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乱世英雄传
小椴
上期提要
群豪抢渡长江,被缇骑六飞卫和龙虎山三大鬼阻挡。关键时刻,骆寒出面救下众人,在箭雨中骑驼跃入滔滔江水。淮泗二老和秦稳在淮上相逢,才知道镖银正是受骆寒所托赠与义军,已被镖局暗中护送过江。荆三娘与沈放加入义军,在舒城见到淮上义军首领易杯酒和风尘丽姝朱妍,又将镖银送往六安城。其时六安城六合门中,瞿老英雄谢世,债主填门,而六合门中诸人正为门主之位争斗不休,大伙发现,瞿老英雄留下的账目上,六合门偌大的家业竟如冰雪消融,毫无影踪!
第十一回 岂愿金银污令名
且将美女作良将
堂内一时静默。良久,杨兆基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冲瞿宇一抱拳道:"恭喜你,瞿门主。"没等众人反应,他已向外就走。
瞿宇怪声道:"你走了,堂上这些人怎么打发?"杨兆基道:"那是你瞿家之事,对了,从今日起,六合门也即是你瞿门了,你们欠的账,屁股还要别人擦吗?"瞿宇口里喃喃道:"有热灶你们就往前凑,现在呢……一个一个跑都跑不赢,哼!"
这时有一人站起来道:"谁也不许走,事情没有弄清白之前,哪个也不能走。"说话的是两湘钱庄的二掌柜李伴湘。只见他冲四周道:"在座的各位,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压在四周大小债主心头的惶惑与不满这时下才一齐爆发开来,有人痛哭流涕道:"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儿呀……瞿老爷子,难道大家伙儿信你都信错了吗?"更有脾气冲的人已踢翻椅子,跳起来骂道:"什么六合门,什么瞿老英雄,都是骗子,都是骗子!"场面变成了一锅粥。六合门中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李伴湘是久经世事的,当下拍掌道:"大家有话慢慢说,可能六合门另有苦衷,瞿老英雄一向光明磊落,虽然事已至此,在下也不相信他是如此无信无义之人,且给六合门一句说话的机会。只是,大家伙儿且把各处门窗看定了,以免哪一位六合门中管事的有急事先走一步。"
众人听这话,应了一声,四下散开。不只前门后门,连各处窗子都被关的关,闭的闭,把屋子围得铁桶似的,屋内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只有供台上烛光闪烁,照着众人的脸,脸上表情个个阴晴不定。
正自吵吵嚷嚷,只听东首那边坐着的三个面目阴沉的人,为首者开口道:"这九十余万两银子瞿老头儿都花哪儿去了?都吃了吗?还是养了上百个小老婆,生出了千把个歪儿子?全泡进去了?他欠的可不全是财主,还有好多小生意人的血汗钱!卖布的、卖鞍辔的、卖粮米的……嘿嘿,瞿老头儿沽名钓誉一辈子,临走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他这辈子算快活了,留下这些债主可怎么活?这一着尸解,玩得可真是高明啊!"
六合门众人不由得张口结舌,却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这时,却听有人道:"沈超兄,能把账本拿来给我瞧瞧吗?"那声音清清淡淡,在众人的吵吵嚷嚷中,越显得没有丝毫烟火之气。账本正在沈超手里,他循声望去,却是先前那个背出《六问》的少年在冲自己微微笑着。沈超把两本薄薄的账本送了过去。众人只见那少年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了下去。账本封面本是蓝的,上面贴有黄签,内页微黄,放在红木桌上,衬得看账的少年一双手越发闲雅。直翻到最后一页,少年才轻声一叹:"没错,一笔都没错,——瞿老爷子竟没为自己花过一笔钱,连自己的产业都贴了进去,可敬、可叹!小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否允准——诸位可以把这两本账出让与在下吗?"
堂上一哗——这是什么意思?这两本账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龄外欠的账,有人会傻到买别人欠下的账吗?瞿宇以为他在调笑,哼声道:"出让,你知道这账本什么价儿吗?"李伴湘插口问:"你是谁?来自哪里?"
那少年望了李伴湘一眼,冲众人点头一笑:"在下姓易,来自淮上。"说话的自是易敛。却听易敛冲瞿宇笑道:"在下在堂外停有两辆车,车中有几箱细物,不知能否请贵府之人搬上来。"
瞿宇愣了一下,一挥手,手下已有人出门去搬。门"吱呀"一开,外面光线照入,众人都有一点眼花的感觉。那易敛带来的物事却颇重,六合门用了七八个壮汉才依次抬了上来。众人一眼望去,见当先抬上来的是两口铁箱,箱子不算太大,却似极为沉重,抬它的两个粗壮家丁显得颇为吃力。只见易敛站了起来,含笑走到堂中,取钥匙把两个铁箱锁打开,轻轻揭开箱盖,盖内还铺了一层黄缎。众人屏住呼吸,见易敛把那软缎揭开,才终于露出箱中物事。大多数人只觉还什么没看见呢,就先是黄光入眼,金黄灿烂,众人不由齐齐惊"噢"了一声——箱中竟是整整两箱金子!易敛又打开一鞘银两,足纹细银有几大锭滚落地上,银白悦目,好多人看了那银子,觉得心跳都停了。最后易敛又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却是当时所谓"交子"——即后世所说银票,他从中抽取一张递给李伴湘,笑道:"李兄,这是临安宝通号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吗?"
那票子面值一千两。那李伴湘一望之下已知不假,当下点点头。却见易敛弯下腰,拿起一块金条,把那沓银票就押在了金条之下,开口和声道:"不知这些可买得瞿老英雄的账本吗?"易敛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道:"七年之前,淮上细务初具,在下有幸识得瞿老英雄。他为人豪雄,见淮北义军清苦,一见之下就相赠三处产业。这些年,河南梁兴、襄阳楚将军、苏北庾不信之所以还能于苦斗之中,坚守不退,保得一方土地,给淮边百姓一个喘息之机,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费之财货,实有大功。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这些年也屡有作为,买进不少产业,无奈所进者少、所出者众,劳者少而用者众,他不是想欠众位之账不还,实是为一时拖累过重。前半月他还托人传话,说心力交瘁,问我还有何困难?过一段日子他只怕要给我留下些麻烦。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于世了,却没想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堂中有人微微叹了口气——自知道瞿百龄去世后,众人几乎个个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钱、自己的安稳,忧心戚戚全在于此。直到此时,才真正想到了死人,想起瞿百龄生前的音容,他与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双目微红——不说远的,只说就近,瞿百龄是有大功于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过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毁,全赖瞿百龄与八字军抗敌之功,只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人人皆有良知,一般人还是知道好歹的,这时稍稍把眼前利益抛开,望着灵前老英雄的遗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觉得那个老者的那种理想、那种坚持原来曾离自己如此近过。
却听易敛轻轻一叹:"如今瞿老英雄驾鹤西去,我淮上义军虽无粒米之储,匹布之余,却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损。所以,这堂上金银,就是我代义军带来还账的。"
众人没想到这笔账目还会有着落。当下由沈放记核,一个接一个,这些小账直发付了一两个时辰才发付完。然后,堂中人一空。易敛似也觉有些累了,冲沈放道:"沈兄,一共清还了多少?还剩多少?"
沈放抬头道:"一共清还一十三万一千余两银子。剩下的与金子、银子连银票一总,该还值得上三十七八万两银子。"
易敛哦了一声,他看向门外日影,轻轻叹了口气:"剩的都是大头了。平阳观素犀子道长,四万两整?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整?半金堂共七万两?两湘钱庄十一万两整?"
大伙都点头肯定。易敛最后才向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皱眉道:"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共十七万两——这里一共有六笔账,是一齐归在你们名下的吗?"那三人阴沉一笑,为首者道:"不错。"易敛定定地望着那三个人。那三人被他看得发毛,半晌,为首那人怒道:"你有钱还钱,没钱说话,尽看着我们干什么?"易敛道:"钱我是一个人还不上来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一个,这时,她也该来了。"
众人一奇,实想不出还有哪个人会像他一样充冤大头出来认这死人账。只听易敛望向门外,清声道:"朱姑娘,你也好来了吧?"众人齐齐向门口望去,看来的是什么人。却听门外有一个女声道:"来了。"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流丽婉转。只听厅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丽人正缓缓拾级而上。瞿宇感觉自己的呼吸一顿,不可置信地望着门外。那人上台阶的短短几步似乎一步步都敲击在他心上。然后,那个丽人上至门口,瑶鼻玉齿、明眸樱口。原来她是——朱妍。
却见朱妍站在门口,一双妙目把屋里人打量了一番,注目到易敛身上,笑道:"小女子朱妍,与瞿老英雄当日也有过一面之缘。当日得他之济,避过一难,滴水之恩,没齿难忘,今日特来相报。"
说着,她冲那老苍头道:"开匣。"随行的那老苍头就从怀中取出一个长不过一尺,方不过半尺,厚不过寸半的银匣。那匣子很旧,但式样之美,世所罕见。沈放明明认得那老苍头就是易敛那回派给朱妍的车夫,怎么也想不出他怎么就会护着朱妍追到六安来。而这匣子他也认得,分明就是骆寒送来的珠宝,不知怎么又说成了朱妍的首饰?他望向易敛,易敛依旧面无表情,一只手指在桌上轻叩着,全无诧异之色。那朱妍出现得太奇,座中人包括胡七刀这等粗烈大豪、吴四这等精细公子、李伴湘这等奸滑贾客、以及文家那么阴沉的三个人,乃至浮躁如瞿宇、衰朽如刘、杨,一双双眼不由都注目到她身上。众人多不好意思看她的脸,便望向她的手,只见她的手拂在那银匣上显得说不出的柔软。只见她手一掀,银匣的盖子已掀开,露出芯子来。里面共分十余格,每一格都放了几样精细朱翠。
那些珠宝经她一触,似乎就有了人气,也生了光泽。只见她取出一串明珠,轻轻比在自己脖颈上,真是——颈如珠滑,珠如颈润,只听朱妍轻声道:"这串珠子是妾身常戴的项饰,若抵瞿老英雄之债,不知抵得几何?"
众人不知她问谁,堂上一时无人接口。却见她双目一转,就定定地望向胡七刀,笑道:"这位壮士,你说,值得几何?"豪壮如胡七刀辈,一生所求,惟好马、快刀、美女,此外别无他好。他也没想到满堂之客,她会单单问上自己,不觉大有面子。何况如此江湖绝色,实是他平生仅见,他如何肯被这美人看轻,只听开口即道:"我看最少值八千两。"
朱妍微笑道:"那是这位壮士抬爱,这串珠子,说破天也就值个四五千两吧。小女子不敢占壮士便宜,这位壮士,这串珠就抵你个六千两债务如何?"沈放一愣,然后猛有所悟,不由望向三娘。三娘久历世事,沈放也是出身巨族,都是识货之人,细细望去,觉得那珠虽好,颗颗莹润,但说抵六千两实在太过,真正卖起来,货遇识家,怕还不足二千两之数。偏那珠子在朱妍颈上,就让人觉得值这个价,值那六千两。胡七刀闻那朱妍之话,笑道:"好,就抵六千两。"
朱妍已命那老苍头把那串明珠送到胡七刀桌上,手里又拈起一朵珠花,轻叹道:"瓦砾明珠一例抛,——这朵珠花,小女子却要请教这位公子了。"她这回目视的却是吴四。吴四诗酒风流,心明智融,明知胡七刀出的是个"胡价"。当此佳人,他也甘愿吃些亏。只见他轻轻一笑,道:"小可认购一千五百两。"
沈放大奇,真没想到易敛还有这招,这分明是易敛借朱妍做的局,要以骆寒送来的价值不足三万两银子的珠玉抵那九万之数。他两人萍水相逢,朱妍也是孤傲之人,居然也就乐意为他做。那朱妍手腕甚高,一样一样东西被她卖出去,卖的价真是沈放平时想都不敢想的。沈放心中佩服,暗想:美人自古如良将,原来还有这一解——这朱妍之谈笑流盼,有动有静,有取有舍,有进有退,其间的计谋筹划,只怕也不逊于将军之决战沙场。
匣中之物堪堪将尽,东首那面目阴沉的三人中一人忽然开口:"嘿嘿,易先生、别装了,嘿嘿——‘谁知淮上易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好高的姿态,好喧赫的声势,如此乔装行于江湖,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处吗?"
堂中诸人不觉齐齐一惊。在座的都是江湖上颇有身份地位的人,曾隐隐闻得‘易杯酒’之名。这时猛听得‘易杯酒’就是堂上这少年,都有些不信。虽早听他说是来自淮上,但怎么也不信见重于江湖的‘易先生’会是如此年轻的一个人。那个面色阴沉的人缓缓地道:"淮水之上,有助之庐,易以为姓,敛以为名,杯酒相邀,何事不成——怎么,我说得有错吗?"
众人只听少年淡淡道:"不错,我就是易杯酒。阁下所放之账,一共一十七万两,俱在堂上,阁下要取去就取去吧,沈兄、称银,小可不送。"
那人却道:"我要的不是银子,我借银子给瞿老儿,要的是他一句话。我要问他,秦丞相给他的那一纸任命,他接还是不接?"易杯酒形容淡澹,这回答得更干脆简断:"不!"三人面上绿气就一盛,只听那人道:"好!好胆色。只是秦丞相说:‘我已放了十七万两银子给他们,如果想要,还有更多。我只要他一句话,接不接我的任命,他就只有一个下场:死!’"
易敛却不知何时拿起随身琴囊,横置于桌,慨声道:"十七万两何重!我身何轻?易杯酒拼却一条性命也愿为瞿老英雄还这笔债,要答应他秦桧却万万不能。"
却听堂上有个老者哼了一声。他一直没说话,众人也就把他忽视了。这时忽然一哼,只一声就露出了他的气度。只听那老人道:"他你可害不得。"
众人看向那老人,只见他穿一件暗黄长衫,一双寿眉下一双眼却极沉静。那老人道:"你们不认得我,我须认得你们。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嘿嘿,当年的山东大盗,什么时候也投入文家山阴别院了?"
文家那三人齐齐一惊,他们出身来历极为隐秘,没想这老者居然洞悉。为首之人大概就是那老者所谓的张五藏了,只听他厉声道:"你从哪里听来?你是何人?易杯酒你说杀不得就杀不得吗?"
那老人抚须微笑道:"只为:他还欠我一文钱。你们杀了他,那一文钱谁还?"说完,他含笑看向易杯酒:"易公子,我那一文钱还在不在?"
易杯酒含笑掏出用丝带拴的一文铜钱来,放在琴侧。那老人就站起身来,张五藏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叫道:"你就是久遁江湖的鲁布施?"
鲁消脸上一愣,这时整个人忽然涨大了起来,其广如鲲、其厚如鹏,一身淡黄衣裳猛地鼓起,口里喝道:"难得你知道老夫!"伸出一支涨大的手掌直向张五藏三人罩来,那一掌就似天罗地,网尽了张五藏三人的天灵地谷。那一掌堪堪击到张五藏三人头顶,三人齐齐伸出双手,欲以六掌拼命抗拒,——他们自己也知只怕多半是螳臂挡车,生死无由,但当此之际,不能不奋力一搏。只听堂外屋檐上忽有一人笑叫道:"好个鲁布施,快打、快打,你一掌击下,当年与我所订之约就解了,龙虎山上三句话也就不算数了,痛快啊痛快。"
鲁消一愣,手不由就停在半空,喝道:"什么人?"堂外人影一闪,"哈、哈、哈"三声怪笑,更不答言,人已飘然而去,其轻如羽,其影似芒,众人寻声望去,只觉日影之中,自己只似眼花了一下,就什么也没看见了。鲁消这一掌似就击不下去了。口里喃喃道:"张天师那厮也暗助文家吗?"
座中人大多不知张天师是谁,茫然相望。鲁消顿了一顿,目光望向易敛,眸中似有忧色。一叹道:"看来你名声虽不传于世,反声振于九天之上,连张天师对你也留意上了。"言下分明代易杯酒担心。他一言方罢,却一拍手,看了张五藏一眼:"好!这事老朽不插手了,算你们运气好,但不要以为易敛号称不通武艺就好对付。嘿嘿、嘿嘿,这样也好,老朽也很想知道,他到底——懂不懂武功。"说着,鲁布施大笑三声,身子已如大鸟般扑出。
鲁消虽去,江南文家的"别院三藏"还是一时喘不过气来。隔了半晌,张五藏才重聚杀机,狞笑道:"易公子,你的护身符已走了,就请下场比试比试如何。你取了我三人人头,自然不必再答什么话。不然,嘿嘿,我三人如在你嘴里问不出话来,无颜回去面见秦丞相,只好把你一颗头砍下来带回去,算是带回去你一张嘴,让他老人家亲自问你好了。"
堂上诸人也没想到要账要账,居然会要出这么个结果,一时,一场银钱之争变成了江南文家对易杯酒的刺杀行动。只听易杯酒淡淡道:"在下不解武功,又如何下场?"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他们久已见易杯酒过于文弱,恐怕不会功夫,没想所猜是实。三娘一只手已暗暗扣住怀中匕首,她虽自知不敌,但当此之际,也只有一拚。只听她轻声嘱咐道:"傲之,一会儿我拚命先缠住那人,这是在六合门总堂,他们要杀的人又关连极大,堂上诸人也未必会人人袖手的,如果他们出手,就还有一线之机,如果不出手,我也勉力挡住那三人一会儿,能挡十招就十招,能挡五招就五招,哪怕是三招呢,到时你别管我,带易公子先走。"
这已是她第二次嘱沈放先逃,沈放眼中一湿,却知当此关头,讲不得儿女私情,低声道:"那你小心了。"那边张五藏仰天大笑道:"真是奇谈,你既然敢孤身一人行走江湖,那就是不怕死了,难道说碰到别人要杀你,你只来一句不会武功就可以了结了吗?嘿嘿,如果这样,南朝北朝也不用争了,宋金之间尽可议和。只是天下要多活下来多少废物,让人看了闷气。"
易杯酒却镇定不改,转头笑向三娘道:"我听杜淮山说,荆女侠善用匕首。小可不解武功,不知请荆女侠代为出手如何?"——阴沉竹掌力?一雷天下响的内劲?——只怕也还算不上天下无敌。荆女侠,当年公孙老人可曾传过你一套‘剑器行’?‘绛袖珠唇、红颜皓齿、偶然踌蹰、舞破中原’,在下不才,倒要替三娘重新编排一下了。"
这话旁人还不觉得,但在荆三娘听来却如雷贯耳。她这些年虽闲居镇江,但冬寒夏暑,雪夜霜晨,功夫始终不曾放下。但练来练去,始终难有进宜。她知道自己是遇到了"武障",卡在了那一层,苦无高人指点,始终突不破。于此困顿之中,便记起当年传她匕首的公孙老人曾对她说的话:"你姿质极好,根骨绝佳,又为人颖慧,勇毅果决,本是一块极好材料,可惜时间所限,我只能教你三个月。否则,本门‘剑器行’中有一套极至剑法称做‘舞破中原’,极适合女弟子练习。若能有成,不说叱咤天下、无人能敌,只怕也足以臻至一流高手境地,少有能挡其锋锐者。可惜二百年来,无人练成过。你本来有望,可你要练这套功夫,起码也要在十年之后了。但那时,你我只怕已无缘再见。"
当时三娘好奇,就硬央老人把那篇口诀传了给她。可惜这些年练下来,身法步眼,无一不对,只是连不成篇,舞不起来。这时听易敛说及于此,不由双眼一亮,一时之间容色绚丽无比,笑道:"易先生,那就请你指点指点。"易敛一笑道:"这套‘剑器行’本传自汉代黄石老人,为人所知是于唐代公孙大娘。三娘只怕也曾苦练不辍,但只怕有一节不——这‘剑器行’原是脱胎自舞、悟道自舞、归意于舞的。既是舞,没有乐曲怎成。在下别无所能,愿为三娘之匕首抚上一曲助兴。"
说着,他背倚廊柱,盘膝于地,横琴于膝头,以指轻轻一叩弦,口内清清冷冷道:"听清了,‘剑器行’歌诀——昔有佳人、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名动四方;观者如山、气意沮丧,天地为之、无语低昂;来如雷霆、堂堂震怒;罢如江海、永凝清光……"
他所念的歌诀正是公孙老人‘剑器行’的总诀,开头几句取意于唐时诗圣杜甫《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成句,下面所念的就是歌诀了,如何进、如何退,如何趋避、如何防身,如何一击如电、如何飞遁如兔,又如何藏,如何止……旁人听得模模糊糊,荆三娘这些年苦研于此,日日夜夜悬心,这时听他念来,每个音符都似打在自己心里。她平日索解这剑诀,只是一字一句地抠其意思,不能说没有所成,但这番苦功用下来,一篇歌诀虽解得句句不差,但总连贯不起来。这时听易敛一气念来,开始还不觉,后来只觉其抑扬顿挫、浅吟深叹,若和符节,若中关旨,她面上就喜色一露。
沈放不解武艺,其实何止他,座中尽多高手,却也一时猜不出就这么念上几遍,三娘就会瞬息艺成了。只见易杯酒缓缓轻吟,三娘蛾眉低蹙,都沉浸在一篇"剑器行"里。这时易杯酒已念至第三遍,口音平淡了好多,直木无文,毫无升降,但语速加快。三娘心中正扰扰不安,腾腾如沸,只觉满地丝丝缕缕、看似可解,却偏偏找不到那线头,这时只觉他一字比一字快,砸在自己心里,都隐隐生痛,但对剑法却似慢慢豁然开朗了。猛地易杯酒伸指在弦上一划,嘎然作响。三娘本一直侧倚在廊柱上,这时忽一跃而起,大笑道:"我得了、我得了!"
文家三藏中张五藏见他们行止古怪,一个大笑,一个微笑,不由心中不安,喝道:"你得了什么了?易公子,你原来如此脓包,惯用女子帮你抵挡的。荆三娘,我劝你别自不量力,中了他姓易的计。"
张五藏也是一直在担心易杯酒只怕是深藏不露,所以不愿多树敌手,心中又何尝把荆三娘放在心里?荆三娘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听易敛道:"荆女侠,你技艺初成,有如此高手试剑,不亦乐乎,还请验之于琴曲。"
三娘此时对易杯酒已颇信服,只听电易杯酒语音一顿,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荆女侠不出手还等什么?"说着,双手连挥,他七弦古琴就如夜雨骤至,银瓶乍裂,宫商角徵羽,一齐响了起来,真是惊雷忽至,铁骑突出,声响呼号,一时俱起,却分毫不乱。三娘子也随琴声飘起,一着"飘渺西来"直向张五藏刺去,张五藏不及抵挡,双臂一振,身子直向后退去。三娘这一匕首却已向古巨击去,古巨双掌一拍,堂中就似响了一声雷,他竟要凭一双肉掌夹住那匕首。三娘如何能容他夹住?只见那匕首来势飘忽,竟绕过古巨向他身后于晓木刺去。于晓木就是适才出手之人,他见三娘来势奇诡,不敢大意。以"阴沉十掌"之第一掌"沉沉如碧"开招,三娘避开来势,兵行险道,那一匕首险险从于晓木头上掠过,自己一跃丈余,退到廊柱前。
这一招之下,堂中众人齐齐一惊。那文家三藏似也没想到荆三娘以一介女流,使出的匕首竟如此高明。旁人也惊这飘忽一剑,如影如魅。连沈放不懂武功之人,也觉三娘这一招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三娘出手也快、准、狠,但似颇多匠气,招式之间,求快、求准、求狠之用意明显,这一招却意势绵绵,飘忽凌厉,让人望去,直有姑射仙人之感。连三娘自己也
心中暗惊,她适才旁观,已觉对方武功极高,似乎自己难望其项背。可这一击之下,才知对手出手到底凌厉到何等程度。奇的是自己居然应付过来了,而且未落下风。她吁了一口气,想起易敛所说"先下手为强"的话,又一跃而起,这一击就不再是试探,而直接是短兵相接,只听"叮叮咚咚",一连响了三十余声,每声都极细微,但一一入耳,清晰可辨。她每一击必其快如电,出手迅捷,然后飘然即退,第一次出手是退回南首廊柱;第二次已是退至西首;到第三次,则退至了北边门口;这第四次,她却停在了东首。转瞬之间,她已攻敌三次,连换四方,每一剑都分毫轻重不可差错,稍差一点,只怕就是重伤损命,而她居然拿了下来。三娘看了看陪她多年
的匕首一眼——七年卖艺,十年沉潜,细心琢磨,苦苦研练,是的,也是到她学有所成的时候了。
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对望一眼,已慢慢围成三角之势把三娘圈住。三娘并不急,在圈内或行或伫、或跃或止,每一击必尽全力,却又似随时可飘忽而退,如击如削,如舞如蹈,加上她红颜青发,真当得上"舞破中原"四个字了。可惜她初习乍练,一开始招式间未免时不时有断续,剑意也有不能连接之处,可只要出现破绽,她就会隐觉琴声入耳,那琴曲似乎就把她的招意重新连贯起来。三娘这才明白为什么说"剑器行"是脱胎于舞,悟道于舞,归旨于舞了。
张五藏暗咬了几次牙,终于道:"布阵。"古巨、于晓木面色一愣,却已会意,想:不拿出这三年来练成的压箱底的绝活只怕真的不行了。只见他们足下方位忽变。进三退四,攒五聚六,一开始未免显得笨拙,但渐渐就见出其中妙用。配合了步法,他们三根铁棒舞得越来越快,如急风密雨,把三娘围得铁桶也似。
三娘只觉压力越来越大,连沈放都看出场上面渐渐只见黑影幢幢,少有三娘子匕首的青光闪闪了。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忽然场中爆开了一片急风密雨,如檐间铁马、塔顶梵铃,一声声越来越高,想来双方已施出全力,就不知是三娘的匕首锐利,还是对方的铁桶合围坚固。忽然"脱"的一声,沈放寻声望去,只见三娘一柄匕首已被击飞而出,直冲梁上,插入梁木,深可及寸。沈放只觉自己呼吸一停,心都不跳了。屋内猛地一静,兵刃相击之声也没了,沈放看着那梁木上的匕首,在自己心中不知是对老天还是对自己大喊着:"不要!不要!我不要!"
那一刻他似觉已过了一生一世。场中为什么还没有声音?他的泪流下来,他知道,无论如何,他必须低头。他是男人,必须有担当,必须去面对,哪怕是三娘尸横于此的惨况。也许还有他可做的事要做——这也是三娘要求他的,他要尽力护住易杯酒——这少年是淮上很多人的希望。
沈放低头。他注目场间,还来不及分得清是谁。先看到的就是血,地上的血,然后才见场中四人,四人默然对立着,张五藏的脸上还在笑,那种让人阴寒入骨的笑;沈放眼一花,移目看去,他看的是古巨,他要最迟最迟再看向三娘,哪怕那是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结果,且让它迟些,让它迟些……古巨的脸色却是阴红;然后、沈放望向于晓木,于晓木的脸上黯无颜色;然后,沈放才听到那响声,是古巨、于晓木、张五藏一一相继软倒,他们或喉间、或心口、或眉际,都被刺了一小孔,是簪子扎的。在最紧要关头,三娘弃了匕首,以一支木钗,搏杀三人于永济堂上。
而她也已,汗湿重衣。
这还是今天第一次场中有死人。众人都惊愕无语,不敢相信这一个结果。似是知道这一战的凶险,三娘与"文家三藏"开战时,朱妍就已被那老苍头护送走了,也就不及目睹这血腥一幕。这时,只听有人轻轻鼓掌,是吴四,他说:"恭喜荆三娘‘舞破中原’艺成。"
荆三娘颔首一笑,她的眼却在人群中找着沈放,直到找到沈放的眼时,她的心情才一松。——她以一介女流搏杀"文府三藏"于永济堂,明日传出,必然轰动天下,但这些她不在乎;她终于练成十年来苦心孤诣、未有所成的"舞破中原",这些她也不在乎;这一刻,——绝艺已成、强敌已诛,她的心里却猛地一空。她在乎的只有沈放,有了他、她才不会感到猛然踏入另一境界时那种空空茫茫、四顾无人的孤独。
两人四目相碰,如同四手相握。其间之凝噎哽滞、悲喜欢愁、忧惧相煎、劫后重生,却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道不完的。
吴四、李伴湘都已目睹这一战的惨烈。连他们也没想到,今日的结果会是堂上"文府三藏"横尸三具。易杯酒似声音微怠,一双倦目望向堂上余人,道:"诸位,咱们就把账清了吧。"
李伴湘等人一一结完账,与他拱手作别。堂中金银却并未全被取去。有文家的十七万两在,还有胡七刀留下的几万两银子。易杯酒留下十四万两与瞿府收回永济堂,其余金银还烦瞿府家人搬到车上,一齐也带走了。
他们这两辆车就这么又一路颠簸出了六安城。沈放看着易杯酒的脸,——车窗外是个醺然欲醉的黄昏。车走到城郊,窗外已静寂了,大道两旁是青青冬麦与夕阳的金红。易杯酒微微合着眼,脸上那一抹金红反衬出容颜的苍冷,沈放也猜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窗外的车夫忽扬了一下鞭——出城了。沈放听到车夫口里喊出了两句口号:"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十二回 磊磊石阵漾剑光
萧萧客旅遇故人
再说耿苍怀与小六儿离了困马集,这一日才逶迤来到芜湖城畔。芜湖也守在长江边上,冬季水枯,更显出沙滩宽广,江水清瘦。说来也怪,最近这几天倒是耿苍怀连月以来难得的清静日子。两月之前,自他路过江西后,就遭缇骑围堵,纠缠不休。后来为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好些麻烦。如今缇骑也不找他,都全力对付骆寒去了,耿苍怀身畔难得一静。有小六儿在侧,休息旅次之际,便教小六儿武功打发时间。他自身武功本极高明,几近于可开山立派的地步,但生性严谨,加之一向忙碌,也就从未收过徒。难得小六儿聪明颖慧,他父亲许敬和武功虽不高,却从小给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耿苍怀这一路武功本以平实见长,那小六儿上手极快。亡友有后如此,耿苍怀也极感欣慰。
到了城边,耿苍怀与小六儿笑道:"六儿,你怕不怕冷?"小六儿肩头一缩,小脸却笑道:"不怕。"耿苍怀冲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边洗澡?"
那沙滩边长了几株老树,此时秋深,枯枝横出,小六儿看了一眼都觉得冷,但还是把小胸脯一挺:"敢。"耿苍怀笑着拍拍他的肩,拉着他找了个远离官道空旷无人处解了衣裳,洗净征尘。小六儿虽冻得一直在抖,却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轻。两人浴后抖净衣衫重新穿上,都觉浑身一爽。两人到岸上,却见那一棵枯树的树干上,竟已被钉了一封信笺。
耿苍怀一愣,这儿怎么会有信给自己?四望无人,他取下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顿了下才把里面的信瓤抽出。只见一张八行笺上,力透纸背地写着几个字:
耿苍怀兄:
近日舍弟与阁下困马集一晤,得益良多。
闻另有骆兄在座,年少高拔,剑气凛人,故愚下甚渴一见,以聆清教。烦耿兄代为传言,以求一晤如何?我接飞鸽传书,骆寒正在芜湖不远。他被宗室双岐中赵无极缠住了。我的人见到他们时他们还没有动手,赵无极与他正向东行去,东边是采石矶,我估计赵无极是想以"破阵图"困他于采石矶边李白坟。
冒昧相扰,不胜惶恐之至。切切。
袁辰龙敬上
耿苍怀看罢信,一掌击得枯树乱晌。小六儿立在身边,没有做声,却已感到其中潜藏的暗流杀机。
将小六儿托付给芜湖的朋友,耿苍怀一路疾赶,来到采石矶边,只用了两天。江边是空的,他到江边时已是子夜——十一月初三,天上似有若无地挂了一弯如眉新月。
新月如丝,月下的江边,却什么也没有,没有骆寒,也没有赵无极,耿苍怀只看到了一条船。这条船之所以引起耿苍怀注意,是因为它孤零零地停在离岸边四丈处,甲板上器物散乱。耿苍怀喊了一声,船上也没有人。他跃上船,见船是被一支竹篙钉穿甲板钉入江底泥中的,所以连日以来,没有被冲走。船中已进了半舱水。甲板上,杯盘狼藉,看用具,都是银的,工艺精美,似是中都旧物。——看来袁老大说的不错,船的主人只怕正是"宗室双岐"中的赵无极。
耿苍怀掏出一个火摺子,迎风捻亮,在船中细看,然后又跃到岸上。忽然,耿苍怀闻得一声驼鸣,悠长凄厉,如此静夜,听之神颤。耿苍怀一振,那声音就像是骆寒的骆驼发出的。他身形跃起,遁声寻去,沿江直行了四五里,只见江流忽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山,那山势横出,逼得江水向左转去,山下二水中分,也就留下一处浅浅的沙滩。那骆驼正是在那沙洲上悲鸣,毛色苍黄,骨骼耸峭,正是骆寒骑的那头。耿苍怀一愕,却不见他的主人身在何处。只见那骆驼俯首闻了下那江水,然后又是仰天嘶鸣,声音哀厉,耿苍怀心中一静:骆寒去了哪里,赵无极又去了哪里?
耿苍怀在岸上一直怅望到天黑,明月升起,他见那骆驼不断对水嘶鸣,心下纳罕,跃下沙洲,走到那骆驼身边。那骆驼把他盯了一会儿,似认得他。耿苍怀也觉这牲口颇有灵性。忽然那骆驼一咬他衣襟,向前拖了一步,然后松开,下水向前泅去。
耿苍怀急于知道骆寒下落,顾不得衣湿,也跟着下了水。一手挽住那骆驼的尾巴,随它前行。只几步,那骆驼就游向山壁间。——山壁下的水流本急,对平常人来讲横渡是件难事,但如何难得住那骆驼与耿苍怀?到了那山壁底下,耿苍怀才发现那山壁间居然有一条石缝,缝不大,仅容一人通过,一股溪流就是从这里注入长江。耿苍怀暗想:不会是骆寒与赵无极一路水战,被赵无极引进这里了吧。这时那骆驼不断低嘶,似示意耿苍怀进去。耿苍怀一看才明白,那石缝过小,而骆驼的前胸太宽,挤进不去。怪不得它在沙洲上焦急万状。耿苍怀吸一口气,虽知里面只怕也是崎岖艰险,但他一向急人之难,拍拍骆驼颈项,还是一头钻了进去。
那石缝里水也颇深,又格外凉,虽刚入十一月,已是冰寒彻骨。耿苍怀一路上溯,两边石壁多生青苔,滑不留手。直泅了有一里许,前面忽有枝叶遮蔓,虽然在黑夜中,尽是深色黑影,耿苍怀却已猜到要见天了。果然耿苍怀拨开那树丛,就见这条石隙已尽,面前视野一宽,竟是一个山谷。沉沉夜色中,一块块大石散落谷中,那条水流分成数道从大石间穿过,在月光下微微泛光,像是几条在暗夜中一闪一闪的缀银细带。
水击石上,其声清泠。耿苍怀借一块大石掩住身形,然后才向谷中打量去。却见这谷颇为奇怪,内宽外窄,成一梨形,而且好像是一个没有出口的死谷。谷中一块大石挨着一块大石,大的方圆径丈,小的最少也有千余斤重,都散落在这山谷里,漫无规矩,仿佛洪荒之前仙人在这里下过一盘棋,棋子散乱,仙人已渺,只留下一块块大石让后人震惊。
然后,耿苍怀才注意到这些大石此刻雾气隐隐,似有章法。仔细一看,却似一个阵图!然后他才看见在外围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坐了个黑影,只觉那人衣着短小,头上挽了个小小的髻,已颇散乱,他坐在大石上的姿态也不轻松,而是相当紧张。然后耿苍怀才注意到他双手的十指似在不停地抖动,耿苍怀运足目力仔细看去,却见他那双手不是在抖,而是在掐算。
忽那人一抬头,仰首看天,大叫道:"是时候了。"人已如飞跃起,掩入那大石阵中,先在东首找到一块有半人多高的石头,向东推了有二尺,然后,连翻带转、身形连动,又一连翻动了数十块石头。他也似在赶时间一般,生怕慢了一瞬。耿苍怀已明白这是个石阵。这时见这大石阵及那人的作为,似是这石阵排布分明要上干天象、下得地利、加上那一人的人谋——坐在大石上的筹算,才能成形,其中繁复惊人,只怕威力非小。耿苍怀心里暗戒:自己可不要陷身在这石阵中了。他从来行走江湖,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石阵,于五行数术之学更觉得迷离恍忽。只见那阵内有些大石头之大,怕不下好几万斤,看那人搬那几块小石头已累得气喘吁吁,想来那大石也不会是他布的,必是天生如此。但其中有些大石摆放之奇,匪夷所思,只怕也非天成,必为人为,看来定有前代奇人于此布阵,只不知是何等高智大德,才能布出这么一个百灾万变、气象独具之石阵来。
耿苍怀忽一拍头,想起袁老大信中提起过"破阵图"三字,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大石坡?他想起从小学艺时就在师父口中听到过一句口号:"大石坡上大石翁,多少英雄困其中;大石坡上大石响,但见仲春草木长;大石坡上乱石流,一代才人不自由;大石坡上语如钟,廿九高手逝随风……"
当年太祖赵匡胤创立府兵制,削尽天下兵权,倒置干戈、覆以虎皮;放马南山,不复输积。他命一代奇侠归有宗穷三年之力,于长江之滨一处秘谷中,寻得大石坡一址,依洪荒遗迹,殚精竭虑,布成一阵,然后柬约天下名门大派武学高手,以及草野中奇人异士,共得二十九名,尽困于此大石阵中。故老相传,这二十九人,竟无一人得脱,所以本朝武技,虽承汉唐,却远逊昔日。其间或有一二高手涌出,却也是灿烂一时,难成大观。
思念到此,耿苍怀心中一叹,难道这就是大石坡?他已认出那短鬓老儿正是赵无极。耿苍怀凝目细看,倒要看看这大石坡上之乱石阵有何妙处,竟能困住二十九位高手,其中还有一位就是耿苍怀这一门的祖师爷古山公。却见赵无极已经收手,重又回到他坐的那块大石上——那块大石位置奇特,虽不是最高,却可俯瞰全阵,只听赵无极喃喃道:"还好,总算在丑时三刻以前挪完了。我一定要留住你与袁老大一战。不然有那袁老大帮着秦桧,就永无迎回二圣之日!"
耿苍怀向他改动好的阵中看去,果然气象又是一变,杀机无限。忽听石头中一个清锐的声音道:"赵老儿,你以为这堆石头就可困我七天吗?"只听那人清啸道:"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宏兮?万物为铜?"
只见暗夜中,漾起一道寒光。那剑光是漾起的,潋滟如波光水色,在这暗夜里有一种令人心醉的璀璨。只见大石坡上,风云忽起,骆寒已抓准机窍,向东冲去。他一动身,赵无极已觉不好,,立即扑出。他坐的位置似去哪儿都方便,所以他虽后动,还是拦在了骆寒前面。只见他从空中拔棍而击,他那棍本长,是太祖齐眉棍,这凌空一击,加上石阵之威,果非小可。骆寒偏是在气势上不肯输人的,竟敢以二尺短剑,硬接赵无极齐眉之棒!赵无极却向后一跃退去。
耿苍怀在一旁望向阵中,只见阵中大石星罗棋布,骆寒正站在其间,却身形削挺——这少年平时看来疲惫,但每遇困境,反现锋芒。大石坡气象万千,却似也淹没不了他的气势。他在沉思,但肩上臂上、剑上眉上,俱有一股这巨阵石图也困不住的奇气别才!他这一站就是数刻,天上启明星起,已过半个时辰,骆寒忽叫道:"赵无极,我明白了,我要破你阵法于卯时——晨光熹微之前!"
卯时三刻,远处传来隐隐鸡啼。赵无极忽又动了起来,他要赶在寅时已尽,阳气初吐之前立刻变阵。只见他步履匆忙,于石阵间盘旋疾走,转眼之间,他已又挪动了十几块大石。然后抬头看看天色,似颇为急迫,又加快了手脚。耿苍怀见他这次的变化,更是精微。适才,赵无极坐于大石上,静默无语,苦苦筹算,看来这次他也是呕血而谋。耿苍怀决定要助那骆寒一臂之力,瞄住赵无极所挪的最外缘的三块石头,悄悄掩去,他手脚极轻,加上赵无极再未料到阵中还会有别人在,全无发觉,自顾忙他的。悄无声息中,耿苍怀已将其中两块偷偷挪动了半尺。赵无极手底也已忙完,退回那块大石上,沉默不语。
想来这三人也没想到会有一天,在同一处山谷里共望黎明。天忽然猛地黑了一黑,然后,微光一露,浸出天际。只听骆寒一声长啸,声惊得数里,一谷内外,夜鸟纷飞,在天上杂鸣不已。然后,一道剑光就随着那微微的晨光涨起,如水银泄地,奇花初胎,绵绵然,泊泊然,颇似骆寒以前的剑意。其势虽慢,却无可阻挡地向阵外渗去。赵无极也一声大叫,抓起齐眉棍,飞跃而起,棍影如织,从天罩下。
耿苍怀无暇细看他们,沉腰运力,直向第三块石头击去。那石头虽重,却也应声被他推开三尺有余。他犹嫌不够,将后背靠在一块几近万斤的大石上,运尽平生气力,猛地一靠。好一个耿苍怀,连那万斤大石也被他靠得晃了一晃。然后他就见阵中似乎瞬息一变,石头还是那些石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天亮的原因,看着却明朗多了。
这时他听到传来骆寒一声笑,他的剑芒与赵无极的齐眉棍传来一片交击之声。"叮叮叮叮",赵无极一接之下,才惊觉骆寒出手抢的就是天光乍现那一线之机,那一刻,这阵中似有些破绽。他全力封挡,无奈觉得阵势在他封挡中却晃了一晃,只那一瞬,骆寒连人带剑已随天光逸出阵外。赵无极愣了一愣,见骆寒已跃至一块大石上猛吸了一口气,猛虎出柙,初脱桎梏,赵无极头皮一炸,可不想在这时跟他硬碰上。愣了愣,大笑一声,却向阵心逃去。骆寒恼他三日之困,这时正以牙还牙,见他举动,不由一愕。这大石阵太过繁复,他也不敢轻易追入。那赵无极已笑道:"骆小朋友,你的剑术悟性,实在远超小老儿此前所曾预料——原来我只以为能凭此阵困你最少七日,到时,放不放你还看我的兴趣了,你也不过是能给袁老大找找麻烦而已,如今看来,哈哈,你只怕真是当世少有的和他有对搏之力的人。嘿嘿,我与堂兄此前也曾数次冒险,试图诱袁老大入此阵中将他剪灭,谁知他全不上当。如今看来,他没来,不知是他的造化还是我们的造化。我只拖住你三天,但这三天,只怕也足够让袁老大来寻你。骆小哥儿,但愿你有好运,杀掉那袁老大,咱们回头还会见面。"
说着,他冲耿苍怀藏身处恨恨瞪了一眼:"那块石后却是哪位高人,嘿嘿,以这份功力,现下江南除了袁老大,大概只有耿苍怀一个了。如非得你之助,骆小朋友脱不脱得出此阵还是未定之数,朋友之德,我赵氏兄弟记住了。"说完,他更无多话,跃入水中,顺流而去。
耿苍怀见他游远,才露出身形。骆寒却正在收剑,他的剑无鞘,以一块布包裹,却是藏于衣袖中。骆寒洗完脸就倚在大石上歇了一歇,看来这一战,对他消耗也颇巨大。他在那里等待天明,谷中草木渐渐清晰起来,这是个冬日,原上草,朝露希,晨光里已带着一抹霜的色彩,清薄寒凉。然后那个少年似是休息完毕,站起身,吸了口气,跃入水中,返游向江畔。
耿苍怀跟着他。到那石隙将尽之外,骆寒就撮唇呼啸了一声,石隙外,登时传来一声骆驼的欢鸣。一主一畜两鸣相应,山谷回响,极为欢跃,连耿苍怀听了都暗觉欢喜。转眼间已见沙洲,那骆寒跳出去就与骆驼抱在了一起,虽然他低着头,见不到他表情,耿苍怀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高兴。
第二天,骆寒便收拾行囊,在驼背上的革囊里找了一套换洗衣服,把浑身上下彻底洗了一洗,才重牵着骆驼上路。他似知有耿苍怀同行,不知是否出于礼貌,并不骑上,只牵着那头骆驼步行。耿苍怀也就上路,与他始终有个十来步的距离,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一前一后。行了一日,中午在榆树铺打了个尖,晚上却歇在了石桥。
石桥镇子好小,这时他二人已出安微,进入苏南地界。一路走来,已觉口音变化。那少年牵着骆驼行于市集,虽不免怪异,但他和当地百姓却颇合契。虽然语言不通,但连比带划,也让他找到了宿处。小镇的一条青石板路上,有一家‘君安客栈’。两人住下来,用过晚饭,那骆寒洗了脸,躺到硬板床上,才跟同在一室的耿苍怀说了第一句话。这是一句问话——"你找我何事?"
耿苍怀沉吟了一下,才道:"是袁老大托我找你,他想和你一见。"骆寒淡淡道:"我不是叫人传话给他,明年再算吗?"耿苍怀一愕:"那我倒不知。"良久,骆寒忽然道:"袁老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原来他还没睡,良久耿苍怀才开口:"他是我毕生仅见的高手。"
"他今年该有四十六岁了。其实他的出身也很苦,半生俱在乱离之中。据说他小时因为家里有一块奇石,被朝廷把他家房子都拆了,为运那块奇石。他一怒之下,行走江湖。拜师习艺,却数度被同门攻讦,也数度被迫破门而出。但他生性坚忍,只一手平平常常的"猿公剑",因为有一字与他姓的语音相合,他居然硬把它磨成了一套绝世剑法。那剑法我见过,——那时袁辰龙才二十四岁,有才情,有悟性。"
"但他更有的却是魄力,是坚忍。我与他相识于宣和七年,正是金兵第一次南下之时。那时他武艺未成,但幼弟袁寒亭遭金人掳去,听说他追踪千里,于十万大军中几进几出,数度喋血,还一度重创于金人高手左将军金张孙手下,伤重几死,费时一年零二个月,才从金人手下把弱弟救出。救出后,他更自发愤,渐渐锋芒俱出。‘一剑三星’就是那两年败于他手下的。据说他义气相召,那时聚在他身边的已很有几个人。"
"从靖康之难起,我闻说他投入宗泽军中,因个性太强,屡进屡退,但功劳显赫。康王渡江时,他位列护扈,其后金兵南上,康王一度辗转海上,以避金兵,其所以幸得身全,袁老大及其一支亲兵的护卫可谓是有大功的。可是朝廷初定后,功劳几度遭人冒认,袁老大一时反沉于下僚。而赵构一度因为谗言,还将袁老大弃置不用,但他并没闲着,在江湖之中,势力渐张,爪牙初成,羽翼已就。其间他也有几次小小的复出,一是助刘琦来湘西悍匪,一次是为防金人之刺客,还有就是赵构恐惧江湖中人,一直不敢捐弃袁老大不用。加上宗室双岐的存在,让赵构一直离不开袁老大的护卫。直至绍兴八年,地方动乱,他受命重出,整治缇骑,由此势力张扬,一发而不可收。如今朝廷之消息情报,追捕断狱——所有安危大事,他俱得参予,可谓权倾一时了。"
"那以后,就成了今天这个局面。"耿苍怀说着一叹,他不满袁老大,有时见缇骑残暴,实在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他偶然私心忖度:如果
把自己放在袁老大的位置,维护这么大一个朝廷,管束好这些巨族豪强,万民百姓,他很怀疑自己会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抑或反而进退失矩,弄得天下星散,搞成一团糟?骆寒静静听着,没有插话。等耿苍怀住口了好一时,才又问:"他的武功怎样?"
耿苍怀一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事可不太好评价——人言人殊,每人有每人不同的标准,他不知骆寒的标准是什么,便笑着反问:"据我回想,你好像在江西跟踪过我,看过我出手,你觉得我的武功怎样?"
骆寒"嗯"了一声,默认了跟踪一事,答道:"还好。"然后又道:"太规矩了。" 耿苍怀没想他会这么一答,不由一笑,却听骆寒很认真地继续道:"这样练起来会很累,但的确精深。"想了想,骆寒又加了一句:"我没把握胜你。"他意犹未尽,看着窗外,却最后加道:"但我也许可以杀你。"耿苍怀一愕:杀一人和胜一人是不同的——耿苍怀明白,但他也没想到骆寒会这么说。他不以为忤,反觉得这少年倒坦诚得可爱,也就微微一笑道:"如果照你说的,那袁老大的功夫可就不太规矩,甚至可以说太不规矩了。"
眼角扫了一眼骆寒,掠过一丝笑容:"但他练来想来也不会不苦。"——这世上有不苦就可以修来的绝顶武功吗?——你骆寒练得就不苦吗?耿苍怀苦笑着想:只不过每个人以苦为乐的方式不同而已。
"袁老大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所以也可以几乎不依规矩出招,其势如狂涛巨浪,大浪孤舟。我只年轻时和他试过身手,如今十有余年没再见过,但那时他的武艺,思之仍令人骇然。"
想了想,耿苍怀又道:"江湖名家,多各有绝技,比如我,凭‘通臂拳’、‘块磊真气’和‘响应神掌’也算薄有声名,可袁老大不同,他所学太多,各家各派之绝学秘技他常常不问出处,只管拿来就用。他又一直忙于世务,没心思整理廓清,所以,没人知道他擅长什么武功,如果可以称之,只有把他的各种拳脚器械前加个‘袁氏’之名,比如,‘袁氏罗汉拳’、‘袁氏太平刀’、‘袁公剑’、‘袁门心法’……吧?我这一生很少服人,尤其志趣不同不相与谋的人。但如单论武功,提起袁老大三字,我只能说三句评语——佩服、佩服……最后还是佩服。"
骆寒静静听着,并没有不舒服,也没有觉得耿苍怀有夸大之辞。良久,耿苍怀一叹作结道:"所以我也给你提供不了什么关于他的情况。只听说他最近有一门独创的心法,号称‘忧能伤人’,不知其中奥妙如何。唉,说起来,以袁辰龙的功夫,倒真的到了可以开山立派的地步。只是,他怕无此工夫,有此工夫也无兴趣来做。"
骆寒一时没有说话,最后才问了一句:"那你觉得,我的功夫如何?"
耿苍怀想了想,欲有所言,似是讲不清,又想了想,才道:"不好比,不好比,——我也只见过你一两次出手,轻疾险峻,果非常人所能及,但恕我直言,你的剑法气象不大,出手似还小气了点儿。"
这一句似正击在骆寒心底,他此后一直无话,让耿苍怀都后悔,是不是话说直了点儿。但也不好改口。实在是于他心底,已把骆寒看成了自己小兄弟一般。只不过,这个小弟的大哥要当起来,可当真难了点儿。
以后他们又同行了两天。骆寒一路依旧无话,晚上住宿时,也没再问耿苍怀什么。只是从第二天晚上,耿苍怀于睡梦中忽听到磨剑之声,醒来细听,却是从头上传来。他一睁眼,见同室的骆寒已经不在。他心里好奇,出门一望,见骆寒正坐在房顶,用屋檐之瓦就那月华磨他那柄两尺弧剑。
其后的夜里,耿苍怀觉得,有时,骆寒似是一夜都不睡,或以手指,或以足背,悬在房梁屋檐、或门外大树上,练他的腰功腿劲。耿苍怀见他姿势怪异,也不知他这门功夫的出处,只有暗暗诧异。
他们这一路还是向东行去,走不了两天,道上已传出袁老大不满骆寒劫镖杀官、剑伤其弟之所为,已率麾下劲士坐镇镇江,势逼淮上,说骆寒不出,就欲向镖银的收主易杯酒讨个说法。骆寒一直走在江边荒野小路,路乏行人,这些话都是耿苍怀去打听回来的。骆寒听说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落脚不再落在客栈,而是荒野小村的农人家里。因他走的路僻静,他们这一路上倒真没遇上过江湖人物,更无人能知他的行踪,只骆寒每夜磨剑的声音更久更长了些。
这些日子来,寒流南侵、渐渐北风凛烈,耿苍怀都觉得衣服单薄了起来。这晚住下,半夜里,耿苍怀就听门外隐有剑风。睁开眼,却见油灯还在骆寒榻边亮着,灯下放了一本发黄的剑式杂谱,是这些天骆寒闲来常看的。耿苍怀走向窗前,从窗缝间向外望去,只见庭院之内,北风之中,骆寒正在舞剑。向上看,天上是彤云朗月,月光积在庭中,一院明澈。骆寒剑风劲疾,在嘶嘶北风中猎猎做响,却听骆寒低声吟道:
昨宵晚起风满堂,一室穿厢大风长。风于门外瑟寒木,一帘扑索子夜长。独有一子当西窗,恍恍梦醒心茫茫。欲持古卷拥衾看,还执一灯影昏黄。奈何忽有鸡声起,起着夹衣出横廊。不为变夜寻星斗,只恐心事久低昂。我即少年慕磊落,谁能教我坦荡荡?
耿苍怀几乎忍不住直欲拊掌——好一个"不为变夜寻星斗,只恐心事久低昂!我即少年慕磊落,谁能教我坦荡荡?"——这一种中宵惊起,舞彻中庭的豪情耿苍怀已久未曾经。
第二天骆寒便不辞而别。两天之后,耿苍怀就听说,就在袁老大势逼淮上之日,有个少年牵着骆驼在石头城边长江畔出现。耿苍怀只觉血脉一张——这世上,还有谁敢如此,独撄袁老大锋镝之所向?
耿苍怀也一路东行而去,要看看这不可避免的对决是何结果。路上,他看着天上日渐浓厚的乌云,层层厚积,势压江南。有一场风云激变,只怕也就要发生在江南的这块土地上!
责任编辑:郑保纯 颜 铭
小启:
亲爱的读者,《乱世英雄传》第一部共十二章,至本期已连载完毕。骆寒与袁老大的龙争虎斗,骆寒与易杯酒这两个乱世少年的离合,淮上群豪的下落,都将在后面的部分中交代。作者正竟夜笔耕,撰写此作。相信不久,我们会看到《乱世英雄传》后续更精彩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