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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西风(九)
展 飞
第三十回
向来是画虎难画骨
何必叹知人不知心
词曰:独立晚秋,看万叶飘零,依依枝头。想当初,争先恐后,俱是新秀,如今还谁依旧?登高长啸,喝断江水倒流,只有砂石满地走。壮志难酬,平添愁,搔白首,一声叹息一杯酒。
两日后的中午,海面上远远露出一座孤岛。
梅雪儿叫道:"看到了,看到了!"莫之扬、安昭等人纷纷出舱眺望,但见海岛渐渐从海面上显出,相距已过四五十里。全岛看来不过二十里见方。莫之扬心想:"三圣教在江湖中恶名远播,总坛却设在这么一个小岛之上。"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恩师、辛一羞两位武林泰斗,不禁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十八婆婆神情也不平静。船渐行渐近,岛上的树木房屋已历历在目。岛上人群络绎来到岸边相候。
不一刻,船到岸边。岸上早有三圣教教主辛一羞率一众教徒相候。见到李璘齐声颂道:"恭迎掌令使!"李璘将莫之扬等人一一引见,辛一羞早听说莫之扬、安昭的姓名,当下执手为礼。莫之扬、安昭以晚辈之礼相见。但见辛一羞身形居中,面色红润,须发皆白,似是传说中的神仙人物。莫之扬暗道:"辛一羞恶名远播,却是如此善相。"忽然眼前一亮,却是冷婵娟正浅笑着望向自己,不由得想起冒充"掌令使"那段事,脸上隐隐发烧。回头看桅杆顶上,朱百晓、侯万通已经下来,经过李璘身边时,两人对他一笑,道:"还没付永王船钱哪。"李璘知二人禀性异常,也不以为怪。朱百晓、侯万通越过众人,来到辛一羞面前,辛一羞笑道:"没想到二位也走到我们一道上来啦。咱们共同辅佐永王,哈哈,实在好极。"
朱百晓笑道:"老魔头耳朵背了么?我们两个只是搭顺风船的,可不是要辅佐什么王爷,成就什么功名。我问你,我们那个大师兄呢,没让你害死罢?"
辛一羞面色一变,转而哈哈笑道:"百晓兄莫要老魔头老魔头的,三惭兄暂居三圣岛,三圣教上下无不视作贵客,岂有害死之说?请两位先上岛歇息,稍顷老夫带两位去见三惭兄。不过,三惭兄正闭关修炼,未必肯见二位。"不再理睬二人,转向莫之扬道:"老夫这几年少走江湖,莫之扬三个字却时有所闻。莫少侠是三惭兄高徒,武功好那是不用多说,难得生得一表人才。三惭兄后继有人哪。"
莫之扬不愿多言,淡淡道:"辛教主谬赞了。"梅雪儿上前行礼道:"拜见教主!"辛一羞捋须笑道:"小梅儿是掌令使的朋友啦,老夫怎敢受此大礼!"袍袖一拂,一股柔劲送到,将梅雪儿轻轻托起。莫之扬看在眼中,惊在心上:"此人内功到了如此境地,这才叫收发随心,无痕无迹!"梅雪儿道:"弟子身犯数条教规,连本教至宝金梭也盗了出去,教主不怪我么?"辛一羞笑道:"本来是要责罚你,可你将金梭献给了掌令使,那还何错之有?"袍袖一伸,在前领着李璘并莫之扬、十八婆婆、安昭、梅雪儿、八大剑士上岛。朱百晓、侯万通大大咧咧跟在后面。
三圣岛上林木葱茏,阳光、蓝天衬得岛上一草一木都精美别致。岛顶四周围了许多丈高的大网,足有十层之多,圈成数千亩见方的一片地,中间殿宇相接,甚有气派。莫之扬见状,心想:"这三圣教果然处处透着邪气,连屋子都要用网层层挡起来。"指给安昭看。李璘站住脚步,笑道:"各位谁知这些网是做什么用的?"十八婆婆、八大剑士均好奇,上前查看,但见那道网由几百上千片网连成,网眼细如蝇头,数层结成一片,下面各连着数根小竹管,小竹管连着大竹管,一直引到岛上另一侧的一个石池之中。梅雪儿自然知道这些网的用途,催着别人回答。十八婆婆笑道:"莫非是怕海鸟骚扰?"李璘摇头微笑,转向朱百晓、侯万通,笑道:"二位号称无所不晓,无所不通,可否猜出?"侯万通道:"这岛上的人胆小,却又垒不起墙,便想出这个法儿来。"辛一羞哈哈笑道:"你也忒小看了我三圣教。"莫之扬猜不出来,迟疑不语。李璘道:"此网是大智之举,各位猜不出来也不奇怪。"朱百晓讥道:"这稀奇古怪的网,谁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猜得出来,才是古怪。"辛一羞恼他三番五次出言不逊,道:"百晓兄这百晓二字应当这样作解:自家事是无所不晓,别人事是一窍不通。"
安昭恼辛一羞对朱侯二人不敬,道:"小女子这里有一猜想,不知对否?"众人都将目光转向她,安昭道:"我猜这网是取水用的。"莫之扬知她聪明过人,只有十八婆婆、侯万通不由摇头。哪知李璘脸显喜色,击掌道:"安姑娘果然智慧非常人能比,你是如何猜到的?"
安昭道:"三圣岛地处大海之中,虽然四面都是海水,然而海水不能饮用,所以等于无水。这岛上饮水从何而来?因此这网必与饮水有关,此其一也;再者网下拴着竹管,必是捣通其中关节,用作引水之用,流入那边石池之中,此其二也。其三么,到了晚上,海面上常起大雾,咱们来的这几日不就是如此么?雾遇网丝而结成露珠,滴入竹管之中,积少成多,竹管中就有淡水了。"她这一解释,莫之扬恍然大悟,李璘目光闪动,露出赞赏之意。辛一羞道:"这位安姑娘真是绝顶聪明,不知是何人门下?"安昭神色一变,转而道:"想出这法子的人才算聪明,我算什么聪明?"辛一羞哈哈大笑,请众人上岛。
此时已近黄昏,但见岛上屋舍井然,当中一座大殿气象非凡。李璘、辛一羞每经一处,候立的三圣教徒便跪拜欢呼。李璘挥手致意,俨然帝王巡视京城。辛一羞道:"禀掌令使,您要到三圣岛的消息传来,教中自我以下各弟子无不欢欣鼓舞。眼下国难当头,三圣教就等掌令使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璘双目转动,微微点头,笑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可否召集教中弟子在三圣殿相聚?"辛一羞道:"谨遵掌令使之命!"李璘笑道:"辛教主太过客气,诚如教主所说,眼下国难当头,小王处处需仰仗教主,万不可再有谦卑之语。"辛一羞躬身道:"老夫不过一个江湖莽夫,蒙掌令使厚爱,真是诚惶诚恐。"
当下,辛一羞吩咐下去,安顿众人安歇。是夜,三圣岛设宴款待李璘,莫之扬、十八婆婆、梅雪儿、安昭都在被邀之列。朱百晓听说有得吃岂能不去,虽被安排在末座也不介意。莫之扬抢在下首坐了,将上位让给朱百晓,朱百晓笑道:"其实下首离菜更近,你小子明着敬师父,暗着动心眼呢。"莫之扬忍俊不禁。十八婆婆换到两位师兄中间。安昭、梅雪儿都是江湖儿女,均不避讳,坐在一侧。梅雪儿成了掌令使的女人,三圣教各堂主对她分外尊敬,对莫之扬却是冷冰冰的,这自然是因莫之扬与三圣教为敌之故。梅雪儿看在眼中,故意亲亲热热地给莫之扬夹菜。
席间,辛一羞、各大堂主轮番敬酒,各人不觉酒酣耳热起来。辛一羞命婵娟堂众女徒献艺,一时厅内歌笙齐和,舞影婆娑。其中有一段舞蹈名叫霓光绫,莫之扬想起初遇冷婵娟时的情形来,当时婵娟堂的七个女郎就是以这霓光绫为兵器,攻势十分凌厉。他看了一会,忽觉得众女舞绫的步态手法都可融于剑法之中,不禁默默细想。安昭见他神情,以为他被婵娟堂众姬迷住,暗暗生气,轻轻掐他一把。莫之扬醒过神来,刚要说话,却见辛一羞离座走到他面前,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新人胜旧人。来,莫公子,老夫敬你一杯!"
莫之扬笑道:"辛教主过奖,理应在下敬辛教主才对。"伸手端酒杯,忽然大吃一惊,原来桌前自己的酒杯仿佛生了根一般,竟端不起。他一眼瞥见辛一羞左手按在桌上,暗道:"原来他藉物传功,将酒杯吸住。"暗运一股真气,猛地一提,却忽觉那股吸力变得无影无踪,如此一来,酒杯猛地被端起,酒水向空中溅去,看来似是他手足无措一般。三圣教众堂主嘘声四起。
莫之扬处变不惊,看准酒水落处,酒杯伸出,暗运内劲,吸住酒水,只听"滴沥沥"数声响过,酒水竟又全部接到杯中,一滴未漏。莫之扬松了一口气,心知自己心意一动,内力便使出来,虽然是区区接一杯酒的小事,却是集潇湘剑法的眼力、混元天衣功的内力于一体。这一下三圣堂众堂主后半个嘘声都咽了回去,辛一羞也倒吸一口冷气,望着莫之扬杯中的酒转个不停,中间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心想:"这小子内功竟如此强盛,难怪连盛君良、姜如蛟都死在他手中。"独朱百晓哈哈笑道:"好徒儿,人家是冲着掌令使的面子才低三下四敬酒的,你小子可要担得住。"
十八婆婆低声道:"二师兄,你何必说这些话?"朱百晓冷笑一声,也压低声音道:"苗师妹,我也正想问问你,你何必投奔什么朝廷王爷?我就要与他们唱反调,教他们连你都当成外人,咱师兄妹好在一道。"十八婆婆心中一震,喃喃道:"我值得你这样做么?"回想起以往的日子,暗道:"我抢了莫之扬与梅雪儿的宝物,四处求索,好不容易才找到永王殿下,是他差辛一羞以到三圣洞参悟绝世神功为由,才将秦仲肃骗到三圣岛上。不然,依那老冤家的榆木性儿,恐怕死在牢中也不会越狱,那我一辈子也别指望再见到他了。不过,这些话我怎样说给二师兄?"拉一拉侯万通的衣袖,在他耳边说了几名话,侯万通不住点头。
场中诸人都在望着辛一羞、莫之扬,没注意十八婆婆等三个人。但见辛一羞哈哈笑道:"好个年轻人,来,老夫再敬!"双手一环,一股内力激射而出,莫之扬只觉得胸口一震,呼吸为之一窒,体内的混元天衣功受激立即反击。这功法是朱百晓、侯万通毕生苦练的功力,加起来不下七十年,辛一羞本以为他一定会站不住脚,孰知内力如送到一张网上,浑然无用,不由大惊,笑声也就不如先前响亮。李璘上前道:"自古英雄惜英雄,辛教主是老当益壮,莫公子是英雄年少,两位惺惺相惜,我也谨陪一杯。"辛一羞借机下台,收回内力,莫之扬的混元天衣功没有外力入侵,自然收回,三人酒杯相碰,一饮而尽,各自落座。莫之扬心想方才那一杯酒实在太过凶险,若不是自己连遇奇缘,练成两仪心经、混元天衣功、潇湘剑法等绝顶功夫,非得给辛一羞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于是对朱侯二人执了一礼。
在座诸人都是好手,知道这一杯酒中辛一羞与莫之扬暗中斗了一场,看来竟是谁都没讨到好处。辛一羞武功深不可测,放眼江湖,仅略逊于秦三惭,莫之扬竟没当场出丑,三圣教各堂主都不由暗暗称奇。本来早有人想找莫之扬一点晦气,这一下再无人有此念头。
李璘十分高兴,端起一杯酒来,道:"诸位同道,本使近来好运不断,一连得了两件异宝。其一就是江湖四宝,其二就是结交了莫之扬兄弟这位好朋友。安贼虽然一时气势汹汹,但本使有三圣教各同道辅佐,有万合帮协助,广交江湖各门派英雄好汉,一定能打败安禄山、史思明之流。本使以前每次来三圣岛,都是戴了面具,此次本使万事俱备,就可以真面目示人了。此中原有隐情,非本使故弄玄虚。来,我敬各位一杯!"三圣教各堂主早就私下传开了李璘的身份,也不是很惊奇,一齐举杯饮酒。
忽然一人站起来说道:"掌令使,江湖四宝的大名小的多次听闻,可从未亲眼见过。小的们想开开眼,不知行不行?"三圣教各堂教徒都穿文士散袍,可胸前图案各不相同,此人胸前绣的是一个金元宝的图形。莫之扬想起死在南霁云剑下的风百向,低声问梅雪儿:"这位是谁?"梅雪儿道:"他以前是元宝堂的副堂主,叫晋来功,看来已升为堂主了。"莫之扬"哦"了一声。
李璘酒意醺然,手一挥道:"这有何不可?来,拿来!"跟随他的八大黑衣剑士献上江湖四宝。李璘依次拿起来给众人看,一一说了名称后,教黑衣剑士收回。一时,厅中皆是议论之声。那新任元宝堂堂主晋来功道:"多谢掌令使,小的可开了眼界啦。以往金梭便由元宝堂收藏,可那时小的没当上堂主,从未见过。"咕嘟嘟将一大杯酒饮尽,落回座去。
李璘道:"江湖四宝,本出自朝廷。大唐富甲天下,然而亦非一帆风顺。自上朝武后以来,朝纲数次遭到破坏,尤其是韦后、武三思乱党,几将大唐江山颠覆。她们偷偷将大批朝廷财宝盗出,秘密藏起。江湖四宝说穿了不过是一张藏宝图。辛教主与各首领大约并不知道,眼下朝廷之中财资困窘,连招兵用的银两也难以筹措。自安贼起兵以来,朝野上下,无不惊慌失措,似是末日来临,在劫难逃。本使早就预言过:安贼必反,并苦苦求索应变之计。本使十五岁起游历江湖,直到结识了辛教主,才知如何以救国难。何也?即是积聚财物,联络豪杰之士,一旦有事,尚不至束手待毙。眼下抗击贼兵,三圣教必是中坚。只要为国效力,破了贼兵,三圣教就立了大功。陛下以往笃信佛教,后又笃信道教。其实,那班和尚道士除了烧香画符,又能做甚?这次贼兵得破,三圣教必能发扬光大。在此,本使先谢过辛教主与各位首领!"抱拳团团一揖。
辛一羞及各堂主忙还礼。辛一羞道:"掌令使折煞老夫了。来人哪,传我号令,明日卯时,岛上各堂弟子会聚三圣殿,由掌令使定夺相关事宜,并立即知会陆省各分堂,以图灭贼大计!"辛一羞老当益壮,这几句话慷慨陈词,声震屋宇。大厅中各首领轰然叫好。莫之扬见连安昭也暗暗点头,寻思:"李璘、辛一羞都是当世英雄人物,所作所为,虽有时不为人所明白,却不枉了一世男儿。便是与南大哥相比,英雄气概也不见得差了。"想起幼时梅落的教导来,心中一惊:"其实人的本事有大有小,但只要骨气在,就是响当当的汉子!"忍不住对安昭道:"昭儿,他们要抗击叛军,我算不算一份?"安昭也饮了几杯,双目中明波流动,低声道:"莫郎,夫唱妇随,你干什么我都跟着你。"
却听辛一羞道:"老朽素知掌令使文武双修,琴剑双绝,近日教中新得了一样奇物,还请掌令使法眼甄别。"李璘道:"什么奇物?"辛一羞打个手势,不一会儿,元宝堂晋来功率四名教徒抬进一口乌黑的木箱,放在大厅中央的一张大桌上。辛一羞道:"请各位移步一观。"李璘、莫之扬、十八婆婆跟了过去,辛一羞命人打开箱盖,却是一箱清水,只是亮晶晶的,箱底有光芒闪动。众人正奇怪,辛一羞在箱盖边找到一根细丝,从箱中提出一株花来。
但见那花无根无叶,通体只是一盘巨花,径宽约有四尺,黄中带红,红中带紫,紫里透黑,霎时已变幻了七八种颜色。
辛一羞笑道:"怎样?"说话之间,那花已变成纯橙色,放出幽幽光芒,竟将墙壁上的火把比得暗了下去。各人谁也没见过如此奇花,一时均啧啧称奇。安昭本未离席,看见那株花,不由"咦"了一声,几步来到箱前,上上下下看了两眼,变色道:"辛教主,快,快放回去!"
众人均吃了一惊。辛一羞不解道:"怎的?"安昭急道:"这东西剧毒无比,危险得很!"她这一说,莫之扬先调息一试,觉得浑然无事,正怪安昭过于紧张,却见李璘、十八婆婆、梅雪儿三人各自一声低呼,相继踉跄跌倒,八大黑衣剑士抢上去扶李璘,却也力不从心,都摔倒在地。
这一下变化陡起,辛一羞慌道:"这是为何?"李璘道:"安姑娘说得不错,快扔回去!"辛一羞手腕一送,那绳子却断了,"啪"的一声,那橙色花瓣摔在地上,霎时一股甜甜绵绵的味道弥散开来,厅中离得远些的人也都闻到,均觉力不从心,恶心欲吐,一时间"砰砰啪啪",众人摔成一团,除了辛一羞与莫之扬,竟无一人还能站在当地。朱百晓骂道:"老魔头请客吃饭,干嘛弄得这么乱七八糟?"
安昭使劲撑了几下,站不起来,见莫之扬还没倒,忙唤道:"七哥,七哥。"莫之扬过去将她扶起,道:"昭儿,怎样?"安昭低声道:"你觉得不舒服么?"莫之扬运内气一试,道:"没有啊。"安昭沉声道:"七哥,此中必有诈,你快假装也中了毒,躺在我身边。"莫之扬低声道:"你是说辛一羞?"安昭道:"不错,快些,可不能让他看出来。"莫之扬当即"哎哟"一声,摔倒下去。此时大厅当中乱成一团,谁也没看出他是假装的。
辛一羞环视众人,见各人都已直不起身,忽然哈哈大笑。李璘面色煞白,失声道:"辛教主,你为何发笑?"
辛一羞收住笑声,望着地上的橙色怪花,叹道:"这东西果然厉害。掌令使,老朽年纪大了,跟着你又能怎样?你莫要怪我。"
李璘愕然道:"你,你不是说笑罢?"辛一羞哈哈大笑,道:"谁跟你说笑话?"击掌三声,门外闪进两个人来,一个是肖不凡,另一个莫之扬、安昭、李璘都认得,竟是安庆绪。
李璘再也忍不住,骂道:"辛一羞,你这个老贼......"急怒攻心,加上毒气入侵,昏厥过去。梅雪儿呼道:"殿下!殿下!"安昭轻声道:"别喊!"梅雪儿当即住声,不过却是又惊又怕,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肖不凡趋前几步,来到辛一羞跟前,道:"教主,怎样?"神情十分得意。莫之扬心想:"原来这毒花之计是他想出来的。"辛一羞捋须道:"不错,不错。"转向安庆绪道:"禀少将军,李璘等人全都中计了。肖护法,传我号令,没有我的召唤,任何人不准进来!"肖不凡自去吩咐,关上厅门,搬了两张椅子,请安庆绪、辛一羞坐了,自在一旁侍立。辛一羞两眼转动,看见安昭,笑道:"你方才怎么知道这花有毒呢?"
安昭喘息不已,强忍着道:"据书中记载,世上最毒之物,生于海中,名曰海霸彩葵,形如葵花,径粗三尺,十里之内,无物能生。只要离开海水,便散五色莹光,气味甜润,嗅者即中毒。我不过是恰巧认得而已。海霸彩葵之毒虽然厉害,却只消用海螵蛸煮水便可化解。海螵蛸生在乌贼体内,今日宴席上菜肴丰盛,却独少了一道乌贼,可见果然不错。"
辛一羞拊掌大笑,道:"肖护法,怎样,你看还是有人认得这海霸彩葵。嘿嘿,你这丫头聪明得很,人也漂亮,老夫决意饶你不死,让冷丫头调教几日,收到婵娟堂便是了。"忽见安昭定定望着安庆绪,安庆绪也望着她,奇道:"少将军,你认得她么?"安庆绪恨恨道:"这便是我的小妹。辛教主,不用饶她活命啦!"辛一羞此时真个羞愧无比,不过此人名叫一羞,只稍微一羞,即便脸色如常,捋须笑道:"不愧是名门之后,连一个被轰出家门的女儿,也这么聪明。"
安昭冷声道:"二哥,你说什么?你要我死么?"安庆绪站起身来,骈指骂道:"你不要叫我二哥!你早该死了!"安昭闭目叹了口气,道:"爹爹还好么?"安庆绪傲然道:"大帅龙马精神,当然好得很!只要破了潼关,抓住玄宗那个老糊涂,爹爹就要登基啦。安昭,你去对老昏君说爹爹要造反,那老糊涂果然下了诏书召大帅进京。不然我们准备得再充分一些,早就攻破长安啦!你坏了安家多少大事,我岂能饶你?"安昭冷然道:"爹爹也是这个意思么?"安庆绪道:"大帅早就当你死了。"安昭叹口气道:"妈妈还好么?"安庆绪冷笑一声,道:"她整日就知道求佛念经,哭哭啼啼阻挠大帅起事,已被大帅赐死了。"安昭"啊呀"一声,怔怔落下泪来,忽然放声大哭,但不过三两声,就昏厥过去,没了声息。厅内中毒之人不少还未失去知觉,听清二人对话,想想安禄山父子的狠毒,均感不寒而栗。莫之扬假装昏迷不醒,心中却暗暗盘算应付之计。
辛一羞道:"少将军,依你之意,这些人如何处置?"安庆绪站起来,在厅内踱了一圈,道:"杀!自然全要杀了。辛教主,今日厅内之人,除了我们三个,一个也不要留下。"肖不凡倒吸一口气,道:"少将军,连各堂堂主也都杀了?"
安庆绪森然道:"自古成大事者,无不须忍人所不能忍。辛教主、肖护法,二位请想,若不是知道李璘身上带了江湖四宝,我们何以下决心此时便除去他们?嘿嘿,江湖四件宝,一件不能少,得之得天下,威震九重霄。"顿了一顿,接道:"威震九重霄,那是什么?不是当皇帝么?因此这等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些堂主虽都曾出过力,但也只能忍痛啦。"
辛一羞沉吟片刻,道:"少将军的意思,连大帅也不要告知么?"安庆绪淡淡道:"辛教主真是明白人。本将军现下辖统四十万人马,冀北、鲁西、河南大都在我掌握之中。得了江湖四宝,找到韦武朋党埋下的宝藏,要成大事,指日可待。大帅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眼疾总不见好转,何必再劳他费心?只要大事得成,他安安稳稳当太上皇就行了。嗯,辛教主立了头等大功,本将军一定拜为大相国,爵位世袭,代代相传。"
莫之扬听了这些话,真是惊怒得无以形容,心想:"古语云‘黑心当财主,杀心当皇帝’,安庆绪竟然到了这步田地。若是安禄山阻拦他,恐怕连亲爹他也敢杀呢。"
听辛一羞击掌道:"好,少将军果然英雄盖世,老朽投靠大帅,假意与李璘结交,已经十年了。此次少将军行事果断有谋,更坚老朽追随信念。肖护法,三圣岛上,只留下十名船夫水手,余者全部杀光。"肖不凡沉吟道:"这......好,小的想法办理。"辛一羞道:"江湖四宝在那几个黑衣卫士身上,你去给少将军取来。"肖不凡得令,取来江湖四宝,交给安庆绪。安庆绪一一察看,哈哈大笑。打开玄铁匮,却奇道:"咦,怎么是空的?据那韩信平的录条上讲,这玄铁匮中有一张羊皮纸,上书宝藏的确切地点。怎么会没有了?"辛一羞道:"许是在李璘身上,我去搜搜。"
来到李璘身前蹲下,伸手一扯,"哧啦"一声,李璘的衣衫被撕破。莫之扬气愤不已,暗道:"枉你是一代武林英杰,纵然卖主求荣,也不至于如此绝情。"慢慢吸足一口气,调运真气,心想:"辛一羞武功高强,我须得一击成功,只要稍不留神,刺他不死,我们这些人可就全命丧于此了。"
辛一羞在李璘身上一阵乱翻,倒找到不少东西。忽然看到一封信笺,打开一看,念道:"山人虽客居吐蕃,然则心系中原,愿拜在永王麾下,以尽绵薄之力。山人丛不平。"转头对安庆绪说道:"少将军,丛不平那牛鼻子原来还有这一手。"安庆绪走来接过信去,看了几眼,冷笑道:"这封信我留下了。看看还有什么?"不一会儿,辛一羞找到一张羊皮纸,道:"可能是这个了。"安庆绪接过来看了一会,道:"狗屁不通,狗屁不通。什么‘山旁一群秀才,白丁仅识书页。一去美酒无水,离死只差一夕,横竖都是死敌’,狗屁不通之极。"辛一羞道:"那宝藏隐秘,它的藏处用藏字诗文写出,也是有的。"安庆绪道:"这可难解了。"递给肖不凡看。肖不凡看了一会,忽然击掌道:"是了。少将军,辛教主,你们看这一句‘何必人去才知’,这是一个‘可’字。"
安庆绪道:"怎么是个‘可’字?"肖不凡道:"少将军请想,‘何’字去了‘人’,所剩不是‘可’么?"安庆绪、辛一羞一想不错,道:"接着猜。"上朝重宝的秘密马上要揭出来,三人都很紧张,连怎么处置李璘等人的事都忘在了一旁。又猜了一会,却再猜不出一个字来。安庆绪道:"反正已知道是一组谜语,假以时日,必然推算出来。好啦,辛教主,肖护法,你们先去杀了昏君的歪苗罢。"
莫之扬再不迟疑,"呼"的从地上弹起,剑已出鞘,一招"有叶无花",长剑直奔安庆绪后心。辛一羞听到兵刃破风之声,一惊非同小可,他武功已炉火纯青,不用回头,已知剑刃所指,双掌一送,将安庆绪推了开去,同时倒足反踢莫之扬手腕。虽变化仓促,但他送人、踢剑绝无呆滞,当真妙到毫巅。莫之扬虽知他武功好,却没想到了如此地步,左手一弹,数粒铁豆"撒豆成兵",射向辛一羞后脑"玉枕穴",令他无法回头正面出招,脚下一点,到了安庆绪身边,左手一提,揪住他后衣领,右手剑已横在他颈下,等辛一羞躲过铁豆,安庆绪已在莫之扬的掌握之中。莫之扬更不敢停,连移数步,抢在大厅一角,沉声道:"辛教主、肖护法,两位最好别乱来,这眼下的少将军、未来的大皇帝在我手中,只要我稍一用力,少将军当不上皇帝了自不必说,辛教主的大相国也成了狗咬尿脬,岂不可惜?"
安庆绪又惊又怒,气急败坏道:"辛教主,你不是说海霸彩葵万无一失么?"辛一羞之惊丝毫不亚于安庆绪,不过他是江湖枭雄,知道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一皱眉,哈哈大笑三声。莫之扬冷哼一声,不去理他。辛一羞收住笑声,道:"莫公子不问老夫为何发笑?"莫之扬冷冷道:"是你笑不是我笑,说不说随你。"辛一羞被噎了一下,道:"老夫笑先前小瞧了莫公子,没想到海霸彩葵,竟迷不倒你。"莫之扬冷冷道:"是你可笑,不是我可笑。"辛一羞两次碰了钉子,知道说话不用绕弯子了,沉声道:"莫公子想怎样?"
莫之扬暗暗盘算:"辛一羞武功高强,又老奸巨猾,昭儿、十八婆婆、李璘、朱师父、侯师父他们的命都系在我身上,耗下去可不是个办法。"说道:"辛教主,我想请教一件事,你说是荣华富贵要紧些呢,还是江湖义气、帮派情分要紧?"这句话问在辛一羞痛处,他脸色一变,似被人抽了个耳光,僵笑道:"这个......老夫也说不上来。有时江湖义气要紧,有时荣华富贵要紧。莫公子,自古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建功立业,不单单是荣华富贵这些东西。"
莫之扬摇头道:"辛教主,这话就差了,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无愧于天地,方不枉走人世一遭。枉你武功盖世,威震八方,却不明白这个道理。"辛一羞干笑道:"莫公子,人各有志,老朽不与你辩论。你是明白人,最好快些放了少将军,你即便害了少将军,也绝难活命。莫公子,做人还是识相些好。"
莫之扬哈哈大笑,说道:"辛教主,我手中剑轻轻一按,他就完事大吉。永王到三圣岛,朝廷必定知道,这少将军到三圣岛上,安大帅又岂会不知?到时皇上、反贼都找你要儿子,就算你辛教主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我怕你乱来,你更怕我乱来是不是?"
辛一羞被他说破顾忌,暗暗咒骂:"秦三惭又愚又笨,怎么收了这么个精怪弟子?"叹了口气,苦笑道:"莫公子口舌厉害,老朽领教啦。唉,其实李唐江山大势已去,安家异军突起,必得天下,莫公子,你年纪轻轻,将来作为必胜过老朽。何不择木而栖,投奔安大帅?其实你与安大帅还有翁婿之情,将来大帅南面为王,莫公子可就是当朝驸马......"
安庆绪利刃加颈,吓得瑟瑟发抖,此时忙道:"对对,莫公子,咱们是一家人,只要你放了我,我保你今后平步青云。凭你的本事,嘿嘿,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好妹夫,怎么样?"说着说着,胆子大起来,伸手去推剑。
莫之扬气得牙关发痒,手腕一抖,安庆绪手指已冒出血珠,吓得他赶快缩手,颤声道:"好妹夫,你这是做什么?"
莫之扬骂道:"呸,你这猪狗东西,要杀昭儿时怎么不认我是你妹夫?你们安家只出了昭儿一个好人,余者统统该死!你若胆敢再跟我攀亲,我立即砍下你的狗头祭奠岳母大人。辛一羞,快去将我恩师请来!"
辛一羞、肖不凡二人对望一眼,均叹口气。莫之扬喝道:"快去请来!你信不信我先割下这安将军的两只耳朵让你瞧瞧?"
辛一羞叹道:"莫公子,实不相瞒,当初永王殿下差老朽去范阳请秦兄,老朽知寻常因由决计请不动他,才以三圣洞石壁上的武学为由,将他请来。少将军,此事你也知道,是不是?"
安庆绪道:"不错,不错。当时我们想秦三惭总是不说江湖四宝的下落,还不如让他来三圣岛,或另有转机也未可知。"
莫之扬双目圆睁,喝道:"我恩师可是让你害死了?"心中激动,手上不自觉地加力,割破了安庆绪颈皮,吓得他连声惊叫。
辛一羞又急又怕,道:"莫公子,你可留神点,咱们好说好商量,别伤着少将军。"莫之扬森然道:"就你们的命值钱么?我恩师呢?"
辛一羞道:"三圣洞的石壁上刻着绝世武学,秦兄在那里参研,已经有三个多月了。"莫之扬道:"那你请他出来就成了。"辛一羞苦笑道:"莫公子有所不知,三圣洞的武学并非寻常,可以说高深莫测,只要看上两眼,就再难放下,非得疯狂练功不可。莫说请不出秦兄来,若是老朽前去相请,自己也会着魔。唉,武功越高的人,心魔愈难控制。"叹了口气,突然拉开衣襟,袒露上身,道:"莫公子请看。"抬手指着左右肩胛处,但见各有一个伤疤,接着说道:"老朽四十年前进到三圣洞中,痴迷不知返,自知再练必会心力衰竭而死,自断双胛,命人蒙了眼睛抬我出洞。这些年来,每当想回洞中看那些石刻,只好以刀割股,已绝此念。"提起两只裤管,果然双腿上疤痕摞疤痕,有些已成酱紫色,有些却鲜红,一看就知新割了不久。
莫之扬问肖不凡:"这是真的么?"肖不凡赔笑道:"句句是实,不过,信不信全在莫公子了。"
莫之扬好生踌躇,心道:"这事可怎么办?师父自己都危险得紧,怎么能帮我?"不禁骂道:"辛一羞,你哪里是请我师父参研武学,分明是打不过他老人家,才想起这个毒法子引他走火入魔。"辛一羞居然脸显愧色,叹道:"这个主意虽是永王殿下出的,可老朽也确有私心,秦兄练功练成废人之后,武林就没有压在老朽头上的人了。唉,莫公子,你快放了少将军,我保你与安姑娘、苗十八及朱、侯二兄等人性命,并设法让你们与秦兄相见就是。望你三思。"
莫之扬叱道:"你说的话还让人信么?"辛一羞道:"那如此耗下去,也是无计可施。老朽发誓,若言而无信,甘受五雷轰顶。"
莫之扬心中一动,说道:"辛教主如果言而有信,先杀了肖不凡让我看看。"
肖不凡惊道:"你说什么?"
未想辛一羞森然道:"好,莫公子,老夫言而有信,希望你也不要食言。"转向肖不凡道:"肖护法,人人都有一死,你一死可换少将军平安,死得不枉。"手掌抬起,便要拍向肖不凡。
肖不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情似傻了一般,结结巴巴道:"教主,这......不......不会罢?"
辛一羞点点头,道:"肖护法,万事万物都有命,其用竭,其寿亦尽。"手掌抬高一尺,身上道袍陡然隆起,无风自飘。莫之扬不禁惊惧不已,心想:"这老魔头的武功竟如此了得!"
肖不凡后退一步,"呵呵"傻笑,忽然叫道:"不,不,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敌人手中。我肖不凡向来忠心耿耿,不该死在教主掌下!"足下一点,向莫之扬掠来,在腰上一摸,手中已多了那条"鬼难逃"绦金索,"呜"的一声,索端的镖头直奔向安庆绪,大叫道:"我先杀了姓安的,看你让我换谁的性命!"
这下大出人意料,莫之扬心念一闪之间,左掌劲力透出,封了安庆绪颈椎要穴,右手挥剑磕向肖不凡的镖头。"叮"的一声,镖头擦着安庆绪头皮飞开。肖不凡手腕一抖,绳索忽然圈成一个圆圈,套住莫之扬的剑身,与此同时,辛一羞遥劈一掌,掌风呼啸,夹击过来。
莫之扬自知上当,只觉辛一羞掌力未到,掌风已逼得胸口发闷,知道不能硬接。身子一侧,移开五尺,左手起处,将安庆绪向辛一羞、肖不凡中间高高抛去。只听"砰"的一声,辛一羞掌力全部击在墙上,石屑飞溅。
安庆绪穴道被点,不能动弹,头下脚上向下栽去。大厅地面全是青色岩石铺成,若是直栽下去,哪里还能活命,不由吓得哇哇大叫:"救我!"
辛一羞、肖不凡一齐抢上去救,莫之扬看准空隙,一招"茫然若失"无比迅捷地使出,刺向肖不凡。肖不凡其时看到辛教主已挥掌运气托住安庆绪,不敢撞到教主身上,不自觉向后退,忽觉后心一凉,呆了一呆,低头看见胸前多了一截剑尖,痛得一声惨叫,栽倒在地。莫之扬抽出剑来,一股血箭从肖不凡身上迸出,他又叫一声,双腿一屈一直,这才气绝。
莫之扬更不敢停,一招"青青子衿",剑刺辛一羞左胸。辛一羞见他一招就杀了肖不凡,剑法之快,匪夷所思,哪敢大意,斜劈一掌,借势后退一步,闪开剑锋,"砰"的一声,安庆绪栽在他眼前。幸亏方才他掌风托住了安庆绪,下落之势缓了一缓,安庆绪才未摔死,便是如此,也是额上鲜血溅出。他穴道被点,头勾在地上,屁股高高向上,偏偏翻不过身来。莫之扬剑锋晃动,下斩安庆绪后胯,安庆绪从自己腿缝之间看到凶险,魂飞天外,"啊啊"直叫。
辛一羞此时再也顾不得许多,伸足一拨,将安庆绪踢得横移一尺,"哧"的一声,他自己左腿被剑锋扫过,裤管裂开,腿上冒出一溜血珠。羞恼中双掌一旋,拍向莫之扬上中两路。莫之扬受掌力压迫,混元天衣功自然反弹,却比不过辛一羞力大,脚下一滑,借势滑了足足两丈,拿桩站定。辛一羞也不急于追来,看一看裤管,冷笑一声,道:"好个潇湘剑法!"慢慢提掌运气。莫之扬左手捏个剑诀,凝神戒备。
从肖不凡佯攻安庆绪到此时,只不过一瞬工夫,中间兔起鹘落,电光石火,各人都将一身功夫发挥到巅峰。其间莫之扬杀了肖不凡,摔了安庆绪一个大跟头,又让辛一羞左腿受了轻伤,应该说是占了上风,但他知辛一羞投鼠忌器,生怕"少将军"掉了一根寒毛,这才吃了亏。就凭他方才两掌之力,莫之扬自知相差仍远,心想只要稍不留神,虽有神功护体,也难免伤于辛一羞掌下,一帮子人可就全得葬送在这里了,不由心中怦怦乱跳。
孰知辛一羞也毫不轻松,除了秦三惭,头一回遇到如此劲敌,方才他掌风明明击中莫之扬,可莫之扬竟能借势滑出,丝毫未伤,不由得去了轻视之心,沉声道:"除了秦三惭,三十年来,还没有人能接住我一招‘狂飚掌’。老夫没有说错,莫公子年纪轻轻,已有这等修为,真是后生可畏。不过,你硬要与老夫作对,老夫只好让你......"说话之间,忽觉胸口有些发闷,提一口真气,竟懒洋洋的,不似平时那般随心所欲,不禁心下大惊,暗道:"这是怎的?"再提气一试,竟觉内气又散乱了一些,便如一汪海水,忽然间急速外泄,凝神一想,已知究竟:原来那海霸彩葵毒性太过厉害,他虽事先服下螵蛸粉,可只能挡得一时,眼下却抗不住了。这一来大惊失色,忙屏住呼吸。
莫之扬见他忽然停口,正自纳闷,却见他足下弹起,凌空扑来,双掌挥处,劲风扑面而至。原来辛一羞心想再不快制住莫之扬,今日就要惨败,这一招"双龙碎崖"发出全身之力,恨不得一招将莫之扬毙于掌下。
辛一羞的掌力何等威猛,两人相距三丈,莫之扬被掌风逼得口目难张,忙向一侧闪避。孰知刚一侧身,就如撞到一面无形的墙上,惊骇之中,向另一侧扑去,只听"啵"的一声,竟又弹回原处。他心知自己身旁四周都已为辛一羞掌力笼罩,只消掌风再逼近一丈,自己定会窒息昏迷。到了此时,潇湘剑法已浑无用处,猛然大喝一声,撤剑出掌,迎了上去。
只听"轰"的一声,两人掌力相交,莫之扬只觉一股大力直撞前身,身不由己倒飞出去,结结实实撞在石壁上,虽有混元天衣功护体,可也撞得五荤六素,眼冒金星,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口血来。他怕辛一羞第二招接着攻上,强忍疼痛站起,却见辛一羞落下地来,身子一晃,神情似更为惊慌,但只是一瞬间,双掌一提,"呼呼"两声,又是两掌拍到。
莫之扬为他掌风笼罩,左右都冲不动,身后又贴着石壁,与被关起来挨打无异,陡然间倔犟脾气上来了,心想:"死是死定了,却不能老老实实等死!"将两仪心经的内功提到十成,一招"双子送终"迎上去。这招掌法是当年在狱中跟着四哥"驼象"方不圆所学,方不圆为人随和,武功平平,从未想过能跻身二流高手之列。若是见到莫之扬用他的"六合八荒掌"与武林绝顶高手辛一羞相对,恐怕连眼珠子都要惊出来。
"轰"的一声巨响,两人掌力又撞在一起,莫之扬后背靠着石壁,不能卸力,痛得双臂欲折,"哇"的又喷了一口鲜血,再也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嘶声道:"老魔头,我现在杀不了你,死后变成厉鬼也要索你性命!"却见辛一羞面孔紫红,双目中的惊恐神色丝毫不亚于自己,很是诧异,却无暇细想,拼命跳起,向大厅中央空地上逃去。
"呼呼"两响,辛一羞的掌力又到,莫之扬顿觉千斤巨石压到,"啪"的摔下地来,腹下压在软乎乎的一团东西上,低头一看,正是天下至毒海霸彩葵,大惊之下,想也不想,抓起两片,翻身向辛一羞掷去。
辛一羞挥掌急劈,掌风到处,海霸彩葵飞到一边。莫之扬已沾上了这天下至毒,再无顾忌,当下又抓起两片掷去。辛一羞再挥掌拍飞,花瓣四溅,厅内甜润气味更浓。莫之扬乱扔一气,那海霸彩葵花径巨大,花汁粘腻,连汁带水不下百斤,足够一时半会所需。辛一羞须发皆张,双目血红,或躲或拍,没教那毒物沾上身。也不知怎的,他口唇紧闭,连呼喝也没有一声。他平日管教弟子极严,因此厅外教徒虽听见厅中砰砰啪啪,但严守不得入内的命令,无一人敢进来查看。
莫之扬身受重伤,气力不济,到了后来,已扔不到辛一羞近前,但见辛一羞掌风愈来愈弱,纵跳躲闪也变得笨拙,心想:"难道他受不了这毒花的气味?何以我却觉得没事?"但来不及推想,只管扔掷。扔着扔着却没了招数,原来伸手摸处,再也找不到海霸彩葵的残片,扭头乱顾,不由傻了眼。
辛一羞一直屏住呼吸,神智、气力已到尽头,见莫之扬窘急情状,不禁松了口气,"哈哈哈"大笑三声,正要挥掌出招,猛觉眼前一黑,暗道不好,却叫不出声来,软绵绵倒在地上。
莫之扬本已无力相抗,索性闭目待死,这时睁开眼来,真不敢相信是真的,哈哈笑道:"老魔头,你弄什么玄虚?"见辛一羞一动不动,"咦"了一声,又道:"做什么?你别装啦!"辛一羞还是不动。莫之扬心想:"莫非他真的中毒了?"
压力一去,顿觉手足又痛又酸,大喘几口气,略略恢复了点力气,爬起来踉踉跄跄摸到墙边,拾起剑来,摇摇晃晃走到辛一羞身前,提剑指着他道:"老魔头,你别装,有本事我刺你一剑你也别动。"剑尖落下,插进辛一羞腹中。辛一羞本在昏迷状态,剧痛之下,清醒过来,双掌齐出,正印在莫之扬前胸。莫之扬如一只纸鸢般飞起,"咚"的撞上屋顶,又"啪"的落下地来,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人声,慢慢睁开眼来,见满厅中人影幢幢,渐渐看清周遭物事,却是屋外三圣教徒进来了,共不下百人。有的哭教主,有的大声叫喊着自己的堂主,乱成一团。一名教徒看见莫之扬醒来,惊叫道:"这人还没死!"他一声惊叫,余者纷纷跳开几步,抽出兵刃,排成一个横队,望着莫之扬,都神情戒备,如临大敌。
莫之扬侧脸望望辛一羞,自己的剑还在他腹上,确实死了,不禁大笑,却觉得胸肋剧痛,笑声变成咳嗽,吐了一口鲜血。一名教徒道:"这人身受重伤,也不行了。"
另一名教徒道:"他杀了教主,我杀了他给教主报仇!"提刀便要冲上。
猛听一声:"慢着!"门口掠进七八名女子,为首一人满脸疑相,正是冷婵娟。
第三十一回
人有病常常有药治
魂无根往往无窍归
词曰:冷落人间事,惚惚复痴痴。莫向东风问春雨,东风今春归来迟。闲来乱添旧词。镜中新妆,也憔悴,何况平日?遣寂寞,剿新丝,新丝又牵旧时丝。有意剪老枝,无力拔心刺。人间分离皆可就,最切相见无望时。
原来,三圣教设婵娟堂,搜罗天下美女,专供教主淫乐消遣。婵娟堂诸女平时犹如宫廷嫔妃,不参加教中议事。只是有时教主宴会各堂,或掌令使等贵客来岛,辛一羞才命婵娟堂诸女献艺。
莫之扬昏迷之后,有胆大些的教徒从门缝中见到教主受伤而死,知道再不能遵守那"没有教主命令不得入内"的命令,招呼一声,破门进厅,见一屋子人竟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教主更是已经死透,掌令使、各堂主昏迷不醒,不由得个个惊慌失措,大气也喘不过来。三圣岛上有职位的只剩下冷婵娟,当即有人飞奔去报。
冷婵娟来得正是时候,一声"慢着"便从刀口下抢出莫之扬的性命。她四下将大厅扫过一眼,扑到辛一羞身边,大呼道:"教主!教主!"辛一羞在三圣教徒心目当中,无异于神人,从未有人想到过他会死,冷婵娟一呼,众教徒俱都急切叫唤。又分头叫唤各堂主,却哪有人动得了?
冷婵娟抚尸恸哭几声,转头望着莫之扬,恶狠狠道:"教主是你杀的么?"莫之扬点点头,道:"不错。"冷婵娟倒吸一口冷气,接着道:"各堂主也是你下的毒药么?"莫之扬摇头道:"不是我,是你们教主。你们赶快出去,小心也中毒。"冷婵娟气极反笑,她天生狐媚,当此之际,仍笑得眼波流转,抚胸道:"莫公子真是会说笑话,不过,你消遣本堂主,本堂主却不会让你好受。"
话音未落,忽听"哎哟哟"连声,厅内教徒纷纷倒下,冷婵娟大惊,道:"怎的?"莫之扬急道:"冷堂主快些出去,这里危险之极!"冷婵娟纵身后退,那海霸彩葵的甜润味儿迷得她脚底飘忽,掠出厅门,跟来的九名弟子却只有五名出来,其余四名躺在厅内,其余各堂的教徒只出来两个。
冷婵娟惊恐无力,扶住厅门,颤声道:"莫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莫之扬强忍着疼痛,道:"此事说来话长。快找海螵蛸磨粉,拿开水冲了送来。"
冷婵娟但觉手足俱软,竟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回到本堂,命手下七十余名女弟子全部起来。那些女弟子平日以梳妆打扮为要务,此时不知深浅,仍仔细穿戴,有的穿戴整齐了,还要打水洗脸,擦油梳头,以为教主又心血来潮,要众女献舞。冷婵娟不由得连连喝骂,吩咐她们快冲海螵蛸水,众女这才急急忙忙分头操办。
不一刻,海螵蛸水已冲好,足足三大木桶,那两名男弟子中毒虽轻,也已无力提水,自由婵娟堂众女提了来到大厅。莫之扬惊道:"你们怎么这样就进来了!快分饮海螵蛸水!"冷婵娟也当真听话,拿了木碗,让众女分饮了一桶,道:"莫公子,该怎么做?"
莫之扬方才已运功疗伤,这时恢复了半分力气,勉强站起来,让冷婵娟递来一瓢水,捏开李璘的牙关服下,再给安昭、十八婆婆、朱、侯几人分别服下。众女自去给各堂主及同门灌服。
正在忙碌,忽听一人大声道:"快把那姓莫的拿下了!"三圣教众女均吃了一惊,纷纷转头寻找发话之人。莫之扬已知此人是谁,笑道:"在下倒忘了你。"众女顺他目光所向瞧去,却见一人头下臀上,头勾在地上,满面鲜血,此时正从两腿之间恶狠狠望着莫之扬。冷婵娟看此人形态滑稽,不由笑道:"阁下是谁?"
原来安庆绪撞昏过去,此时恰好醒来。不过他穴道未解,还是翻不过身来,侧目看见莫之扬嘴角、胸前都有血迹,似是受了重伤,当即忍不住发号施令起来。见冷婵娟发问,冷冷道:"你不认得我,却自有人认得,叫辛教主、肖护法来。"冷婵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道:"阁下难道没看见辛教主、肖护法已经......已经死了么?"
安庆绪大惊道:"死了?他们死了?"见冷婵娟所指正是自己身后,那是说什么也看不到的所在,但已知她所言非虚,气急败坏地道:"辛教主、肖护法是给姓莫的害死的,快把他杀了!"
冷婵娟诧道:"阁下到底是谁?本堂为何要听你的?"安庆绪结了一结,冷哼道:"你们教主知道!"
原来辛一羞与安禄山父子勾结,只肖不凡一人知道。明着都是尊李璘为三圣教掌令使,只要令牌一到,教主本人也得服从。安庆绪每回来岛都由肖不凡秘密接送,三圣教自左护法叶拚及各堂主以下却无人认得他。
莫之扬推想之下,已知其中原委,哈哈笑道:"我认得这个人,他叫草包猪。"安庆绪见他说话之间似又恢复了元气,吓得再不敢说话。莫之扬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使劲翻过他来,想起此人的种种坏处,恨上心头,拍着他的头笑道:"草包猪,你方才玩什么哪?在地上乱拱,让你爹爹看见了,定会打你屁股。"安庆绪心中一哆嗦,见莫之扬不说破他的身份,也只好装糊涂,奈何眼睛不争气,竟落下一串泪珠来。莫之扬拍着他道:"草包猪别哭,别哭。"婵娟堂众女虽在这等情势之下,也忍俊不禁,相顾失笑。
冷婵娟叫了肖不凡手下的两名男弟子过来,问了几句,那两名男弟子只说是肖护法领来的,究竟是谁,也不确知。冷婵娟道:"等掌令使醒来,由他作主吧。莫公子,你武功高强,本堂放心不下,只好先将你绑了。"
莫之扬摆手道:"在下此时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何况杀别人?冷堂主,不必浪费绳索了。等掌令使与众位堂主醒来,自见分晓。"自言自语道:"夜深人静,两不相见,绑人做什么?"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冷婵娟霎时面红耳赤。
那一日莫之扬曾装成"掌令使",与冷婵娟假意奉迎,反中了冷婵娟计策,"西石"为冷婵娟抢去。临走之时,冷婵娟见莫之扬眉清目秀,少年英俊,动了春心,痴痴说过"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两不相见,一宵激情,唉,可惜......"等语。这时莫之扬说出其中两句,冷婵娟想起当时情形,顿感脸热心跳,竟暗暗欢喜,偷偷瞟莫之扬一眼,愈发觉得他英俊过人。忽然一惊,自责道:"教主遭此人杀害,我岂可有此念头?"定定心神,指挥众女救助中毒之人。莫之扬也暗怪自己轻薄,走到大厅一角,坐下运功疗伤。
不一刻,中毒之人相继醒转。各堂主昏迷之前都听到教主要连他们一起杀死的话,现下醒来,见辛一羞、肖不凡二人身死,惊奇之外,复又庆幸。李璘中毒较深,还未苏醒,八大剑士在一边为他推拿。安昭醒转之后,见梅雪儿、十八婆婆已经无恙,自去看望朱百晓、侯万通。
莫之扬运功一周天,暂将一股逆血压住,心想:"辛一羞果然是名不虚传,这一掌之伤,非得三五个月不能痊愈。"想起辛一羞威猛无伦的掌力,心有余悸。
李璘醒来之后,见三圣教众人都等候在厅中。他大难不死,听手下将原委告知,心中喜极,却不露声色,着八大剑士扶他起来,望着三圣教各堂主及一班教徒。三圣教各堂率众教徒拜伏。李璘心下激动,道:"众位以为如何?"各堂主齐声道:"一切听从掌令使吩咐。"李璘微笑道:"好!各位兄弟,辛一羞、肖不凡暗通反贼,意欲加害于我,竟不惜连众兄弟也要一起葬送。今日起死回生,全仗莫之扬莫公子之功,各位先谢他救命之恩。"三圣教诸堂主向莫之扬道谢。
李璘又道:"各位折磨了一夜,刚刚脱离危险,先歇息一日,后日再议事罢。"当下吩咐教徒埋葬辛一羞、肖不凡二人尸首。夜枭堂新堂主介寿山禀道:"他们二人作恶多端,应该扔到海中去喂鱼。"李璘叹道:"辛一羞武功绝顶,一生纵横江湖,虽罪不可恕,但我们何必在死人身上出气?话传出去,难免教人以为我小鸡肚肠。"分派下去,命人将安庆绪关押起来,与一众人回到寝舍,分头休息。
次日一早,莫之扬觉得精神稍好一些,去拜访朱侯二人。朱百晓、侯万通经昨日之事,对莫之扬更是喜爱之极,拉他坐下,二人笑吟吟地打量着他,似是望着新娶的漂亮媳妇。莫之扬道:"两位师父好些了么?不知笑什么?"侯万通笑道:"老魔头的毒药确实厉害,不过已没什么了,倒是乖徒儿要仔细疗伤。"朱百晓道:"好徒儿,‘至尊秦仲肃,横行辛无敌’。其中一个已败死在你的混元天衣功之下,可见我与你侯师父自己虽不是绝顶高手,但收的徒弟却是一等一的。"
莫之扬道:"两位师父有所不知,若论真实本领,弟子却不是辛一羞的对手。"将昨夜险斗情形说过。朱侯二人听得各捏了一把汗,半晌,朱百晓道:"他事先服了解药,还怕那海霸彩葵的毒气,你却不怕。那不是混元天衣功百毒不侵么?还是在武功上胜了他。"
侯万通自然也是兴高采烈,说师门神功终有传人,神明不负等等。莫之扬却殊无喜意,说道:"二位师父,武功好坏,并不能决定人生是苦是乐,恩师被辛一羞骗到三圣洞中,此时正身受练功之苦,哪里就是好事?"当下将昨夜所闻说给朱百晓、侯万通。二人听了,半晌做声不得。还是莫之扬道:"眼下咱们第一要务,是去三圣洞请出恩师。"朱百晓道:"话说在前头,我二人与秦三惭虽同门学艺,却志不同,道不合。他老糊涂做的事,我哥儿俩横竖看不惯,传你武功,为的什么,乖徒儿可不能忘在脑后。"莫之扬知道不是说服他们的时候,当即要去找安昭,早有三圣教婵娟堂弟子在外候立,不一刻将安昭请来。
安昭虽是智识过人,却也无法一时半刻便能化解秦三惭师兄弟的恩怨。正说话间,屋门响处,李璘率三圣教众堂主及十八婆婆进来。众人说起昨日化险为夷,又齐谢莫之扬。李璘道:"待回到陆上,本王第一件紧要事,就是要为莫公子、安姑娘请功,昨夜之事,你我等丢命还在其次,万一辛一羞得到韦武遗宝,安史反兵岂不如虎添翼?如若果真如此,李唐江山从此沦入虎狼之口,则已然矣。莫公子、安姑娘所立之功,正可说是扶危救难之举。"三圣教诸堂主死里逃生,心中感念莫之扬恩德,这时一齐称赞。莫、安二人相谢,莫之扬说道:"永王志向远大,用心良苦,上苍不忍君之大业毁于小人之手,在下只不过巧合不怕那海霸彩葵的毒气而已。我倒有一事烦劳三圣教众位朋友,在下恩师秦老掌门困在三圣洞中,相烦哪位引路搭救。"没想到一听此言,各堂主均面呈惧色,竟无一人应承。朱百晓冷笑道:"你们只消给我们引个路,就再不用管了,这为难么?"
夜枭堂堂主介寿山忙摆手道:"朱老前辈误会了。那三圣洞石壁上刻有绝世武功,练武之人万万看不得,否则就会忍不住想练,一练之下就无法停下,非心力枯竭而死不可。我等怎能让莫公子犯险?"朱百晓笑道:"世上哪有这种武功?"莫之扬正色道:"越是如此,越要救师父出来。"他知梅雪儿曾被关进三圣洞中,向她望去。梅雪儿惊惧不已,颤声道:"阿之哥哥,你不要去!"莫之扬奇道:"这是为何?"梅雪儿摇头道:"总之你不要去!"
莫之扬还待再问,却听房外吵吵嚷嚷,人声大乱,不一会儿进来一名教徒禀道:"掌令使,大事不好,万合帮的人打上岛来了!"众人一听,抢出房外,却见海岸上泊着一只大船,另有两只也将靠岸,先到的船上下来数百名豪雄,杀上岛来,三圣教各堂主均在养伤,其余弟子不足二百,双方展开一场混战。
莫之扬见是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率众来到,又惊又喜,脚下连点,掠上前去,跃上一块海石,大声道:"何副帮主,鞠副帮主,我在这儿,教兄弟们先停下!"何大广、鞠开打得正起劲,猛见莫之扬出来,大声道:"弟兄们,停手!"万合帮一罢手,三圣教这边也即休兵,因各堂主未参战,竟吃了些亏,有二三十名教徒挂了彩。
鞠开奔上前来,给莫之扬见礼,莫之扬忙抢上前扶起。鞠开觉出莫之扬气力不济,惊怒道:"帮主,三圣教的狗杂种伤了你了?"莫之扬道:"此中另有情由,咱们慢慢再说。你们怎么来啦?"何大广、秦谢、席倩等人也到了跟前,一一给莫之扬见礼。众人七嘴八舌说起端的。
原来,当日万合帮约定在范阳城南郊乱石岭开大会,商议救援老帮主秦三惭一事。可那天下午,莫之扬为朱百晓所擒,万合帮众人见不到帮主,由鞠开做主闯入范阳大狱,但哪有老帮主的踪影?后来抓住了一个姓曹的总司管带一问,才知道老帮主已被三圣教辛一羞带走。万合帮四处打听,在杭州才得到消息:莫之扬已随李璘前往三圣岛而去。万合帮推断之下,猜想大约莫帮主已确知老帮主在三圣岛,鞠开、何大广召集帮中首领商议,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找了三条大船,挑选了帮中各门三百余名好手,随后跟到海上来。也真是巧极,竟让他们找到此处。万合帮遇到三圣教,当然是只有靠拳头说话。
莫之扬见三圣教内忧方去,又遭外患,过意不去,对李璘及三圣教众堂主赔礼。李璘笑道:"此中误会甚多,幸未酿成大祸。莫兄弟,何来告罪之辞?"其余首领纷纷称是。鞠开性情直率,忍不住道:"帮主,三圣教一向跟万合帮过不去,眼下是怎么一回事?"莫之扬将经过简略说过,鞠开、何大广、秦谢等人听辛一羞已死,大感快意,但想一代江湖顶级人物落得如此下场,又感惋惜。何大广叹道:"做人处事,当光明磊落,似辛教主,唉!"三圣教众人心头沉重,低头不语。
秦谢以前曾遭三圣教追杀,险些丧命,这时与当时仓惶无助之状自不可同日而语,心下激动,想起爷爷来,问道:"小师叔,爷爷是否真在岛上?"莫之扬简略说了,秦谢说:"三圣洞中有什么古怪?"
夜枭堂在三圣教中是第一大堂,堂主介寿山当即走出一步说道:"要请秦前辈出洞,总得慢慢计议。今日万合帮重整河山,三圣教由衷钦佩。咱们同是江湖中人,以往误会不少,从今日起,三圣教再不会与万合帮为敌。来,请万合帮各位首领、朋友上岛歇息,三圣教给众位接风洗尘!"李璘寻思江湖两大帮派今日会聚,如若都能为己所用,则能号令天下群雄,而皇宫诸王也无人能与其比肩,当下乐呵呵在一旁肃客。
莫之扬朗声道:"各位兄弟朋友,在下不才,蒙万合帮同门错爱,暂居帮主之位。本帮老帮主、在下的恩师在三圣洞受苦,在下怎能忍得下去?烦请带路,在下要去三圣洞。"万合帮众人一齐欢呼,嚷道:"走,走!"朱百晓凑到莫之扬跟前,低声道:"见到大师父,可千万别忘了二师父、三师父的嘱咐!"转头振臂道:"接什么风?洗什么尘?走,我老朱也去瞧瞧!"十八婆婆、侯万通自然也都响应。
介寿山知道无法阻拦,向李璘请示,李璘点点头。当下,众人由介寿山带路,浩浩荡荡向岛北走去。三圣岛并非大岛,方圆不过二十里,走了半个多时辰,已近岛北岸,介寿山转身道:"莫帮主,再有半里多路,就到三圣洞了。贵帮秦老帮主在洞中已近三月,饮食所需,全由我教左护法叶先生服侍。洞中之人潜心练功,最怕忽然受惊,否则极易走火入魔。越是武功高强之人,越是如此。咱们三四百人过去,万一有什么意外,三圣教可无法担待。"
莫之扬心想不错,转头道:"何副帮主、鞠副帮主、秦谢,我们四个人过去,其余的都在这里等着。"万合帮众虽极想跟去,但知事关重大,是以人人静立当场。介寿山心想:"以往教主及各堂头脑说万合帮从此不值一哂,何其谬也?从今日之事看来,我三圣教不值一哂,倒是真的。"不由得心下凄惶,说道:"莫帮主,贵帮与敝教有些过节,都是敝教对不住贵帮。足下去救贵帮老帮主,千万要小心行事。进得石洞中,绝不能向两壁刻的武学上看。否则,心神难免受到迷惑,后果不堪设想。"莫之扬想起以往钻研潇湘剑法数次入魔的事来,心下一凛,抱拳道:"多谢介堂主指点。"梅雪儿走出一步,道:"阿之哥哥,我以前进过三圣洞,你千万不可进去,只要在洞口大声呼喊,请秦老前辈出来就行。"莫之扬奇道:"雪儿,我正想问你,三圣洞中为何不能进?"梅雪儿脸显惧色,摇头道:"我不能说,可你千万不要进去!"莫之扬心知必有古怪,摇了摇头,领着其余三人向洞口走去。
李璘忽然喊道:"莫公子,请等等。小王曾说过高山流水,绝世知音。莫公子到洞中,小王在洞外为你奏上一曲,岂不妙极?"向黑衣剑士要了琴,背在肩上,追了上来。莫之扬心想:"他的琴声可以扰人心神,但反过来可以镇定心神,原来是想助我一臂之力。"笑道:"不错,不错。永王奏琴为我等壮行色,还有什么好怕?万合帮各位兄弟,请静候佳音。待请出老帮主,还要烦劳三圣教的朋友款待呢。"当下快步走去。
不一刻到了三圣洞口。但见海岸上乱石怪崖,中间凸起,绕转过去,居然草木葱茏,掩映着一个圆拱形洞口,洞口边坐了一个人,正在烧火煮茶,口中念念有词。忽然跳起来手舞足蹈,又忽然坐下抱头苦想。他手边一柄大锤明晃晃十分抢眼,正是叶拚。众人走到他跟前,他居然没有发觉,哈哈笑道:"这一招不错!"跳起来抡锤习练,呼呼风响,声势骇人。
莫之扬抢上一步,叫道:"叶大叔!叶大叔!"叶拚闻声停下,将几人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方回过神来,奇道:"你们怎么来啦?"接着看见李璘,赶紧行礼。李璘伸手相扶,问道:"秦老帮主还好么?"叶拚搔首道:"好与不好,可就不好说啦。"
莫之扬扯住他衣袖,道:"叶大叔,什么不好说?"便在此时,忽听洞中传来一声狂笑,虽隔着数尺厚的岩石,众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秦谢变色道:"是爷爷!"何大广、鞠开对望一眼,均道:"不错,是老帮主的声音!"二人面色忧戚,均暗想:"老帮主向来最是持重,怎会如此发笑?"众人正惊疑,接着听狂笑声又起,又有"砰砰啪啪"之声,似是正以掌击打石壁,秦谢忍不住叫道:"爷爷!"便要往石洞中掠去。何大广一把拉住他,沉声道:"不可鲁莽!"
叶拚喜道:"秦大哥的掌力又长了!哇呀呀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手舞足蹈,兴奋得不可名状。莫之扬惊道:"你方才将老帮主称作什么?"叶拚恍若未闻,依然兴高采烈。莫之扬看看李璘,李璘会意,喝道:"叶护法!你方才称秦老帮主什么?"这一下果然奏效,叶拚躬身道:"禀掌令使,秦三惭在洞中练功,属下给他送饮食,他感谢属下,与我结拜了兄弟!"莫之扬、何大广、鞠开、秦谢都吓了一跳,齐道:"什么?"正在此时,洞中秦三惭劈掌狂笑的声音又传出来。
莫之扬心念一闪,忽然喜道:"什么三圣洞不能进等等,原来不过如此。叶大叔能给恩师送饮食,岂不是天天要进三圣洞么?"余人恍然大悟,均大喜。秦谢跺脚道:"我先去看看。"却被叶拚一把拉住。只听叶拚道:"万万进不得!"秦谢道:"那你怎么进得?"叶拚瞪眼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进去啦?"拉着众人走到那石包之上,指着一方碗口大小的小洞口道:"我秦大哥的饮食,都是从这里送去的。"鞠开眼快,一把扯起洞口上的一根绳子,直拉出三四十丈,才将绳子拽完,但见绳头上拴着一条半生不熟的梭鱼,只被咬去了几口,咬处牙印宛然,血淋淋白生生。这虽不过是一条普通的梭鱼,但莫之扬等人看在眼中,都觉得寒毛倒竖。秦谢失声道:"这是我爷爷吃的么?"叶拚道:"除了秦大哥,还会有谁?嗯,看来今日不错,吃了不少。"秦谢道:"他吃过了怎么会再绑到绳子上?你骗我,分明是你咬去几口,再投下去作践我爷爷的!"莫之扬想叶拚疯疯癫癫,这等事八成做得出来,也要问罪。哪知叶拚迭声道:"你们知道个屁!秦大哥练武练得哪有时间解下来吃?"莫之扬问道:"我师父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那总不能连觉都不睡罢?"叶拚笑道:"我瞧你也是一个明白人,怎么几个月不见,变得这么糊涂了?秦大哥见了里面的武学,哪顾得上睡觉?实在困极了,他就在石壁上撞昏,醒过来再练。"
秦谢眼睛都红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忽然发一声喊,奔向洞口。叶拚喝道:"进不得!"秦谢的身影已没进洞中。莫之扬沉声道:"何副帮主!鞠副帮主,跟我来!"三人随后也进了洞中。叶拚惊道:"完了,他们完了!"李璘在岩石上坐下,解下琴来,笑道:"莫公子,小王今日这一曲《击铗九问》专为君弹奏!"闭上双目,神情肃穆,忽然睁开眼来,双目精光四射,"铮铮"声响,弹奏起来。
莫之扬等一进洞口,但见黑黝黝不可见物,阴冷潮湿,令人毛骨悚然。莫之扬道:"三圣教的人说起此洞来,无不又惊又怕,依我看绝非故弄玄虚。各位务必步步小心。秦兄,打起火把来。"火光亮处,众人看清洞中情状,却不过十丈左右深浅,没见到秦三惭的身影,只听他的声音就在前面,众人小心翼翼向前,走了三二十步,忽见洞口一转,显出一扇厚重的石门来。秦谢高举火把,却见石门上写了两行字,鞠开出声念道:"进来容易出去难,一出便是天上仙。"莫之扬道:"鞠兄,你瞧怎的?"鞠开笑道:"他说这洞中武学了得,能练成就像神仙一般。"忽然醒道:"莫帮主,你怎么称属下是......是鞠兄,岂不折煞人了么?"莫之扬沉声道:"咱们四人今日一同进来,务必要似亲兄弟一般。秦兄为救祖父,小弟为救恩师,便是再凶险也应该。鞠兄、何兄却足见英雄气概。"凝神细听洞外琴声绵绵不绝,朗声道:"咱们进得去,就不但能出得来,还要顺顺当当请出恩师。"
莫之扬上前一步,沿着石门槽框摸了一周,伸手卡住门底,吐气开声,奋力上抬。他身怀神功,力道何止千斤,但那石门却只微微晃动一下。鞠开、何大广、秦谢忙上前相助,四人奋起神力,"轧轧"响处,石门升起。却见石门之内的洞壁上荧光闪闪,似是写满了文字,四人肩上扛着石门,却无法看清。莫之扬道:"小弟喊一二三,咱们一齐放手翻身进去。""一、二、三"喊出,"砰"的一声巨响,四人进了门内。鞠开回手一摸,道:"不好,若想出去,连插手的地方都没了。"其余三人打火把一看,原来石门内的石槽高出半尺,石门牢牢卡进去,竟无插手之处。莫之扬道:"先不管它,看看洞中有些什么。"四人转过身来,见对面又是一道石门。何大广沉声道:"古怪之极。"四人张大眼睛,屏息查看。见石壁上写了不少文字,但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鞠开忽然道:"你们瞧,那是什么?"手指向处,却是两具石像,石门左右各一。
四人上了前去,见那两具石像雕的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窈窕美貌,都是三十岁模样。众人只觉得石像栩栩如生,随时都要动起来一般,不禁赞叹。却见那男像上方刻了"阳独夫"三字,女像上方刻了"夏茵遥"三字。何大广吸口冷气,沉声道:"原来是他们两个。这两个妖魔死了已近二百年,没想到还留下石像在这里。"鞠开接道:"不错,不错。这才叫做阴魂不散,遗臭万年。"莫之扬奇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物?"
何大广正要说话,秦谢手中的火把已燃到尽头,闪了一下,周围登时漆黑一片。不过眨眼的工夫,洞中便闪出荧荧亮光。却原来石壁上刻的文字不知用什么药水涂过,有火把时看不清楚,在暗处反而亮闪闪的。四人当即读那些文字,越读越是心惊。但见第一段写道:
"嗟夫!天地造人,何其奇欤?生而为男,或而为女;嗟夫!天地造人,又何其贫欤?莫论是男,莫论是女。碌碌之夫十有九,妙妙之女万无一。或有奇男生俗世,千万秀女不谓识;偶有秀女生于世,一生未遇开天日。则曰:阳独夫,夏茵遥,各得其所两逍遥。"
四人接着读下去,那两人的故事就清楚起来。
原来二百年前,正在隋朝之时。武林中出了男女各一奇人,男的叫阳独夫,女的叫夏茵遥,两人皆师承多派,武学渊博,又聪明绝顶,在武学上推陈出新,被称为绝世二杰。有一年,两人相遇,自少不了切磋武技,可双方各有所长,大战三昼夜,不分胜负。阳独夫固然钦佩夏茵遥,夏茵遥也对阳独夫由衷服气。阳独夫提出二人结为夫妇,夏茵遥却道:"除非你胜过我,否则我嫁给一个赢不了我的男人,有什么意思?"二人击掌为誓,约定三年后再比武。这三年间,阳独夫苦练武功,自信已将武学研究得炉火纯青,达到巅峰,非但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了。转眼工夫,三年的约期到来,二人比武那天,江湖人物闻风而动,围了个水泄不通。哪知三年间夏茵遥也精研武学,一场比试下来,阳独夫居然还是胜不了她。当着天下武林同道的面,阳独夫自觉无颜,指天立誓:"我阳独夫一定要胜过夏茵遥,却永不会娶此女为妻!"夏茵遥未料他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恼羞成怒,也立誓道:"我夏茵遥此一生不败给阳独夫,以聋瞎瘸呆为夫,也不会委身此人!"那一年,阳独夫三十岁,夏茵遥只有二十六岁。
此后每过三年,阳独夫就找夏茵遥比武,一晃九年过去,两人仍是不能分出胜负,但二人的精绝武功已无人不知,找二人学艺者络绎不绝。阳独夫自恨不能一枝独秀,起先不收弟子,后来专收美貌女徒,名为师徒,实则供他淫乐。夏茵遥本来早有悔意,只因情面难看才不肯言和,见阳独夫如此做法,一怒之下,也开山收徒,专收英俊少年,与阳独夫针锋相对。两人恶名远播,为武林所不齿。此后每隔三年,两人就比试一场,也是绝极,每次都是旗鼓相当。时光匆匆,五十年过去,阳独夫已是八十岁老翁,夏茵遥也已七十有六。两人均感身体大不如从前,因此到了第二年比武仍未分胜负时,不由均起"人生如梦"之感,相对大笑。夏茵遥道:"老阳头,咱俩都活不到下一个三年啦,干脆罢手言和算啦。"阳独夫当即赞同,却又道:"我与你一斗就是五十多年,却仍想不出破你武功的招数,老夏婆,咱俩尚有几年风残光阴,何不寻一处僻静所在好好印证印证武学?"从此二人飘洋过海,来到了三圣岛,两人在三圣洞中切磋技艺,武学绝技便刻在石壁上。一晃又过年余,两人将毕生心得都记录完毕,互相看看,均苦笑道:"又是不分胜负!"竟无限感伤。夏茵遥道:"咱们两人的武功都记在这里,将来后世有人得以学到,集你我之大成,武功必定惊天地泣鬼神,不知谁有这等福分?"阳独夫想到自己二人一生苦研为别人轻松得到,不由得又感高兴,又感悲凉,忽然说道:"后人轻松便学到你我的武功,却连你我长相都不认得,岂不可怜?"他一代邪魔,竟提出要刻出二人的石像立在洞口,然后暗中设以机关,若是来者愚笨,则永不会学到真功夫,甚至会走火入魔。若是来者聪明过人,且善解人意,则必获真经,学得大成武学。夏茵遥拍手称赞。于是两人互刻对方的石像,阳独夫刻的女像面貌是初见时的夏茵遥,夏茵遥刻的也是初见时的阳独夫。石像刻完,二人哈哈大笑,将石洞安上两层石门,装上各种机关,除非悟出两人苦心,石门则会自动开启;否则,一动石门,便会触发机关丧生。阳独夫将两人的经历刻在第二道石门外的石壁上,与夏茵遥一起离去。
但见壁刻最后一段字写道:"我二人此去约定一往东一往西,各自坠海。心愿难了,死亦遗憾!但愿后世有缘者见到此洞,学得我二人武功,发扬光大,不亦快哉。来者切记:尔若愚拙,自来处去。尔若聪颖,从死处生。以尔慧心,遂我心愿。有违禁者,悔之晚矣!"
四人看完壁上文字,半晌做声不得。莫之扬心想难怪雪儿不愿说洞中秘密,雪儿虽未进洞内练武,但这些石像文字却都已见过了。鞠开哈哈大笑,连道:"这两人真是邪到家了。我鞠开偏不信这个邪!"余下三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奔到石门边,用力推去。却听"嗖嗖"两声,石洞顶壁、脚下石板各射出两枝劲箭,莫之扬闻声不对,早发出数粒铁豆,"叮叮"两声,飞箭擦着鞠开面皮飞过,便在同时,箭孔各冒出一股烟来,异香扑鼻,令人嗅之顿觉妙不可言。
莫之扬拉起鞠开,问道:"鞠兄,伤着你了么?"鞠开惊出一身冷汗,强笑道:"没有,多谢帮主相救。"看地上两枝箭亮闪闪的,伸手捡过,四人围上前,见箭杆上刻了一行小字,乃是:"机关共有百样,此为警箭,亦有奇用。"秦谢道:"方才那烟雾是怎么回事?"何大广深吸一口气,忽道:"你们觉得怎样?"声音惊恐万状。
莫之扬稍一凝神,已知究竟,烟雾吸入腹中,让人顿感血流加快,浑身竟精力大增,似是平添了九牛二虎之力。四人面面相觑,惊惧之极,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莫之扬强运神功,镇定心神,听得洞外琴声隐隐约约,却妙不可言,精神为之一振,寻思:"阳独夫、夏茵遥留下这等莫名其妙的机关,怎样才能救恩师出来?"冷汗潸潸而下,忽地拔出剑来,气贯双臂,向夏茵遥的石像奋力斫落。"呛"的一声,溅出点点火星,那石像却丝毫无损,汲水剑反而卷了一片剑刃。莫之扬惊道:"这是什么石头,这样坚硬?"
秦谢睁圆双目,大声道:"小师叔,为救我爷爷,我还有什么顾忌?"向石门走去,莫之扬魂胆皆飞,大喝道:"慢着!"秦谢转脸望着他,道:"小师叔,还有什么法子?"
莫之扬此时真可谓头大如斗,道:"咱们再想想办法。"看石壁上的文字,看到最后一段时,不禁骂道:"你们心愿难了,死亦遗憾,却将这憾事让别人受苦么?阳独夫,夏茵遥,枉你们武功盖世,却终不过是愚顽不化!"何大广、鞠开、秦谢渐渐抗不住药力,均觉胸肺都要炸开来,喘息粗浊,声音大得可怕。
莫之扬望着石壁文字,念道:"心愿难了,死亦遗憾,心愿难了,死亦遗憾!"忽然电光一闪,猛然击掌,道:"正是如此!我让你们无憾便是!"脚下一点,已到了那男像边上,扳住石像双肩,奋力一掀,"咯"的一声,"阳独夫"移开几分。莫之扬大喜,叫道:"都过来帮我!"何大广、鞠开、秦谢一齐到来,均不明所以。莫之扬道:"原来那药雾是让咱们长力气好干笨活的,抬到那边去!"他下颌一扬,余下三人已知究竟,四人一起用力,阳独夫的石像离地而起,抬到夏茵遥旁边。莫之扬笑道:"阳前辈,夏前辈,我们助你俩了却心愿!"四人用力一推,男像右掌合到女像左掌,"咯"的一声,两具石像成了携手并肩之状。
却听"啪"的一声响,阳独夫石像背部翻开一个小盖,露出一张羊皮纸来。却在同时,轧轧响处,石门洞开,洞内露出亮闪闪的幽光,星星点点,煞是好看。一股清凉之气传出来,四人觉得胸腑一清,先前那股灼热之感一扫而空,均欢呼起来,连赞莫之扬聪明,能解得了这百年秘密。
莫之扬取下羊皮纸,展了开来,道:"你们瞧瞧,正是如此。"三人看时,却见那羊皮纸上写道:"我二人一生赌气,虽彼此倾慕,却从难和睦。来者甚知我俩心愿,从此神仙联袂,逍遥永极。石门洞开,再无闭时。汝可往洞中学我二人神功,壁上漏刻文字,尽在此处记补。"下半段写了七十几个字,什么"反"、"督"、"纳"等等,字旁各注有第几行第几字。
何大广喜道:"恭喜帮主,这羊皮纸可是件真正的宝贝。这宝物藏在石像背后已有二百年,好容易等到帮主来取了!"鞠开道:"不错,我看洞中石壁上的武学刻记故意漏刻数十字,旁人纵然进了石洞,也会练入岔道。帮主神明!"莫之扬摇头道:"这两人差劲得要命,他们的武功有什么希罕?"何大广道:"帮主有所不知了,这两人虽然人品低劣,练武却是奇才,他们的武功若是没什么稀罕,老帮主焉能......"说到这里,忽听洞底深处传来秦三惭的呼喝劈掌的声响。莫之扬惊道:"惭愧,咱们快去找师父。"四人抢进洞中,向秦三惭的方向奔去。
但见洞中石壁上刻满了斗大的字。每个字金光闪闪,竟照得石洞物事清晰可见。四人虽极力不去看那些文字,奈何字迹闪亮,分外抢眼,不经意间,四人已各将几行记到心中,略一思索,均知壁上所刻果然是武学绝技,简直妙不可言,不禁再看一眼。凡学武之人,无不痴爱武学,方能忍受练武时的痛苦,武功越高强,越是抵挡不住武学绝技的诱惑,此时见了石壁上的武学,许多费解之处立即茅塞顿开,哪能忍住不看?其中莫之扬最是心痒难搔,边奔边看,不自禁比划起招数来。鞠开、何大广、秦谢都是好手,一见莫之扬如此,再也难以忍受,驻足不前,看着壁上文字,当即呼呼喝喝练习起来。鞠开更奔回去,要从头看起。
到了此时,四人已忘了要进洞干什么。忽然洞外琴声转急,似是千军万马金戈齐鸣掩杀过来。莫之扬惊醒回神,大声道:"咱们快去!"石洞之中回声甚响,他这一喝,直震得何大广等三人耳鼓作响,围到莫之扬身前。壁上刻字如有魔力,何大广、鞠开、秦谢忍不住偷偷看。莫之扬自己也是难以忍受,狠狠咬一下舌头,痛得滋滋吸气,沉声道:"这壁上所刻的武功邪门之极,咱们低下头走路,切不可再看!"伸手握住何大广手腕,四人依次拉成一排,低头向深洞前行。
那石洞是天然形成,地势忽高忽低,更兼左拐右转,有时一转弯,面前的石壁上斗大的字就直撞进眼中,莫之扬紧咬牙关,只管前行。这看起来甚为平常,其实四个人实是咬牙苦撑,方能支持得住。
四人步履维艰,渐进洞中深处,只听秦三惭的呼喝声愈来愈近。忽然间洞口一转,隐隐现出一人影来,只见他纵跳如飞,拳打掌劈,声音大得惊世骇俗,动作快得犹如鬼魅,秦谢大呼道:"爷爷!爷爷!"奔上前去。莫之扬等三人也快步上前,呼道:"师父!""老帮主!"那人听到喊声,猛然顿住身形,转过头来,但见他须发皆乱,双目血红,面容却枯槁灰暗,正是秦三惭。秦三惭似是认不出四人来,凝神道:"你们是谁?"莫之扬已有两年余没见到恩师,其余三人已有六七年没见到他了,陡然见他这等形貌,不由悲喜交加,一齐流下泪来。
秦谢悲声道:"爷爷,你不认得谢儿了么?你再看看,我小师叔、何副帮主、鞠副帮主都来找你了!"秦三惭歪着头想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你们过来。"秦谢飞扑上前。莫之扬见恩师神智尚清,喜不自禁,忽见他双目中射出一股凶光,惊道:"秦谢,回来!"话音未落,蓦听秦三惭冷笑道:"正好拿你试试这一记新招!"右手双指疾伸,"哧哧"两道劲风射出,正中秦谢右胸,一股鲜血喷溅出来。秦谢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惊极傻笑,道:"爷爷,怎么会?"痛入心肺,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两人相距至少有两丈远,秦三惭遥点一指便射穿秦谢右胸,乐得哈哈大笑,道:"好,好,这神仙指又被我练成了。"不再理会四人,转头看壁上文字,口中念念有辞,忽然以手代足,爬上石壁,身子横在空中,竟似有物托住,回头笑道:"你们看,这叫蟹爪功,比鹰爪功、龙爪手如何?"
莫之扬、何大广、鞠开三人惊得手足都硬了,半晌才醒悟过来。莫之扬飞步上前,抱起秦谢,见他牙关紧咬,胸口伤处血流如注。莫之扬运指如风,连点他伤口周围的几处穴道。秦三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之扬,忽然笑道:"好个小子,倒有两下子!"双手一拍,已离开石壁,五指成钩,向莫之扬抓到。鞠开、何大广惊道:"老帮主!"分左右抢上,各出双掌挡在莫之扬身前。"砰"的一响,鞠开、何大广倒飞出去,秦三惭的内力犹自余势不衰,卷起石屑沙土,直扑莫之扬、秦谢。莫之扬情急之下,抱起秦谢,借势跃起,落在何、鞠二人身边。秦三惭却未追来,摇头道:"这‘蟹爪横行’还有点不对!"
莫之扬见他骨瘦如柴,却有如此神威,但偏偏连亲人都认不出了,心登时凉了,转头问鞠开、何大广道:"你俩怎样?"鞠、何均闭过气去,答不出来。莫之扬忙放下秦谢,给二人推血过宫,两人回过气来,痛得冷汗直冒,原来两人的双臂都已给秦三惭震断。
鞠开一醒过来,吃吃道:"老帮主走火入魔了,认不得我们啦!"莫之扬也没了主意,道:"这如何是好?"高声道:"师父,你真的不认识我们了么?"
秦三惭皱眉道:"我怎么不认得?你叫莫之扬,他叫秦谢,嗯,这两个是何大广、鞠开。"莫之扬喜道:"师父,你......你能认出我们来,这可真是好极了。师父,我们是来接您老人家出去的,洞外还有三百多万合帮同门,都在恭候师父。"何大广、鞠开伏地道:"请老帮主与我们一起出去罢。"
秦三惭扬起头来,正色道:"你们瞧,这壁上的武功,哪一样不是绝妙之极?我苦练了多长日子,总算快要悟透了,干么要出去?"莫之扬道:"师父,您已是武林第一高手,还练这些武功做什么?"秦三惭仰头大笑,须发飞扬,道:"不错,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当世第一,并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要练成这些武功,那才称得上绝世第一,之扬,你知道么?"莫之扬从未见过师父的目光如此吓人,颤声道:"那就可以六亲不认,连自己的孙儿、弟子、属下都要下手么?"
秦三惭哈哈笑道:"来来来,之扬你看。"指着壁上一段文字道:"世上之人,皆顶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转而为人。星宿本孤,为人之后,却无有亲属。"莫之扬也跟着看去,道:"这又怎的?"秦三惭道:"还用问怎的?这即是说人本孤独,无有亲属。我拿你们练招,有什么不对?"莫之扬惊道:"可秦谢是您的孙子哪!"秦三惭苦笑道:"你还是没懂,他是顶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转而为人,虽是吾子之子,却跟我没一点干系,便是我之亲子,也是顶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转而为人,你看,人跟人之间可有什么相干?"
莫之扬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望望何大广、鞠开,相对瞠目结舌。鞠开虽相貌粗鲁,却深有学问,仔细看着石壁上"无有亲属"那段字,忽道:"帮主,快拿出那张羊皮纸来对一对!"一言提醒莫之扬,忙拿出"阳独夫"所留的羊皮纸来,看一看石壁,见那段文字上注了"七百一十一行"六个小字,在羊皮纸上找,果见有一个"不"字下注了"七百一十一行第六字",注上一对,"却无有亲属"变成"却无不有亲属",喜道:"这就是了。师父,你练的武功全错了,那阳独夫、夏茵遥用心险恶,在紧要处故意漏字,让人练进岔路,走火入魔。"持纸走上前去,道:"师父请看,漏字全在这里。"
秦三惭凝神道:"你说什么?"手掌一挥,一股吸力呼啦啦卷起,莫之扬手中的羊皮纸飞出,落入秦三惭掌中。莫之扬见他武功已出神入化,寻思:"师父才是武学奇才。旁人若练这壁上的武功,恐怕早已不支而死,他却能将错的武功也练得这般厉害。"肃立不语,只盼秦三惭能印证之下,清醒过来。
秦三惭看一眼羊皮纸,望一眼壁上文字,脸现惧色,浑身发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莫之扬知他心中必定冲撞不休,大气也不敢出,额上的汗珠滴下,掉到石板上。何大广、鞠开强忍疼痛,为秦谢包扎伤口。两人均想:"只盼老帮主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不然,不然......"不敢想下去。
过了足有盏茶工夫,秦三惭颓然道:"不错,这石壁上的武学,确实每到紧要处就漏了一个字,然而却不留下空字处。唉,我以往虽觉得不对,可总以为是没有练到境界。之扬,这羊皮纸是从哪里得来的?"莫之扬简略说过,秦三惭闻言半晌做声不得,良久"嘿嘿"冷笑,叹道:"阳独夫、夏茵遥,你们这两个妖魔阴魂不散,真是害苦了我!"鞠开听他说话愈来愈对路,忙道:"老帮主,莫帮主得到这皮纸漏字,不敢私吞,献给老帮主,如此一来,老帮主再练功就不会走岔。现下帮中三百弟兄在外相候,还请老帮主出去相见!"何大广迭声道:"是啊是啊,越快越好。"
秦三惭眼睛陡地一亮,沉声道:"鞠开,你说什么?什么莫帮主,老帮主?"莫之扬"咚"的跪倒,禀道:"弟子该死,师父在范阳大狱时,万合帮同门推举由弟子暂代帮主之位。弟子深感不安,只要咱们一离开这里,弟子立即卸去帮主之位。"秦三惭肃立不动,淡淡道:"不必啦。"莫之扬叩头道:"弟子万万不敢。"秦三惭笑道:"万万不敢,以往怎么就敢了?"脸色一变,不理四人,转头对照羊皮纸看壁上文字,口中念念有词。
莫之扬心下忐忑,咽了半天唾沫,终于硬着头皮道:"师父,众同门都在等候。"秦三惭恍若未闻。莫之扬不敢再说,回头望望何大广、鞠开,三人一齐叹口气。
猛听秦三惭大叫道:"老天!老天!我秦三惭为恶不多,行善不少,你为何要这样待我?"将羊皮纸撕得粉碎,扬出片片纸蝶。莫之扬惊道:"师父,你怎么......这些漏字难道不对么?"秦三惭须发皆张,恶狠狠道:"正是对了,我才恨为何现下才见到。如今我练岔武功,若要改回来,须将全身武功尽皆废去方可,这是为什么?"双目炽焰闪烁,在石壁上看来看去,忽然纵声长笑,以掌击壁,震得石屑纷飞,有如癫狂。
莫之扬、何大广、鞠开魂飞天外,相顾失色。鞠开低声道:"老帮主已病入膏肓,莫帮主,咱们快离开这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莫之扬膝行后退,探一探秦谢鼻息,寻思:"秦谢再不快快救出,恐怕性命有虞。可是难道就任由恩师走火入魔,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头上汗珠滚滚落下,当真不知如何才好。
却见秦三惭癫狂了一会,停了下来,望着三人,嘿嘿冷笑。三人生怕激怒他,低下头去。秦三惭笑声久久不绝,半晌淡淡道:"我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何大广颤声道:"老帮主想的法子,必定高明之极。"
秦三惭哈哈大笑,道:"不错,那肯定高明之极。我只消杀了你们几个,再苦练数月,凭我的才智,就算这些武功错了,我也能练成,你们说,这主意妙不妙?"
三人简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未来得及说话,秦三惭已一掌拍出。莫之扬嘶声道:"你们快走!"双掌推出,向秦三惭挡去。只听"啵"的一声,洞中风动沙走,莫之扬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回头一看,何大广、鞠开已向外逃去。秦三惭大叫道:"哪里走!"追了过来。
莫之扬看准时机,奋力跃起,死死抱住秦三惭后腰,叫道:"师父,师父,您老人家醒醒!"秦三惭"呵呵"怪笑,"砰砰"几记肘锤撞出,莫之扬运起神功,死命抵住。何大广、鞠开回过头来,嘶声道:"帮主!老帮主!"莫之扬高声道:"快到石门那里,大声喊永王,叫人砸门进来!"鞠开大声道:"帮主,你顶住!"与何大广奔去。
秦三惭连撞数锤,未摆脱莫之扬,忽然跃起,半空中翻过身来,"砰"的一声,莫之扬撞在石壁顶上,痛得眼冒金星,恶心欲吐。可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神力,死不松手。秦三惭身子不停,却还未能摆脱莫之扬,累得呼呼大喘。忽然叫道:"你这分明是混元天衣功,我都没练成,你怎么练成的?"
莫之扬此时已懵懵懂懂,咬牙道:"这是朱百晓、侯万通两位师父将功力传我的。师父,你练功中邪,快快倒运气息,废去邪功!"秦三惭骂道:"我还用你教训么?你多好的福分,有人传功力给你,我就只有练邪功!"猛一仰头,正中莫之扬脸面,莫之扬鼻管一热,两股血流了出来。秦三惭见还未将他撞死,气得大声怒吼,忽地仰天躺倒,将莫之扬压在身下,叫道:"我活活压死你!"他身负绝世武功,使个"千斤坠",莫之扬顿感一座大山压在身上,气都喘不过来,几欲晕厥。听得何大广、鞠开正在大声叫喊,而琴声犹未停歇,知道石门厚重,何大广、鞠开内力不够,声音传不出去。心想:"恩师一生谦和慈善,却因练错武功,变成了这样。难道我就这样被他活活压死,难道上苍偏要如此待人?"眼泪倒流,和着鼻血涌出。他想叫喊,但知以此时情形,李璘必定听不到,只觉一股悲怆之气憋得胸腑生疼,比秦三惭的压力更要沉重百倍。
忽然之间,他见到秦三惭的乱发中夹了一小块羊皮纸片,上面写了一个"督"字,并注了"八百零九行十二字"数个蝇头小字。原来先前秦三惭撞他时,头发上染了他的鼻血,两人翻滚之际,恰将这纸片沾住。莫之扬无意中在石壁上一扫,也是无巧不巧,上头洞壁上的一排文字正注了"八百零九行",他一扫之间,已看见那段文字全篇题眉写的是"摄魂心经",心中一动,仔细瞧去。
但见上书:"摄魂之法,可使人沉眠,一俟入眠,则我问之其必答之,我令其如何其必如何。摄魂之法,分目摄、声摄、意摄、力摄、气摄。"接下来详述各类用法。莫之扬喜不自禁,心想:"我看不到师父的眼睛,内力也不如他,先学声摄才对。"当下仔细读去,遇到第八百零九行时,将"督"字插入,竟明白无误。秦三惭大声道:"你怎么啦?"莫之扬不理会,仔细琢磨,忽然茅塞顿开,明白了"声摄"之法。秦三惭又道:"你怎么啦?"莫之扬依那"声摄"之法,低声道:"师父,我已死啦。"
秦三惭骂道:"你死了还会说话么?"莫之扬道:"我早死啦,我没有说话。你听错了,师父,你耳朵有了毛病,你太累啦,嗯,你正该好好睡一觉。"他以内力控制声音,听来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秦三惭练功入岔,本就心魔丛生,竟抵挡不住莫之扬声音中的魔力,道:"之扬,我真是太累啦,可我还没练好神功,我还没压死你,还不能睡觉。"莫之扬道:"人生苦短,何必事事遂心?师父,您睡罢,弟子服侍您老人家。嗯,您老人家躺在一张大床上,四周风和日丽,绿树成荫,百鸟鸣啼,嗯,师父,您觉得真该歇歇啦。"
秦三惭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合在一起,喃喃道:"我睡一会,起来再练罢。"莫之扬道:"正是,休息好了,身心舒坦,方能练成神功,睡罢,睡罢。"秦三惭道:"我只睡一会儿。"莫之扬道:"好的,好的,睡罢。"如此二人对答不休,不知过了多久,秦三惭再无言语,发出轻微的鼾声。莫之扬又惊又喜,却怕吵醒了他,不敢稍动,将壁上的"摄魂心经"仔细默读,牢牢记在心中。那"心经"所载的五样"摄魂"之法,皆须内力才能施用,莫之扬已会用"声摄"之法,一通百通,不过一会儿工夫,竟将其余四法也都领悟透彻。轻声道:"师父,这儿太冷了,您老人家换个地方睡罢。起来,起来,我领您过去。"秦三惭竟真的依言起来,莫之扬胸腑欲裂,使了好大力气才爬起来,领着秦三惭走了几步,道:"睡罢。"扶秦三惭慢慢躺下,秦三惭鼾声更响。
莫之扬喜不自禁,又道:"您好好歇息,我不叫您您千万别起来。"听到何大广、鞠开还在叫喊,当即蹑手蹑足寻了过去。
却见鞠开、何大广正伏在石门旁,一见莫之扬过来,均大感诧异,正要发问,莫之扬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二人会意,低声道:"莫帮主,老帮主呢?"莫之扬简略说过。何、鞠二人又惊又喜,连道:"造化,造化。我们险些都死在这里。"莫之扬道:"我现下气力不济,只要恩师一醒来,恐怕就麻烦了。"何大广道:"那我们是不是再喊?"莫之扬摇头道:"先不必,你们别出声,待我稍打坐片刻,恢复一点气力,便能施出摄魂心经。"
第三十二回
失神功重获眷侣情
娶娇妻伤透故人心
词曰:山高雾浓,一剑出匣似矫龙。振臂一呼,应者重重。气吞山河,分庭抗礼,映出七彩虹。莫笑我冲冲,匆匆。玉碎之后仍为玉,还指苍天问英雄。
当下,莫之扬静坐练功。他昨天才遭辛一羞重创,本就负内伤,加上今日生挨秦三惭一掌数"锤",亏得有混元天衣功护体,否则命都难保。运功一周天,觉得勉强有了一丝气力,收了功法,见何大广、鞠开正静坐在一边,商议如何处置眼前之事。
鞠开道:"那羊皮纸已经没了,这洞上的石刻武学便永是邪恶功法,老帮主再也不会走回正途。除非,除非......"沉吟不语。莫之扬喘息道:"鞠兄但说无妨。"鞠开道:"除非化去老帮主身上的邪功。"何大广摇头道:"那怎么能成?每一样武学,没有练的时候那是各是各的,可是一经练习便与原先的武功合为一体,内家功夫更是如此。老帮主以往身怀十大绝技,难道也一起化去?"鞠开道:"非常之时,当以非常之计。老帮主若不化去武功,只有走火入魔,落得个......哼,愚忠愚忠,只有坏事。"何大广见识不及鞠开,倒好在脾气也不及鞠开,皱眉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么?"鞠开冷笑道:"你倒想个好法子来看。"何大广沉吟良久,思索无得。莫之扬叹道:"先把秦谢救醒再说。"着二人等候,背回秦谢来,运起"两仪心经",给秦谢推拿。秦谢悠悠醒转,道:"都活着么?我爷爷呢?"
何大广将经过简略说了一遍。秦谢听得悲不自胜,落泪道:"怎么会这样?"他自幼失去双亲,是秦三惭一手带他长大,想想秦三惭落得痴癫不辨亲友,不由得五内如焚,神情呆滞。何大广道:"秦公子,你身受重伤,不可悲伤过度,依你看,这事如何办?"秦谢喃喃道:"八十八,他老人家已经八十八啦。好些人到了他这个年纪,不知死了多少年了。"莫之扬、鞠开、何大广相顾黯然。秦谢擦擦眼泪,挣扎着在莫之扬面前拜倒,莫之扬慌忙扶起,嗔道:"秦谢,你这是为何?"
秦谢凛然道:"小师叔,我秦谢武艺低微,祖父有事,却一筹莫展,真是辱没祖先。可我秦谢却不糊涂,小师叔侠义心肠,谦和胸襟,数次救我性命,我岂能无动于衷?可惜此等大恩,秦谢此生却不能报答了。"莫之扬急道:"你胡说什么?你虽然伤得不轻,却无大碍,咱们一离开三圣岛,我就带你去求百草大师治病。"秦谢摇头道:"你们三人出去罢。我过去折断爷爷的手足,从此侍奉他安度残年便是了。"拔出剑来,拄地站起。莫之扬一把扯住,道:"秦兄,我们只消化去恩师的武功即可,怎么能......能伤害他老人家?"秦谢惨然道:"化去他的武功?他武功高强,小师叔虽是本事了得,恐怕......恐怕......"拄剑又要走。莫之扬心下一横,沉声道:"有一个法子,或许可行。只是,化去他的武功,他醒来之后必定悲伤之极。"秦谢喜道:"小师叔,我爷爷已八十八岁了,他一生中只有辛一羞算是宿敌,已经死了,就算没了武功,也没人会找他寻仇。只要我好好孝敬他老人家,还有什么不好?"
莫之扬沉吟半晌,决然道:"好,我来试一试。"走回秦三惭身边,拜倒在地,说道:"恩师在上,请明鉴弟子等心意,此是无奈之举,万望谅解则个。"磕了三个头,深吸一口气,凝神运起"声摄"之法,悠悠道:"师父,您老人家睡得可香么?"
秦三惭迷迷糊糊道:"嗯,我累极了。"莫之扬道:"可现下有事要请您老人家办,请您坐起来。"秦三惭依言坐起。何大广、鞠开、秦谢看见这等奇事,咋舌不已,相顾失色。
莫之扬道:"师父请想,您一生为人谦和慈善,侠名远播,管辖的万合帮强盛无比,何等了得?"秦三惭眼皮不睁,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意,含糊道:"不错,不错。"莫之扬道:"可辛一羞那恶人嫉妒师父武功比他强,声望比他好,想出毒计害您老人家,骗你进三圣洞中,受走火入魔之苦。唉,可怜数月之间,邪功已深植于恩师身上,以致恩师亲疏不分,连单传之孙秦谢也加以伤害,更遑论弟子及属下。这邪功害人不浅,是么?"秦三惭汗如雨下,面上肌筋跳动不已,恨声道:"正是,正是。这邪功害我不浅。"莫之扬道:"现下羊皮纸上的漏字记补已经没啦,师父再也练不成这些武功,若要强练,只有......只有惨不堪言,是么?"他自己也心下激动,落下泪来。秦谢更是心如刀绞,扶着何、鞠倚在石壁上,不敢稍有声音。
莫之扬吸口气,镇定心神,陡然道:"师父,您看看,该不该废去邪功?"秦三惭浑身发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不答,忽然张嘴呕出一口血来。秦谢不自禁低呼道:"爷爷!"
他却不知秦三惭为莫之扬"摄魂心经"声摄之法控制,心魔挣扎,正做天人交战,听秦谢一呼,陡然睁开眼来,"嘿"的一声,翻身跳起,厉声道:"要我废去武功,休想!纳命来罢!"五指箕张,向莫之扬头顶抓到。他此时心魔出笼,难以自制,五指风声"哧哧"作响,眼看莫之扬再难逃灭顶之灾,秦谢等三人见变生肘腋,均惊叫起来。
便在此时,莫之扬猛然抬头,死死盯住秦三惭双目,施出"目摄"之法。那"目摄"列为"摄魂心经"之首,自然更见威力,秦三惭为他目光一震,五指再也抓不下去,颓然坐倒,闭上双目。莫之扬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只要稍有不慎,在场五人必定都要落个悲惨结局,定定心神,调运内息,又道:"师父,您老人家想惹天下人讥笑不成?这邪功非化不可,请您三思!"
秦三惭双目不睁,却暴躁不安,双手挥舞,连声怪叫。莫之扬施运"声摄"绝技,连问数言,秦三惭一概不答,怪叫更响。秦谢、何大广、鞠开急得直掉泪,却偏偏无计可施。莫之扬内力运到极处,再也无法接济,累得大汗淋漓,暗道:"难道我们师徒注定要这样收场?"听李璘的琴声悠扬传来,似融融暖日,悄悄花开,恍然间似有一道彩桥从天空上铺下来,祥云围绕着,桥上几个仙子绰约风姿,轻轻招手。心道:"到了极乐世界,就再没有诸多烦恼。"脸现笑容,如醉如痴。
这样一来,秦三惭的心魔没了控制,呵呵怪叫狂啸,意欲站起。莫之扬猛然醒悟过来,"砰"的拜下去,拼尽仅有的一点力气大声道:"师父,您说过‘躯体之为物,皮囊而已。惟性灵栖居之。’性灵不存,皮囊何用?任由邪魔栖居,是何等悲剧!"秦三惭浑身剧震,叫声立歇,喃喃道:"不错,不错,我化去邪功。"圈起双臂,两手互握,一声清啸,浑身骨节格格作响。莫之扬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便在同时,洞外弹琴的李璘陡觉琴弦涩硬,"铮"的一声,应手齐断,不由脸色煞白,喃喃道:"伯牙之琴,子期之耳。伯牙之琴,子期之耳。嘿嘿,真耶?幻耶?"不能自已,猛然将琴折成两段,投进海中。海面上忽地涌起一道巨涛,直拍岛岸,"啪"的一声,溅成点点碎玉。一只海鸥穿过那些碎玉般的水珠,一声哀鸣,振翅飞去,惊醒了一旁呆若木鸡的叶拚,他大叫一声,拔足奔去。
莫之扬醒来时,是第三天的午后,睁开眼来,渐渐看清周围的物事,安昭、梅雪儿、朱百晓、侯万通以及万合帮贝如加、三圣教介寿山等人坐了一屋子。梅雪儿先看到他睁开眼,喜道:"阿之哥哥醒了!"安昭、朱百晓等人一齐围上来。
莫之扬懵懵懂懂,道:"师父呢?"安昭喜极而泣,柔声道:"秦老前辈好好的,在这岛上的‘听涛阁’中休养。"莫之扬又道:"何大广、鞠开、秦谢他们呢?"安昭道:"他们在别的屋子里养伤,都没什么事。"莫之扬放下心来,"哦"了一声,又沉沉睡去。恍惚中听朱百晓大声道:"我说了么,死不了的。有混元天衣功护体,那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梅雪儿道:"介堂主,快去禀报永王!"
他再次醒来,只见房中透进一层淡淡的星光,隐隐照在安昭身上。莫之扬略一动弹,安昭已察觉到,轻声道:"七哥!"莫之扬伸出手来,安昭握住他手掌,伏过来贴在胸前。莫之扬道:"昭儿,我睡了多久?"安昭道:"四天了。"莫之扬大吃一惊。
安昭点起蜡烛,打水给莫之扬擦脸。莫之扬见她双目布满红丝,问道:"你一直陪我?"安昭微微一笑,没有作答。她这一笑有千百样风情,莫之扬不由一呆,自语道:"由你陪着,便是死了,也必是风光无限。"安昭嗔道:"不许胡说,别以为你会什么‘摄魂心经’,就拿我相试。"伸手刮莫之扬的鼻子,忽觉得情难自抑,俯下去吻住莫之扬。
这一吻足有盏茶工夫,安昭抬起头来时,兀自热泪难收,忙拿过手巾来给莫之扬擦脸。莫之扬轻声道:"昭儿,吹了蜡烛。"安昭腮旁生晕,吹灭蜡烛,和衣在莫之扬身边躺下,轻声道:"你刚刚醒过来,可不许胡闹。"莫之扬搂住她肩头,低笑道:"你管住自己就好,快给我说说,师父他们怎样了?"安昭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那日万合帮、三圣教众人正在等候,见叶拚奔来,知道事情不妙,忙围上去问。叶拚神智不清,越急越说不明白,领着众人来到三圣洞口石门边。鞠开、何大广大叫,介寿山挑了数名三圣教弟子,将石门掀开。万合帮众见洞内情形,均大骇。将秦三惭、莫之扬、秦谢救出洞去。鞠开见不少人已为洞壁武学吸引,偷偷观看,急出声喝止,说明端的。介寿山道:"这些邪恶东西留在这里,总是要害人,还不如毁去了干净。"率三圣教徒将壁上石刻悉数捣去。秦三惭出来之后,神智清醒,却极为虚弱,不知怎的,他不愿见别人,只与朱百晓、侯万通、十八婆婆三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李璘令人送他到听涛阁休养。后来朱、侯二人从听涛阁出来,朱百晓骂道:"这老糊涂不知什么福分,苗师妹怎么还愿意陪着他?"此外也再无别的言语。鞠开、何大广、秦谢都在养伤,鞠、何二人虽折断双臂,但未受多大内伤,接了骨头,已无大碍。只秦谢伤得厉害,还不能下地。三圣教对万合帮众兄弟热情款待,甚为周到。
莫之扬忧虑落地,叹道:"恩师不愿见人,自有原因。昭儿,你那个二哥呢?"安昭脸色一寒,道:"正要说他。永王派人看押着他,说要与你商量怎样处置。"莫之扬问道:"依你看怎样处置?"安昭不答,幽幽叹了口气。莫之扬道:"放了他。"安昭低呼道:"放了他?"莫之扬道:"你们毕竟是兄妹,不放了他,你能受得了?"安昭道:"我们早已无兄妹情分。不过,真要杀了他,我毕竟下不了这个狠心。可现下是永王说了算,他怎么会放过我二哥?"
莫之扬苦笑道:"昭儿,我真服了你。你明明让我去求李璘,却非得让我先说出来。"安昭被他说破,钻入他怀中,娇声道:"你一个大男人还跟我小女子计较这些么?"莫之扬佯作生气道:"都是你的道理!"翻身将安昭压住。安昭急道:"不行,不行!"莫之扬笑道:"为何不行?"安昭道:"一来你伤还没好,二来,七哥,你想想,我现下一无家二无亲,一文不名,将来咱俩成婚之日,我拿什么当嫁妆?拿什么送给你?等到那一天,啊?"莫之扬好生沮丧,叹道:"又是你的道理!"翻起身练功。
第二日一早,一名黑衣剑士在门外问道:"安姑娘,莫帮主醒了么?"莫之扬收了功法,问道:"是永王派你来的么?你回去禀永王,我已好了,一会儿就去他那里。"却听李璘道:"我已来了。"
莫之扬开了房门,请李璘坐了。安昭道:"我去瞧瞧雪儿妹妹。"出了门去。莫之扬与李璘说起前几日的险事,道:"多亏殿下奏琴相助,否则,敝帮老少帮主、两名副帮主只怕全军覆没。"李璘道:"莫公子说哪里话来?是你救我性命在前,否则,只怕敝朝第十六皇子从此下落不明,三圣教投靠反贼,彼强我弱,大唐江山只好任由反贼凌辱啦。"他从来不苟言笑,这一回竟说出这等笑话,莫之扬大感亲切,由衷赞道:"殿下胸怀大志,在下佩服之极。"李璘笑道:"莫公子真这么看得起我?"莫之扬正色道:"岂能有假?"
李璘离席而起,正色道:"我最看重真英雄、好男儿。莫公子,若你不嫌小王愚笨,咱俩义结金兰,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左右手,如何?"莫之扬心道:"他虽贵为皇子,却是真看得起我,论本事,论见识,论胸襟,都令人钦佩。我还有什么好推辞的?"动容道:"蒙永王不弃,莫之扬敢不从命!"李璘大喜,与莫之扬携手走到香案下插香为盟,跪倒祷告:"上天诸神,地下苍生,李璘、莫之扬今日结拜为异姓兄弟,从此同甘共苦,若有不义之事,甘受天地责罚。"二人三拜毕,各报庚辰,李璘那年三十六岁,莫之扬二十一岁,莫之扬又拜大哥,李璘忙还礼。
两人重新落座,都觉得无限欢喜。李璘道:"贤弟,眼下辛一羞这个大奸人已除,三圣教只要稍加整顿,再无隐患。愚兄想待贤弟身体稍好一些,就择日返回陆上。我虽想让贤弟多歇几日,唉,奈何反贼来势汹汹,大唐江山风雨飘摇,实是让人放心不下。"莫之扬朗声道:"大哥,小弟的身体无恙,你只管放心。其实小弟也不愿在这岛上耽搁,咱们最好明日就启程。"李璘点头道:"贤弟善能体谅愚兄苦衷,只是,只是......。。。唉!"长叹一声。
莫之扬心头一热,道:"只是什么?大哥不能对小弟说么?"李璘叹道:"只是一到了陆上,愚兄必忙于军事俗务,不能同贤弟一起浪迹天涯。唉,愚兄实在难舍贤弟!"莫之扬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说道:"大哥,你说什么话来?不是从今以后同甘共苦么?若大哥不嫌我不懂规矩,小弟情愿陪大哥一同抗击反贼。浪迹天涯怎么能行?天涯处处有反贼,哪有天涯可浪迹?"
李璘大喜,执住莫之扬双手,大声道:"好贤弟!"双目之中涌出泪花。两人既已交心,便再无猜疑,谈论起日后怎样招兵买马,怎样收复城池,越说越投机,各抢话头,笑声不绝。
却听屋外人声响处,朱百晓、侯万通、梅雪儿、万合帮各门主、三圣教几名堂主前来看望,房内拥挤,不少人又退出去,只十几个紧要人物在场。众人听二人已义结金兰,纷纷道喜。朱百晓贪吃成癖,大声笑嚷:"三圣教的朋友今日又要破费了,中午恐怕得设宴为永王和我乖徒儿庆贺!"介寿山暂管教中事务,当即连声答应,吩咐下去。朱百晓假公济私之计得逞,捅一捅侯万通,望一望莫之扬,眉开眼笑,乐不可支。
李璘道:"贤弟不宜劳累,咱们都回罢。"众人告辞。莫之扬叫住朱、侯二人,道:"两位师父,我恩师怎么样?"侯万通瞪眼道:"他好好的,有你苗师叔陪着他,还有什么不好?"莫之扬道:"弟子去看看他老人家。"朱百晓摇头道:"你别去,他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人都不见,连秦谢都没见着他。那老糊涂原先就不明白,现下武功尽失,更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狗屁不通之至。"
莫之扬听他如此说,更加担心起来,道:"不行,我去看看。"
听涛阁傍南岸而建,莫之扬伤重不能一时痊愈,随朱、侯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朱、侯二人远远便停步不前,只指一指道:"那就是了。你要去自己去罢。"
莫之扬心下激动,快步向前,见房门紧闭,人息全无,不知怎的升起一股悲怆之感,哽声道:"师父,弟子莫之扬来看望您了。"只听秦三惭咳嗽一声,却不答话。莫之扬鼻子一酸,又道:"师父,您老人家生弟子的气,原也应当。请您开门让弟子看看您。"隔了良久,还是没听见回音。莫之扬又是失望,又是悲伤,对着屋门跪下,道:"师父,弟子明日再来。"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刚要转回,却听屋门响动,十八婆婆出来。莫之扬忙上前去,十八婆婆神情悠然,道:"莫公子,你师父好好的,你不用来看他了。他化去武功,更要好好钻研佛法,有婆婆在,你放心去罢。"莫之扬连连答应,道:"就劳婆婆费心了。"十八婆婆嘿嘿笑道:"说哪里话?婆婆倒应该谢谢你。"压低声音道:"他没了武功,打不过我,以后就听婆婆的话了。你说,婆婆以后的几年好日子,不是莫公子给的么?"莫之扬闻言一呆,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见她手中捏着一只快要纳完的男人鞋底,八十岁的老脸上竟荡漾着十八岁的幸福,忽觉脑海中一道来不及捉摸的亮光闪过,许多忧虑竟不解自消,豁然开朗。问道:"婆婆,不知恩师和婆婆何去何从?"十八婆婆笑道:"永王殿下说三圣教的人要全都到陆上去,你那师父是个懒人,说老天让辛一羞给我们准备这个好去处,就留在三圣岛了。"莫之扬微感凄凉,向听涛阁张望一眼。十八婆婆远远看见朱、侯二人,道:"莫公子快去罢。"返身进屋。
莫之扬呆立良久,喟然叹息一声,转身回来。朱百晓道:"怎么着,我说那老糊涂狗屁不通,果然不错罢?"
中午,三圣教在三圣殿大设筵席。秦谢经三圣教高手救治,伤已无碍,何大广、鞠开臂骨已接上,都在席间,只是不能用箸,由婵娟堂诸女服侍,两人是正人君子,也坦然受之。莫之扬起身敬酒,说道:"江湖之中,其实只有朋友和仇敌,哪有什么门派之别?万合帮与三圣教化敌为友,从今以后,追随永王殿下,共建大功。但愿叛军早平,黎民安居乐业。"众人皆响应,轰然叫好。席倩悄悄对秦谢笑道:"帮主偷我的马那件事,可不能对人说出去了。"秦谢低声道:"只有将来给咱们的孩子说了。"
当夜,三圣教收拾停当。李璘已答应放过安庆绪,便派三圣教夜枭堂十名教徒先送他回陆上。安庆绪捡回性命,狼狈上船,连夜离去。
第二日一早,万合帮、三圣教众人分乘七条大船,准备出发。莫之扬与秦谢去听涛阁给秦三惭辞行。来到屋外,秦谢情不自禁,哭道:"爷爷,我们要走了,您老人家还不让我们见见么?"听得秦三惭喟然长叹,俄尔屋门打开。莫之扬、秦谢喜出望外,奔进屋去。却见秦三惭正襟危坐,面容清瘦,眉目之间,慈善悲悯,两人忙拜下去。秦三惭叹道:"之扬,我一生收徒不少,惟你最得我心。你的武功不全得于我,处世为人,更在我之上。唉,自古出世入世各有道理,侠、隐、仕皆有所得,三者皆备,尤其可贵。为师别无多言,只盼能以我为戒,不骄不妄,去伪存真。唉,虽其难也,但其值也。"莫之扬听他又似在狱中一般"之乎者也",心下甚喜,拜谢下去,道:"弟子当铭记于心。"师徒又说起韩信平等师兄的事,秦三惭叹道:"为师亦有过错。"莫之扬也长长叹息。
秦三惭又道:"谢儿,当年你们到范阳时,我曾说过一个故事,当初释迦牟尼问众徒:‘相者何也?色者何也?’佛祖微笑不语。我问你韩师叔,他不知如何作答,你还记得么?"秦谢恨恨道:"爷爷,你再休提那姓韩的,我恨不得杀了他方消心头之恨。"秦三惭微微摇头,道:"谢儿,你不要恨他们。是爷爷不好,教他们武功,没教好他们怎样做人。你道为何?众生皆有相,众生皆有色。无相无色,何有众生?你明白了么?"秦谢道:"谢儿还不明白。"秦三惭道:"以后遇事向你小师叔请教,便会明白。你二人去罢。"
莫之扬、秦谢垂泪拜别秦三惭、十八婆婆,上得船去。回头依依张望,渐渐越去越远,三圣岛终于看不见了。
一路无话,十二日后,七条大船在海口靠岸。莫之扬、秦谢等伤者经调养治疗后均已大好。李璘派人去知会江浙按察使与杭州太守,分派三圣教徒联络各大分堂,纠集教众到庐山听命。庐山为李璘封地(皇上赐给王侯大臣封地,用以解决俸禄),莫之扬也布置万合帮纠集同门赶赴庐山。朱百晓、侯万通二人跟莫之扬到了杭州,大吃三天,留笺辞别。江浙已招兵五万,李璘均率领赶到庐山。加上原先已有兵马和赶来的三圣教、万合帮门下,庐山达到十三万人马。李璘重新编排军队,重用何大广、鞠开、秦谢、介寿山等人,羽翼渐丰,派人到长安禀告唐明皇。
其时唐军与叛军正在大战,唐军连连败退,很是吃紧。唐明皇听到这个消息,连日的烦恶焦虑暂时缓解,当夜与杨贵妃笑曰:"我们有救了。现下有高仙芝、封常清、颜氏兄弟(颜真卿、颜杲卿)在陕郡(今河南陕县)、武牢(虎牢关,今河南荥阳汜水镇)一带拼死抗贼,璘儿又在庐山招集了十三万精兵强将,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华清池久已沉寂,是夜又有了歌舞。第二日,唐明皇亲自起草文稿,委任李璘为山南节度使,要他调兵赶赴战线,并犒赏杰能之士,还特别下了一道圣旨,着人飞骑传书李璘。
不几日后,李璘收到圣谕,召集部将,并特请莫之扬、安昭也来。莫之扬到庐山之后,一直无有军职,反不及何大广、鞠开等人,但他并不在意,这次听李璘召见,心想:"莫非要委派我军职了?"一进厅门,却见李璘走下座案,持着一道黄绢道:"莫之扬、安昭接旨!"
莫之扬、安昭心下惊讶,跪拜下去。各将领都一片讶然。听李璘宣道:"朕念莫之扬以平民之忠义,心系朝廷,率众投军,大功可嘉,封为‘神勇将军’,佐助山南节度使李璘军事;安昭女中人杰,自绝反贼,封为‘大义公主’。各食封八千户。钦此!"
莫之扬、安昭意外之极,拜谢龙恩。各部将领纷纷道贺。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这才明白李璘先前为何不给莫之扬委派军职,疑惑顿消,喜不自胜。鞠开最为率直,当即说道:"帮主封了‘神勇将军’,安姑娘封了‘大义公主’,这是天下的喜事。我看不如好事成双,‘神勇将军’接着当个‘大义驸马爷’便了!"诸将皆附和。莫、安二人相互望望,安昭向来大方,这一次却十分忸怩,面红过耳。
李璘道:"贤弟,当年太宗有训,要‘从谏如流’,诸将领皆已表决,愚兄也‘从谏如流’了。明日是五月二十六,正是黄道吉日。来,传我军令:‘神勇将军’莫之扬、‘大义公主’安昭明日成婚!"莫之扬喜悦之极,说道:"末将得令!"众将鼓噪。秦谢出列道:"禀节度使,小将曾有祖训,要事事以小师叔为师,小将与席家之女倩早有媒约,也该完婚了,特此请命,请节度使恩准!"李璘稍一惊愕,笑道:"准了!明日秦谢也完婚,我送你们一副对联,‘师叔师侄差不多,同在一日小登科!’"众将笑闹不已,军帐之内闹成一片。
李璘挥挥手,众人静了下来。见他又拿出一张信笺,说道:"皇上还有手谕,让我率军赶赴新安,各位以为如何?"众将领议论纷纷,有的道现下庐山虽有十三万人马,但练兵还不够,不宜立即出师作战;有的道既然皇上调令,那就该听从。李璘沉吟未决,道:"此事各位回去仔细再想想,等两对新人完婚之后再议罢。"
次日,庐山张灯结彩,大摆筵席,为莫之扬、安昭及秦谢、席倩两对新人完婚。席间,梅雪儿不知怎的高兴不起来,暗暗思忖:"永王虽已许我将来纳为王妃,可他早有正室,我哪及得上安昭姐姐福气好?"悄悄抹去眼泪。
洞房之夜,莫之扬揭去安昭霞帔,见新人凤冠闪动,红衣映衬,愈发显得国色天香,典雅华贵,不可方物,不由喜道:"昭儿啊,昭儿!我莫之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挥掌击灭红烛,搂住安昭。安昭吃吃笑道:"莫郎,这样还不行,你猜出我一个谜语,我才依你。"莫之扬简直要晕过去,催道:"快说,快说。"安昭道:"是两个字。一个字是‘头比天高,亲亲个郎’,一个字是‘左七右七,横山不移。’"莫之扬哪有心思,胡猜几回不中,讪讪笑道:"你说是哪两个字?"安昭笑道:"‘头比天高,亲亲个郎’,这是‘夫’字。左七右七,横山不移,这是‘妇’字。你要和我做夫妇之事,却连这两个字谜也猜不出来。"伸指刮他鼻子。莫之扬抓住她的手趁机按住,忽然心中一动,道:"我也有个字谜。‘何必人去才知’,你猜得出么?"
安昭吃惊道:"这不是玄铁匮那张纸上说的话么?"细想一会,道:"原来是一组字谜。这是个‘可’字了。"莫之扬听她说得不错,笑道:"你比肖不凡那坏蛋还狡猾。咱俩做夫妇,那是‘可’了。"解她衣裳。哪知安昭道:"别动,别动。"莫之扬气道:"还要怎的?"安昭好似被点了穴道,呆坐不语,忽然失声道:"是了!是了!"莫之扬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了?"
安昭道:"莫郎,你记得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么?"莫之扬心中一动,道:"怎不记得?山旁一群秀才,白丁仅识书页。一去美酒无水,离死只差一夕,横竖都是仇敌。为害不多即止,何必人去才知,一卜不是上策,水深枉结同心。"安昭喜道:"原来这每一句话都是一个字谜。我已破了这谜语,连起来就是‘峰顶西七十步可下洞’。"将各谜语细说给莫之扬,问道:"那西石是侏儒山的形状,那日咱们在峰顶看过落日。莫郎,你记得峰顶西七十步是什么地方么?"莫之扬失声道:"是苦泉?"安昭道:"半点儿也不错。"
两人都被这一答案吓住,好一会儿才透过气来。安昭叹道:"不知上官姐姐怎样了?"莫之扬愁上心头,良久道:"谜底要赶快告诉永王殿下。"安昭醒回神来,笑道:"莫郎,咱俩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么?还是赶快‘头比天高,左七右七’好了。"回头抱住莫之扬,拉倒在床中。
二人苦恋两年,这一夜缠绵,自然极尽恩爱。有诗为证:
明月专为情人圆,百合怒放花香甜。
销魂最是情深处,发肤相亲心相连。
寻花问柳何足论,招蜂引蝶更枉然。
欲求人道真境界,先知情洁不敢染。
第二天一早,小夫妻起身洗漱,安昭挽了发髻,作妇人打扮。两个邀了秦谢、席倩,去庐山瀑布游玩。庐山瀑布雄伟壮观,轰轰作响,溅起层层飞玉,衬得周围山峰青翠浓绿,清新之外,更见气势。四人流连忘返,不觉日已中天,早有李璘派军士挑来食盒,四人在观瀑石上小酌野餐,均觉心旷神怡。安昭取笛吹奏,席倩合了一首《蝶恋花》,二女各嫁了佳婿,喜悦之情自然流露,笛声奏得宛转,歌儿和得动听。良辰美景,佳人好曲,莫之扬、秦谢真男儿性情,不觉饮得醉意醺然。
却见山路上来两个人,向观瀑石走来。左边那人莫之扬、秦谢认得,是李璘的谋士皮儒,右边那人五旬年纪,须发微见斑白,面色红润,斜挂一把华剑,大袖飘飘,隐隐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安昭赞道:"此人不俗。"四人怕失礼,各自起身,着随从收拾东西。
皮儒见到四人,拱手为礼,笑道:"将军、公主也在这里,秦参军、参军夫人,皮某有礼了。"与他一起的那人见四人打扮,低声相询,皮儒小声作答。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笑道:"难怪适才在军中见不少将士酒醉未醒,原来昨日是莫公子、秦公子贺喜来着。李某昨日未逢其会,今日补上。"径上前从军士那里要来酒壶、酒杯,连饮三杯,哈哈大笑。
莫之扬见此人性情狂放豪爽,甚为心仪,笑道:"足下为我们道喜,我们理应答谢。"与秦谢各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问道:"在下眼拙,似是以前没见过足下,不敢请教高姓大名?"那人笑道:"在下姓李名白,表字太白。"莫之扬、安昭、秦谢、席倩皆"啊呀"一声,重新见礼,责问皮儒:"何不早说?"皮儒笑而不答。安昭最喜李白诗文,此时得见,喜不自禁,吩咐随从下山再准备肴馔过来,在观瀑石旁的"飞云亭"重新置酒。莫之扬问道:"不知大学士何时到的庐山?"李白道:"今日早晨才到。"安昭笑道:"见到殿下了么?"李白说道:"殿下正在沙场练兵。我便直接叫了皮先生来观瀑布,未料正好遇到两对新人。"他酒量极大,说了七八句话,竟喝了十几杯酒,愈发显得狂放不羁,气度非凡。
皮儒见气氛热闹,笑道:"永王殿下合该能建奇功伟业,当今天下文坛泰斗何者?太白兄也。武林之中谁为第一?‘神勇将军’莫公子是也。文武皆备,何愁军伍不强,功业不成?"莫之扬忙谦道:"皮先生说大学士那句话不错,若说小将是武林第一,那可万万不敢。"李白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太白也好剑术,听说莫将军剑术通神,不知可否见识见识?"秦谢、席倩皆附和。莫之扬新婚,未将"汲水剑"带在身上,道:"我不过略知剑术,焉能卖弄?再说,今日也没带着剑。"李白解下腰上佩剑,笑道:"莫将军试试可称手么?"
莫之扬推辞不过,接过佩剑,拔剑出鞘,但见剑身闪亮,知是把好剑,但并非利器,道:"好,小将便献丑了。"来到观瀑石上,长剑在手,将潇湘剑法演练出来。但见飞瀑之下,一条人影矫若游龙,忽而岳凝峰峙,忽而风起云涌,剑芒闪动,激得瀑布溅出一道道水气,映出彩虹。古人不懂彩虹怎样形成的,因以为是龙神显形,李白以好剑术而别于其他文客诗人,一班人常赞他剑术高明,文武双全,天生之才等等,日复一日,连他自己也以为剑术真的跻身一流高手之境。见了莫之扬的剑法,才知道自己在剑术上不过是三脚猫而已,从此绝口不再提自己的剑法了。莫之扬一套剑法练完,还剑给李白,李白击掌称赞,亲斟了一杯酒,敬给莫之扬。安昭趁机道:"李学士诗才有如天人,不知我们能不能见识见识?"
李白慨然应允,皮儒早就带了纸笔,在"飞云亭"护栏板上铺了。李白望望瀑布略一思索,左手持酒壶,右手悬狼毫,饱蘸浓墨,"刷刷刷"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写下了《观庐山瀑布》。诗云:"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诗想像丰富,气势雄浑,色彩鲜明,音调高昂,语言朴素自然,向来为人所称道。安昭不待墨迹干透,已快步上前收起,道:"多谢大学士惠赐墨宝。"可怜皮儒一番苦心,白带了纸笔,不敢跟安昭争抢,悄悄对莫之扬道:"回头还请大义公主抄录一首。"
诗仙诗兴发尽,勇士剑术通神,惺惺相惜,谈笑风生,不觉日已西斜。众人下峰回营,莫之扬道:"在下有三日休假,不陪学士到殿下处了。"李白醉意醺然,说道:"莫公子诗不及太白,太白剑不及莫公子,改日咱们好好斗酒,一决高下。"跟皮儒去见李璘。
莫之扬夫妇与秦谢夫妇也道了别,携手返回营舍。安昭得到李白的墨宝,当夜忙着裱糊,莫之扬倚在锦被上,看着忙忙碌碌的妻子,酒劲上涌,倦意袭人,不觉沉沉睡去。半夜醒来,见安昭兀自未睡,正在灯下做针线。莫之扬悄悄上前,一把抱住她,笑道:"你怎么还没睡?"安昭晃晃手里的鞋底,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会做这些可不行。你瞧瞧,怎么样?"莫之扬见那鞋底纳了半个"人字纹",针脚歪七扭八,刚要取笑,忽然想起十八婆婆来,不由柔声道:"好得很,待你做好了,我天天捂在心口上。"安昭笑道:"你光着大脚丫子抱着鞋?"将鞋底扔到桌上,投入莫之扬怀中,吃吃道:"你天天把我捂在心口上就好。"莫之扬暗道:"莫非女人本来不会纳鞋底,只要一跟了男人,便无师自通了?"
安昭伏在莫之扬怀中,悠悠道:"莫郎,你说世上有没有神仙?"莫之扬柔声道:"咱们就是神仙了。"安昭吃吃笑道:"神仙也不及咱们,神仙哪能当将军呢?"莫之扬问道:"这怎么解?"
安昭道:"神勇将军可不是个小官儿,辅佐山南节度使军事,自然要操心费神。后天你们就要议事,你准备怎么说?"莫之扬笑道:"我说大义公主挺好的,还给我做了一双新鞋呢。你最好明天就赶出来,我到时候穿出去让永王他们瞧瞧。"安昭笑得喘不过气来,道:"没羞,我跟你说正经事呢。"莫之扬侧脸向她瞧去,但见朦朦一片银灰色微光掩映之中,安昭俏目弯弯,皱着鼻子,撅着小嘴,说不出的惹人心动,不禁一把搂住,沉声道:"我就喜欢听不正经的事。"安昭嘻嘻低笑,伸手搔他腋窝,莫之扬不由得晃来晃去,只得道:"好好好,我听你的正经事。说罢,听还不行么?"
安昭见他求饶,笑道:"那天永王给各将领留了一个疑问,你还记得么?"莫之扬心中一动,正色道:"发不发兵的事么?"安昭点头道:"正是。"莫之扬道:"嘿,你真以为我只会想起不正经的事啊,我早想好了,我主张发兵,既然已经筹建了军伍,难道只是管饭的?"
安昭沉吟道:"莫郎,事情远非如此简单。永王那人雄才大略,岂能不知战局危急?岂能不知兵贵神速?按理说此事根本不必议,却为什么要让诸将再仔细想想?"
莫之扬心中"格登"一下,道:"你是说永王不想发兵?"
安昭双目炯炯,慢慢道:"正是。"莫之扬稍一猜想,摇头道:"没有道理啊。"
安昭微微一笑,道:"我的莫郎是个真正的好人。你想,永王虽是皇子,但排行十六,又一向不得宠信。那次你去皇宫,难道没看见他与皇上、太子似是有些不和么?他不甘于久居人下,得到江湖四宝,不献给皇上,就是这个原因。他不会出兵,到了他以为羽翼丰满之时,才会有所行动。现下我爹爹、二哥他们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哪支军队去拼杀抗衡,哪支军队就会损失惨重,再难振作。后日你们议事,你最好不要主张出兵,他若自己主张出兵,你再附和。"
莫之扬从未想过这些事,忽觉得有一丝凉飕飕的味道,沉吟良久,沉声道:"昭儿,你说,那宝藏的秘密该不该告知他?"安昭喜上眉梢,在他腮上送上一吻,笑道:"孺子可教矣。他若是知道这个秘密,必然更会按兵不动,取得宝藏,扩大势力。可打仗靠的是速战速决,只要略有懈怠,对方就会乘胜进击。真要到了那时,战火势必蔓延,黎民百姓更加受苦。因此,打仗是为了不打仗。"
莫之扬叹道:"正是如此。"顿了一顿,忽然道,"昭儿,你说你爹爹有没有可能打赢,真的南面为皇?"
安昭叹道:"绝无此理。百姓思平安,且心向朝廷,我爹爹虽一时取胜,可不久就会由强转弱。唉,我虽不愿如此,可事情必然如此。"
莫之扬喟然叹息,沉吟道:"我想宝藏的秘密还是该告知永王。他以诚待我,我也应当以诚相报。"安昭点头道:"那也由得你。"
第二日一早,莫之扬去见李璘,告知侏儒山藏宝秘密。李璘大喜,道:"贤弟真是奇才,竟解得了玄铁匮中的哑谜。"莫之扬道:"却不是我。"告知实情。李璘赞道:"大义公主女中诸葛也。"喜不自胜,负手在房中踱来踱去,忽然立住道:"贤弟,这件大事,托付给谁我都不放心,想来想去,还得你去。你新婚大喜,别怪愚兄不近人情。"
莫之扬想起上官云霞的事来,寻思:"我答应过一年之内返回苦泉石洞,正好去向她请罪。唉,上官家母女给我的恩惠不少,我却欠她们太多。"说道:"大哥何必见外?我明日就动身。只是,不知大哥那天说的发兵之事,可有了打算?"
李璘乜斜着眼望着他,微笑道:"这是大义公主让你问的罢?贤弟,我已布置粮草,十天之后,兵发黄河!"顿了一顿,悠然道,"这可在贤弟夫妇意料之中么?"
次日,莫之扬点了何大广、秦谢及原三圣教高手邱作宇等三十名精干人马,离庐山北上。李璘见莫之扬等均作江湖卖艺的马戏班子打扮,暗暗称赞,直送到山下,亲自敬了上马酒。安昭与莫之扬新婚便离别,依依难舍,直到再不见他们踪影,方怅然归去。
莫之扬等要务在身,不敢懈怠,一路疾行,不一日过了黄河,直奔侏儒山。其时黄河以北地区大多沦陷,所经之处,民不聊生,叛军飞扬跋扈,抢杀淫掠,无恶不作,所见所闻,令人无限愤慨。众人不敢惹事,强忍怒气,昼伏夜行。又过数日,进入一座峡谷,莫之扬在前引路,行了七八十里,终于找到一株刮去树皮的松树。莫之扬令众人停下,下马抚摸那株松树,想起上一回与安昭仓惶下山的情形,心下戚然,寻思:"上官母女凄苦无助,众侏儒羸弱可怜,我岂可率众上山施以威逼?"双目黑漆漆的,似是又见到了上官云霞眼睛被他打瞎,在地下来回翻滚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哆嗦。
何大广道:"帮主,路途不对么?"莫之扬道:"各位可知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这次事关机密,除莫之扬而外,无人知道,均茫然摇头。莫之扬沉声道:"我告诉大家,今日咱们是来取前朝藏宝的。那宝藏据说数量惊人,但能否取得,却看天意如何了。各位都在这里等候,无论见到什么,都不可鲁莽行事。何都护,这就交给你了。"何大广躬身得令。莫之扬道:"秦参军,你和我去。"秦谢见小师叔点到自己,喜道:"是!"跃下马来,跟着上山。
侏儒山藏在崇山峻岭之中,多亏有以前的路标,两人施展轻功,足足行了一个时辰,忽见一座山峰云雾缭绕,林木葱茏,莫之扬道:"那就是了。"秦谢道:"神勇将军,就是那里么?"这次乔装出行,秦谢扮的是一名趟子手,莫之扬扮的是专收银子的鸣锣先生,耍把戏用的家什都别在腰上。莫之扬不由笑道:"我这模样像神勇将军么?秦谢,咱俩以后再用不着这么客气。"说话之间,两人已上了侏儒山。侏儒山虽住了曲家庄一班矮人,山峰却不仅不"侏儒",反是很挺拔,莫之扬拿出"西石"对照,果然丝毫不错,想起安昭来,不由自语道:"她怎么偏偏这么聪明?"
两人又攀上近二里,已置身云雾之中。秦谢赞道:"好一处仙山!"莫之扬正要作答,忽听树枝晃动,两道矮小的人影从一棵古松上跃下,奔上山去。秦谢惊道:"小师叔,我看见两个侏儒!"莫之扬笑道:"不一会儿你就能看到更多了。"他已认出那两人,叫道:"曲五五,曲四六,是我!"那两个矮子停步转身,狠狠瞪他一眼,返身又跑。山上树木茂密,两人不一会就失去踪影。
莫之扬怅然若失,喃喃道:"他们恨我。"秦谢瞧他神情,不敢询问。莫之扬道:"秦谢兄,我得罪过这山上的朋友,可要取得宝藏,不见他们万万不行。待会儿若是他们辱骂我们,你可千万要忍气吞声。"秦谢连声答应。
两人发足向曲五五、曲四六追去。曲家二人哪能跑过他们,眼见越追越近,大声道:"庄主,庄主,那个姓莫的来啦!"二人个头不高,嗓门却老大,声音远远送出。一跑一追之间,各人已先后登上峰顶。见山峰之上二三十间石屋还是老样子,凉棚下曲家庄男女老少正围在一起劳作。有的舂米,有的搓麻,见莫之扬、秦谢上来,全都停下手中活计,几十名青壮侏儒抄起钢叉、哨棒来,冷冷不语。秦谢几时见过这么多侏儒,张大了嘴,竟一时不能合拢。
曲五五径奔到二四夫人跟前,气喘吁吁禀道:"庄主,我和四六叔在乌桕沟那里套兔子,看见那个姓莫的带了另一个大怪物上......上山来啦......"说到这里,回头一看,见莫之扬二人已站在身后,便停了话头,也抄起一柄钢叉。莫之扬心想:"原来二四夫人已当了庄主。"想起她骑在马上颠三倒四的事来,不由莞尔,上前行礼道:"晚生有礼了。二四夫人原来已当了庄主,真是可喜可贺。"二四夫人小拐杖在地上一顿,冷冷道:"哼,曲家庄以仙客待你,你却怎样对待我们的?你还有脸到这里来!"
莫之扬叹口气,赔笑道:"晚生纵有错处,可是都是因事赶事,二四夫人想必也是知道。一六庄主呢,怎没有见到?"
二四夫人冷笑道:"曲家庄的事,不用别人管。来人哪,把这两个怪物给我赶下山去!"她一声令下,曲四六等一班精壮侏儒持叉上前,向莫之扬、秦谢逼来。不过他们见过莫之扬的本事,明着是撵人,实则更怕激怒他,是以小心翼翼,谁也不敢上前过快。二四夫人冷笑道:"要脸的,就不要来欺负我们这些矮子!"
秦谢见这了这阵势,当真头大如斗,暗道:"小师叔怎么得罪了这些侏儒?看样子得罪得还不轻!"
莫之扬高声道:"二四夫人,请容晚生慢慢说明!"二四夫人小身板挺得笔直,小短脖梗得老硬,喝道:"你非要逼矮子们动手是不是?"莫之扬急道:"二四夫人,请听我说!"二四夫人喝道:"三十儿、四六、五五,你们有什么好怕?最多让他杀了就是。给我上!"庄主督促之下,曲四六、曲五五等一班人壮起胆子,冲上前来。曲五二以前曾盗过莫之扬与安昭的马,极为机智,他知莫之扬武功高明,不敢招惹,一叉向秦谢小腹刺去。秦谢虽谨记小师叔的告诫,但知此时不"轻举妄动"就会完蛋,后退一步,抬脚踏住曲五二钢叉。曲五二用力回夺,却哪里能动得分毫?曲五五与他是同母所生,见哥哥力怯,怒喝一声,挥叉刺向秦谢右胁。秦谢"呛啷"拔出剑来,一招"秦琼卖马",砍断曲五五叉柄,回剑削向他右臂。莫之扬喝道:"不要伤他!"秦谢硬生生收回长剑,松了左脚。曲五二拽回钢叉,叫道:"他们不敢伤咱们,上啊!"众侏儒皆鼓噪,刀棒钢叉齐上。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不怕挨几下叉棒,可苦了秦谢,只能自保不能伤人,顿时给众侏儒闹了个手忙脚乱。莫之扬臂挡脚踢,为秦谢架开不少兵器,但众侏儒已知无受伤丧命之忧,轮番攻上。莫之扬叫道:"二四夫人,快教他们住手!"二四夫人笑道:"你们快快滚下山去,他们自然就停手啦。"莫之扬无可奈何,苦笑道:"既如此,便得罪了!"运功于臂,施出一路擒拿手。这擒拿手是他从班训师处学得,本极为普通,可由他使出,那是何等威力?莫说是曲家庄一班侏儒,便是武林好手,也招架不住,只听"劈里啪啦"一连串响动,曲家庄青壮侏儒的兵器都给他夺下,扔了一地。
曲家庄众人给他镇住,一时俱都无语,只一双双小眼睛中闪动着又是仇恨又是恐惧的光芒。莫之扬看得清楚,不禁心下隐隐作痛,喝道:"曲家庄众位朋友,迫不得已,万望恕罪则个。在下今日来贵庄,是想见见上官楚慧的,不知她回来了没有?"
二四夫人恶狠狠道:"你想欺负小仙姑,除非先杀了我老婆子!"她虽个矮人小,满头白发,倒是大义凛然。莫之扬不由肃然起敬,笑道:"二四夫人误会了。我哪里会欺负她?的的确确是想见她一面而已。"
二四夫冷笑道:"那么老婆子告诉你,小仙姑没有回来,也不想见你,你快下山去罢!"
正在此时,却听东首一间石屋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是谁来了?"
莫之扬闻声大惊,动容道:"上官楚慧?"脚下一点,掠了过去。二四夫人大惊,叫道:"休得无礼!"持拐追来。
莫之扬两个起落,已到了那石屋门前,颤声道:"上官楚慧,是你么?"屋内那女子一声低呼,失声道:"你是谁?"莫之扬叫道:"是我,我是莫之扬!"奔进屋去,只看了一眼,便已呆住。
你道怎的?原来屋中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席地而坐,面上尽是高高低低的青筋血管,双目呆滞,射出碧幽幽的光芒。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令人不寒而栗。
莫之扬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一步抢上前去,颤声道:"上官楚慧,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上官楚慧茫然地望着他,双手曲握,莫之扬这才见她双手已是血脉破裂,露出森森白骨,蓦然想起秦三惭的话来,"四象宝经"的种种坏处果然已在上官楚慧身上发作,恨道:"我已教给你洗脉大法,你为什么不练?"
上官楚慧恍若未闻,呆呆望着他,忽然叫道:"你是傻相公!你是傻相公!傻相公,你回心转意了,来娶我了么?"
莫之扬浑身一震,似个木头人一般,动弹不得,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上官楚慧哈哈大笑,高声道:"我没说错,我说过你会来找我的。看看,你们看看,他可不是来了么?"转头看着门口的二四夫人、曲五五等人,脸上尽是得意之色,笑了一阵,蓦然笑容收敛,厉声喝道:"你们都走开!"曲家庄众人谁也不敢违拗,退了下去,门口只剩下一个秦谢,似已被此情此景惊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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