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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英雄传作
小椴
第一回 长桥驰驼杀金使 酒楼遇侠赠秋衣
"临安城外余杭县,余杭县上好登楼。"酒楼到了宋代,那是分外的丰赡富丽起来。光汴京就有上百座名楼。什么"白矾楼"、"忻乐楼"、"遇仙楼"、"玉屑楼"......各具特色,出产的"玉练槌"、"思堂春"、"雪腴"种种名酒更是有口皆碑。南渡之后,康王赵构秉承乃父宋徽宗习气,更贪安逸游乐。一等局面安定,那杭州城内的烟雨楼台、飘香舞榭便重新兴盛起来。
好登楼位于余杭地界,是座跨街骑楼。"好登楼"三字乃是十余年前冤死风波亭的岳飞题写。楼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儿,楼上则有二十多个阁儿,一律翠绿帘幕,文绘藻井,当街临窗望去,便见远山秀水,端的与众不同。
这天清晨,楼上靠近左首的窗前,正坐了对夫妇。男的神情洒脱,身材长大,只穿了件灰布长衫。女的却是柳叶弯眉,杏核靓眼,周身打扮只是一袭蓝裙,荆钗素面,却风致嫣然。
这两人正是避出镇江府的沈放与荆三娘夫妇。时辰还早,楼上酒座不多,来的人也大多是为消闲破闷而来,桌上点的大多都是小食。靠楼梯口拐弯处的木栏杆前,长凳上坐了一个瞎老头操着三弦,咿咿哑哑地拉着,还有个小姑娘立在旁边说书,说的是《吴越春秋》。三娘移开眼,又向别处看去,只见东首座上坐了位须发花白的老者。
夫妇俩正默然品茶,只听那老者道:"诸位在这酒楼上说话要小心些!两月之前,有一个'缇骑三十二卫'中的家伙在这好登楼头喝酒,要知缇骑都是皇上的亲信,不得了的人物啊!那家伙是个年轻人,爱胡闹,带了十几二十个妓女相公,篾片帮闲,吹拉弹唱,胡言乱语,搅得乌烟瘴气。当时也有人劝,说这楼头供有岳将军的墨宝,在这里说话可要小心些,有避忌的,不好胡来。那家伙笑道:避忌?常人不避忌我就算他走运了,供过几个字又怎么样?我就算怕他个活将军,还怕他个死将军了?当今世上能让我怕的也不过只有'三怕'而已!"
"那些爱奉承他的人乘机拍马屁,问:原来少爷还有三怕,少爷是哪三怕?叫少爷都怕的,那不成天王老子了?那家伙一笑道:'这三怕嘛,只怕不仅是我,人人都要怕的。第一就是金人,有朝一日,他们一翻脸过了江,大家都身家性命难保,谁敢不怕?连当今圣上都怕;第二就数秦丞相了,他位高权重,这世上又有谁不怕他!皇上都敬他三分呢;第三则是我们袁老大,那一身武功,那一副胆色,真当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是被圣上亲许的,叫人不佩服不行。其它那些杂碎,我怕他何来?'说着得了意,在这窗口端着个翡翠杯子,高声大气地喊道:'在余杭这地面上,老子怕谁?谁敢杀我?'
"当时那家伙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最后一遍说完,他把酒杯举起,还没来得及喝,刚刚举在喉咙前面的时候,就听有个声音说:'我敢杀你!'"
"楼上人都一惊--那声音不算大,冷得和冰一样。一楼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当时这街上楼头在场的只怕不下两百人。大伙眼前人影一晃,似有个黑衣瘦腰的少年人闪了一闪,便飞身下楼,解下系在楼前的一匹骆驼,那骆驼跑起来,竟不下一匹骏马,一晃就不见了。事后据酒保说少年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醉酒的,却记不清他的相貌,好像是个满俊秀的哥儿。楼上那缇骑的几个帮闲都在回骂,旁人只奇怪他这回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没有摔杯回骂,反还笑眯眯地喝酒?过了一会儿,众人才发觉不好,只见他一颗头慢慢耷拉下来,然后,杯子里的酒也开始泄漏,最后才见一串血细沥沥地从他喉咙里流下来,仔细一看,却是喉咙口已被利剑刺穿--那一剑是穿过他手里的翡翠杯子后又刺入咽喉才收回去,杯子上只留下细圆的一个小孔,杯子却没碎。楼上楼下的人谁也没看见来人的模样。如果那一剑是人使的,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凭你说,见过有人能用一把剑穿透一只翡翠杯的吗?"
沈放听着,不禁心襟摇荡。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骑骆驼的黑衣少年!岂不正是他前番在吴江七里铺眺见的那痛杀金使的侠士?他沈放正是为牵连进此事,才被迫与荆三娘亡命江湖的。
那天,沈放坐着一只小船顺吴江悠然而下,岸上道路很少见人,只因近来有消息说金兵南下,金使伯颜又出使到临安催贡,所以一时闹得风声鹤唳,商旅乏绝,民不安生。
沈放望向北岸,却见远远有一人一骑缓缓地在小道上走着--相距得远,又隔着树,那一人一骑在这小船上也就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看得见时,也只模糊一团,全分不清肩背头脸,只觉得那人和坐骑似乎已融为一体。让人颇为奇怪的是那头牲口,竟隐约似一匹骆驼。船行良久,沈放就这么远远地望着那一人一骑,他们好像是一团浅浅的墨色,在这江南的细雨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寥落。
那日下午船泊长桥,沈放与正在河边淘米的一个妇人寒暄,得知有一群金使由朝廷的兵护送着,到对面村子七里铺去了。
沈放望向对岸,远远的一里多外是有个小村子,炊烟初上,相距得远,因这里一带平川,所以还望得见。不由默然,回头看那长桥,桥是石头砌的,栏干已有些残破了,停舟系缆的桥墩上却笔势纵横,墨迹淋漓,依稀题满了字,从头读来,正是一曲《水调歌头》: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于今重到何事?愁比水云多。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 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干戈!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无为挽天河。回首望霄汉,双泪坠清波。
沈放读罢,不禁悲愤由衷而来,联想当今时势,似是自己心中也有所欲言,正待凝思,忽听艄公惊道:"客人,你听!"侧耳听去,却是对面桥前小村子七里铺隐隐响起了一片喧噪之声。先是怒叱恶骂,渐渐地,里面夹杂着一声声哀号,接着依稀的竟有"救命、救命"的声音--想是村民惨遭金使欺凌的呼叫,相随的隐隐有粗野的笑声入耳,客人与艄公对望一眼,已知就是适才淘米妇人所说的那群金使在作恶了,不由相顾惨然。那艄公忽"咦"了一声,只见一路上遥遥能见的那一人一骑正向那个村子行去,那人跨下果然是一匹骆驼。不一会儿村子红光入眼,还夹杂着黑烟滚滚,竟着起火来!那一人一骑非但没有停下来,反忽然加快,远胜凡马,直向那片小小村落奔去,转眼间没入火中,踪影难见。不多时,村中那隐约的笑声忽被打断,火光冲天中似有什么一闪一闪,东飞西掷,雷奔电掣,惨呼之声不绝传来,尖锐凄厉,远比他们刚才笑的声音更大更刺耳。
船上两人侧耳倾听,良久,只听得一串微微的"踢哒踢哒"声传来,却是那匹骆驼载一头戴斗笠的男子拐出了村口,渐行渐远,又慢慢化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墨色。
呆了半晌,沈放哑着嗓子道:"痛快痛快!"回望桥头,那首词正墨迹犹新,酣畅淋漓。重新读过,只觉一腔热血直冲脸上,忠义愤发,不禁喃喃道:"罢了,罢了,书生误我!书生误我!"在舟中把一曲《水调》悲歌三道,慷慨不已。
沈放字傲之,乃是镇江名士,没想当日岸上有行人认出他了,又听得七里铺烧杀之事,私心忖度,以讹传讹,第二天消息便不胫而走,竟说某月某日,沈放单身孤骑,青衫溅血,于吴江长桥北岸七里铺截杀金使二十余人、千夫长一人,及护送宋兵若干,然后散发断剑,秃笔题词,放舟而去。不日谣传京师,高宗天子览词默然,一言不发,将那首词传视丞相。秦丞相也由此立即派遣缇骑,暗诏严访。一时之间,一曲《水调》,歌起大江南北!
沈放和三娘听完老者的话,又惊又喜又疑。不久,只闻楼梯间"腾、腾、腾"一阵响,一声声十分沉重。楼上座客不由都讶然回头,望向楼梯口,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走上楼来,竟然会有这般山行岳移的气势。三娘脸色一凝,皱眉道:"这人受了伤。"
沈放一愕:"你怎么知道?"
三娘只轻声道:"我知道的。"
只见她面上神色越来越惊讶,喃喃自语道:"左轻右重,走'昆仑疗伤十八式'的'忘忧步',那是伤在膈下,动了肝脾了?气息不调,长短不一,胸中必有阻涩,中的该是内家掌力。一步一顿,一步一提气,想来还有很重的外伤......真是奇怪,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走得动路?"
沈放越听越奇,素来没听说三娘精于医理呀,他不由注目楼梯口,看是个什么人上来。那人却上得很慢,半晌才走上楼来,可让人也着实吃了一惊--好凛然的一条汉子!只见上楼那人是中年汉子,面貌苍拙,手脚粗陋,穿着一件褐色布衣,身量不小,一望之下令人震撼。只见他面色淡金,双颊泛青,瞳中见赤,沈放便知三娘说的不错,这人果真是受了伤。
那汉子左胁下还挟了个小童,身材相当瘦小,脸孔朝下,看不着脸。两人俱是一身尘土,似是经过长途奔波。那汉子打量了楼上一眼,一言不发地便向靠板壁的一副空座走去。一转身,众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气,只见他背后血迹淋漓,筋肉模糊,竟伤了好大一片,肉都翻卷出来,像是被谁用一只钢爪纵横交错地抓了几道,难为他怎么挺得住?肉与破衣纠结在一起,触目惊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心里都不由猜疑这大汉的来路--不是江洋大盗恐怕就是江湖豪雄。
那汉子刚一坐下,便叫道"小二",声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来是北方人氏。那小二见他上楼就已心里打鼓,没奈何地只有磨蹭上前。
那汉子还是压低着声音道:"赊十五斤烧酒来。"
店小二听他一开口就说"赊"字,头皮一阵发麻,他怕的正是这个--这么瘟神爷样子的一个人,开口就赊,他如何敢赊给他,又如何敢不赊?
迟疑半晌,店小二低声低气地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店规矩,都是现银交易,不赊给生客。小的眼拙,客人别怪。"说着便苦了脸,盘算怎么脱身,生怕那大汉发起蛮来。那汉子却不见发怒,缓缓说道:"我生平没有不结的账,赊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牵动身上伤势。一抬头,众人只见到他脸上一双沉郁的眼,不由都想起"英雄末路"这四个字来。
沈放听那汉子口气平和,不是逞凶斗狠之辈,倒更像落拓江湖的奇士,更惊于他如此伤势还要喝酒,人虽受伤,脸上却有一股英雄寥落之气,让人看了不觉精神一振,想以他的威势,若只管先叫上来,喝罢就走,怕这楼上伙计也难拦得住,却一开口就坦言'赊'字,足见他胸怀磊落,不欺黎庶。沈放正想开口为他代付酒账,却听三娘已喊道"小二",小二忙趁机回头,三娘只淡淡道:"送吧。"
小二还在迟疑,三娘微微一笑:"记我的账。"说完她与那汉子对视了一眼,她眼中含有笑意,那汉子眼中却冰冰冷冷,毫无谢意。
小二见有人认账,忙不迭地下去了,不到一刻就把酒送了上来。楼上众人都惊奇那人如此伤势,如何还敢喝酒?十五斤烧酒,怕不能醉死几人?
却见那汉子挥起一掌,拍去坛口泥封,凑到鼻下闻了闻,冷笑道:"号称九年陈酿,最多只有七年,看来这好登楼也不过如此。"说完便不再理那酒坛,却把身边孩子一抱,让他站在条凳上。众人这才看清那孩子,也只七八岁的年纪,小鼻小眼,十分瘦弱,像只褪了毛的小鸡一般。众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被那汉子绑的票。那小孩被汉子挟了一路,一衣一脸都是尘土,衣衫又破烂,活脱脱一个小叫化。只见他脸色发白,已喘不过气来。那汉子目光转忧,迟疑了一下,目光只在小孩和那坛酒之间转来转去,最后似下了决心,伸出一只手掌抚在小孩胸前,用力摩娑了好一阵,小孩身上那细细的肋骨似乎都要被他揉断了。那汉子每揉一下自己脸色便又黯淡一分,小孩脸上却红润一分。三娘在一旁低声道:"啊,返照大法,这可是最耗精气的呀。"那汉子的手越来越快,小孩喉咙中呼呼噜噜,呻吟不断,最后那汉子猛地向那小孩背后拍了一掌,看样子真像要把那小孩的肝肺都震出来。说也奇怪,那孩子却没事儿,众人只听到他"咄"的一声,已吐出一大口青绿的痰来,然后搜肠刮肚,不住清咳,咳一阵吐一口,大汉让他伏在自己膝上,只一会儿,地上便是青溜溜一大片痰迹。那小孩喘了半天才好,肺中污物似已吐尽,脸色才像有些人气。那汉子露出了笑脸,道:"六儿,醒过来了,辛苦不辛苦?"
小孩儿很懂事地说:"六儿不辛苦,伯伯辛苦。"
那汉子一脸温和,说:"六儿,伯伯要给你治伤了,你这伤可不能再拖。可能会很疼,不过你爹爹既然那么英雄,我相信他的小六儿也不会怕疼的。"
小六儿点点头,说:"可是,可是,那老头儿说你只要再动真气就会,就会......"他记不住下面那个词儿,说不下去。那汉子却只一笑,伸出手,三下两下便把那孩子衣服鞋子剥了下来,脱得干干净净,露出个又脏又小的身子,光是骨头不见肉。却见他浑身骨节处处皆有一圈圈的青紫,怵目惊心,竟似受过什么酷刑一般,众人不由都看呆了。
小孩用两腿紧紧夹着羞处,有点不好意思,却并不反抗。那汉子转向酒坛,长吸一口气,闭上眼,却把双手伸进酒坛里面,众人大奇--他要了十五斤烧酒难道只是为了洗手吗?却见他浸泡了半刻,三娘已轻声道:"三阳真气?"不到一会儿,那坛口腾腾地冒出热气来,随风飘散,一坛酒竟似煮开了,整个楼上都散布开一股酒气。那汉子这时才缩回双手,一把向小孩身上捏去。小孩龇着牙,咬着嘴唇,忍不住就哼一声,想来痛极。但他勉力忍着,渐渐五官都皱在一起,虽不敢叫,但身子已开始扭动起来,浑身也冒出腾腾的热气。那汉子偏偏拣他关节四肢上的伤处下手,下手又极重,满楼空气中都传出一股馊味,还夹着腥气。那汉子的大手每一动作,背后伤处的血肉便不由一阵翻扭,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小孩身上酒气渐浓,又由浓转淡,再由淡转浓,那汉子双手伸到坛里去浸泡,如此反复多次,汉子脸上金色加重,双眉紧皱,孩子的呻吟声却越来越小,小小脸上露出欢愉来。坛里的酒不一会工夫怕已蒸去半坛,小孩身上泥垢也已在大汉手下一条条簌簌而落,细嫩的皮肉露将出来,小脸上气色也渐渐红润。
三娘这时又喃喃道:"原来不是青城三阳真气,是块垒真气。除了那人,还有谁能行此大法,那么说,果然是他了!"
沈放惊奇地问道:"三娘,这半天你都在说些什么?他是谁?"
三娘才回过神,微微一笑:"我也是猜的,他像从前听人说过的一个江湖奇客。"言罢便不肯多说。沈放又一愣,他从没想过妻子居然还会有这些江湖见闻。
有半个时辰的工夫,那汉子住了手,等小孩身上热气散尽,才给他穿上衣服,汉子脸上却气色坏极,像是伤势更重了。背上又有新的创口裂开,鲜血迸流。小二这时送上一大盘馒头,几样色重味咸的北方菜和一碗细火煨的鸭子肉粥,都是三娘吩咐送上的。汉子看都不看送上来的饭菜一眼,等那小孩喘过口气,只捡那鸭子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吃。
却听"咳"的一声,是那瞎老头子清了清嗓子,引起大家注意。他扶着小姑娘一座座地走去,问:"客人想点一曲吗?"此刻哪个有心思听,有的给两个小钱,有的理都不理,挥挥手就让他们走开了。待走到沈放桌前时,那小姑娘手中的碗里也才只有十几个小钱。只听那老人哑着嗓子说:"客人,点支曲吧,"声音全是哀求之意。沈放见他祖孙二人衣单面寒,深秋十月,小姑娘身上还是单薄的花衣花裤。两人操的是山东口音,想是北方流落来的难民,不由心下惨然,便冲三娘点点头,意思要三娘打理。小姑娘看出这夫妇两人面相很善,便知今天中饭算有着落了,怯怯地问:"客官想听什么?"
三娘说:"你会唱什么?"
小姑娘说:"只有一些小曲儿。"
三娘笑道:"那就随便拣你喜欢的唱吧。"
小姑娘想一想,和爷爷说一声,瞎老头便把胡琴拉起来。琴太旧了,声音有点走调,小姑娘的嗓子却还好,等胡琴一个过门后,便婉转柔嫩地唱了起来,却是首洛阳旧谣,口音不纯,想是逃难路上学来的: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挹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词中讲的是洛阳风光,楼上人中也多有江北人氏,想起洛阳那中州旧都,牡丹盛地,花甲天下,紫陌红尘,游踪不断,如今却尽入金人之手,不由一阵慨叹。那边那汉子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姑娘清声玉振,连歌三曲,方才止住。三娘祖籍江北,闻曲忆旧,有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从包袱里取了几十钱,都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万福谢了,正要走开,三娘想了想忽又招招手,把那小姑娘叫回来。
三娘往她脸上端详了片刻,轻轻摸了下她的脸,又摇摇头,说:"我当年也是这般年纪呀。"言下一声轻叹,似是在伤怀旧事,然后从头上拔下一根钗来,掠掠那小姑娘的鬓发,柔声问:"你妈妈呢?"
小姑娘摇摇头,三娘便知多半不在了。沉吟半晌,三娘叹道:"也是个苦命人。"便将才从头上拔下的那根木钗插在了小姑娘头上,柔声说:"看你的头发乱的,把这个拿给你戴去吧,这钗儿虽不值钱,但还有点用,别轻易丢了。"
那根木钗看不出是什么木质的,样式也很普通,三娘却似非常看重。沈放不由微觉奇怪:一根木钗所值几何?三娘一向都是个爽快脾气,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罗里罗嗦的?偏那边那个大汉这时却似有意似无意地向那小姑娘头上瞟了两眼,若有所思。
三娘又慎重地嘱咐道:"这钗上面也刻了几句话儿--你认字吗?不会认的话,去找那认得字的人认了,也学着唱。以后......说不定帮得上你一点儿小忙,可千万别丢了。"
小姑娘万福谢了,方才退开。
眼看孩子一碗肉粥喝完,汉子拍拍孩子肩膀,问:"小六儿,累不累?咱们又要赶路了。告诉伯伯,你怕不怕?"
小孩像已有了些精神,摇摇头,脆声脆气地道:"不怕!"
汉子颔首道:"对,别怕,再有坏人追来了,就看着伯伯杀坏人。今天早上伯伯杀了几个?"
小孩一脸兴奋,伸出四个指头,说:"四个!"他说的却是临安口音。
那大汉一笑道:"不错,四个,你能数得清,就说明你真的不怕。"说着,忽一反手,手臂竟转到背后,那是通州通臂拳的功夫,却只怕通臂拳的掌门何晓勇也没练到他这么屈伸随意的地步。三娘暗暗一叹,这人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却见他把伤口上粘住的布条一条条撕开来--那血本已干住,粘在布片上,那布片便如同长在身上了一般,他这么一撕定是扯心扯肺,疼痛无比,汉子却面色不动,依旧和孩子说话,背后早露出一大片伤处,隐隐地透着白骨。等碎布都撕掉了,他一手端起酒坛,默运玄功,不到一炷香工夫,坛中酒气重又沸腾起来,只见他倒转坛口,把酒从肩头直浇在那片伤口上,只听"滋"的一声,楼上众人"啊"地惊叫,不由心底发怵。那汉子的唇角微微一动,三娘知他是要用酒液烧灼伤口以免溃烂。众人还在惊讶,那人却已抱起孩子,看都不看座中诸人一眼,起身就走。
沈放见他行事奇伟,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敢说"杀了几人",可见行的必是磊落之事,不由大是倾慕。见他站起,连忙也起身叫道:"仁兄!"那人不理,依旧朝楼下走去,沈放忙跟上几步。那人忽一转身,回过头来,目中寒光迫人,依旧是一言不发。沈放便觉心底一寒,却微笑不语,伸手解下自己身上长袍,指指那人伤口,含笑道:"聊免骇人耳目。"说着双手递了过去。那汉子看了沈放手中袍子一眼,又看沈放一眼,想了一下,才说:"本来不必。"接过横披在身上,也不看合不合身,更不多谢一声,抱着孩子大踏步地去了。
吃了饭,沈放二人在城里大车行雇了辆骡车,并不多作停留,便吩咐车夫向富春县去。沈放虽是个男人,却不惯于这些琐事,都是三娘出面打理的。两人这次出门本就是为了避祸,所以也就漫无目的。三娘一介女流,但生性豪爽,带的行李极少,只一个包袱装了两人的换洗衣服,路上更觉轻便。
坐在车上,沈放笑道:"等了半天,你怎么还没开口埋怨我?"
三娘"噢"了一声,知道说的是酒楼上赠袍的事--她已另取出一件蓝绸夹衫与沈放换上了,口中微微一笑道:"你结交这样的坦荡磊落之士,我怎么会怪你?你也太小看我了。要不是你抢在前面,说不定我倒要先和他结识一番呢。"
沈放听了这话轻轻握住三娘的手。城外阳光明艳青山绿水,雨后如洗,三娘见沈放高兴,心里也觉轻快,境由心生,越发觉得四处天明水净,似这么青骡便车,夫唱妇随,浪迹江湖也甚是快活。
正行着,忽然有一辆车从沈放车后面超过来,那车走得急,转眼擦过,那车上的车把式向这边望了一眼,扬起鞭子在空中劈了一声脆响。
过了半晌,刚超出的那辆车已走得不见了,却听前方远远处又传来一声鞭响--应该还是那辆车的车夫抽出来的,离这么远声音还能传过来。响声不同一般,给沈放赶车的车夫听了,嘴角似乎就露出一丝笑意,也扬起了手中鞭子,高高抬手,望空中猛地抽去,长长的乌溜溜的鞭梢在空中一连打了三个结,随着车夫手腕用力挥下,就在空中"劈叭叭"清脆脆地一连响了三声,惊起了林中无数飞鸟。骡子都竖起耳朵,脚步分明加快了起来,三娘的手却在沈放的手中轻轻一抖。沈放不知她为何吃惊,向她脸上看去,只觉她脸色有些苍白。
沈放问道:"怎么了?"
三娘摇摇头,双眼却盯着那车夫的后背,神色冷淡。沈放见四周无人,便伸手将三娘轻轻搂了一搂。却见三娘侧过脸来,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说:"可能有麻烦。"
沈放刚要问,三娘却摇了摇头,下巴向前面赶车的车夫后背极轻极轻地点了一点。沈放还在疑惑,却见三娘手伸进包袱里摸了一下,然后收回,像取了件什么东西,袖子盖着,也看不见。过了一时,前方车辙里有个坑,车子颠得一晃,沈放身子一歪,把三娘碰了一下,才发觉不知何时她袖已多了一块冷硬之物。
第二回 松林惊险风波恶
野店投宿刀光寒
不一刻车子行到一片密林之中。林中全是松树,这时连沈放也觉出不对--这里分明不是官道,行人全无,极是荒僻,不知车夫怎么把车赶到了这儿来。他侧目向三娘望去,就要开口问那车夫,三娘却拉了拉他衣袖叫他不必,只顾从车厢的侧窗中往外看。只听驾车的车夫猛然"吁"了一声,一收缰绳,骡子便停住了,把两人的身子冲得向前一俯。三娘扯开帘车问:"怎么了?"
赶车的车夫朝前面一指,却见前面的大路上有三五个人打横拦住了,还在路上横了一辆车,车头上挂了个小旗,旗子上画了五个轮子,一个朱红,一个墨黑,一个靛青,一个溜紫,最后一个是海蓝色。旗上还绣了四个字:"轮行天下",车隐隐就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那辆,旗子却像是才挂上的。
却听对面有人已高声道:"车中可是镇江府沈放沈先生夫妇吗?"
沈放不自觉地欠身拱手答道:"不错,正是。"
对面那人面露喜色,向前凑了过来。他手里摆弄着一对铁核桃,被他转得"咯吱吱"地响。三娘却叹了口气--傲之真是江湖阅历全无,一句话就给人家试出底细来了。
对面那四个人都不像什么好角色。一个极胖,穿一件污灰的白褂子;另一个是扫帚眉,身材高挑,却扛着一根白蜡杆儿;剩下两人似是兄弟,都铁青色的脸,筋骨粗壮,门神似地在那儿站着。四个人都头戴一顶新毡帽,帽子样式却说不出的古怪。
沈放轻声问三娘道:"是打劫吗?"
三娘摇摇头,低声说:"不像。无论如何,傲之,一会儿你一定听我安排。"
沈放一愕,成亲十年,她还是第一次对他这么说话。
见对面人还沉吟着没说话,三娘便卸下头发上一支乌银点翠的银簪,看看对方,又褪下两只腕上的金镯子,身子轻轻发抖,仿佛十分惧怕。她身子微微向前伏,反把沈放一人遮在后面。沈放以为她吓傻了,忙伸手向她一拉,竟没抓住,要跟上前,却见她一只手在背后向自己轻轻摇了摇,明明是阻止自己拉她,正不知她是何打算,想起她方才说的话,也只有停住了。
那四人果然齐齐地盯在那金镯上,那镯子本身并不重,但是镇江府沈家的旧物,做工精细,扭丝镶翠,一望就知能换不少银子。中间那个扫帚眉的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使劲咳嗽了一声,干着嗓子说:"不敢,夫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劫匪,不要钱,只是奉秦相爷之命来请人的。"
三娘央求道:"四位大哥,我家相公脾气暴躁,去了还别气着秦相爷他老人家,你们就放过我们这一马吧。"说着又褪下两只耳朵上的耳钉,在手里掂了掂--那耳钉上镶有两颗宝石,品质不俗,加上那镯子与簪子,这几样东西和在一起份量也就不轻了。
三娘将连那镯子和簪子递向那个长着扫帚眉似能做主的人。四人的目光已被首饰胶住,可是奉的命令想来极严,不敢违扭,口里只说:"不、不......娘子,这个我们做不得主。"三娘右手的点翠乌银簪去势却忽然加快,一簪就直刺入那人的胸口,那人痛呼一声,三娘却毫不手软,手腕加力,已深入心口。旁边那一对门神似的兄弟还没反应过来,三娘左手一挥,两只耳钉已化做两枚暗器直向其中一人双眼飞去,她手法极准,离得又近,那人哀嚎一声,正中双眼,惨叫倒地,伸手去抠,可是耳钉已深入脑髓,他只抖动两下就猛地一挺死去了,三娘同时右手衣袖一挥,袖中不知有什么锋芒一吐,另一名壮汉就见喉间喷出一蓬鲜血,仰天而倒,最后一个胖子刚想上前,三娘一只金镯已击打在他腕上,那是最柔弱的"关寸",那胖子手一松,手中铁锁掉下来正砸在自己脚上,他方痛呼之际,三娘已伸袖朝他胸前一按,他胸口就多了个洞,双眼直盯着三娘,"扑通"一声倒下。
这一串动作极快,那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被三娘这么柔柔弱弱的女子放倒了,沈放也惊呆了,却见三娘望了望地上四人,重又回沈放身边,轻笑道:"相公,没事吧?有时候,只要咱们不愿意,别人还是强迫不了咱们的。"沈放想笑,却木住了。三娘说这话时正站在车辕边,背对着骡车,她一出手就杀了四人,但脸上神色依旧紧张。她背后那给他们赶车的汉子也惊呆了,这时还在簌簌发抖。三娘脸朝着沈放说:"其实,我是......"
她这句话没说完,和背后的那车夫已同时发动。只见车夫默不作声,手中一支长鞭直往三娘头颈上套来,三娘却并不躲避,似是背后长了眼睛,适时用左手长指甲向那骡子屁股上狠狠一刺,骡子一惊便向前冲去,那车夫的一鞭击空,但他也是端的了得,左手一拍车辕,人已"腾"地飞起,但还是晚了一步,三娘一招占先,岂容他喘息?左手匕首早已向他刺去。那车夫跃起得快,但左腿大腿上还是被三娘刺了一刀。他绝没想到三娘会对他出手,一惊之下,落在大车另一侧。三娘却毫不容情,团身一滚,人已从移动的车辕底下滚了过去。那车夫当下连退,三娘却偏偏攻他下盘,车夫手中的长鞭又能远不能近,徒然上下挥舞,已威胁不到三娘。他正要弃鞭,三娘已捉住他鞭梢,身子一转,顺势在他脚上一绕,伸手一抖,那车夫就摔倒在地。他忙一脚铲地,要绊倒三娘,三娘让开,却也一脚铲去,裙摆在地面一扫,顿时扬起一大片灰尘来,车夫双眼被遮,这时他已尽落下风,又不敢闭眼。沈放只见满天的尘土,两道人影缠来绕去,全分不清哪是车夫哪是三娘了。
他与三娘结缡十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妻子竟然是个武林高手。场中一切突然静了,满天灰尘中,只隐隐能见一个穿红的身影和一个穿灰的身影胶在了一起,一动不动。沈放一颗心已提到嗓子口。那一刻觉得时间似乎都停止了,半晌才见那灰尘慢慢落下,沈放的心也就慢慢往下坠,那两人影还是一动不动。良久,尘埃渐少,才见那车夫一手撑地在地上坐着,三娘蹲在他身边,一手按在了他胸口。 那车夫似一脸不信,却正在慢慢软倒,他内力不错,虽然左边胸口鲜血不断涌出,还是没有立刻断气。三娘一脸悲悯地看着他,轻声道:"不服是不是?自从你甘心刀头舔血那一刻,你早该想到了今日。"她说得很委婉,似乎说的是对方也是自己。
三娘又柔声道:"其实从你挽那个鞭花时我就猜到你是谁了。你犯了江湖大忌,知己不知彼,我却是知己知彼,否则,会真的傻到把后背丢给在余杭道上赫赫有名的余杭大车店'背后杀人'叶老二?你的招子太暗了,没认出我是谁,所以你死得不冤。难道我荆三娘会连投到秦丞相手下卖命的'车船店脚牙',这下五门中的'一鞭脆响、双轮夺魂'都不知道吗?"
那叶老二忽然眼中一亮,伸手一指道:"你是......你是......"似乎认出了三娘是谁。
三娘脸上温柔神色一扫,完全变成英飒之气,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看着他的眼,点头道:"不错,我是。"
叶老二便头一沉,只说声:"我不冤。"口中喷出一口血,头一垂,死掉了。
三娘等了好一会儿,用手给叶老二合上了眼,见到沈放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由轻轻一笑。沈放见她一笑,也似松了口气。三娘望向这边,经过这阵翻滚,她身上已沾了不少草屑松针,她全不在意,举起匕首迎光照着,看着太阳在匕首上射出道道光芒,然后把匕首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串血珠便从刀槽中缓缓滴落,夕阳下,她脸上别有一种娇媚。
三娘不理沈放的吃惊,抬头道:"相公,你还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杀人吧?"
然后又嫣然一笑:"好险,好险,给他们逃走一个咱们就惨了,定会躲不过那脚跟脚的追杀。"
沈放脑中一片空白,难道这就是人们所传闻的那个"江湖"?
忽听林子里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一人慢悠悠地道:"好靓的匕首,好快的身手。荆三娘风采不减当年啊。"
三娘知对方已认出了自己,忙退至沈放身边。却见树林里斯斯文文地走出一个人,脸上含着笑,三十七八岁年纪,穿了一袭青绸儒衫,衣袂飘飘,冲沈放夫妇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说道:"老相爷渴见沈先生久矣,特命小弟前来促驾,想来先生不会见责唐突吧。真是天缘凑巧,我正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却在这里碰上了。沈兄,咱们这就启程晋谒秦相爷如何?"
三娘猛地想起一个人,心中已是一沉:如果真是他,那就糟了!她风闻湖州文家"行藏用舍"中有名的三大高手,之一"玉竹秀士"文亭阁暗中身份是相府武总管,如果是真的,自己只怕敌他不过。他可不比适才"下五门"中那些小喽罗。三娘手心就不由一阵阵出汗,再一转念,已明白文亭阁定是得了大车店的信,与他们一路的,却不明白他为何这时方才出来。
文亭阁已看出她心中疑问,笑道:"本来听到大车店叶老二来报,说在好登楼上见着了秦相爷想见的沈兄,我就命他们赶快来请。后来,最新的探报说沈兄夫人竟有点像当年以一只匕首叱咤江湖的荆三娘,小生好奇,心想这叶老二兄只怕就要功败垂成了,连忙赶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见识到荆三娘将近十年藏而未露的风采,可谓平生一憾。"
然后,文亭阁又冲沈放道:"沈兄大才,小弟久仰,吴江一词更是万家传唱,未得一面,常引为恨!今日有缘,即请移驾。"
三娘知道他惯于做假,冷冷道:"我们夫妇草野之民,不惯虚文,只求文先生让开一条路,他日相逢,定有回报。"
文亭阁一笑,依旧冲沈放道:"兄台不给我面子,难道相爷的面子你也不给吗?"
三娘拉着沈放退了两步,低声说道:"傲之,我先缠住这厮,你骑骡子先走,别等我,你走了之后我再谋脱身,这不算撇下我独自逃命,姓文的这厮武功极高,我没有胜他的把握。十天之后,咱们在铜陵府外困马集相会,到时你最多等我三天,要是我三天不到,你就先去淮上,到凤阳'眉楼'找一个和我有同样木钗的姓顾的人,她会接应你的。到了那儿......你就应该安全了。"
沈放刚说了声:"不......"三娘已阻住他道:"听话,你在这儿只会拖累我,走得越快我反能越早逃走。"沈放还想说什么,却见三娘勃然大怒,翻脸大声道:"你以为是我杀了叶老二,你便没事了吗?小人!孬种!你要腼颜屈膝去侍候那姓秦的王八蛋,你就去吧,我一辈子不再认你是我丈夫,咱二人从此一刀两断,相逢陌路,我荆三娘算认错了你这个丈夫!"说着一巴掌把沈放推倒。沈放正滚在泥中,一身又是泥又是水。沈放道"三娘......"三娘已一刀割下自己一块衣袂扔给沈放,说道:"咱俩今朝割袍断义。"说着就去割车上套的骡子的绳索。她知文亭阁多疑,自己这一番动作未必骗得了他,所以一定要快,不给他机会。文亭阁只见她抬腿一脚,直把沈放向自己踢来,文亭阁性本多疑,不知她夫妇是否真的决裂,忙侧身一让,却见三娘已回身三下两下割断了那骡车上的套索,一翻身便上了骡背,要从文亭阁身边疾冲而过。
文亭阁见沈放被她一脚踢得很重,那浑身泥水也是不假。他本不信有什么人真能舍生取义,见三娘翻身上骡,他奉令找的只是沈放,便侧身由她冲过,弯腰去扶沈放。这时,三娘已冲出十余步,文亭阁忽听背后三娘一声大喝:"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见你自毁名节。"一回头,便见她从骡背上掷出一柄飞刀来,直向沈放射去。文亭阁一愕,犹道有假,却见那刀转眼已飞到沈放眼前三寸。他要的是活人,不及多想,忙一掌向刀柄拨去。他手一触刀柄,就知错了,那刀虽寒光闪闪,却分明只是锡纸制成。他不及细想,一掌已将刀柄拍散,只见一股烟雾就散了开来。好个文亭阁,遇乱不惊,情知有毒,左手依旧向沈放扣去,口中立时屏住呼吸,身子往后疾退。哪知他左手扣了个空,却是三娘已飞出一根软索将沈放拉起,直拽向骡背。她左手也不停歇,连发三枚飞针把剩余的一头骡子和拉另一辆车的两匹马全部射倒,以防文亭阁再追,间不容发之际,还射了一柄飞刀直奔文亭阁后背。文亭阁只觉背后一凉,他反应极快,忙身子一缩,伸手兜住一棵树,一悠就悠了出去,把那柄飞刀让过,他也借这一悠之力扑向三娘。
三娘手中的飞刀又向他连连射来,文亭阁一一避过,避过后,但觉背上一凉,知道先前那刀还是已将他后衿划破了,虽未伤肌肤,但文亭阁也不由暗呼一声好险,心下更怒。
三娘一打骡身,骡子又向前窜了一箭之地,但毕竟是一骑双乘,跑得不快。文亭阁眼看追已不及,忽然立定,伸出双指捏住嘴唇一啸。他声音才出口三娘就知不对,跨下骡子已然闻声一振,文家的"回波啸"是一浪高过一浪,绝不能容他再毁了这匹骡子,那样的话只怕一个人也走不脱!她绝然地看了沈放一眼,说:"傲之,还是得你先走。"
说完,当下双腿一松,左手在沈放肩上一抓,扯下一片衣襟,就势塞进骡子耳朵里,人已跃身而下,反攻文亭阁,不容他再出口啸叫。文亭阁因要换气,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一时无法还手。沈放却并不就走,倒回青骡来救三娘。那文亭阁身手非凡,三娘如何抽得出来手?见沈放带住骡子在自己身边兜圈子,她一咬牙,伸手便向骡子屁股刺了一匕首。骡子痛得一惊,沿路狂奔而去。
文亭阁用的是一把扇子,虽未展开,却已封住三娘的一双匕首,他依旧斯斯文文笑道:"荆三娘,我也真佩服你这舍命救夫的举动,但别以为沈兄他一个人跑得了,你也没想想,真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
三娘闻言一惊,侧目望去,眼看沈放骑着那骡子就要冲出树林,林中忽然转出两个公人,一个抖着铁链,另一个手持铁尺。持铁尺的人一尺就打在骡子头上。骡子负痛,惊嘶一声,人立而起,当场就把沈放掀倒在地,那骡子空着鞍瘟头瘟脑地跑开了,沈放却摔得不轻,挣扎几下都没能站起,那两人却已慢慢向他身边逼去。
三娘连下杀手,却知自己要救沈放只怕当真无望了。她忽然收手,一退十步,然后一揖到地,软声道:"文先生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拙夫,我随你回去应命就是了,他只是个文弱书生,你拿住他何益?"
文亭阁却摇摇头。
三娘脸色一变,厉声道:"否则,你今日也未必捉得住我。那时,只要我荆三娘一口气在,就叫姓秦的奸贼和你湖州文家一日不得安宁!"
文亭阁已占上风,更不怕她威胁,冷笑一声道:"你还想走?有那么容易?就是走了,只怕'下五门'中的人你就已纠缠不清,哼哼,还不用我文某出手。荆三娘大好手段,原来也有求人的时候?我只带了两个公人来,你何妨连我一齐杀了,那不是更加走得太平?"
忽听得半空中有人说道:"真的只带了这两个?" 声音低沉,如沉雷闷鼓一般,林中人齐齐抬首,却见左首一株大松树上的枝桠上原来已卧有一个人,他一扬手,两枚松果飞出,文亭阁身后两株大树背后就传出两声闷哼,又倒退出两位差人来,头上都肿起个大包。那两枚松果去势极奇,竟能绕过松树击中后面的人,足见出手的人手段之高。
文亭阁喝道:"来者何人?"却见树上已有一人如巨石下坠,一下正砸在伸手去擒沈放的一个差人肩上,只听"咔嚓"一声,那公人双腿受力不住,登时断了,痛得昏死过去,那落下之人双腿骑上他肩时趁势便向后一仰,一头碰到另一个人头上,那个差人顿时也被撞晕,然后才见他立住身,身高势雄,凛然一笑,三娘认出正是曾在酒楼上遇见过的那个汉子。
文亭阁脸色一变,双手一拍,身后才退出来的两个公人已与他成三角之势把那来人封住,汉子哈哈一笑,仰首看天,全不在意。文亭阁一咬牙,扇面一合,便点向他双眼。汉子并不理他的招法,抬起一只铁掌,直直便向他胸口印去,文亭阁先觉胸口一空,四周却忽有压力传来,沛然浩荡,无可抵御,极似传闻久已失传的中州绝学,号称"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他便隐约猜知来人是谁,当下不敢硬拚,忙伸手去拨。与那人掌缘才一碰,文亭阁就身形一晃,退后一步,那汉子已又是一掌击来,文亭阁不敢怠慢,沉腰蹲马,双掌接住,"砰"地一震,这一回他却连退了三大步。第三掌又至,文亭阁这时背已靠上一棵大松树。只见他脸色由青转黄,勉力接下一掌,半响,才见文亭阁背后松树一阵摇晃,落下松针如雨。文亭阁口角噙血,十指肿痛,那汉子看他半晌,冷声道:"接得我三掌,算条汉子,放你一马,还不给我走路?"文亭阁呆了一下,他一生何曾受过此等污辱?面皮紫涨了好一会儿,才猛然一踩脚,恨道:"耿苍怀,耿苍怀,你好......你好......!"
那被称为耿苍怀的人却双瞳一缩,冷声道:"你还不走?"
文亭阁脸色一暗,一招手,叫来那两个未受伤的公人,一人背起地上的一个伤者,转身退了。
三娘已过去扶起沈放,见他颊上颧骨处一片青紫,草屑满头,全身上下都是泥水,十分狼狈。两人同时看向耿苍怀,正要过去谢谢那恩人,无奈俱是身上乏力。却见那汉子冲沈放盯了几眼,开口道:"布衣未敢忘忧国,你们很好,很好。"说完,抱起树杈上那满面病容的小孩,身子一转 ,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耿苍怀一走,激战半日的荆三娘也虚脱了,一下子晕倒在沈放怀里,嘴里还喃喃地念道:"耿苍怀,耿苍怀......"
江南的雨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来了的。来了以后,便绵绵不绝。沈放看着三娘骑在花驴上的身影,才知"风鬟雾鬓"四字到底是何含意。那雨一开始只潮潮的,像只闻得着,却看不见,渐渐却霪霪不止,有些寒凉,惹人烦乱。好在和三娘在一起,便是秋雨有时也像是春雨了。
他和三娘重新上路时,荆三娘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把那头余杭大车店的青骡卖了,换了一头叫骡和一头小花驴。他两人并骑而行,遇店投宿,也不着急赶路,十数日就过去了。两人只觉沿途所经,风光无限。
没想这场秋雨越下越大,两人行至铜陵外困马集时,便真的被困住了。困马集只有一家客栈,前后两进。只为前面几条溪流暴涨,一条窄路便断在了这里。这条路本不是什么正经官道,只因为近,所以还有人走。客栈本就小,这么着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几个人一边咒骂天气一边住进店里来,烘衣吃饭,倒头闷睡,等着雨停。偏那雨硬是下个不绝。
沈放等先来的人还有房住,后来的客人却只好打地铺了。这天向暮时,沈放向店家借了一双木屐,一把油纸伞,出门野望。只见草色苍黄,雨脚如麻,心里不由忽忽就有了苍苍暮色起中原的感叹。忽听得一阵马铃儿响,向南边的来路望去,只见有八九辆镖车正在道上艰难地走着,一共二十几个趟子手跟在后面,车轮不时陷进烂泥里。那二十几个趟子手都十分精壮,便费劲吃力地把那车子再拔出来。那队镖车距离小店也不过千余步了,车子接连陷进去了五六次,每次都留下深深的车辙,足见镖货的沉重。
沈放远远看着,店家出来招呼个不停。沈放也回到店门口,却蓦然发现门首的侧柱上不知何时已拴上了头骆驼。那骆驼好瘦,眼熟至极。只见它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十分肮脏,背上只有个单峰,软耷耷地垂着,也不知多少天没吃饱了,身上也全不见鞍辔。那骆驼冷冷打量着檐外雨雾,竟是浑身透出凛凛杀气。江南本来绝无此物,只偶尔有关外人骑来,不由人不当个稀奇看,店主的两个孩子就围在门口的雨地里不肯走开。
沈放绕着骆驼转了两圈,旁边一个店伙皱眉道:"那个穿黑衣服的哥儿也不吩咐一声,到底喂什么呢,难道就尽着它饿着?只说有酒给它喝两口,可料呢?怎么也算个'远客',到底叫我怎么喂?"
沈放走进门,店家口里不住地在跟那几个走镖的镖师赔罪:"实在对不住,这雨下的,到今天柴房里都住满了。只有委屈几位年轻兄弟在这前屋里先坐一晚上,小人两口儿也不敢睡,这么就腾出了一间屋,可以给秦老爷子和两位镖师歇歇,--秦老爷子,您看怎么样?委屈您众位了。"
那秦老爷子是个干瘦的老人,一张脸上皱纹如刀切石刻,满头的花白头发,可精神头十足,只听他说:"就这样吧,出门在外还能讲究什么。你先弄点儿饭来,再多来点儿牛肉,伙计们也饿了,先吃起来再说。"
店家忙应着--暗想这趟镖居然由秦老爷子亲自出马,可见非同小可。他暗暗算计,这近五年来,还是头一次看这老头亲自出马,看来这趟镖不同凡响。
那前厅本是个穿堂,秋凉寒重,店家便生了个火塘。火不算旺,一屋里都是松油味。门口挂了个棉布帘子,算是挡寒。正是掌灯时分,众客人无事可做,除了倒头闷睡的,大多都凑在前堂里坐着,自己说话,听人说话,解解闷。点菜吃饭的占了桌子,不讲究吃喝的都是一条条凳上坐了,或靠墙角,或围着那火塘,随便吃点什么。沈放见三娘也在右边较僻静处占了张桌子,桌上已点好了几样菜:一碟干笋、一尾鱼、一块白煮豆腐、一碗五香干丝,在这样店中,有这几样,也就算不错的东西了,又都是沈放爱吃的,所以沈放一见之下,心里已不由暖暖的。
三娘低声笑道:"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江湖多风雨 ,仔细听人言--这是我师傅当年教给我的江湖口诀。如今咱们既然犯了事,就不能不小心些,房里闷着也是闷着,不如出来坐坐,听听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也好叫你这个彬彬君子尝尝江湖小酌的味道。"
沈放一笑入座,吃了两口菜,忽见火塘边坐着祖孙俩儿,正是十日前在余杭酒楼上遇见的那个说书的瞎老头和三娘送她木钗的小姑娘。两人大概是跟着那队镖车一起进来的。
沈放随眼望去,靠店门口的一张油腻的桌子上正趴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桌上还放了个布包袱,想来就是店小二说的骆驼的主人。他像是睡着了,脸埋在胳膊里全看不见,只露个侧影,看上去很瘦。腿上溅了不少泥点,像赶了很远的路。看装束有些像关外的人。他黑衣的质料也很古怪,非麻非葛相当粗硬,放在桌子上的包袱也孤零零的小,让人全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沈放暗暗有些奇怪:自己站在门口的土丘上那么久,怎么没看见他进来,也没看到他从哪条路上来?他这么想着就收回眼,心里却无来由的忽忽一乱,只觉得那少年身上不知有些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一种兴奋和似曾相识的地方。那少年竟也和门外的骆驼一般杀气凛然,难道是他?沈放回想起了吴江之上见到的景象,不由又回头望去,只见他黑衣的领子与发际之间正露出一小截淡褐色的脖梗,柔韧坚挺,颜色特异,肤色也极为细腻,叫人一见难忘。那是少年人的脖梗,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坚执与娇嫩。三娘也注意到他,轻轻地说了声:"我也觉得那少年好古怪。他虽不动声色,却有满身杀气!"
镖局的汉子们已井井有条地吃起了饭,尽管很挤,但那少年的小桌子上却也没人凑上前,似乎果真有一股杀气,叫人凑不到他身前。
只见他们桌面插了杆小镖旗,吃饭时还忘不了这个招牌。镖旗上面用金线绣了一条金龙,龙有八爪,下面用红线绣了五朵红云,再用黑线挑刺着"临安"两个字,绣工十分精致,可见镖局牌子不小。三娘喃喃道:"临安镖局,临安镖局......那就该是传说当年'泥马渡康王'时护驾有功,后来皇上亲批'江南第一镖局'的临安镖局了?掌局的不知还是不是鹰鹤双搏门中的龙老爷子。听说他们这十几年都没出过什么事了。啊,一共有三个镖师,那大眼小伙子只怕是刚出师的,还看不出什么来,另两个一个是练铁掌功夫的,一个是五虎断魂刀彭家的。"
沈放知道她是在说给自己听,对三娘不由更是又惊又服。三娘这时悄指着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道:"看到没有,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叫秦稳,当年纵横江湖时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当真怕只有龙老爷子才有这么大面子,能请得动他做副总镖头。"
沈放微微笑道:"副总镖头?临安镖局?这镖局真是好名字。唉,临安临安,临时而安。可叹那班达官显贵,当此危亡之秋,不思金兵压境,虎狼在榻,只知雇些镖师护院自保妻子,却不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镖保得再好,又有何用?当真不过是临安临安,苟且偷安罢了!"
正感叹着,忽听门口帘子"啪"的一掀,大踏步地走进一个人来。好一个胖大的和尚,提着一口铁禅杖,想是走得热了,敞了前襟,身上腾腾地冒着热气。衣服也全被雨水打湿了,紧贴在身上。偏又穿了件杏黄色的僧袍,那颜色就穿在女孩子们身上也嫌嫩了些,偏被他直披在身,倒把他衬得越发凶煞。
那和尚一连声地叫店主,道:"给我拿三斤烧酒三斤牛肉来,不管熟不熟,要快,主要是快。"
店主忙答应,和尚望了镖局中人几眼,嘴里喃喃又道:"龟儿子们跑得倒快,老子喝了口酒,差点就赶不上,嘿嘿,叫和尚这一阵疾赶。"言下毫不掩饰一腔敌意。
镖局桌上诸人齐齐变了脸色,秦稳看了他们一眼,便不由都低头按捺住了。
和尚见门侧暗处那个黑衣少年独占一桌,正趴在桌边睡着,不由分说走上前去,嘴里嘀咕着:"这么多人,你凭什么一个人一张桌?"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真是地动山摇。
那少年当时就被他这一拍惊醒,茫然抬头。这一露脸,众人不由都心中一赞,只见他淡褐色的皮肤上生着削挺的五官,眉峰挺秀,双颊苍冷,衬着那身黑衣格外清秀。那和尚看都没看,一伸手就朝他脖子上拨去。
他也不思量自己手劲有多大,那少年身子本轻,一下就被他踉踉跄跄地带出去好几步才站稳。那和尚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口里喃喃着:"奶奶的,你怎么这么轻,我也还没使劲儿呢......好俊生的哥儿!奶奶的,和尚又莽撞了。"
众人见他憨态可掬,不由又好笑起来。店家已去又找来张小桌子,远远离开那和尚放着,请那少年人坐了。少年人到那桌上后,又趴下睡着了。
这时外面的雨越发没紧没慢地下个不停,又有人牵着马骂骂咧咧地走到门前。一掀帘进来,原来是个三十多岁,尖嘴猴腮,官府家人模样打扮的汉子。只见他神情倨傲地往店里面扫了一遍,及看到镖局那桌,愣了愣,抬手冲秦稳作揖道:"秦老爷子,您也在呀?"
秦稳微欠了欠身,答道:"来管家也出来公干?没在家侍候万俟大人?"
那人一边跺脚上的泥一边说:"可不是,为了一个老不死的瞎子和一个小不死的丫头,万俟大人吩咐下来,叫我知会各府衙缉拿,弄得这大雨天也不能清闲。"
姓秦的老者点点头,便不再多话。那边祖孙俩从他进来就吓得瑟瑟发抖,生怕他看见自己,把身子尽量往小里缩。来管家一转身,就正看到他俩,当下脸上一喜,冷笑道:"我说哪儿都找不到你们,两个不知死的奴才,原来你们两个讨饭的躲到这儿来了,叫爷们好寻!乖乖地给我坐着,等我吃了饭跟我走,有得发落你们呢!"
那小姑娘握着爷爷的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来管家想来也是饿了,先要鸡要肉地点菜。一拿起筷子,猛地想起点什么,尖声道:"你这小丫头机灵,上回居然给你跑了,这回我得先防备着点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副极精巧的镣铐,两个大环上面串着条细链。链子连着上面两个小环 ,是用来上系手下系足的。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这人开口大人、闭口万俟,想来一定是万俟呙家的奴才了。他夫妇二人早已闻听,自万俟呙门生吴谨出任大理寺丞以来,就制出许多新鲜刑具。
有个镖局的小伙子正要开口, 秦稳一指小姑娘的头,轻声说:"你看她头上。"
小伙子就向小姑娘头上望去,见除插了根木钗外,也没特别之物,疑惑地望向秦稳,秦稳轻声说:"那木钗是蓬门信物,有人替她出头的。"
小姑娘已吓得连连直躲,来管家还在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过眼,骂道:"狗才,你欺负一个小丫头子算什么?"
来管家大怒,当下就要回骂。因见这和尚凶煞,只色厉内荏道:"你出家人管什么闲事?她偷了我们老爷的东西!我带她回去不行吗?"
小姑娘已哭道:"没有,我没有。"不觉已躲到那和尚背后。和尚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柔和,问:"小妮子,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别怕,有和尚给你作主。"
来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说出来,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脚踢过来,他往后一跳闪过了,却没躲开脸上那巴掌,这巴掌拍得脆生生的可真响,众人心里都不由暗道:"打得好。"
小姑娘见有人撑腰,便道:"前年我们还在山东老家,因为爸爸被人打死了,妈妈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爷爷,我们就逃出来了。"
旁人问:"为什么要打死你爷爷?"
那小姑娘哭道:"他们说我爷爷是'八字军'!和我爸爸一样。"
二十年前,八字军在山东冀北一带抗金杀敌,那可是威名赫赫,耸动一时。瞎老头子听到"八字军"三字,不觉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铁马的当年。
小姑娘接着说:"我们先流落到中都,靠说书唱曲讨些生活。那天我们又有一天没吃饭了,街上下雪,我和爷爷在酒楼外面转悠,想求人点一曲,好换口热汤喝。后来,有个带貉帽子的女真人把我们叫进去了。酒楼里好暖和呀,生着火红火红的炭,我们去的那一间,墙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还有花。席上首几个全是大官,两边坐的都是小官,进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几个是咱们宋国的官。我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南边朝廷的使臣了。里面领头的一个是没有胡子的,长得白胖白胖......"说着怯怯地望了那管家一眼,众人便知和他有关了,"......那就是万俟大人。那天我已经冻哑了,但生怕唱不好,又要饿一晚上,一进门就拚命揉喉咙。那天,这个人......"她一指来管家,"......就站在万俟大人身边。那一天我唱的是山东的小曲儿,唱得我自己都忘记在哪儿了,回过神就见那些人都兴高采烈地鼓掌笑呐,我就知道今晚的饭有着落了。我听那个金官说:'小姑娘唱得好,赏!'底下有人就赏了我一个小银锞子。那金官又转脸对万俟大人说:'我们已经听过南人小姑娘的唱了,听说南人里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这瞎老头子不行,万俟大人多才多艺,就请你也唱上一曲吧。'他这么一说,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又是鼓掌又是笑,说:'我们皇上当年已经看过你们徵钦二帝跳舞了,我们今天就听万俟大人唱歌吧。'别的宋官有的咬牙不语,有的低下头涨红了脸,只有那个万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说:'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赏些什么才好。'那金官笑说:'好,你唱,你唱,好就有赏。'"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金国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没想到有人竟厚颜无耻到这般程度,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点点头。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骂道:"王八羔子乌龟蛋。"看见那来管家就在旁边,他一闪身到那来管家身边,一掌抽过去,来管家"哇"的一声,当场一张嘴就吐出三颗牙来。
小姑娘接着说:"后来我们就到了临安。没想这一天我们在'听云居'卖唱,这来管家又领了我们进去,他没认出我们来。那是一个雅间,里面只有两个老爷在饮酒,有一个老爷就是万俟大人。他看见我进来便一愣,我知道他认出我了,但他装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不敢说话,这么唱了好几个曲子,万俟大人便叫来管家带我到后面歇着,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去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众人这时已猜知那个万俟大人心怀歹意了。小姑娘说:"我和爷爷在小屋子里等啊等,有个姐姐走过来,她看了我们一眼,叹口气,说:'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万俟老爷,他刚才送完客回来,我偷听到他和来福说,叫把你们两个送进大理寺关起来呢。要不了一顿饭工夫就来了。'我和爷爷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叹气,并不说话。忽然她看了我头上一眼,神色就变了,指了我头上木钗问:'这是谁给你的?那上面刻得有字吗?'我点点头。"
众人不由便向她头上望去,她头上果然别着一根很平常的木钗,都不解忽提此钗是何含意,只听那小姑娘继续道:"这木杈是我在余杭时一位大姐刚送的。当时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只听她轻轻说:'不看到这紫荆木钗,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后便轻轻教我念上面的字--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沈放看向三娘,却见三娘神色间一片悠远,目中隐隐泛着泪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把屋子里后窗和后面靠街的小院门打开,却让我和爷爷藏在床上,叫我们第二天天不亮到后门对街的镖局,求他们带上我们。然后,她吩咐了我一声:'以后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那个送你钗子的人,就说我们姊妹都好想念她。'刚说完来管家就出来了,打骂那姐姐,还要送她到大理寺骑什么木驴。那姐姐抓着把剪子就插在胸口了......"
三娘眼中泪便落了下来,手里拿的筷子也在抖。沈放见她眉间一抹煞气,便知道这小人定难逃得荆三娘的索命一刀了。
这段事可真说得人心惊魂悸。那和尚大怒,站起身,一巴掌就打在那管家脸上,这一下打得更重,来管家脸上肿起一片,一口吐出几颗牙来,连镖局中人心中也暗暗叫好。却听有人忽冷冰冰地道:"金和尚,你好威风啊!"
第三回 匝地铁骑困夜雨
断却敌头做酒杯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里,斗笠遮住了颜面。金和尚哈哈一声怪笑:"我说哪儿的人在那龟缩着,原来是周飞索周将军啊,你不用说老子犯的哪件事,一句话,姓刘的免崽子是我宰的。"
周飞索口里冷笑道:"刘琦刘大帅的侄儿你都敢杀,当真没王法了,金和尚,跟我走!"
他话一出口,甩开斗笠腾身而起,手一伸就向金和尚喉间锁去,这是有名的"长白锁喉手",以掌作势,以腕发力,以指碎喉,那边三娘一扬眉,镖师座中也一阵骚动,都认出这一招的毒辣。金和尚一惊,料道避不过,神色一横,反哈哈一笑,不退反进,也不理那只手,双掌直向周飞索胸口击去,他这竟是拼命地打法。周飞索大惊,身子向后一退,带得杯碗落地,噼哩叭啦直响,不由大怒,他那手原本只是想制住和尚,没想这和尚竟这般悍猛,胆敢拼命。当下由抓变扣,掌形换成鹤嘴--竟是痛下杀手!眼见和尚便要喉骨碎裂,一命归西!
忽见一条人影由座中直冲过来,连头撞向桌边周飞索胸口,周飞索的手本已碰到金和尚脖子,无奈中只有反手迎在攻来的手掌上,却用另一手去拍金和尚的头。两人一碰之下都是一震,那出手相救的人便吐出一口血,但身手不停,拉着金和尚一退就是一丈,正落在门口,又吐出一口血,周飞索虽间不容发击退二人,但胸口也被金和尚扫中,胸中一阵翻腾不止,冷冷道:"没想到金和尚的搭档'活木头'王兄也来了,两位江洋大盗倒是凑做了一路。"
金和尚望向出手相救那人,神色竟大为和善,道:"王木,你也敌不过这老小子,这又是何苦?"
那个叫王木的年纪不大,一脸木然,抚胸道:"我......既然召你前来,自然当生死与共。"
和尚叹道:"看来这镖银是劫不成了,可惜了这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不过,就算咱们死了他们也未见得就送得到地头,只是......那人目下如此紧急,咱们帮他做不成这件大事了。和尚死了还不值什么,你死了那件大事有谁来做?"
王木道:"有事必有人为,咱们兄弟今天联手,且先看看能否应付得下来刘老帅帐下的长白飞锁周将军和他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说着他两人背心一靠,虽伤势在身,却也杀气迫人,势同熊虎。
屋中杀气一触即发,忽听角落里有人道:"周将军,请听我一言。"周将军回头,却见说话的是两个老头子中的一位。那两人也不算太老,但都满面风尘,毫不起眼。都是一身葛衣麻鞋,一个脸色灰绿,目光黯淡,另一个又十分矮小,一头黄发。他们坐在那里和旁人没什么区别,但一站起来就有了一种气势,叫人不敢小觑。
左边那个一抱拳:"老朽杜淮山。"另一人欠欠身:"小老儿焦泗隐。"
周将军一皱眉,人的名,树的影,知是淮北义军中知名人物,只有也答礼道:"淮泗二老,久仰久仰,不知有何赐教?
杜淮山叹道:"不敢,不敢。本来小老二也不该多嘴,也不敢劝周将军如何如何。但这金和尚倒也义气,难得一身血性,再说刘公子被杀一事江湖上自有公论,刘公子也原有不是,不该强抢民女,就这么抓去伏法了也颇为可惜,朝廷原有充军折罪的律令,如果他们情愿,不如就叫他俩到淮上去吧,抗金杀敌,死于疆场,也就自觉死得不屈了;对刘老帅来讲,也算了却恩仇。"
周飞索目光一垂,似在思索。以杜焦二人的面子,他虽不好不看,但刘琦对他恩情极重,他不至于为这一句话便就此袖手,只是那金和尚此事做得虽过但也不能算错,他为此不免沉吟,却听淮泗二老道:"我们也知周将军这么回去难见旧主,咱老哥儿说话也不值什么,但周将军只当看在淮上那人的面子吧,他当初曾与刘老帅签下'逃死令',他身边当下也确是缺人,小老儿代他讨下这两条人命来,周将军以为如何?"
周将军一抬眉:"淮上?"
杜淮山微微一笑,忽伸出左指在胸前画了个小小的圆圈,然后伸至口边一仰首,像是在喝酒。金和尚脸上本大大不服,一见之下竟然狠色忽然褪尽,仿佛立地成佛。杜淮山又掏出怀中一张纸--羊皮制就的,想来就是什么"逃死令",向周将军掷去。
周将军一接,忽地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好,看他的面子。"一跺脚,人就已出了门外,只听外面一声马嘶,想是直接跃到马背上,众人还未及反应,他已冒雨远去了。
店外的雨越发下得凄凉起来,檐间瓦上,疾徐不定。
秦稳忽抬起脸,侧耳倾听了一会,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的,淮泗二老对望一眼后,似也神色讶异。过了半晌,众人才听见外面风雨声中一阵阵马铃传来,悠忽前后,夹杂在风雨里,想必是有马匹在奔走不止。那绝对不是一匹马,说不上是三十匹还是四十匹好马,蹄声杂乱,不知为何在这雨夜里奔驰。王木的脸色便一动,忽然道:"缇骑?"
金和尚不由便脸色紧张,点了点头,闷声说:"好像是。"
王木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多?"
半晌那秦稳先舒开了眉,道:"不是朝这边来的。"
那边淮泗二老也点点头,低声道:"是围杀!"
几个老江湖的判断,众人自是信服。没人再说话,心底却在想:"是什么人物竟值得缇骑校尉出动三四十匹铁骑雨夜奔袭,倾力围杀?"众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只有那俊俏少年浑然不觉,还伏在桌上瞌睡。
沈放先在酒楼上听说过"缇骑三十二卫",这时听那几人口气郑重其事,谈论都不敢太大声一般,看来缇骑里面定有不少非常人物,甚至绝顶高手,而且组织紧密,否则如何能把这一干三山五岳的人逼得人人自危?
沈放问三娘道:"缇骑究竟是些什么人?"
三娘脸色也少有的严肃,她想了一下,答道:"相公,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高升老店?"
沈放一点头,他当然记得,十年前他便是在高升老店中与三娘相逢的,当时三娘像害了很重的病,身上还有伤,一个孤身女子病卧于他乡,沈放也是由怜生爱,然后由爱生敬,最后与她得成连理。
三娘静默了一会儿,说:"那时缇骑刚刚组建,声势远没有今日之盛,但也已非同小可了。那一次,你遇到我时,我就是被缉查都尉颜杞纲的五步搜魂手伤的。他们组织很严密,也很复杂,其中既有官商子弟,也有招降的江湖巨盗,有门派中的高手,更有大理寺来的狱丞。头领袁老大可真叫绝顶高手,天下武林,七门十三派,还没有谁敢说是他的对手。他当年不过三十余岁,南渡之前已享盛名的'一剑三星'就折在他的手上。从他到缇骑起,军纪整肃,势力大张。有他们在,秦丞相的位子可安稳多了,无论官商军匪,在朝在野,顺者昌,逆者亡,锋镝所指,必杀无赦。"
沈放从没听三娘讲过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问。没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说了。只见三娘想了下,又道:"十年了,我终于又拔出了这根紫荆木钗。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叫荆紫。当年这个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传闻 。小时候,我也就像这个卖唱的小姑娘一样,吃过不少苦。后来着一个杂技班卖艺走索。遇到了一位老人,只跟他呆了三个月,他给我一把匕首,还传我一套功夫,一篇口诀,教完后他问我:'以后再遇到欺负你们这班姊妹的,你怎么办?'我说:'杀!'他哈哈一笑,便走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称女伎,有卖艺的、走绳的、顶竿的、唱曲儿的、刺花绣的,其中弹散乐的张真奴、棋侍诏沈姑姑、射驽的林四九娘、唱戏的史慧英、演影戏的黑妈妈也算各有绝技,天下闻名。我们一起有几十个姊妹,有会两招的,也有一身弱质全无功夫的,但都有一身倔骨。刚才小姑娘说的你也听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谁,是哪一个好姊妹!这些人中,我杀人犯案最多,众姊妹为卫护我伤生的就有七个。"
三娘苦笑了一下:"所以我那根紫荆木钗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称我们为'蓬门',那根木钗上染的是姊妹们的鲜血。当时这紫荆钗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步杀人,千里复仇--凡听到不平事,我没有袖手的,哪怕连累更多人丧命。那年,有个姊妹在无锡城外被一伙光棍轮奸致死,官厅拿住他们,只判了充军之罪。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马上就赶去无锡,打听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请的是左都御史、兵马司的几个官,都是纨绔子弟。过两天我听说左都御史要回请,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装作卖艺走绳的也混了进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摆在他家后山的亭子上,几个官儿听说我姿色不俗,便只把我一人传了去,叫我把绳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给他们看,我也就演练起来,不一会那几个官就露出丑态来,色迷迷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绝活儿。我便说:'小女子还会舞匕首。'他们听说一个女子会舞匕首,越觉得开心起来,忙说:'快、快。'我把绳子先一道道拦在亭周,便开始舞匕首,心里想着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愤。我听那几个官儿鼓掌笑啊,闹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恶心。我舞到最后一式"罢如江海"时,身子随匕首飞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没柄,那几个人看得骇然变色,我站在场中问;'那天奸杀如玉的到底是谁?'无人回答,我先一刀斩了一人,再问:'是谁?'他们这才慌了,要走,又被绳拦住了,要喊,我说:'你们吩咐了的,下面人不管听到什么都不敢上来,就是'救命'也不行。你们且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他们一个一个便跪在地上磕头,认了帐。我问:'她那天喊了救命没有?'他们一脸是汗地点头,我的泪便流下来了,然后我就高叫'救命',叫一声杀一人,再吹掉匕首上的血,他们可真没刚性,叫也不敢叫,都吓瘫了,只痴想着一声不出缩在一边,最后我就能饶过他。看他们那副狼狈样儿,我真的开心,直到我把最后一人杀了,下面都没人敢上来,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虽轻声细语地说着,沈放却听得惊心动魄。三娘脸上发红,伸手掠掠鬓发:"当天我虽全身而退,不也犯了赵老儿的王法天理了?缇骑三十二卫刚刚建成,把这事当件大案来办,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们,伤了,病了,但他们最后也没有找到我--谁想到我这样个魔女夜叉,却还有个风流儒雅的镇江名士肯娶我呢?"
三娘说着已然双靥含情,笑道:"我这么恶毒狠辣,你知道了一定后悔了吧。"
沈放只觉自己从没这么敬爱过三娘,握着她的手,说:"三娘......"
夜已深,外面的马铃忽又响起,东西南北,一片零乱。金和尚一拍腿道:"干上了!"只听那一片铃声杂乱,似围住了什么人,忽有一声低呼,便有铃声一断,墙角的杜淮山一扬眉道:"好重的出手,人死得连喊痛都来不及。"忽听得又一声低呼,又是一次人死马亡,也少了串铃声。
焦泗隐道:"缇骑更狠,人是敌人杀的,马却是他们自己斩死的,宁杀了马也不肯给那人骑去逃走。"
外面的风声雨声马铃声,屋里烛光火光和人眼中折射的光。忽听得马铃声向东疾追,几人脸色一展道:"向东逃了。"
众人都痛恨缇骑,猜被他们围追的多半是个好人。杜淮山想了一下,忽对焦泗隐道:"你觉得我比他如何?"他指的是被围之人,只见焦泗隐摇摇头。杜淮山又问:"你呢?"焦泗隐更是摇头。杜淮山饶有兴味:"咱们老哥俩儿携手呢?"焦泗隐想了一会儿:"差一截,差一截。"杜淮山却似极为高兴:"缇骑这回麻烦大了,有这样的人物,有他们忙的了。"
一语未落,门外骆驼一声长嘶,屋里风起灯暗,众人抬头,灯光重亮时,门口已多了个人,说他站在那里却不像--他脸色苍白,是靠在墙上才勉强立住的,胁下还夹了个小孩。沈放一望,却是那吓退文亭阁的汉子耿苍怀。他的伤势显然更重了,身上血被雨水一冲,颜色甚淡,却也是淋漓一片。他喘了两口气才慢慢平复下来,放下小童,一时却说不出话。秦稳已经站起,一抱拳道:"耿大侠。"那汉子摇摇头:"我不是冲镖银来的。"秦稳就像放了心。店中都是高手,但被这受伤的汉子扫了一眼后,都觉心中一寒。耿苍怀望望店中人物,抱拳团团一礼道:"兄弟为了这孩子受缇骑追杀,又身受重伤,兄弟一死本不足惜,只可惜了这点故人骨血。外面缇骑铁卫已误认我向东逃了,一时还找不到这里来,所以兄弟想把这孩子留在此地,希望他躲过一劫,若得哪位肯仗义收容,那是他的造化,兄弟自当引开追骑,不会连累大家。"
他胸怀坦荡,虽遭凶险,有求于人,照样把其中利害一一说清。在座的人知道这一诺极重,都自沉吟不下。有一刻工夫,耿苍怀见无人接话,苦笑道:"由这孩子的命吧!时间无多,只望众位纵难庇护,也勿加害。"
他看了那孩子一眼,摇一摇头,便转身要走。忽听一个爽利的女声说:"耿兄好走,孩子我会照看的。"
众人一惊,齐齐回头,见说话的却是个女子,正是荆紫荆三娘。那汉子冲三娘点一点头,似是很感放心,稍稍吸了一口气,想是背上伤重,脸上一紧,转身出门去了。
三娘看了会他的背影,才笑吟吟把孩子抱回座上。那小孩十分病弱,早已背过气去,三娘用酒在他鼻子下面熏了好一会儿,又掐他的人中,孩子才醒过来。一见只有沈放和三娘,不见了耿苍怀,眼中大是惶急。三娘虽未生养孩子,却是女人,伸手轻抚小孩的头道:"好孩子,不怕,你耿伯伯出去办事了,把你交给我照看的。"那孩子心像安了些,冲三娘一笑。
三娘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说:"我叫小六儿。"
三娘一笑:"你家是不是在临安?你爹爹是谁?"小孩先是握紧小拳头,过会儿却嘴一瘪,还是哭了出来,好一会儿才说:"我爹爹姓许,他死了。"
三娘一愕,问:"你爹爹是干什么的?怎么死了?你妈妈呢?"
小六儿抽泣道:"我爹爹是明成宫的卫士,那天早上他跟我说:'小六儿,爹爹这次值班就回不来了,你以后想爹爹不想?'"
想是他爹爹极疼爱他,他对那天的事记得也极清楚:"头一天,我就听见妈妈给爹爹磨了一晚的刀,我不知爹爹要干什么。只是以前妈妈在爹爹出门时,脸上都会笑,这时看着却好像要哭,又强忍着。爹爹说:'云娘,我对不住你,我原想等两天耿大哥来后把你们娘几个托付他再动手,但上面护卫要换防,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妈妈说:'敬和,你尽忠尽义,我不拦你。记住,不要手软,勿以家累。'爹爹那天像特别舍不得走,最后还是一跺脚走了。但爹爹一走妈妈就哭了起来,她给姐姐戴了白花,又自己穿了白衣裳。"
屋中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已猜到这孩子父亲是谁。明成宫卫士许敬和刺杀秦桧,事败身死,秦桧虽极力遮掩,终究天下皆闻,无人不叹。许敬和在临刑前说:"不是我一人要杀你,是天下万姓都有杀你之心,你纵脱生前之刑,难逃后世之骂。"人人心中都有正义是非,都觉他做的正是自己敢想而不敢做的大事,店里众人对这烈士之后不免也心添怜意。
那小六儿说:"到中午,妈妈看见外面有些乱,便叫三个姐姐喝汤,那汤里有银耳红枣,甜甜的,我也要喝,妈妈却不让我喝,我就哭,妈妈也哭了,说:'也许你喝了以后受的罪还少些,但记住,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受罪的,受得苦的人才算好男儿。你耿伯伯,过两天会来,定会设法救你......我许门也就有了一线之机。'我看见三个姐姐喝了,就一个个睡着了,然后妈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也喝了汤,睡着了。"
众人都知许氏母子只怕就是饮毒自尽。不由心生敬意,三娘摸着小六儿的头道:"后来你就被关起来了吗?那天我在酒楼上看见你,满身是伤,就是在牢里被他们打的吗?"
小六儿点头道:"是,他们问我爸爸都有些什么朋友,我不说,他们便打了。"
三娘问:"后来是你耿伯伯救你出来的吗?"
小六儿点点头:"是的,那天半夜,耿伯伯杀到牢里,就带着我跑出来了。追兵好多,但他们都跑不过耿伯伯。有个老头子也在追,他跑得却快,耿伯伯一路上杀了好几个他的徒弟,却也伤在他的手里了,耿伯伯也打了他一掌,那老头就不追了,我听耿伯伯冷笑:'哈,昭然若揭,昭然若揭,后会有期。'"他学着耿苍怀当时的声音,丝丝抽着凉气,可见耿苍怀那一战受伤不轻。
屋中一阵死寂,那边杜淮山忽地一拍焦泗隐的肩膀,两人对饮一杯。"昭然若揭"是宫中第一高手,号称天下武学之宗,名叫李若揭。因风传岳飞风波亭之狱他也有份儿,江湖中人便连上他名叫做'昭然若揭'。耿苍怀居然能在他手下夺人而去,足可见那一战的激烈,事后千里负孤,一路上还遭缇骑追杀,他这份义气肝胆,真不由让人暗竖拇指。
忽听得远处一片叱喝,想是耿苍怀与缇骑又交上了手,声音在西面,风雨渐骤,屋里听不清,姓焦的老者竖着耳朵,半天一拍腿道:"可惜,可惜,伤了两个,但没冲出去!"
众人不由都替耿苍怀担忧。沈放问:"他人呢?"
三娘说:"好像向南去了。"
听着听着便听得南边一阵混乱,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渐寂,沈放才满怀希翼地问:"冲出去了?"三娘满面忧色,似也难作回答,焦泗隐在那边叹了口气道:"是往北去了。"金和尚一拍腿道:"龟儿子们!"渐听北边风声渐起,耿苍怀虽连冲两面没冲出去,但以如此重伤,转战三方,也实令人心惊。
这回搏斗犹烈,焦泗隐须眉耸动,也十分紧张。众人内力不及,听不清夜雨中的搏杀,都看着焦泗隐的脸,喜忧不定,忽听他轻声说:"有两匹马从东到南再到西,耿大侠一直没有甩开,就是他们拦着让耿苍怀冲不出去。"忽然双眉一扬,惊了一声,半天不做声,众人问:"怎么?怎么人不见了?"
杜淮山也问:"那缇骑呢?"
焦泗隐沉吟了下道:"他们也在找,不好,向这边围过来了。"
忽见门帘掀开,一股风雨卷入,耿苍怀扶着门框站着,面色如纸。只见他身上又添新伤,一张脸却豪气不减,冲着众人歉意不浅地一笑,似自疚于引狼入室。
可是缇骑一向凶残,迟早会闯入这店中,屋里又是江洋大盗,又是逃捕学士,他们若来,只怕不一网打尽?众人也深知其中利害。三娘却笑吟吟地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雨骤风狂,耿兄何不过来共饮一杯?"
耿苍怀难得地一笑,似也赞赏三娘这般豪气,想了一下,大大方方地入座了。
三娘道:"冲不出去?"
耿苍怀面色一凝,说:"可惜我身上有伤。"
三娘便一声轻叹,知道他这伤只怕真是够重的了。耿苍怀不欲别人为自己担心,已转颜道:"缇骑要来,第一个逃不了的怕就是你们吴江题词的贤夫妇了。"
三娘一笑如花道:"是吗?"一挥手,一柄短刀便飞掷正面露喜色的来管家胸口。她匕首上系有丝索,一收即回,众人先见她英爽脱略已是敬佩,却万没想到她这般出手如电。得闲便将那奴才杀掉了。
耿苍怀看得高兴,微一领首,意似嘉许。三娘笑道:"耿大哥不再觉得小妹是个小恩小义示惠买好的女人了吧?"
当日在临安酒楼,她代付了酒账,又送饭菜时,耿苍怀确作如是想,所以她送自己的馒头一口未吃。反而是沈放一介书生,分明不认得自己,一见之下便脱袍相赠,倒深得他青目。他胸怀坦荡,也不否认,说:"上当多了,一饭之恩我是不大在意的。"却举杯邀道:"日久见人心,今日才认得贤夫妇胸襟如此。只怕我倒要痴长几岁,这大哥我是做定了。"他三人暗中早已心许,沈放一听大喜,他久想结交这位奇侠异士,没想他已视自己为兄弟了。
三娘道:"我却只好做个三妹了。"
焦泗隐忽道:"耿大侠,来的是哪两个?"他已听出三十二都尉中来的只有两人,却不知是哪两个。
耿苍怀轻咳了一声道:"田子单和吴奇。"田子单号称江南第一快刀,耿苍怀身上衣服的裂口想来就是他割的;吴奇绰号"平平无奇",那是他少林拳法的佳处,百步神拳练到最后便是无声无息,伤人无形的。这两人俱是三十二卫中的锋将,众人一听面色转忧,知道耿苍怀怕是冲不出去了。
只听外面蹄声渐紧,已经把这小店围住,蹄声一停,便只闻风吹马铃的声音,夹在凄风厉雨中,肃杀寥落。只听外面一个老老实实的声音说:"这就是困马集了?"另一个尖声应道:"大概不错,这名字对里面的人物不利啊。嗯,线报说,有江洋大盗金和尚和王木路过这儿;听说秦丞相要找的那一对姓沈的夫妇走的这条路,前面不通应该也困在这了;嗯,出京时万俟大人吩咐最好顺便把个瞎老头儿宰了,好像他们是跟个镖车来的,这镖局的人想造反吗?那镖车里的东西不也成了赃物了,只是我跟秦老头见过面,拿他东西可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弟兄们辛苦这一趟,他们出手顺便发点小财,我不好意思管的。"
顿了下,他才咬牙切齿道:"还有耿苍怀伤了我们六个兄弟,我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回六刀。"
这说话的正是快刀田子单,除了他和吴奇的声音,外面三四十骑铁骑竟然一声没有,足见号令之严。屋里众人听得心底大骇,没想田子单根本没进屋,就几乎把众人底细摸得一清二楚,都惊于缇骑暗探的消息迅速。
耿苍怀却举杯传盏,略不介意。金和尚正待张口开骂,却忽开不了口。但见了耿苍怀这般大敌当前,不动神色的气度,不觉也心中佩服,更难得的是他身边一个书生一个女子也都言笑晏晏,安之如素。耿苍怀说:"本来我想与这些妖魔小丑,决生死于暗夜,也就算了,但这店中壁上有一首题词我一向深喜,生死之际倒想再看一眼。我文墨有限,当年这首词曾害我很翻了些书本子呢。"
三娘便向壁间望去,见一片烟熏火燎中,是有一处旧墨,怕是经历得有年了,恰是首慢词。她一招那个叫小英子的小姑娘,微笑道:"好妹子,别怕,这许多人陪你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也没恶鬼敢欺负你的。"小姑娘对她原本佩服,闻言精神立即振作了些。
外面田子单冷哼一声道:"耿苍怀这个死大虫真的已没气了吗?"
他就是激耿苍怀生气,心中也只忌惮耿苍怀一个人,耿苍怀却像蚊声过耳,略不在意。三娘笑对小姑娘说:"你认字吗?"小姑娘点点头,三娘一指耿苍怀,笑道:"好,这位伯伯喜欢壁上那词,你能不能唱来听听,那伯伯不会让你白唱的。"
耿苍怀闻言一笑道:"好,你数数一共几句,你唱一句我杀一人,有几句我杀几人,算是你这一曲的缠头。"
忽见门口刀光一闪,那挡雨的棉帘已经落地,众人看向外面,田子单已收刀坐回马上,他这一下迅疾轻快,棉帘沾了雨本更厚重,他削之如临秋败叶,确是好刀法!
小姑娘"啊"的一声,却听那个一直怕事的瞎老头柔声道:"小英子,别怕,听那阿姨的话,你看那墙上是什么曲牌儿?"这八字军的老兵显出了当年杀敌破虏的气概。小姑娘数着壁间字句,哼了几下,老头道:"是念奴娇。"抱起胡琴,调了弦,便拉了起来,四壁昏灯黯黯,门外冷雨凄凄,更替这琴声添了一份悲壮。那词写的却是八月十五清明的月色,小姑娘开口唱道:"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三娘打着拍子,至此道"一句",沈放持酒倾听,耿苍怀微微颔首。
"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清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小姑娘不认得最后二字,含糊过去,耿苍怀也没介意,翘首倾听,似乎又回到那个明月当头的时节。
下面是转头:"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梁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众人都知,这一曲将罢,只怕马上刀光入眼。有耿苍怀在座,门外那一排静悄悄地骑在铁骑上的人也难测自己将是生是死,都安安静静地听着。
三娘先道"八句",耿苍怀点点头,一斜目,却见那一直沉睡的黑衣少年忽直起身,他一直身,就有一股杀气激得众人一凛。暗暗灯光下,他默默不语,唱曲的小姑娘一见,不由呆了一下。
店家早知是江湖仇杀,躲回院子里了,各桌上灯油将尽,火焰就晃晃的。小姑娘却一直偷偷地看着那穿黑衣服的少年,只见他面色苍白,她不想着自己,倒替他担起心来。忽见耿苍怀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一口积血,不由吓了一跳。外面田子单看着一喜,挥手招人,要逼耿苍怀先出手。
黑衣少年忽从怀里拿出个小酒杯,那杯子是玉做的,清润光洁。他听了那歌,再看着这杯子,像是痴了,双眉间一片悠远,似远远地把什么旧事想起。四周虽乱,他却像全不介意。店中人谁又注意他了?都为门口战况牵住心思,那少年忽然对小英子一招手,小英子本一直看着他,见他对自己招手,脚下不由自主地挪向他去。只听那少年说:"你把那歌儿再唱一遍好不好?"小英子抬头,见火光闪烁中,这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的俊脸,点点头,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对着墙壁照那词轻轻地唱起,她这回清唱众人都隐隐听见了,但都没注意,仿佛只是她和那少年两人的事。那少年对别的句子倒罢了,全不在意,但听到'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一句,似乎就沉思起来。桌上有一壶劣酒,他端起来倒在那小杯子里。他似不惯喝酒 ,一入口,红晕就上了脸,小姑娘看着他都看痴了,知他喜欢听那一句,不由把那一句重唱三遍,才把下阙唱完,然后又轻声地回唱道:"共倒金荷家万里,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那黑衣少年忽一拍桌子,也唱道:"共倒金荷家万里。"他声音清亮,昏灯暗影中已一掠而起,手从包裹中抽出一柄不足两尺无鞘短剑,众人只见他从门口一闪即回,如鹰游鹤翔,但见剑光一闪,不知他干了些什么。却见这么大的雨中往返他的身上竟一滴未沾,落回座时,小姑娘一句"共倒金荷家万里"七个字还没唱完,他的剑上仍是青锋一片,似是未曾伤人,但众人已心惊于他这虹飞电掣的一击。连淮泗二老也瞠目骇然,秦老爷子猛一回头,耿苍怀却端酒不信似地看着门外,众人随他目光望去,盯着田子单,也没见反常,田子单嘴角还照常挂着冷笑,有一会儿,才见他缓缓倒下,一抹鲜血从颈上一圈散开,倒地后一颗人头滚落下来。那少年唱"共倒金荷家万里",竟是以人头为酒杯,倾出的是一腔鲜血?众人心里不知怎么都一冷--这是怎样一击必杀的剑术啊?!
第四回 翩翩江南佳公子
凛凛塞外奇少年
淮泗二老隐隐望着门外泥地里田子单的尸首,他的面容上还是茫然的神气,像根本来不及想像到这一击得手的绝命一剑,他的手离腰间刀柄尚远,江南第一快刀手死的时候,竟根本来不及想到拔刀!
门外的打斗也已经停了,都觉得自己这么狠杀恶斗的拼命有如儿戏。缇骑都尉吴奇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待要出手,他武功本与田子单在伯仲之间,心下打鼓,实在不知该怎样应对那难遮难避的一剑。他手下人马虽多,也都一时哑然。拼命斗狠他们倒不怕,但像这么不及出招就尸首横地的结局实在令他们胆寒。一时间,局面倒像僵住了。黑衣少年苍颊带酒,独坐在那里,他看着那个杯子,却像全忘了自己刚才的挥剑一击。然后他好像醉了,挺寂寞地又趴在桌上睡去。他的剑已经插进包袱,一只手搭在上面,十指修长而松懈,像是真的睡着了。
静谧中,屋子里像只有三娘还能说得出话来,却也如梦呓一般:"那一招......到底算什么?"
她问的人自然是耿苍怀,座中能回答的怕也只有耿苍怀。耿苍怀完全放了心,很落寞地道:"共倒金荷家万里。"
三娘道:"共倒金荷家万里?"
耿苍怀点点头答道:"我想是的,那是刚创出的一招新招。"
三娘看着那少年,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记得金和尚一进店就提了他一个趔趄,他像全不在意;再后来这么多人命在顷刻,他也还是略无所觉;最后出手却像仅只是为了那小姑娘英子的一句歌词"共倒金荷家万里"......
沈放忽然道:"难得樽前相属。"三人都举杯共尽了一杯酒,屋里屋外,像只有他三人还能这么言笑自若。
过了好半天,吴奇才挣出了一句话:"好大的胆子,连缇骑你也敢杀!"他这句话明显的色厉内荏,他绰号"平平无奇",在缇骑三十二卫中不管论家世、论武功、论计谋、论功劳、论资历,没一样不趋于中庸,所以他此时也不知该怎样应变。
那少年人却像真的睡着了,吴奇不知是该杀进去好还是退走好。更不知座下这四十余骑如果一起出手是否拿得住对方。
耿苍怀忽然淡淡道:"缇骑真的杀不得么?"
门外众人见这个差不多算死老虎的人也来插话,不由都怒目看着他,只听他说:"那湘阴、戈阳、桐庐、余杭的四个都尉是怎么回事?"
吴奇怒道:"都是你杀的吗?"问完就觉得不对,耿苍怀杀人很少用剑,那四个都尉却都是死在剑下。
众人听到这话,似乎缇骑三十二卫中已有四人死于非命,不由一奇。
耿苍怀喝了一杯酒:"算上今天这个,一共五个了。"
门外马上虽还有四十余人,但听了这话,看着烛光摇曳中睡得那么恬静的少年,心中真是说不出的胆寒。
三娘问道:"那个好登楼上,因为说了一句'谁敢杀我'便被杀了的都尉,也是他杀的么?"
耿苍怀点点头,慢慢道:"弋阳驻守的那位缇骑都尉名叫鲁好,人称'笑里藏刀',是缇骑中擅长暗杀的第一好手。他长于此自然也就防范于此,身边护卫极多,但前两月有一天他上营中马棚去,摸着一匹爱马的鬃毛,和人说着话,忽然脸上一阵抽动,那匹马也叫了一声,人和马就一齐倒下。事后众人才知有人潜伏在马棚里,一剑从马颈刺入,直插进鲁好的心脏。这一剑鲁好想都没有想到就被暗杀了。"
他的声音虽不大,众人都听到了。金和尚喃喃道:"奶奶的,这种杀人法我可不喜欢。"旁人却看着那个少年。他杀好登楼上缇骑都尉分明是少年意气,怎么刺杀鲁好却又显得这么深谋诡算,令人难测?
耿苍怀喝了口酒,又慢慢对吴奇道:"听说你们缇骑都尉里有个世家子弟叫尉迟恭的,好洁成癖是不是?"
吴奇不由点了点头。
耿苍怀摇头一笑:"他出行必素绢地毯、杯碗衾褥装好几大车,当真纤尘不染,只不知白白耗费了多少人力。听说他后来被一剑刺死在庐陵茅厕之中,锦衣着秽,佛头上粪,身死不洁。那一剑倒不怎样凌厉,但也太过顽皮。"
三娘不由也听得好笑。耿苍怀眯起眼睛看着吴奇:"所以,谁说缇骑杀不得了?只不过没碰上敢杀的人罢了。你们袁老大惹上他,我看是有麻烦了。"
众人此刻才惊觉,那少年单挑上缇骑只怕别有隐情。吴奇早已脸色发白:鲁好和尉迟恭可都是强过他的好手,心底不由就一寒。但为了支撑面子,也是安慰自己,吴奇还是冷笑一声道:"我们袁老大会怕他么?他看了那三个人的伤口,只说过一句话。"说罢顿住不言。
缇骑都尉的袁老大为人一向寡言,但偶有所言,无不命中,众人便都要听他的考语。吴奇见众人都在注目垂询,不由腰杆挺了挺,多了几分依仗和自信:"袁老大说:'这样的剑法,一击必杀?未必,未必!碰上真正的高手,只怕反受其害。'"这话分明说这少年剑法不过骇人耳目,并不足畏。
众人虽难信其言,但想那少年的一招的确锋芒极盛,"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只要避过了那一剑,只怕他就无以为继了。
金和尚一拍大腿,哈哈笑道:"不错,那小哥儿的剑法也许杀不了你们袁老大,但对付你吗,嘿嘿,只怕只像杀小鸡一般。"
耿苍怀转头又对沈放道:"兄弟,我听传言,都说你在吴江长桥七里铺杀人百余,题词嘲骂,放舟而去。见你之后,似乎不会武功,那些话该是谣传了?"
他叫沈放兄弟,只为适才生死之际,三人虽未撮草为香,插土盟拜,但已义气心许,叫得极为自然。沈放听着也自然,含笑把那一回事粗粗讲了一遍。耿苍怀也听明白是那黑衣少年所为,冲吴奇道:"袁老大若知那日七里铺之事也是成于一人之手,不知又当做何感想。"
吴奇已脸色微变,原来朝廷知道江湖中人一向不满北来金使的嚣张气焰,生怕他们半路截杀金使,祸及朝廷,所以护送的多是高手,兵卫也甚精壮。那次七里铺护卫的正是缇骑都尉丛武阳,人号丛铁枪,手使一根三十余斤重的乌铁点银枪,艺出峨嵋。袁老大说过这样的话:缇骑中人不能光仗武功,所以没谁敢称第一第二--这当然是他自谦的话,但他接着还有一句话--如果丛武阳说他名居第四,不知谁还敢做那第三。袁老大对人向少称许,这一句是可见他对丛铁枪武功的期许了。最可怕的是事后检验伤口,袁老大也亲去了,见人人皆死于一剑之下,连从铁枪也不例外,而且似乎他死在最后。袁老大沉思月余,后来只叹了口气:"如果丛铁枪几人都是死于一人之手,除了我,你们以后碰见这人,只要他愿意到此为止,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吧。"
吴奇心中一寒,顿觉胆怯,一挥手,那三十余骑就一声没吭地想走。
耿苍怀忽叹了口气:"不是我想留你们,我也盼你们走了清静,今晚的事也太多,死伤也够多了,"顿了顿,看那少年一眼,"但他还没说走,会让你们先走吗?"
子夜已过,那少年还在睡,旁人只觉他怕也真是睡着了。他因为沉默而显得神秘,不时有人偷偷看向他的背影,别人只见他肩背姿势似都透着一股孤傲,小英子看在眼里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心里好感激,觉得适才那一剑虽不是为她,但也是为她唱出的一句歌词......她年纪小,还不懂这种感觉由何而来,只是把"共倒金荷家万里"一句翻来覆去地暗自喃喃念着,怕是念得一辈子也难忘了。
镖局中有几个伙计一时熬不住想睡。秦稳一双眼睛却还精亮精亮。淮泗二老在那儿抽旱烟,并不说话。金和尚把手上的伤包好了,王木在轻轻地咳,最苦的却是门外的缇骑铁卫,雨虽不大,但这么淋着也不好受,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虽相信那少年已睡着了,却又不敢走。
三娘沈放和耿苍怀三个人慢慢地传杯换盏,话虽说得慢慢的,却越谈越投机。小六儿见已没事儿,心一松,眼皮耷拉下来,就睡着了。三娘把他抱在怀里,笑道:"哪儿找来这么个脏孩子?"又冲沈放一笑:"我们认他做孩子吧?"脸上现出种母亲的温柔。
外面忽然一响,凄冷的夜空中,一朵菊花状的烟火在黑暗中盛开了出来,金黄灿烂,在夜空中顿了好大一会儿才落下。门外的马匹"咴"的一声,一干铁骑人人都面露喜色,吴奇忙一挥手,他身后的一个人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却是个黑黑的筒子,没人认得那就是花炮。他手一晃,就晃亮了一个火摺子,点着了引线。火摺子在夜色中一闪而灭,他手里的花炮却冲上天去,带着一条红线,在众人头上炸开,红色的,恍如流星,虽远没有先前那朵大而美丽,但数里之内想来都能看见。
只听东首方向远远就传来一声清啸。吴奇喜道:"二公子来了。"
沈放看见那烟花,十分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三娘叹道:"那是他们的联系方式--缇骑果然财大势大,这联系方式旁人就弄不出来。"
店中人这时几经变乱,已全无激动可言,半夜已过,人心思倦,王木厌厌地说:"开始那朵花好大,来的定是非常的人物。"连金和尚也似懒得暴躁了,接道:"厉害又怎样,人生不过一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门外吴奇吩咐了一句什么,只见那队铁骑马上分开,排成两队,夹道站着,人人都整顿衣帽,下马提缰,吴奇也跳下马来,让马入队,他自己在中间过道恭候。他们一干人人强马壮,这么一列队相迎,果然蔚然可观,但门后并非广厦深堂,只是一个小店,这场面就未免显得有些可笑。
众人也都暗暗提起精神来,以备不虞之变。有那么一会儿,黑夜里传来一声长笑道:"大伙辛苦了!"声音年轻锐劲,眼力好的人就见外面远处正有两个人奔来,离近些了才看清是一主一仆。主人年纪不大,脚下功夫却了得,虽并不很快,但肩不动,身不摇,脚下履泥如平地;旁边一个仆人可就差多了,一个趔趄一个歪斜的,越衬得那公子哥儿雍容自若。
杜淮山轻轻道:"是袁老二。"
焦泗隐便点点头。知道的人都知道袁老二是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亲弟弟,但他们兄弟二人在江湖中各树一帜,各管各事。据说袁老二手段十分了得,交游广阔,官商士绅,无不廷揽,对江湖中亡命之徒也颇存引纳,素有小孟尝之誉。人人都说江南武林,平分于二袁了。一般江湖人物、草莽英雄被袁老大逼得容不住身,便投入袁老二门下,只要得袁老二一言,天大的麻烦也就会消解了。可见袁老二并非一味仗乃兄威名,因人成事的。他是七巧门高手,一身暗器,等闲难避。大伙儿知道叫人挠头的人物来了,不打起精神不行。
袁老二已行至门前,向门内一望,"唔"了一声道:"没想焦杜二位前辈也在。"看着金和尚,点点头:"还有江湖上的几位朋友。"然后冲耿苍怀一抱拳,"耿大侠久违。"耿苍怀哼了一声并不接口,他又望向沈放两口,却不识,问道:"仁兄谦谦儒雅,美眷如花,小弟惭不识荆,可以请教台甫吗?"
沈放见他谈吐清雅,也就不肯失了礼数,回了一礼道:"镇江沈放,拙荆荆紫。"袁二公子显然是知晓时事的,接口就道:"吴江一词脍炙人口,小弟久仰了。"沈放也懒得辩解。
吴奇早在旁边低声把往来诸事一一细细跟他说了。袁二公子一边听,一边轻轻点头,面上含笑,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着衣素淡,只领口袖口处略添花饰,精工刺绣,淡雅绝伦,衣摆上虽不小心溅了些微泥水,但他略不在意,并无爱惜衣履的模样,更见出尘之概了。
听完吴奇的话,袁二公子已顺他所说把屋内诸人扫了一遍,凝目在那少年身上,只见他仍旧在伏案小睡,不由皱了下眉,似也难测其人。一等吴奇说完,他便笑道:"吴兄怎么一直在店外站着,当座都是雅士英雄,咱们更该移步候教才是。"携着吴奇的手便进了店门,那仆人在后面跟着,把一把油伞收了,立在他背后。
袁二公子这一进店堂,屋里的气氛便一紧。他见那黑衣少年还在装睡,便微微一笑道:"兄台醒醒,有客来访了。"那少年不理,袁二公子见他趴着的那个油腻的桌上,有只青玉酒杯从那少年衣袖下露出一角,悬空向那少年的桌子上用食中二指轻扣,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兄台若没钱买酒,只要一壶茶也可呀。"说着,便向旁边空桌上取了一只杯子,一只酒壶,斟了一杯酒,笑道:"兄台可是醉了?以酒解酒,最是见效。"伸指一弹,酒杯就向少年衣袖半掩的杯子碰去,在空中稳稳当当,滴酒未溅。这手功夫不由叫在座诸人心中喝了一声彩。
那杯子到了桌前,准头却忽偏了些,没有撞在那玉杯上,却撞上了少年的衣袖,杯子一倾,酒就泼在了袖上,袁老二脸色微微一动,知那杯子是受了外力牵引,否则不会倾倒,但那少年分明一动未动,不知是如何发力的,发了力又为何只是把酒杯引倒,反湿了他自家衣袖,是有意藏拙还是怎的?那少年人却像被惊醒了,抬起脸,颊上还有压痕,微微呵欠了一声,看神色适才并非装睡。
他这一抬脸,旁人只觉一股清新冷肃之气,不觉地就把袁二公子的雍容衬得俗气了。袁老二愣了愣,笑道:"兄弟一向自诩才高,今日见了少侠,算才解会邹忌见了城北徐公之叹,真是倾服不已。"
那少年却不说话,拿起那个指头大小的玉杯,轻轻拂拭,他的衣袖一配这玉杯,更是黑白分明,别有一种凛然。袁二公子也不在意,接着道:"听说适才少侠大好剑术,惊虹擎电,可惜兄弟无福得见。"
淮泗二老对视一眼,心想:这算是挑战了。一个名驰江南的袁二公子,一个来自塞外的无名少年,又都这么年轻,不由都要看看这七巧门的暗器高手如何与那少年对战。七巧门在江湖上声名极著,当年七巧娘子入嫁暗器世家唐门不成,因情生怨,自树一帜,晚年更创出奇门暗器"金玉梭",号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极为自许,但可惜少为人见,据说她门下弟子中也只末弟子袁二袁寒亭习得此技。七巧门中武功暗器千变万幻,而那少年的剑术却似删繁就简,这两人相斗,只怕正是江湖中难得一遇的好战。
没想这回他们却料想错了,只见袁二公子回身对吴奇吩咐道:"这些在座的既是这位少侠的朋友,咱们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说着一指金和尚几个,"这几位江湖上的兄弟,"又指指沈放一桌:"沈放与他娘子,还有耿大侠,"看了瞎老头一眼,"加上这对祖孙俩,让他们走吧,以后一月之内相遇的话,别惹他们的麻烦。"
吴奇点点头。众人都大吃一惊,没想他会这么大方,卖给这少年如此大一个人情,正不知何意,那袁二公子却冲诸人一抱拳道:"夜黑雨大,诸位明日再上路也好,只是兄弟这里另有一桩小事要办,就不与各位寒暄了。"
众人方知他这是事先知会众人不要插手之意,却不知他所说的另外之事是何事,定是十分重要,否则不会平白送出这么大一份人情的。
那袁二公子却已转向秦稳桌上,淡淡道:"秦老爷子,兄弟想把你这趟镖留下!"
这一句话可大出众人意外,袁二公子居然亲身劫镖,这可算一大新闻。这镖中到底压的是什么?难怪传言这位袁二公子极是聪狡,敌情不明之前,他宁可不战,只此一点,在他一个少年得志的高手身上,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镖局的伙计一时大惊,今晚虽风风雨雨,但他们绝没想到雨点真会落到自己头上。他们一向是守法良民,临安镖局总镖头龙老爷子在京中也交游广阔,没想竟真有人要动他们的镖货,而且还是官方的人。
秦稳"咦"了一声,缓缓站起,抱拳道:"二公子,这是玩笑吗?"
袁寒亭摇摇头。
秦稳问:"那可是衙门中的公事?"
袁寒亭还是微笑地摇摇头:"这个嘛,也不太能算是公事。"
秦稳便面色一紧:"那是袁二公子是欺老朽无用了?"他最后几字说得极慢。座中知道的人听到他声息一变,也就知秦稳运起正宗的少林心法,看来已准备一战。
秦稳吁了长长一口气,叹道:"二公子,这是我老头子走的最后一趟镖,镖送到后我也就回淮上老家养老了。二公子就放过老头子这一回如何?"这话他一口气说完,然后就变得身定神止,分明已调好内息,到了临战状态。他也是深知袁寒亭为人才会这么做--袁寒亭既然话已出口,他是一个谋定而动的人,这事看来不会就此罢手了。袁寒亭却一脸镇定,故作惊奇道:"真是老爷子最后一次走镖吗?"
秦稳点点头。
袁寒亭叹道:"那真不好意思,叫老爷子收不好篷了。"
他一言即出,镖局中众伙计已怒容满面。袁寒亭说动手就动手,身子一晃,就向秦稳欺去,秦稳吐了一口气,一掌就平平实实地递出来,他这一招既出,座中懂行的人不由就叫了一声好!这一招沉稳凝重,更难得的是给双方都留了不小的余地,看来秦稳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意得罪这个少年得意的袁二公子。却听袁二公子笑道:"秦老爷子,不是小可冒昧,实是若不动手,以秦老的盛名,再怎么说也不会凭白让我拿走,咱们赌一赌如何?"
秦稳沉声道:"赌什么?镖银是别人的,可不是我老朽,老朽做不了主。"
姜是老的辣,他此言之意无非是凭你袁老二天大本事,就算胜了我秦稳,但沾了这镖,临安镖局也就跟你耗上了。
袁寒亭担心的似乎也就是这个,只听他笑道:"就赌我十招之内可以破了你的'十擒九稳开碑手'!"
他这话可大了,座中无人相信,连耿苍怀也一惊。他猜以袁老二之身手,胜秦稳可能不难,但要在十招之内破去秦稳看家本领,只怕令人难信。
秦稳哼了一声道:"老朽那点陈芝麻烂谷子,自然不在袁二公子眼里了。"
袁寒亭手下不停,依旧笑道:"秦老爷子,你赌是不赌?十招要是嫌太长的话,咱们以六招为限如何?六招之内,我若破不了你的'十擒九稳开碑手',我袁二转身就走,从此不历江湖;可是若是我侥幸得手了,秦老爷子你就不能再管这趟镖的事,带着你的伙计走。"
秦稳一口气往上冲,他生平最服的人就是总镖头龙在放,可龙在放也不敢小觑他这苦练三十年的"十拿九稳开碑手",连他当年在少林的师傅也不敢说这句话,凭什么这小子......秦老爷子心中一怒,当场应道:"好,老朽倒要看看袁二公子的手段,只是,以袁公子的清誉,想来不会食言而肥吧?"
他也是不想和袁寒亭彻底闹翻,思量借着他这自大之机给他点厉害瞧瞧,绕过今日这场麻烦,而且他也实在无胜过这个七巧门弟子的把握。袁老二一点头,道:"一言既出--"
秦稳当即道:"驷马难追!"
说着秦老爷子一直身子,满头华发一甩,身子一退,左掌划方,右掌行圆,左掌就虚,右掌就实,就行了个"五福团寿"的开场式。这"十擒九稳开碑手"原是秦稳三十年的心血,脱胎自少林的"伏虎拳"、鹰鹤双搏门的"擒拿九手"和山西程九的"大开碑"。前者传自是他师门,后者则学自他的两个朋友,苦心孤诣,这三十年来就没放下过。龙在放龙老爷子曾看过他的全套家式,三十年前对此是一言不发,而后批评越来越激烈,但秦稳知道那是因为这套招式越来越管用了,所以使出来也就越来越险,龙在放就是作为朋友怕秦稳一不小心折在自创的招式下。直到十年前,龙在放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招术时,才说了这么句话:"唉,我也没话好说了,不过,老稳,你这套招式不妥之处仍多,还是难以传之后世的。"
当时秦稳却一笑道:"放哥,我也知道。我比不上你们武学名家,一套招式会想到传诸后世,攻守避让面面俱全,这只是一套最适合我的招式,不是最完满,但它在我手里使来,却能发挥我全部的潜力。"
秦稳这时虽怒不躁,他的第一招就是"鹰舞长碑",章法严谨,耿苍怀舒了一口气,似是认为秦稳这么稳重的打法袁寒亭不可能六招以内破了它。
却见袁寒亭左手如钩,右手如喙,使的是江西言家的"捉蚓式",这招数极为少见,足可见出他所学之博。杜淮山一声轻叹,既是叹这袁寒亭果然不凡,又像是叹他这一招虽高明但还不见得就能把人惊倒。
以下秦稳的"开碑"、"碎碑"二式接连而来,袁二应之以"大垂帘"、"小垂帘",这却是台州海家的工夫了。三招已过,袁老二并未占得上风,众人都奇他凭什么说六招就能破了秦稳的开碑手。却见秦稳似乎也放了心,第四式"杨令撞碑"稳稳击出,袁二公子左手轻拂,右手低挽,竟使出了一招软绵绵的"分花拂柳"。若他是女子,气力不足,要用这四两拨千斤之法倒也不奇,但他一个男人用此下策却未免出奇,分明是一招败招。众人一愣,却见秦稳也一愣,击出的左手到了袁二胸口却被他拂腕一带。他本可以加力较力,秦稳却没那么做,由他带了开去,接着反是袁二先出了招,他使的是一招"穿花蛱蝶",这一式姿式曼妙,但虽说好看,用在这里却未免有花里胡哨之嫌,众人正觉那袁二该不至于浅薄至此,却见秦稳的目光一痴,额头上竟流出汗来,好像这一招接得很吃力一般。
耿苍怀不解地摇头。
却听袁寒亭忽然轻声说:"刎秦,窈娘问你好。"
他这声音极轻,场中除了焦泗隐与耿苍怀隐隐闻得,别人都没听见,秦稳身子就如受重击,轻轻一颤。却见袁寒亭左手轻飘飘的一着青城派的"自在飞花"斜斜向秦稳头上按去,这一招随便得好像情人之间的玩笑,叫人意想不到的是秦稳偏偏在这时使出了"俯仰古槐",他一招一出,座上有几人就发出一声轻叹,接着袁寒亭的右手就轻轻停在了秦稳胸前,左手也按在秦稳额上。好一会儿,他不说话,秦稳也不说话,这一战战得稀奇古怪,这一败败得也莫名其妙,好象一出极拙劣的对练,把店中人也看呆了,说不出话来。
半晌,秦稳一声轻叹:"我败了。"
袁寒亭笑着不说话。
秦稳又过了半晌说:"她还好吗?"
袁寒亭轻轻点头。
秦稳冷笑道:"原来她就是七巧,她还是这么会骗人,连教出的徒弟也会骗人,我上当了。"
袁寒亭没有说话,却见秦稳忽一掌向他自己脸上掴去,似是心中悔恨无限。袁寒亭这时却出了手,一指点向他"腋渊",不许他打自己,口里劝道:"老爷子,你虽输了,非战之罪,这是何苦?叫我如何向那人交待?"秦稳左手一绕,绕过袁寒亭左手,依旧打向自己的脸,袁寒亭一招"小折枝"又拦住了。他俩这几招拆得极快,用的却是擒拿中的精绝招数 ,远比刚才他们打斗得精彩。数招一过,却见秦稳忽然停手,他的一支左手已被袁寒亭右手制住,袁寒云的右手也扣住了秦稳的左肩。如果说适才众人对袁寒亭胜得不清不楚、秦稳输得不明不白还感到不服的话,这次却都惊呆了。耿苍怀一脸忧色,似是也没想到袁二的身手如此出色。
秦稳盯着袁寒亭的脸,缓缓道:"袁二公子家财万贯,就在乎这点儿镖货?"
袁寒亭缓缓松开手,淡淡道:"我是还有几万两银子家产。但要叫我拿二十八万两现银,我可还真拿不出来。"
众人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一趟镖银会是如此之巨。要知当时和议,宋室每年向金朝贡银不过二十五万两,已压得江南百姓喘不过气来,这一趟镖银竟抵朝廷一年的税赋。无怪金和尚一干人和缇骑都动心了。
秦稳叹口气道:"难道天下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袁寒亭冷笑道:"王法?秦老爷子你这趟镖来路就合法吗?"
众人暗暗点头,这么重的私银,不知大富之家要多少家才能凑足,临安镖局这银子只怕来路不正。
袁寒亭见众人皆现好奇之色,想了想,道:"好,这事讲明白也好。"这时油灯又枯,金和尚又大嚷几句,店主人才出来续了油。袁寒亭慢慢道:"今年福建道的转运使林治民卸任,告老还乡,朝廷也准了。"--众人虽不解为什么一下扯到福建的林转运使,但知道朝廷把天下一共分为十五路,每路设四个司,转运使司专掌一路财赋,这可是一个肥缺,想来这笔银子与那林转运使有关了。
只见袁寒亭接着道:"没想在京城里他的亲戚左都御史王槐得罪了人,引起公愤,被一群大学生和闲官们扳倒了,连累了他,家中抄出他郎舅两个贿买贪渎的证据,这林冶民也被一众大学生参了,皇上下旨要拿他到京城来细问,朝廷便派了两个大员去福建查他的赃污是否属实。这林治民倒是拿来了,但他如何肯招?朝中自有他的眼线,算起来,他也算是秦相爷的门生,多少还有点面子的。而他为官数任,历年积下来的官银早已由心腹压送,在送回江西的路上了。"
袁寒亭微微一笑:"秦丞相本不想管这事,林治民虽然出自他门下,但一向太小气,对相爷也不太服帖,何况一个要卸任的官儿,援手无益。但偏偏,这时秦丞相他老人家多了个小舅子。"
他一开始谈吐清雅,因为久处官商之间,这时词意俱皆卑污,众人本不解什么叫多了个舅子,一想才明白定是秦桧又娶了个心爱的小妾。
"这韩姬定要相爷赏他兄弟几万两银子,秦相爷虽家资无数,但这个......进了库的钱不大想拿出来。听说林转运使在路上的这项银子,不等转运使来求,就把这案子办了。那两个去查案的大员都回来说查无实据,林转运使刻苦自俭,爱民如子,不是贪官,却是个大大的清官。既然是清官,当然就不会有银子,那路上的银子是谁的?那应是秦相爷辛苦国事的薪俸,积年苦积,才得此短短之数,还要送五六万给韩姬的弟弟。这事本已办妥,相爷高兴,韩姬高兴,天下万民也高兴,秦丞相秉公执法,让那林转运落得一场空,劫富济贫,理所当然。"三娘听着微微一笑,想这袁寒亭阳奉阴违,一张嘴真正十分刻薄俏皮。耿苍怀却眉间阴冷,心想天下之事就是被这般明知是坏事还在做的家伙们弄坏了。
袁寒亭微微一笑道:"没想出了岔子,那些银子已运到临川。那批银子就是在山道之间不见的,押车的人也找不到了,几个护送武官全都坠落山崖死了......"
袁寒亭看了耿苍怀一眼,意似不满。"这劫镖的人说来大好手段,临川到临安,两千多里,一路上十几家镖局,全都被人雇了走镖,河南、广西......目的地不一。我和相爷的小舅子怕相爷他老人家生气,再去搜刮细民,弄得民不聊生,所以仗义出头,来找这宗银子。听说这么多镖局都有镖走,可把兄弟我忙了个焦头烂额,调动的人马处处扑空,我怎想到这银子竟已送到了临安天子脚下,再雇天下第一字号的镖局护送,这一套手法可真高明啊高明。"
金和尚哈哈笑道:"秦丞相一动嘴皮,一个大贪官就被洗清为大清官,那才叫高明。"他听说有人让这班"龟儿子"忙了半天,就十分高兴,他胆量甚豪,不知避忌。
袁寒亭这时看向秦稳:"秦老爷子,我话说清了,你知道了银子的来路,这趟镖你还要走吗?放心,你这镖就算走失了,那镖主也不至于出来追账的,除非你们是共谋。"
众伙计听得目瞪口呆,袁寒亭见秦稳犹有不信之色,便道:"那每箱之上,都还有个'林'字,这还有错吗?"秦稳至此才信,恨恨道:"原来托镖的有这些古怪!"他这镖如何敢再走?但不走未免又有损"临安镖局"的牌子,一时两难。
金和尚骂道:"人家花了银子雇了你们,你们就该送到底。奶奶的,老子要劫,你们怎么不说拱手相让?"袁寒亭拍拍手,叫手下人进后院接银子,却冲耿苍怀道:"叫耿大侠白忙一场,不好意思,但耿大侠把这么又重又贵的家伙搬运这么远,也算有劳了。"
耿苍怀一愣,方才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怪不得我从李若揭手里抢了人,却劳你们缇骑三十二卫追杀,原来当是我耿某劫的镖了。"想着微微一笑,他虽因此负伤甚重,却不以为意。口中淡淡道:"姓耿的倒没有这等手段,今年我虽曾路过江西,却全是为私事,更无这等心机,能劫镖杀人于不知,最后再找个冤大头来顶账。"他已知辩是辩不清的,也不想辩,心下却似乎并不恼那劫镖之人。
袁寒亭以为他故意不承认,也随他,含笑 "噢"了一声,一挥手,手下人就要去牵马,那边那少年人却敲了敲桌子。
他一直没出声,现在虽只敲了敲桌子,但众人都不免齐向他看去。袁寒亭笑道:"哦,我倒忘了,江湖规矩,见者有份,给这位少侠留下一箱。"一箱银子怕也有一万余两,够几个中等人家的资财了,他出手可算大方,也更见出实不愿与那少年人为敌。那黑衣少年却冷冷地道:"我就是镖主!"
第五回 如影如幻出弧剑
似琢似磨飞玉梭
众人看向那少年,他此言真是出人意料。他年纪轻轻,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想起他当日单人只剑,劫得如此贵重之物却神不知鬼不觉,连缇骑三十二尉并袁老二这一干人都上了大当,屡屡扑空 ,直追至铜陵才发觉,其机谋勇识,果非常人所能及,也难为他一个人怎么做来!却又早早算计好,暗于江西就嫁祸耿苍怀,移花接木,暗渡陈仓,更是手段诡诈,匪夷所思。众人都要看耿苍怀怎样,耿苍怀却只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袁寒亭这时才知道那少年出现在小店绝不是路过,倒得认真对付。他面色不改,笑问:"兄台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众人也觉那少年不像贪财之辈,只听他冷冷道:"我见宋朝皇帝每年向金朝皇帝送上二十五万两银子,有他送的为什么没我送的?我要比他多送三万两,看那金国封我个什么官儿,岂非相当好玩?"
众人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不过若当真有这二十几万两银子,无论在哪儿只怕都高官贵爵唾手可得,只觉他这人又多了一份邪气。
袁寒亭还是沉得住气,淡淡道:"兄台固然一剑惊人,但混战之下,阁下这诸位朋友只怕难免损伤,兄台已救人在前,现在又何忍累人于后?"
那少年并不答话,只仔细去擦那杯子。袁寒亭又待再说,他已冷冷道:"他们并不是我的朋友。"旁边金和尚听了却不恼,心里只望他与袁寒亭好好打一场。旁人的脸上神色却已转忧。那少年仔仔细细擦完了杯子,忽然扬脸道:"我好像一共杀了五个缇骑都尉。"
屋中顿时气氛一紧,不知他此话是何含意,袁寒亭皱起眉头好半天道:"兄台若肯放开此事,我大哥面前......自有我交待,咱们今后还是朋友,既往不咎......如何?"
众人都想,袁寒亭这下可算退让到底了。看来他心中实无把握胜这少年,否则不会对这少年如此忌惮。那少年却把已擦好的玉杯慢慢地揣进了怀里,轻轻舒一口气,双眼这才直视在袁寒亭脸上,说:"既往不咎?噢?那倒很好。只是缇骑都尉得罪了我,我发誓要杀够六个才算数,还欠一个怎么办?让我再杀一人好不好?再杀一人之后,镖银给你 ,我拍手走路,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你意下如何?"
这话真是狂妄!他却这般殷勤相商,也不知当真是幼稚还是当袁寒亭真的好欺。袁寒亭出道多年,还真没被人这么轻视过,何况对方如此小小年纪。但这少年行事难测,只怕一言不合,他立马就会拔剑出手,血溅五步,众人齐睁大了眼睛看。袁寒亭脸上绿气一闪,淡淡道:"只是不知你是否杀得了。"
少年道:"那就是我的事了。"
袁寒亭双眼瞳孔登时紧缩如针,少年却还无事一般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柔韧,看去像是都在微微散发着紫檀的香气。那十指自然屈曲,轻闲松懈,绝不似要出手的样子,袁老二便紧紧盯着他的手,见那少年全未蕴力,微微放心。那少年抬起眼来,就向缇骑都尉吴奇望去,屋里也只有他一个是缇骑了。他这一眼极为凌厉,吴奇只觉心中一寒,脚下不禁朝袁寒亭靠上一步。众人只觉空气中杀气骤增,胆小一点的都像喘不过气来。耿苍怀一叹,觉得那少年的真气几乎已修到炉火纯青,到了似枯实绮、似弱实腴的境界。此时,吴奇的生死已关系到整个缇骑和袁寒亭的面子问题,还事连今晚双方的胜败,袁寒亭绝对不能容他伤到吴奇,吴奇身边众铁骑也断不能容那少年再次出手伤人。袁寒亭一挥手,吩咐吴奇道:"既然这位少侠看你不顺眼,你暂且退下吧。"说着他自己却迈上一步。他这一步迈得巧,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一步迈得了得,等于把那少年的进手路数全部封死了。吴奇缓缓向后退去,却一直未转身,足见他对那少年的忌惮。他人才退出门外,就已有十余名铁骑围上来,把他前后护住。
那少年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手,众人以为他已放弃这一击了,却忽听那少年叫道:"共倒金荷家万里!"
这几字他喝得极快,清如鹤唳,厉如猿鸣。然后他再次伸手到包袱内一探,抓出了他那把没鞘的剑。身子似也不用蓄势发力,就那么左手一拍椅背,人已腾空而起,快如闪电,直向门外扑去。袁寒亭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提腿左跨一步,左手小垂帘,右手大肘槌,竟是伏虎拳法中极高明的一招的"暴虎凭河"。那少年要杀吴奇,定要先过他这一关。却见那少年脚都未沾地,已到了袁寒亭身前不足三尺,待袁寒亭招式已老,他却忽然弯了个弧度,间不容发地从他拳下闪过,直冲门外。袁寒亭的拳风本已笼罩了方圆三尺之地,但那少年的弧形弯得实在漂亮,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本来轻功中绝无这等空中转向之术,所以也大出袁寒亭意料之外,众铁骑已"呀"地一声,欲拔刀剑,但他们毕竟慢了一慢,倒是那号称"平平无奇"的吴奇毕生练就的百步神拳大力击出,力可碎石。他平时胆小,如今已生拼命之心,使出的倒是精彩。那少年这时却右手轻挥,左掌在他头顶按了一按,吴奇的拳风已经触到了那少年的胸肋,那少年身形微微一顿,似也受了伤,却当即借力返身,又是一个漂亮的圆弧,从窗间窜过,黑影一闪,已稳稳落在自己座上,胸前微微有些起伏,面色却依旧冷峻如故。
众人看向吴奇,却见他喉间正有一抹血痕缓缓散开,看来是喉管已被切断。只见他惨然地望着袁寒亭,缓缓倒地,似是不相信有人能在袁氏兄弟眼皮底下轻松地杀了自己。这少年好自负,前后两次杀人竟不肯变招,用的居然依旧是杀田子单的那一势"共倒金荷家万里"!只是他第一次出剑时,剑意如惊雷疾电,目不容瞬,意势酣畅;到第二次出剑时,因为别人已有提防,加之有袁寒亭这等高手,他的剑意却由狠变巧,由重返轻,避实就虚,清如一羽。座中忽然有人恍然大悟,惊叫道:"九幻虚弧,他是弧剑骆寒,弧剑骆寒!"
当真,这么从出剑到收剑,足不沾地,以一势弧剑斩敌杀人于十丈之外的招数,也只有八年前曾经名驰江湖的弧剑骆寒能够做到。座中人都心头一惊,连淮泗二老这等见闻广博之人也只对这传说中的少年略知一二。传闻骆寒此人久居塞外,喜爱剑术,成名极早。曾于十三四岁时入中原一行,逶迤万里,就是那次出行让他在中原武林声名远扬。据传他当时于南昌藤王阁以一支弧剑尽斗"宗室双岐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中的出色人物,十七位高手,一剑连战,从早及夜,此战不知结果,但据事后迹象,骆寒明显未败,"宗室双岐"与"江山九姓"中人此后行踪却好久不见。他虽年少,只此一役便已名动江湖。
三娘眼光一直盯在那少年身上,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天纵奇材。别人从那少年剑中感到的是惊愕,但作为一个女人,她看到的却是光彩,那一绽即收的光彩。她轻声对沈放道:"袁老二这回麻烦只怕大了。但他也是有数的高手,未见得肯退让。不知这一战,究竟会是谁胜谁负?"说着,她双眼望向耿苍怀,座中有资格评点这一战的大概也只有耿苍怀了。
耿苍怀却目光中含有忧色,喃喃道:"好毒的袁老二。"三娘一愣,却听耿苍怀解释道:"骆寒适才以'九幻虚弧'之术进击,绕过袁寒亭,但他自己后背好像也有一个破绽,至于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敢判断。但若是袭击我的朋友,我就算冒险也必然出手,袁寒亭胆识眼力不会弱我太多,他还是有机会出手的。只不过对付这弧剑之术,因为其以韧见长,压力愈大,反弹愈大,看似破绽处可能藏着锋刃,所以袁寒亭不肯出手,分明是以牺牲一名手下来换取探寻对手实力的机会。这袁老二,好毒啊好毒!"
三娘拳握得紧了紧:骆寒有险!袁寒亭脸上也有一会不知什么表情,他见吴奇倒下却并没马上冲上前,反带着他那仆人缩身一退,一步已在门外。却听他轻声吩咐道:"叫人来!"
他那了躬背驼腰的仆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烟花来,一抖手,那烟花便打上天去,"通"地一声炸开,在天上又炸出一朵硕大鲜红的金菊。袁寒亭这次分明有备而来,连援军都备好了。再看他依旧笑吟吟的,但那笑意中分明已有一种隐藏不住的狠毒。只听他和颜悦色地道:"小可久闻骆兄大名,想当年骆兄以一童子之龄连战九姓高手,何等风采,思之令人神往,可惜缘悭一面。"
熟知袁寒亭的人都知道他是含笑杀生的人物,面上笑得愈欢,心里只怕杀机愈盛。刚才骆寒以弧剑之术当他面搏杀吴奇,分明已削尽了他的颜面,今晚之事绝难善罢,不然,袁寒亭回去,只怕也难以向缇骑交待,更无法向他大哥交待。
却见袁寒亭含糊吩咐了几声,屋外那四十余名铁骑应声而散,众人一会儿只觉茅檐震动,窗口一暗--连屋顶都上了人,其余窗口内外,只要是进出之道,黑暗中都多了一双双闪亮的眼睛,分明众铁骑已把这座小小旅舍铁桶般围住了,就是拆了这房子对他们来讲只怕也不难。铁骑中人本来武功都不错,经袁寒亭这一调度,更见威力,比在吴奇田子单手下强出何止一倍?缇骑座下千余名铁骑本就是他兄弟训练的,最擅合围共击之术。否则以耿苍怀之能,虽然受伤在身,田子单吴奇率数十铁骑如何能令他突围不成,反而伤势加重?缇骑中人虽然被那少年一再挫了锐气,但他们极信任袁氏兄弟的实力,这时也斗志未散。如今耿苍怀望着这阵势,心内暗叹,自己纵是未伤,而且是全无牵挂的话,只怕也必经一番搏命苦战才能脱身。
突然,东南、东北两方夜空中忽然同时闪出两朵黄色旗花,两朵旗花离得很近,一见就知袁寒亭帮手到了。只一刻工夫,众人隐约听到东北边有一队人马疾奔而来,东南边那边步行之声更大,一脚脚沉重无比,半天却未见人。焦泗隐侧耳听去,一开始不动声色,到后来脸色越来越吃惊,望向耿苍怀道:"只两个人?"
耿苍怀点点头。
焦泗隐奇道:"这下雨的天,道途泥泞,那两个人如何能发出这么大的脚步声,像两队人马走过来似的。"
耿苍怀轻声道:"只怕是双异门中的佟百足与尉迟熊,他们如何会投到袁老二门下?"
佟百足绰号蜈蚣鞭,尉迟熊力大无比,这两人人未到,声先到,分明是用来威慑众人的。他们都是绿林大盗,一居闽南,一在湖北,素不相见,与缇骑一向势成水火,所以耿苍怀奇怪:他两人也入了袁老二手下吗?却听东南方忽然一声惨叫,声音甚大,宛如熊嗥。袁寒亭脸上现出微笑,淡淡道:"诸位以为盯上这宗镖银的就只店中这几位吗?我早探知佟百足与尉迟熊两个强贼也到了。我原叫人照应着他们,骆兄剑术太强,我只好把照应的人也叫来了。我叫两名小校身揣旗花标出那两贼的位置,刚才那声惨叫,该是尉迟熊已被料理了。"袁寒亭皱了下眉:"现在,阿福也该到了佟百足那边了。这厮更没用些,阿福怎么事还没办完?"
他话未落地,只听东北方又传来一声尖鸣,极为凄厉,袁寒亭展颜笑道:"看来佟百足也寿命终了,骆兄,这两人都是来打你镖银主意的,我叫人料理了,你倒该怎样谢我?"
众人没想还有这一番曲折,见袁寒亭口中说得客气,真不知他这回招来的是什么高手,连佟百足和尉迟熊这样的人都片刻之间折在手下。这时只听一声呼啸,只见远远地奔来一人,这人身量极为高大,耿苍怀本算高的了,但和他一比,也就只到他肩膀。再看他一身打扮,这么大冷的天也只穿一条红绸裤,裤腿用丝带扎住,上面是一件红丝背心,背心上绣了好大一朵莲蓬,里面却什么也没穿,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腱肉,一脸愚鲁横蛮,头上却梳了个"鬼见愁",脚下穿一双虎头鞋。这么一个三十多岁、黑乎乎、高耸耸、凶巴巴的大汉却是一副小童打扮,本来该极具喜剧效果,众人看了却只觉汗毛直竖。
那大汉一到袁老二跟前便双膝一屈,头一低,要跪下来,口中说:"阿福见过二公子。"这么个能在片刻之间斩杀佟百足、尉迟熊这等绿林大盗的人竟只是袁家的一名家奴。他对袁寒亭极为臣服,这么泥泞的地,毫无犹豫地就要磕头。袁寒亭似乎早知他性子,先已出手一把揪住他后脖领把他提起,那阿福却姿势不变,只是双膝悬空,在空中磕了三个头。袁寒亭皱眉道:"小心,别又把衣裳弄脏了,回去云姑娘要骂的......事办妥了?"
阿福站直身子,嘿嘿一笑,愚忠的脸上露出顽皮之笑:"我把他们都杀了,照公子说的,每个人都只用了公子教的那三招,他们的物件我还带来了。"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店外昏暗,众人先没看清,然后才看出那是两只人手,一个细而瘦,想来是佟百足的,另一个肥厚多毛,该就是尉迟熊的了。袁寒亭淡淡一笑:"回去叫云姑娘给你腌起来,你又多了两个'挠挠'玩了。"
众人面上变色,那说书的小姑娘已"呀"的一声遮住眼,忍不住要吐出来。那个阿福站在袁寒亭身边,比袁寒亭高出两个头,他倒像个小孩。袁寒亭忽然拍手道:"该来的也都来了。骆兄,阿福代你杀了两个意图劫镖的小贼,你不赏点他什么?"
这话分明是挑战之意,骆寒依旧不答。袁寒亭忽一挥手:"掌灯!"他身后本只有一根火把,这时那四十余名铁骑都晃亮火摺子。他们马匹上装备甚齐,当下每人点燃一根松油火把,登时把门外照得通亮。
骆寒依旧坐在座上,只冷冷抬头看向门外。却听袁寒亭在一片火光中笑道:"是了,闹了这半夜,做的看的都累了,阿福,杀一匹马,烤熟了给大伙儿驱驱寒。"
那阿福应了一声,转过身走到东首墙边,一抱就抱起整半垛干柴。柴太多,他洒洒落落地抱到了大门前,还剩下好大一堆。接着往地上一抛,接过一支火把,就生起火来。本来这么阴湿的天,干柴毕竟也有点潮,燃起来也不会很快,但那阿福一嘬厚唇,只吹出一口气来,火苗就一长,他的一张嘴真赶得上一只风箱,没两下,火势就健旺起来。火一燃,他就转身走进院内,找着镖局的车,一掌就劈断一根车辕。马一惊,齐齐惊嘶,他已拣最肥最大的一匹扯断套索,扛到前院来。一匹好马怕不有六七百斤,亏他怎么扛来!众人这才知道他真的是要杀马。只见他把马放定,并不用刀斧,一伸手,一只铁爪竟生生从那匹马肛门掏了进去,他胳膊极长,又不避腥恶,直挖出一颗马心来。那匹马已倒在泥地里抽搐。阿福一掌劈断店门口挂店招的粗瓷碗口粗细的旗杆,"脱"地一声把尖端就从马的肛门刺了进去,再从前胸穿出来 ,一匹活马竟这么轻松地被他料理了!然后他用几根干柴支成了两个三角架,把马架在火堆上烤。
众人都骇然变色。袁寒亭却气定神闲,悠然抚掌道:"骆兄,听说你久居边塞,马肉之味想来很熟吧,咱们这火烤马肉,加上半壶劣酒,也足以遣此良夜了,勿谓我招待不周,只不知当兄之意否?只是这么一匹一匹杀下去,骆兄那二十车银子只怕就没牲口拉了。"
众人才知他此举深意。他是要激怒骆寒,嫌店堂窄小,要引他到门外动手。再者也要借此激励属下志气。三娘轻声道:"他是七巧门中高手,暗器奇绝,只要在店外黑暗之中,他一声下令熄灭火把,只怕他那一身暗器就更难逃避了,何况还有阿福那一身蛮力。"
她是为了提醒骆寒别上当。骆寒见袁寒亭杀马,也是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残忍,面上就露出一抹忿意,冷声道:"马杀绝了不要紧,我还尽可多捉几个缇骑来拉车。我一贯茹毛饮血,寒外野人,吃不惯你们这些斯文人做的东西。"
袁寒亭面上阴气一盛,忽一甩衣袖,那阿福已掏出把尖刀来分切马肉,竟真的要把这血腥之物一人来上一块。
金和尚喃喃骂道:"老子一直以为老子够狠,哪想跟这么一干斯文人比起来,老子竟成了活菩萨。"
院外一名铁骑见血兴起,一伸手,已抓住院中的一只小狗和一笼鸡雏,一扬手,齐向火堆上投来。袁寒亭像很满意,在一边笑道:"这可算是鸡犬不留了。"
众人也没想到那少年会忽然大怒,他怒叱道:"你!"一拍椅背,人已再度腾空而起。连袁寒亭也没想到他会为几只小鸡一条小狗发动,但也正中下怀。他一动,袁寒亭就已动,他是向后退,两手中却不断有暗器向那少年袭来。没想那少年这次扑出居然没有持剑,也不是扑向袁寒亭,他势头极快,一跃之下,人已先那只小狗和那笼鸡雏到了火堆之上,一手接狗,一手接鸡笼,当即接住,身子一顿,衣服边上已被火燎焦一块。转眼间,袁寒亭喝道:"灭火!" 铁骑手中四十余只火把齐齐被转头按进泥里,店外只剩下一堆阿福才生的火。
袁寒亭疾喝道:"阿福!"
他主仆心意相通,阿福手一提那匹毛已焦臭的死马,往泥里一滚,沾满泥水,然后就往柴堆上一压,燃得正旺的一堆,顿时被他全部压熄。店中人只觉眼前突地一暗,很难适应。好一会儿,众人缓过来,还觉门外仍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
袁寒亭却笑声忽起,笑声中是一只只金钱镖声、袖箭声、飞石声、青竹镖声、铁蒺藜声......这七巧门中高手终于抓住时机发出他的致命一击。店外却没听到骆寒的声音,连狗叫鸡啼也没有。店中人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只觉得无限恐惧。金和尚哑声道:"我给他送个火。"挑起一根燃着的柴就掷向门外,但刚到门口,就听到阿福大喝了一声,柴被打熄了。众人也无法,都知七巧门的暗器,光天化日之下尚难闪避得过,何况是这凄风冷雨黑漆漆的夜?众人知道,袁寒亭既叫出"鸡犬不留",只怕骆寒一倒,店中诸人只怕也都在他们扫净荡除之列。有一盏茶的功夫,那暗器声犹在轻响,也不知袁寒亭一身哪藏得这么多暗器,放了半天,不见少只见多了起来。
三娘一脸忧色,道:"怎么还没完?"
耿苍怀轻轻道:"暗器不绝,就证明那少年未死,怕的倒是暗器停了。"
那小姑娘听说,心一酸,几乎要哭出来。半晌忽听"叮"的一声,却是一柄飞刀射进店来,杜淮山及时抓起一把荼壶掷去,"啪"的一响,那镖钉在了柱子上,深可及柄,才算没有伤人,但这已足见出袁寒亭的腕力了。外面依旧没有骆寒的声音,忽听骆寒一声低哼,但袁寒亭同时也有些痛楚地哼了一声,似是两人都受了伤。
然后,一团黑影飞进门来,扑得店中灯焰扑缩。金和尚就要出手,耿苍怀却伸手一拦,疾道:"别动,是他。"金和尚忙停住。众人还未看清,却见那少年一扬手,店内灯火俱已被那少年打灭,众人也就不知他的所在。一时店内店外,俱是一片黑暗。店内还有火塘中一点余火,但那一点火只是一影老红,什么都照不清映不见的。
店内静到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人人都不由在想:"骆寒退进门来,分明身形已乱,也不知伤了没有,不知他为何打灭火焰。看来定是伤得不清,怕缇骑看见,要来个敌明我暗。"
外面缇骑中人却也一时不敢进来,以那骆寒剑术,若于黑暗中伤人,谁都只怕是一命难逃。
门外袁寒亭半晌方传出一声哑笑,还伴着一阵轻咳,只听他喃喃道:"骆兄,你还活着吗?"语意温和,竟似探询多年故友一般。然后他干声道:"点灯。"看来他也伤得不轻。
门外火摺子一闪,已有数根火把亮起来。袁寒亭站在火把下,脸色苍白,却面带微笑吩咐:"阿福,你先进去。"
敌暗我明,他也怕中骆寒算计,所以叫阿福先进去照亮屋子,或者先引那少年出手。阿福应了一声,大踏步举着火把进来了。
店中人有意要拦,但见他杀马生火的架势,也就止住了。那阿福一进屋,屋中便一亮。众人眼睛一时还不适应,眨了一下,才见骆寒依旧坐在他原来位子上。桌上放了一只小狗、一笼小鸡,安安稳稳地都不叫唤。那少年右肩却一片血红,桌上有把刀,想是刚从肩上拨下来,骆寒正侧着颈,吮他右肩上的鲜血。那血是黑色的,想来有毒,只见他双眉微皱,吮一口,轻轻吐一口,再吮一口,再轻轻吐一口,似乎并不以伤势为意,也不以生死为意。脸上那种孤傲的神情,让三娘看了心里都隐隐一痛。
店中人都齐齐望着他的身影,三娘心头一酸,侧过头去,她已明白那少年为何进店就打熄灯火:他并不是怕缇骑跟踪进来,他只是受了伤,他是个又孤独又骄傲的少年,便是受了伤,疗伤吮血也不想让人看见。
小英子不知为什么胆大了,勇敢地凑上前,递上一块洗得极干净的旧绢帕。骆寒难得地对她笑笑,那笑容如一缕阳光,可惜太短,但虽然短,却似也一下照亮了很多人的心灵。他这次倒未拒绝那小姑娘,接了来用嘴噙住一角,用腋窝夹住,再用左手将右肩包扎了了起来。
然后,他提起那笼小鸡和那只小狗,一齐递到小英子怀里,说:"替我先养着。"
小英子脸上一片绯红,似乎眼前生死都淡忘了。众人心中一叹:为了这些小鸡小狗,几乎命都拚了,值得吗?
袁寒亭已跟着他仆人走进店来,看着骆寒身旁桌上那柳叶镖,笑意更浓了,道:"骆兄认为,这笼小鸡与这只小狗果真还能活到明天。"
骆寒不答话,伸出左手按住桌上那个包袱,那包袱里有他的剑,然后直视着袁寒亭,不发一言。
不知怎么,众人一见他的手在那包袱上,心里就安然了一半。
袁寒亭咳了一声,轻笑道:"兄弟还有一招'金风玉露一相逢',尚未请骆兄赏鉴。"
众人便齐齐望着他的左手,只见他左手正斜插在肋下不知何时挂上的镖囊里,只见他左手一挥,一蓬飞砂已袭向少年桌前。三娘伸手一拉,忙把小英子远远带开。骆寒却一矮身,从桌子下穿了个圈才重出来。袁寒亭右臂一指,两支袖箭已夺目射来,骆寒一提桌子,箭"夺"的一声钉在了桌上。袁寒亭又是三支柳叶镖从上中下三路飞来。骆寒连避带让让了过去。只见袁寒亭弄宝般地把诸般有名的、没名的暗器一番番射了来,逼得骆寒以方桌为抵挡,在那方寸之间进退趋避,虽尽落下风,却丝毫不乱。
三娘喃喃道:"他为什么不还手?当真是伤了右手,左手不能使剑?"
耿苍怀颔首示意,三娘四周一看,只见秦稳、淮泗二老六只眼睛齐齐盯的竟不是袁寒亭,也不是骆寒,更不是阿福,而是那个躬腰缩背,抄着两手站在一侧,一直跟在袁寒亭身边的那个苍老仆人。三娘愣了愣,先有些不明所以,然后才发现那老仆并非一直静作壁上观,他袖中的双手不时隐隐在动。而骆寒避的是袁寒亭的暗器,却从未向那些暗器看一眼,似乎只凭耳朵就够了,他双目盯的一直是那老仆的一双手,那老仆似乎也感到了压力,时近时退。三娘奇道:"耿大哥,他是谁?"
耿苍怀轻轻一叹:"我几乎也走了眼,这人大概就是袁老大座下得意的弟子'老莱儿'孙子系了,传闻他入袁老大门下最早,苦心孤诣,练功最勤,以致未老先衰。袁老大爱惜小兄弟,居然叫这名得意弟子跟了他做了保镖。这人的武功只怕更在袁老二之上,他没出手,但袖中的双手一直在盯着骆寒。"
三娘才明白适才外面暗斗骆寒为何一声不出地竟受了伤。却听耿苍怀喃喃道:"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一直不朝后退?"
这时忽听袁寒亭大喝了一声"着",一枚拳头大的铁胆直向骆寒掷来,骆寒举桌一挡,那铁胆忽然炸开,桌面竟被炸了个大洞。这时左手一直不动的骆寒忽往包袱中一探,终于又一次抽出他那柄没鞘的剑来。这次人们才算把那柄剑看清--长约尺半,剑身如水,一抖动之下就微带弧形。只听骆寒喝了一声,飞扑过来,所指却不是袁老二,而是孙子系。孙子系脸色一变,双手从袖中暴伸出来。十只指甲铁青苍硬,第一次露在人前。只见他指甲一弹,已弹在骆寒袭来的剑身,"嗡"然一阵,那剑身荡开,他指甲当即也被那剑锋削下一片来,这一式他明显吃了些亏,但这也是众人见骆寒出剑以来,第一次有人接下他一招来。骆寒却忽清声一啸,鱼形倒跃,剑锋却向身后板壁间一名小贩刺去,喝道:"你也出来。"
耿苍怀眼中便一亮。那名小贩分明未及反应,伤在左胁,痛"哼"了一声,从怀里拔出双匕,加入战团。
没人料到骆寒会在店中又找到一名敌手。那小贩头两天就已住进店来,毫无可疑之处,耿苍怀道:"惭愧,惭愧,缇骑都尉卢胜道就潜藏在座间,我耿苍怀却未认出,如果是我,只怕早已命赴黄泉。"
杜淮山、焦泗隐与秦稳也对望一眼,面露惭色,连他们几个老江湖也都走了眼。
这时局面已变作骆寒独斗三人。他左手剑法也自成一路,袁寒亭似未料到他竟如此棘手,远超出自己想像,适才未能毙杀他于店外暗夜,反被他借伤诱入店中来,连最后一张底牌也被掀翻,如今杀手不再,暗算无由,一咬牙,知道今天这番必是一次生死之战。
他三人都是高手,但那少年悠忽进退,飘然无据,也不知是他三人困住了骆寒,还是骆寒以一支弧剑困住了他们三人。袁寒亭忽喝道:"阿福,出手。"他眼光却是看向小英子。他这一招甚为恶毒,赌的是那少年的脾气。阿福已明白主人之意,当下伸手就向小英子抓去。小英子靠近三娘桌边,三娘右手一伸,使个"金丝缠腕",向那阿福腕上一拖一带。无奈那阿福下盘坚实,反把三娘带得一歪。耿苍怀喝了一声,一掌拍出,空空洞洞,阿福也就一掌迎上,耿苍怀似未使力,那阿福却一连"噔噔噔"退了三步,无奈他悍勇,马上第二掌又击来,耿苍怀无奈只有硬架,他当日在李若揭手中已伤得不清,又连日奔波,这一架之下,阿福只退了一步,耿苍怀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阿福脸色一喜,第三次伸掌抓来,耿苍怀暗叹一声,不敢再用力,伸手一拨,全不得力。阿福一把抓住小英子辫梢,就要下狠手,那边淮泗二老一直犹疑该不该出手,这时一下站起,但这时就算出手也已无济。却见骆寒清唳一声,脱出战圈,直向阿福后背击来。
袁寒亭料的也是他有此一击。高手相搏,胜负只在一瞬。他轻声一喝:"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这话说得甚长,他要的就是这个时机,好在骆寒背后运力聚势,发出当年七巧娘子自负无双,至今江湖也无人逃生的绝门暗器"金玉梭"。但这暗器极耗内力,所以他不到有十成把握绝不出手。座中的秦稳与数人站了起来,只见袁寒亭手中忽有一道黄光一道白光同时一闪,慢慢脱手直向骆寒后心而来,却听骆寒一声清啸道:"你有暗器,我没有么?"
他这一扑似扑向阿福,却只遥遥在阿福背后一指,只见他剑上一层外衣忽爆了开来,如剑花烟雨,片片碎叶齐打入阿福后背。阿福眼一翻,身受重创,他也真是悍勇,左手还要用力抓小英子,耿苍怀一声轻叹,一掌拍向阿福后背,那阿福抽搐了一下,人终于不支倒地。
骆寒这一击"九幻虚弧"在阿福身边划了一个大圈,剑尖却向孙子系打去。他这时剑上光华转盛,已经露出剑中之剑,那一黄一白两团"金玉梭"却在他身后似长了眼睛一般袭来。
孙子系便开始在躲,但骆寒剑锋何等凌厉,他闪到柱后,剑就已到了柱后,闪到窗边,剑也已到了窗边。袁寒亭遥掷的"金玉梭"却也离骆寒背心不足两尺,缇骑都尉卢胜道两只匕首也紧追夹击,看来胜负只在一刻之间。
店中诸人都站起身来,无奈大多都插不进手。只见孙子系被逼无奈,忽然喝道:"二公子,发力。"他自己一咬牙,伸出双手直向骆寒剑上夹去,骆寒并不退避,一任他夹住,但剑势不停,孙子系依旧在退,他也依旧在进,剑尖却向孙子系胸口五寸、三寸、两寸......他这一剑就算刺中孙子系,也必然无暇脱身,因为剑锋会被孙子系拼死夹住,他只怕难逃身后要命的"金玉梭"了。
孙子系竟是打算以一命换他一命。
孙子系忽一咬牙,就要和他拚一拚。他这一次退向那根粗木柱子,背一靠上,双手倾力一夹,叫道:"二公子,炸!"要抢在骆寒刺中自己前先用"金玉梭"炸死他,最不济也是两败俱伤。可他脸色却突然变了,只觉手中一空,骆寒前刺的力也忽然空了,剑是已被自己双掌夹住。骆寒却用另一只手一按木柱,持剑的手又从孙子系夹住的剑锋中抽出一柄剑来,只见他人已贴地倒掠而出,返身疾刺袁寒亭,他这柄剑中剑之中竟然还夹着有剑!孙子系只能眼望着手中剑衣,眼看着"金玉梭"飞来,耳中听到"轰"的一声,知道那是金玉梭在自己胸前炸开了。
袁寒亭其实也想收手,但"金玉梭"向来能发不能收。骆寒虽躲得快,左腿衣裤上也依旧被那"金玉梭"炸了一个洞,隐有血迹,只怕也受了伤。袁寒亭惊愕已极,他从没想到有人会在他"金玉梭"之下逃生。就在他一愕之际,骆寒已一剑刺入他左腕,然后右腕,然后左踝,然后右踝,连伤了他四脉。袁寒亭当即颓然倒地,骆寒身子也忽停了下来,猛地一转,几乎与疾追而至的缇骑都尉卢胜道碰了个面对面。骆寒冷冷道:"你想怎样?"
卢胜道一寒,握匕首的手一软,骆寒一柄短剑就已刺入他心脏里,这回却是慢慢的。
店中诸人实不能相信这实力悬殊的一战竟以对方三死一伤收场。而骆寒已坐回椅上,冷冷看着门外铁骑:"你们想怎么样?"
铁骑人虽多,却已说不出话来,只听骆寒冷冷道:"袁寒亭的手筋脚筋都被我挑断了,只要一年之内他不再出手动武,倒也死不了残疾不了,你们是想带他走吗?"
铁骑中掌旗的一咬牙,知道再战无益,当下最要紧的是护走袁老大的兄弟,冷声道:"是。"
骆寒:"那此时不走,还等何时?"
铁骑中人一愣,如蒙大赦一般。掌旗的一挥手,便有两人去扶已昏厥过去的袁寒亭,另两人扶起阿福,各人上马,便欲退去。
忽闻骆寒道:"且慢。"
铁骑中人一惊,正不知他要如何。却听骆寒道:"那镖银你们不要了吗?"
掌旗的一回头,只好说:"兄弟艺不如人,那银子少侠先留着吧,日后等我袁老大再来和你商办。我们小人物,做不得主的。"
骆寒却怅然道:"你们还是拿回去吧,我伤了袁寒亭,不好意思,镖银算向你们袁老大致个歉。"众铁骑望着他,看他似乎不像在说谎,江湖上无人不忌惮袁老大的,他这么说也可以理解。但他真这么幼稚?以为杀了七个缇骑都尉,重创阿福,借刀杀了袁老大爱徒孙子系,犹其是重创了袁老大的兄弟袁寒亭后,只要退回镖银,袁老大就会不再追究了?
店中人也是一愣,众缇骑想:不赶走镖车只怕又要惹这魔头发怒,虽然雨夜路不好走,那时反而不好,先应着他再说。便一声不响地去起那镖。
镖局中人见秦稳不出声,便也都不出声。只听骆寒有些疲倦地缓缓道:"只是,镖师的东西给人家留下,有什么不服的,等你们袁老大来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