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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啸西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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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悲旧友厄运相迫急 忧新朋虎狼窥伺恶
词曰:堪不破,一个情字,曾教多少英雄,失魂落魄。流泪何必是翠袖,慨叹何必是山河。长风万里,雁侣相对歌。也曾是,梦到初识处,双目起轻波,淹死痴情人儿,从此不是我。恨今生再难相见,活不得,死不得!
众人皆大惊失色,齐芷娇"啊呀"一声,冲上前去,扶起冯践诺,嘶声道:"践诺,践诺,醒醒,你快醒醒!"莫之扬上前帮他推血过宫,冯践诺低呼一声,睁开眼来,望着齐芷娇,嘴角慢慢浮上一层奇异的笑容,吃力地道:"我......我说......说过,那恶贼......信不过的......"齐芷娇泣不成声,悲声道:"践诺,是我害了你!"冯践诺双目游离,慢慢道:"芷娇,我......不......怪......你......"合上眼皮,头一歪,没了声息。
百草和尚骂道:"你们傻了么,快背到屋子里!"莫之扬抱起冯践诺,飞奔到屋中,由百草和尚给冯践诺推拿。蓦听屋外闹哄哄的,莫之扬出来一看,却是三圣教教徒护着盛君良抢路下山。莫之扬厉声道:"恶贼,还想走么?"掠身前去,只几个起落,已然追上。三圣教徒纷纷拔出兵刃,将盛君良围在中间。盛君良咬牙道:"英雄好汉,快来杀了我!"他此时浑身浴血,气息奄奄,踉跄一下,跌倒在地,众教徒忙抢上扶起。
莫之扬一咬牙,缓缓吐口气,道:"好,今日我不杀你,待你养好了伤,我一定要为冯大哥报仇!"盛君良狂笑道:"我养好了伤,你就杀不了我啦!"莫之扬浑身骨节格格作响,喝道:"还不快滚!"三圣教徒如获大赦,急惶惶下山而去。莫之扬返回屋中,只见齐芷娇抱着冯践诺恸哭不已,百草和尚坐在一边唉声叹气,知道冯践诺没能救活。参加"金针大会"的众人见状,纷纷离去。智浑法师本不愿理会冯践诺之死这档事,但碍于百草和尚情面,吩咐寺里和尚搭起灵棚,莫之扬帮着收尸入殓,望着灵柩,默默拜道:"冯兄,你在世上是好人没好报,但愿到了阴间,再不受大小恶鬼欺负。"辞别百草和尚与齐芷娇,与狱中七友下山直奔酒馆而去。
狱中七友已有多日未聚,现下单江、卜万金已不在人世,众兄弟落座之时,人人脑海中闪过二人的影子,气氛并不欢愉。过了一会,班训师先道:"若是大哥在此,只怕也要让咱们兄弟好好吃酒的,来,喝酒!"众人皆响应,一时恢复了当年坐牢时的慷慨本色,大吃大喝了起来。不一刻,各人都有五六碗酒下肚,脸孔都发起热来。
快刀小妞张顺一向少话,此时多喝了几杯,话不由得多起来。拉着莫之扬的手,道:"七弟,咱们兄弟几个,论起武功,数你最高,不知你有些什么打算?"
莫之扬摇了摇头,叹道:"以前坐牢时,那是早晨盼着中午饭,中午盼着晚上饭,反而没什么烦恼。现下却觉得自己一无所长,真不知要做些什么才是。几位哥哥怎么打算?"
班训师笑道:"七弟,你倒过谦,怎么会觉得自己一无所长?就你今日在雾灵寺露的剑法,已是一流高手。会武功,这就是咱们的长处。妈的,弄好了,咱们七弟去得个武状元,弄不好,咱们兄弟几个占一个山头,开山立寨,当个打家劫舍的主儿!"
快刀小妞摇头道:"二哥,你是浑人臭主意。"班训师瞪眼道:"什么屁话?二哥浑么?"
莫之扬见他俩认了真,忙道:"两位哥哥,咱们高高兴兴喝酒,干嘛吵吵嚷嚷?"快刀小妞道:"我就瞧他不顺眼。就知道逞强,若不是他,单大哥怎么会死?"他这话一说,班训师顿时泄了气,怔怔望着张顺,喝了一碗酒,"咚"的将碗放在桌上,道:"六弟,我为这事都快恨死自己啦,我就知道,兄弟们再也不会原谅我!"
快刀小妞见他如此,也叹口气,道:"二哥,你不要怪我。"班训师道:"我怎会怪你!怪只怪我自己。"
莫之扬听得奇怪,又不便询问,便抬眼望着罗飞、方不圆二人。方不圆叹口气,道:"这事儿总得让七弟知道。"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那日在铁岭老风口,南霁云与单江等按那梅雪儿所言,劫到了三圣教百宝堂所押的七车珠宝。那七车珠宝是明皇着罗而苏给范阳城安禄山的军饷及恤银,三圣教百宝堂风百向率堂下教徒将七车财宝劫走,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让南霁云率单江等人劫得。那风百向也十分了得,率众血战一场,发出黄色响箭。莫之扬发现树丛中隐藏着一个黄衫女子,疑是梅雪儿,追了出去。
南霁云等人杀尽了百宝堂所有教徒,赶了那七辆大车便走。一下子劫到如此多的财宝,众人都很兴奋,当夜舍了大路,专走荒野戈壁,向南行进。休息之时,众人商议这几车财宝如何处置,南霁云道:"这些财宝是众人所得,理应众人分了才对。可现在朝廷昏庸,睢阳一带守城将士已有十数个月未发军饷,眼看冬季将到,却既无御寒之衣,又无过冬余粮。至于军械用具破损不堪,倒还在其次。这七车财宝我打算带回军中,如何啊?"众人听了,一时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班训师道:"南大侠,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兄弟一向不是良民,对朝廷官兵那是既反感又惧恨。嘿嘿,自古兵匪不两立,若非仰慕南大侠威名,咱们也不会跟南大侠来干这趟差事,这七车财宝么,须得留一车给我们兄弟。"
南霁云笑道:"一车财宝,不说一辈子花不完,买半个城池也足足有余,但江湖中人,何必将财看得如此之重?我看众位弟兄每人拿一百两黄金,够置办百亩好地几处房产,也就是了。"班训师瞪眼道:"我们不想当土老财,买什么田地?这其中的一车给我们,六车你拿走,就这么定啦。"眼看就要僵局,单江道:"二弟,不要如此莽撞,须知南大侠高人行事,立意深远。我看咱们拿六百两金子,已是不错啦。虽然兵匪不两立,可那些军爷们毕竟守卫着疆土,没让契丹、吐蕃占了咱们大好河山。咱们的那些带回老家开一爿店,从此娶妻生子安居乐业,岂不也好?"班训师对单江一向畏惧,听他如此说,便只好消声。第二日凌晨,车队赶到一处荒滩,南霁云吩咐将大车藏进一片树林,众人休息。不料三圣教行事果然诡秘,一路上早已盯上,调集附近分舵人马,包抄过来。南霁云等与他们一场苦战,三圣教众人见他着实威猛,打个唿哨,撤得无影无踪。
众人知道三圣教不会善罢甘休,均不敢大意。孰知当日并无事,至晚上时,众人又上路,南霁云道:"反正行踪已经暴露,咱们不必再躲躲藏藏,只消两日内赶到翁牛特城,差那里的守军护送,另差快骑通知张巡将军,各位兄弟就不必如此劳苦了。所立大功,在下一定禀报张将军。将来各位兄弟想来投军,只管找我南八便是。"众人心想:"花花日子刚开始,投哪门子军?"但也不好明说。
谁知班训师多了个心眼,他本来赶的是第二辆大车,却磨磨蹭蹭到最后去了。过了一会儿,南霁云叫歇息,发现少了班训师,正在疑惑,忽听班训师在后面大声呼救,单江、罗飞、方不圆、张顺等人与他都是过命交情,立即下车飞身去救。南霁云叫道:"不要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可他们怎么会管这些,一齐向班训师呼救声处奔去。却见有七个三圣教的人正围着班训师打斗。见单江等人来救援,一声不吭,都围上来。单江等人死命抵抗,怎奈对手武功个个高强,不一会儿,罗飞、方不圆都受了伤。单江大声喊道:"南大侠,快来救人!"其时班训师已累得几近脱力,被一个三圣教徒一刀砍中大腿,摔倒在地,那教徒又挥刀向他脑袋砍去。班训师叫道:"我命休矣!"单江舍身扑在他身上,被那教徒一刀砍中后脑,当时便不行了。张顺等人眼睛全红了,一边拼命砍杀,一边大呼南霁云。南霁云赶来,将六名教徒杀死,留下一个活口。之后飞身掠回大车藏蔽之处,却见五六十名三圣教徒正围着车搬运财宝,见南霁云等人返回,打一个唿哨,分成两拨,一拨人断后,另一拨人将财宝装入马鞍囊袋,飞快逃走。南霁云大怒,指挥班训师等人厮杀,那些断后的教徒,组成一个刀阵,死死纠缠。直打了小半个时辰,所余的教徒死了七八人,其余人发一声喊,逃之夭夭。南霁云追上去,又杀了两个,但其余的还是都跑掉了。他回来看那个被点穴的活口,却见那人已咬舌自尽。众人检点财物,七车已所剩不多,勉强合并了不到一车。南霁云面色铁青,一声不吭,挖了一个坑,和张顺等人将单江葬了,将大车收拾好,道:"众位兄弟,六百两金子,我也不给啦。南八自从出道,头一回栽了这么大个跟头。唉,众志成城,齐心协力,才能成事。各位请记住南八这句话!"就此而去。
莫之扬听明白其中原委,觉得好不窝囊,心道:"咱们这七个人,都多少有点毛病,还是大哥最好,却为何这么早便离开人世?"好一会儿没有言语。班训师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怪我。"大碗大碗地喝酒,不一会儿就醉得不省人事。众人见状,便付了账,扶他出了酒店,寻了一家客栈休息。
到了住处,快刀小妞等人问起莫之扬这些日子来的情形,莫之扬简略说过,众人听了,均又惊又叹。快刀小妞道:"怪不得我见七弟的剑法那样出神入化,原来有这般奇遇。"他对武功很痴迷,待罗飞等人都告乏休息之后,拉莫之扬走出客栈,到了镇外一个僻静之处,道:"七弟,潇湘剑法是绝世之宝,你有这个机缘,我绝不敢说要学这套剑法。但六哥想请教你一个疑问,七弟可要大方些。"莫之扬谢道:"六哥说哪里话?我学武功的根基全得自于六位哥哥所授,其实已有师徒之实。但有所知,无有不言。"
快刀小妞笑道:"甚好。"走开几步,道:"七弟,我将自己这套刀法从头至尾演练给你看看,到底哪些地方使得不对,七弟可要看仔细了。"当下刀尖一摆,丁步开气,练出一套刀法来。
张顺早年行走江湖之时,人称"快刀小妞"。一来是张顺人生得白净清秀,二来是他手中一柄缅铁软刀快得吓人,别人往往一招未使完,他三招刀法已攻出。现下这套刀法舞出,真是瞬息万变,刀风呼啸,水泼难进。莫之扬头一回见他舞刀时是在狱中,当时张顺手中拿了一根芦棒,教他刀法基本功夫。后来几次一起作战,知他刀法不俗,但直到现在,才见到他完完整整地演练这套刀法,因事先张顺说过要看哪些地方使得不对,莫之扬便睁大双眼,仔细寻找刀法中的破绽。
张顺刀法极快,不一刻,一套刀法已经练完。略略平息一下,道:"七弟,可看出这刀法哪里不对?"
莫之扬沉吟一会,摇头道:"不是小弟给六哥戴高帽,这套刀法并无破绽。不然,六哥‘快刀小妞’之号又从何而来?"
张顺摇头道:"不对不对。若这套刀法天衣无缝,我应该是江湖好手才对。可我每次应敌,只要对手武功稍强,比方说那三圣教的风百向,就感到力不从心。更不要提在南霁云大哥手下走上个十招八式。我看你今日单剑挑下三圣教十名教徒的手法,那是何等了得?七弟万望不吝赐教。"竟要行跪拜之礼。
莫之扬慌忙还礼,道:"六哥这是怎的?折煞小弟了。"两人在一段枯木上坐下。莫之扬道:"六哥这套刀法并无破绽,只是缺了一样,刀法的威力才大打折扣。"
张顺脸露喜色,急道:"缺的是哪一样?"莫之扬道:"六哥所缺的,是内力。"张顺站起,又行了一礼。莫之扬急忙拉住他,道:"六哥今日怎么三番五次折煞小弟?"
张顺正色道:"七弟本是良民,只因遭遇到我们,才落了个牢狱之灾。说起来若不是七弟,我们几人还在范阳大狱之中。能遇上七弟,实乃张顺生平欣慰之事。七弟,说句实话,原先在狱中我也不觉得,可出来以后,我却不愿与二哥他们在一起啦。这样子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想去睢阳投南大哥,并非是条坏路。七弟,你以为如何?"
莫之扬喜道:"六哥心意,小弟十分赞同。若非小弟还有些私事缠身,说不定也一起前往。六哥如若不嫌,小弟愿与六哥切磋切磋内功习练心得。"当下,将秦三惭所授的"洗脉大法"口诀与解释一句句说与张顺。
二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听得仔细,不知不觉,过了五个时辰,一轮弦月已升至中天。张顺记性奇好,将所授口诀大多记住,背出来与莫之扬印证一遍,又背了一遍,再印证时已一字不差。果然,以后他的刀法威力大增,成了江湖有名的"快刀小妞",在与安禄山、史思明叛军的战斗中立下赫赫战功。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第二日,莫之扬起床,与众位兄长辞行。班训师、罗飞、方不圆知道留他不住,将他送到道口,依依而别。
此时已是秋天,莫之扬又落了单帮,秋愁袭人,不由引起身世漂泊之感。身上所余银两无几,他只好徒步往长安方向日复一日地走。
这一日来到一处,见天色已晚,正想今夜如何住宿,忽见道路一折,显出一个关隘。到得近了,见隘口土城雄伟,旌旗密列,在黄昏中猎猎飘扬。城中大门上题写了"潼关"二字。
到了关门,守城的兵丁让他站住,要看他进关文牒。莫之扬哪里有什么文牒?正在支吾,一个守城的军官已道:"先带回去。"上来两名兵丁就要抓人。莫之扬正在窘急,上来一名三十余岁的客商道:"长官息怒,这是敝商队的伙计,不懂规矩,冲撞了各位军爷,陪罪陪罪!"打个圆揖,上来和稀泥。那军官道:"你少来啰嗦!这小子身带利器,神色鬼鬼祟祟,分明不是正经来路。带走带走!"那客商取出十只五两银锭,双手奉与那军官,赔笑道:"军爷辛苦,这些小意思请各位吃杯酒。我的这个伙计是一个紧要亲戚介绍来的,若是有个什么事,可让小的怎么向亲戚交待?"那军官收了银子,挥一挥手,道:"放人!"门洞中十几个兵士尽皆开怀,道:"老板走运,生意好做,发个大财!"客商打拱,拉着莫之扬出了关口。
那客商看来生意不少,仅商队里的骆驼就有四十余峰,五六十个伙计吆喝着牲口,正是一派财源兴隆之状。莫之扬随他们走出约半里,顿住脚步,对那道;"相救之德,小可感激不尽。只是小可身无长物,兄台所垫之资,只有待今后补上了。"
那客商三十几岁模样,面色白净,留了两撇胡须,甚是和气,笑道:"兄弟说哪里话?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兄弟遇上麻烦,在下焉能无动于衷?这叫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说不定哪一天在下遇到麻烦也需兄弟相帮。"
莫之扬听他说话甚有见识,起了结交之心,道:"不敢请问兄台贵姓,宝地何处?"
那客商道:"敝姓王,名富。长安人氏。请问兄弟贵姓?"莫之扬照实说了,说到家乡时,那王富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浙一带自古人杰地灵,难怪兄弟一表人材,不同俗辈。听兄弟又不纯是浙江口音,不知为何?"莫之扬心道:"这位王大哥果然是走南闯北之人。我这几年在范阳坐大狱,说话自然有点西北口音了,不过这可无须告诉他。"当下胡乱编了几句话搪塞了。那王富问起此次欲往何处,莫之扬道去长安。王富笑道:"在下此次在关外贩了点毛皮山货,准备回长安。眼下冬天就要到了,在下这趟货正处了一个黄金节气。"
二人谈得颇为投机,便一路结伴而行。王富的商队伙计不少,杂事也多,路上莫之扬也帮着照应。第四日,商队到了一个名叫"甜水井"的小镇。王富给莫之扬在镇上买了一套行头,莫之扬推辞不过,便换了衣装。他本就生得眉清目秀,此时穿上价值二三十两银子的衣袍,更显得文质彬彬,有如玉树临风。王富连口称赞。莫之扬照照铜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上官楚慧的话来:"你不但生得丑,还蠢得要命!又笨得要死!""上官姐姐便是你娘子,你娘子便是上官姐姐,傻相公,这是赖也赖不掉的!"不由得心头浮起一丝酸楚,暗暗道:"老天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又为什么对她们这样不好?"
用过晚饭,莫之扬浑无睡意,便来到客栈院中。王富商队中的伙计晚饭后无事,便聚在一起玩骰子赌钱。王富笑道:"莫兄弟不喜欢玩骰子么?去掷上几把如何?"莫之扬随他走进房中,王富叫喊众伙计下注,自己下了两份注,替莫之扬下了一份。捧起骰盅摇了几摇,道:"押大押小?"七个伙计押了小,两个伙计押了大。王富开盅一看,三个骰子分别是"幺二三",哭丧着脸道:"赔了!"又坐了一会庄,赔进五六十两银子了。莫之扬在一旁观看一会,听着碗中骰子转动的声音,忽然觉得似是听出点数,待三粒骰子落定,细加推算,觉得是两个四点,一个六点,见王富押在小上,说道:"押大!"王富道:"就押大罢。"
那坐庄的伙计见十几个人押小,就王老板押大,笑道:"王老板,做生意你精通得很,赌钱却不行啦。"一揭开碗盖,却奇道:"咦,真是大?"王富这一把就赢了四十两,意气风发,待骰子落定,问莫之扬道:"押什么?"莫之扬听出是三个"幺点",道:"押幺豹!"庄家听他说得离奇,笑道:"押二百两才好!"王富道:"就押二百两!"庄家开盅一看,真是傻了眼一般,道:"太奇怪啦,真是幺豹。"给王富赔银子,问莫之扬道:"客人怎么知道是个幺豹?"莫之扬毕竟是少年性儿,道:"我听出来的。那骰子落下时是几点,声音不一样。"众人将信将疑,赌局便也散伙。
屋外繁星满天,听更梆之声已是子夜时分。莫之扬回到房间,略为洗漱,正准备睡觉,王富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包银子,笑道:"兄弟,我以往跟伙计们玩,总是输钱,今日赢了足足四百多两,咱兄弟俩一人一半,这是二百两,兄弟查收。"莫之扬推辞道:"这哪里成?钱是你赢的,多与少都归你。"王富也不言语,在床沿上坐下,望着莫之扬道:"兄弟,你是个奇人。我常听人说有的剑客身怀绝技,没想到我王富真能见到。"莫之扬苦笑道:"我算什么剑客?身上背把剑,无非是单人独马行走,好防个身。"王富摇头不信,却道:"兄弟不愿说,那也就算了,反正我王富能交你这么个朋友,真是高兴得很。"道了安,回房休息。
莫之扬望着桌上的二百两银子,心道:"我怎可无缘无故收他银钱?"吹熄了蜡烛,和衣躺在床上。
许是穷惯了的缘故罢,那二百两银子放在桌上,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里。他一会儿想起幼年时的贫寒,那时候每逢快要过年,梅落便一声接一声叹气,说不能给两个孩子扯一身新衣裳,实在是过意不去。两套衣裳的布料不过七八钱银子就够了,那时也拿不出,这王富一出手就是二百两,为自己贿赂潼关守军又是五十两,算来共欠他二百五十两银子的人情了。又想安昭家中富可敌国,却宁愿跟着自己受苦,这份情意,着实教人难以报答。倘若找不到她,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一阵轻微的声响传入耳际。莫之扬此时内功已炉火纯青,耳力分外好,听清是夜行人衣袂破风之声,跟着是几粒小石子落地。心中吃了一惊,暗想:"这莫非就是盗贼常用的‘投石问路’?"轻轻下了床,贴在窗前,捅一块窗纸,向外看去。
院中有两名王富手下的伙计值夜,那二人半卧在货堆上睡得正迷糊,忽地墙头上多了两个人影,打个手势,轻轻跃入院中,其中一人伸指在两名伙计身上飞快地一点,封了他们睡穴,而后揭开篷布,在货堆之中翻拣。
莫之扬轻轻推开窗户,跃入院中,沿墙根趋到货堆旁边,冷不防出声道:"大胆贼人,要做什么?"
那二人吓了一跳,脚下一点,向墙外掠去。莫之扬一声不吭,跟着跃起,长剑已指向其中较矮的一人后心,道:"留下来说话!"那人武功竟似不弱,半空中惊呼一声,反手从腰上抽出一条软鞭,回手一甩,软鞭打向莫之扬右边肩井穴。从这一声惊呼中,莫之扬已听出是个女人,却见她软鞭认穴极准,左手一晃,搭住她鞭鞘,手臂一扯,道:"下来!"那女子脚底刚刚踏上墙头,万想不到软鞭被人一下子就拿住,只觉一股大力从软鞭上传来,"哎哟"一声,身不由己跌回院中。另一个高些的蒙面人一声不吭,返回身来,手持一件乌油油的兵刃向莫之扬劈头打来。莫之扬一招"宾至如归",身形侧转,躲开他的兵器,剑尖已抵在他胸前,只消前送三寸,这人便要丧命。莫之扬道:"阁下是谁?取下你面巾来罢!"那人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摘下蒙面巾。莫之扬内功高深,目力也非常人所能及,待看清此人相貌后,不禁"咦"了一声。却见那蒙面人是一个老者,面上精瘦,皱纹里生满乱碴碴的胡子,不是"有角无棱滑溜蛋"陈老蛋又是谁?那女子也取了面巾,见是三十八九岁年纪,面容姣好,正是当年在罗而苏老爷家见过的花飘香花夫人,只不过见老了许多。莫之扬想起初遇二人时的情景,笑道:"二位到底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陈老蛋与花飘香对望一眼,陈老蛋道:"在下打江湖四宝的主意,真是自不量力。"却见二楼窗户中突然透出灯光,王富喊道:"兄弟们,快起来,院子里有动静儿!"杂声响起,王富与众伙计向院中跑来。莫之扬微一犹豫,对陈老蛋与花飘香抱拳道:"二位去罢。"二人如获大赦,越墙而出。莫之扬叹一口气,转身迎上王富,道:"王大哥,适才来了两个偷儿,小弟已经打发走了。"
王富道:"嗯,好好。"命手下伙计检查货物,见并无丢失一物,放下心来,将先前被点了睡穴的两个手下弄醒,大骂了一顿。众伙计又纷纷赞莫之扬武功高强,为人机警,替王老板消弭了一场祸事。莫之扬当下也不多言,随王富等人回到房舍之中,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陈老蛋与花飘香说什么打江湖四宝的主意?"正在猜想,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呼吸,他略一推想,便已明白,暗自好笑:"王富大哥究竟是生意场上的人,竟对我也放心不过。罢了,你既疑心我,我索性睡觉就是。"摒去杂念,催动内力在昏睡穴奔走,不一会儿沉沉睡着。
第二日吃了早饭,将要起程时,莫之扬道:"王大哥,小弟还有些小事要办,便在这里分手罢。所欠大恩,只有以后报答了。"王富怔了一怔,脸色颇不自然,说了些惜别之话,送莫之扬出门。
莫之扬独自行了一程,心想:"陈老蛋与花夫人既盯上了他们,怎会善罢甘休?王富大哥有恩于我,昨夜那种事,他起疑心也是人之常情。罢了,我在暗中助他平安到达长安罢。"主意打定,便在路旁一片树林中藏起。过了小半个时辰,王富的商队赶了过来。待商队走出一里余,莫之扬钻出树林,不疾不徐跟在后面。
如此跟着商队行走,一上午不过走了三十余里路。临近中午,王富一行到了一片乱石林。那乱石林石头极怪,兼之长了大片红柳,正是一个盗贼出没的好地方。王富等人却并不觉得,就在这石林中休息吃干粮。听得王富跟众伙计们一边说笑,一边吃喝,其神态举止越看越不像个商人,心中暗道:"难道他们真跟江湖四宝有什么关连?这一班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忽然之间,一阵脚步擦地的轻微声响传进耳际,莫之扬循声去看,见左边四个人循着林中长草猫着腰掩过来,俱是黑衣黑裤,黑布包头,黑巾蒙面,举手投足之间,武功都似不弱。
正惊奇间,却听右侧又有响动,原来是六名灰袍人隐身在那里,各戴了一顶大沿斗笠。有一个稍抬了下头,莫之扬看清这人相貌,不由心中格登一下,险些出声惊呼。原来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自己的好师兄、秦三惭的二弟子魏信志。莫之扬再留意其余几个灰袍汉子的身形,果然一一辨出韩信平、牟信义、杨信廉、范信举、路信朋。他怕几个师兄发觉,伏进草丛,心中暗道:"王富贩的究竟是什么皮毛山货,惹这么多人眼红?"
而乱石群中的王富等人似是并无觉察。众人正在说笑,忽听一阵鸾铃声来得甚急,转眼之间,过了前方隘口,向这里过来。见是两名红衣骑客,胯下坐骑均是一等一的良驹,不一会到了跟前。骑手是两名少女,都是二八年纪,生得粉面含俏,凤眼生春。那两名少女见有这一众商客,各各吁了一声,勒住胯下坐骑,慢慢前行。商队伙计都是二三十岁的汉子,顿时四五十双眼睛全向她俩身上扫去,均暗想:"谁家这么会生,养下如此漂亮的双胞闺女?"
那两名少女给他们直愣愣地瞧着,却似浑不在意,到了离众人约十丈处,停了下来。其中一个髻上插了一朵芍药花的对另一个道:"姐姐,你瞧,这些大男人好像没见过女人似的,那些眼珠子恨不得生出牙齿,要将咱俩吃了哩。"那被称作姐姐的笑道:"妹妹说的是。可是一个男人,想要吃女人的时候,牙齿就软了,可不容易吃得上。"
王富商队的伙计听这两个女子一问一答,问得俏皮,答得诱人,胆子登时大起来。有一个嚷道:"过来罢,过来么,哥哥绝对保证,不吃你。你要吃我么,哥哥自然爽爽快快地请客!"另一个道:"呸,娄皮皮,你问问这两个仙姑,怎么会爱吃你那一堆臭肉?要吃也是吃我。"他喝了几杯,忽然觉得热得难受,"啪啪"拽开褂子上的扣子,露出肌筋虬结的胸膛,大笑道:"吃我!吃我!"
那妹妹笑道:"好,便吃你。"手腕一摆,响起一阵奇异的风声。王富本站在一旁喝酒,忽然将手中酒瓶一伸,"叮叮叮"几声响过,瓶里多了几根四寸余长的银针。先前那争着被吃的伙计吓得吐出舌头。王富笑道:"二位姑娘,老板在这里,千万莫吃错了人。"那两个姑娘对望一眼,齐声道:"王老板手头好阔绰,我们去叫几个姐妹来,好好侍候各位大爷。"调转马头,向来路驰回。
她俩转身之际,不知怎的路上多了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那老太太也不知是什么年纪了,脸上的皱纹比头发还要多。那姐妹俩叫道:"让开,别撞着了您老人家。"策马从两侧驰过。那老太太忽然双手一分,拽住二人坐骑缰绳。奔马之力何止千斤,却不知怎的,竟给老太太拉得不能前进一步。马上那姐妹二人脸色大变,颤声道:"老太太,你要怎的?"那老太婆嘴巴一瘪,无声地笑笑,道:"我老啦,没听清你们俩说的是什么,下次出门,可别跟上了年纪的搭腔,免得添麻烦。"双手一松,两匹马得了自由,撒蹄奔去。那老太婆兀自摇头笑道:"嘿,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不知这是我哪个闺女家的外孙女儿。"颤巍巍地走向商队,努力仰起头来,忽然神情专注起来,走到一只骆驼旁边,伸手摸摸那驼峰,自语道:"这马个头不小,可惜怎的背上长了两个大瘤子?可惜,可惜......"不住叹气。
这一下王富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起来,清清嗓子,问道:"若是小的没看错,您老人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十八婆婆?"那老太婆望他一眼,瘪着嘴道:"什么十八婆婆八十姥姥?我老婆子怪事也见了不少,但总不如这件事怪,嘿嘿,马长瘤子。"分开那驼峰上的鬃毛看一看,摇了摇头,又走向另一只骆驼。
王富脸上再度变色,强笑道:"十八婆婆,这哪里是马?这是从西域来的骆驼。您老人家喜欢,抽空儿我给您送去几只。"十八婆婆瘪着嘴,乜斜着眼,自语道:"这马背上长瘤子,当真奇怪得紧。我老婆子可要仔细瞧瞧。"在一只驼峰上一提,说也奇怪,那驼峰竟被拽了下来。骆驼痛得一声哀鸣,便要爬起,十八婆婆在它脖子上轻轻一摸,哑笑道:"乖畜生,婆婆给你治病哪,若要活命呢,最好是乖乖地别动弹。"那骆驼给她一按,翻倒在地。王富本想说什么,听了这句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立在原地。那十八婆婆向另一只骆驼走去,如法炮制,一路上拽下了十二只骆驼的驼峰。
莫之扬见她拽下驼峰的架式便跟提起四两棉花相似,心中暗暗吃惊:"要帮王大哥,这老太太是第一个劲敌。"再想想几位师兄也不是什么善茬儿,担忧更甚。他所处的位置可以看清六位师兄,也可以看见另四个蒙面人,魏信志等与四个蒙面人中间隔了一道小丘陵,却不能互相看到。莫之扬望望商队,再望望左右两拨人物,想起师父常说的一句话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捕鸟人暗笑于侧,虎狼窥视于旁。"与眼下这场面一印证,顿觉世相繁复,人人拿了一个圈儿要套别人,却不自觉间钻入别人的圈套,想想好没意思。
忽见韩信平打个手势,六个师兄弟站起身来,慢慢走向商队。十八婆婆并不回头,却歪着头数道:"一、二、三、四、五、六......嗯,怎么只有六个?"韩信平等人慢慢从她身旁绕过去,来到她面前,一齐躬身道:"见过苗师叔。"十八婆婆罩着耳朵,大声道:"你们说什么?呸,我老太婆真该早死几年,免得看见你们这些畜生。喂,那个小六子叫王......王什么的呢?"
韩信平躬身道:"六师弟王信坚已于五年前亡故了。"十八婆婆咳嗽一声,摇头道:"几个小畜生,就数那个小六子好,呸呸,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偏偏死了。唉!唉!"叹息不已。韩信平使个眼色,魏信志等人忽地一齐抽出兵刃,向十八婆婆上、中、下三路罩去。
莫之扬本来见韩信平等称十八婆婆为"苗师叔",惊讶不已,心道:"这老太太难道是我的师叔?怎的从未听师父说起过?"及至见韩信平等人突施杀手,不由得惊呼出声。他虽知道这十八婆婆身怀绝技,但看起来总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六个大汉,六大高手,一起向她发起攻击,怎么说都是一件叫人不忍看的场面。
忽然那十八婆婆双手一扬,只听"叮叮叮"数十声连成一片,韩信平的剑、魏信志的九节鞭、牟信义的双镰、范信举的判官笔、路信朋的一柄银钩、杨信廉的一对短枪全被她撒出的十几枚制钱打得失了准头。魏信志的九节鞭是软的,竟被打得激荡回来,险些穿过自己的脑袋。十八婆婆笑道:"多年不见几个小鬼崽儿了,你们却还是一见我老人家就索要见面礼!"韩信平道:"我们几个圈住她,东西肯定藏在驼峰里,信朋,你快去找!"路信朋答应一声,撤出战圈。一钩划开一只驼峰,顺着找去。王富商队中的一个伙计欲要上前阻拦,王富伸手拦住,苦笑道:"兄弟,你家老婆正值妙龄,你难道想让她独守空房不成?来来来,坐下来喝酒。"
十八婆婆武功虽然厉害,但面对当世武林泰斗秦三惭的五大弟子围攻,一时也不能轻松取胜。五人五般兵刃联成一片大网,刀风呼啸,剑光闪闪,十八婆婆不停咒骂,道:"秦仲肃,你个老东西,真是瞎了眼!"她手上不知有什么功夫,每每看兵刃过来,伸手便去抓,可往往便在同时,另外两三件兵刃便向脑袋及胸腹招呼到,她又只好躲闪。魏信志等人的武功都属当世高手,五人又是师兄弟,说到配合默契,便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十八婆婆左抓右扯,就是冲不出去。但五人要伤了她,却也万万不能。
莫之扬放下心来,见另外四个蒙面人藏在那里,仍不见行动,想想自己一声惊呼,已露了行藏,索性站起来,走下坡去,对王富笑道:"王大哥,小弟正愁着没有充饥之物,没想到王大哥在这里等着小弟,只好又来叨扰了。"王富大喜,拉他坐下,亲手斟了一杯酒,笑道:"莫兄弟,山野之间,只好将就将就了。"莫之扬按住他手腕,问道:"王大哥,你做的究竟是什么买卖?"
王富神色一肃,叹道:"莫兄弟,实不相瞒,在下是当今内殿五品带刀侍卫。这一班兄弟全是在下同僚,此次受命到西域走了趟,为的是......"说到这里,忽听路信朋叫道:"大师兄,东西找到啦。"众人一齐看去,见他手中举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用油布半包着,还沾着血与骆驼毛,不消说,正是才从驼峰中扒出来的。王富的一个同僚道:"王老板,那贼人找到了皇上的宝贝,怎么办?"王富打个手势,道:"先瞧瞧再说,这些人的武功一个比一个高,咱兄弟们不是对手,若是妄动,只有丧命。"莫之扬问道:"王大哥,那块石头是什么?"王富苦笑道:"只是块石头而已。说句实话,在下真不知皇上要这个做什么,这些江湖高手又为何来抢夺。"
韩信平一面与其他四个师弟合攻十八婆婆,一边道:"信朋,你先离开这里,到老地方等我们。"魏信志听到七师弟找到了宝贝,笑道:"七师弟先走,我们怎么样也得向苗师叔请教几招。"谁知乐极生悲,说话之间,九节鞭被十八婆婆劈手抓住,魏信志大惊,韩信平等人忙加紧出招,十八婆婆手腕一抖,只听"砰啪"一声,九节鞭被她硬生生扯断,魏信志右手虎口鲜血流出。韩信平大叫:"信朋,快走!再晚了我们就撑不住啦。"路信朋答应一声,将那块怪石用油布原样包好,刚要放进包袱,忽然之间,只觉得手上一松,那块怪石已自行飞起,向一株松树飞去。
莫之扬眼快,早看到松树上有一条极细的银索,顶端装着七八只银钩,将那怪石牢牢抓住。听得松树上一个女子咯咯轻笑,手腕抖处,那银索收回,已稳稳接住怪石,笑道:"啊哟,好大一股腥味儿,回头要拿净水洗个十遍八遍。"将怪石装入腰旁一个小革囊,大声道:"喂,三圣教冷婵娟前来接货,收点兑清,银货两讫,这就告辞啦。"笑声中七条红色身影从树上射出,飞快掠去。正是方才两个女郎邀来的同伴。
王富大声道:"先不忙走!"弯弓搭箭,向那为首的红衣女郎射去。他膂力奇强,一支箭带着呜呜的风声,眼看就要穿过那女郎后背,却听一声轻笑,那女郎双臂一振,身形高了半尺,双脚一屈,又高了一尺,足尖在箭杆上轻轻一拨,箭枝倒转回来,竟比去势更快。莫之扬怕王富有险,拿剑将箭枝拨落。便在此际,忽听草丛一串儿轻响,那四名黑衣蒙面人终于出现,各各一言不发,拔出兵刃,就向那七个红衣女郎杀去。
这四人一个使剑,一个使狼牙棒,其余两个使的都是短刀。冷婵娟笑道:"想吃白食么?"纤手抖处,银索钢爪向使狼牙棒的那个肩头抓落。那人冷哼一声,狼牙棒一点,已搭在钢爪上,跟着回棒向另外一个红衣女郎打去。两拨人以快打快,打得难解难分。
莫之扬寻思:"怎生想个法儿帮王大哥夺回那怪石?"转念又想王富是大内侍卫,自己与他结交,到头必是枉然,又想这块怪石不知有什么用处,惹得这些人来抢夺?忽然间心念一闪,暗道:"江湖四宝中便有‘西石’一说,难道这便是那西石?"跟着想到玄铁匮来,心中怦怦乱跳。
这么一出神,只见战局又起变化。十八婆婆与太原六义一齐返回来,围攻七名红衣女郎。如此一来,七名红衣女郎顿感力绌,使狼牙棒的蒙面人大喜,道:"不平道长,原来这些是咱们的帮手。是你在中土时的好友么?"莫之扬心道:"哦,原来他是那个丛不平道人,难怪剑法了得。"那使剑的蒙面人哼了一声,长剑一递,闪到冷婵娟身后,趁她应对十八婆婆之际,忽地剑光一闪,已割断她腰间革囊上的带子,剑身翻转,革囊顺剑划落,他左手抄起,足下一点,便已跃开三丈之远,笑道:"失陪。"便欲逃离。
蓦然觉得脑后寒风森森,回头一看,十八婆婆双手已抓过来,冷冷道:"留下东西再失陪!"蒙面人低呼一声,勾腰抬腿,反踢十八婆婆小腹。十八婆婆右臂下沉,格开他这一踢,左手变招,一把拿住他左腕,使个"分筋错骨手",蒙面人吃痛,不由自主将革囊扔下。十八婆婆足尖一挑,革囊已飞起丈余,伸手向革囊抓去。蒙面人左手腕疼得钻心,抬起一看,已然隆起三道紫黑的印子,当下冷哼一声,长剑挥动,向十八婆婆后心刺到。这一下攻敌之所必救,十八婆婆只有向前跃开三尺,再回过头来时,忽然间一道人影从头顶掠过,手一伸,抓住革囊,没命地向西便跑。十八婆婆看清那人正是韩信平,气得大骂:"秦仲肃,你带了群畜生!"手掌抖出,九枚制钱排成三个品字,向韩信平飞去。韩信平也不是泛泛之辈,使个千斤坠落在地上,躲开上面两排钱镖,右剑挥处,下面一路钱应手而落。但十八婆婆这钱中蓄了内劲,他只觉得手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心道:"这老妖婆,武功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就如此被阻了一阻,四个蒙面人、七名红衣女郎已经赶到,与太原六义打在一起,不一会儿,革囊被冷婵娟抢去,但不等拿稳,十八婆婆却又夹手夺过。这几拨人抢来抢去,只消革囊落在谁手,谁便成了众矢之的,如此来来往往,不一会,革囊已是数十次易手。
眼见冷婵娟又得手,众人正待围上,她却早将革囊高高举起,笑道:"且慢!"十八婆婆道:"你要怎的?"冷婵娟抹抹汗,笑道:"咱们这样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既然大家都是为了这块石头而来,倒不如凭真功夫决定此物属谁。"魏信志道:"那不还是要打么?"冷婵娟笑道:"久闻秦老掌门座下七大弟子个个英雄了得,魏二爷这一句话,却未免有失见地。须知打虽是打,打法却不一样。咱们每方出上七人,就在这里比上一比,七场下来,谁的赢面大,这块石头就归谁,不比你争我抢来得好么?"
这话未完,那使狼牙棒的已叫道:"我们只有四个人,哪有七个人跟你们打?"冷婵娟微微一笑,道:"这位大爷独力打完四场,不也正好凑够七场之数?"那使狼牙棒的一听,顿觉这账算得不错,说道:"就依你。"韩信平等也觉得这办法倒并非不可行,把目光转向十八婆婆,道:"苗师叔,你怎么说?"十八婆婆寻思:"如此比法,我一个人要应付他们的车轮战,那是要打足七场才行。哼,只要一个一个地上,便是打上十场,老身难道便输了不成?"嘿嘿笑道:"老太婆今日便陪你们后辈小儿耍耍。"
他们在那里划道儿,王富叫手下众兄弟都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对莫之扬已无提防之心,莫之扬却似是没有刻意听,双目定定地望着场内,忽听十八婆婆道:"就是让这个小伙子我才放心。"手指所向,正是自己。莫之扬一惊,心道:"难道他们以为我也是冲着那块怪石头来的?"太原六义这时才认出他是谁。魏信志道:"怎的是你这个小畜生?与你一起的那个姓柳的呢?"
莫之扬冷冷一笑,也不理他,站起身来,对使剑的蒙面人道:"晚辈莫之扬见过道长。"丛不平除去蒙面巾,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后生,道:"老道眼花,小哥在何处见过贫道?"莫之扬道:"道长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一日在一个小山坡,道长指点一个姑娘武功,适逢晚辈路过,也顺便讨教了几招。这位鲁不希师父,在下也是见过的。"心想若非丛不平,自己怎会与安昭相识?这样一个月下老,理应好好感谢才是。丛不平听了这句话,心中颇不是滋味,冷冷道:"既然有人认出咱们了,把面巾摘下来罢。"与他同来的三人除去面巾,莫之扬见他们高鼻凹目,五官与汉人迥异,知道是吐蕃国的武师。十八婆婆笑道:"我刚才还在想哪,这人鬼鬼祟祟,不敢拿真面目示人,一手剑法使的虽是‘十里无人’丛不平那臭牛鼻子的路子,但我想纵然下作,却不至于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哪知,哪知......"
丛不平受她抢白,道:"久闻十八婆婆......艺双绝,今日才得相见,其幸何如,来来,贫道先请教几招。"冷婵娟接道:"人称十八婆婆‘色艺双绝’,我看色犹在艺之上,道长只可小心,万不可动心了。"这冷婵娟说话殊不饶人,这一下一语相讥,两人受讽,都向她怒目而视。冷婵娟笑道:"哎哟,小女子说错啦,十八婆婆从前是十八,此时已是八十啦,道长一见之下,大为失望,说不定大起厌恶之心,就此狠下杀手也未可知。"这一句话说的好像丛不平与十八婆婆倒是旧相好,如今十八婆婆人老色衰,而郎负心一般。
十八婆婆冷笑道:"臭牛鼻子先等等,老身先和这个妖精打一阵。"冷婵娟将手中怪石捧给莫之扬,笑道:"小伙子,你来做个中人。今日谁比武胜了,这个就交给谁。"莫之扬当下接过怪石。
冷婵娟笑道:"十八婆婆是前辈,我让你三招。"十八婆婆再也沉不住气,"嘿嘿"一笑,伸手抓向冷婵娟双目。冷婵娟见她一上来便下狠手,不敢大意,腰身一拧,躲过这一招。十八婆婆道:"小妖精,还不错。"手爪下沉,向冷婵娟胸前抓去。冷婵娟惊叫一声:"哎哟,我这里特别怕痒。"转动身形,忽然飞起一足。十八婆婆未料到她说话不算话,忙闪身避过,冷婵娟已挥掌拍到。十八婆婆暗想:"小蹄子,胆敢在鲁班面前耍斧头!"也挥掌迎去。她内力浑厚,满心想一掌就将冷婵娟手臂震断,孰知双掌甫交,蓦觉手心一凉,惊觉之下,内力忽收,撤掌跃开。抬掌看时,见掌心已被一物刺出三个小孔,孔周围散出数十道细小的黑丝,手掌痒痒的,说不出的舒服,这下心惊非同小可,颤声道:"小妖精,你这是什么手段?"
冷婵娟笑道:"枉您老人家见多识广,怎么连本堂主的‘美人三笑’都没听说过?"十八婆婆怒喝一声,向冷婵娟扑到,这一使劲运气,忽觉得心中一痛,一口气提不起来,便已落地,哈哈大笑。冷婵娟道:"这美人三笑有个名堂,叫一笑倾城,二笑蚀骨,三笑销魂。前辈万不可再动气。先坐在一旁罢。"十八婆婆双目像要喷火,却偏偏觉得十分好笑,心知再也笑不得,当下坐在地上默默运功逼住毒气。
莫之扬出声道:"你这是什么比法儿?暗算别人,算什么好汉?"冷婵娟笑道:"我哪里是好汉?"滴溜溜转了个圈子,但见她红袖飘飘,眼波流动,说不出的妖媚,接着道:"小伙子,我只是个女人而已,难道你看不出?"莫之扬见她红唇一努,胸脯一挺,腰肢一摆,说不出的诱人,不禁脸上一红,叹道:"可你这样对付一个老婆婆,总是大大不该。"冷婵娟笑道:"小伙子可真是个好人。可你要知道这老婆婆武功高明得很,这里的人谁能打过她?我若不如此,那这个宝贝便直接就归了她,还用比么?"
韩信平、魏信志等五人都敌不过十八婆婆,这时均想:"少了个大敌,总之不是坏事。"魏信志恼她方才将自己虎口拽裂,绕到十八婆婆身后,忽地一掌向她后脑拍去。
第十九回 艳福到呵呵胡应付 故人归嘻嘻穷对答
词曰:眺古国,看不尽千里烟波。岸静水急,匆匆意,悠悠情,无人识得。长天在望,但满腔凌云志,又向谁说?小舟空过了,芳草萋萋,群山巍峨,未撷一片儿春色。天幕渐掩,舱里独守夜,杯中一轮月。难过。何为事事皆蹉跎?明日但去买笙歌,聊图一宵乐。诗换轻薄名,惟泪洒长河!
十八婆婆正在潜运功力,听得脑后风生,心中又惊又怒,暗道:"不想我苗十八今日竟在这里送了老命。秦三惭呀秦三惭,我早就说过你七个徒弟没一个好东西,这笔账,我只有等你到阴曹地府中一并算啦。"魏信志手上功夫颇为了得,这一掌所击部位乃是玉枕大穴,十八婆婆正闭目待死,却听得魏信志一声惊呼,人已跌了出去。十八婆婆摄住心神,回头看时,魏信志已跃起向莫之扬一掌拍到。
原来莫之扬见魏信志忽然做出这等卑鄙之事,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托住他右胁轻轻一推。魏信志这一掌本来想取人性命,力道何等大,但不知怎的,给莫之扬一托,一股内力便使不出来,悉数撞回自己身上,摔出八尺之外。他一站起,觉得胁下闷闷生疼,心中大怒,叫道:"臭小子,老子不惹你,你倒来惹老子?看掌!"一招"莽汉撞门"向莫之扬拍到。莫之扬右手一送,将油纸包中的那块怪石送到他掌下,魏信志硬生生收掌,莫之扬一晃,将怪石放回背后,魏信志想起来该抢时,莫之扬已跳到一侧。韩信平不愿多生枝节,道:"信志,今日先饶了他,以后再慢慢料理不迟。"
莫之扬知他们一向是死要面子硬撑脸,也不计较,转到十八婆婆身旁,道:"婆婆,明明是这几个人不好,你为何口口声声骂秦老掌门?"
十八婆婆感念他救了一命,道:"小哥不知,这几个全是秦三惭那老东西的劣徒,子不教,父之过,徒不肖,师之惰。我不怪他又怪谁来?秦三惭的徒弟,硬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莫之扬道:"婆婆却说错了,晚辈偏偏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十八婆婆一怔,道:"你可是姓莫?"莫之扬奇道:"晚辈莫之扬,婆婆怎知道?"十八婆婆望他两眼,嘿嘿笑道:"很好,很好。我那闺女果然没有看错人,好孩子,这宝贝今日咱们得不上了。婆婆先走一步,再来找你。"说完这句话,人已飞身掠起,几个起纵,便消失了。莫之扬道:"婆婆!婆婆!"却哪里再见她回来?
冷婵娟见她离开,又是庆幸又是失望:这样虽然去了一个大敌,但十八婆婆以后的纠缠必会摆脱不掉。心念一转,对魏信志道:"你也是秦老掌门的徒弟,他也是秦老掌门的徒弟,师兄的武功怎的反而不及师弟?唉,这不是因为你太笨,便是因为师父没好好教。"魏信志哪里会承认自己笨,想一想都是秦三惭藏有私心,没好好教自己武功之故。当下怒火上涌,从韩信平剑鞘中一把抽出长剑,道:"大师兄,借剑一用,瞧瞧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韩信平怒道:"你......"魏信志已一招"暮鸟归林",长剑"刷"的向莫之扬刺去。冷婵娟赞道:"好剑法!"她手下的六个红衣女郎格格齐笑。莫之扬跃开一步,心想此刻与他打斗,白白便宜了冷婵娟、丛不平道人,笑道:"师弟这点三脚猫的本事,怎及得上二师兄?"连连摆手。韩信平干咳两声,魏信志不得不收住剑。
路信朋上一回没与他们几个在一起,不明就里,道:"大师兄,他是咱们的小师弟么?"他见莫之扬露了几手功夫,却都不是师门武学,但转念又想:"恩师武学渊博,他老人家因材施教,给这个小师弟独传了一套武功也未可知。"上来伸出手,道:"在下路信朋,和这位兄弟认识认识。"便要拉莫之扬右手。莫之扬见他面上神情并无恶意,道:"你是路师兄么?"两人手掌一触,忽觉路信朋掌上一股内劲传来,自然而然以两仪心经内力反弹回去,路信朋只觉手掌如遭火炙,忙撤掌回退一步,笑道:"好师弟,真有你的。师父他老人家好么?"
莫之扬摇头道:"他老人家身陷囹圄,有什么好?倒不如几位师兄,连他老人家惟一的孙儿都要赶尽杀绝,嘿嘿,自然是你们过得好。"路信朋愕然道:"什么赶尽杀绝?"转头问韩信平道:"大师兄,他说的是真的么?你们找到了谢儿?"韩信平面若寒霜,道:"信朋,你别信这小子信口雌黄,这些人全是来抢咱们师门宝贝的,你还信他?"眼光扫在莫之扬捧的那块怪石上,道:"小子,留下命来罢。"打一个手势,杨信廉、范信举、魏信志、牟信义一齐向莫之扬围拢过来。
正在此时,忽听得号角连声,四面山头上冒出许多官兵,为首一员将军瘦小身材,年约四旬,大喝道:"大胆贼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劫朝廷之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场内诸人均吃了一惊,心想这里人人都是江湖好手,怎的他大队人马包围过来,都没有听到?眼看官兵居高临下,弓箭手全部羽箭上弦,只要一声令下,必是万箭齐发,都有些心慌。
丛不平望着那将军,道:"哪位知道这将军是谁?"莫之扬眼尖,早看到这便是五年之前一句话保住自己一条性命的张巡将军。丛不平见了,倒吸一口冷气,再看王富等人,已施展轻功,爬上山坡,与张巡队伍会合。
原来张巡近几年听候安禄山调度,与吐蕃国数次交锋,张巡逢上战场,每每裸露上身,大喊大叫,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吐蕃人送他一个"脱皮豹"之称。丛不平是吐蕃国师,这次率三名勇士鲁不希、克真、吾拉孜虎来中原抢夺江湖四宝之一。不料江湖上忽然冒出许多厉害人物,他方才一交手,便知一个十八婆婆已足堪劲敌,冷婵娟诡计多端,又哪里就差了?正在寻思怎生让太原六义与冷婵娟先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却忽见张巡领兵前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暗道:"大唐国毕竟人杰地灵,英雄辈出,吐蕃又哪里是对手?"冷汗涔涔流下。
山坡上张巡将军挥挥手,一个传令兵喊话道:"张将军有令,尔等听了:速速缴械投降,将朝廷之物奉上!"
韩信平忽然将手伸向莫之扬,道:"小子,拿来!"莫之扬手一缩,将那块怪石放在背后,笑道:"大师兄,你可知‘其人何罪,怀璧其罪’八个字么?小弟怎会将这祸害转嫁给大师兄?"韩信平正色道:"我要将此宝物交给官府,师尊吃了冤狱,不去找官府,怎么能为他平冤雪耻?"路信朋点头道:"大师兄说的不错,你若真是小师弟,就把这个给大师兄。"
冷婵娟走到丛不平身边,敛衽施礼,道:"道长,咱们联手将宝物夺下,以后再决定归谁如何?"丛不平寻思:"也只好如此了。"伸出手掌与冷婵娟击掌为誓。两人手掌相交,丛不平怒喝一下,道:"小贱人,胆敢暗算某家!"拔剑向冷婵娟刺去。冷婵娟笑道:"道长年老忘事,十八婆婆前车之鉴,怎不牢牢记住?怪得我么?"手一挥,银索钢钩已向丛不平抓去。丛不平哈哈大笑,心中却是大惧:"一笑倾城,二笑蚀骨,三笑消魂。千万别再笑了。"却觉得心中痒痒的好不可笑,当下强忍住,长剑如风,只盼快快制住冷婵娟,逼她交出解药。与他同来的三名勇士鲁不希、克真、吾拉孜虎一齐围上来,冷婵娟的六名手下也不示弱,叱喝声中,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猛听得山上一声令下,飞箭如雨,射将下来,吾拉孜虎身上中箭,正气得哇哇大叫,被一名红衣女郎一记柳叶刀砍进脖颈,大喝一声,倒地而死。众人一时都顾不得打斗,纷纷挥动兵器拨掉箭杆。
韩信平叫道:"张巡师弟,是我们。"山上张巡听得清楚,手一挥,箭手停射。张巡道:"是韩师兄么?"韩信平道:"不错,是我们。"
莫之扬见箭势稍停,跃上一道石梁,远远见到王富,不由来了气,喝道:"王富大哥,你明明说好由我引开他们,你好派人去求援,援兵到了,就要连我也一同射死了么?"他内功深厚,山上虽乱,但是这一席话,人人却都听得清楚。张巡心中一凛:"这人小小年纪,怎具有如此功力?"
王富知道理亏,笑道:"兄弟武功高强,哪能受伤?你把东西交给张将军,立下大功,朝廷一定会重重赏你。"莫之扬心下一横,将那块怪石头塞进革囊,冷笑道:"东西在这里,有本事就来取走。"大踏步向山坡上走去。山上官兵见状,纷纷上前阻拦,莫之扬剑鞘连点,顷刻间点倒十几名官兵,冲开一道缺口,便要下山。蓦听一人道:"好本事!你且慢,我有话问你。"一人身形一晃,站在莫之扬面前。莫之扬见是张巡,他早听说这人的武功曾蒙秦三惭指点,与秦三惭虽未正式行过拜师大礼,却早有师徒之实。见他这一晃便来到面前,单是轻功就不同凡响,再见他相貌清瘦,却有一股浩然正气,凛然生威,心道:"难怪南大哥愿意在他手下当差。"抱拳施了一礼,道:"不知将军要问小的什么?"
张巡微微一笑,道:"足下好俊的功夫,流落江湖,未免可惜,不如跟我们一起走罢。本将常守睢阳,军中正缺少莫兄弟这样的人物。足下意下如何?"莫之扬摇头道:"你却不知,你们的安禄山大帅只要擒到我,我就再别想活了,要我投军,不就是要我送死么?"
张巡愕然,叹道:"不错,霁云对我说起过此事,我倒忘了。也罢,你包裹里的东西是皇上钦要的,交给本将军罢。"王富堆笑道:"莫兄弟,愚兄欠你的人情,只有以后补报啦。"
莫之扬正感踌躇,听冷婵娟远远道:"喂,姓莫的小伙儿,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咱俩一起冲出去再作计较,如何啊?"张巡大怒,喝令放箭。冷婵娟率六名红衣女郎舞动数匹红绫,打落箭枝,七人冲上山来。兵士上前阻挡,冷婵娟银索挥动,七人均被打退。张巡道:"这妖女一双爪子倒是很硬。"韩信平笑道:"她是辛一羞的小老婆,辛一羞传她武功,想必不遗余力。"张巡冷冷瞧韩信平一眼,手一伸,从一个弓箭手手中拿过了箭,上了弦,"嗖"的一声,向冷婵娟射去。冷婵娟听得破风之声强劲,不敢硬接,伏身躲过,她身后跟的正是先前探路的双胞姐妹中的姐姐,惨呼一声,心窝中箭,她正向前奔跑,当即中箭扑倒。箭羽在地上一撞,又是一声惨呼,箭镞从背后冒出,立时死了。那妹妹大叫道:"姐姐!"冲上去抱起姐姐尸首。几支长矛跟着刺向她后背,冷婵娟咬牙道:"去死!"银索将五六支长矛一齐卷住,手腕发劲,悉数夺过,跟着银索一抖,长矛射出,"噗噗噗噗"四名官兵中矛倒地。余者惧她狠辣,纷纷后退。冷婵娟左手一摆,率先向张巡冲来。莫之扬本以为冷婵娟只会施诡计伤人,这时才知她武功决不在丛不平之下,忍不住赞了一声。王富已率队下去截杀。王富刀法也颇不弱,冲到近前,刀光起处,一名红衣女郎中刀倒地。那鬓上插了一朵花的女郎背着姐姐尸体,眼见又一个姐妹倒地,一声娇叱,忽然反手抢过一柄长矛,右手一挺,长矛直奔王富咽喉,王富侧身闪过,不料冷婵娟的飞爪蓦然飞到,左颊一痛,一声大叫,被抓去一块皮肉。
冷婵娟急于突围,无心恋战,又向山上跃来。她轻功极好,足下连点,片刻到了近前,对莫之扬笑道:"小伙儿,今日咱们一起冲出去,那宝贝就是你的了,我这几个手下也都是你的。干不干啊?"莫之扬尚未回答,忽听韩信平冷声道:"信志、信廉,咱们先助官兵拿下这个小贼!"向莫之扬包抄过来。
莫之扬仗剑在手,冷冷道:"你们连恩师惟一的孙儿都要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路信朋大声道:"你说什么?"莫之扬道:"这几个师兄狼心狗肺,背叛师门,冒充君子,实则禽兽不如!"韩信平见他手中所持之剑正是那日在雾灵镇抢去自己的,不禁恶气上升,心道:"这个小子须活不得。"挥剑向莫之扬刺到。魏信志、范信举也各举兵刃上前夹击。冷婵娟笑道:"好不要脸,倚大欺小倚多欺少,枉称什么太原七义?"
张巡对"太原七义"之举也颇为不屑,寻思怎生想个法儿放了莫之扬,但又不能让手下将士看出。微一迟疑,见韩信平、魏信志、范信举已与莫之扬斗在一起。他心想:"这三人虽然人品不端,功夫却着实厉害,只怕这个莫之扬今日要丧生在此。"正要下令让各人住手,忽见莫之扬长剑展开,剑招十分怪异,又潇洒之极,一阵光影之中,魏信志跌出战团,肩上已然中剑,鲜血汩汩直冒。
冷婵娟见莫之扬已与他们开了战,乐得观望,命剩下的四名女郎准备突围。莫之扬再斗一会,卖个破绽,韩信平果然一剑刺来,莫之扬使招"小疾早愈",剑锋一闪,将韩信平之剑引下,左拳早出,"砰"的一声,韩信平也被击出战团,倒退好几步,强拿桩站稳,"哇"的吐了口鲜血。若是他不怕出丑,跌倒在地,这伤也就会轻一些,偏他死要面子,这强行拿桩,内伤可就大了。幸亏他内功不弱,当下运气压住翻逆的内息,见范信举又败下阵来。
莫之扬提剑走到张巡面前,道:"张将军,恩师他老人家在范阳大狱中受苦,他老人家的嫡孙又一再遭受鼠辈迫害,您本领大,官职高,多照应他们一些罢。"张巡叹道:"莫师弟教训得对。张巡重名轻义,深感汗颜,你的话我记住了。"莫之扬解开革囊,将那块怪石捧在手上,道:"将军珍重,代小的给南大哥问好。"拜了一拜,忽然"叮"的一声,怀中一物掉了出来,在地下光芒闪动。
莫之扬见是那支银鹰飞镖,连忙拾起,刚要放入怀中,却听冷婵娟低低"咦"了一声,飞步来到莫之扬身前,笑道:"小伙子,你拿的这玩艺是什么?可不可以给我瞧瞧?"莫之扬本对她十分厌恶,但此时心中一动,将那枚银镖亮出来。
冷婵娟面色大变,跪倒便拜,道:"奴婢不知是掌令使,多有冒犯,罪该万死!"其余几名女郎也纳身齐拜。莫之扬又惊又喜,暗道:"终于有人认出这件东西。"刚要出言相询,却又寻思:"这女子狡猾得紧,不要给她看出破绽。"当下含含糊糊道:"起来罢。"冷婵娟谢过站起,在一旁肃立。莫之扬瞧她模样不似作假,暗道:"天可怜见,教我无意之间遇见认识这只银镖的人。不过听冷婵娟的口气,银镖的主人是什么掌令使,多半不是好人,昭儿落入他手中,不知吉凶如何?"
蓦听得张巡喝道:"大胆贼人,明明与这妖女一伙,还谎称是我师门弟子,与我拿下!"众官兵得令包抄过来。莫之扬心想此时无法辩解,将怪石放进革囊,向冷婵娟招一招手,道:"冲出去再作计较。"冷婵娟答应一声,一马当先,冲开一条路,莫之扬断后,挡住追上前来的路信朋等人。吐蕃来的两名武师十八趁乱背着丛不平与吾拉孜虎向另一边逃去。张巡下令追赶,蓦地里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冷箭,正中张巡面颊。张巡大怒,一把扯下箭来,见是官兵所用之物,寻思:"是谁暗算张某?"下令道:"凶徒厉害,让他们去罢。"官兵正愁送死,纷纷闪避。莫之扬与冷婵娟等六人从山坡上逃出,直跑了三四里地,见官兵无人追来,方始停下来。
这一番狂奔,冷婵娟的四名手下个个气喘吁吁。莫之扬心中正暗暗盘算,却见冷婵娟盈盈拜倒,道:"适才礼数不周,掌令使勿怪。"莫之扬点点头,道:"这里也不是说话之地,咱们先将这两位姐妹葬了罢。"六人寻了一个避风之处,挖了两处墓穴,将死去的两名红衣女郎草草埋葬。五女痛哭一场,这才哀哀上路。
莫之扬寻思:"掌令使怎么样也得像个掌令使的样子。"也不与她们多言,自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
哪知冷婵娟此时更是忐忑不安,寻思:"我有眼无珠,险些给掌令使也来‘美人三笑’,他大概很生我的气。"硬着头皮追上两步,道:"掌令使,天色将黑,今夜咱们在哪里歇宿?"莫之扬干咳一声,道:"依你看呢?"冷婵娟躬身禀道:"前方不远就有一个镇,镇中有家‘福云客栈’,还算干净。"莫之扬假装沉吟道:"嗯,我本来还有些事要办,也罢,今夜就住在那里,刚好我有些话要问你。这四个姐妹,就不必与咱们在一起了。"他想万一动上了手,这四个女郎总是绊手绊脚。冷婵娟寻思:"听教主说这掌令使甚是风雅,琴棋书画样样精绝。风雅之人大多风流,莫非他看上了我?要我陪他一宿?"心中暗喜,差四女先行回教坛。她心中既有这个念头,对掌令使由敬畏变成了亲近,傍着他缓缓而行。
眼见暮鸦归林,老牛回墟,昏黄的夕阳也退到山的那一边,道路一折,前面现出一个镇子。二人到了镇上,冷婵娟到福云客栈开了两间上房,用过饭后,各自回房就寝。
莫之扬独坐灯下,打开革囊,将那块怪石拿出来观看,但见那块怪石似个小山丘模样,触手极硬,上面麻麻茬茬,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正在盘算怎样套出银鹰令的主人,忽听敲门声中,冷婵娟飘然入室。她已换了一件碎花绸睡袍,新洗的头发半绾在肩后,更衬得肤如白玉,唇似蔻丹,目光朦胧,足上穿了一双粉缎鞋,一双玉腿若隐若现。莫之扬白日还未注意,此刻却不由一呆,暗道:"她可真好看,比起齐芷娇大嫂来,也是犹有过之。"咳嗽一声,道:"冷堂主有何指教?"
冷婵娟笑道:"掌令使取笑了,可以赏奴婢一个座儿么?"莫之扬正盼着与她搭腔,道:"请。"冷婵娟浅浅一笑,移步到床前,挨着他坐下。莫之扬一阵心跳,心想这辛教主的小老婆可真大胆,干咳一声。冷婵娟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他左肩上,笑道:"掌令使每回到教中,都是戴着面具,这次奴婢得以见到真容,实是三生有幸。掌令使,你生得可真英俊。"莫之扬如遭电击,吃吃道:"冷堂主,请你坐到凳子上说话。"冷婵娟笑道:"我只道只有我怕您,哪知您也怕奴婢。"却也移步到凳前坐下,笑盈盈地望着莫之扬。
莫之扬道:"今日里我本不打算暴露身份,没想到令牌无意中滑落,唉,说来也真是巧极。"冷婵娟道:"自古有缘必有巧合,那也不足为奇。"莫之扬听她三句话就绕到老弯弯上去,便道:"你堂中有一个教徒叫梅......梅什么来着......"冷婵娟道:"梅雪儿!掌令使真是明察秋毫,本堂出了一个逆徒,使者竟也知晓。"莫之扬心下一惊,面上可不动声色,道:"那梅雪儿现下在何处?"
冷婵娟料想掌令使既然问起,必有深意,当下道:"禀掌令使,逆徒逃离本教,奴婢虽派人追捕,却都是无功而返。敝教右护法叶拚又不知受了她什么妖法,处处庇护于她。唉,叶护法的这里有点......有点......掌令使也是知道的。"伸手指着脑门。
莫之扬笑道:"不错,叶护法神智不太对头,却为何对这梅雪儿如此偏爱?你倒说给本使听听。"他心想既然是"掌令使",说话之间须得带上股高傲口吻,方能让冷婵娟不起疑心。
果然冷婵娟禀道:"唉,说来也本无事。令主知道,本教专设婵娟堂,收罗天下美女,由奴婢加以训导。那姓梅的逆徒十一岁时选进本堂,已经五年多啦,出落得极为漂亮。那日辛教主召本堂教徒去唱曲儿,他老人家见梅雪儿如花似玉,便要留她过宿。"莫之扬"啊"了一声,问道:"后来怎样?"
冷婵娟见他面色大变,心中奇道:"掌令使何以对这梅逆徒如此关心?啊,是了,他也看上了梅雪儿。对了,‘女喜富贵男喜少’,梅雪儿生得不坏,年纪又小,他只消看过她一眼,便已动心,那是丝毫不足为奇。"心中竟泛起一丝妒意,接着道:"谁知梅雪儿枉费了我这几年教导,旁人视作恩德无量之事,她竟有如要上刑场,哭哭啼啼,执意不从。辛教主一怒之下,将她囚于三圣洞。"莫之扬刚想问什么是"三圣洞",忽然醒悟到"掌令使"断不该如此无知,忍住没问。只听冷婵娟接着道:"到了第二日,那梅雪儿果然求饶。放她出来一看,大家却都傻了眼,原来她在洞中,竟然将自己一张脸孔划了个乱七八糟,弄成一个丑八怪。辛教主没有再责罚她,只将她从婵娟堂调到草木堂,专管三圣坛的花木修整。那梅雪儿本应该感念辛教主不杀之恩,谁知她竟然又闯下大祸。"
莫之扬听得又是痛惜又是赞叹,心想雪儿妹妹这般刚烈,总算不枉梅伯伯一番教导,又想她在世上这一十六年,实在已尝遍了种种苦楚,将来自己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从此不教任何人欺侮她。见冷婵娟话头打住,急忙问道:"她又闯了什么大祸?"
冷婵娟吞吞吐吐,道:"这件事是本教的秘密,本不足为外人知道,但掌令使不是外人,那又自当别论。"羞答答站起来,坐在莫之扬身前,道:"掌令使,灯火这么明亮,不宜叙说秘密,我将灯烛吹熄,再慢慢向您禀明,您说好么?"
冷婵娟媚术得自天成,若非如此,也不会当上婵娟堂的堂主,她此时刻意奉迎,那真是柳眉煽情、凤眼含春、腮旁飞红、吐气若兰,莫之扬正值血气方刚,不由心中一荡,一时想不明白依她不依,心想若要知道谁是这银鹰令的主人、雪儿后来怎样、闯下什么大祸、三圣教内幕如何等等,全得从这妖姬身上找着落。正感踌躇,冷婵娟已自作主张吹了蜡烛,却在同时,忽听窗下传来一声冷笑,虽然极轻,但莫之扬耳力极好,还是听到。他低声喝道:"是谁?"推窗去看,但见星光满天,院子里静悄悄的,哪有半个人影?
正在疑惑,忽觉身后冷婵娟已挨了过来,环臂抱住他的后腰,轻声道:"掌令使,哪里有人?是嫌奴婢丑么?"跟着将脸伏在他后背上,轻轻擦动。莫之扬回手想推开她,她却乘机一拨他的手腕,钻进莫之扬怀中,在他耳旁柔声道:"掌令使,您生得这般年轻英俊,能得您轻轻一抱,哪怕就是立时死了,奴婢也是欢喜无限。"莫之扬明知这人恶劣,却不知怎的,竟微微有些迷糊,心想:"我只要套出她的话,与她虚以应付一下,也没有什么。"想起以前班训师、卜万金讲过的那些男女之事,不由一阵心跳,暗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我怎么对得起昭儿?"内心纠缠之时,冷婵娟已拉他在床沿上坐下,跟着斜偎在他肩头,嘤嘤哭起来。
莫之扬定住心神,道:"你为什么哭?"冷婵娟道:"奴婢高兴极了,这才喜极而泣。想奴婢也算是个不丑的女人,以前却从来不知什么叫做动心,今日能在掌令使怀中,这一生就没有枉活了。"
莫之扬暗道:"我真那么叫人动心么?以前上官楚慧说我又丑又笨,那令堂主这话肯定不是啦。"一念及此,忽觉得方才那一声冷笑正是上官楚慧所发,越想越像,心中一激灵,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冷婵娟察觉到他的异样,却以为自己得计,柔声道:"您冷么,奴婢给你暖暖手儿。"握住莫之扬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前。莫之扬忽觉触手之处温热柔软,这个他却知道是什么,手一缩,道:"你不是说那个梅雪儿又闯下大祸了么?究竟是什么祸?"冷婵娟轻笑道:"奴婢给您暖暖手,慢慢给您说。"又捉住莫之扬右掌,放在怀中。莫之扬正要抽出手来,忽觉背上肾俞、颈中大椎两穴一麻,已给冷婵娟点中穴道。莫之扬惊道:"你做什么?这个玩笑可开不得的!"冷婵娟不答,手指沿着他督脉一路点了七八处穴道,直教他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处能动,方娇笑道:"掌令使,温柔滋味难消受,是么?"
莫之扬又惊又怒,道:"哈哈,冷堂主可真会玩儿。"冷婵娟笑道:"谁跟你玩?"重将蜡烛点了,望着莫之扬,叹道:"你模样儿倒真是英俊。其实,我就算已知道了你不是掌令使,也大可继续串角儿,假戏真做一番,岂不销魂?唉,可我怕你我一番缠绵,我再舍不得下手,那又岂不可惜?"
莫之扬气得不住喘气,恨恨道:"你怎的看出我不是掌令使?"
冷婵娟笑道:"你还是个嫩角儿。掌令使什么身份,怎会手一碰我的这儿便吓出一身冷汗?"她指指自己胸脯,媚笑一声,又道,"跟着我就想:掌令使怎会对本堂一个逆徒有这么大的兴趣?跟着我又想起,梅雪儿初到三圣教时常常哭着喊什么阿之哥哥,后来养了一条狗,便叫‘阿之’。你的姓名之中有一个‘之’字,跟她那条黑狗相同。我这么一想,跟着想起你与真掌令使有一处不同。"
莫之扬暗叹道:"莫之扬啊莫之扬,枉你吃过那么多苦头,跟这个女妖精比起来,却直如傻瓜一般。"问道:"真掌令使与我哪里不同?"冷婵娟侧着脸,道:"那掌令使虽然每次都带着面具,但有一回我却看出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斜视。斜眼儿虽不是件好事,却让我断定了你这掌令使是假的,则足可见那真掌令使这斜眼儿生得大有深意。否则,奴婢白白失身于你,那可真叫冤死啦。"
莫之扬不由怒道:"呸,你真好不要脸,你想怎样?"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当即屏息运气,冲撞被点穴道,哪知气息稍行,即痛不可当。
冷婵娟看出门道,笑道:"我用的手法叫做‘骨头酥’,莫公子虽是武功高明,要想自行撞开被点的十几处穴道么,只怕还是不行。"从莫之扬身上解下革囊,缚在自己腰上,笑道:"本堂主就要告辞啦。留你一条命,日后好天天在肚里骂我:‘冷婵娟啊冷婵娟,你这个害人的妖精!’咯咯咯......你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天天骂我,我不知多么开心!"见莫之扬冷冷地不语,叹口气道:"你可真好看。"挨着他坐下来,伸手摸摸他脸颊,目光中竟有一丝迷乱,喃喃道:"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两不相干,一宵激情,唉,可惜......"忽然间俯过头来,在莫之扬唇上狠狠一吻,莫之扬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怒道:"你怎么还不快走?"冷婵娟站起身来,又痴痴地望了他一会,道:"你的穴道六个时辰后自解,咱们就此别过了。"幽幽一声长叹,拉开房门,正要举步,忽然一声惊叫,跃回房中,左臂上已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跟着一人跳进房来,骂道:"害人妖精,姑奶奶今日杀了你!"一刀向冷婵娟砍去。
冷婵娟往后一闪,抄起烛台,向那人掷去,房中顿时一片漆黑,便在烛火一闪之间,莫之扬已看清来人的相貌,惊喜道:"上官楚慧!"上官楚慧道:"哼,你等着,我拾掇了这个害人精就来收拾你!"
房中漆黑一团,砰砰叭叭声响之中,忽然窗户"咣当"一下洞开,两个人影一闪,屋中又静下来,听得外面打斗之声远去。
莫之扬几疑是在梦中,过了一会儿,忽然间人影一闪,上官楚慧又跃回屋中,晃亮火折,捡起烛台重新点了,向莫之扬狠狠瞪了两眼,道:"我坏了你和那妖精的好事,你恨不得打我几巴掌出气,对不对?"
莫之扬与她一别五年,这时见她又长高了半头,眉目之间却还是未泯那一副横蛮之气。他又惊又喜,正有许多话要问她,忽然上官楚慧手掌一挥,左颊上已吃了她一掌。这一掌未运真气,但劲力仍是不小,莫之扬的脸颊霎时肿起来。
莫之扬被打,也不生气,嘻嘻一笑,道:"我又不知道你在外面偷看,什么好事坏事?只是那怪模怪样的石头给那妖女夺了去,再找到可就难啦。"猛听得"咚"的一声响,上官楚慧将一物扔在桌上,道:"傻相公,这是什么?"正是那被抢去的革囊。莫之扬又惊又喜,心想冷婵娟的武功不能说不好,竟然不是上官楚慧的对手,则上官楚慧的武功,比之五年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道:"上官楚慧,可真有你的,那妖女居然打你不过,将这宝贝儿乖乖奉上。"
上官楚慧道:"她自然打不过我,不过也不会将这个乖乖奉上,是我抢回来的。"忽然柳眉倒竖,厉声道:"险些被你唬过了,你叫我什么来着?""啪"的一个耳光,莫之扬的另一边脸颊也红肿起来。
莫之扬心念一转,已知她为什么生气,柔声道:"是啊,上官姐姐,我直呼你的名字,原是不该!"上官楚慧一脸愕然,跺一跺脚,举掌又要打,却恨恨放下手掌,转身伏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莫之扬急道:"你哭什么?"上官楚慧"嘤咛"一声,哭声更响。莫之扬慌了手脚,上前扶住她双肩,道:"娘子,你怎么说不了三句好话,一见我就打,又哭哭啼啼,这是怎么啦?"他忽然省道:"我被点了穴道,怎么又能动了?莫非那冷婵娟所言不实,她的点穴功夫糟糕透顶故意哄我来着?"他却不知,他所练的两仪心经乃前辈武林奇人所创,阴阳二气,互为辅佐,身上穴位被点,二气交会之下,不一会儿就畅通无碍。
上官楚慧抬起一张泪脸,哭道:"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嫌我变丑了,不要这个娘子了呢。"扑进他怀中,又大哭起来。不过此时之泣与方才又有不同,盖见"傻相公"如今长大成人,已有宽肩厚胸容纳自己,足可大哭一场。而莫之扬听了"娘子"二字,暗想:"糟糕,糟糕,我可怎么跟上官姐姐说明白?"一时呆在那儿,恰似全身二百六十处大穴被人同时点中。
莫之扬任她哭了好久,方回过神来,道:"我明白啦,十八婆婆说的闺女,原来是你。"上官楚慧刹住哭声,抬头道:"傻相公,十八婆婆说的什么?我根本不认识她,她说的什么闺女?"莫之扬暗道糟糕,强笑道:"我弄错啦,原来你不认得十八婆婆。"
上官楚慧冷哼一声,道:"你吞吞吐吐,一定是有鬼,我听说十八婆婆是你师父的老相好,莫非他俩偷着生了个闺女,要招你作婿?"莫之扬连声道:"你说什么呀,你怎知我是秦老掌门的徒弟?可不许你胡说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怎么会偷着生个闺女?"
上官楚慧见他不似作假,破涕为笑:"金针大会上有个少年英雄叫莫之扬的,是秦三惭的得意弟子,一出手就重创三圣教十余名教徒,这件事江湖上早传开啦,我岂有不知?"莫之扬与她面对面,这时才看清她脸上凸现出几十道细微的青丝血管,忽然想起秦三惭讲的习练"四象宝经"的种种迹像,失声道:"你的脸怎么啦?"上官楚慧面色一寒,道:"我也不知,你若是嫌我丑,我立刻就死给你看。"莫之扬心想:"五年不见,她的脾性可一点儿没改,我自然会将那洗脉大法传给她,以免她遭受无妄之灾。师父说这套功法本就为消弭四象宝经种种祸害而创,传给她正是对路。"主意拿定,笑道:"你自然不丑,谁说娘子丑啦,不过,我有个法子教你变得更好看。"上官楚慧心中甜滋滋,想起妈妈说的一句话:"女儿呀,以后你嫁了人,妈妈只消看看你脸色滋润不滋润,就知道你男人待你好不好,鱼水合不合。"不禁羞窘,道:"你长大了,也变坏了。"
莫之扬愕然道:"我怎的变坏了?"上官楚慧道:"变坏了,就变坏了。"眉目之间却笑得十分甜润,莫之扬更加愕然。
过了一会儿,上官楚慧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五年来的情形?"莫之扬叹道:"你又是打又是哭的,我来得及问么?"上官楚慧噗嗤一笑,跃坐在床沿上,将两只脚架在桌子上,脑海中闪过这五年来的一幕一幕,泪水不禁潸然而下。
原来那日沈合受安禄山密令,率军队进发太原捕拿秦三惭,将到太原城郊,莫之扬、上官楚慧与双剑庄田氏兄弟适逢其会。问话之中,上官楚慧与莫之扬鬼鬼祟祟,策马奔往路旁山岭。沈合差兵去擒,反而正巧被山中伏兵--三圣教夜枭堂姜如蛟堂主所率教徒与一些江湖帮派中的好手所用,乘乱冲击官军。一场大战之后,莫之扬作为小贼寇被擒,上官楚慧却乘乱跑到一处躲起来,欲要找寻莫之扬,耳中尽是喊杀声,她虽一向大胆,却几时见过这种场面?这样一直藏到天色微明,才听到人声远去。
她从岩石后爬出,见山脚路旁有几十具尸首,一个官兵正带了十几个仵作一一验查,上官楚慧见大军已去,胆子又大了起来,去那几十具尸首中寻找,却没有见到莫之扬。她心想莫之扬人小腿短,又不会武功,极难有活命之望,大约是尸身被扔在哪个角落,仵作没有找到。等仵作将那些尸身抬走之后,她将山岭来来回回找了个五六遍,始知莫之扬没有死。想想他在罗而苏家都不知道跑的傻劲儿,就知道他肯定没有逃走,惟一的答案就是被官兵抓走了。
上官楚慧大哭一场,哭着哭着又想被抓走总比糊里糊涂死了的好,又哈哈一阵傻笑。她在城外等了三天,终于看到官兵押着二十几辆囚车从城中出来,第十二辆囚车中关了一个小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莫之扬。她一路跟随官兵,自忖没有救莫之扬出来的本事,这样一直跟到范阳,莫之扬进了范阳大狱,她便在城外一个山洞中住下。白日在监狱外盲目地走来走去,望着那高耸的旗斗,密密匝匝的守兵,石头垒成的厚墙,以及猎猎飘舞的旌旗。监狱上空那似乎永远厚厚重重的铅云,恰如她心头扫也扫不去的忧愁。范阳城中居民足有几十万人,谁也不识得这个乞丐般的姑娘,谁也不知道她的心事。
每到晚上,她便在山洞中拼命地练功。她心想:"妈妈常说当年老姑姑上官婉儿凭《四象宝经》上记载的功夫,与武功最高的秦三惭大战一昼夜,才因一招之失痛败。我若是练成武功,不就能救出傻相公了么?"她不识得字儿,身边也少了识字的傻相公,练功便全凭书上的图形,如此一来,不必费心思索注解中难以捉摸的话,进境倒颇为迅速。但其中却藏着绝大凶险,终于内息走岔,右腿麻痹,她折了一根木棍,代替右足,白日出去乞讨,晚上潜回洞中。范阳城外的刺槐花一年一发,石洞中的上官楚慧却已失却了少女的美丽。
如此不知多久,某一日忽觉二脉贯通,右腿也不治自愈,她伸手拍击石洞,石屑随即飞溅,不由得惊喜交加,再翻《四象宝经》,见图形越来越少,文字越来越多,后面几乎全是文字。翻到最后,却忽见有十几页全是图形,每页纸上画着一个小小的人,手里拿着一柄短不逾尺的刀,瞧去正是一路刀法。上官楚慧大喜,当夜便瞧准一家富户盗了百十两纹银,她已将《四象宝经》的功夫胡乱练成,竟能纵跳如飞。第二日到城东一家铁器铺按照经书刀谱中的图形打了把短刀,照着图形练刀。那刀谱的招式好不难练,有时一个跳跃,就要换十几招,一个月余,才练成那套刀法中一两招,试演一遍,觉得甚不对劲,有时明明可以一刀从正前直劈,却非要反过来从侧面斜刺;应该斜刺之时,却绕到后边下剁。但她想妈妈既说这《四象宝经》大有道理,书上的刀法必不会错的,便只管按图苦练。如此不知是七个月还是八个月,刀谱中的二十一招刀法终于练完。
上官楚慧自己并不知晓,若她识字,断断不能练成这"风云三七刀"。那刀谱开篇便云:"四象神功成,两年之后,则内功根基固。可练‘风云三七刀’。"创这套《四象宝经》的水如冰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推断事理难免讲究前后顺序,焉知隔了八十余年之后,有个不识字的上官楚慧只管看书中粗劣的图形练武?原来这套刀法全是按《四象宝经》的基本功夫而创,只要稍识得字便会知道除非内功有相当火候,否则断不会瞎练。偏偏上官楚慧大字不识一个,竟而练成。这刀法名为"风云三七刀",发动起来,讲究风云变幻,磅礴大气,上官楚慧也并不知晓,只是觉得这刀法还算过得去,回忆之中陈老蛋的达摩杖法、罗而苏的铁砂掌大约都能应付,便决定去劫狱。其时她已在范阳城外的那山洞中住了整整四年。
她想已有很久没有去监狱外转一转,当日取出埋在石洞中的银子,到缝衣铺买了几套成衣,又扯了一匹黑布,回到石洞,连夜做成一套夜行衣。到了第二日,忽见城中到处是兵丁在搜捕人,上官楚慧心中纳闷,到了晌午,却见大街小巷中贴出追缉通告,七八个逃犯之中有一个图形正是莫之扬。她在人丛中听人念通告中的文字,才确知莫之扬已经越狱。上官楚慧又惊又喜,回到石洞中收拾了东西,寻思他是杭州人氏,当即便拿定主意,到杭州去找他。
她一个单身姑娘,在路上行走,少不了有人找麻烦,但她新学成《四象宝经》上的功夫,一路上打过来,竟无人挡得住她的刀法。上官楚慧越打越有信心,后来不是别人找她的茬子,倒是她找别人的茬子。这样一路行走,一路惹事,到了雾灵山,终于听到了莫之扬的消息。上官楚慧大喜,其后听说莫之扬成了秦三惭的徒弟,又大发其愁:因她妈妈对她说过,练成《四象宝经》上的武功,一定要找秦三惭比武,秦三惭若不在人世,就找他的传人比武。上官楚慧问过原因,她妈妈说是水如冰祖师的遗训。
上官楚慧一路探听莫之扬的消息,也是合该巧了,这一日走到一处山路之间,忽听前面杀声大起,她是最好事之人,当即悄悄过去。却见是一队官兵包围了十数个江湖人物。上官楚慧认出领头的正是五年前在太原城郊见过的张巡,暗暗道:"你娘的妈妈,先出口恶气再说。"悄悄点倒一名官兵,取了他的弓箭,躲到一块岩石之后,弓拉满月,"嗖"的一声,张巡应声中箭。官兵乱中,那些被围的江湖人物乘机逃跑。上官楚慧见前头有一个青年纵跳如飞,心想:"这人功夫不坏啊,我找上他打一架。"
她与莫之扬五年未见,压根儿没想到这青年是莫之扬。当即一路跟踪,见莫之扬与冷婵娟差走了手下五女,住进客店,便在别处吃了一碗面,一切收拾停当,来到客栈准备打架比武。到了窗下,忽听那青年与那女子说起"梅雪儿",她大吃一惊,心想:"这不是我那傻相公的妹妹么?"留神细听,越听越疑,悄悄拿食指蘸了唾沫,捅开一块窗户纸,终于认出这青年正是莫之扬。再见冷婵娟那妖媚劲儿,不由暗暗发怒:"好个傻相公,果然忘了在观音娘娘前发的恶誓!"正要破窗而入,房中却忽然熄了灯。她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寻思:"若是傻相公负心,我说不得只有先杀了他,再杀了这个女人,然后自杀便了。反正我在世上孤零零的,没有人疼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一声。莫之扬惊觉,推开窗时,她已伏在窗下。后来听到房中动静,气得泪水涌出,忽然又听到莫之扬惊呼,跟着看见灯又亮起,及至后来,才知这"冷堂主"原来是要夺取莫之扬的东西来着。见她要走,早已绕到门前,冷婵娟一开门,已经中了一刀。两人从屋中跑出屋外,冷婵娟打不过她,又甩不掉她,只好将东西扔给她,脱身逃走。
上官楚慧与莫之扬乍一相逢,都很惊喜,莫之扬也将这五年来的经历简略说过。二人消除误会,说到得意处,相对大笑。这情形便如五年之前在杭州城外孤庙中一般。上官楚慧问起革囊之中到底是什么东西,惹得那冷婵娟要使美人计骗取。莫之扬大为得意,悄声说道:"江湖之中有四宝,这便是其中之一。娘子,你大约是我命中的福星,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事事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喜滋滋打开革囊,道:"你瞧!"自己却先傻了眼,原来革囊中哪是那块怪石,分明是一块屋檐上的兽瓦。莫之扬吐口气道:"这冷婵娟好不狡猾!"
上官楚慧哈哈大笑,道:"难怪她痛痛快快地就将这个扔过来,原来是掉了包来着。"莫之扬提了剑,道:"你在这等着,我去追这个妖女!"上官楚慧笑道:"还是咱俩一起去的好,免得她又点了你的穴道。"莫之扬看她一点都不着急,叹道:"你不知道那宝物有多要紧。"上官楚慧笑道:"我怎么不知?你瞧,这是什么?"右手从后腰上一拽,将那块怪石头递到莫之扬眼前,笑道:"掉包的不是她,是我。傻相公,你这一根肠子直到底的性儿,五年来可半点没改。"
莫之扬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话,忽听院中传来几声轻响,似是有人跳了过来。上官楚慧"噗"的吹灭蜡烛,低声道:"找麻烦的人来啦。准备撒丫子溜。这几个人凶恶得很。咱们打他们不过。"莫之扬道:"还没打,怎知打不过?"上官楚慧叱道:"傻相公,我都打他不过,你自然更加不行,这还用问?"莫之扬将那怪石装好,透过窗户向外看去。
院中黑黝黝站了十几个人形。其中一人道:"小魔女,我们已看见你啦。赶快出来罢。"莫之扬低声道:"怎么这么多?"上官楚慧道:"不然我怎么说打不过他们呢?"高声道:"是万合帮的朋友么?姑奶奶穿好了衣服,马上出去。窗子没关,可不许你们偷看。"
一人讥道:"谁会偷看?告诉你知道:我们解帮主也来啦,你想活命,就别耍花样儿。"莫之扬心中一凛,暗道:"师父是万合帮的帮主,怎么又出来了个解帮主?哦,是了,师父在狱中五年,万合帮另立了帮主。"他想既是万合帮,便是自己人,当即跃出窗户,抱拳道:"小可莫之扬见过解帮主。这些都是帮中弟兄么?"
万合帮帮主解东巨见忽然出来一个少年,疑道:"你是谁?跟谁称兄道弟?"早有一名手下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解东巨点头道:"原来是莫之扬兄弟。本帮主也曾听过你的名字。嗯,那个小魔女呢?"
莫之扬听他如此说话,心下好生失望,正要再言语,却听上官楚慧笑道:"万合帮的帮主终于来啦。嘿嘿,难怪人家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本姑娘若不连伤你帮中一十二人,谅你堂堂帮主也不会见一个无名小辈。"
解东巨冷笑道:"听说你见到武功高强之人,便要比试比试,哼,少年出道,想弄些声名,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可你伤了我帮兄弟,就是故意往我姓解的脸上抹屎。今日见了本帮主,你有什么话说?"莫之扬听这人说话实在不怎么高明,借着微弱的月光,见这解帮主腰中系了一条葛麻布条,布条上别着一条两截棍,背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开山斧,左掌之中又扣着一对判官笔,不由得想:"这人倒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
上官楚慧笑道:"解帮主先不必着急。待会儿小妹给你讲一件事儿,保管吓您老人家一跳。"
解帮主奇道:"你伤我帮中兄弟,原来是为了见我有事向我禀告?嘿嘿,其实本帮主为人向来谦和,莫说是妹子这样一个美人儿,就是癞痢头大脖子猴,只要是有事要见我,那也是倒什么相见,周公吐什么来着。"旁边一人小声道:"倒履相迎,周公吐哺。"
解东巨道:"对啊,就是倒履相迎,周公吐哺。我万合帮自开帮以来,哪一代帮主都是倒履相迎,周公吐哺,只有前任帮主秦三惭爱摆架子,又不爱理会帮中事务,结果怎样?"正要继续说下去,忽听先前提醒的那人小声咳嗽,顿时明白过来,道:"哼,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快快禀来。"
上官楚慧道:"小妹前些日子在江湖上行走,忽然听有人说万合帮新帮主解东巨狗屁本事都没有,全靠拉拢收买的手段,才骗了一个帮主之位。"解东巨最忌别人瞧不起他,忍不住怒道:"是谁这般乱嚼舌头?"上官楚慧道:"小妹不敢说。"解东巨道:"有本帮主在此,只管讲,天大的事我担着。"上官楚慧左右撒目,道:"说这话的人就在这中间。"
万合帮的人都一齐倒吸一口冷气,互相看看,面面相觑。说来也巧,这解东巨心头正有一个疑问,听了上官楚慧的话,信以为真,道:"你对我一人说便了。"上官楚慧走到他跟前,低声道:"解帮主,小妹说出这人的名字,只怕那人饶不过我。不过,小妹若是不说,解帮主不就蒙到鼓里了么?"解东巨催道:"你说。"上官楚慧道:"那人便是......"她这几句话虽是低声,却似是故意让人听到,众人正在屏息聆听,解东巨却忽然大呼一声,双目掩面,惨叫道:"我的眼睛!快抓住这小魔女!"
上官楚慧早拉了莫之扬,道声"走",越墙而出。万合帮留下两人照看帮主,余下众人紧紧追来。
莫之扬见追兵甚急,与上官楚慧跃进一户人家,翻墙而过,转眼就出了小镇,见月光下一大片高粱田,两人钻了进去。万合帮追来的人轻身功夫不及二人,追到这里,见没了人影,大声叫骂。留下的两人已扶着解帮主走来,问道:"那小魔女呢?"追的九人道:"那两个畜生腿脚好快,跑得不见了。"问帮主眼睛伤得怎样,解帮主道:"那小魔女给我眼中撒了石灰粉,何副帮主已帮我将石灰粉擦出,又敷了药膏,只是双目疼得厉害。妈的,我听信那丫头鬼话,这双眼睛险些完蛋。"
何副帮主道:"解帮主,我时常给你讲,你是一帮之主,凡事都得胆大心细,你哪里做到了?"
解东巨痛心疾首,顿足道:"何副帮主说的是。想来都是本帮主太相信人,若论真实武功,那小魔女与什么莫之扬不够我十招打的。"何副帮主喃喃道:"解帮主若是真信任我们帮中兄弟,唉,那也不会如此。"其余诸人摇头不语,何副帮主又道,"其实兄弟早就说过,万合帮第一要紧之事,便是救出秦老帮主。当日解帮主若不是答应我们一班老兄弟一定能救出老帮主来,我们自知帮中正是式微之际,也不敢劳您担当如此重荷。解帮主只说你的两位师父指日便到,共商救人事宜,现下有七八个月了,却哪里见他两位老人家的面儿?"解东巨道:"何副帮主,见本帮主偶尔大意,遭了暗算,便来数落我么?三天后,本帮不是要在三原镇东郊树林中开帮会么?解某定会解交帮主之职务,让何副帮主得偿心愿。"何副帮主气道:"你......你......"帮中人纷纷解劝。何副帮主叹口长气,道:"好,三天之后,解帮主想必一定能请到你的两位师父,否则,只怕本帮五百一十九名老兄弟面前须不好交待!"拂袖径走。四名帮众道:"何副帮主!"追着去了。
剩下五名帮众问解东巨:"这怎么办?"解东巨冷哼一声,道:"由他去罢。三天之后,咱们自见分晓。"跺一跺脚,恨恨吐了口唾沫,道:"什么老兄弟新兄弟!你万合帮若有能耐,秦三惭也不会被抓起来!"
只听解东巨又道:"那封密信,是亲手交给辛教主的么?"一名帮众道:"小的没见上辛教主,交给了肖护法。"解东巨点头道:"那也行。三天之后,嘿,三天之后。"
第二十回 这一端娘子有心死 那边厢妹妹无计活
词曰:愁怀难遣,茫茫然仙境错看。猛然回首,刹那间惊喜万千。雾呵峥嵘久不去,上有灵光流转;水洗青峰长轰鸣,下承碧波深渊。风清清其若无,云漫漫其在前。冽气涤胸,百草润目,淡淡心高远。一声长啸入云天,引得群山声相连。纵有诗意无处书,只因高处不胜寒。
待解东巨等人离去,莫之扬与上官楚慧从高粱田中钻出。莫之扬道:"娘子,你怎的惹上了万合帮?"
上官楚慧笑道:"说来话长。我自从练成了《四象宝经》上的功夫,便经常找人比试武功,有一日在饭馆听有人吹嘘万合帮新任帮主解东巨的武功如何如何厉害,我当时正要赖饭钱,便上前一刀将那人的耳朵割去,对他道:‘叫你们帮主来,我要和他比武。’那人却哭道:‘姑娘和万合帮有仇,为何拿小人开刀?小的并不是万合帮的。’我一听更加来气,心想你不是万合帮的却为何要替他们胡吹大气?将他另一只耳朵也割了去。这样一来,饭钱自然无人敢收,不过,第二日,万合帮的就将我缠上了。我一路伤了他们十二个人,扬言要与他们帮主一决高下。这不,他们的帮主真来了。"
莫之扬咋舌道:"你为了逃脱一顿饭钱,就将人家两只耳朵割去,又惹了这么大的祸?"上官楚慧撇嘴道:"怎么啦,谁让那人胡吹大气来着?"莫之扬见她蛮不讲理,怒道:"你这样不行!假若人人都像你一般,天下谁人还能保得耳朵完好!"上官楚慧瞪眼道:"好啊,倒教训起我来啦。我妈早对我说过,秦三惭的传人就是我的对头,我练好武功时就要找他的传人比武。阴差阳错,该咱俩分个高下。不知你是现下比呢,还是再约日子比?"
莫之扬听她说起"妈妈"来,脑海中顿时闪过上官云霞的影子,心想那老前辈寄身侏儒山上,此中凄凉痛苦,实非常人所能想像;不过她性子那样乖戾,给安昭埋下"阴罗搜魂掌"的祸胎,又有些惧恨。牵动心事,默然无语。
上官楚慧以为他服气了,嘻嘻笑道:"其实咱俩是夫妇,谁高谁下不一样?你怎么说也是和万合帮大有渊源,见我跟他们作对,心里就不痛快,好啦,我给你赔个不是,求求傻相公别再吊着个傻脸儿了好不好?"
莫之扬正色道:"上官姐姐,咱们不是夫妇,那时咱们还小,说的话做不得真的。"上官楚慧一丝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慢慢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莫之扬道:"好姐姐,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知道不知道,我......你......唉,我们小时候说的话,算不得数的,我们做好朋友,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好么?"
上官楚慧一双眼睛越睁越大,冷笑道:"好,你长大啦,你懂事啦。"两颗泪珠悬在眶上,她伸手抹去,一字一顿道:"你不会后悔,是么?"
莫之扬见她情状,心中大恸,上前一步,道:"我......我慢慢说给你听。"上官楚慧退后一步,厉声道:"我不要听。我只问你,你方才说的话,会不会后悔?"
莫之扬觉得喉咙发干,说话无比艰难,轻轻摇摇头。上官楚慧闭目一声长叹,蓦然喝道:"来罢,让我领教秦三惭门人高招!"短刀一闪,劈向莫之扬面门。莫之扬怎么也未料到她忽然有此一举,惊觉过来,刀锋离面已不盈四寸,百忙中身子一侧,只觉得左胸一凉,顿时多了一条半尺长的口子。莫之扬惊道:"上官姐姐!"上官楚慧厉声道:"我不是你上官姐姐!"脚下一踮,翻身打了一个旋子,短刀挟裹着劲风,一连三招,"唰唰唰"攻到。莫之扬堪堪避过,不由发根倒竖,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她的武功竟到了这般地步!"大声道:"你先停手,有话好说!"
上官楚慧道:"你快拔剑,废话少说!"呼呼两刀,贴着莫之扬头皮擦过,莫之扬连忙矮身低头,道:"你听我说!"上官楚慧道:"我先杀了你,然后再赔你一条命便是,还有什么好说!"说话之间,劈出五六刀,莫之扬左腿一凉,又中一刀。他知今日再不还手就要丧生在她刀下,意动手到,"铮"的一声,长剑已在右手,刀剑相击,"叮"的一声。上官楚慧只觉虎口一麻,短刀险些脱手,冷笑道:"秦三惭的弟子,果然有两下子。"莫之扬道:"这剑法不是师父教我的。"
上官楚慧道:"那是谁教你的?"莫之扬心中一动,道:"这是姐姐的妈妈教我的。你不识得这是潇湘剑法么?"
当日莫之扬与安昭从侏儒山苦泉底石洞中逃出,安昭将上官云霞所藏的武功秘笈及玉玺悉数带走,《潇湘剑法》便是其中之一。莫之扬此时说潇湘剑法是上官楚慧之母所授,原也不是信口开河。他本指望如此一说可以引上官楚慧暂且罢手,哪知上官楚慧"哇"的哭出声来,道:"我妈妈不在人世了,你还这样戏弄于我,莫之扬,咱俩一起死了罢!"刀法更急。
她当年在范阳城外山洞中时,那是一心想救莫之扬出狱,天天祷告老天保佑莫之扬好好活着,此时却恨不得莫之扬立时便死于自己刀下。只是莫之扬的潇湘剑法何等厉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小疾早治"、"良药苦口"、"有叶无花"绵绵使出,一团剑光将短刀死死缠住。不过,他可不敢伤了上官楚慧,数次剑锋甫沾上官楚慧衣衫,便立即收回。
两人一口气拆了七八十招,莫之扬身上两处鲜血飞溅出来,他怕失血过多伤了元气,一边使剑将上官楚慧攻势挡住,一边左手食中二指连点,封住自己伤口周围几处穴道,阻滞血流之势。上官楚慧见他武功如此了得,又惊又恨。但她天性之中死拼滥打的脾气已被激发出来,忽然招式一变,全不顾自己是否会受伤,呼呼一连八刀向莫之扬夹头夹脑劈去。莫之扬见她使出两败俱伤的法子,就似有三世血海深仇一般,不由大惊,撤剑抵挡,丁丁当当一串暴响。上官楚慧觉得右臂一阵阵酸麻,心念一闪,刀走轻灵,不与莫之扬相击。这样一来,反而将莫之扬提醒,他心道:"说不得,只好先把你的刀磕飞,再慢慢跟你道歉。"剑光一长,专寻上官楚慧短刀拍去。他此时的内力当世之中已算少有,上官楚慧的短刀给他磕了三磕,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啪"的插进两丈开外的地上。上官楚慧一声怒喝,和身扑上,莫之扬长剑指住她心口处,摆手道:"上官姐姐,别乱来,你听我说......"上官楚慧一声冷笑,忽然全身一挺,莫之扬醒悟过来,为时已晚,剑尖已有寸余没入她胸口。莫之扬慌忙拔出剑,扔在一边,上前扶住她双肩,急道:"你怎样?你怎样?"
上官楚慧嘶声道:"弟子莫之扬一生不负上官楚慧,待她真心真意,决不移情别恋,若违此誓,甘受......狱火......冶炼,嘿嘿,小相公,你长大了,有出息啦,我好生喜欢......"脖子一低,软绵绵跌倒。
莫之扬大惊,道:"上官姐姐,上官姐姐!"上官楚慧一声不应,胸口伤处鲜血直冒,莫之扬手指连挥,封住她几处穴位,伸手在她面前一探,觉得呼吸虽弱,但一息尚存,当下将她横臂抱起,手掌按住她背心,将一股内气输灌过去。上官楚慧轻轻哼了一声,莫之扬大喜,道:"娘子!娘子!"上官楚慧却不再应声。莫之扬呼道:"你不要死,傻相公不想你死!"抱着她向福云客栈冲去。
他此时势若疯虎,片刻间到了门前,一脚飞出,大门应声震开,大叫道:"店家!店家!快找郎中,快找郎中!"一边遇门便踹,奔进掌柜房中。
那掌柜慌忙点起灯,看了二人一眼,吆喝店伙计去请这镇上郎中急诊。小镇之中哪里有什么好郎中?好容易等到他来,却醉醺醺的,只向上官楚慧身上一看,腕上一搭,便摇头道:"人都死了,还看什么?"
莫之扬一把扯住他手腕,道:"快救她活命,不然,你也别想活!"那郎中见他双目红肿,却透出一股杀气,吓得酒醒了一半,道:"你放手,我再看看。"看看伤口,又号号脉,给她伤处敷了些药粉,沉吟道:"这伤势不至送命,但她脉象已是细弱之极,唉,敝人也没办法,你快找车一路向西送到三原城中,那里有家济世医堂,‘不医死人’陈金石便在那里坐堂。你只消说福云镇的高凤宝介绍去的,便不会有错。"
莫之扬奇道:"什么‘不医死人’?"
高凤宝还未说话,掌柜便抢着道:"就是说只要病人有一口气,陈金石就能教他活过来,但若是已经死了,他老先生也没有法子了。"莫之扬扔出一锭银子,道声谢,抱了上官楚慧转身便走。掌柜兀自道:"小店给你备上一辆马车,那三原城距此尚有一百二十余里,你抱了一个病人,哪能......"忽听莫之扬一声"多谢"已在二十余丈之外,不禁愕然,吁口气道:"马车也没有这么快的。"
莫之扬抱着上官楚慧,心急火燎,足不沾地地飞奔。路上觉得上官楚慧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知道她正在生死关头,左掌托着她背心,将内力不断灌输进去。如此一来十分消耗内力,一个时辰之后,莫之扬头上已是白气腾腾。此时天已微微发亮,路上已有早起的行人。莫之扬问明道路,知三原城已不到十里,当即加快脚步,拼力奔去。
正奔跑间,忽听身后传来两匹快骑奔驰之声,那两骑来得好快,转眼便追了上来,马上乘客叫道:"让路,让路!"莫之扬往路旁一闪,两匹快马已掠过,见是一男一女,那女的一回头,莫之扬已认出是席倩。席倩也认出他来,"咦"了一声,给那同行的男伴低声说了一句话,那人勒住坐骑,转过身来,打量莫之扬一眼,抱拳道:"是莫小师叔么?"
莫之扬见他二十三四岁年纪,紫色脸膛,脸上虽有英武之气,却很憔悴,正是那日在雾灵山路上所遇的病人,知是秦谢,喜道:"在下莫之扬,不敢请教你可是姓秦么?"
秦谢道:"正是。"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翻身下马,脚下一趔趄,险些摔倒。莫之扬迎上前扶起。
忽听路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听来蹄声甚密,不下三匹快马。秦谢变色道:"莫师叔,有人追我们,我要先走一步。"莫之扬奇道:"是三圣教的狗东西么?"席倩脸显急色,道:"这事一句话讲不清,咱们快走罢。"秦谢点点头,道:"莫师叔,咱们后会有期。"翻身爬上马背,回头抱一抱拳,与席倩策马而去。
莫之扬自语道:"谢天谢地,你还好好地活着。"听得追骑已近,也不愿招惹,跃到路边沟后。不一会儿,三骑人马驰过。莫之扬认出是宁钊父子,另一人黄皮寡瘦,却是"天鹰水鲨"刘云霄。暗自奇道:"这人怎的又与宁家父子混到一起去了?"有心帮秦谢打发了追兵,却因一来现下不是时候,二来这三人单打独斗自己可取胜,但若是联手自己恐怕也没有胜算,只得恨恨吐了口气。
待他们走远,复上路快行。不一刻到了三原城。三原城离长安不远,其时正处唐明皇开元之治衰落之时,然世相奢华之风却有增无减,便是这三原城也是一派繁华盛景。莫之扬无心浏览城貌,寻人问了路,径奔济世医堂。到得医堂,堂内只有一个小药僮,在扫地抹桌,说道:"这才什么时候?陈先生到巳时才会来的。"莫之扬从包中拿出一锭十两纹银,央求道:"我这病人再迟救片刻,怕是不行啦。求小哥快请陈先生。"那小药僮不要他银子,道:"好,我锁了门,你在外面等。"
莫之扬抱着上官楚慧坐在医堂檐前石阶上,只觉得心急如焚,只念那陈金石快快便会赶来。忽见街上行人中有三个人似是面熟,向他望了一眼,低声交谈几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莫之扬此时心智有些混乱,待那三人走后,才想起这正是昨夜与万合帮何大广副帮主在一起的几名帮众。正在思索应付之计,却见小药僮已引了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走来。
莫之扬将上官楚慧抱进医堂一间静房之中。陈金石察看一番,道:"奇怪,奇怪。"莫之扬忙问端的,陈金石道:"这女病人脉象紊乱,似是有两副经络一般。"莫之扬心想《四象宝经》的习练法门正是将内气一分为二,喜道:"老先生真是神人。"
陈金石沉吟道:"她的伤势决不致丧命,莫非练过内功,导致经脉受损,一遇外伤,便即发作?"莫之扬见他说得对路,拜道:"恐怕正是如此,老先生救她性命!"陈金石摆摆手,淡淡道:"医者父母心。你不必如此。这样的病人我也是头一回遇上,要治也只有一个险法子。"
莫之扬道:"什么险法子?"陈金石道:"我给她施以二十四针灸之法,激她心脉,然而要救她性命,却要你受点罪了。"莫之扬道:"什么罪我都能受。"
陈金石点头道:"她气血甚虚,需以阳气滋补,必须服男子鲜血,方有望度过难关。"当下取了二十四枚金针,一边给上官楚慧上针,一边道:"怎样,你可要想好。"莫之扬想起她当年救自己的情形来,那时自己身中罗而苏的铁砂掌,小命难保,若非上官楚慧给他接骨,又教练功,今日世上哪儿有个莫之扬?点头道:"便是以我的性命换她的性命,那也没有什么。"
陈金石点头道:"小哥情深意重,这女子必能活命。"言间二十四支金针下毕,上官楚慧"嗯呀"一声,眼皮动了几动。莫之扬面露喜色,道:"先生,怎样放血?"陈金石取出一柄刀,叫莫之扬捋起袖子,露出小臂,看准一条血管,小刀扎处,鲜血冒出,滴滴嗒嗒流入一只小银碗之中。
却在此时,只听一人道:"好个多情郎,嘿嘿,我可开了眼界啦。"屏风"砰"地被打得四分五裂,现出两个人来,却是十八婆婆与一个女郎。
莫之扬向那女郎望了一眼,不禁大惊,只见她脸上横七竖八纠结了十几道伤疤,教人看了顿生寒意,只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闪动着清澈的聪慧的光采。她身旁还跟了一条牛犊般大小的藏獒,伸着舌头呼呼喘气。莫之扬心念一闪,失声道:"你是雪儿妹妹?"
那女郎身子一颤,两行清泪顺着伤疤累累的脸颊流下,忽然捂住面孔,脚下一跺,转身冲出医堂。十八婆婆骂道:"傻闺女,你不是想见他么?"追了出去。那只藏獒以为莫之扬得罪了主人,低吼一声,向莫之扬扑到。莫之扬乍见到雪儿,神思恍惚,那黑犬扑到身前,方才惊觉,一掌将它拍到一边,叫道:"雪儿!"掠出医堂,追了过去。那藏獒汪汪大叫,紧追莫之扬,引得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莫之扬五年来从未见雪儿一面,此时一见之下,心中兄长关爱之情滚滚而涌,足不沾地,连追了五六道大街,却忽然见不到二人的身影。大街上熙来攘往,他四处眺望,全是匆匆忙忙的行人,不由急得冒汗,大叫道:"雪儿!"那藏獒认准了他,这时已经追到,扑上便咬。莫之扬正自急躁,飞起一脚,那牛犊般的藏獒却也吃不消,连翻几个滚,爬起来时,呜呜低叫,夹着尾巴后退几步,转身跑了。
莫之扬心想:"狗的鼻子最灵,我跟着它便会找到雪儿。"如此一来,又成了人追狗。那藏獒吓得一路狂吠,一溜烟地猛蹿。
莫之扬的臂上血管已被割开,这番发劲奔跑,血流加快,开口处便如一道血箭似往外急冒。他惊觉之时,左侧衣袍已经染得鲜红,慌忙捏住伤处之上的穴位,心想:"雪儿可以慢慢寻访,娘子的命却要现在就救。"这时才知道鲜血宝贵,急往济世医堂奔去,觉得脚下一阵阵发软,暗道不好,及跑到医堂,眼前一阵阵发黑,却见那陈金石脸色苍白,衣衫也不知怎的被撕破了,忙问端的。
陈金石道:"方才来了几个大汉,不由分说,将病人抢去了。"莫之扬闻言大惊,耳朵中"嗡"的一声,一头栽倒。陈金石忙给他扎住伤口,又灌服了一碗药剂,莫之扬醒转过来,道:"是什么样的人?"陈金石叹息着说了,莫之扬听他所述,知是万合帮的人将上官楚慧劫去,见济世医堂被砸得乱七八糟,忙向陈金石道歉,要赔偿他银子。那陈金石却果然"医者父母心",拒不收赔银,劝莫之扬报官。莫之扬谢过,跌跌撞撞走出门去,大叫道:"万合帮的狗杂种,欺负一个重伤的女子,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就来找我!出来!出来!"
街上行人皆惊惧地望着他,莫之扬大叫几声,觉得天旋地转,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忽然眼前全黑,软绵绵跌倒。他心道:"完了,娘子是没法救了,安昭也见不上了,老天,老天,你为何这样待我?"想要大叫,声音却再也发不出来。脑中一声轰响,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莫之扬悠悠醒转,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似在云端游荡,神智一丝丝回到躯体之中。睁开眼睛,先看见一幅青底白花的床帏,接着听到有人说话,一个声音苍老,一个声音圆润,正是十八婆婆与梅雪儿。
只听十八婆婆道:"傻闺女,你从三圣教逃出来,不就是为了见他一面么?为何见了他,却转身便走?又为何见他快死了,却要救他?"
隔了好久,梅雪儿叹道:"我也不知道。婆婆,我在三圣教时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可从来也没有怕过。为什么一见到阿之哥哥,我就觉得害怕?从前我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今日成了这般模样,他见了不知有多么失望。婆婆,你说是么?"
十八婆婆怒道:"他若是有半分失望,婆婆先挖去他的眼珠子,他再看不见你,就不会失望了。"
梅雪儿忙道:"那怎么成?我只想让他快快乐乐地活着。我自己好不好,快乐不快乐,我可是半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婆婆,若不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此时世上哪还有一个梅雪儿?雪儿已经死过一回啦,还有什么事不明白?"
十八婆婆叹道:"傻闺女,你哪里就能事事都明白了?再怎么说,当年你父亲给你们订下了亲事,他便不能反悔。"
莫之扬心中悚然一惊,想起当年在宝石山下竹宅之中,有一日梅落给莫道安祭灵时说道:"莫家、梅家门楣无福,两家只剩下咱们三个人啦。我已是年过半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离你们兄妹俩去了。你们两个可要相亲相爱,等你们再长上几年,我就给你们张罗了婚事。莫兄弟,你在地下有知,想必也会赞成愚兄的这个打算。"当时莫之扬、梅雪儿跪于一侧,因年岁尚小,并不能完全明白梅落话中之意。现下莫之扬回忆起来,霎时有如遭到雷电轰击,幼年与雪儿妹妹跟随梅落四处乞讨时的情景一幕幕闪过,心底有个声音道:"莫之扬,梅伯伯一家待你恩深似海,雪儿妹妹待你一片深情,此生此世,你要辜负了他们么?"
听梅雪儿苦笑一声,道:"婆婆,我曾听说过一首诗,觉得很有道理。‘纤陌纵横人如织,王侯公子比比是,斯人专寻幽僻处,漫吟《离骚》谁者识?’此诗以屈原自谓,屈原是何等清高之士,《离骚》是何等绝世之吟,尚无人识得,这也是运数使然,我一个苦命女子又有何怨言?"
莫之扬听了她这番言语,心道:"安昭若是见到雪儿妹妹,定会引为知己。"忽觉这首诗极熟,却偏偏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十八婆婆道:"你那姓莫的哥哥是秦三惭那老东西的徒弟,怎么你也像那老东西的徒弟?我一听这些就头痛得很。"
梅雪儿道:"婆婆,可你并不晓得,雪儿能保得清白之身,全是做这诗的人点拨。那日冷堂主叫我去侍奉教主,我执意不从,被关进三圣洞中。"十八婆婆道:"呸,冷婵娟这个妖女险些害了婆婆老命。"梅雪儿道:"是啊,当日一起欺负雪儿的,还不止她一人。雪儿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大哭一场,想一死了之。做这诗的人正巧经过洞外,伸手捉了一只蝴蝶,自语道:‘何以发兴捉蝴蝶,只因蝶翅斑斓色。’他一说这话,我就明白了,教主为何要我那、那样,还不是因为我生得不丑么?我只要毁了面容,就能保住了清白。不然当时一死了之,岂不连见阿之哥哥一面都不能了?现下我看到他长得又高大又英俊,武功又这么好,心里真是高兴极了,就是日后我死了,见了爹爹,也好说与他听。"
莫之扬只觉得心如刀绞,听十八婆婆骂道:"你真是傻到家啦。哼,想当年那秦三惭老东西就无情无义,他教出来的徒弟,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救了婆婆一命,婆婆本对他还有三分好感,可是他全忘了你爹爹生前所托,与别的女子混到一起,瞧他为那女子连死活都不顾的傻劲儿,便知两人已是孽情深种。哼,我去问问他,到底娶你不娶?"
十八婆婆是火暴脾气,当即从外厅向里"蹬蹬蹬"走来,梅雪儿跟着走进,道:"婆婆,使不得!"却忽然睁大眼睛,原来莫之扬已经坐起,心想两人对话显然已给他全部听去,不禁面红过耳,低下头去。
莫之扬站起身来,向十八婆婆拜道:"救命大恩,晚辈不知如何报答。"十八婆婆笑道:"你不用说什么报答,雪儿的话你都听见了,她的心意你想必早已知道。嗯,你们两个青梅竹马,婆婆今日做个主,给你们拜堂成亲,好不好啊?"
十八婆婆一生纵横江湖,"龙爪手"功夫天下驰名。后来忽然隐身,四十年未听到她的消息,此番重出江湖,却一不留神便栽到冷婵娟手里。不过,她究竟是江湖名宿,冷婵娟的"美人三笑"何等厉害,也未把她怎样。久闯江湖,成就了一副风风火火的脾气,也不管梅雪儿是不是难堪,直接给莫之扬做起媒来。
十八婆婆一把抓住梅雪儿手腕,拉到莫之扬身前,道:"我说的话,你们听明白了没有?你们今日拜堂成亲,以后就生死不分,好好地在一起,知道了么?"
莫之扬望着梅雪儿,见她脸上伤疤累累,想到她这五年来所受的非人苦处,恨不得立时将她拥进怀中,再不教人欺负于她。可十八婆婆的这番话却教他动弹不得,怔怔望着梅雪儿,不知如何作答。
梅雪儿一双眼睛渐渐湿润,强笑道:"阿之哥哥,你不要答应,那婆婆槐下的三炷香,早被三圣教的人撞坏了,再不会燃了。"莫之扬想起二人以半炷香为限赌割草的童年趣事,大叫道:"雪儿!"似是呆傻了一般。
十八婆婆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形来,喝道:"痛快点,你认不认老身这媒人?"
原来,当年武林奇侠邵飞傲门下收了四个徒弟,三男一女,其中大弟子是个男徒,叫秦仲肃,四弟子为女徒,叫苗良秀。二人一起学艺习武十余年,情愫暗生。可秦仲肃之父早给秦仲肃聘了一门亲事,女子姓范,家中催秦仲肃回去完婚,秦仲肃心下苦恼,执意不回家。后来老父捎来急信,言道病重卧床,大骂秦仲肃不肖,秦仲肃只得返回太原家中。
到家后才见四处喜气洋洋,原来秦父病重是假,骗他回来完婚是真。秦仲肃负气而去,那范氏女子不忍羞辱,悬梁自尽,秦父自觉无颜面对女方家人,又急又气,果然一病不起,不久撒手归西。秦仲肃内心大恸,为父守丧三年。苗良秀去找他,秦仲肃道:"两条人命,已成了你我重重之隔,此生此世,你我注定无缘结成夫妻了。"苗良秀大怒,发誓这一生之中再不见秦仲肃,并割下一丛青丝,掷于地下。苗良秀那年十八岁,自此改号十八,性情大变,在江湖上四处闯荡,动不动就下手杀人,闯出一个"女魔苗十八"的名号来。
当时有谚云:"世上好人多如麻,阎王派来苗十八。"意为苗十八乃阎王使者,专索人命。其时邵飞傲已死,秦仲肃恼恨苗十八滥杀无辜,旧情渐逝,于三十七岁那年娶妻生子。苗十八听到消息后找上门去,责秦仲肃不守信诺,秦仲肃也正想制服苗十八,以正师门,于是越说越僵,终于动上了手。两人连斗两日两夜,不分胜负,当年学艺时的情丝却又在心底密密生长起来。秦仲肃舍家而去,与苗十八相偕在江湖上闯荡。
秦仲肃的莫逆之交游方道士七阳子受秦妻所托,寻访秦仲肃,秦仲肃与苗十八避而不见。其时苗十八的仇敌联合起来,纷纷找二人寻仇。二人武功高强,仇家自难得手,但秦仲肃半生英名为女魔苗十八所累,也尽付诸流水。七阳子不忍秦仲肃一世英名被毁,竟以死相劝,死前大呼:"秦兄何在?"秦仲肃受到震动,与苗十八分手,赶回家中,才知结发妻子亦为苗十八的仇家所害。秦仲肃心灰意冷,改名三惭,自此潜心佛学道学,每日钻研经文,时日一长,终于悟道,并与武功相融,创立了多种武学绝技。就连上官婉儿与他亦相差甚远。秦三惭被誉为武林第一人。
苗十八独自在江湖上游荡,知今后再难与秦三惭联袂江湖,从此躲进深山。起先是躲避仇家,后来渐渐悔悟,深觉自己罪孽,便复出江湖,想趁有生之年,扶弱济穷,多行一点善事,以积阴世之德。不料出世后才知世事非昨,当年的仇家固然已大多不在人世了,便是秦宅也已没有人迹。她多方打听,始知秦三惭被关在范阳大狱,她去探寻几次,均给官兵发觉,却无意之中听到一件旧事:原来当年上官婉儿与秦三惭一战,对他的武功人品极为钦佩,自知跟随韦、武集团之所为势不能久,托他保管一样极为重要的物件,便是江湖四宝的录条,上述江湖四宝的所在及用途。秦门的五个徒弟韩信平、魏信志、杨信廉、范信举、牟信义知道王信坚、路信朋两人忠耿,未与之谋,五人将录条弄了副本,致使走露了消息。江湖上因此大起风波,三圣教教主辛一羞认定秦三惭既有录条,便有江湖四宝,亲上秦府约战,辛一羞惨败,知道自己没本事斗过秦三惭,便秘密知会安禄山。安禄山大喜,派军将秦三惭捉拿。
苗十八无意中听到秦三惭的五个徒弟的密谋,哪里还忍得住?当即现身而出,与他们动起手来。但她以一敌五,却是未占上风,路信朋恰巧赶回,哪会信苗十八所言,双方一场恶战,苗十八身受重伤,无奈遁去。伤愈之后,四处寻访旧友,设法营救秦三惭。一日忽遇一名少女遭到几个大汉围攻,苗十八仗义相助,救出那个少女,正是梅雪儿。从此二人相依为命,已有半年了。
现下苗十八想起自己与秦三惭的种种旧事,心思更坚,催道:"你认不认老身这个媒人?"莫之扬好生为难,当真是遇到了平生最为难断之事。
梅雪儿双目湿润,苦笑道:"婆婆,你何必为难他?"挣出手来,向屋外跑去。她心想:"阿之哥哥本来只拿我当妹妹,他对那个女子的关心,我已亲眼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梅雪儿这五年来天天思念莫之扬,开始是妹妹对哥哥的想念,后来心中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滋味,只要一想起阿之哥哥,她便觉得精神百倍。她心中的变化连自己也不知,直到有一日教主传话,要她去侍夜,她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心中已深深地爱着阿之哥哥。因此,她宁肯自毁面容也不从命。等她在古庙中意外见到莫之扬,却不知为何自惭形秽起来,心想:"原来阿之哥哥已长得这样大了。"
梅落无妻,许多事不会料理,梅雪儿自小便会料理家务。这个小女孩儿,原本就有一种发自天性的母性情怀。等与莫之扬重逢,这些念头都成了一种自卑,因此,她多次躲避莫之扬,不让"阿之哥哥"看到自己这张伤痕累累的面容。她想:"我就这样一辈子不见他,在他心中,我就永远是天真活泼调皮捣蛋的雪儿妹妹。"虽然她这样想的时候,泪水往往便流下来,但又同时觉得特别甜蜜。那个时候啊,她的脑海中有个莫之扬,而想像之中的莫之扬的脑海中有一个娇憨可爱的小雪儿。她替莫之扬回忆与小雪儿在一起的时光,越想越心醉,到最后,却回到现实之中,沉醉变成了心碎。
梅雪儿边哭边跑,不知何时,到了一片荒野之中。几棵杨树已落光了叶子,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特别萧瑟。梅雪儿再也站立不住,扑倒在一棵树下,放声大哭,直哭得背过气去。昏昏沉沉中她觉得有人轻拍自己的后背,也全然不顾。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醒回神来,扭头看坐在身边的人正是莫之扬,翻身坐起,抹干眼泪,两人对望一眼,莫之扬道:"雪儿!"梅雪儿强笑道:"阿之哥哥,我荒唐得很,你不要怪我。"
莫之扬一阵心酸,道:"雪儿,咱们兄妹重逢,若是梅伯伯知道,不知该多么高兴。"梅雪儿叹息不语,良久道:"阿之哥哥,那个没过门的嫂子得的是什么病?"
莫之扬道:"她叫上官楚慧,唉,她不是你没过门的嫂子,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梅雪儿心中一阵暗喜,接着问起端的。兄妹这才互道别来之情,两人你说一段,我说一段,五年来的种种遭遇终于互相知晓。莫之扬略去与安昭相识一节没说,心想:"日后再讲不迟。"
梅雪儿得知莫之扬已练成一身高明的武功,很是高兴,道:"阿之哥哥,我这次跑出来,偷了三圣教的一样东西。"莫之扬想起冷婵娟的话来,道:"三圣教跟咱家有深仇大恨,早晚一日咱们要报此冤仇。偷人家的东西虽然不好,但偷了三圣教的东西么,却是大大的好啦。"梅雪儿心中一热,道:"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脱下左脚的靴子,揭开鞋垫,取出一件金光灿灿的物件,递给莫之扬。
莫之扬见是一支金梭模样的东西,不过五六两重,笑道:"这玩艺值不了多少钱,那冷婵娟却说你闯了大祸,三圣教小家子气得很!"
梅雪儿笑道:"你不知这东西的奥妙!"拿回那只金梭,将顶端一个钮柄一转,"咯"的一声,金梭两侧弹出两排小齿,再拧一下,又弹出两排,如此拧了九次,共弹出十八排小齿。莫之扬赞道:"好精巧的玩艺。"心想:"雪儿妹妹总是女孩儿家的心思,她喜欢这些小玩艺,我今后一定会给她买几样。"梅雪儿道:"不错,可这不是什么小玩艺儿。阿之哥哥,你猜这是什么东西?"
莫之扬猜几样,都没猜中。梅雪儿道:"三样东西跟它齐名,一个叫北铁,一个叫西石,一个叫东玉。你再猜猜这是什么?"
莫之扬双目一亮,脱口道:"南金?"
梅雪儿笑道:"不错,这就是南金。"递给莫之扬再看。莫之扬将十八排小齿推回去,顺着拧动钮柄,格格连声,十八排小齿又依样弹出,道:"雪儿妹妹,江湖四宝,怎的都是让人想不明白的东西?"解下腰中的那块"西石",给梅雪儿看。两人猜了很久,也不知这两件东西的用途。莫之扬道:"雪儿,那陆通让咱们藏的玄铁匮,你猜是什么?"梅雪儿脱口道:"难道是北铁?"莫之扬点点头。
霎时之间,两人心中都一阵惊喜,江湖四宝,除了东玉之外,三样已全在二人手中。梅雪儿将金梭塞到莫之扬手中,道:"阿之哥哥,你拿好啦。"莫之扬道:"你拿着我拿着有什么不同?"两人推来推去,正像儿时推让好吃的食物一般。
忽听一人道:"婆婆给你们做个主!"两人一惊,却见十八婆婆不知何时已来了,走上前来,笑道:"你们早若如此,何用老身做媒?来,婆婆做主,你俩交换这两样东西,做个信物便了。"梅雪儿脸上一红,将金梭收回,十八婆婆将金梭一把拿过,顺手将西石也拿过,笑道:"来,你们闭上眼睛,我把信物给你俩交换交换。唉,两个孩子早该如此。"梅雪儿羞道:"婆婆,我......"却真的闭上眼睛。莫之扬暗道:"这信物一换,便是订了终身,安昭可怎么办?"正要出言说明,忽觉颈中、后背两处穴位一麻,已被十八婆婆点了穴道。梅雪儿惊道:"婆婆!"十八婆婆冷笑一声,出指如风,将梅雪儿也点了穴道。
莫之扬、梅雪儿又惊又怒,一齐道:"你做什么?"
十八婆婆"嘿嘿"一笑,将金梭、奇石装入怀中,道:"枉秦三惭教你武功,你却不知救你师父,这两样东西,我要拿去救人啦。"又对梅雪儿道:"我说怎么总也找不到,原来是藏在鞋子之中。婆婆走了!"脚下一点,几个起落,已在二十丈之外。梅雪儿怒道:"你还我们东西!"远远听十八婆婆道:"答谢媒人,本就理所当然!"不一会儿,影子也不见了。
梅雪儿大骂道:"死老太婆,我以为你对我好,谁知全是假心假意,死老太婆!"莫之扬也是气得发晕,却安慰她道:"她拿去救我师父,虽然手段不大光明,却是一番好意。骂她有什么用?"梅雪儿自偷了金梭,一直怕三圣教捉到自己,其实这金梭她也并不放在心上,先是让三圣教心疼,自己解气,及至见到莫之扬,想到这个东西可以送给阿之哥哥,此物在她心中才珍贵起来,忽被十八婆婆骗去,如何不气?兼之本将十八婆婆看作亲人,这时才知十八婆婆所图的不过是这件东西,生气之外,又加了一层伤心。骂了一通,叹道:"阿之哥哥,这下怎么办?"
莫之扬道:"先设法解开穴道再说。"闭目运气,冲撞穴道。试了几次,真气阻滞,心想自己那日失血过多,真气也不充盈了,叹口气道:"看来咱们要在这里熬足十二个时辰啦。"两人相对苦笑。
眼见暮鸦归巢,天色渐渐黑下来。两人面对面坐着,一动不能动,这般枯坐,甚是乏味。梅雪儿道:"阿之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从前哪,有一群小兽想过河,大家坐在一条船上,船在河里走着走着,忽然起了大风,掀起了大浪,船进水了,这可怎么办?猴子最聪明,它说:‘咱们人人都讲一个笑话儿,若是大家都笑,它就可以留下,有一个不笑,它就跳到河里去。怎么样?’大家都说好。小猴于是就讲了一个笑话。所有的小兽,羊啦、猫啦、小狗啦,都哈哈大笑,因为小猴讲的实在是太有趣啦。惟独小猪没有笑,小猴自己定的规矩,只好先跳下河了。接着小羊讲了一个笑话,别人都哈哈大笑,小猪又没笑。小羊自认倒霉,也跳到河里去了。好一会儿再没有人敢讲了。眼看小船进水越来越多,小狗说:‘我讲罢。’它一边讲一边看小猪,结果刚讲了两句,小猪哈哈大笑,说......阿之哥哥,你猜它说的是什么?"
莫之扬微笑道:"我又不是小猪,我怎么知道它说什么?"
梅雪儿咯咯发笑,道:"小猪说:‘哈哈,刚才小猴讲的故事太好笑啦,哈哈哈......哈哈哈......"
莫之扬一愣,醒过神来,哈哈笑道:"这小猪脑袋也太慢了,这会才明白过来。"两人相对大笑,梅雪儿道:"上一回我给叶大叔讲这个故事,后面你猜他怎么问我:’小猪为什么笑?是不是小狗特别会讲?‘"
两人又大笑。莫之扬一口浊气随着笑声吐出,忽然觉得颈间被点穴位一跳,穴道竟自然解开,说给梅雪儿听,梅雪儿大喜,道:"我再给你讲上几个笑话,看灵不灵。"谁知越用心越不行,梅雪儿连着三个笑话讲完,莫之扬也没将后背上的穴道撞开,沮丧地道:"我倒像那个听不懂笑话的小猪一般。"梅雪儿笑得"咯咯咯"响,道:"阿之哥哥,你比小猪可聪明多啦。"心想十八婆婆也并非坏到家,若不是将两人的穴道点了,两人怎会如此面对面说说笑笑?又想若是他和我的穴道永远解不开,我们就这样永远地坐在一起,不知该有多好?不由得痴了。
莫之扬见她神情,问道:"怎么啦?"
梅雪儿幽幽道:"阿之哥哥,你记得爹爹教我们的一首古诗么,名字叫《迢迢牵牛星》。"慢慢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涕泣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莫之扬道:"记得啊。"梅雪儿叹了口气,道:"这天上的星星,可都有这么些好故事。"
莫之扬望着天上的星星,心想:"昭儿与雪儿何其相似?唉,那天上的星星纵然烦恼,也不及人的烦恼更甚。"也叹息一声。梅雪儿道:"那牵牛星、织女星几千年,几万年都一动不动,是谁点了他俩的穴道?他俩天天能相对脉脉,纵是无语,也是销魂。"莫之扬听梅雪儿发此惊人之语,浑身一震,道:"咱们俩永远是亲兄妹,你说是么?"梅雪儿心中难过之极,强笑道:"是啊,将来你娶了老婆,我也永远是你亲妹妹,是么?"莫之扬刚想说话,却忽然觉得这话十分难答,不由呆住,两人一时默默无语。
忽然之间,听到有人走了过来。莫之扬耳力极好,听清是十几个人的脚步声,心想:"这儿是一片荒野,这些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不一会儿,果见十几个人打南边走过,径到西边一片林子前,生起一堆火来。接着陆陆续续来了十几帮人,有的一帮五六个,有的却足有七八十人,都到了那林子前。不过一顿饭工夫,那火堆旁边就聚了五百多人。莫之扬心中思索,道:"雪儿,今日是什么日子?"
梅雪儿道:"今日是九月二十八,阿之哥哥,这些人干什么来啦?深夜聚会,可当真邪门得紧。"莫之扬道:"这是万合帮大会。"他想看看上官楚慧是不是也被他们押来了,运起目力,苦于夜色黑重,虽然有一堆火,但七八十丈之外,还是看不清。只看见那些人彼此不说话,默默坐着,似在等什么人。
莫之扬心想:"现下我穴道未解,可千万别给他们发现。"过了小半个时辰,忽见万合帮众人纷纷站起,一齐向几个后到的人抱拳施礼,猜想是头面人物来了。莫之扬心中焦急,忽听衣袂破风之声甚急,身边十几丈处掠过六条人影。这次离得近,他可看得清楚是韩信平、魏信志等六位师兄。幸喜天色黑透,虽然极近,六人却未发觉他二人。
见韩信平等也奔到林子边,人群让开一条路,六人走了进去。莫之扬想看个究竟,不知不觉间站起来,梅雪儿低声道:"阿之哥哥,你的穴道解开啦。"莫之扬这才恍然,给梅雪儿拍开被封穴道,低声道:"我先去瞧瞧,你回去等我。"梅雪儿摇摇头,道:"我和你一起去。"莫之扬道:"危险得很。"梅雪儿笑道:"你放心,我不能帮你打架,要逃跑却是足够,不会拖累你的。"莫之扬想起那日在老风口自己发劲追她都没追上,料来她的轻功不会太差,拉了她的手,道:"那可要小心,如果真打起来,你什么也别管,一溜烟跑回去等我就是。"
两人运起轻功,悄悄掩到那片林子前,藏在树后,果见是万合帮正在开大会,解东巨帮主、何大广副帮主都坐在地上。另有几人莫之扬见过,只是不知姓名。莫之扬眼光搜索,忽然定住,见一个紫衫女子横卧地下,神情委顿,正是上官楚慧,不由得又喜又怒。喜的是上官楚慧还在人间,怒的是万合帮竟如此对待她。
一名老者照着一卷名册,足足半个时辰,才将五百多人姓名点完,向解东巨躬身施礼,道:"禀帮主,今夜有五百二十七人到会。"解东巨点点头,站起身来,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遍,开口道:"召众位兄弟开此大会,只因有两件事情须弄个明白。"顿了一顿,接道:"万合帮创立至今已有七十余年,哪一代帮主不是赫赫有名?只有前帮主秦三惭得罪朝廷,弄得官兵四处捉拿帮中兄弟,一人闯祸,万人遭殃。这些日子以来,本帮主四方奔波,官府才算答应下来,不再与咱们万合帮为难。可是有人说,咱们需去范阳城中,接秦三惭出来。那叫什么?那叫送死!因此,今日大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商定要不要救秦三惭。"
第二十一回 舌如剑中伤老英雄 情似火敢称好儿郎
词曰:老梅新开,映千里白雪皑皑。有心近处赏,雪洁不忍踩。独在堰上居,经世未觉衰;今与孤梅对,梅痴人复呆。大雪纷飞,更在群山外。
他这话一说,五百多帮众一齐嗡嗡议论。忽然一人大声道:"解东巨,当日咱们奉你当帮主之时,你说什么话来?若是我没记错,你说的是在半年之内,设法搭救出秦老掌门。兄弟的记性想必比猪狗好一些罢?"
他这话等于骂解东巨是猪狗,解东巨怒极反笑,看清这人面容,道:"鞠开,你这话冲着谁来的?"鞠开道:"解东巨,我是冲着你来的。"
莫之扬见这鞠开四十多岁,眼下深秋初冬之交,犹穿了一件开襟短褂,露出黑毵毵的胸毛,满脸硬气,正是一名响当当的汉子。他这话一说完,几名帮众立即喝道:"姓鞠的,你找死么?""鞠开,帮主的名讳是你随便叫的么?""你敢顶撞帮主,莫非是活腻了不成?"
鞠开大声道:"你才找死!他解东巨敢叫秦老帮主的名讳,我便也叫得他的名字!这样的帮主,你还要我尊敬么?"这一开口喝骂,不少老兄弟一齐开腔,顿时分成两大阵营,吵得面红耳赤,剑拔弩张。更有几个推推搡搡,立刻便要打将起来。鞠开反而退在一旁,见解东巨冷冷地站在当场,不由越看越气,大喝道:"姓解的,老帮主身陷狱中,你无能将他救出,反而在这里对他老人家出言不敬,大放臭屁,我跟你拼了!"跃出人群,向解东巨扑到。解东巨怒道:"反啦!"判官笔一分,分刺鞠开双掌。
鞠开半空中招式一变,翻到解东巨身后,丁步一旋,回爪抓他腰际,两人噼噼啪啪,转眼斗了十几招。帮众大乱,几人上前想阻挡鞠开,却被别人绊住。鞠开招招抢先,解东巨一对判官笔越舞越乱,眼看便要抵挡不住,忽然一人抢上前来,将鞠开一把拉开,大喝道:"都退下了!"这一声怒喝中气充沛,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正是副帮主何大广。众人慑于他威势,纷纷撤开,许多人对解东巨怒目而视,有的嘻嘻而笑,自然是嘲笑帮主武功不济,竟被鞠开攻得狼狈不堪。
何大广审时度势,暗想:"解东巨因夸口能救出秦老帮主,我才率帮中兄弟奉他为帮主。他平时夸口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我们却从未看他施展过武功,原来不过尔尔。唉,想来都是我救老帮主心切,才轻信了这厮。这半年来万合帮名声越来越差,我岂能推托得了干系?"浑身淌了一层冷汗,沉声道:"我何大广加入万合帮已经整整二十七年了。今日我先要对众位老弟兄说一声:我对不住大伙儿!想当年,万合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自万合门以下,设三十六门,帮中兄弟七千余人,遍及长江南北十一个省道,那是何等的威势?如今我们成什么样子了?连大会都不敢让江湖朋友知道,要在这荒郊野外,半夜三更才能开得。能不教人忧心如焚!"
解东巨道:"何副帮主说得不错,今日局面,全在秦三惭!"
何大广冷笑一声,又道:"众兄弟都知道,秦老帮主自担任本帮帮主以来,事事为大伙着想,为防建立一己势力之嫌,他门下弟子都不在本帮任职。官府陷害于他,他也不忍牺牲帮中兄弟,宁愿独自承担罪责。我帮为营救秦老帮主,数次派好手去劫狱,但每次都无功而返。当此之际,有一个人夸口说能不费一人性命,搭救秦老掌门出狱,我帮老弟兄听信此人谎言,奉立此人为帮主,大错就此铸成。"他此言一出,帮中兄弟无不讶然,因何大广当日极力推奉解东巨为帮主,在大庭广众之下,时时维护解东巨权位。何大广此时一开头,帮中追随他的老弟兄登时开了闸,纷纷数落解东巨的不是。老弟兄与解东巨介绍入帮的新帮众各执一词,眼见又要混战起来。
解东巨恼羞成怒,道:"何大广,你说明白,是谁谎言骗人?老子当这个破帮主,不是为了帮你们一把,谁稀罕这个破摊子?你让他们安静一下,我有话说。"何大广心想:"废帮主毕竟是大事,且听听他有什么说辞。"挥手让众兄弟安静。
良久,人声稍息,解东巨负手踱了两个圈子,忽然抬头道:"你们都以为我骗你们,好罢,我原想秦三惭毕竟是前帮主,不想将他那些丑事抖出来。既如此,我还在乎什么?"向人群一角呼道:"韩师兄,请你们来说说罢。"
人群中站出六个人来,正是韩信平、范信举、魏信志、牟信义、杨信廉、路信朋。他们六人虽是秦三惭弟子,却并非万合帮中人物,有些人认得,有些人不认得,一时低声议论纷纷。何大广却是早认得六人,抱拳道:"韩师兄,原来你们也来啦。"韩信平微微一笑,大步走进场中。
莫之扬见场中变化起伏,心中暗暗盘算,望望上官楚慧,心道:"怎么才能想个法子救她出来?"他本见解东巨等人的武功平平,心想硬闯将人抢出也不无胜算,此时想这六个师兄恐怕就不易对付。目光一扫,忽然见到两个人坐在最外面的一圈人丛中,两人一个文质彬彬,另一个懵头懵脑,莫之扬看到两人面容,不禁低呼一声,道:"雪儿,你瞧,那两个是谁?"雪儿也是低呼一声,道:"是肖护法和叶大叔,他两人一向见面就打,今日怎么老老实实在一起了?"正在惊疑,听那韩信平说出一番话来。
韩信平大步走到场中,说道:"天下英雄,所讲的是信义二字。我师秦老帮主给在下七个师兄弟取名,中间一字都是信字。唉,可惜,他老人家却因......却因一念之差,终于落到这一个结局。我等身为人徒,尊之犹如生父,能不痛惜!"韩信平这一开口,众人都吓了一跳,有人问道:"韩信平师兄,什么一念之差,你说个明白!"
韩信平点点头,脸上神情沉重,道:"要说个明白,需从五年前说起。那时武林中有一句话叫做’太原秦仲肃,横行辛无敌‘。众位同门,这是说当时武林有两大高手,为江湖同道共认为武功绝顶。秦仲肃便是我师,辛无敌是三圣教教主。两人曾一场比斗,结果辛无敌改名辛一羞,这个掌故,大家想必熟知。"万合帮众徒都点头,有人道:"秦老帮主的武功是天下第一,这个谁不知道?"
韩信平摇摇头,叹道:"这位兄弟却说差了。"在场中人均是一片惊异之声。韩信平顿了一顿,接道:"辛教主为何要找我师父比武?两人比武内情如何?这事恐怕鲜有人知。唉,我蒙师父错爱,得以收为弟子,他的许多肺腑之言,都曾说与我知,本来这件事非同小可,我曾暗想一生一世也不吐露半句,今见万合帮已濒临绝境,照此下去,恐怕大祸便要临头。兄弟斗胆将此秘密公诸于世,虽于恩师颜面有损,但为人天地之间,大义之前,当舍小义,韩某不才,却也懂这个道理。"
莫之扬在树后听得分明,暗道:"这人为人卑鄙,却也敢妄谈什么大义小义。"
只听韩信平续道:"当年武功天下第一者,并非恩师,也并非辛教主,而是另有其人。"他每一句话都骇人听闻,连何大广的心都被提起来,追问道:"那又是谁?"
韩信平道:"此人是个女子,深居宫中,复姓上官,名为婉儿二字。"
上官婉儿是本朝罪臣,依附韦武氏集团,为唐明皇所诛杀,在场中人都知此事。因此韩信平话音刚落,众人嘲声便大起,有人更是道:"上官婉儿床上功夫天下第一,这个可也教人信。"
韩信平叹道:"兄弟早知此事教人难信。可大家也许不知,上官婉儿曾得当年武林女魔水如冰真传,四象神功内外兼修,确然天下无敌。唉,我师祖邵飞傲曾与水如冰苦战三天三夜,最后才以气力稍长战胜那女魔头。女魔头发誓雪耻,潜心思索七年,将四象神功种种妙处全都想透,悉数传给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聪慧无伦,终练成一流功夫。记着水如冰给她说过的话,来找邵师祖寻仇雪耻。孰知邵师祖早已不在人世,几经周折,上官婉儿找到我师。"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有的催问道:"怎么样,是谁赢了?难道真的是上官婉儿比秦老帮主武功高?"
韩信平只当没听见,继续说道:"我师知上官婉儿所为何事,当即再三谦逊,留上官婉儿盘桓了数日,今日看字画,明日论诗词,就是绝口不提比武之事。偏生上官婉儿也是个女才子,与我师赏梅饮酒,谈诗论赋,竟引为平生知己。"秦三惭文词博厚,帮中弟子无人不知;那上官婉儿既能替武则天批阅文卷,想必亦是富有文才,韩信平这番话,众人大半相信。鞠开大声道:"不错,韩师兄,我也曾见过秦老帮主的字词,那上官婉儿将他老人家引为知己,总算还有点眼光。"
莫之扬听鞠开话语之中处处维护恩师,不由得十分感激,心想:"他虽是相貌粗鲁,却是很教人喜欢。只是会懂得什么字词?"他却不知鞠开在江湖上人称"墨林判官",虽是长相粗豪,却是极富文墨学识。
韩信平接着道:"这样一连七日,上官婉儿终于道:’秦兄,你文才武学俱是一流高手,愚妹婉儿恐非对手。婉儿深居宫中,再不回去,恐多有不便,咱们还是比划比划罢!‘我师此次并未推辞,两人在练武厅中便开始比试武学。只斗了三招两式,我恩师便一步跳开,道:’四象神功果然了得,秦某甘愿认输。‘上官婉儿......"解东巨讶然道:"这怎么可能?秦老帮主纵然不济,也不至三招两式就认输哪!"
韩信平道:"解帮主果是英明之人。我恩师智计过人,两人比武不过几招,就此认输,上官婉儿稍加推想,便知究竟,道:’秦兄如此谦让,不过是想让先师地下告慰。可秦兄看得开这些胜负薄名,婉儿却看不开,咱们不见个真章,婉儿今后怎会甘心?‘两人这才真的考较起来,大战两天一夜,恩师终于胜了一招,上官婉儿便认输了。"
鞠开本听得紧张,这时放下心来,笑道:"还是老帮主胜了么,你怎么说上官婉儿是天下第一?"解东巨道:"想来上官婉儿终是女流,两天一夜大战下来,内力不济,是么?"
韩信平摇头道:"并非如此。唉,说来实在不大见得光明,原来恩师在黄香之中混了一种极为厉害的慢性药物,教丫鬟送在上官婉儿的卧房之中。那药物混在黄香之中,上官婉儿吸了整整七日,不知不觉中着了道。以至内力受损,且头晕脑涨。恩师之所以留她七八日再比武,正是为了等药性发作。"
何大广再也忍不住,怒喝道:"奸贼,我以为你说什么来着,原来是血口喷人!""呼"的一掌,向韩信平当胸拍去。
他身为万合帮副帮主,自非泛泛之辈,这一掌正是他的成名功夫"六丁五未掌"中的一招"震天动地",掌势一运,掌风立至。韩信平识得厉害,身形轻侧,伸手一带,勾他手腕,同时右掌推出,使的是一招"状元按题"。这是秦三惭所授的擒拿之术。两人以快打快,拆了十余招,谁也没捞到半分便宜。韩信平道:"何师兄,你让兄弟把话说完,再杀人灭口如何?"何大广一怔,硬生生撤回手掌,恨恨道:"好,好,在下洗耳恭听,看看韩师兄还有多少血污要泼到自己恩师身上。"
韩信平叹道:"何师兄如此忠义之人,自必受秦......我恩师所惑,那也不足为奇。想来万合帮不久就将瓦解冰销,韩某何德何能,敢来管这档闲事?范师弟、魏师弟,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们不要惹人生厌了罢。解帮主,众位同门,咱们就此别过。"转身举步。魏信志、范信举一齐摇头叹气,跟他后面便要离开。
忽然之间,鞠开跃出挡住去路,道:"且慢!"韩信平冷然道:"鞠师兄也要为难我么?"鞠开大声道:"你说了一半,留下半截哑谜让谁猜?你且把话说完,谁若是不让韩师兄说下去,先杀了我鞠开。"万合帮中大半已被韩信平的话震住,要他们相信秦老帮主是个如此擅使诡道的卑鄙小人,委实不易;但若不信罢,韩信平是老帮主的大弟子,名声也一向颇佳。众人纷纷道:"韩师兄,你须得说个明白!"韩信平沉吟一会,仰头望着天空,似是终于下了决心,道:"好,我若不说出来,自己也不安宁。"走回场中。有帮众拾了柴火,将火堆加得熊熊燃烧。
韩信平道:"上官婉儿输给我师父,却不知就里,心悦诚服。本来到此也就无事,我师父却面色沉郁,望着上官婉儿,叹息不语。上官婉儿当下问他端的。师父说:’你所练的四象神功,其中有绝大的凶险。当年咱两人各自的师尊比武之后,先师就对在下说过:这四象神功虽然举世罕有其匹,却不能久练。‘当下将练四象神功的种种坏处,什么经脉逆流、手足发软等等说了,上官婉儿几日吸了毒药,正有此感,信以为真,问他可有法子弥补。我师父见上官婉儿一步步进入圈套,便道:’先师花费十年心血,创出了洗脉大法,原本就是为了克制四象神功的祸患。‘上官婉儿除了感激之外,复有何想?师父即行传授洗脉大法,上官婉儿本为摒离祸患,哪知真正的祸患从此开始。"
何大广听他说的越来越像,心中对秦三惭的信服已开始动摇。五百多人的心也跟着提起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上官婉儿已伏罪被诛,却好似见到她正一步步进入秦三惭的圈套一般。
韩信平长叹一声,道:"大凡练武之人,武功越高,越知武学浩翰如海。我师父知四象神功一旦练成,必将天下无敌,那才真是童叟无欺的武功天下第一。他怕上官婉儿再练上十年武功,自己再难望其项背,是以设下这个......这个歹毒计策,教上官婉儿自愿说出四象神功的练习法门。师父装作推想四象宝经的隐患,实则是将练习法门牢牢记住,当夜记录下来。如此一晃十天过去,四象宝经的不传之秘终于为我师所巧夺。上官婉儿也将洗脉大法学会,但她不知,洗脉大法是纯阳内功,女子练了事倍功半,与四象神功只好相抵相消。我恩师从此再没有对手。世上武功第一之人,除他还会有谁?"
莫之扬心想:"大师兄编故事的本事可真高明得很。"忽听梅雪儿在耳旁低声道:"阿之哥哥,你师父可真没羞得紧,骗人家的武功秘籍还要人家感恩戴德,这份本事,果然了得。"她恼十八婆婆抢去金梭、怪石去救秦三惭,又因恼恨自己的师父冷婵娟,头脑中全无师徒之情,以为莫之扬也是如此。莫之扬也不与她多言,望着韩信平,冷冷发笑。
韩信平道:"谁知上官婉儿对他深为相信,竟提出与他结拜为异姓兄妹,而后,竟把一件绝大的秘事托付与他。唉,可怜那上官婉儿,枉自聪明一世,一时不察,竟将他当作一个......一个好人。"他毕竟是秦三惭首徒,说自己师父不好深觉面上无光,长叹一声。
解东巨道:"韩师兄,这里都是自己弟兄,那上官婉儿托与秦三惭什么秘事,秦三惭又是怎样背信弃义,你但讲无妨。"
何大广冷笑道:"什么背信弃约,你又如何得知?哦,是了,这是你们商定好陷害秦老帮主,坏他老人家声名的毒计,是也不是?"帮中不少老兄弟经他一言提醒,一齐应和。
解东巨冷笑道:"万合帮规第一条便是诚实坦荡、信义无欺,传了几代的立帮之本,何副帮主便忘了么?"
何大广气哼哼转过身来,望着韩信平,道:"你今日所说,全是真的么?"
韩信平长叹道:"何兄像韩某一般,都是性情愚直之人,兄弟很是钦佩你的气节。虽然何兄为我师所欺,但他善会假装慈悲悯怀之人,也须怪你不得。我若非听他亲口所讲,焉能想出这些匪夷所思之事?"路信朋插言道:"大师兄,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这些事?"韩信平苦笑道:"师父酒后所言,我得知之后无日不战战兢兢,装作浑然无事,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若是教你得知,你脾气急躁,万一流露出什么,咱们师兄弟哪一个能活到今天?"路信朋心想师父原本城府极深,却不料竟是如此阴险之人,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解东巨道:"韩师兄,有人不信,那也不必管他。我接着你的话往下说,说得不对,你再指教,如何?"韩信平道:"不敢。解帮主为解救万合帮灭顶之灾,不惜忍辱负重,兄弟钦佩万分。只是这事本是兄弟所知,还由兄弟说下去便了。"
咳了一声,接着道:"各位同门,你们道上官婉儿托我师父何事?原来其时中宗李显在位,中宗性情优柔,韦后、武三思大揽朝野大权,上官婉儿文武全才,为韦、武所重,进封为昭容。上官婉儿文韬武略都非韦后、武三思所能比,她知皇后听政,不会长久,便向韦后进言,将国库所存金银运出,密藏一座空山之中,以便万一有事,好作为筹军之资。这事十分机密,藏宝之处若是为人得知,则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当年运宝之人都在一夜之间全被杀死,世上知道这批宝藏的只有武三思、韦后、上官婉儿三人。藏宝之处十分隐秘,之外更设了许多机关,就是有人无意发现门径,也绝不能进入。这藏宝之图、开动机关的锁匙等等,被分成三样,由武、韦、上官托付三人分头把持,那三人各自只知此物贵重,却不知有何用途。后来上官婉儿又将玉玺换成金印,因之,咱们大唐传国玉玺至今不知在哪。"
其时,唐明皇查找传国玉玺已足足有三十余年了,这事民间亦有所耳闻。不过,直到此时,万合帮众人才知这玉玺因何失却,对韩信平的话,又信了一层。莫之扬也暗暗点头,心想:"这段话可不像是编的,上官云霞前辈的《国恨家仇录》中,也有此类记载。"
韩信平续道:"上官婉儿自知玩火必自焚,因此事先留了一手,将四样宝物的名称、用途、识别之法全登录在一张绢帛之上。她所托付我师父的,便是这一方小小的绢帛,言道:’万一将来愚妹不幸遇难,务请秦大哥将此物交于我上官家后人,并佐其成就大事。‘我师父沉吟半晌,慨然应诺。上官婉儿喜道:’只因愚妹身在皇宫,不然咱兄妹联袂闯江湖,看天下虽大,却也由你我共驰骋!‘拜别我师而去。"众人心想上官婉儿虽然最终为明皇所灭,但一代女枭,果然不同凡辈,这豪言壮语,便是须眉丈夫,又有几人可以吐出?又想秦三惭答应佐其后人成就大事,那不就是要造反么?都想上官婉儿真想得出,秦三惭也当真敢答应下。
韩信平道:"这三样东西,加上传国玉玺,有个名称,各位可知是什么?"这一问之下,许多人顿时醒悟,纷纷道:"是江湖四宝?"
韩信平点了点头,霎时之间,一阵窃窃的议论声拂过人群。四宝名动江湖,不知多少人为此奔波、辛劳,乃至送命,直到此时,众人才知江湖四宝的来历,均想:"以往只道是什么宝物,原来竟是倾国倾城之宝。"
范信举走出人丛,道:"大师兄,我来说罢。"韩信平叹息一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范信举接着道:"我师父表面上不动声色,如此一晃五年过去,当今皇上与太平公主一举将韦武氏诛灭。上官婉儿武艺卓绝,却给逃了出来,将此秘密告知她的两大卫士,一个姓席、一个姓宁。着二人隐姓埋名领着上官家后人投奔太原秦公,而后伤重不治气绝。上官婉儿只有一个兄长,膝下一子一女,其时不过十三四岁。席、宁二人历经千辛万苦,才从长安逃出,见到我师父。我师父当即答应收留上官家两个后人,并留席、宁二人在家中隐藏。席、宁二人感他义薄云天,过了数日,他却对二人道:’京师之中已知是你二人将此一子一女带出,你二人一死,从此世上再无人知晓此事。只是重担就落在秦某一人肩上啦。‘可怜这二人忠心赤胆,不辨忠奸,糊里糊涂地就自杀了。我师将二人尸身埋了,就似没事一般,将上官家两个后人留在家中。如此又过了一年有余,他见风声稍弱,才按上官婉儿所托绢帛上记的姓名,寻访持有江湖四宝的人。未料人算不如天算,那三人在韦氏被诛杀之后,俱都隐姓埋名,他查访整整三年,都连一人都查不到。师父返回太原,在上官家后人的卧房中搜出一物,原来竟是大唐传国玉玺。他心下喜极,却不动声色,将此物原样放好,不让那两个孩子知道,心想要找到其余三样宝物,还需在二子身上做文章。不然,仅是一方玉玺,虽是无价之宝,可他不是皇上,要此物何用?孰知那上官家的两个后人颇是机警,过了两日,竞不知去向。我师父藏有四宝秘录之事却渐为人知晓。当年,三圣教教主辛无敌找到师父,两人才有比武一事。"
"太原七义"今夜这番言语,可谓石破天惊。众人俱都默默思索,心想这些事虽是匪夷所思,却都在情理之中。何大广此时也信了,暗道:"老帮主原来是这样一个大奸若忠之人。"想到此人坚忍阴毒,不寒而栗,问道:"这可都是真的?"
解东巨登上一块石头,振臂道:"众位同门,那秦三惭老匹夫若非想将江湖四宝据为己有,也断不会惹上官司,以至我万合帮兄弟跟着他难以做人。此老匹夫,是救是不救,众位兄弟们商议商议罢。解某不才,不敢定夺。"帮中早有人道:"原来他竟是这等欺世盗名的恶贼!""莫说救他,我们还要杀了他给那姓宁的姓席的两位义士报仇!"一时群情昂然。
解东巨脸露喜色,道:"大伙儿先别嚷嚷,咱们还要议一件事。万合帮势道衰落,回天无力。幸喜三圣教不计前嫌,欲助我帮重新振兴。我决意率帮中兄弟加入三圣教,辛教主愿将我帮改为万合堂,咱们从此扬眉吐气,大家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正如油锅中滴了一滴水,霎时议论纷纷。三圣教虽是威名赫赫,可行事诡异,名声一向欠佳。江湖同道畏而远之,以往只有万合帮可与之抗衡,如今要投入三圣教门下,众人十分惊讶。
忽听一人喝道:"好奸贼!好毒计!"人群中忽然掠了出一条黑衣人影,冲到解东巨身前,一剑向他刺去。解东巨猝不及防,惊呼一声,眼见这一剑就要取他性命,陡然间一人电闪而至,"呼"的一掌,拍向那黑衣人手腕,却是肖不凡。肖不凡掌力十分厉害,那黑衣人右臂一麻,剑尖不由自主偏了半尺,"哧"的一声,将解东巨衣袖刺破,剑锋一抖,再向解东巨刺去。众人大乱,纷纷向黑衣人扑去。人丛中忽然跃出一个女子,挺剑帮黑衣人御敌。
那黑衣人骨骼雄伟,容貌粗豪,那女子也是英气勃勃,正是秦谢与席倩。秦谢一击不中,已陷入重围。肖不凡不愿以众敌寡,自堕声名,跃到一边。解东巨方才犯险,吓出一身冷汗,指挥帮众上前擒拿秦谢、席倩二人。何大广不由暗暗叫苦。
原来他本意在今夜帮中大会上废掉解东巨,推举秦谢担任万合帮帮主,是以安排秦谢、席倩二人混在人群之中,等相宜时机即行现身。不料想今夜大会奇峰突起,现下情势,人心都在解东巨一边,他本想寻机教秦谢、席倩悄悄离开,未料秦谢越听越恨,及至见解东巨要率万合帮投入三圣教,再也忍耐不住,冲了出来。他剑法未臻一流,又不想滥伤无辜,此时陷入包围之中,顿时苦不堪言。不一会儿,身上中了一刀一棍,席倩也负了伤。
何大广大喝道:"谁要伤秦公子,先杀了我何大广!"他使的是一对熟铜锏,"劈劈啪啪"打开十几名帮众,道:"众位兄弟,且听我一言!"万合帮众人敬他平日为人,纷纷收手。秦谢、席倩喘过一口气来,却是又悲又愤,恨恨地望着众人。秦谢向韩信平走上几步,举剑道:"你们血口喷人,陷害我爷爷,到底是何居心?"
韩信平心中有鬼,竟不敢面对秦谢,干笑一声,道:"人心雪亮,岂是你说是陷害便是陷害?"范信举冷笑道:"毒根难生好苗,你与你爷爷何其相似!"秦谢怒极,忽然哈哈狂笑,仰天道:"人心雪亮,人心雪亮,好一个人心雪亮!"
魏信志厉声道:"大胆小辈,胆敢对帮主无礼,还不束手待毙!"抖出九节钢鞭,一鞭向秦谢扫去。秦谢身上本有内伤,加上方才又受了一刀一棍,知今夜难免一死,心灰意冷至极,竟不避不让,一剑直刺魏信志中宫。魏信志不料他使出这鱼死网破的招式,忙回鞭倒卷,秦谢一招得势,再不相让,跟着剑走偏锋,只攻不守,着着不离魏信志要害。他自知必死,心想杀一个便是一个,剑风哧哧,招招拼命。
杨信廉见魏信志拾掇不下,便要跃上去相助,蓦听路信朋道:"倚长欺幼之外,还要倚众欺寡么?谢儿,你先停手,有什么事自有七师叔担待!"
他哪知秦谢对几位师叔早已没有半点信任,浑若未听到一般。魏信志见他势若疯虎,心想:"我若是被这愣小子弄得毫无办法,今后在江湖上哪还能抬起头来?"孰知拼斗之际最忌分神,秦谢一记快剑刺到,距眉心不足三寸,魏信志惊呼一声,倒翻出去,头皮一凉,已被割下一丛头发。又恨又恼,更怕秦谢乘机追击,铁鞭抖成一道屏障,站起身来,正要再斗,范信举道:"四师弟,你退下,我来教训这个小子!"从一旁抢上。
席倩道:"好不要脸,干嘛不一起上?你们几人惯会倚多欺少,今日当着众人的面,便要脸面了么?"蓦然间见肖不凡似笑非笑地站在一侧,叶拚一边摇头一边看场中二人打斗,心登时凉了:"我和秦谢大哥今日注定命丧此处。唉,我跟他之日,早知有此时,但真到了此时,却还是免不了难过。"见人群层层叠叠,将自己与秦谢围在核心,只消那解东巨一声令下,立即就会将二人剁成肉酱,不自禁地想:"人到底有没有鬼魂?我俩死了以后能不能永远厮守?天上有没有神仙?他能不能知道秦谢大哥心中的痛苦?"场中的篝火燃得正旺,照得人影一闪一闪,席倩心想:"这大约是我最后所见的人间了,原来是如此古里古怪。"
范信举使的是一对鸡爪镰,砍、剁、抹、勾、拿、锁、点变化莫测,端的厉害。秦谢身上有伤,内力渐渐不济,两人斗了三十几招,范信举卖个破绽,引秦谢剑招使老,忽然左镰疾勾,秦谢右脸顿时撕去块皮肉。解东巨喝采道:"范师兄好手段!"席倩惊呼一声中,范信举右镰又至,眼见秦谢险极,何大广忍无可忍,跃进场中,"当"的架开范信举右镰,道:"范师兄,何苦对一个小辈下此毒手?"范信举笑道:"何副帮主没见他行刺帮主么?莫非你也想造反?"左手镰使一招"冰下刨食",向何大广面门剁到。何大广怒喝一声,挥锏相迎,两人丁丁当当,斗在一起。
解东巨喝道:"将这三个恶徒全部拿下,死活不论!"何大广怒道:"解东巨,你说什么?谁是恶徒?"蓦地后背一热,被魏信志一鞭偷袭得手。他刚要喝骂,忽听呐喊之声大起,数十上百人挥动兵刃向自己及秦谢、席倩三人逼来。何大广知大限已到,大声道:"老帮主,何大广无能,不能助你后人脱险了,今日和他同赴死难,老帮主不要怪我!"秦谢道:"何大叔,你快离开!"何大广笑道:"你若知道大叔为人,不要说这样的话了。"秦谢胸中一热,也大笑道:"好,咱们到阴曹地府之中,我再好好谢你!"席倩道:"我给你们炒几个菜,你们对饮几盅!"三人又说又笑,手下却绝不含糊。何大广一对双锏展开,力大招沉,每一记出去,必有一声惨呼相应。秦谢长剑犹如出水之长龙,席倩更是灵动,三人拼死抵御之下,三合帮帮众不少人受伤,但三人也自好过不了,不一会儿,均浑身浴血,若非一股硬气强撑,恐怕已死在乱刀之下。
解东巨全不怜惜帮众性命,催促猛战。忽听帮中兄弟纷纷惊叫,七八个兄弟甚至扔去兵刃,抱着手腕狂跳。解东巨奇道:"怎的?"肖不凡惊道:"撒豆成兵!是大哥么?"连声高呼,脸上神情变幻不定。
叶拚笑道:"姓肖的狗杂种,你快点给我解药,你大哥来杀了你,我找谁要解药去?"肖不凡冷声道:"他杀了我,你也过不了这个月,七窍流血,毒发身亡。"叶拼骂道:"狗东西,信不信我现下就一锤砸你个八面开花?"肖不凡无心与他争论,向着方才暗器发射之处张望。忽见一道人影射进人丛,手掌连挥,转眼间将万合帮五人打翻。肖不凡看出不是他大哥肖不落,心思甫定,道:"好身手,肖某跟你比划比划!"
原来莫之扬在树后见秦谢、席倩遇险,先是"撒豆成兵",打中十几人手腕,接着冲上前去。他的内力浑厚无比,哪有人挡得住?忽见肖不凡冲到,猛力一掌便拍去。肖不凡怪笑道:"好!"也打出一掌。两人手掌相交,"啪"的一声,各自后退三步,竟是未分上下。肖不凡此时已认出莫之扬,暗自惊道:"上一回功败垂成,没将南八毒死,没想到连这个小子也活在世上,还居然能接住我一掌!"他的"沸鼎手"可谓独步武林,但方才莫之扬一边应付万合帮中攻到的好手,一边打出一掌,而他则是全力相拼,两人虽说都各退三步,但孰高孰下,自然心中有数。这一对掌,激发了肖不凡的好胜之心,怪叫道:"好小子,原来是你,再来!"双掌陡旋,忽然间掌风呼呼,使出十成内力,吐气开声,"嘿"地向莫之扬拍去。这一招称作"扬汤止沸",取其火旺汤滚,令人手足无措之意,是"沸鼎手"三大狠招之一,端的厉害。莫之扬知非同小可,气贯双臂,正准备与他一决雌雄,忽听脑后破风之声甚急,当下不假思索,反足将攻到身后的两名汉子踢倒,向秦谢等三人靠去。
秦谢见莫之扬如天神忽降,精神大振,高声道:"小师叔,小师叔!"剑光陡盛,对何大广、席倩道:"杀过去!"莫之扬双手各掏出一把铁豆,到了此时,也不敢顾忌是否伤了人,连掷出去。有些帮众被射中面门、眼睛等要害部位,连连呼痛。莫之扬双手连撒,撒豆成兵何等精妙,只听惨呼连声,又有二十几人中豆。
莫之扬冲突之处,万合帮纷纷闪避,此等威风,实不亚于入羊群之虎豹。眼看就要与秦谢等三人会合,忽然眼前刷刷多了六人。莫之扬借着火光一看,正是韩信平、范信举等六位师兄,不由冷笑道:"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还有脸来挡我么?"
韩信平道:"狂妄之徒,今日让你领死!"一招"举火燎天",向莫之扬刺来。莫之扬笑道:"大师兄又新得了把好剑,使来或许称手么?"韩信平知他是讥上次长剑被抢之事,恼羞成怒,剑光暴涨。莫之气扬冷哼一声,反手抓韩信平手腕,意欲抢过来。韩信平见他如此瞧不起自己,怒喝一声,使一招"穿花插柳",剑平平后顿转为下削,莫之扬手指将送到剑锋之下,吓了一跳,道:"好招!"伸指在剑身上一弹。韩信平只觉一阵烈劲,震得虎口发麻,不由得大惊,心想:"这小子武功进境竟一至如斯,此子不除,早晚是个祸患。"高声道:"对这等恶贼,还讲什么规矩,并肩子上罢!"范信举、魏信志纷纷抢上。
莫之扬以一敌六个好手,顿感局促,笑道:"师弟今日又学了一招,以多欺少,须得先给别人安个恶贼之名才得堂而皇之!大师兄,这一招可有名称?"路信朋略一犹豫,撤下阵去,魏信志、范信举、杨信廉、牟信义却各各连发狠招。莫之扬没有兵刃,给逼得手忙脚乱,一步步后退。韩信平心中暗喜:"再退几步就是火堆,看今日活活烧死你!"剑招一变,不急于抢攻,稳打稳扎,步步为营,将莫之扬逼到篝火旁,几个忽然一齐发喊,兵刃忽至,莫之扬一声清啸,向后跃去。他身在半空,已感身上热浪灼人,心知不好,"咚"的一声,正落入火堆之中。
魏信志哈哈大笑,韩信平大声道:"团团围住,别让他出来,烧死这个小贼!"万合帮众纷纷呐喊着围上。秦谢、何大广、席倩这边压力陡减,一望之下,眼见莫之扬连冲几次,均给逼回火中。
躲在树后的雪儿再也忍不住,大叫道:"阿之哥哥!"一阵风般冲到火堆跟前,连喊几声,忽然道:"阿之哥哥,我来陪你!"纵身跳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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