们,男女老少一日饿死五六十人,眼下剩了不足三千人,能否守住,全看咱们了。"莫之扬给安昭送肉返回,也要去。南霁云道:"莫兄弟,张将军重病在身,你我都去,他怎么撑得住?你和张顺兄弟务必要死守睢阳,等我带大军回来!"莫之扬不再多言。南霁云吩咐牵马,不一会有人回道:"只剩了一匹了,预备明日杀了吃的。"南霁云喝道:"牵来!"牵了来时,却是一匹白马,虽然滋养得不周,却神俊异常。南霁云翻身上马,命人抬了两兜箭来,背在身上,喝道:"下城门!"一声令下,率那三十名勇士冲杀出去。
莫之扬等在城头观看,但见南霁云一马当先,左右驰射,所向无不披靡。那三十名勇士紧紧跟随,一路竟杀了出去。莫之扬叹道:"南大哥英雄无双,在十万大军中杀进杀出,真似无人之境!""快刀小妞"张顺苦笑道:"可恨朝廷指挥不力,只不知这次能否带援军回来!"他本长得白净俊俏,当日在范阳大狱时众人称他快刀小妞,这时却也满面灰尘,形容憔悴,无复当年英俊小生模样了。莫之扬叹道:"六哥,不知班二哥等人在何处?"张顺笑道:"谁知道?我以前有些厌烦他,说话时常不敬,以后见了,定要赔个东道,请他喝酒吃肉,再请他唱十八摸!"兄弟二人大笑,因说到"喝酒吃肉",又觉得肚子咕咕作响。
且说南霁云等人一路杀出重围,只损失了两名勇士,倒抢了二十余匹战马。南霁云持马鞭指着敌营,纵声长笑,道:"看南某过两日率大军将尔等杀个干净!"率众涉川越山,在临淮(今江苏泗洪东南)找到贺兰进明大军。
原来那贺兰进明是个奸滑之人,眼见安禄山拥兵造反,逼得大唐天子从长安逃离,他是熟读史书的,以为到了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三国鼎立、群雄争天下的时候,存了主意,只等待观望。虽无趁乱争雄之心,但有举棋不定之想。令军中但守住一隅,屯田征粮,招兵买马。由是别处虽战事激烈,他这一处却歌舞升平,日子好过。这一日长昼无事,正率了军中一班高级将领吃酒猜令,观赏歌舞。忽然亲兵来报:"睢阳副将南霁云求见!"
第三十五回
英雄血鲜红垂青史
女杰身悲壮孕后人
词曰:虎日狼年,凭谁问团圆?满目萧条,断壁残垣,冢荒不忍看。明说过的,厮守千年,何又执手无言? 千遍呼,万遍唤,芳魂应在九重天,未回转。千古事业付流水,留得遗恨空悲叹。
且说贺兰进明听得亲兵禀报南霁云求见,他已有酒意,笑道:"快请进来。"见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筋骨峥嵘的黝黑大汉,腰悬一柄大剑,战袍破破烂烂,满面乱须直如钢刺,上前拜道:"末将南霁云拜见大将军!"贺兰进明素闻南霁云勇猛无敌,今见果然生得与常人迥异,由不得心中一惊,忙起身请坐,笑道:"南将军可好?大名久闻,今日才得一见,相见恨晚。不知来此何事?"南霁云虎目含泪,热声说道:"睢阳军民苦守城池,已历四个多月,眼下箭尽粮绝,每日饿死逾百人。张将军忧心如焚,特遣末将求大将军发兵求援!"
贺兰进明早知此事,心道:"不是素闻张巡聪明过人,没有想不出的办法么?怎么又来求我发兵?"但见南霁云奇人奇貌,起了惜才之心,只拿眼看着他不语。南霁云见状,忙又跪倒,沉声道:"睢阳安危,旦夕之间,全凭大将军一言定决!"贺兰进明笑道:"有话慢慢说么。来,南将军,先喝杯酒。"亲斟了一杯酒,放在自己身侧,手下人早拾掇出一个空位来。南霁云起身道:"睢阳百姓都在忍饥挨饿,末将站着吃一杯罢!"接了酒来,一口喝干,道:"大将军几时发兵?"
贺兰进明眉头皱起来,嘬着牙花子,啧啧叹了一番,慢慢说道:"本营人马,皆是有戍守之职的,实在难以抽派。这么着罢,南将军先住几日,容我想一想。"南霁云流下眼泪来,道:"大将军不知睢阳之危,真真火已烧到眉毛上,请即刻发兵!"贺兰进明叹道:"这可难了。南将军,不如你留在我这里,便是睢阳被攻破,还可图日后收复。"南霁云再也忍不住,朗声道:"贺兰进明,我敬你是大将军,手下兵多将广,能解了睢阳危局,才低三下四相求,你不要欺我姓南的!"贺兰进明愕然,众将纷纷劝解,邀南霁云入座吃酒。南霁云哭道:"睢阳军民连老鼠都寻来吃光了,再下去只有吃人了,我南八堂堂男儿,岂能吃下你们的酒去!贺大将军,我问你一句:究竟发兵不发?"贺兰进明有些羞恼,冷冷道:"南将军不知本座的难处,只以为要发兵便能发,这个哪里好办?"
南霁云抹去眼泪,"呛啷"一声,大剑已出鞘。贺兰进明帐下各将大惊,纷纷起座,嚷道:"干什么?!干什么?!"将南霁云团团围住,南霁云冷笑一声,道:"你们虽见死不救,却毕竟是心在大唐一边,如若不然,纵然你们人多,南某就怕了你们不成?"大剑一挥,剁下自己左手小指,森然道:"贺大将军,南八如若空手回睢阳,不出几日,必身首异处,且先将此断指寄放在大将军处,以作凭证!"手一挥,那截小指落在桌上。帐内众人尽皆变色。南霁云道:"贺大将军忍看末将及睢阳三千百姓身首异处么?"贺兰进明座下其他将领对南霁云又敬又畏,有的起了恻隐之心,凝神看贺兰进明。贺兰进明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南霁云彻底冷了心,哭道:"睢阳完了。"转身大踏步出帐,翻身上马便走。跟随他来的二十八名勇士见状,已知求兵不成,全掉下泪来,只跟着走。南霁云来到辕门处,回首一望,见贺兰进明一众将领站在房门外,当真是越看越气,忍不住弯弓搭箭,贺兰进明等人大惊,全凝神防备。南霁云悲声道:"我不射你们,我射那屋顶上的石檐,你们瞧瞧南某人的箭法!""嗖"的一箭,疾如流星,正中石檐,箭头竟射了进去。南霁云高叫:"或许南某不死,则必杀你贺兰进明。若违此誓,有如此箭!"手中又持了一箭,抛向空中,跟着再一箭射出,正中前箭羽杆,头一枝折为两半,落下地来。南霁云长啸一声,抛落一串英雄泪,策马去了。
贺兰进明等回过神来,羞恼气愤回帐,再没了吃酒的兴致。按下不表。
且说睢阳城中张巡、莫之扬、张顺、许远、安昭、齐芷娇等人率城中三千军民苦守城池,至南霁云去后第二天夜里,莫之扬、张顺带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军士潜下城去,到叛军营中放了几把火,烧毁二十几座营帐。又放冷箭射死了七八十名叛军。苦于无东西可吃,柴草俱尽,真是一时一刻都在水火之中。
这一日莫之扬巡城,忽闻到肉香飘溢,循着找去。五名兵勇正围着一口铁锅吃东西,见他到来,纷纷起身要逃。莫之扬喝了一声,那五人不敢逃,一齐跪下了。莫之扬往锅里一看,又气又苦:原来锅里白生生地煮着一条人臂、一截人腿,禁不住骂道:"你们这些......"一股酸气涌进鼻管,再骂不下去,折身去看张巡。张巡病已略好,正在喝水,非常之际,早没了男女之防,齐芷娇便坐在一旁给他补战袍。莫之扬心头沉重,将兵勇吃人肉一事说了。张巡愣了半天,下了楼来,跟着莫之扬来到那五人面前。
那五人知犯了大错,跪着原不曾走动。这时一人叩头道:"小的该死,实在饿疯了,就拣了饿死的兄弟尸身煮来吃了。他们四人只不过跟着吃,肉是我煮的,拿死人骨头作柴火也是我的主意,只罚我一个人好了!"余下四人也尽叩头。张巡面似木头,弯腰看锅里的人肉,看了一会,拣出一块来,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那时正是晌午,骄阳似火,可大家全觉得凉浸浸的,不知什么时候,城中军民围了过来,一会儿功夫就围得密不透风,千百双眼睛都望着张巡。张巡慢慢咀嚼,好半日才咽下去,喃喃道:"睢阳不能丢!睢阳不能丢!"泪花涌了出来。莫之扬、张顺、齐芷娇等人全低下头去。
张巡反抬起头来,目光在众军民脸上缓缓扫过,笑道:"都说人肉是酸的,可谁也没尝过,今天我来告诉大家,这人肉不是酸的,好吃着呢。"人群中开始有抽抽噎噎的,不知谁带了个头,"哇"地哭出声来,顿时哭成一片。张巡吸口气,大声道:"大家不用哭!谁没个死?咱们吃了自己兄弟的尸体,咱们兄弟就没白死了。大家都吃罢!只是有一样:剩下一个人,也要把睢阳守住!南将军不日就会带援军来了。"分开人群,走出去了。
众人皆哭着,一边忙了起来。这城中尸体多的是,不过个把时辰,就煮了百余锅人肉,三千活着的人竟全都开始吃人肉了。有的肠胃浅,一边吃,一边吐。
这样过了四五日,一日傍晚,忽听有人报道:"援军来啦!"张巡、莫之扬、许远等人大喜,登上城头,只见西南角上黄尘大起,敌营人声熙攘,已经接战。张巡大笑:"天不亡唐!天不亡我!兄弟们,开城门,杀出城去,迎接援军!"
张巡见来了援军,精神大振,率军冲杀出城。莫之扬一路当先,与张顺一剑一刀,杀开一条血路。睢阳军民大呼:"援军来了!接援军去!"直向着那黄尘起处飚进。两军未战已久,睢阳守军大都抱了必死之心,此时绝处逢生,来了援军,当真士气高涨,虽区区三千人,却似一股喷泉一般压不住,叛军竟被冲开去,不一会儿,竟冲杀到黄尘起处。彼时天色已黑了,影影绰绰看不大清,张巡因此只高呼:"南八!南八!"乱中南霁云奔来,呼道:"张将军、莫兄弟、张顺兄弟!"张巡道:"来了多少人马?"南霁云已多处受伤,苦笑道:"哪来的人马?那杂碎贺兰进明死不发兵,我们在马尾上绑了树枝,故弄玄虚,让叛军惊忧,不然怕回不到睢阳城了!"张巡双目瞪圆,大叫一声,骂道:"狗杂种!狗杂种!非得看大唐江山到了贼人之手,这才甘心!"发令军队抢回城去。众人一路再杀回来,仓皇跑进城中,清点人数损失了两千余人,连城中百姓只剩下不足六百了。
叛军见唐军援兵未到,派人来喊话,劝张巡交城投降。张巡破口大骂,随后一众人回到将军府,南霁云详细说了求援的情形。张巡忍不住大骂,良久才住了声,吩咐兵勇给南霁云等人上饭。南霁云见城中果然已吃人肉了,他真男儿实好汉,反不惊讶,端了便吃。张巡精神委顿,道:"散了罢,都好好歇息。"莫之扬见南霁云伤得不轻,帮齐芷娇一起为他包扎。
过了三更,莫之扬才回到自己房中,见安昭坐着发愣,旁边桌上一碗人肉一点没动。莫之扬坐到她身边,默然不语,良久道:"昭儿,你有了孩子,再不吃,就撑不住了。"安昭强笑道:"莫郎,我实在吃不下。"莫之扬见她形容憔悴,眼眶深陷了下去,更衬得两只眼睛如水似漆,一副笑容倍是艰辛,令人五内俱焚,不自禁拍腿长叹道:"昭儿啊昭儿,我真不该带你到这里!"安昭笑一笑,歪进他怀中,幽幽道:"都是一样,到了哪里不是一样?"莫之扬道:"可这里居然连吃的都没......没了!"安昭道:"和你在一起,没有吃的也是一样。"莫之扬问道:"一样?"安昭倦倦笑道:"一样。"莫之扬忍不住掉下泪来,哽声道:"你为什么不骂我!什么一样,会饿死的!你再不吃,恐怕连两天都活不过了!"安昭摸着他的手,半晌不语。隔了好久,笑道:"这几天身子懒得很,却是饿得睡不着。"莫之扬眼泪更多,抱起安昭,轻声问:"你怎么不哭?"安昭嘴角动了一动,方要说话,却不禁一股悲凉之气涌入鼻管,一头扎进他怀中,嘤嘤哭起来。
这一夜两人都睡不着,熄了灯,哭了一会,觉得哭透了气,都不哭了。两人尽拣些好听的话说,竟是无比缱绻缠绵。末了安昭道:"依我看,这城是再也守不住了。古今掠城夺池、两军对垒、守攻征战,没有比睢阳大战更惊天地泣鬼神的。可惜不知咱们能不能活着,如果能逃得过这一劫,我一定将此事编写成书,教天下人都知道。"莫之扬点头称是,又道:"昭儿,你精神不好,快睡罢。"安昭道:"真是不容易睡着。"忽然脑中闪过一念,笑道:"莫郎,你施‘摄魂大法’催我睡觉罢。"莫之扬知"摄魂大法"对人无益,但想了一想,也无计可施,只好依言而行。安昭已有几夜未得入眠,这一次睡得极香甜。第二日精神倒见好了一些,洗了把脸,扶着莫之扬来到城墙楼梯口。所遇到的军民个个黄皮焦面,形同鬼魅。
莫之扬问一个小个子兵士:"今早上怎么不开饭了?"那军士哭道:"死人全吃光了,昨夜死在城外的两千多人的尸身拿不回来!"莫之扬苦笑道:"你是为他们死了哭,还是为他们的尸身不在城内吃不成哭?"那小个子兵士蹲下身子去,哭道:"都为!"
莫之扬摇摇头,携安昭登上城墙,只见旭日初升,红彤彤地似是离人极近,不禁叹道:"昭儿,咱们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得想法子活下去!"忽觉右臂一沉,安昭晕倒过去。莫之扬大惊,连唤几声,安昭口中唔唔几声,说不出话来。莫之扬抱起她来,掠回房中,灌了两口水,运起"两仪心经",将一股内力输进她气海穴。安昭悠悠醒转,莫之扬又喜又悲,服侍她歇息。
刚缓过一口气来,忽听外头哭声大作,奔出来一看,见哭声在城头,忙上去。却见副将许远巍然屹立于城头,身上中了至少七十余箭,插得跟个刺猬一般,已经死去,却依然骈指瞪眼,似是还在大骂城下叛军。张巡、南霁云、张顺等人也上来,一见之下,尽皆震痛,问起端的。一名百夫长哭道:"许将军今日登城对叛军喊话,被狗叛军放箭射中,他一动不动,仍是大骂,直到死还是站着的。"张巡、南霁云、莫之扬等都跪下了。张巡拜道:"许兄弟与我多年手足,如今先我走一步。睢阳已守不了几天了,请许兄弟稍候,等咱们一同化作厉鬼,再找狗叛军索命。"许远的尸首"啵"的一声,仰天躺倒。张巡下令:"煮了吃罢。"城中所剩余的军民总共不到六百人了,均哭成一团。
城下叛军大声喊话:"你们快弃城投降罢!"抬了云梯,作攻城准备。张巡目光呆滞,看了半晌,回头见许远的尸首还没有抬走,不由暴躁起来,喝道:"快去煮了吃了才有力气打仗!狗贼们又要攻城了!"众军民都哭着不肯动,张巡因又大喝:"你们全成了聋子了么?快去煮了吃!"但仍无人动弹。张巡愈加恼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忽见齐芷娇走出人群,高声道:"不能吃许将军的尸身!"张巡诧道:"你说什么?"
齐芷娇流下泪来,嘴角却带着笑容,转过脸来,缓缓将军民看了一遍,道:"许将军与张将军都是大唐的英杰人物,许将军死了,可他死不倒尸,咱们能吃他的尸身么?不能!"莫之扬点点头,咽了口唾沫,一瞥眼见安昭也出来了,摇摇晃晃走过来,忙上前扶住。却听齐芷娇接着道:"我是一个平凡女子,能与张将军、许将军、南将军、莫兄弟及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在睢阳坚守了四五个月,这一辈子就没有枉活了。"擦擦眼泪,居然拿出把木梳来,将已失去光泽的头发梳好,挽起来。她本就生得艳丽不可方物,此时竟将众人震住,没有一个说话。齐芷娇挽好头发,笑道:"不知能有几时相聚?咱们再唱一支歌罢。"咳嗽一声,唱了起来:"谁者好汉儿郎?看我睢阳兵将。弓兵齐整,刀剑鲜亮,众志成城,睢阳固若金汤。"城中军民一边哭一边跟着唱。安昭道:"莫郎,芷娇姐姐是一位奇女子。"莫之扬心下沉重,点了点头。
忽见齐芷娇手腕一翻,亮出一把匕首,插入自己心窝,众人大惊,一齐围上去。安昭扑过去将她扶住,呼道:"芷娇姐姐!芷娇姐姐!"莫之扬唤道:"冯大嫂!"齐芷娇嘴角带笑,低声道:"莫兄弟,你答应我一件事。"莫之扬哽声道:"我知道是什么事,你放心罢。"齐芷娇点点头,转眼望望安昭,又道:"保住孩子性命。"安昭泪如雨下。
齐芷娇微笑如常,只是说话已接不上了,断断续续道:"我可以见践诺去了。"忽然猛吸一口气,大声道:"张将军,下令吃了我罢!"头一歪,就此死去。
张巡也呆住,不知该不该下令煮了齐芷娇,忽听叛军杀声大起,攻上城来。他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大喝一声:"狗贼,去死!"拔剑冲到城头。城中活人俱皆有如疯狂,全不顾性命拼杀。攻上来的竟没一个得活。余者见他们还如此威猛,纷纷逃回。城中人全站在城墙上,一个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却又威风凛凛。
安禄山听得睢阳久攻不下,已亲来督战。此时听前线报攻城又一次失利,暴怒无计,骂道:"真是一群笨蛋,我去看看!"旁边将领劝说城里有人惯放冷箭,安禄山只是不依,众将无法,只得簇拥着来到城下,大骂道:"死蛮子张巡并合城人听了:你们已到了绝路,只有弃城投降,否则我攻上城去,把你们全都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喂王八,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张巡对左右大笑道:"哈哈,我们几百人守着一座死城,他十几万大军让我们弄得焦头烂额,岂不可笑!"
却见安禄山旁边一人对着城头指指点点,一边在安禄山耳边说了些话。安禄山分开众人,骑马向前走了几步,大声道:"昭儿!昭儿!你可在城上么?"
安昭自见安禄山出来就心如刀绞,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停在她身上,那一道道目光竟似是有分量的,将她压得连气都喘不上来。莫之扬又疼又怜,恨恨道:"你还知道有昭儿吗?"安禄山眼神不大好,但听声音已知是谁,低下头想了一会,道:"原来是莫公子。叫昭儿和我说话。"
莫之扬扶住安昭,道:"昭儿,跟他说几句吧。"安昭抬起头来,冷冷道:"你要说什么?"安禄山一向最爱安昭,现下安庆宗已死,安庆绪日日跟他两个心,越来越念及安昭的好处,父女天性,不由落下泪来,道:"好昭儿,好昭儿,你还好吗?"
安昭苦笑一声,叹道:"哪能好的了?你撤了包围,我自然会好。"安禄山拉下脸来,道:"你连一声爹爹也不肯叫么?"
安昭见他头发已花白,双目不济,全仗着身边将领指点着说话,不自禁胸腑一酸,哭道:"女儿说的话,你从不放在心上,连妈妈也让你害死了。我心里的爹爹是个好人,不过他早已死了,我哪里还有爹爹啦?"
张巡、南霁云屹立于城头,听了安昭的话,不禁均感钦佩。张巡忍不住赞道:"大义公主说的一点没错,这贼人狼子野心,忘恩负义,只配给天下人耻笑!"安禄山骂道:"我们父女说话,你闭嘴!"张巡冷笑一声,给南霁云使个眼色,悄声道:"射他!"南霁云身形一晃,已持弓上箭,"嗖"的一声,劲箭离弦。却在同时,安昭"啊"的一声晕厥过去。
安禄山身后跳出一人,举剑直迎,羽箭正中剑锋,"哧"的一声劈为两片,飞落出去。莫之扬见那人乃是丛不平道人,连声叹息。暗道:"此人一身修为,却如同逐臭飞蝇,可叹,可叹。"安禄山惊出一身冷汗,恼羞成怒,喝道:"放箭!放箭!"顿时箭蝗如雨,城头上军民不及躲避,三四百人中箭。张巡左眼也中了一箭。南霁云大惊,抢上去救护,蓦地背后一凉,也被一箭射中。
安昭醒转过来,眼见这几个月来同甘共苦的众军民纷纷倒下,再也忍不住高呼道:"停下!停下!"她身弱气促,声音原本不大,安禄山却偏偏听到了,令箭手停了,哈哈笑道:"怎样?张巡小狗,说与你听了,我大军早已打开了江淮通道,你这座睢阳本是死城一座,今取下睢阳,不过好教天下人知道,我安禄山从无不克之地而已!"
张巡握住左眼上的箭杆,猛地一拽,连眼珠子一起拉了出来。他痛得几欲死去,却不吭声,问道:"南八,南八,你怎样了?"
南霁云反手拔下箭来,血流如注。莫之扬忙上去点了他后背上几处穴道,遏止流血之势。南霁云对张巡笑道:"这人箭法不准,如若稍向上一寸,就射中后心。"张巡大笑,对城下叫道:"睢阳被破,是援兵不到的结果,并非我张巡、南八、神勇将军、大义公主无能。"安禄山半晌不语,蓦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佩服你,可是姓李的运数已尽,你们扭转不了日月山河。"吩咐再准备攻城。
南霁云叹道:"张将军,已到时候了,弃城罢。"张巡以拳擂额,"砰砰"十数下,对城下道:"好罢好罢。我没力气再打了,但求你进城之后,饶过城中这百余名百姓的性命。"安禄山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城中个个沾了我军将士之血,别指望活。"
张巡满面鲜血,扭头对莫之扬道:"巡早知与虎谋皮,徒取其辱。"昏倒过去。莫之扬摇头无语,上前施救。安昭往前走了两步,手扶城墙,高声道:"你怎么嗜杀成性?连这最后百人也不肯放过么?"
安禄山气道:"你总之不认我这个爹爹了,我放过他们又怎样?"安昭泪如雨下,道:"你放过他们,我认你便是。"安禄山沉吟良久,抬头道:"好,我答应你。开了城门罢。"
南霁云拉住莫之扬,悄声道:"那安禄山怎么说都是你岳丈,你不便杀他,等到了城下,我假意老老实实,乘他不备,咔!"做个手势。莫之扬点点头。南霁云笑道:"好兄弟,好兄弟!"拔出大剑,扔到城下,叫道:"我不打了,你们来收城罢!"
安禄山一声令下,三百名敢死队登上城墙,开了城门。张巡等都不再抵抗,叛军将大旗插上城头,将唐军旗帜拔下来烧了,把张巡、南霁云、莫之扬、张顺及其余将士等一百二十余人绑了,带到大军之前。惟恐南霁云、莫之扬等人威猛,全给他们上了枷板,又绑以牛筋。
安禄山已下了马,坐在车上,手中仍拿着马鞭子,向安昭一指,道:"带她过来。"安昭向莫之扬望了一眼,道:"莫郎,我求他饶你。"莫之扬心下沉重,什么也没说。安昭一步比一步艰难,走到安禄山身前,慢慢拜了下去,道:"不孝女昭儿拜见父亲大人。"安禄山冷冷道:"叫爹爹就成,什么父亲大人?爹爹害眼,到近前来我瞧瞧。"安昭站起来走过去,安禄山拉住她手腕,看了一会,道:"好女儿,好女儿,你跟爹爹唱反调,却还是唱不过你爹爹。来,坐到我身边来。"安昭只得上了车。
安禄山传令:"带张巡、南霁云、莫之扬过来!"三人被带到车前。安禄山大笑道:"我女儿像我,什么事都不忠不孝,给我找了个好女婿!"安昭素知安禄山笑得越厉害杀心就越狠,当下哀求道:"爹爹,你不要杀他。"安禄山嘿嘿笑道:"不杀,不杀,我喜欢他还怕来不及呢。"安昭心下惶恐,欲从她父亲脸上寻出一点答案来,却见安禄山两只眼睛白多黑少,不由得失望了,一阵晕眩,几欲跌倒。
安禄山将张巡、南霁云二人狠狠盯了半日,忽然哈哈大笑,指着张巡道:"阁下也真是一个奇才,我大军有百条攻城计策,你就有千条应付之计,小小睢阳城,不足两万人,竟致我大军围困近五个月,这才攻下。张巡,睢阳的两万人都死在你手中了,你知错了么?"张巡心道:"你哪知自己众叛亲离,我的千条应付之计大多是你女儿的主意?"冷笑一声,昂首道:"张某无愧于天地,你乱臣贼子,无颜问张某是对是错。"安禄山越发笑得响亮,一边道:"古今蛮横之人,无有你这样的,没有粮食吃,就吃人?我起先不信,方才到城中亲眼见了,才知你是这么一个十恶不赦之徒。"张巡冷冷不语。安禄山笑道:"李唐无能,江山该姓安了,我前锋军队报来消息:洛阳已经攻陷。寡人过两日就到洛阳平定天下去了,你死守睢阳,不就是所谓的‘忠’吗?可李隆基那个老头子早逃了,不日寡人就将取下他的人头!"
张巡呆了呆,目中血泪混流,骂道:"贼子!贼子!我死后变作厉鬼也要索你性命!"安禄山大怒,他平时胖得站不起来,这时候却一蹦老高,喝道:"犟狗,去死!"一脚踢在张巡腰眼上,张巡疼得一时骂不出来。安禄山自忖有失"君王风范",坐回椅中,看着南霁云,笑道:"寡人听说你是天下第一剑术,果然生得不凡。鸟择良木而栖,仕择明主而事,你小子投降罢。"南霁云沉吟不语。莫之扬知他的心思,咳嗽一声。南霁云望他一眼,点了点头。张巡先前昏迷,不知道他们两人商议好的计策,这时道:"南八!男子汉大丈夫,不过一死。死则死矣,岂能屈服!"
南霁云背上箭伤鲜血直冒,已知自己恐无刺杀之机了,听得张巡这番话,不由得豪气兴发,笑道:"我本来打算假降,杀了这贼子。张将军深知南八,既然叫我死,南八岂能求活!教天下人耻笑?"转过头来,对安禄山道:"杀罢,我若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南八。"
尹子奇与张巡、南霁云五个多月对垒,由恨到敬,见二人就要赴难,竟难以忍受,插言道:"陛下,张巡、南霁云为大义之士,杀了他们,恐激起唐军誓死抵抗之心。不如放了,让天下人感念陛下慈仁之德,以求靖清四海......"尹子奇话还未完,安禄山已笑道:"我又不学孔子孟子,要什么慈仁之德?"尹子奇吓得低下头去,答道:"是。"打个手势,刀斧手将张巡、南霁云并睢阳其他将领姚阗、张顺、雷万春等人拉到一边,独独留下莫之扬。莫之扬又痛又怒,大声道:"安狗贼,你不是答应过昭儿放过城中军民么?怎么言而无信?"安禄山大怒,大骂道:"小狗子,我本想饶你一命,但又改变念头了!拉走!"莫之扬身怀绝世武功,戴了枷锁,但也抵不住十几人拖拉。安昭惊急攻心,扑上前来,却被刀斧手硬架住,大呼道:"莫郎!莫郎!"莫之扬心如刀绞,却无计可施,一边身不由己被拖着走,一边回头望着安昭,目眦欲裂。
安禄山气极败坏,道:"我就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你们能怎么样?来人哪,先杀尽睢阳军民,再杀张巡等蛮狗。杀!"一声令下,刀斧手纷纷挥刀,可怜城中仅剩的一百二十余军民,眨眼间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之中。
南霁云对莫之扬道:"莫兄弟,可惜咱俩以往忙着杀贼,没有机会比试剑法,等到了阴曹地府,咱俩要好好切磋武艺。"莫之扬见他说笑如常,又钦佩又悲痛。正要答话,却听安昭大呼道:"莫郎,我先走一步!"莫之扬看时,安昭已从袖底翻出一柄匕首,插进胸腹。便在此时,身后刀斧手举刀向南霁云、张巡、莫之扬砍落。莫之扬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猛然一闪,双足飞出,将砍自己的刀斧手踢倒,情急之下,"两仪心经"激发到巅峰,"劈劈啪啪",身上绑的牛筋寸寸挣断,大喝一声,将枷板劈成两片,顺手掷出,向安昭奔去。
叛军守卫见他这般威猛,纷纷抢上。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直视刀枪剑戟如无物,挥掌劈翻数人,已奔到安昭身前,一把抱起,呼道:"昭儿!昭儿!"安昭双目勉强睁开一线,却已说不出话来。莫之扬回头一瞥,张巡、南霁云、张顺等已全倒在血泊之中,不由大叫:"我跟你这狗贼拼了!"抱起安昭向安禄山扑去。安禄山吓得从车上滚落,"砰"的一声,车厢被莫之扬一掌击碎。众守卫拼死上前护卫。莫之扬抱着安昭,知道再杀不了安禄山,长啸一声,向外掠去。
他心智混乱,只知拼命也要出去,抢过一杆长枪,见人就挑,安禄山大军十几万人,竟拦他不住。不知过了多久,他前面再没了叛军,丢掉长枪,大呼道:"昭儿,醒醒!昭儿,醒醒!"可安昭哪有回应?莫之扬急得放声大哭,心想:"天下能救她的,大概只有百草和尚了。"当下辨了方向,一路向镇龟山奔去。
他手按安昭背心,护住她心脉,一边不停疾奔。足两天两夜,已跑得精疲力尽,方行至镇龟山。他记得齐芷娇曾说过百草和尚搬到后山,拼尽力气翻过山峰,却见后山林木杂生,哪见半片屋棚?大叫道:"百草大师!百草大师!"连呼数声,声动群山。却是除了回声,再无动静。他只觉得头晕眼花,安昭的生命也好似正一点点逝去,再也支撑不住,仰天躺下,心中一个念头道:"昭儿,昭儿,这回我们一起死了,再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了!"大喝一声,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一丝感觉点亮脑海。他记起许多事来,却又一时分辨不清,不由急得大呼:"昭儿!昭儿!"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猛地惊醒,却是躺在一张板床上。旁边一个孩子两三岁,长得精瘦,凸凸的脑门下闪着两只大眼睛,正盯着莫之扬,见他醒来,一张小脸上立即充满笑容,对旁边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道:"爷爷,师......师......动......动......"那老者转过头来,却不是百草和尚又是哪个?
莫之扬喜极,奋力要起来,却觉得浑身疼痛,竟未能坐起。百草和尚瞪眼道:"你昨天来时已经半死了,身上经络无一不虚弱之极,好好休息罢!"莫之扬问道:"昭儿呢?"百草和尚道:"还没死!"莫之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觉全身软了,连说话也没了气力,勉强笑道:"多谢大师,原来昭儿又活了过来。"百草和尚叹道:"可也说不上活着。"莫之扬惊道:"那究竟怎的?"百草和尚指着板棚角上的一道布幔,道:"安姑娘在那里休息,究竟怎么了,待会你自己看罢。"莫之扬愈发急了,调运几下呼吸,坐了起来,但觉头晕目眩,两耳轰鸣。那小孩一直站在旁边看他,这时上来将床下的鞋子找出来,摆在他脚下。莫之扬忽然明白过来,呼道:"小难儿!"冯难归笑一笑,往后退了两步。莫之扬想起齐芷娇的惨死,如今这孩子既没见过爹,也再见不到妈了,不禁鼻子一酸,上前抱起他,哽声道:"小难儿!"落下泪来。那冯难归经常见百草和尚落泪,养成了个陪泪的习惯,看莫之扬哭了,自己也跟着哭,抱住莫之扬的脖颈。莫之扬肝肠寸断,轻抚冯难归后背,一时泪湿衣襟。
百草和尚貌似糊涂,其实心中是最明白不过的,见此情景,已知齐芷娇再也回不来了,不由老泪纵横,问道:"你见到芷娇了?"莫之扬放下冯难归,叹道:"见到了。"将睢阳情形简略说过。百草和尚哆哆嗦嗦道:"好孩子,傻孩子;好孩子,傻孩子!"忽然暴躁起来,"咣"的一下,将破桌上的一个青边大碗摔得粉碎。冯难归听不大懂,但脸上神情却极郑重,问道:"妈妈......哪......哪......"这段时间正是学着说话的年龄,百草和尚哪里善教?他小小的心里面满是"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的念头,却偏生问不出来,急得小脸都涨红了。莫之扬心下难忍,拖着身子,去布幔后看安昭。
安昭静静地躺着,神情极为平静,她心口上的匕首已经起出来了,睡得正香。莫之扬唤道:"昭儿!昭儿!"安昭一动不动。莫之扬刚放下的心不由又提起来,抓住她手,唤道:"昭儿,昭儿!"安昭还是半点反应皆无。百草和尚掀开布幔,说道:"你不用叫了,就是在她耳边放个爆竹,她也听不到。"莫之扬魂飞天外,怔怔道:"你是说她......她已经死了?"百草和尚道:"可也没死。只是她有了身孕,缺了滋养,气血已尽,加上悲痛过度,以致神智皆乱,经络阻断,虽是气息未绝,却听不见、看不见,不能动、不能言,与树木花草无异了。"他每说一句,莫之扬就觉得心脏被猛击一下,听到最后,再也支持不住,呼了一声:"昭儿!"又晕倒在地。百草和尚叹了一声,骂道:"活受罪,活受罪!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偏偏死了!"
四个月后,镇龟山后山坳小小板棚之中,升出袅袅炊烟。百草和尚、莫之扬、冯难归三人正围着小饭桌准备开饭。锅中煮的是斑鸠汤,火里还烤着两只野鸡。自从莫之扬来后,百草和尚、冯难归的饮食大为改善,这时虽也肉香四溢,却不似刚开始时那般馋不可耐了。百草和尚捏着一本药谱,念念有词。冯难归已会摆放碗箸,问道:"师父,难儿能不能干?"莫之扬笑一笑,牵出两道深深的唇角纹。这四个月来,他简直已瘦成另外一个人了。
稍顷,等锅中肉汤煮好,莫之扬熄了火,给百草和尚、冯难归盛了,将两只烧野鸡去了杂,剥开放在盘中。又盛了一碗汤,仔细吹得不烫了,端到板棚一角的布幔后,那里躺着依然不会动、形同"树木花草"的安昭。不过,她的小腹已高高隆起了。她虽然不会动,她腹中的生命却依然在混沌中茁壮成长,再有一个多月,她就将成为母亲。
莫之扬将汤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半坐在床上,脱了鞋子,伸一条腿垫在安昭颈下,从褥角上的一个小盘中拿出一根竹管,极小心地撬开安昭牙关,插入她喉中,轻声道:"昭儿,今天晚上我们吃的是斑鸠汤,不烫了,你吃罢。"拿汤匙慢慢地灌下去,一顿饭直喂了小半个时辰。饭后,莫之扬拿手给安昭擦嘴时,忽然见她眼角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慢慢流下来。莫之扬觉得心跳都要停下了,好一会儿才叫道:"百草大师,百草大师,你看哪,她会流泪了!"
百草和尚闻言过来,仔细瞧了一会,道:"这针炙二十四穴加上这两日来的药,多少有些用了。安姑娘啊安姑娘,我老不死换了七副药方了,你可说什么也要好起来,别让我老不死丢人现眼!"对着安昭打拱作揖,念叨了一会,又去酝酿药方了。独小难儿陪人落泪成癖,一边给安昭抹泪,一边给自己抹泪。
第二日下午,百草和尚叫莫之扬到了跟前,正色道:"我也不怕告诉你:安姑娘即将临盆,如若临盆前醒不过来,就别指望能过了这一关。"莫之扬叹息不语。百草和尚又道:"以前先师薛白衣曾有一副神方,名叫‘醒魂汤’,治的就是这个病。可惜这方子竟然不见了,老不死这几个月苦思冥想,终于想起那方子的配制之法来。"莫之扬一下弹了起来,喜道:"当真?"
百草和尚叹道:"方子是想起来了,可惜还不如想不起来。"莫之扬道:"那是为何?"百草和尚不答,将一张树皮纸递过。莫之扬看时,却是"醒魂汤"的配制之法,竟是一百二十余味药,"犀角"、"千年首乌"、"茯苓"、"雪莲"、"熊胆"、"鹿胎心"、"长白山百年老参"等等名贵药材均在其中。莫之扬一路看下去,不由得呆了,戚然道:"这些药物从哪才能找到?"
百草和尚一生以无病不治自诩,这会儿碰上了一大难题,骂道:"啊呸,这样的方子,除了皇帝,谁还能治得起?"
莫之扬失魂落魄,拿着那个方子呆呆不语,直到天色黑透,百草和尚已搂着冯难归睡了,他还呆呆坐在安昭床前。一会儿摸摸安昭的脸庞,一会儿又抓了她的手捂在自己脸庞上,心中叹道:"老天!老天!你为何这样待我?"与安昭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一幕幕回忆起来,哪里睡得着?喃喃说道:"昭儿,你这病要是治不了,我就陪你一起死了罢了。"他不知安昭是否能听到这句话,摸摸她脸颊,冷浸浸湿乎乎的,分明是哭了。一股大悲凉弥漫于莫之扬的胸腑,便在这痛绝之中,他忽然觉得心念一闪:"除了皇帝,谁还能治得起?"
他认得皇帝,还认得杨贵妃、太子,以及永王李璘。
甚至,他与李璘还是金兰之交。
他抓起安昭的手,捂在自己胸口沉声道:"昭儿,我明日便走,我要去为你找药治病!有百草大师照顾你,你要挺住,等我取药回来!"他感到一种希望,虽然那样遥远,却分明那样强烈。
第二日一早,莫之扬辞别百草和尚,出了镇龟山。五月未下山,这番出来才知道天下发生了大变化。原来唐明皇率太子逃离长安后,李亨未跟随,而是招集兵马抗击叛军。公元七五六年八月,李亨在灵武城称帝,即为唐肃宗。逃到川蜀的李隆基不知详情,仍未退位,以皇帝身份颁发诏书。此时大唐二帝并存,称为历史奇观之一。米脂、缓德一带竟又为唐军夺回。莫之扬下山之后,打听到李璘行踪,原来李璘在庐山起兵,沿江东下,到了当涂(今属安徽)屯田守防。莫之扬得了消息,再不稍停,路上除了吃饭,尽是赶路,五天五夜赶了三千四百余里,到了当涂。
怎样经过盘卡、如何进得王府,皆不细说。单说莫之扬见到李璘,李璘惊讶之极,道:"贤弟,你不辞而别,后来愚兄才知你到了睢阳,听说睢阳紧急,本拟发兵出救,可太子居然下起圣旨来,让我赶赴灵武听命。及到听说睢阳遭陷,愚兄以为再也见不到贤弟了!"抬袖拭泪。莫之扬不提缘何离庐山而去,只将睢阳城失陷经过略说一遍。李璘听得又惊又叹,扼腕道:"合城二三万人,只有贤弟一人得归,可见真有神明,垂听了愚兄祈祷!"莫之扬不再多说,拿了那张药方向李璘求药。李璘听安昭得了此等重病,心下甚感惋惜,当即差人去请太医来,为莫之扬准备药物。那太医看了药方,连连称奇,道:"禀永王,永王一路行军,刚刚安扎当涂,臣等需将药物检点,方能配此药方。"莫之扬问道:"需几日?"那太医沉吟道:"有些药不一定就有,还需寻找,总得十日,才能配齐。"莫之扬算算日期,给李璘拜谢。李璘连道:"贤弟何需行此大礼?"当夜李璘设宴,莫之扬与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相见,勉慰他们好生建功立业。众人问莫之扬今后行动之计,莫之扬答曰等安昭病好再定。众人念及他的本事及遭遇,均恻然。独梅雪儿此时已是永王侧妃,第二日见了一面,略说了些话,便再未见到。
十日如煎似熬,好容易等到,那太医却道还需两日。莫之扬极为着急,却无计可施。这日傍晚,忽听乐声大作,莫之扬一打听,方知原来唐明皇到了。李璘既不命他接驾,他便正好独自闷在房中,一晚上听得外面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他却觉得十分凄凉。
第二日,他正想去问那太医是否将药配好,忽然李璘到来,屏退众人,径给莫之扬作揖。莫之扬忙还礼,说道:"永王何苦折煞我?"
李璘道:"贤弟,愚兄有事相求,万望贤弟答应。"莫之扬心里格登一下:"他若是留我在军中,我可万万不能答允。"却听李璘道:"愚兄这些话原不敢说与外人,贤弟自又别论了。"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唐明皇在马嵬驿赐死杨贵妃,从此精神恍惚,无复当年英明,天天睹物生情,见景触心,以思贵妃、哭贵妃度日。太子李亨背着他在灵武称帝,他竟也无动于衷。李璘志向远大,当此之际,派人去见唐明皇,说道自己已在当涂扎稳脚跟,川蜀偏远险阻,不是皇帝久居之所,请皇帝来当涂坐镇,号令天下,重整江山。唐明皇经不住一班人劝说,来到当涂。李璘大喜,未料昨日一见之下,才知父皇已非当年圣君,真真成了一个除了念叨杨贵妃便再也不知什么的老朽之物了。唐明皇带了数名道士,昨夜不顾一路劳顿,命道士设坛招杨贵妃魂魄与之相见。道士法术不灵,他见不上杨贵妃魂魄,竟哭了半夜。李璘无计可施,忽想起莫之扬在三圣洞中曾学得摄魂大法,即行险计,要莫之扬去为唐明皇施法,教他能见杨贵妃。
李璘心中之计自然不能全说出,其实他还想只要哄得唐明皇高兴,让唐明皇下一道诏书颁布天下,逼李亨退出皇位。
且说莫之扬听了李璘的话,知不能推让,说道:"只有一件不敢隐瞒,摄魂大法施与人身,极有祸患,皇上年老之人,恐经受不起。"李璘垂泪道:"贤弟焉知愚兄一片苦心,若不能使父皇高兴,则皇上生不如死,愚兄为人之子、为人之臣,岂能忍顾!"
莫之扬叹道:"如此,小弟尽力为之罢。"李璘怕唐明皇认得莫之扬,当即着人为他打扮成一个道士模样,道:"贤弟,他若问起你姓名,你切不可真说。你就说你叫......对了,你既渡他与魂魄相见,便如舟船,你就说叫王舟罢。"
莫之扬答应了,被领着去见唐明皇。却见房中搭了一座五色帐篷,唐明皇端坐帐篷中的一张大床上,神情委顿,再无当年观赏舞马时的英华之气。莫之扬进去拜见了,唐明皇竟不及问他姓名,只急切问道:"你会还魂之术,能让杨妃与朕相见么?"
莫之扬依着李璘教的话,答道:"臣修炼道法,深知还魂之术。只是娘娘的芳魂能否与陛下相见,还得看娘娘本意了。"然后叫人关了帐篷的锦帘门,命众人出去,施起"摄魂大法"中的"声摄"之法,说道:"陛下心困神乏,恭请松驰四肢百骸,待臣施展法术,迎杨娘娘三魂七魄与陛下相聚。"唐明皇但觉浑身困倦,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似见杨贵妃正从五色云中袅娜走来,不自禁说道:"请大仙施法,只要能让朕见到娘娘,朕什么都答应。"莫之扬见他已入彀,当下与之问答,将唐明皇引入虚幻世界。
唐明皇朦胧中见杨贵妃在五色帐内降下云来,激动得眼泪都落下来了,抢上去一把握住杨贵妃双手,哽声道:"玉环,玉环,你好狠心,怎么才来看我?"那杨玉环国色天香,似比以前更为动人,这时妙目含波,嗔道:"陛下还说环儿么?当初马嵬驿一副白绫,赐死断魂树下,从此人冥两界,再难相叙。陛下思念臣妾,焉知臣妾更思念陛下。今日若非王舟真人施展大法术,你我还是见不了面啊!"嘤嘤哭起来。唐明皇觉得心都碎了,忙给她拭泪,一边好言劝道:"马嵬之变,事出意外,我实在无可奈何!我本欲同你一起去,可是我一死不打紧,天下失了君主,安贼必然更加逞凶。环儿,自你离我去后,我哪一日不如同死了一般?"
杨玉环收住泪水,破泣为笑,搂住唐明皇,细说相思之苦。两人缠绵缱绻,直如从前。
莫之扬坐在帐外,听得唐明皇念念有词,一会儿"玉环",一会儿"想死我了",内心大震,暗道:"他贵为天子,在‘情’这一字上,却与常人无异。什么是情?什么是情?竟能教人到了这步田地?"不自禁呆呆出神。
却忽听唐明皇颤声道:"玉环!玉环!你不要走!"莫之扬醒回神来,凝神调运内力,说道:"念玄宗皇上与杨氏贵妃恩情难割,王舟真人请奏天神,允杨氏贵妃再留两个更次!"换了一个声音沉吟道,"嗯,准了!"
唐明皇大喜,语无伦次道:"这下好了,玉环,你听到了么?"接着又进入他的玄虚世界,听杨玉环说道:"我自从离开尘世,被封为仙子,道号‘太真’。玉帝赐以百萝庭、渺霞殿,遣女童十四名,侍应皆备,无复缺者。独独心中有结,难以释怀。今夕一见,不知何时能再?"明皇肠断心碎,轻嘘慢抚,自又一番缠绵。
莫之扬见唐明皇又沉入梦中,悄悄站起身来。却听身后脚步轻微,原来是李璘进来了。莫之扬上前悄声道:"永王殿下,我该去了。请你命太医给我拿药来。"李璘还要挽留,莫之扬叹道:"昭儿性命便在旦夕之间,我焉能再留?"李璘道:"那你对陛下讲,太子心怀不轨,巧夺皇位,提醒他宜早下决断,废黜太子!"莫之扬摇头道:"摄魂大法不是这般乱用的,我已违背了自己良心,哪能还做大逆不道之事?"李璘听他如此说话,不由变了脸色,扭头不语。莫之扬道:"我现下只要猛然叫醒皇上,他必神智昏散。"李璘踌躇半晌,转出门外,命人叫太医取了药来。那太医道:"本来我的药不全,多亏皇上昨日来了,我找了皇上的太医,才凑齐了这副药。公子福莫大焉!"
莫之扬一一清点,背在身上,暗道:"我学了摄魂大法,才换来这些救命之药。是耶?非耶?"对李璘道:"两更次之后,皇上自会醒来。"出了门去,头也不回,奔出当涂界境。
他心急如焚,不知奔了多久,天色已微微发亮,算来安昭临产已不足十日了,他想:"这副药究竟能不能管用?我现下回去,用药还来得及来不及?"眼见东方露出一丝晨曦,不知怎的,觉得胸腑间一股浊气再也压抑不住,蓦地一声长啸,划破了沉寂。天际似是更亮了一些。那浅透明的天空与黑厚的大地相接的地平线上,只见莫之扬的身影如同骏马,不停地向前奔去。
后来人叹曰:灯下阅旧篇,古时人物尽眼前。方喜前唐兴隆年,转眼《虞美人》便凋残。赵氏宋朝起八衰,渐慰我心抚愁怨;忽然西北起狼烟,一时繁华都残卷。武穆《满江红》,昏君心难染。明教发新篇,奈何不久远,胡兵入关,评词乱怪陈圆圆。清朝有大治,黎民有福,幸逢康乾,可惜锁国闭关,仍未挡得,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寄望太平军,未胜先骄,扼腕长叹洪秀全。
似见前辈祖先,奔走流离,腹饥身寒。猛醒道:江山无姓,何以家传?百姓有道,只求平安。掩卷长思,意深无言。
(全书完)
按:当年唐明皇自在马嵬驿赐死杨贵妃,确实魂牵梦绕,相思成疾,生不如死。有方士王舟言道能招鬼魂与人相见,施法术,使得唐明皇见到了杨贵妃,并一夜缠绵。明皇赏其茯苓、老参、黄金等宝物。其究竟如何,不得而知。然而王舟是不是莫之扬的化名,这只是在小说之中才有的问题,当仅供揣摩意思而不必考究真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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