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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江湖不留痕
秦红
自本期开始,我们拟连载台湾武侠名家秦红先生的新作:《风过江湖不留痕》。此作计二十余万字,我们拟连载于2002年第1期至2002年第4期。敬请广大读者关注。
秦红先生是台湾武侠界屈指可数的名家,本土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代表作有《九龙灯》、《第七把飞刀》、《一剑染红长白雪》、《武林第一圣街》、《冷血十三鹰》等,皆深受华人边界的广大侠友喜爱。《风过江湖不留痕》作风保持着秦红作品的鲜明特点:文笔清新流畅,雅俗共赏,情节环环紧扣,波波相连,尤其长于写少年男女初涉江湖的情怀,故事惊心动魄,出人意料之外,令人不忍释卷。
一、怪事连连
石臼上屋。石狮上树。
猫儿摔死。金鱼挖目。
这是半个月来发生在云府的四桩怪事。云府是几世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坐落于风景幽丽的莫干山麓,依山傍水,四周尽是参天老树,朱漆的大门外有一对石狮子,门上的紫铜吞口也擦拭得闪闪发亮,只是大门经常不开,宅中之人很少露面,附近居民仅知他们姓云,家有老少几十来口人,别的一概不知。所以,当这些怪事发生时,附近居民没有一人知道,而云府中知道这些怪事的也只有一老一少。老的,是被云府聘为西席的高老夫子。少的,是云府的少爷云镜。
云镜是云府中每天起得最早的人。小伙子性情坚韧,好学上进,每天天未亮即起床,去听高老夫子授课,讲习经书,学习梵文,然后习武,然后才吃早饭,五年来天天如此。那一天,也是天尚未亮的时候,他在卧房盥洗一毕,开门而出,在走向高老夫子的书斋之际,赫然发现原来是摆在院上的一个石臼,竟然跑到了花厅的屋顶上!那石臼少说也有七八百斤重,是谁把它搬到屋顶上去的?云镜大为震惊,赶紧奔入书斋告诉高老夫子。
高老夫子年近七旬,外表斯斯文文,一派儒者气度,云府上下除了云镜之外,没有一人知道他身怀绝技。他听了云镜的话,立刻随云镜来到花厅前,一看屋顶上那个倒盖着的石臼,二话不说,一提长衫,飞身上了屋顶,双手提起石臼,一跃落地,将石臼放回原位,然后拉着云镜匆匆回到书斋。他的脸色异常凝重,注视云镜好半晌,才开口道:"镜儿,为师到府上执教已有五年之久,从来没有问过你们云家的任何事情,现在为师要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云镜从来不曾见过高老夫子神情这般严肃,不禁面容一懔道:"是,师父请问便是。"高老夫子道:"云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么?"云镜一怔道:"当然是啊!您老人家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高老夫子敛眉沉思良久,才面色严厉地说道:"好了,你只当为师没有问你这句话,关于那石臼之事,你也只当没那回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现在打开书本,听为师讲课吧!"云镜打开了书本,可是他已听不进高老夫子的讲授,师父一向和蔼可亲,今天却满脸阴沉。他满腹疑云,记忆回到了五年前自己才十四岁的时候......
十四岁那年,有一天他脱光了衣服在莫干山下一条溪中戏水,有个老人从溪边经过,停足看着他,看了老半天,忽然跳入溪中将他拉上岸,指着云镜臀上小时便有的一条新月状的伤痕,神色严厉地盘问他的年龄,他为什么会有伤痕等等,而后老人忽然笑了,一拍云镜的屁股道:"这么大了还光着屁股,不害臊。"随即扬长而去。但过了两天,老人忽然以"云府西席"的身份出现于云镜面前,除了教云镜念书,还暗中传授武功,如此这般一晃已过五年之久。
过了四天,也是天尚未亮的时候,云镜从卧房出来,发现两面围墙边的一棵老树上似有东西,他趋前一看,赫然是一个石狮,被人搁在了粗壮的枝丫上。石狮,是大门外那两只一千多斤重的石狮中的一只!他又赶紧飞报高老夫子。高老夫子又上去把石狮搬下来,悄悄地移回大门前,叮嘱云镜不要说出去,免得惊扰家人。
又过了三天,另一桩怪事发生了。云府的一只花猫死在一处檐下,头部破裂,好像是失足摔死的,但云镜知道猫不可能摔死,它无论从多高的地方跳下来都会安然无恙。他把死猫提去见高老夫子,老人摸了摸死猫的头,只说了句:"把它埋了吧!"
但云镜再也忍不住了,道:"这是怎么回事?您老人家应该知道才对。"高老夫子瞪了他一眼道:"为师凭什么应该知道?你当为师是神?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好好念书习武,别的事少管!"
又过了四天,云镜在花园里练完一趟"百变迷踪步"后回房,经过一个鱼池时,发现养在池中的七条金鱼全死了。是被人挖下眼睛而死的。他们云府中没有小孩,大人当然不会干出这种缺德事,他断定此事与前几桩怪事有关联,但高老夫子仍然面无表情,还是同样一句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过,高老夫子这一天一反常规,督导他将过去所练的各种武功重新练习一番,到薄暮时分,又塞给云镜一封密函,说道:"这东西给你,将来有事,拆阅即知。"
这夜,云镜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越想越觉师父的言行反常。师父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教自己读书,教自己武功,还教自己那些难懂之极的梵文?师父对那四桩怪事不理不睬,又对自己全日督导习武,以及后来交给自己一封密函,这是否暗示他即将离开云府?他按纳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性,立刻起床点灯,拆开了密函在灯下细阅--
"镜儿吾徒,石臼上屋,石狮上树,以及猫儿、金鱼之死,实系为师昔年一位仇家所为,此人武功非常厉害,此番找上门来,一场生死恶斗已不可避免,惟恐累及府上,只好弃馆而别。函中另附一函,你可持之前往黄山谒见千松岭卧松老人,当另有奇遇。他若问起为师名讳,汝只答‘江湖蜉蝣客’即可,行走江湖期间,汝须隐瞒实际年龄,千万勿被人看见你臀上之刀疤。五载相聚,临别依依,倘若缘分未尽,为师与你自有再见之日,你初涉江湖,当知风波险恶,应事事小心......"
密函中另有一函,写着"黄山千松岭卧松老人亲启"十一个字。云镜披衣冲入书斋,大叫道:"师父!师父!"但书斋中已无老人踪影。
数日后,云镜禀明父母,称欲出门游历山川,增长阅历,云镜父母都是慈爱通达之人,也欣然同意。云镜便带着老仆云顺离开了家,越过天目山脉,进入安徽地界,准备上黄山。
这一天,主仆俩在一家酒楼打尖。时当正午,酒楼上下均已客满,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座头,刚刚点过酒菜,蓦听得楼梯"噔噔"作响,好像上来了两头牛似的。所有客人一齐循声望去,只见上楼来的是两个体型特别高大的黑脸大汉。这两人一上楼,好像来了两个凶神恶煞:他们穿着同样的黑布劲衣,腰上各悬一刀,惟一不同的是那张脸,一个是圆圆的西瓜脸,一个是长长的马脸。一边一个中年客人喝了一口酒,靠近云镜耳边,低声道:"那两个是长江帮的小头目,长江帮如今势力喧赫,在地方上横行惯了,老弟是读书人,别理他们罢了。"云镜点点头。
不久,双方酒菜上了桌,云镜主仆默默饮食,那两个长江帮的小头目则旁若无人地大声谈笑,时而拍桌子破口大骂,时而仰头纵声大笑,嚣张极了。只听那姓冯的汉子道:"听说帮主正四处悬赏捉拿一个小子。试想既不知那小子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仅知道他今年十九岁,屁股上有个刀疤,这要到哪里去找人?总不能见到十九岁的青年就要他脱下裤子来看,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今年十九岁的青年?"
云镜听了心弦一震,暗忖道:"今年十九岁?屁股上有个刀疤?这不是说我么?"云顺自然知道,心中紧张起来,便向云镜低声道:"少爷,咱们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快些吃了好上路。"云镜对他挤眼一笑道:"不急,反正今天也赶不了几十里路,多歇一会不妨。"
姓简的大汉道:"听说找到此人可赏银五百两,五百两银子算什么?前一阵子,总坛下了一道令谕,说帮中兄弟如有人懂得梵文,可立刻前往总坛报到,一经录用,赏千两黄金,可惜别说是梵文,我们俩大字也不识得几箩筐......"
云镜听那二人讲话,一时心中大奇,真不知这长江帮是什么来头,怎么这二人所讲之事,竟和他都有关连?当下主仆吃完饭,云顺回了客栈,云镜却信步走到十字路口,忽见有一群人围聚在街边,便也上前观看。原来,那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上面写着:"本堡诚征精通梵文人才一位,年籍不拘,男女均可,一经录取,酬劳千两黄金。又:如有人知悉上项人才热心推荐,酬谢纹银一百两。铁堡敬启。"
云镜看了布告上的文字,心中又涌起阵阵疑云,正在沉思默想,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肩膀,云镜回头一看,正是酒楼上所见的那姓冯的大汉,他问道:"这位公子,看样子你是读书人,懂不懂梵文啊?"云镜顺口答道:"懂得一些。"那人大喜道:"公子请在此处等候,千万不要走开!"说完,拔步飞奔而去。
云镜站在布告下等候。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却不知忽然发现了什么,人人面色一变,一个个低头走开,转眼间溜个精光!五匹快马拥着一辆华丽马车从街尾风驰电掣而至,在街边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个灰衣老者,长须拂胸,面如重枣,神态异常威严,头上系着一条打成蝴蝶形状的白巾。转眼间,灰衣老者已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说道:"老弟贵姓?听说你精通梵文?老夫查麟,乃长江帮铁堡堡主,请移驾敝堡一叙如何?"
查麟招来那辆华丽马车,亲自拉开车门,请云镜上车。云镜当即上车,叫他们通知云顺一声。查麟随后上车,在云镜身边坐下,马车立刻开动,向郊外驶去。路上,查麟笑道:"公子练过武功么?贵庚多少?"云镜道:"一点粗浅功夫,贻笑方家。今年刚好二十。"他不敢实报,怕被这位长江帮的堡主脱了裤子看屁股。查麟又问起云镜的家世,明似关注,隐含盘诘,云镜只隐瞒跟随高老夫子习武一节,余者据实回答。
约莫两个时辰,马车来到一座巨堡门外。六骑一车隆隆驰过吊桥,直入堡门,沿着一条细砂车道向左一转,迎面是一座宏伟高楼,马车驶到楼前停住,查麟陪着云镜并肩进入楼中。
查麟陪云镜吃过晚饭,正在谈关于梵文的话题,堡门上突然响起一阵铜锣声,三长一短,连续敲了三遍。一名武士快步奔入厅来,向查堡主躬身禀道:"总坛慧姑娘到。"
查麟一怔,只听蹄声急如骤雨,三匹骏马已直冲厅外石阶前,齐齐顿住,一个银铃般的清脆声音道:"怎么啦?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是不是?"
查麟慌忙哈哈大笑迎了出去,亲自接了马缰,道:"请还请不到呢!今晚是什么风把咱们的慧姑娘吹来的?"
马上飞絮般飘下三个少女,最前面一位身着朱红色剑衣,大约十六七岁,鹅蛋脸儿,雪白肌肤,颊上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那女孩娇小玲珑,艳光照人,丽质天生,她悄悄地瞟了云镜一下,微微一怔,拿手掠了掠被风吹乱的鬓角,嫣然道:"查叔叔,咱们是特为聘人之事来的。"
查麟一愕,一名黄衣少女却"嗤"的掩口轻笑道:"查堡主别信姑娘诓你,总坛离这里有多远?咱们就是会飞,一天之内,也飞不到这里呀!"红慧姑娘娇憨一笑,一面款款移步入厅,显得仪态端庄,雍容大方,云镜忙不迭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那慧姑娘微笑着摇手道:"小妹名叫柳千慧,这两个丫头是小春、小香,都是我的贴身侍女,咱们野惯了,公子别见笑。"
查麟满面谄笑接口道:"慧姑娘是敝帮帮主惟一的爱徒,最得帮主宠爱,有个雅号,叫作‘小彩蝶’......"柳千慧粉脸微红,闪着一双大眼,向云镜上下打量了一遍,云镜正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乍见这般美貌的女子,不惯顽笑,登时俊脸绯红,低头不敢仰视。柳千慧笑道:"云公子可知道梵文‘鲁巴达’是什么意思么?"
云镜沉吟半晌,恨不得在脑海中将高老夫子教下的梵文寻搜一空,但也是茫然不知此词是何意,他心性要强,又不想令这娇美的姑娘看低自己,急得不住抓头搔脑,反复念着:"鲁巴达......鲁巴达......这倒没听说过......"
柳千慧突然笑弯了腰,道:"告诉你,‘鲁巴达’是我养的一只花猫的名字,难怪你没听说过了。"这话一出,云镜如逢大赦般长长吁了口气,查麟哈哈大笑不止,云镜暗忖道:"这位柳姑娘美丽可人,却又如此狡黠刁蛮,以后倒要对她特别留意一些才好。"
铁堡堡主显然对柳千慧十分奉承,急急吩咐重整筵席,添设席位,柳千慧却执意要连夜送云镜到总坛。云镜问道:"贵帮总坛离此多远?"柳千慧道:"乘车大约要走四五天。"云镜面现难色道:"在下原以为译书之事就在此地,如果太远了......"柳千慧抢着道:"四五天路程哪算太远,君子一诺千金,云公子既然答应,说不得只好请你辛苦一趟了。"云镜倒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本来对长江帮寻人和译书两件事也想追根究底,又隐隐不想让这个小姑娘失望,当下笑道:"既然如此,只好从命一行,不过在下并非贪图酬金,假如那部书并非益世之作,在下应该有权拒绝,这一点,尚希堡主和柳姑娘谅解。"
查麟听了这话,颇有不悦之意,柳千慧却向他暗暗递了个眼色。说话间,酒席已整好,铁堡主极力挽留,大家又饮了数杯,夜色已深,柳千慧推却不过,只好答应住上一宿。
第二天一大早,查麟特命套了一辆华丽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铁堡。在鄂城渡过长江,车马忽然折向东南。一路上,云镜暗中留意,发觉车马似在绕行于大别山南麓,正向皖、鄂、赣交界处前进,他本想找个机会探探柳千慧口气,又觉得这个小姑娘太伶俐,让她起疑反而不好,既然只有四五天时间,索性忍耐几日,所以终未开口。
当日傍晚,车队抵达浠水附近一处小镇,柳千慧突然下令投店,包租下客店整个院落,车马都驶入后院,四名武士奉命分班巡守,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后院,连店家伙计也不例外,戒备之严密,如临大敌。云镜不解,在晚餐席上问起缘故。柳千慧只淡淡一笑道:"没有什么,咱们被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暗中盯上了。"
云镜不便再问,心里却在盘算寻思,这一路他见长江帮组织庞大,各地都设有分坛,帮中武士又跋扈骄横,显然绝非名门正派,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搜索一个无论年纪和身上疤痕都跟他相同的少年?那一部急待译出的梵文书册,又是什么样的呢?他忽然生出一种恍如探险的感觉,心想此行或许会探查出一桩惊人的秘密,但说不定正一步步走向陷阱,偶一不慎,就将招至横祸。想到这儿,心里一阵惊悸,又有无限兴奋,不禁摸了摸怀中那只羊皮封套,默祷道:"师父,您老人家请放心,只等从长江帮回来,镜儿一定会赶到黄山千松岭去的......"
一夜无事,第二天醒来,已是红日当空。云镜翻身下床,正匆匆着衣,忽然瞥见枕下露出一方纸角,伸手抽出,展开一看,竟是一纸字条,上面潦草地写着:"为了天下武林之生机,吾等不得不严厉警告你:长江帮邪恶凶残,野心勃勃,你应立即辞去为虎作伥的译述工作,及早逃生,否则你将悔恨终生。"云镜大骇,字条分明是有人趁夜偷偷放在枕下的,而自己居然毫无知觉,假如来人真要存心加害岂非易如反掌?再说,客店里外已由铁堡武士严密戒备,此人来去自如,一身武功显然十分惊人了。他没有声张,只把字条向怀里一塞,泰然盥洗整装,领着老仆云顺开门出来,大伙儿已在早餐桌边等候了。云镜一边吃饭,一边将纸条一事讲给柳千慧听,柳千慧柳眉紧锁,然后安慰云镜道:"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武林中争斗时有,彼此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本帮雄峙于大江南北,难免遭人忌恨,译书一事关系重大,不免有本帮顽敌一旁虎视,小妹既承担护送责任,一定将你平平安安送到总坛。"
二、总坛疑影
第三天午后,车队抵达潜山县城,柳千慧突然打发车夫驾着空车回去,被留下来的四名铁堡武士人人难掩欣喜之色,就像已经到了家似的。云镜诧异地问起,柳千慧淡淡一笑,答道:"再往前去,车辆已无法使用了,必须换乘马匹,比较方便。"
早餐刚毕,忽见武士飞报道:"总坛毛统领亲率六名一品武士到了。"未几,便有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带着六条彪形大汉含笑走了进来。毛统领大约四十岁出头,身材瘦削,个儿又特别高,乍看就像一支竹竿,两眼开阖之际,神光灼灼,太阳穴坟起如卵,腰悬长剑,面容冷峻,令人望而生畏。后面六名大汉都穿着黑色劲装,无论体形、神态、服饰,都显得远非铁堡那些武士所能比拟。
毛统领向柳千慧拱拱手:"柳姑娘路上辛苦了。"柳千慧欠身道:"为‘老龙头’做点事,谈不上辛苦,倒是毛统领来得真快。"毛统领恭敬地道:"‘老龙头’十分高兴,特命毛某连夜赶来迎接。"柳千慧一摆纤手,向云镜引介道:"这位是本帮一品护卫统领毛长安,职司总坛警戒安全,将来彼此交往的机会正多呢。"那毛统领转过身来,一对精目缓缓扫过云镜,目光锐如冷电,使人不期然心里冒起一阵寒意。
一行人鱼贯步出客店,门外已系着十余匹健马,马蹄上都扎了草垫蹄套,果然是准备行走山路。出城不久,便入山区,四围青山莽莽,毛长安从怀中取出两幅黑布缝制的套子,向云镜与云顺道:"请两位先戴上头罩。"云镜不解问道:"戴这东西干嘛?"毛长安笑道:"这是本帮的规定,凡帮外来宾,都必须戴上头罩才能进入总坛,以免总坛所在地被人知道泄密。"
云镜默然良久,才无可奈何地戴上了黑布头罩。云镜登时眼前一片漆黑,目不能视,全凭马匹进行速度来估计行程,只觉所经之处尽是崎岖山路,良久又觉有枝叶拂身,好像正通过一片树林。又过了好一会,前进的速度突然加快,马蹄踏在地上,平稳而轻盈,想来是走上了大道,左侧遥闻水流之声,似在沿着一条河流前进。
整整一上午,云镜一行都是沿河流上行,直到近午时分,人马才向右折入一片阴冷茂密的林子里去,渐渐远离河岸,水声也越来越远,终至渺不可闻。这样又走了顿饭工夫,前面突然停顿下来,好像有人现身盘查,毛长安正在高声与人交谈,语气十分客气。接着,十余骑排成单行,缓缓登上一列高约数百级的石阶,大伙儿纷纷下马,小春忙替云镜解去了头罩。云镜揉了揉眼睛,好半天才适应刺目的阳光,他发现置身于一座山峰的腰上,山峰笔立如削,又在群山的环绕之中。眼前虽有几幢石屋,却只住着二十余名一品护卫和一位五旬左右的蓝袍老人。
柳千慧替他引介那蓝袍老人道:"这位是本帮护法公西老前辈。"那蓝袍老人摆了摆手,好像不大喜欢理人的样子。柳千慧忙向云镜解释道:"他是我们‘老龙头’从高丽国带回来的三大高手之一,名叫公西舟,另外还有两位,一名朴正,一名李承欢,都任帮中护法,日夜随侍于‘老龙头’左右......"云镜闻言不觉多看那公西舟两眼,只见他一脸冷漠,一只狮鼻伏在脸中央,占去了大半边脸,神情阴鸷可怕,身矮而壮,一望便知是个冷酷寡情而勇猛有力的粗人。
云镜听她提及"老龙头",乘机问道:"常听姑娘提到‘老龙头’,大约是贵帮帮主了?"
云镜举目四顾,又问道:"这儿就是总坛所在了?"柳千慧道:"此处只是通往总坛的第一道关隘,距离总坛还有一段路程,到了这儿,如非获得本帮允准,纵然背生双翅也莫想飞出去了。"云镜问道:"为什么?"毛长安招招手,领着云镜走到一排铁栏边,笑道:"云公子请向下看。"云镜凭栏下望,但见峰下峭壁如镜,离地高达百丈,壁上寸草不生,无处可供攀登,纵目远眺,密林如涌,都远在数十丈外,不禁惊叹道:"奇险天成,飞鸟不渡,确是绝堑之势,但是刚才咱们又是怎么上来的呢?那些石级都到哪里去了?"
毛长安得意地一笑道:"何曾有什么石级!那是特制的盘旋钢梯,由峰上机枢控制操纵,使用之后,已被绞盘收入山腹,峰上峰下便无路可通了。"转身一指峰后,又道:"云公子再看后面。"云镜回头一望,只见这块峰腰上的平地约有十余丈宽,三面绝壁,只有靠山的一面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乃是惟一通往总坛的道路,洞口不仅有一品护卫把守,而且设置了粗大坚固栅栏,铁栅一闭,内外隔绝,任何人也无法通过。
看了这些,云镜从心底冒起阵阵寒意,暗忖道:"长江帮占此绝地,防守之严密,胜过铜墙铁壁,我一时意气,混进来容易,以后想出去恐怕比登天还难了。"正想着,一名一品护卫来说酒菜已经齐备,众人来到一栋较大的石屋。屋内高悬着十余盏巨大的八角琉璃灯,照耀得纤亮毕现,正中一张圆桌,酒菜罗列满席,公西舟已经坐在主位上,抓起酒杯连干了三大杯,一声不响地推席而起,自顾往屋后去了。
毛长安松了一口气,云镜诧异道:"那位公西护法为什么只喝酒不吃菜?"小香轻笑道:"公子最好别问这个,说出来连咱们也要吃不下菜了。"云镜更加好奇,追问道:"为什么?"柳千慧低声道:"他不喜熟食,每餐要生啖五斤牛肉、两只肥兔和五六只鸡鸭,另外还要喝一大盆生血,所以总是独自进食,今天因为知道你是帮中贵宾,才破例敬了咱们三杯酒。"云镜骇然,心想长江帮用这种兽性未泯的人把守总坛出入关隘,不能不说高明,公西舟汉语生硬,冷酷寡情,加上勇猛有力,武功精绝,当然不会发生徇情纵私之事,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
饭后休息片刻,上马继续前行,经过铁栅的时候,公西舟已等候在洞口,仅将铁栅启开一半,所有通过铁栅的人,必须一个一个缴验号牌,连毛长安、柳千慧等也不例外。通过铁栅,大家才吁了一口闷气,催马进入石洞。这石洞笔直向前延伸,大约有百余丈长,洞中平坦而宽大,足可容三四骑并驰,每隔数丈,壁上就嵌着一粒巨大的夜明珠,一片青蒙蒙光华,足堪照明行走。
不觉隧道已尽,眼前豁然开朗,又呈现出另一片景象。只见群山环拥中,竟有偌大一片平地,远处一瀑临空飞泻而下,水流无处可泄,竟在山凹中汇聚成一个广逾千顷的大湖,粼粼波光映着峰峦,山岭苍翠,倒影幢幢,简直就是一幅绝美图画。沿湖沃野无数,一畦畦的水田,绿油油的稻禾,成群的牛羊马匹,林木扶疏,闪露出点点茅舍,恰似人间美境,世外桃源。湖水中央,成品字形耸立着三座小岛,岛上高墙峻垛,飞檐朱阁,隐约可见巡守戒备的一品武士执戈往来,俨若城堡,不用说,岛上就是长江帮总坛所在了。
隧道内口另有几栋石屋,也有锦衣护卫驻守,为首的是个满面红光的七旬老人,身穿蓝衣,神态与公西舟相反,十分和气,客客气气地道:"帮主已经命号台催问过两次了,各位请勿耽搁,准备渡湖吧!"说着,一摆手,石屋后一根木杆上,立刻升起三面色彩鲜明的旗帜。对面城堡下迅速掠出一艘小船,怒矢般向岸边驶来,云镜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竟未看出那艘小船是怎样出现的。不多久,小船抵岸,一行人鱼贯而上,小船立刻掉头向湖中驶去。
云镜回望,那红面老人笑嘻嘻负手立于屋前相送。柳千慧笑道:"说起这个人,确是武林中出数拔萃的人物,但是要我在他和公西舟之间选一位做朋友,我宁愿选公西舟也不愿选他。"云镜讶然道:"这是何意?"柳千慧道:"别看他脸上一团和气,其实却是最有名的笑面虎,心狠手辣,毫无人情,半点感情也没有,他是武林十三绝中的人物,‘天南三煞’之一,姓张名大口,外号‘笑面虎’,吃人不吐骨,你没听说过吧?"云镜道:"武林十三绝?天南三煞?笑面虎张大口?"柳千慧惊奇道:"奇怪,你连‘武林十三绝’也没听说过?武林十三绝的歌诀,连三岁小孩都会唱,那就是‘儒释道闺丐,神仙妖魔煞’--你当真不知道?"云镜腼腆地笑了笑道:"的确不知。"柳千慧叹了一口气,正待继续说下去,小船已驶抵岛边,乃笑道:"时日方长,慢慢你就会知道了。"
小船减缓速度,径向堡墙靠去,待到了近处,云镜才看出原来墙脚下有个水道出入口,凿石引水,形同运河,船船可以循水道直接驶入堡中,水道口设置有活动闸门,起落自如,里面却是一处别致而安全的泊靠港湾,其中停泊的船船竟不下二十艘之多。小船缓缓泊岸,岸上早已有一驾豪华马车和十名一品护卫在那里等候了。车行途中,柳千慧指点解说,原来堡内又分内外两部分,外城仅是钟楼号台和护卫居住的房舍,帮主和老龙头以及亲信侍女都住在内堡。
云镜左顾右盼,样样都觉得新奇,忍不住问道:"那外来客人都住在什么地方?"柳千慧道:"外来客人并不多,咱们已另在两座副岛上设有‘迷宫’和‘幻宫’,那是专为待客而准备的。"云镜听了心中一动,再问道:"听说贵帮有一处名叫‘快活宫’的地方,可有这回事?"柳千慧一怔,反问道:"你听谁说的?"云镜道:"一路上无意中听见铁堡两位武士提起的。"柳千慧突然粉脸微红,一哼道:"这些家伙,成天只知道乱嚼舌头,要是被帮主知道了,看他们怎么死!"云镜见她神情异常,甚感奇怪道:"听姑娘口气,敢情那快活宫不是个好地方?"柳千慧白了他一眼,半晌才沉着脸道:"公子是读书人,不应该打听这些地方。"
正说话间,马车突然停止,抵达一处花木掩映的庭园,迎面一座大殿,但见它巨石为柱,白玉为阶,蟠龙飞凤,金碧辉煌,门外昂然肃立着十二名一品护卫,分执金戈钺斧,气势不亚帝王禁宫。柳千慧色喜,向云镜轻语道:"家师待人最和气,你不要害怕,大着胆子跟我进去便了!"云镜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跟随走入。进门不远,转过一道绿玉屏风,整座水晶宫大殿呈现眼前,只见殿中彩壁环绕,雕梁画栋,全系用珍珠玛瑙嵌饰而成,地上铺着大红地毯,一对对锦衣护卫由殿内直排到神坛前,气氛肃穆,全殿鸦雀无声。十余丈外的神坛两侧,各有一只纯金铸成的巨大香炉,烟雾缭绕之下,隐约可以窥见坛上宝座和八名轻摇羽扇的黄衣侍女。云镜正容垂目走去,心里却在猜想:这位野心勃勃意图吞并武林的长江帮帮主,大约必是个身躯魁梧、气宇轩昂的威猛人物了?走到神坛前站定,长揖一礼,朗声道:"在下云镜拜见帮主!"
谁知坛上却传来一阵柔和而清脆的声音,道:"别客气,慧儿替云公子看座吧!"云镜一怔,抬目望去,顿时眼睛一亮,原来宝座上竟是一位红衣丽人,年约三十五六岁,头束金冠,身披红绫罗衫,凤目如水,柳腮似雪,朱唇瑶鼻,云鬟雾髻,美得像一朵出水红莲,令人不敢逼视,真似天上下来的绝色仙女!
帮主也在打量云镜,脸上颇有惊讶之色,含笑对云镜道:"听说云公子家学渊博,受教名师,本帮将要借重大才,公子且安心休息几天,千万不必拘礼,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才好。"又转对柳千慧道:"晚间代师父设宴替云公子洗尘,你们年轻人谈得来,好好接待云公子啊?"柳千慧问道:"师父打算让云公子住在哪儿?"红衣丽人想了一下,道:"暂时先住‘观月轩’吧。"柳千慧似乎甚感意外,帮主纤手微抬,殿前玉磬三响,八名黄衣侍女便簇拥着她袅袅转入殿后去了。
马车驶动,云镜忍不住赞叹道:"令师竟是这般年轻貌美,待人又谦和可亲,在下始料未及......"柳千慧面无笑容道:"我也想不到老人家会这样安排!"云镜讶然道:"怎么呢?"柳千慧幽幽一叹道:"你那里知道,‘观月轩’在内堡西面,距离我住的‘翠楼’甚远。"她忽然住口,盯了云镜一眼,竟低下了头,同时颊上飞涌两朵红云,那不胜娇羞的小儿女情态,没成想竟出现在这爽朗干练的小姑娘脸上。
云镜心弦震荡,自然体会得出那未尽之言,心头只觉无限甜蜜。他自知此行祸患四伏,这个小姑娘竟对自己有惺惺相惜之意,心里顿觉平安了许多。他不由窘笑道:"关山隔万里,灵犀一点通,姑娘又何必--"柳千慧却低头道:"云公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
两车沿着细沙车道,驶上一处小坡,最后停在一排幽静的木屋前。云镜见这观月轩倚山而建,小桥流水,竹篱朱门,清幽雅致,颇富乡村情趣,心里早已满意。柳千慧陪他入屋,吩咐车辆和护卫们退去。木屋共五间,三明两暗,布置雅洁,门前一湾小溪,横架竹桥,这情景竟跟云镜故乡依稀相似,卧房中,一切应用物品都很齐全,另有一间书房,藏着满橱古籍。
云镜忽然发觉柳千慧痴立窗前,敛眉凝思,似有无限心思。他跟她相处虽仅短短几天,已深知这位"小蝶儿"性格爽直不亚须眉,但为什么她在获知自己要住入观月轩后,竟似完全变了一个人,处处显出愁思恹恹之状?正自不解,那柳千慧突然转过身来,表情凝重地道:"这间木屋先后住过三个饱学宿儒,他们都精通梵文,是被咱们长江帮重金礼聘来译解那部梵文秘本的,可是就在他们将要开始译述时,却都莫名其妙地暴猝而死--"云镜骇然一惊道:"此地戒备森严,他们是怎么死的?"柳千慧道:"一位死在床上,全身找不到任何伤痕;一位吊在屋后梨树上,看起来好像是自杀的;还有一位倒插在小溪烂泥里,被人割断了喉管。"云镜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骇然道:"好毒辣的手段--"
一语未毕,窗外突然出现一条人影,柳千慧扬目娇叱道:"什么人?"说着拉着云镜跃出门外。观月轩自成院落,竹篱之外,有一座人工堆砌而成的假山,山下则是一片花圃,繁华似锦,散发着阵阵幽香。那人影伫立在假山顶上,斜阳余晖恰好将他修长的影子投映在木屋窗前--那是一个瘦削的少年,大约十七岁不到,一身红衣,眉目英俊,只是面色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显得甚是冷峻。柳千慧看清来人,透了一口气,扬手招呼道:"原来是师兄,吓了我一大跳!"谁知话未说完,那红衣少年忽然一撩衣角,冷漠地转身走下假山,扬长而去。
云镜问道:"这人是--"柳千慧颇感难堪地道:"他是家师的独生子,叫漆雕玉郎,就住在隔院的‘千竹山庄’......"云镜道:"看他神情,好像不太欢迎我?"柳千慧忙道:"不,他生性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如何高兴得起来?"云镜讶然道:"没有父亲?也不问问?"柳千慧道:"问也没有用,家师总是支吾其辞,好像有难言之隐。每当问起,老龙头就总会把漆雕玉郎骂上一顿,并且严厉地警告:‘以后不许再提那丧德败行的人,他在你出世之前,就已遭报应死了。’"云镜又问道:"那么令师兄的姓氏何来?"柳千慧道:"他随母姓,家师名叫漆雕阿良。"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小春领着云顺也到了观月轩,备好酒筵,就在木屋中替云镜主仆洗尘。席终人散,云镜独自负手踱出木屋,缓步在庭园踯躅绕行,审度地形,默察进出途径。云镜倦意渐浓,遂回房安歇,这一夜,他眼睁睁直到起更时分,眼前净是那柳千慧的身影,心里阵阵甜蜜,恨不得天立刻就亮起来,他便好和她相见。云镜已到知慕少艾的年纪,他不知在这乱山中的长江帮,那女子已在他的心里种下了情根。
第二天一早,柳千慧又来到观月轩,说帮主的意思,要带他到堡内各处玩几天。云镜越逛越觉得心情沉重,因为全岛戒备森严固然不用说,而城堡孤悬湖中,惟一可供使用的船只,全部集中看管,任何人欲乘船离岛,都必须向帮主请示领取通行铜牌,平时河口铁闸紧闭,与外隔绝,简直插翅难飞。云镜好在天天有柳千慧相伴,两人谈得投机,也就管不上这如囚鸟一般的处境了。
这天,至日暮兴尽而归,云镜送走柳千慧,往床上一倒,整个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不料刚睡不久,忽被一阵急促的钟声惊醒。片刻之后,全堡乱钟齐鸣,人声沸腾,观月轩庭园里忽然出现大批锦衣护卫,弓上弦,刀出鞘,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竟将木屋团团围住了。云镜吃了一惊,连忙披衣起身,屋外是"砰砰"连声,喝令开门。那老家人云顺揉着睡眼启开大门,只见火光下并肩站着两人,一个是毛长安,另一个却是个浓眉大汉,也是一名护卫锦衣。云镜惊愕道:"诸位深夜光临,敢问有何事故?"毛长安游目向屋中扫了一眼,随口应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刚才堡中突然发现奸细,咱们耽心云公子受惊,所以特来看看,一会儿就走。那奸细在外城河口偷启铁闸,意图盗取船只,被人发现,竟返身奔入内堡,有人看见他是向这方向逃来。"云镜骇然道:"那么,各位快请搜查,若有奸细藏匿此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十余名锦衣护卫一拥而入,高举火炬,开始搜索各屋。搜了半天,一天所获,毛长安只好向云镜连道打扰,领着众人匆匆而去。
一晃又过了两天。这一晚,云镜午夜梦回,心中烦躁,怎样也睡不着,披衣坐起,便想点灯看几页书,谁知燃亮火石,却发现灯油已快燃干了,于是呼唤云顺取油,叫了几次不闻回应,心里暗诧:"云顺年迈体衰,夜里常常不能熟睡,平时总是一叫就醒,怎的今夜会睡得这般沉?"他轻轻着鞋下床,穿过外间客室,推开云顺卧房一看,榻上空空,竟不见老人家的影子!云镜微微一怔,也就在这时候,忽然远处警钟又起--
钟声跟前两天一样,起自外堡,片刻之后全堡警钟齐鸣,人声鼎沸,整个长江总坛都被惊动了。云镜藏身房门后,目不转眼注视云顺的卧榻,突然眼睛一花,只见一条人影闪电般穿窗而入,匆匆解衣,钻进被褥。那人影迅若奔雷掣电,身法轻灵,行动不带丝毫声息,无论机智武功身法,都堪称武林第一流高手--但云镜躲在门外,却清清楚楚看见他竟是自己的老家人云顺!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他差点惊呼出声,怎么可能?云顺是家中几十年的老仆,一向忠厚木讷,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木屋外早已人影纷乱,大批锦衣护卫又蜂拥追到了。
云镜心头狂跳,又想到这云顺不管是谁,究竟也是为与长江帮作对,也该助他一臂之力才是,急急退回自己卧室,然后故作刚被惊醒,高叫云顺亮灯开门。云顺揉着"惺忪"睡眼,一面穿衣,一面应门,大门开处,毛长安满脸阴笑昂然而入,向云镜拱手道:"连番惊扰,情非得已,但这一次是绝对不会错了,毛某亲眼看见人影掠入观月轩,量他插翅也逃不出去。"不待云镜回答,毛长安面容一沉喝道:"搜!"护卫们立即展开行动,翻床倒柜,忙乱了一阵,最后仍然空手而返。毛长安脸色连变,沉吟半晌,目光忽然落在云顺脸上。云顺还是那副懵懂神情,时而揉眼,时而呵欠,十足一副好梦初醒的慵懒模样。
毛长安干笑两声,目注云顺问道:"请问公子这位老仆,在府上已有多久了?"云镜心头暗震,表面却平静如故,缓缓答道:"他从十余岁时到舍下为仆,前后大约有三十年之久了。"毛统领默然颔首,想了想,又道:"既然是多年老仆,令尊又特别命他随侍公子,想必是很干练忠心的了?"云镜深知毛长安狡诈,必须谨慎对付,当下点头答道:"倒是甚得家父信任。"毛长安阴阴一笑道:"他十余岁入府,迄今年逾半百,不知可曾替他成家?"云镜微微一怔道:"这个......"不料云顺竟咧嘴一笑抢着回答道:"老汉的儿子,都有毛统领这样大了。"旁边几名锦衣护卫差点笑出来。毛长安脸色一沉,追问道:"也许不需多久,毛某会有更令公子感到意外的消息奉告,打扰甚久,毛某告辞了。"
毛长安一挥手,领着手下退出木屋,顷刻散尽。云镜亲手掩上大门,缓缓转过头,目如冷电直瞪着云顺,沉声道:"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云顺一愣,随即笑道:"公子,怎的连老奴都不认识了?老奴是云顺呀!"云镜冷笑道:"云顺至今独身,还不快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云顺被你怎样了?"
那云顺两眼一翻,忽然笑道:"公子放心,云顺现在早已平安回府,不曾伤他一肌一发。"声落,大袖一抖,五指箕张,其快无比地暴探一掌,猛向云镜当胸抓到!云镜大怒,迅速沉腕下拔,指尖半屈半伸,凭空一绕,疾扣对方脉门。不想"云顺"只看见他起手招势,脸上已涌现一抹惊喜之色,急问道:"你的‘擒拿手’和‘真元一气指’是谁传授的?"
云镜见他一口气道出"真元一气指"五个字,心里不觉暗惊,扬眉道:"自然是师父传授的。""云顺"又问道:"令师如何称呼?"云镜道:"江湖蜉蝣客!""云顺"长吁一声,一晃火石,重新又点亮了桌上油灯。室中灯火复明,"云顺"已换了一副容貌,断眉、白发,双目神光湛湛,看年纪更在云顺之上,但满脸红润,宛如婴儿!
云镜张大眼睛惊问道:"你是谁?"老人吃吃轻笑道:"真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老夫跟你那老学究师父是多年至交,舞文弄墨,我不如他,炖狗肉喝老酒,他却比不上我,你既然得他真传,应该听说过我老人家的名字。听说过‘武林十三绝’吗?"云镜道:"你若是指的‘儒释道闺丐,神仙妖魔煞’那句话,听虽听说过,但不知其详。"
白发老人点头道:"这十个字,统括了武林中十三位武功最高的奇人,这些人各有一身精湛武学,四十年中,号称天下绝顶高手......"云镜问道:"只有十个字,怎么却代表十三个人呢?"白发老人道:"其中的‘妖’字,指的是‘东海双妖’,他们是夫妇两人;‘煞’字则指的是‘天南三煞’,故加起来共是十三人。所谓‘释’,是指虚云禅师;‘道’是黄山卧松道人;‘闺’是个女人,指的是散花剑冉彩霞;其余‘神’字代表雷神百里豪;‘仙’是千里眼罗自然;‘妖’是东海双妖夫妇;‘魔’是吃人魔阴百胜;‘煞’是天南三煞,笑面虎张大口、九指无常独孤无忌和独臂掏心白见红......‘儒’者,就是你那老学究师父江湖蜉蝣客孔书龙,至于‘丐’嘛,嘿嘿!正是我老要饭的千面怪丐洪通。"
云镜听了,又惊又喜,连忙恭敬施礼道:"原来老前辈和家师都是名列十三绝的高人,晚辈的确不知,真是太失敬了。"千面怪丐怪眼一翻道:"失敬?哼哼,你知道老要饭的为什么煞费苦心,不惜假冒仆人混到长江帮来?"云镜道:"晚辈不知。"千面怪丐冷哼一声道:"老要饭的是来找一个晚节不保的人......"
刚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侧耳倾听片刻,脸上杀机陡现,低声道:"不要出声,屋后有人掩伏,而且功力极高。哼!老要饭的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匆匆抖开一付薄膜面具套在脸上,又扮成云顺的容貌,弹指打灭油灯,悄悄闪入屋角隐僻之处,屏息以待。
过了不到半盏茶光景,屋后小门附近果然起了"沙沙"轻响,一条黑影已鬼魅般出现在通往后厅堂门口,这人身材瘦长,穿一件宽大的灰袍,连头带脸,都用一只黑布头罩密密套住,好像对这座木屋相当熟悉,进入内厅这后,毫不犹豫便转身直向云镜卧室走来。卧室的门本就半启着,灰衣人略一侧身,已跨进房内,却又突然迅捷地从房中飞掠而出。云镜脑中灵光一闪,急忙低喝道:"朋友站住!"话声中,长身扑出,右臂疾探,一招"赤手擒龙"向那人肩头抓去。灰衣人头也没回,腰身猛挫,缩肩,滑步,侧移半尺,反手一掌猛拍了过来。云镜来不及撤招变式,连忙旋转半圈,右臂甫出,正准备发出另一招"云龙现爪"之际,突觉灰衣人掌力强得出人意外,胸腹险被对方余劲扫中。恰在这时候,千面怪丐已悄然冲了过来,挥掌一记硬接!
黑暗中,暴起一声沉闷声响,千面怪丐身形一顿,云镜却被两人掌上激荡之力震得踉跄倒退出三四步,方才拿桩站稳。灰衣人借势腾身,快得像一缕轻烟,急急掠出窗外而去。
三、迷幻二宫
千面怪丐随后追去,竟已不见灰衣人影踪,不便放手追寻,只得怏怏而回。云镜道:"这人武功极高,未携兵刃,又用黑布遮住头脸,入屋径奔卧室,已经令人生疑,及至发现床上无人,立即惊惶欲走,晚辈才想起他一定就是那连续杀害三名译书人的凶手,他杀人的目的,不外是为了阻止长江帮得到译本,手段虽然过狠,也是出于维护武林的一番善意,可惜咱们未能截住他。"
千面怪丐听了,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阴沉,道:"老要饭的易容之术虽不敢自诩天下无双,争得‘千面’二字却不易,多年来想混入此处尚且苦无机会,要是那么简单,老要饭的也犯不上替你做这许多天的仆人了。"云镜也觉他所说有理,点点头道:"此人目的既然在阻止译书,咱们一天不离开此处,他一定不肯罢休,下次再来务必截住他,或许反可成为咱们一个好帮手--老前辈刚才说到要找一个晚节不保的人是谁?"
一提起这件事,千面怪丐又现出愤愤之色,冷哼一声道:"黄山千松岭卧松道人!听说那无耻老匹夫已被长江帮尊为上宾,正在‘迷宫’中享受无边风月,可恨老要饭的一连两次盗取船只,竟都败露失手,否则,哼--"
云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暗摸了一下怀中那封密函,又觉脑际一片混乱,片刻沉吟,云镜终于忍耐着没有把密函的事说出来,只淡淡一笑道:"传闻系片面之辞,老前辈不可深信,这件事且容晚辈向柳姑娘打听确实,最好亲去‘迷宫’一次,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晚辈深为前辈的安危担心,毛长安已起疑心,他只须用飞鸽传书,下令‘铁堡’派人到舍下一问,前辈的身份便不揭自穿了。"
千面怪丐一怔道:"就算他明天发出飞鸽,铁堡再派人查证,一去一返,至少也需三天,等到信鸽回报,前后应该有五六天时间......"语至此突然目露杀机,毅然道:"有五天时间已经足够,既然身形败露,老要饭的也会设法让你逃出此处,然后放手一拼,谅他们还奈何不了我!"
未几,天色已明,小春和小香驱车来接云镜。云镜低头跨进车厢,却发现柳千慧已坐在里面!他刚一怔,柳千慧已探腕将他拉了进去,小春紧跟着关上车门。柳千慧神色紧张,呼吸短促,低声吩咐道:"尽量走得慢一些。"小春应了声,和小香攀上车辕,皮缰轻抖,马车便缓缓前驰。
车厢内十分幽暗,云镜讶异莫名,只觉柳千慧紧握着自己的手腕,纤纤玉指一片冰冷,掌心淌汗,似乎还有些微微颤抖。他心头砰砰狂跳,侧目望去,恰好柳千慧一双清澈秀丽的眸子也正望着自己,四目相触,他的心更跳得厉害了。柳千慧握住他的手一直没有放松,低声问道:"你真的会不会梵文?"云镜剑眉微皱道:"姑娘为什么再问起这话?在下如未修习梵文,怎敢冒昧应聘来贵帮译书?"
柳千慧忧郁地道:"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师父和老龙头都对你起了疑心,昨天夜里,听说你住的观月轩又闹奸细,我正在师父那儿练剑,没有办法分身到观月轩,一直心惊眼跳,总似有不祥预感,果然没过多久,毛统领就深夜赶到水晶宫求见师父,据他对师父报告说奸细就是云顺,连你也有嫌疑。"云镜冷笑道:"他怎无凭无据地诬陷好人?"柳千慧幽幽道:"师父本来不信,当场叱责毛长安必须证据明确,不可仅凭臆测。后来这件事被老龙头知道了,才决定连夜发出急令,要铁堡分坛查证你们的底细,现在又命我送你前往水晶宫,准备当面试你真假......老龙头脾气不大好,你应答之际,务必要多多谨慎......唉!我心里真是乱得很,越想越害怕......我说不出什么原因,心里一直慌乱无主,就像快要跟你分手,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
话未说完,一串泪珠已滴在云镜手背上。云镜只觉手背一片冰凉,也不禁一阵鼻酸心悸,低声道:"小慧,你哭了?"柳千慧情难自禁,香肩耸动,唏嘘出声。云镜探臂轻轻揽住她的香肩,轻问道:"小慧,你......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柳千慧柔顺地伏靠在云镜怀中饮泣道:"我也说不出来,这好像是命里注定,偏偏那天会凑巧去了铁堡,第一眼见到你就......早知如此,原不该叫你到这地方来,可是你要是不来,我不认得你,又不甘心,我想着这些,心里就乱极啦。"
这时,马车忽然一顿而止,前面车辕上传来了小香的低呼:"姑娘,到了。"柳千慧急忙推开云镜,举袖抹去脸上泪痕,定了定神下车。他们已置身于一座静谧的花园中,园中奇花异草,姹紫嫣红,暗香疏影景色如画,一列覆盖疏璃瓦的粉墙,圈着数座巍峨宫殿。这儿是水晶宫的侧门,一行四人绕过回廊,连进三处月洞门,来到一座精舍外,门前却挺立着一高一矮两名年约五旬的蓝袍老人。
柳千慧在门前停步,秀目低垂,轻声说道:"这两位是朴护法和李护法。"云镜拱手道:"在下云镜,拜见二位护法。"那两名蓝袍老人并未还礼,也不开口,冷冷跨前一步,那高个子的双掌疾出,扣住了云镜的一双手臂,矮个子则由胁向下搜身,迅速在他身上搜了一遍。然后,高个子松了手,向柳千慧点点头,两人相偕转身,径自退入室内。
柳千慧亲手启开门帘,导引云镜低头而入--出人意外的,房中只有帮主漆雕阿良一个人独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身边没有一个丫环侍女。长江帮主问完了客套话,含笑道:"云公子来了这几天,咱们还一直没有请教过公子,本帮现有一份秘本,是用梵文书写的,今日特烦公子代为鉴别一下。"说完,从衣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纸页递了过来,道:"公子先看看这上面是什么?"云镜双手接过,展视之下,却是一页羊皮薄纸,纸侧留有小孔,显系由一整本书册上拆取下来的封皮,纸上仅八个梵文单字。云镜看了看,心中微微有些惊异,遂笑着交还帮主,说道:"如译为汉文,乃是‘荣峰手录抢珠九式’。从字义看,可能是一部有关武学的著作。‘荣峰’似是指录述者姓名。"
漆雕阿良眼中登时射出一缕惊异欣喜的光芒,连声赞道:"公子年纪虽轻,胸罗奇才,果然不凡,能得公子相助,本帮真是侥天之幸。"说完向柳千慧点头示意,柳千慧接过那张羊皮纸页,轻移莲步,转入拱门之内。只见纱幔后人影晃动,隐约传出一二声低语,不多会柳千慧款款重入房中,手里已经换了另一张羊皮纸。漆雕阿良掩不住内心兴奋之情,又将这张纸页递给云镜,笑道:"公子请再看看这一张上面又写着什么?"云镜略一展阅,答道:"纸中文义是说:抢珠九式剑诀,融汇天下剑术精萃,名虽九式,实则包罗万象,化繁入简,去芜存菁,招势变化无穷,如非上智之人,最好不要单独习练全部九招剑式,否则心志纷扰,易成痴狂,未见其利,反遭其害。故册中分上下二部,可由两人分别修习,一旦剑术练成,必须双剑合璧,才能发挥这门剑法的全部威力,修习者不可不慎......"
纱幔之后突然传出一声轻咳!漆雕阿良飘然转入内室,拱门内纱幔荡漾,人影也一齐消失不见了。柳千慧这才长长透了一口气,向云镜嫣然一笑,这一笑,包含无限窃喜、欣慰、夸赞、娇羞......她遥向内室指了一指,然后微撩翠袖,轻舒皓腕,倚案磨起墨来。云镜情不自禁捉住她一双柔荑,故意大声道:"不敢劳驾姑娘,还是在下自己来吧!"柳千慧粉颊立时飞上两朵红云,轻轻在他臂上拧了一下,同时以指代笔在桌面上写道:"不要只顾显露才华,何妨故作疑难,译得越慢越好。"
云镜照柳千慧的示意,执笔沉吟,写得十分缓慢,柳千慧随侍在旁,为他磨墨,他心里也觉十分高兴,甚至是胡思乱想,觉得幸亏师父教了他梵文,不然怎么会有这样劳驾心上人为他磨墨的机会。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近午时候,他将一页梵文译录完毕。帮主细细看了一遍,留云镜用过酒筵,道:"公子不须客气,今天难得老龙头这般高兴,饭后叫慧儿再陪你去湖里划划船,舒散一下,译书从明天正式开始,每天晚上做。"
云镜却半喜半惊,喜的是帮主赐给游湖,机会难得,只要能说服柳千慧,或许能借此一探"迷宫",看看卧松道人是不是真正投靠了长江帮?惊的是译书改在夜晚,这一来,势必妨碍千面怪丐洪通的逃走计划,五天时间一过,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关夺船杀出长江帮总坛?
当下柳千慧喜孜孜向帮主领了铜牌,两人相偕出宫。途中云镜又低声道:"游湖划船,船儿要小,人儿要少......"柳千慧"扑哧"一笑道:"我早就猜到你会有这鬼主意。铜牌交给你,大船小船随你自己去挑。"
闸口外面,碧波千顷,长空如洗,轻舟荡漾湖面,山光水色交映,令人心境顿时豁然开朗。两人荡舟出了闸口,柳千慧说了几个地方,云镜都只摇头。一指湖心远处的两座小岛,说道:"既然游湖,自要先赏湖中景物,那两座小岛上也有房舍,但我还没去过,咱们就先去那岛上看看如何?"柳千慧俏脸一沉道:"不行,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反正不能去就是了。"
云镜不理,双桨齐翻,一拨船头,就要向小岛驶去。柳千慧急急将舵一推,小船在水面上一沉一腾,险些翻了过去,只见她粉颊涨得通红,又
气又急道:"告诉你真不能去,迷幻二宫是本帮接待武林贵宾的地方,也就是你上次提到过的‘快活宫’和‘消魂宫’,那儿酒色荒淫,不堪入目,师父一再告诫不许我们女孩子去,现在你明白了吧?"云镜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好好好!不去就不去!那么咱们只好去看瀑布罗。"柳千慧这才转嗔为喜。划了一阵,船渐渐慢下来,柳千慧娇嗔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来撑舵,让我来划桨吧!"云镜跟柳千慧换座位,她人一立起,小舟连晃,云镜见机不可失,故作慌乱失手,用力一扳舵柄,大叫道:"快坐下,船要翻了......"话未毕,小舟一震而翻,两个人登时跌入湖中!柳千慧失声惊呼,一把没有抓住云镜。数丈外云镜冒出头来,举手挥舞了几下,又沉入水中。柳千慧娇躯一弹,哪里知道云镜从小就是潜水摸鱼的能手,正焦急间,云镜又在六七丈外冒出头来--这次距离小岛更近了。柳千慧奋力抡臂泅水,急急游到近前,刚想伸手去拉云镜,冷不防却被云镜紧紧一把抱住了纤腰。
柳千慧不以为怪,一手划水,当然这时候只能把云镜拖到小岛岸边用力压水。柳千慧吃惊不小,一张脸都变白了,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双玉手按在云镜的肚子上拼命挤压,可怜云镜无水可吐,受了好半天活罪。这时候,岛上有四五条人影向沙滩扑来,那为首的虬髯老人身躯高大,面如锅底,眼似铜铃,双唇外翻,相貌十分凶恶,他一见柳千慧,咧开一张血盆似的大嘴笑道:"哈哈,今天什么风将柳姑娘吹到这儿来了?"柳千慧苦笑道:"独孤老前辈还说什么笑话,你没看见咱们翻船落水?这位公子就是应聘来总坛译书的云公子。"虬髯老人眼中异光闪烁,笑道:"帮中贵宾,理应招待。"柳千慧拦住急道:"独孤老前辈且慢,他是个读书人,又不会武功,找件干衣替他换换就行了,千万别‘招待’他......"虬髯老人仰天大笑,道:"放心,姑娘衣衫也湿了,一并屈驾休息片刻,也叫她们选件干衣服给姑娘更换一下。云公子孱弱,别感染了风寒,还是快进宫里歇息要紧,姑娘若嫌那些女孩子肮脏,老夫命人‘清场’,不准她们乱闯好了。"
柳千慧只得答应。一行人径向内岛行去,云镜不由心中暗暗得意。这小岛地势西面高东面低,两头大中间小,形如一支横浮在水上的葫芦,西面是个天然山谷,一片削壁上,刻着"快活宫"三个斗大隶字。那虬髯老人亲自带路,穿花拂柳而行,左折右转,使人直觉出岛上花草布置也蕴藏了奇门奥秘,决不是平常人能够随意出入的。锦衣护卫们都在一座精舍的楼下停步,只由那虬髯老人陪伴柳千慧和云镜登楼,楼口早有一名中年美妇手捧衣物,笑盈盈等候在楼上。柳千慧高声叮嘱道:"独孤老前辈,不许带云公子去那些肮脏地方,换好衣服就到这儿来,我等他一块儿回去。"
虬髯老人笑应了,同云镜一起上楼,边转过脸对云镜挤挤眼,低声道:"这小丫头可对公子有些意思啦,女孩子的通病......"云镜含笑问道:"尚未请教老前辈大号?"虬髯老人道:"老夫独孤无忌,现掌本帮迷宫总管。"云镜发现他左手仅有四只指头,这才惊悟他竟是"天南三煞"中的九指无常独孤无忌。云镜连忙笑道:"久仰老前辈盛名,不知能让在下瞻仰一番迷宫奥秘么?"独孤无忌诡秘一笑道:"老夫就知道老弟会有此一请,食色性也,老弟又年轻又英俊,自是风流种子。老弟只管尽情观赏,不过千万记住别让慧姑娘知道就行了。"语毕,大笑不已。
云镜怀着忐忑之心,换了一身干衣,更衣时暗暗检视口袋中那封羊皮封套,幸喜尚未被水浸透,仍然贴身藏妥。独孤无忌亲自伴送他来到一间帏幕低垂的房间里,从壁间取下一柄小小银槌,在一口金钟上轻敲了三下。钟声甫扬,帏幕冉冉启开,一阵香风袭人,飘入两名绝色少女,上前左右挽住云镜,美眸斜睨,云镜被簇拥着进了彩帏。帏后是一间敞厅,顶嵌七彩琉璃瓦,四支盘龙巨柱上,分镶着无数明珠,壁间青铜为镜,玛瑙为框,雕栏玉砌,纱幔低垂,整个大厅四面都是门户,门前飘着彩纱,人入其中,目迷五色,缤纷变幻,立刻会忘记自己是从哪一扇门走进来的。厅中央一座形如鸡心的水池,香雾氲氤,池中一尊裸女像,手捧金瓶,瓶口一股橙黄色液汁穿破香雾倾入池内,全厅更散溢着清冽的酒香。
池边尽是绣榻锦凳围绕,地面铺着厚厚毛毯,厅中温暖如春,约有十六七名身披轻纱的美女,或坐或卧地在池畔嬉戏,钗光鬓影,软玉温香,使人目眩神驰,几疑身在梦中。他行经池畔,一名叫玉环的女子轻舒皓腕,用一只小金杯掬起一杯池水,递给云镜道:"公子尝尝这儿的‘百花露’滋味如何?"云镜浅啜一口,只觉醇香扑鼻,竟是一种稀有美酒。玉环指点道:"这儿名叫‘天香院’,是宫中宴会的地方,殿后另有‘鸳鸯池’和‘温柔乡’,既可温泉洗尘,又可真个消魂,此外还有‘快活宫’,那儿享受虽与此相同,却没有此地自由自在了。"
云镜才恍然领悟,原来所谓"迷宫"和"幻宫",穷奢极欲,酒池肉林,名为优遇,实则形同软禁,不过是依照入帮的武林中人在武林中的地位,分别困在孤岛上,享以醇酒美女,诱使沉迷糜烂,等到溺陷已深,壮志消沉,除了俯首甘心替长江帮效命外,就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了。假如卧松道人当真投靠了长江帮,以他十三绝的地位,肯定会住在此地。
正沉吟间,玉环又在耳边呢喃道:"公子既不喜欢歌舞,咱们陪您去‘鸳鸯池’玩玩好不好?"云镜尚未回答,忽听一阵大笑,殿后七宝珠帘一掀,由一扇垂纱门中摇摇晃晃走进三个人。当中是个瘦削老人,最少已有七十多岁,头上银发歪歪挽了个发髻,两手却各搂着一个妙龄美女,口里哼哼唧唧,脚下踉踉跄跄,满脸邪笑,一身酒气。厅中十余名侍姬一见老道人,突然嘻嘻哈哈一拥上前,有的捋胡须,有的扯衣服,放荡形骸,肆无忌惮,登时把道人围在肉屏风里。道人毫不为忤,反哈哈笑道:"再让爷爷亲一亲......"
云镜大感厌恶,低声问道:"这老道人是谁?偌大年纪,竟如此不知羞耻?"玉环掩口笑道:"他是这儿最有名的老风流,日日离不开美酒,夜夜少不得女人,姊妹们都跟他疯惯了,提起他的名号,会吓你一大跳......公子别看他一副老色鬼的样子,当年却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只不过,现在已成了本帮护法长老罢了。"
云镜听得全身冷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师父要自己千里投奔的人,竟是这样一位晚节不保的老色鬼。他心弦激荡间,却见卧松道人已被侍姬们拥到一张绣榻上,脱靴的脱靴,捶背的捶背,闹成一片。卧松道人当即高歌,一面解下一名侍姬的绣鞋,在池中掬酒而歌,丑恶之态,难以描述。
云镜突然推开几个美女,大步走了过去,寒脸问道:"请问老前辈就是黄山千松岭卧松道人么?"道人眯着眼向他打量了一下,嘻嘻笑道:"不敢当,老夫正是,小朋友何事见教,坐下来谈谈!"云镜竭力压抑住怒火,拱手道:"晚辈云镜有事面陈,能不能请老前辈暂歇歌舞,赐予片刻时间?"道人搔头道:"那倒不必,声色之娱,足以陶冶性情,增长寿命......"云镜满心厌恶,冷冷道:"老前辈乃是武林耆宿,名高望重,受天下同道敬仰,想不到竟自甘堕落,沉缅酒色,如果传扬出去,不怕被人耻笑么?"
卧松道人仰面饮了鞋中美酒,举袖一抹嘴唇,笑道:"年轻人,你不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教金樽空对月。一个人活在世上,千万不要被虚名所误,长江帮礼贤下士,尊老敬贤,不惜卑辞厚礼,曲意结纳,聘我担任帮中首席护法,礼遇之隆,不亚于刘备之于诸葛,大丈夫感恩图报,舍命以酬知遇。这是何等难得的机会,你居然......"云镜越听越气,冷哼了两声道:"好一个感恩图报,晚辈有眼无珠,总算认清了老前辈的英雄面目,只怕抱恨的是老前辈一位昔年旧友!"说着,从怀中取出羊皮封套,用力掷在地上。
卧松道人连看也不看,大笑道:"出家人断亲绝戚,哪来什么旧友?"旁边的玉环急忙俯身拾了起来,一层层拆开,内中仅有一张素笺,笺上并无字迹,只是一幅简陋的图画:画中有一株虬枝盘绕的孤松,空际飘浮着几片云朵,地上一粒松子,刚茁长出新芽,另外一个农夫模样的老人,正执壶向新芽上浇水。卧松道人冷冷扫了一眼,伸手接过,两把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不屑地道:"谁知道是什么鬼画符!取酒来,咱们喝酒才是正经!"云镜羞愤交集,起身冲出了"天香院"......
黄昏归来,舟行途中,云镜想到千方百计换得的迷宫之行,却落得满怀气愤和屈辱而返,心中懊恼烦闷不已,默默运桨,很少开口,怪的是柳千慧坐在船尾把舵,竟也黛眉深锁,痴痴凝视湖水,不言不语,似有心事。云镜忍不住问道:"好好的,干吗又不高兴了?是不是怪我弄翻了船,去了一趟迷宫?"柳千慧浮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别瞎猜,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不会胡来。我只是在想刚才我见到的一人像是玉姑姑的丫环,玉姑姑是我师父的同门师妹,老龙头一生就只收了两个徒弟,师父做了帮主,玉姑姑本来是副帮主,五年前,忽然奉老龙头密令离开总坛,从此就没再回来。"云镜"哦"了一声,心里暗忖道:"这又是一件可疑事,堂堂副帮主一去五年不返,会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小舟已驶抵河口铁闸外。两人舍舟登岸,交还了小船,柳千慧低声道:"晚上再派马车来接你去译书。"一边满怀心事地走了。
云镜回到观月轩,他推开房门一看,房中坐候的竟是那位神情古怪的少帮主漆雕玉郎。漆雕玉郎在看书,见书镜入房,含笑站了起来。云镜暗暗奇怪,漆雕玉郎乃是孤僻成性的人,平时不苟言笑,今天怎会大异常态,变得如此开朗?云镜道:"少帮主大驾光临,想必有所赐教?"漆雕玉郎忽然神色激动地握住云镜双手,说道:"云兄,古人有言:相识满天下,知己能几人。咱们从现在起,能否坦诚论交......"云镜笑道:"固所原也,只是在下一介书生......"漆雕玉郎举手拦住,很诚恳地道:"既属朋友,就不必再说客套话,说穿了,小弟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十七年孤僻独处,披着这一身锦衣绣袍,就好像装扮的木偶,表面上养尊处优,实则......这十七年来,我没有朋友,也不愿有朋友,因为我只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
漆雕玉郎眼中突然闪现一抹泪光,喃喃道:"人皆有父,何我独无?我虽没见过父亲的容颜,他老人家的影子,却清晰地存在我脑海里,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身材和相貌,但我知道他就是我日夜里思念的父亲,纵然那只是个影子,却值得我思念一生一世......我娘私下告诉我,据说那害死我父亲的仇人已从武林中销声匿迹,将近二十年未现影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云镜道:"这么说来,你的父仇......岂非永远没有雪恨的机会了?"漆雕玉郎一抿嘴唇道:"不!父仇不共戴天,就算他真的死了,还有他的妻儿!这些年来,长江帮从未放松追查,曾经密令天下各分坛,务必要找到那个今年十九岁,臀上有一道刀疤的家伙......十七年前,当我父亲被害的消息传来,我娘和玉姑姑曾经亲率高手,千里寻仇,那时候长江帮还没有开坛创帮,高手不多,仇人武功又高,最后竟被他突围逃脱,但是混战之际,他的儿子臀上曾中一刀,假如他没有死,必然留下刀痕。"
云镜越听越心惊,也越想越糊涂,这个小孩莫非就是他自己?可自己的父母俱在,亦非武林中人......云镜一再安慰、劝解漆雕玉郎,两人一直谈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告辞,临去时,漆雕玉郎含着激动的泪光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愿能不负今夜之晤才好!"
云镜送走了漆雕玉郎,连晚饭也顾不得吃,便迫不及待将午间应召入宫以后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千面怪丐洪通。洪通听了,神色连变,追问道:"你没有看错?那部秘册叫做《抢珠九式》?"云镜道:"这样的大事,怎会看错,他们虽然将书页拆开,但晚辈敢断定那是一部极其深奥的剑谱秘笈。"
千面怪丐顿时陷入沉思之中,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奇怪,那东西怎会落在长江帮手里?如此说来,事已急迫,只好暂时便宜那老混账,让他多过几天荒淫无耻的生活了。"
云镜面露忧虑道:"毛长安已入宫告密,柳千慧告诉我鸽书昨夜已经发出,现在他们又逼我译书,事到如今无法推却,这该如何是好?"千面怪丐目闪精芒,沉声道:"只要能把书弄到手,老要饭的自有办法逃离此处。"云镜摇头道:"他们只一页一页地出示给我,没有这个把握......"千面怪丐道:"老要饭的不信邪,明天晚上你看我的......"
第二天午后,千面怪丐拿出一只药囊,又从怀中取出那两副薄膜制成的面具,开始忙碌起来。那两副薄膜面具制作异常精巧,膜色与人体肤色极其相似,各有两个小孔,膜上涂以易容油膏,可以变幻成各种不同形貌的脸谱,如非"行家",很难辨识真伪。千面怪丐先将一副铁堡堡主查麟的面具用药水洗净,再涂抹上易容油膏,不到顿饭光景,面具上的脸型眉目,竟变得跟云镜一模一样了。
云镜不以为然道:"老前辈莫非想化装成晚辈模样?这太危险了,万一败露......"千面怪丐却似胸有成竹,又找出一页羊皮纸,逼着云镜用梵文伪造假剑谱,云镜无奈,执笔一通胡写,千面怪丐又放在灯火上烘烤,烤完洒些水,洒湿了再烤干,反复几遍,直到云镜也认为跟昨天见过的剑谱同样陈旧了,这才贴身藏好。
整整一下午,老少俩都在忙着准备,吃过晚饭,千面怪丐又开始替云镜细心化装,将他改扮成"云顺"模样,自己却扮成云镜,两人身份互换,居然惟妙惟肖。一切准备妥善,千面怪丐搬来一张椅子,向厅中一坐,专等柳千慧来接,可怜云镜苦在心里,既无法劝阻,又想不出第二条可行之计,只得把"水晶宫"中的规矩和情势一一解说,希望千成怪丐不致临事失措,露出了马脚。
酉时过半,观月轩外果然传来辚辚车声,不旋踵间,花径响起小春小香的笑语--她们接人来了!片刻之后,车声渐渐远去。空荡的"观月轩"中,只剩下云镜一人,木屋缝隙中透进来阵阵冷风,使他打心底冒出一缕寒意,千面怪丐太自负了,此去万一被人识破,后果真不堪设想......
夜凉透衣,云镜却是汗水遍体,他一忽儿绕室踱步,一忽儿又到园中凝视倾听,远处剑楼传来的更鼓声,一下下直叩在他的心弦上。时间,在焦急中缓缓流逝,好不容易熬了一个半时辰,刚松了一口气,蓦听得一阵急迫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云镜心头大震,猜想一定是事情败露,赶紧一口吹灭灯火,闪身掩到门后,深吸一口真气,双掌提聚十二成功力--他不甘束手被擒,万不得已时,准备拼死一战。
顷刻工夫,纷乱的脚步声已越过院落,随后有人急急拍门叫道:"云顺!快开门!"云镜听出竟是柳千慧的口音,越发心慌,只得走出应声道:"是哪一位?这样夜深了,有什么事么?"门外,柳千慧的声音焦急地道:"你快开门,公子病了,咱们是送他回来休息的。"
四、夜闯总坛
病了?千面怪丐居然生病了?!云镜一阵迷惑,连忙点亮油灯,启开大门,一望之下,只见柳千慧和小春小香满脸愁容,两名锦衣护卫左右挽扶着那位冒牌的"云公子",另外两名护卫高举孔明灯,大群人簇拥着"云公子"进入木屋。
再看那千面怪丐,却紧紧闭着眼睛,两手捧着肚子,口里呻吟不绝,好像患了急症一般。锦衣护卫小心翼翼扶着千面怪丐进入卧室,轻轻将他安顿在床上,云镜一直紧跟在后,这时顺手掀过被褥,连头带脸把他一齐掩住,这才回头对柳千慧道:"咱们公子从小就有肚子疼的毛病,出了一身汗就没事了,更深夜静,亏得姑娘亲自送公子回来,老汉去烧壶茶给各位解解寒......"柳千慧拦住道:"不用了,咱们就要走的。"说着,走出房门,向云镜招招手,低声道:"云顺,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告诉你。"云镜依言跟到外厅,柳千慧又屏退锦衣护卫,这才低声道:"我知道,你家公子一定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我不在这儿惹他心烦,等他病好了些,你要劝劝他,叫他别把今天的话放在心上--唉!真没想到他竟是个死心眼儿!"说完,又情不自禁地推开房门,望了床上的"云公子"一眼,才带着小春小香怅然而去。
云镜躬身相送,心里为柳千慧怅怅的离去觉得空落落的。直到马车去远,才急急掩门奔回卧房,这时千面怪丐早已病容全消,坐在床上发愣。云镜抱怨道:"您老人家怎么忽然装起病来了?晚辈只当出了意外,险些贸然出手呢!"千面怪丐哼哼两声,道:"本来就出了意外,要不是老要饭的情急生智,今夜就全都砸了。"云镜急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千面怪丐从怀中取出一页折摺的素色香笺,掷给云镜道:"你先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云镜展开一看,只见笺上写着:"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观月’......"
云镜看罢不禁笑"噫"一声道:"这是半阕乐府,原文应为‘愿随春风寄燕然’,其中‘燕然’二字地名,却被改成‘观月’--这张素笺是柳姑娘给您的?"千面怪丐道:"哼,碰到这个,你的脑筋倒是转得快,诗词歌赋这些酸溜溜的玩意儿,老要饭的一窍不通,‘燕然’也罢,‘观月’也罢,今夜大事全被它耽误了。本来老要饭的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那帮主婆娘刚把一页剑谱取出,临时有事离去,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要饭正要掉包,谁知这个姑娘偏在这时候闯了进来,悄悄塞给我要饭的这张香喷喷的玩意儿,又问我:‘我俩的事该怎么办?’"
云镜心下一惊,知道那柳千慧定将乔装的千面怪丐当成了他自己,想将心里一直在琢磨的事讲给他听,跌足道:"您老人家怎么回答?"千面怪丐两眼一翻,道:"我能怎么回来?信看不懂,话也听不懂,只好老老实实说:‘我不懂!’那丫头听了这句话,登时眼泪汪汪,一跺脚道:‘好!你又是这句话,不懂!不懂!我知道你根本就是装傻,虚情假意,全在骗我!’一边气呼呼又道:‘就是一条牛也会懂,算我白抛一片心,把东西还给我!’说着便来抢这张纸头。"
云镜不觉双手紧捏香笺,道:"不!不能还给她!"千面怪丐叹口气道:"老要饭的也是这个主意,谁知一时忙乱,竟将那张准备‘掉包’用的梵文纸页掉落地上,被那丫头一把抢了过去。"云镜大惊道:"这下糟了?"千面怪丐缓缓吐口气道:"还好!那丫头并未细看,一口气撕了个粉碎,又把碎纸塞进怀里,我老人家一急,只好装肚子疼了。"云镜瞠目道:"盗书失败,脱身无望,还有什么办法?"
千面怪丐笑而不答,先替云镜除去化装,自己也恢复了"云顺"的身份,然后推窗仰望天色,口里喃喃说道:"现在子时刚过,距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唔......现在正是时候!咱们先离开这个鬼地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着,挥掌打灭了灯火,一闪身,竟掠出了木屋。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云镜才见千面怪丐匆匆返回木屋,手里挟着一个小包裹,向桌上一掼,立刻催道:"快些,收拾随身携带的东西,咱们现在就走!"云镜解开那包裹,见里面竟是一套锦袍,袖口绣着一朵星状金花,不觉失声道:"咦,不是毛长安的统领制服么?"千面怪丐得意地笑道:"谁说不是?"提起锦袍一抖,只听"铛"的一声脆响,从袍中滚落一面闪闪发光的小牌!
云镜双手捧起,既惊又喜道:"连通行牌都有了,您老是怎么弄来的?"千面怪丐耸肩道:"哈,老要饭的是什么人物,这偷鸡摸狗的事,原是我们丐帮的看家本领呀!"接着,压低嗓门吃吃怪笑道:"老要饭的请那位大统领嗅了一支‘鸡鸣五鼓返魂香’,他就乖乖把东西借给我们了。"未等云镜开口,千面怪丐忽然脸色一沉,又接着道:"这件事你可不能到处宣扬,老要饭的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要是被人知道用这种下五门的手段,对我老人家的声誉可大有影响,你记住了?!"两人相视一笑,熄灭灯火,掩闭屋门,便大步离开了"观月轩"。
可是,他们绝未料到,两人这一切行动,早已落入一个人的"冷眼"之中!这人身着灰袍,头罩黑布,正远远藏在距离木屋二十丈外的一株茂密的大树阴影中,遥遥监视屋中的情形,已经有一段颇长的时间了。当他看见千面怪丐易容装扮成毛长安,领着云镜潜离观月轩时,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不禁现出惊异之色,略一沉吟,迅即闪身隐去......
夜色苍茫,月影惨淡。长江帮总坛的巍峨城堡,像一头巨兽静静地卧伏着,显得极其阴森可怖。刁斗初歇,时间刚在丑时,两名看守河口铁闸门的锦衣护卫在岸边巡逻了一会,打着呵欠坐下来聊天,这时,化装成毛长安的千面怪丐带着云镜过来,把他们训斥了一顿,示出铜牌,要了一艘小船,快速地划向对岸。
船桨分开水面,黑暗中水声哗哗作响,云镜回望长江帮总坛中的层层房宇,心里一阵黯然,他想起柳千慧,回忆与她数日相处,一颦一笑历历如在眼前,而今宵一别,说不定永无再见之日了。也不知她心中是如何打算,说不定她也愿意和他一起逃出这个鬼地方,和他一道到外面的江湖闯荡,可是时间紧迫,连和她告别都来不及了......
船到湖心,千面怪丐手起掌落,闭住那名操桨的锦衣护卫的穴道,顺手抛到湖中,亲自操桨,嘻嘻笑道:"没想到竟是这般容易,小子,你现在不能不佩服老要饭了吧?"千面怪丐又精目连闪,沉声道:"无论任何变故,你牢记两件事:第一,装作被点哑穴不开口,而且不准出手;第二,情况危急时,你尽管先走,只要能脱出险地,就算长江帮有千军万马,老要饭的也不放在心上了。"
正说着,黑沉沉的湖面上,忽然射来一道强光,有人厉声喝问道:"什么人深夜行舟?"千面怪丐急向云镜递了个眼色,然后凝声答道:"护卫统领毛长安。"千面怪丐确有过人之能,说话中俨然就是毛长安的音容嗓音,他双桨略一用力,小船箭一般向岸边射去。
岸边上的石屋前,一字排开站着十余名锦衣护卫,手中高擎火炬,火焰伸缩,猎猎作声,但见火光下挺立着一个魁梧老人,蓝衣,红面,正是笑面虎张大口。
云镜心头狂跳,千面怪丐却镇静如故,探手一挽云镜,纵身登岸,含笑向张大口拱手道:"夜这么深了,张护法还没睡?"张大口也是满面笑容,颔首为礼,两道精芒迸射的眸子,慢慢在二人面上来回扫视一遍,问道:"毛统领和这位云公子深夜行舟,欲去何处?"千面怪丐笑道:"奉帮主密令,护送云公子外出公干,不想竟惊扰了张护法的好梦。"张大口眉头一皱道:"难道就不能天亮以后再走么?"千面怪丐笑道:"这个......连毛某也不悉究竟,只知道云公子夜间奉召前往水晶宫译书,好像碰上无法解决的疑难,必须亲自回去取一件极重要的查考之物,经帮主禀明老龙头,才奉准连夜......"
张大口"喔"了一声,又看了千面怪丐递过来的铜牌,面色顿霁,回头道:"传令旗台用灯号通知第八分队,立刻派人来取船。"一面将通行铜牌还给老叫化,千面怪丐匆匆将铜牌揣进怀里,抱拳一拱,抓着云镜转身便走。不料,刚走出数步,又听张大口沉声道:"且慢!"
千面怪丐一惊,猛提真气,霍然转身,问道:"张护法还有什么吩咐?"张大口摇摇头道:"你也太性急了,连马匹都不要啦?"
千面怪丐假作恍然道:"正是!若非张护法提醒,咱们可真是要徒步上路了,毛某倒不要紧,云公子却怎能支持?"千面怪丐接过马缰,便和云镜急急扳鞍上马,扬鞭驰向山腹隧道。隧道中空无一人,只有蒙蒙珠光,映着阴森石壁,蹄声入耳,四壁回应,响如闷雷。千面怪丐低喝道:"如遇变故,千万不可迟疑,如能脱险,记住往岭南五羊城去寻雷神百里豪,就说是老要饭的叫你去的。"
不久,赶抵出口铁栅前,千面怪丐手持铜牌,连声叫道:"开门!开门!"栅外值夜护卫闻声而至,隔着栅门问道:"统领深夜出山,欲往何处?"千面怪丐怒目叫道:"你瞎了狗眼,没看见通行铜牌么?"
值夜护卫接过铜牌应声如飞而去,片刻之后,那生性古怪冷峻的公西舟领着十余名护卫大步来到铁栅门外。公西舟先将通行牌反复看验,好一会,才冷冷问道:"何事出山?"千面怪丐答道:"奉帮主密令,未便奉告,请公西护法凭牌放行便是。"公西舟用手一指云镜,又问道:"谁人奉命?是你?还是他?"千面怪丐猛然记起来时一张牌放一个人的情形,心知要糟,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在下和云公子两人。"
公西舟果然冷漠地摇摇头,道:"一块牌,一个人,你们两个人一块牌,不行!"千面怪丐心中焦急,只得赔笑道:"这是老龙头亲颁的急令,在下受命陪这位云公子出山取一件重要的东西,事属紧急,公西老护法能不能破例通融一次?"
公西舟木然如故,一口回绝道:"不行。"千面怪丐看出多说无益,把心一横道:"既然这样,就请公西老护法先让这位云公子出去吧!"
公西舟这才点了点头,接去通行铜牌,从怀里掏出钥匙,正要启锁开栅,蓦闻后山警钟急鸣,空中一连射起三道火旗花雨,照得满天银霞。十余名锦衣护卫惊呼后退,齐撤兵刃,叫道:"总坛传警,各关封闭,追捕奸细!"公西舟目光一凝,手掌一翻,"嗒"的一声,放落栅锁。千面怪丐怪知事已败露,一声暴喝,双臂齐抡,奋力一掌向铁栅上猛劈过去......
这一掌,千面怪丐洪通用足了十成功力,但闻轰然一声震耳巨响,那粗逾儿臂的铁栅门,竟被震飞出数丈以外。刹那间,洞中落石如雨,尘土滚滚,栅外十余丈范围内,火炬全被劲风扫灭!
千面怪丐心中一喜,刷刷连加两鞭,冒着飞尘碎石,催马疾冲而出。不料才出隧道口,却见公西舟如铁塔般拦住去路,双掌猛探,一把抓住辔口,嘿然吐气开声,两匹奔行中的骏马,竟吃他一齐勒住,空自扬蹄嘶鸣,半点也动弹不得。千面怪丐抡起马鞭,兜头便砸,正抽在公西舟头额上,只打得他乱发飞舞,但这个高丽蛮子好似铁打的一般,仍然昂首屹立毫无损伤,还翻了翻眼睛,冷冷道:"奸细,你走不了!"
千面怪丐吃了一惊,自忖一鞭之力,少说也有八九百斤,便是一尊石人,也早被砸碎了,难道这家伙是天生的铜头铁骨?千面怪丐急于脱困,杀机飚涌,鞭交左手,右掌斜挂,一式"拨草寻珠",挟着十成真力,对准公西舟前胸猛劈过去。公西舟不避不闪,"蓬"的一声暴震,公西舟又"噔噔噔"倒退了三大步,非但没有受伤,连脸色也没有变一下。他连挨两记重手,毫不在意,突然俯身抓住两匹马的前蹄,双臂一抡,那两匹骏马竟被他硬生生地举了起来。
千面怪丐大骇,忙不迭地丢镫跃离马背,探手抄住云镜,飘然落地。公西舟一手攀着一匹马,在头上抡舞一圈,猛然脱手向山壁上摔去,"蓬蓬"两声巨响,山壁上哗啦啦撞落大片石屑,那两匹健马已被摔成了两堆烂肉!千面怪丐已从腰际贴身处抽出一条乌光闪闪的软竹杖。这竹杖大约只有小指粗细,通体乌斑,乃是南荒特产"钢竹"再经药水浸制而成,不仅可刚可柔,两端的精钢勾扣,更是专破护身罡气和横练气功的利器。自他成名以来,几乎已整整四十年未曾使用。千面怪丐一时豪情杀机俱起,仰天一声长啸,钢竹软杖抖处,那十余名冲扑上来的锦衣护卫顿如积雪遇火,剑飞、人仰、肢断、血溅,转眼间便死伤了七八名之多!有人认出钢竹软杖,惊呼道:"我的天,这人是十三绝中的千面怪丐呀!"这话一出,众人登时纷纷退避。
千面怪丐摘下面具,露出了满头苍发和本来面目。公西舟不禁大吃一惊,一招手,四名大汉抬出一具长约四尺的沉重革囊。公西舟拆开囊口,探手从里面抽出两件奇特的兵器,竟是两尊独脚铜人。那两尊铜人约有十二三岁小孩般大,通体乌黑,看上去最少也有百斤之重,但公西舟信手提起,双手一合,"铛"的一声震耳巨鸣,两尊铜人登时上下飞舞,遮天匝地般攻了过来。千面怪丐情知不拼命不行,把心一横,手中钢竹软杖迎面抖起,杖影挟着风雷之声攻出。
两人身形乍合即分,十余招甫毕,千面怪丐一杖点中公西舟肋下,将他戳得连翻三四个筋斗,当场昏死过去,千面怪丐则被一尊铜人撞中胸腹,踉跄后退七八步,张口"哇"地喷出一股鲜血,洒得满身满地!
云镜和锦衣护卫们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人人目瞪口呆,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得说不出话来。山风拂面,透体生寒,这块前临断壁的空地上,一时变得鸦雀无声,只见千面怪丐倚杖而立,脸上一片苍白,皓发舞风,神情吓人,过了好半晌,才见他缓缓收回钢竹软杖,举袖拭去嘴角血渍,挽着云镜一步一步向盘梯口走去。老少俩走到梯口,一望之下,两颗心不觉同时一沉,原来那架特制的盘梯还紧锁在崖边,并未放落。
千面怪丐眼中神光电射,驻足瞑目定了定神,走上前竹杖一抬挑开公西舟的衣衫,果然搜到一串钥匙。两人快步奔入石屋,找到机钮控制铁盒,用钥匙启开,只见盒中共有两支钢环,分别注明"起"、"落"字样。千面怪丐握住"落"字钢环,用力一拉,哪知竟然毫无反应,再拉"起"字环,也不见动静,不觉怒骂道:"那些混蛋,竟敢欺骗老要饭--"
话声未毕,石屋外传来一阵阴恻恻的冷笑:"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洪兄,谁叫洪兄太性急,忘了先将梯上锁扣解开,难怪机关会失效了。"
千面怪丐一惊,急忙抄起钢竹软杖,沉喝道:"什么人?"那阴恻恻的声音答道:"洪兄真是连小弟张大口的声音也记不起来了?"千面怪丐和云镜一听之下,不禁面面相觑,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意。笑面虎张大口为天南三煞之一,也是十三绝中的人物,一身武功并不比千面怪丐逊色多少。
千面怪丐心念电转,即向云镜附耳道:"事已紧急,只有破釜沉舟冒险硬闯,你躲在屋中别出声,由老要饭的出去与他拼死一战,运气好能够冲到崖边斩断锁扣,但听老要饭的以啸音为号,尽快放落盘梯,夺路脱身,径去九羊城见雷神百里豪......"云镜不禁热泪盈眶道:"不!您老人家不走,晚辈不愿独自逃离!"千面怪丐怒道:"老要饭的即使落在他们手中,量他们还不敢把我怎样,但是你如不逃离此处,他们便会逼你译述那部《抢珠九式》,武林中势将永无宁日--"
一言未毕,屋外又是一阵怪笑道:"洪老哥,你干嘛犹豫不决,让老朋友在这里久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千面怪丐面色遽变,长叹一声道:"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啦!"云镜问道:"谁?"千面怪丐道:"卧松道人!"
千面怪丐怒气狂涌,"哇"地又喷出一大口鲜血,忽然竹杖伸缩,封闭了云镜的穴道,右臂一抄,将他挟在胁下,大步跨出石屋。屋外火炬通明,空地上密密麻麻围立着五十名锦衣护卫,个个长剑出鞘,严阵以待,门前并肩站着四名蓝袍老人,除了卧松道人和张大口,另外两名一直没有开口的,赫然竟是九指无常独孤无忌和独臂掏心白见红。
千面怪丐横杖而立,仰天大笑道:"幸会!幸会!想不到长江帮吃不完的残肴剩饭,居然能豢养这许多高人!"卧松道人含笑稽首道:"多年未见,洪老哥还是这般嘴巴不饶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长江帮礼贤下士,求才若渴,只要老哥点个头,总护法的宝座早已虚席以待......"千面怪丐没等他说完,照准他脸上"呸"的就是一口浓痰吐去,骂道:"你这个恬不知耻的老东西,也配跟老要饭的称兄道弟,老要饭的只恨时运不济,没能将你抽筋剥皮,你居然还有脸站在这儿放屁!老要饭的临死之前,少不得先杀了这姓云的,这样你们就休想解透《抢珠九式》!"
他内伤极重,此刻面对四名强敌,自知已不堪一战,担心失手之后,祸及云镜,才故意这般做作,用意是要长江帮相信云镜的出走乃是被他所迫,并非出于自愿。果然话一出口,卧松道人和天南三煞神色一怔,他们四人便缓步散开,暗自对千面怪丐形成包抄之势,准备动手抢人。
千面怪丐故作未见,冷笑道:"一命换一命,老要饭的并不吃亏!"话声甫落,倒提竹杖向崖边退去。他这里身形才动,九指无常独孤无忌猱身而上,曲指如钩,猛地一式"鬼王探爪"抓向千面怪丐肩头,张大口和白见红也同时发动,三人齐向千面怪丐攻去。
千面怪丐奋起神威,一声大喝,手中钢竹软杖向后反拖,扭身半转,竹杖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旋扫而去。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七十年英雄岁月中的最后一战,无论如何都不能失败......
独孤无忌一直绕场游走,见千面怪丐身形摇晃,追魂爪已闪电般破空点出。千面怪丐霍然张目,一声暴叱,钢竹软杖疾翻,奋起全身余力,一杖向右猛砸了过去!杖爪相击,势如二牛互撞,只听独孤无忌闷哼一声,踉跄倒退六七步,千面怪丐心头如被撕裂,两眼金星冒射,鲜血喷泉似的冲口狂吐而出!千面怪丐猛力以杖插地,仰天纵声大笑!狂笑声中,倾金山,倒玉柱,砰然摔跌在血渍斑斑的泥地上!
月落星沉,夜寒似水,伫立一边观战的卧松道人默默扶起云镜,顺手将一粒药丸投入这位倔强的老叫化口中......
五、山腹怪人
金猊香息,冷月窥窗。观月轩中景物依旧,一盏荧荧孤灯,映着一个落寞的人影。再度回到木屋的云镜,满怀愁绪无由排遣,一连三天,终日借酒浇愁,对月浩叹,瞻顾茫茫,意冷心灰。
夜尽更残,酒意阑珊,小春轻轻推开房门,一把按住他的手,娇嗔地道:"不能再喝了,这三天来,您一直在喝闷酒,姑娘骂我不该给你酒喝,您就算不体恤婢子,也该想想姑娘待你的一番情意呀!"云镜问道:"那老叫化伤重失手被擒,帮主把他怎样处置了?"小春耸耸肩道:"听说他是当今武林十三绝中的高人,老龙头十分敬重他,已经将他安置在迷宫疗伤,准备说服他入帮,并没折磨他哩!"云镜又问道:"这话当真?"小春道:"是啊!老龙头对十三绝早有悉数网罗之心,假如老叫化答应入帮,本帮中就有五位十三绝中的高人了。"云镜道:"那老叫化子狂傲倔强,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只怕不是一定肯入帮吧?"
小春嫣然道:"依婢子看,他迟早会答应的。本帮的迷宫和幻宫,是特别为这些武林高人而设的,任他是铁打或铜浇的罗汉,只要进入迷幻二宫住上些时候,最后总是服服帖帖,从来没有例外......"
云镜听了这话,心情更加郁闷,默默起身推门走了出去。正在这时候,忽见四五名锦衣护卫高举火炬,簇拥着一辆马车由远而近,转入隔院的千竹山庄。马车在园中停下来,但见车门启处,下来的是少帮主漆雕玉郎。漆雕玉郎一提衣角,飘然越过竹篱,两人转回木屋,小春连忙挑灯送茶,准备饮食之物。两人刚坐定,漆雕玉郎立刻神色一正道:"有件事,小弟百念不得其解。云兄大约已经知道三天前那个妄想劫持你逃离本帮的人,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千面怪丐洪通?"云镜点头道:"不错,他怎么样?"漆雕玉郎道:"我娘和老龙头敬重他是武林高人,有意延揽他加入长江帮,是以并未丝毫为难他,反将他送往迷宫疗伤款待,悉心照料,尊如上宾......云兄一定想不到,那老叫化竟是个桀傲不驯之人,伤势一愈,立时翻脸,不但不肯应允入帮,反而大闹迷宫,宫中陈设被他砸得七零八落,侍姬和守卫重伤将近百名,几乎无人能制得住他。那老叫化顽强不肯归顺,没成想今夜我娘带我同往迷宫查究,也不知我娘对他说了些什么话,那老叫化竟出乎意外地安静下来,凝目把我仔细看了许久,又用手轻轻抚摸我的面庞,最后竟含着两眶热泪,喃喃说道:‘罢了!罢了!’--居然点头答应入盟长江帮,做了本帮护法......"
云镜头脑中只觉轰然一响,顿时酒意上涌,也不管漆雕玉郎尚在,倒头便睡。一醉醒来,漆雕玉郎不知何时早已离去,房中洒满金黄的夕阳,床边坐一人,正漫不经心玩弄着手中一方丝绢,她竟是柳千慧。云镜动了一下身子,想撑坐起来,忽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手一软,又倒落枕上。柳千慧螓首微扬,幽怨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顺手从床头小几上取过一条湿巾,替他覆盖在额头上。湿巾用山泉浸过,带给他一阵清凉,云镜感觉过意不去,讪讪一笑道:"你来多久了?"
柳千慧淡然道:"不久,才一天一夜。"云镜甚窘,又挣扎着想起身下床,无奈全身乏力,有如虚脱一般,几次爬起,又几次躺下,口干舌焦,疲备已极。柳千丰眼眶一红,幽幽说道:"哼,何苦做给我看呢?要是嫌我碍眼,我立刻就走......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说着说着,两行晶莹泪珠已夺眶而出。
云镜惭愧交集,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耿耿此心,惟天可鉴,我在此险境,你越待我好,越令我不安,我......实在不值得你......"柳千慧伸手掩住他的嘴,泪下如雨道:"好了,不许说这种话,我不怪你酗酒,我也知道你心情烦闷,但是你心里有事为什么不肯对我吐露,难道我对你的一番心,你一点都不明白?"云镜叹道:"慧儿,有些事,我无法对你细说,说出来也是枉然。"语声微顿,然后又道:"我这次应聘到这儿来译书,注定有一天译书完成,便是生命了结之期,却偏偏又碰到你,深溺情网难以自拔,上天如此作弄,教人怎能不烦!我是一个帮外之人,不仅洞悉贵帮秘密,而且是惟一目睹过《抢珠九式》之人,老龙头肯放我离去么?"柳千慧脱口道:"帮外之人可以入帮,老龙头不会反对的。"云镜轻揽她的娇躯,长叹一声道:"人各有志,无法勉强,我有不愿入帮的理由,可惜现在不能告诉你。"柳千慧低首饮泣道:"难道你就不能为我委屈一些?"云镜道:"匹夫不可夺其志,千慧,你别逼我好不好?"柳千慧越发伤心,道:"好,我不强迫你入帮,也不问你原因,但能相聚一天,我尽情欢乐一天,哪怕过了今天咱们一块死,我也心甘情愿!"云镜不禁为之鼻酸,忙道:"千慧,快别说傻话......"
两人正相依相偎,难舍难分之际,房门突然"呀"的一声被人推开了,丫头小春匆匆忙忙闯了进来,叫道:"姑娘--"及至一见房中情景,小春忙不迭又缩退回去。
柳千慧悚然一惊,急急推开云镜,喝问道:"什么事?"小春站在门口低头答道:"帮主已经派人来过两次,问公子是不是--"柳千慧黛眉一皱,截口答道:"知道了,你告诉他们:云公子宿酒未醒,身子还很虚弱,无力起身。"云镜却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此事推也推不掉,拖延只有增加苦恼,你去叫他们备车,我立刻就去。"
夜半,水晶宫后殿精室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长江帮帮主漆雕阿良端坐在虎皮交椅上,柳千慧则斜依书案房,轻轻地磨着墨,云镜手中捧着一张羊皮,怔怔出神。他已经反复苦思了将近半个时辰,那张摊在案上的白纸,仍然一片空白,没有写下一个字。
那张羊皮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梵文,乃是简述《抢珠九式》剑法起首第一式"出水探爪"中所包含的九种变化,文意精深,讲述十分详尽。云镜虽然没有练过剑法,却看得出那些招式极其精奥,变化诡异,是一部旷古绝今的奇学,一旦译成是福是祸,自己都要负起道义的责任,绝世武学,正如神兵利器,一旦所授匪人,必将掀起无穷祸患,自己岂非成了罪魁祸首?这长江帮机关重重,诡秘异常,事多淫邪,显然不是名门正派,他想到在应聘来此途中所遭受的攻击,观月轩三位译书人的惨死,还有千面怪丐为救自己而冒死闯关等等,只觉手里这一张薄薄的羊皮,竟似有千斤之重。自己一个小小书生,凭着一点好奇之心来到这里,一时竟担当起天下武林的莫大干系,如果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岂不留下骂名一世!
长江帮主亲切地笑道:"云公子有话尽管直言,是不是对书中梵文有什么疑难不解的地方?"云镜迟疑了一下,说道:"在下对梵文尚有自信,但是这一页剑谱的内容却令在下困惑不解。"长江帮主注目问道:"云公子能否再说得明白些?"云镜道:"在下发觉书中剑法招式,好像有很多颠倒及残缺的地方,注解往往无法贯通,文义也不甚明显,不知道究竟是原录述之人记忆不全有所遗漏,抑或这门剑法本身有其缺点?如照原文一字不易直译出来,恐怕很难得完整,所以迟迟无法下笔。"长江帮主听了这话,脸上笑容顿失,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取过那张梵文,端详良久,眉峰一皱道:"云公子先别顾虑文义字句,先照一字一句直译出来,本座自有办法定夺的。"
云镜点头答应,当即摊开羊皮,提笔醮墨,略一凝神精思,随即走笔如飞,伏案疾书起来。他已成竹在胸,行文间或将招式先后颠倒,或使口诀顺序错乱,遇到重要的地方,索性少译一句或多添几个字,不消盏茶光景,一篇"急就章"已告译成。柳千慧在一边看着他挥毫铺纸,速度之快,也觉得又是惊奇,又是爱怜,又是担心。
长江帮主看过译文之后,眉头锁得更紧,匆匆出房而去。柳千慧听她去远,忍不住泪水纷落,道:"我看你振笔疾书,心都快要碎了,你每写下一个字,咱们的相聚就少了片刻。"云镜上前轻轻搭住她的香肩,安慰道:"慧儿,人生悲欢离合全由天定,我们能在这乱山中相遇相知,已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你我纵然相偕而亡,也不过在此地多添二缕冤魂,于事何补?于情何堪?"正说着,外面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柳千慧连忙拭去泪痕,问道:"什么人?"门窗掀处,一个满脸傻气的胖丫头,手里抱着一只鸽子闯了进来,一面四处张望,一面结结巴巴问道:"帮......帮主,在......在不在?"柳千慧不耐烦地道:"捉到信鸽,就该送回鸽笼里去,半夜三更抱到这儿来干吗?"阿花一急之下,越发结巴难言,一张胖脸涨得通红,道:"刚刚刚飞回来哩!脚......脚上还有有......有信哩!"柳千慧道:"交给我好了。"阿花把那只鸽子递给柳千慧,却咬着嘴唇吃吃傻笑。阿花走后,柳千慧低头检视锡管上的火漆封印,竟是"铁堡密函"四个字。她心头一动,急忙拆开,匆匆看完密函后,脸色突然大变!云镜正待开口,蓦闻一声轻咳,帮主已步入房中,她手里捧着一只玉盒,才进门,便沉声吩咐道:"慧儿,你去房外戒备,任何人都不准近这精室十丈以内。"
柳千慧见师父神色严厉,不禁心弦一震,却不敢多问,偷偷望了云镜一眼,应声退了出去。长江帮主亲自放下窗帘,掩闭房门,然后才肃容对云镜说道:"云公子见解果然精辟,译文经老龙头亲自披阅,的确有很多可疑之处,如今老龙头允许将全部秘本请云公子过目,看看其中是否真有残缺遗漏的地方。不过,在云公子未看全书之前,有几句话不能不先向云公子说明一下......"她语声微顿,又道:"这部秘册,本帮得来匪易,老龙头更是视如珍宝,迄今为止,除了老龙头之外,公子乃是获得看完全书的第一个人。"云镜忙道:"在下能得帮主和老龙头的信任,至感荣幸。"
长江帮主神情凝重,又道:"老龙头本欲将全书拆散,然后由云公子译成汉文,如此云公子每次所见仅为一鳞半爪,难窥全豹,可不虑书中奇学泄漏于外人,如今既将全书给云公子过目,情形就大不相同,今后言语稍有差错,便将招来杀身之祸,这一点必须提醒云公子特别谨慎。"云镜正色道:"在下决不敢泄漏书中内容,帮主放心便是。"长江帮主满意地点点头,面色稍霁,才打开玉盒,取出一本羊皮册书,交给云镜。
那羊皮秘本共有二十多页,除去封面和第一页‘序言’,全书仅有九式剑法,前半部是单人练习的方法口诀,后半部则是两人练的方法说明,每一式剑法又含有九种变化,总共九九八十一招,莫不深奥玄妙,引人入胜。云镜怀着激动的心情,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挑灯屏息掀开书页,从头细读这部关系着整个武林命运的奇书。他天赋本佳,不知不觉沉迷在那九式旷古绝今的神奇剑法中,不久便心与神会,物我两忘。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不觉东方天际已泛起一片鱼肚色。云镜反复将全书看了两遍,书中精萃要义,尽都记熟,最后长嘘一口气,掩上秘册,双手还给了帮主。帮主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云镜摇头道:"在下竭尽心智全力,也只能照原文一字一句译成汉文,至于书中文义,在下仍然不甚了解。"长江帮主面现忧虑之色道:"这么说,剑法中果真有残缺遗漏的地方?"云镜道:"在下有几句话,不知道该问不该问?"长江帮主道:"云公子尽管问,只要有助于译书工作,本座知无不言。"云镜沉吟半晌,道:"在下想知道,贵帮这部秘册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长江帮主脸色一变,似乎对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默然良久,才毅然道:"不瞒云公子,这部书是本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一位武林高人手中获得的。他是中原人,现已不在人世。"
云镜再追问道:"他就是那位名叫‘荣峰’的人么?这‘荣峰’二字似非天竺人的姓名,为什么不用汉文抄录这部奇书,却偏要使用梵文,其中必有缘故......惟一的理由,是梵文中有些字义,无法用汉文作十分恰当的表达,尤其是对于深奥玄妙的剑术,一字之差,可能谬以千里,为了‘存真’故用梵文抄录......"长江帮主赞许道:"云公子不愧才智敏捷,思虑周详,此事大有可能。"云镜淡淡一笑道:"果真如此,只要寻到那位名叫‘荣峰’的高人,书中疑难......"长江帮主表情先是一喜,但随又颦眉,道:"本座倒不怕寻不到他,而是寻到他时,他未必愿意替本座解释书中疑难。那人也是嗜武若命,失去奇书已够恼怒,岂肯再为他人效劳。"
云镜心中忽然一动,答道:"这倒不须顾虑,只要能见到那人,在下绝口不提《抢珠九式》这件事,仅以研讨梵文的态度向他讨教,慢慢试探,一定可以从他口中获得需要的解答。"帮主目中异光陡现,灼灼逼视着云镜,过了许久,才点点头道:"这件事且让我再仔细想一想,时间不早,劳累一整夜,你回去休息吧。"云镜有些失望,只好起身告辞。
回返观月轩途中,柳千慧一直愁眉不展,而云镜心情纷乱,也默默的没有开口。"荣峰"!这名字分明是陌生的,却又好像有一点印象,有几分熟悉,似曾在什么地方听人家说过?
他怀着满腹疑团回到观月轩,洗漱一毕,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枕边柔发拂面,脂香扑鼻,却是柳千慧倚靠在床头,原来千慧清晨就来到观月轩,不忍打扰云镜的清梦,就伏在他枕旁痴痴看他。云镜翻身坐起,忽然发觉柳千慧满脸泪痕,正痴痴凝视着房顶发愣。
"千慧!"他低唤了一声,拉过她的玉腕,轻轻摩挲着,含笑道:"我已经给了老龙头一道难题,也许他三五个月也不能解决,咱们还可以相聚一段很长的时候......"
柳千慧没等他把话说完,眼泪更泉涌而出,掩面抽泣道:"不!你必须立刻就走,越快越好!"云镜诧异道:"怎么?你改变主意了?"柳千慧用力摇着头,顺手塞给他一张揉得皱皱的纸条。云镜展开纸条一看,脸色顿变,原来那正是柳千慧昨天从胖丫头阿花那里取得的信鸽密函,上面赫然写着:"寻经详查云宅,老家人云顺已返,随行者显系冒充;另云镜虽确有其人,惟年仅十九岁,曾习梵文,并据云宅侍女吐露,云镜自幼臀上留有刀痕。此次匿报年岁,混入本帮,用心可疑,拟请速捕。铁堡查麟敬复。"
云镜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整个人都呆了。柳千慧满眼是泪道:"天幸这封密函被我取得,若是落在师父手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现在别无选择,惟一生路,只有赶快逃出此处,今晚上我冒死也要去替你窃取一块通行铜牌。"云镜反而镇静下来,问道:"漆雕玉郎的杀父仇人是武林中人,据说已多年不知其生死下落,而我却父母健在,双亲更非武林中人,若说漆雕玉郎的父亲是被家父杀害的,那是天大的笑话!天底下十九岁的少年何止千百万,身上留下伤痕的人,为数也一定不少,难道长江帮要把这些人统统杀光不成?"柳千慧道:"详情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可是你的秘密若被查到,必然吉少凶多,不如趁早逃走的好!"云镜笑道:"我来此的目的,正是要弄明白此事,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我不想离开。"柳千慧急得跺脚道:"你--你这个人真急死人了,此事--"
下面未尽的话,被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车声打断,她隔窗一望,又见毛长安领着两名护卫疾步向观月轩奔来。毛长安见到柳千慧亦在,颇感意外,抱拳一礼,说道:"帮主要请云公子立刻进宫谈话。"云镜神色从容地道:"毛统领来得正好,在下刚醒不久,且容梳洗后即可同往谒见。"柳千慧趁云镜入房梳洗之际,紧跟到房里,低声叮嘱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千万不要顶撞师父和老龙头,少时我会随后赶去。"云镜笑道:"千慧,别这样疑神疑鬼,据我看即使有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只管放心好了。"他匆匆用完点心,登上马车,径赴水晶宫。
才进后殿围墙,云镜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园中停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和四五匹骏马,几名全身劲装的锦衣护卫肃立在精室走廊前,一个个神情严肃,分明有重大事情发生了。最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漆雕玉阿良也伫立廊下,朝他挥手道:"快上车,不要再耽搁了。"云镜一怔,也就坦然跟她上车。毛长安掩上车门,锦衣护卫们一齐扳鞍上马,马车随即驶动。
车厢中本甚宽敞,云镜却感局促不安,并手并足同坐车厢一角,垂目不敢仰视,耳中听到的是纷乱的车辆和马蹄声,鼻中嗅到的是一阵淡淡的幽香,只觉心神动荡,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这漆雕阿良帮主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呢?云镜迷惑了。
蹄声得得,砂尘飞扬。车马沿着一条荒僻的小路向西南方向疾驶,不久多出了内堡,忽又折向西北,绕过一处山坡,眼前展现一片茂密树林。入林渐深,阳光全被枝叶遮断,浓荫掩蔽了视线,显得阴森可怖,马车却在阴暗的乱林中左转右拐,最后抵达一座石壁前。
毛长安勒马约住车轮,面对石壁高声道:"碧山拥凤城,长江淹武林。"吟声甫落,突闻有人回应道:"红尘无近戚,幽冥有远亲。"接着喝问:"何人欲入地府?"毛长安朗声道:"帮主凤驾亲至,请速启关迎驾。"石壁一阵"轧轧"机盘声响,那片毫无破绽可寻的天生石壁,竟慢慢裂开,向两旁退去,露出一条黑暗而幽深的山腹甬道。
马车再度驶动,由锦衣护卫簇拥着进入山腹甬道,车马驶入,石壁又复自动关闭,仍然看不出缝隙。甬道尽端是一块五六丈方圆的空地,地面平滑如镜,黑黝黝关着乌光,马蹄踏过,击出叮叮金铁相击的清脆之声,原来整个五丈宽的空地,竟系生铁铸成!车马驰入空地,突然"吱"一声怪响,铁板托着人马车辆一齐向下沉落,直入地底。
云镜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头跳出来,正惊诧间,铁板已静止不动,眼前呈现一间石室,一名年约六旬的蓝袍老人,正率领着二十余名彪形大汉在车旁躬身迎候。那蓝袍老人身材和四肢都是出奇的细长,脸色苍白,鹤颈猴腮,乍看之下,活像一只大螳螂,其余短衣大汉一个个肌肉虬实,肤色黝黑,一望而知全是勇猛有力之辈。蓝袍老人抢前一步,启开车门,脸上满是讨好巴结的谄笑,躬身道:"属下地府执事总管简丕信参见帮主。"长江帮主一挥手道:"免礼,带路。"
石室约有十丈方圆,四壁遍插火炬,室中早已安放好交椅和圆凳,地下也经过特别清扫,一条红绒地毯显然是临是加铺的,跟粗糙阴森的石壁极不调和。长江帮主在交椅上落座,冷冷问道:"特字第一号房准备好了没有?"简丕信连忙躬身道:"早已准备妥当,设有传音简,可以听见各房中谈话的声音,就和帮主亲去毫无差别。"长江帮主转目望了云镜一眼,忽然微笑道:"云公子就请委屈进入地牢,见你想见之人,至于应该跟他谈些什么,等你们见面以后,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云镜心中虽然纳闷,却已不便再问,随简丕信跨进铁栅门,门内是一道盘旋石梯,盘旋而直入地下,从梯口望下去,深不见底,盘梯蜿蜒,每隔百级悬着一盏昏黄黯淡的皮灯笼,灯下都有一扇低矮的铁门,隐约可闻锁链镣铐拖动的声响。底层共有六扇相对的铁栅门,门上皮灯改涂为绿色编号,由"特一"至"特六",每道铁门内都有短衣大汉持械把守,戒备远较从上而下途中所见"普通囚房"森严得多。简丕信取钥打开了特一号铁栅门,门内短衣大汉一阵哗啦声响,拉开五道卫栅。云镜尴尬地点点头,心头狂跳,举步走了进去,说不出什么原因,双腿竟有些颤抖......
身后传来掩锁铁栅的声音,继闻一名短衣大汉高声道:"特一号,恭喜你有个伴儿啦!"云镜惴惴不安地跨进最后一道铁栅,来到一间阴寒袭人的石室门前--石牢中,充斥着浓重的潮霉气味,除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全室只有两件陈设,那就是壁角一张铺满稻草的木榻和门侧一只便溺用的木桶。木榻上,盘坐着一个满头乱发的人,全身紧紧裹着一条破旧的毛毯,正瞪着两只失神的眼睛,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云镜。
云镜站在门边,不禁疑云丛生,心里反复忖度:这就是我"渴望一见"的人?长江帮主要我跟他"攀谈"些什么?他迟疑半晌,才拱手道:"老先生您好?"老人不言不动,只是目不转睛注视着云镜,好像并未听见。云镜以为他耳聋,提高声音又道:"这位老先生,你能听见在下的话么?"
老人忽然叹息一声,嘴角慢慢抽动,从喉中迸出一缕沙哑的声音道:"孩子,坐下来吧!在这种地方,人跟畜牲一样,用不着礼貌,不用多礼。"云镜举目四望,牢中除了那那木榻,连一只矮凳也没有,只好走过去挨着榻边坐下,问道:"老丈贵姓大名。"老人苦笑道:"十七年不见天日,姓氏早就忘了。孩子,你还记得自己的姓名么?"云镜微愕道:"在下云镜,白云的云,明镜的镜。"老人微微颔首,又问道:"你年纪青青,怎么也到这儿来了?"云镜讷讷道:"在下本是应聘到长江帮译书来的,因为--"老人突然岔口道:"且慢,你说应聘来译书,译的是什么书?"云镜迟疑了一下,道:"一部与武功有关的梵文秘本。"老人神色一震,脱口道:"是不是《抢珠九式》?"云镜讶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么也知道《抢珠九式》?"老人不答,又急问道:"译出来了没有?"云镜道:"还没有......"老人注目道:"为什么?"云镜道:"在下虽然学过三年梵文,但因不谙武功,书中有些疑难文字始终解悟不透,所以至今没有译出来。"
老人长嘘了一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好!十七年暗无天日的灾难,总算没有白捱......整整十七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都因那部秘册而起。"云镜问道:"是否因为你老人家不愿替长江帮译书之故?"老人无限感慨地道:"不,那书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云镜大吃一惊,这才明白长江帮主的苦心,那么这老人必然就是那抄录秘册的"荣峰"了!他当初以"书中疑难"作借口,要求见一见"荣峰",原是一时拖延之计,想不到长江帮主却当了真,更想不到"荣峰"已经被囚了十七年,如今遽然面对这位可怜的老人,不禁惊喜交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老人苦笑道:"你年纪轻轻就被送到这里来,从此在地牢中过一辈子,那长江帮主也未免太狠了。"云镜冲口道:"不!我不是......"忽然想到长江帮主正在"枢机室"中窃听,便赶紧住口。
老人以怜惜的眼光望着他道:"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到这儿来的,而是因为没有完成译书工作,其实这是你的幸运,牢狱虽苦,总比做一个千古罪人好些。"云镜满腹羞惭无法启口,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故意长叹道:"在下并不怨天尤人,只觉得有些不甘心,苦学三年梵文,竟连一部剑谱也译不出来,实在惭愧。"一面说着,一面频频以手指耳,又向牢门外努努嘴。老人见他怪异举动,一时没能领会,面呈迷惑道:"据我所知,《抢珠九式》的剑法固然深奥,文字上并没有特别难解的地方,你既学过三年梵文,应该足够--"云镜大声道:"在下因这缘故才感到惭愧,书中文义并不难解,但一旦动笔译述,总觉得辞不达意,譬如书中第三页第三后......"语至此,突然改用梵语道:"晚辈并非囚犯,乃是被逼伪装入狱,藉此探问剑法秘奥,我们的谈话有人窃听,请老前辈警惕,重要的地方,务必改用梵语交谈。"
那老人神色骇然,惊望他片刻,终于领悟,当下哈哈一笑道:"孩子,你的梵语十分流利,怎会连这浅显的俚语也不懂,照天竺俗语的意思是说......"他也改用梵语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么这儿来?"云镜故作惊喜之状,提高声音道:"原来如此,经您老人家这么一解释,在下终于明白什么叫学无止境了,但书中第七页有一段的字义也很难译解,在下记得原文是--"又改用梵语道:"晚辈原奉家师江湖蜉蝣客之命欲往黄山找卧松道人投书,途经江汉,恰遇长江帮悬赏重金征求梵文人才,一时好奇,才应征进入长江帮总坛的。晚辈尚未到达黄山,却在这总坛中见到那位卧松道人,他现在已是长江帮的护法了。"
老人惊道:"卧松道人为人正派,他怎么会投靠长江帮?不,卧松道人决不是这种人......也许令师信中言语过激了些......"云镜道:"那封信上没有一个字,只是一幅画,图中是一棵松树,天际飘着浮云,地上有一粒刚发芽的松籽,一名老农正用水浇洒......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老人面上闪现一抹震骇之色,两只深陷的眼珠陡露异光,紧紧逼视着云镜,轻轻说道:"一幅没有字的图画?一棵孤松?一名老农?天际飘着浮云?地下埋着松籽......"呢喃至此,突然身躯一阵颤抖,急问道:"快告诉我,你今年是不是十九岁,臀上是不是有一条刀伤疤痕?"云镜心中十分震惊,反问道:"你老人家怎么也知道?"老人热泪滚落,神情激动地道:"孩子,你不姓云......"刚说到"云"字,蓦闻哗啦一声,牢门突然被拉开,简丕信领着两名牢卒闯了进来。
简丕信一脸寒霜,冷冷向两人扫视一遍,一哼道:"你们在谈些什么?地府规例,囚犯是不准使用暗语交谈的--来人呀!把这小囚犯押到别的牢房去!"两名短衣大汉上前将云镜拖了出去。云镜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问,回头一望,但见老人含泪向自己颔首示意,好像是说:孩子,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出了铁栅门,云镜用力挣脱扶持,怒目喝问道:"简总管,你这是什么意思?"简丕信诡笑道:"公子别生气,帮主在枢机室倾听你们的谈话,后来不知何故连连皱眉,便吩咐老朽立刻请公子上去。"
云镜顿觉心虚,不再抗议,默然拾级而上,跨出地道口,长江帮主已经端坐在石室中等候,目光如刀,冷冷望着他,问道:"刚才公子跟他谈了些什么?"云镜道:"帮主不是在枢机室听见了么?在下正与他讨论梵文译述方面的一些疑难。"长江帮主又问道:"谈得怎么样了?"云镜表示惋惜道:"他对在下并无戒心,正津津有味地解释梵文典故,可惜却被简总管中途打断......"长江帮主转对云镜笑道:"事出误会,公子也别放在心上。本座听见公子一直跟他用梵语谈了许久,以目前所领悟的,不知对译书能有多少裨益?"云镜总算把马脚暂时掩饰过去,于是趁机下台,恭恭敬敬答道:"前半部书,已经没有困难,九式中大约可以解出四式了。"长江帮主点点头道:"这样也算有些收获了,咱们先回去将上半部书译出来,以后还有时间,慢慢再安排吧!"
毛长安一挥手,大声道:"帮主起辇回宫呐!"长江帮主伸出皓腕,亲切地拉着云镜,缓步走出石室,简丕信率领地牢牢卒恭送到马车门前。车马仍循升降口转出山腹甬道,甫出地府,石门复闭,云镜转头回顾,只见一脉山麓,林木苍翠,那石门已渺不可辨矣!半日"地府之行",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但那地牢铁栅等等却无一不真,尤其那位老人那一句"孩子,你不姓云--"令云镜百思不解......老人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奇怪的话来?他又怎知道自己的年龄和臀上有一条刀伤疤痕?这些跟师父寄给卧松老人的信函又有什么关系?他那一条刀疤里难道藏有秘密?江湖蜉蝣客、长江帮、还有这荣峰,都对此大有兴趣,难道......他到底是谁?他越想越糊涂,直到车身一顿而止,才猛然从迷茫中惊醒,敢情马车已经回到"水晶宫"后园了。
精室四周,锦衣护卫林立森严,柳千慧正满面焦急在石阶前引颈伫望,马车停妥,她已从石阶上飞奔而至,一把拉开车门,急急问道:"师父,你们哪儿去了?"长江帮主轻喝道:"慧儿,不许这样卤莽,叫护卫们看见了像什么话!"柳千慧讪讪地垂下手,低头扭弄衣角,嘟着小嘴道:"人家心里急嘛!问过许多人,都说不知道你老人家去了何处,老龙头还在房里等着哩。"长江帮主讶道:"老龙头来‘水晶宫’何事?"柳千慧道:"听说玉姑有信回来了。另外,前山守关的朴老前辈也一连发回三四次紧急讯号,大约出了什么事......"长江帮主微微一怔,转对云镜道:"那么,云公子先回观月轩,今晚再--"柳千慧打岔道:"老龙头已经吩咐过,叫公子也留下来,暂时不用回去了。"
见帮主匆匆走了,柳千慧眼眶一红,却强忍住没让泪水流下来,向云镜问道:"刚才师父把你带去什么地方了?"云镜低声道:"现在不能详谈,慢慢再告诉你。你不是说那位玉姑姑已经离开总坛五年没有回来么?怎么忽然又有信函捎送回来了呢?"柳千慧道:"玉姑姑人没回来过总坛,但常常用飞鸽带信回来,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正说着,突见毛长安从精室疾步奔去,沉声传令道:"帮主要亲赴前山,随行护卫一律加带暗器备用!"那些锦衣护卫立刻纷纷束扎镖囊袖箭,气氛变得很紧张,片刻之后,长江帮主才神情凝重地步出精室,向云镜说道:"有件事必须借重大才,云公子再辛苦一趟吧!"云镜问道:"帮主的意思是要在下同往前山?"长江帮主点点头,登上马车,眼角一扫柳千慧,见她正可怜兮兮望着自己,便轻叱道:"要想跟去,就快些上车,别站在那儿发呆!"柳千慧大喜过望,一头钻进长江帮主怀里,大撒其娇道:"谢谢师父!谢谢师父!"长江帮主连忙推开喝道:"丫头,你疯啦!"口里叱责,怜爱之情溢于言表。目睹她们师徒挚情,云镜也不期想起了督课自己三年的师父,他老人家不辞而别,至今音讯杳然,心中不由黯然。
路上,长江帮主才正色告诉云镜道:"今天午后,前山突然来了老少两名怪客,那老的奇装异服,碧眼金发,相貌不似汉人,满口番语,无人能懂,年轻的一个勉强会说几句汉语,自称是师徒二人,远自天竺来到中原,有要事求见本座。守关护法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肯放下盘梯,那年轻怪客竟出言不逊,嘲笑本帮没有人才,老龙头闻报十分不悦,所以叫本座带云公子同去会他一面。"云镜听完,大感兴趣,问道:"这地方连中原人都不知道,他们既是远从天竺而来,怎会找到此处呢?"长江帮主摇头道:"本座也正觉奇怪,本座总坛一向极为隐密,周围十里设有明桩暗卡,自从创帮迄今,从无外客登门拜山,这两名怪客突然出现前山,事前竟毫无警讯,所以守关护法不敢放下盘梯,老龙头才嘱本座亲去一趟。"
这时,前山空地上早已戒备森严,长江帮主点点头,飘身下马,领着云镜柳千慧缓步走近梯口,纵目望去,果见峰下挺立着两名红衣人,其中一个年约七旬,身披大氅,满头金发,高鼻深目,头上系一条红色丝带,两边各挂一枚金光闪闪的大铜铃,左手拄着一支似铁铸的木鱼。另一个青年年纪只有二十五六岁,一身红衣上密密缀着无数金片,对襟长袂,脚下穿一双白麻草鞋,面目五官跟汉人一般无二。两人的装束打扮,僧不僧,俗不俗,既不似喇嘛,也不像道士,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两人正遥指峰腰平台,大声喧笑,态度极为狂傲。
长江帮主在盘梯口出现时,两名怪客笑声立敛,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那碧眼老者举起拐杖向峰上连指,口里一阵叽叽哇哇,年轻人接着扬声道:"我师父要问,哪一位是长江帮的帮主阁下?"长江帮主吩咐道:"毛统领回他的话。"毛长安躬身应诺,大步走近梯口,朗声道:"本帮帮主凤驾在此,来人何事求见?"
那碧眼老者怪眼连翻,口中又是一阵叽哩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年轻红衣人翻译道:"我的师父说,你们长江帮连一位会讲梵语的人才也没有,那里配称中原武林第一大派?"碧眼老者纵声狂笑,项下铜铃撞碰,发出一阵叮叮铛铛的声响,那模样很滑稽。毛长安大怒,正待发作,只听长江帮主沉声道:"云公子,你用梵语问他来历和来意。"云镜乃上前用梵语向峰下大声问道:"本帮帮主问你们二人从何处来?有何贵干?"那碧眼老者笑声立敛,面上露出一丝惊异之色,然后大叫道:"纳多希柯柯里木一塔,郎可喜,郎可喜!"长江帮主急问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云镜道:"在下也听不懂,他好像说的不是梵语。"长江帮主讶然道:"不是梵语?"云镜道:"在下再问问他。"又用梵语问道:"二位不是要会讲梵语的人么?为什么不用梵语回答?"碧眼老人先点头,后摇头,道:"阿无尼陀毕幸提,有喜难莫尼......"云镜啼笑皆非,耸耸肩头道:"他说的不是梵语,在下一句也听不懂。"
众人尽皆愕然,正感为难,崖下红衣青年翻译道:"我的师父说,你小青年怎会梵语?是不是天竺人?"云镜微微一怔,摇头道:"不,我是中原人。"红衣人又道:"我的师父问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到过天竺?"云镜道:"在下姓云,名叫云镜,没有去过天竺,听不懂令师的话......"
碧眼老者又抢着叽叽哇哇怪叫一阵,又跟红衣人比手划脚,样子好像十分焦急,红衣青年连连点头,师徒二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云镜问道:"令师说些什么?"红衣青年道:"我的师父说:你学的梵语是西天竺官话,我们说的是东天竺方言,所以你听不懂,不过天竺语言虽有不同,文字却是一样,现在我师父愿意把要说的写在木鱼上,请你看了转告长江帮的帮主阁下,这些话十分重要,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请你们放下梯子,让我们上去吧。"他汉语并不流利,结结巴巴说完这一大段话,已累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
长江帮主心头一动,低声告诉云镜道:"这办法倒值得一试,云公子就答应他们上山,但先要那老的把话写在木鱼上,由他徒弟上来,让我们看过之后,再接他师父上山。"云镜把这些话转告红衣青年,红衣青年转告碧眼老者,师徒二人又交头接耳谈了一会,那碧眼老者才点头同意,将拐杖插在地上,翻转木鱼,运指如飞,在铁铸木鱼底写了几行字,然后交给了红衣青年。峰上众人见他居然以指代笔在生铁铸成的木鱼上刻字,均不禁大吃一惊。
长江帮主面色一懔,立刻下令加强戒备,由替换公西舟的守关护法朴正坐镇石屋,其余锦衣护法扼守山腹甬道,她则带着柳千慧和云镜退回空地上,背山面崖,先占地势,以防突生变故。一切布置停当,朴正才拉动机钮,那架纯钢特制的长梯便缓缓向下降落,约莫离地两丈,忽然停止,二十名箭手人人搭箭引弦,蓄势严阵以待。那红衣青年手托铁木鱼,身形一长,飘然飞上盘梯,身法轻灵矫捷,显见功夫已有相当火候。毛长安突然沉声道:"且慢!你那木鱼是铁铸的不是?"红衣青年一怔,点头道:"是啊!"毛长安道:"木鱼内装的什么东西?"红衣青年笑道:"木鱼本是空的,那有东西?"毛长安冷冷道:"你用手指敲三下试试!"红衣青年依言屈指连叩三下,只听"咚咚咚"三响脆音,其音脆而不浊,显见其中并无藏物。毛长安这才招手道:"好,你可以上来了。"
等到红衣青年行抵梯口,朴正立即拉动机钮,收起盘梯,并且在梯上加锁,隔断了上下通路。毛长安暗暗松了一口气,将红衣青年押到距长江帮主三丈以外站住,喝道:"跪下拜见帮主!"红衣青年抱着铁木鱼一躬身道:"我们天竺人只跪佛祖和师父,不跪异教之人。"毛长安脸色一沉,冷叱道:"到了这儿,只怕由不得你放肆!"话落,一腿飞出,猛然扫向红衣青年腿弯,红衣青年霍地跨前一步,身躯疾转半圈,手中铁木鱼反撞而出,怒声道:"干什么?"毛长安一腿扫空,左掌倏翻,一式"推窗望月"拍上那生铁铸成的木鱼,竟在木鱼上留下一只浅浅的掌印!
这时,那些锦衣护卫齐声呐喊,便欲一拥而上--
"住手!"长江帮主喝住家人,沉声道:"毛统领,不必勉强他,叫他把木鱼呈上来便是!"毛长安应了一声,转对红衣青年冷笑道:"小子,算你运气,我们帮主吩咐把木鱼呈上来。"红衣青年搔头道:"不行,你不会梵文,这东西要交给会梵文的人。"毛长安又怒,云镜连忙迎上前去,笑道:"这儿只有我会梵文,你把木鱼交给我如何?"
红衣青年举目四顾,然后点头道:"木鱼很重,你要小心啊。"说着,翻转铁木鱼,送到云镜面前。云镜正准备伸手去接,忽见木鱼底下刻着一行汉字:"请向前行五步,低头向下看。"云镜心中愕然,再看那红衣青年,却见他手捧铁木鱼侧身肃立,脸色一派凝重。
云镜心中好奇,依言向前走了五步,走到悬崖边缘那排栏杆边上,探头下望,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深逾百丈的峭壁下,此时正有四名灰衣大汉,合力扯开一张大网,在崖下翘首以待。云镜心念甫动,立闻身后一声暴叱,那红衣青年忽然抡起铁木鱼,猛向毛长安飞掷了过去,同时探臂抱住云镜,两人一道飞身冲出悬崖,直向百丈的峭壁跳下去!
责任编辑:郑保纯、颜 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