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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客栈叶落洞庭
步非烟
第一章、秋风一叶洞庭波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屋子,基本没什么装饰。简单,却决不简陋。
因为屋子中有一个人。他的衣着也很简单,很随便地坐在一张木凳上,面前的木桌上放着一碗水,清水。
他不动,水也不动。他的眼睛宛如远山,袅袅地直入青天深处,那清水也涵荡深远,虽在一碗之间,却宛如秋江大壑,渺无尽头。
就因为这个人,所以,这间小小的屋子,就显得决不窄仄。
他淡淡道:”都准备好了么?“屋子中本只有他一个人,但随着这句话,立即有一个影子从暗处蹿出,俯身道:”是!“
他并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他已不必表示给任何人看。
他沉吟片刻,又道:”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么?“那影子再度用非常肯定的语气道:”是!“那人却仿佛还不敢肯定:”到现在为止,每一步计划都被不差分毫地执行么?“
”是!“
他得到的,仍然没有一个多余的字。这足以证明他御下是多么严厉,他的组织,又是多么有序而有效。
但他自己的话,却似乎太多了。像他这样的人,本不必问这么多的。
莫非他所图谋的,实在是非常之大,大到连他这样的人,都无法掉以轻心?
面对着影子非常肯定的回答,那人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了那碗水。头,是点给自己看的,清水中,就是他的影子。
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去回答。
夕阳西斜,洞庭秋波袅袅。
一个灰衣人长身立于君山之上。山中的秋风拂起他宽大的袍袖,四周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却没有一片能落在他的身上。
一叶不能加诸于身,仿佛秋色也为他的气势而惶然退避。
他缓缓抬起眸子,穿过这萧萧木叶,看向那夕阳惨淡的金黄,两道氤氲的彩光从他目中透出,一瞬间,竟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洞悉之下。
甚为奇特的是,他的眼竟然是双瞳!双瞳重彩,这样的人当今天下只有一个——震动天下的天罗教主崇轩。
天罗教在短短几年间声名鹊起,这几月来,更是灭少林,诛武当,将血雨腥风几乎布满整个江湖。而这一切,都出自这个双瞳少年的手下。
武林正道为了齐心协力共度难关,在洞庭召开武林大会,推举武林盟主,一同对付天罗魔教。此事事关重大,行动绝密,所以直到曲终人散,天罗教的人都并未前来骚扰。大家正自庆幸,然而谁又能想到,魔教教主崇轩那刻竟然就在不远处的君山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夕阳寂寥,崇轩眼中的彩光渐渐隐没于暮色中,他的人也似乎和这无尽的暮色融为一体。可他心中所想,却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突然,他一声叹息:”江湖秋水多,浮波人生,又焉知去东去西,往南往北?“君山寂寥,他四周唯有秋风落木,这一叹,又是为何人而发?
只听一个淡淡的声音从林中传来:”我知道。因为我将往北,而你却会向南。“蹄声嘚嘚,林中暮色化开,一抹白影渐渐幻化成一袭白衣,斜倚在一头青驴上。
那是一位女子,身上穿了一件洁白的斗篷,就如刚刚开放的白色优昙。青驴在距离灰衣人两丈远处,悄悄地停了下来。
崇轩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这女子正是香巴噶举派女活佛丹真纳沐,也是他统一武林的最大障碍。在这几月征战中,她总会恰好出现在最关键的时刻、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一次次向他宣明佛法慈悲,劝他放弃杀戮。但,胆敢坏天罗教大计的人,都只有死!
然而奇怪的是,丹真如今却还好好地活着。更奇怪的是,崇轩似乎从来未想过要杀她。
丹真纳沐纯白的斗篷被夕阳染上一丝亮丽的影子,她深深埋藏起来的脸庞现出了难得的笑意。
崇轩也笑了:”你怎知我必向南行?“丹真淡淡道:”先是少林,再是武当,江湖中的大派也就只剩下南向的峨眉了。“
崇轩悠然道:”不错。天罗教的下一个目标,的确是峨眉。那你又为何要往北呢?“丹真并没有回答他,她盈盈的目光直视崇轩,在温和的夕阳光照下,她的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如果我求你不去南方,你肯不肯答应?“
崇轩似乎没有料想到她会这样问,声音不禁也变了,变得有些像丹真方才的语调,淡淡的:”这并不是活佛应说的话。“每当他采用这种语调的时候,就是他准备说谎的时候。丹真非常明白这一点,因为她自己也有同样的习惯。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丹真凝视着他,深邃的目光似乎想穿透崇轩的瞳仁,看透他的内心,但崇轩的重瞳光芒变幻,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猜透的。
终于,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放弃活佛的身份,你能否真心地回答我这个问题呢?“崇轩的脸色变了!
丹真双目中的柔光陡盛。崇轩似乎不想与她对视,缓缓转头,望向山下的方向:”就算我不去,峨眉的命运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因为……耕耘总是在收获之前就已完成,我此去,只是看一眼结出的果实而已。“
丹真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那看来,我只能往北去了。“
崇轩的目光却忽然一变,然后缓缓收回,在他的瞳仁里汇聚成闪动的旋绕光华:”看来你我都不必走了。“丹真一怔:”为什么?“
崇轩放颜一笑:”因为有人留客。“
随着他这声笑,对面的山坳处突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天还没黑,这人却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那野性而健美的身材。他每迈出一步,身上的肌肉便轻轻颤动,渲染出狂放而精致的力量来。而他,不是一个人走出来的。整座君山,连同洞庭的波浪,甚至天上微微露出的星斗,都被一种奇异的规律左右着,与这人一起,向崇轩二人踏来。
崇轩的脸色陡变,他已看出有人伏击,但未想到这伏击者竟然如此强大!来人竟然结合了奇门遁甲、星象算术、慑心追神、行军布阵等要术,早就在君山辛苦布置,此刻骤然发动,截杀自己!这种由人力带动天行地方,令三才浑聚所共营的一击,已经超出了人力所能抗击的范围。也就是说,天下再无人能够接住此时黑衣人的一击!绝没有!
那黑衣人脚步踏出,灵活而剽悍,宛如猎豹一般。他那灰褐色的眼紧紧盯住崇轩,仿佛猛鹫看到了垂涎的猎物。崇轩敏锐地察觉到,他每踏出一步,两脚之间的距离都惊人地相同,绝没有一分一毫的差别,就算没有这个伏击之阵,此人也是一个生平罕遇的高手!
崇轩的脸色再变!丹真的目光中也闪过一丝惊异:”波旬?“
崇轩目光一闪!波旬?华音阁最隐秘、最可怕的杀手波旬?
在天罗教兴起之前,华音阁本是江湖中最为庞大神秘的组织。当初天罗教声势逼人,武林中人都以为两派之间必有一番龙争虎斗。然而奇怪的是,一任天罗教横行天下,华音阁却韬光养晦,不理江湖俗务。一时传言纷纭,有言华音阁前年内讧,阁主暴毙,元气大伤;有言天罗教与华音阁已暗中结盟,共图天下,然而谁也不知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
而崇轩此刻却已了然,他真正的对手,已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华音阁隐忍数年,此一出手,必然是致命的杀招!
那黑衣人波旬目光一闪,一串裂石般的声音响起:”崇轩,我要杀你!“
惊虹一般的剑气冲天闪起,悍然的群山被这一剑扭曲缠绕,形成巨大的、刺目闪炫的龙卷,向崇轩飙射而来。这一剑,聚合的不仅仅是波旬的力量,而是整个君山,整个洞庭的力量!
崇轩突然抓住丹真,化身落叶,向后飘去,但那剑势来得实在太强太快,转瞬间就闪到崇轩面前。崇轩冷哼一声,空着的左手倏然抬起!
就在此时,波旬背后倏然蹿出两条黑影——一样矫健的身形,一样剽悍的神情,一样龙卷般的剑光,轰然前击!
三股剑光聚合,登时增生出无限巨大的力量,崇轩的手才抬到一半,这剑光便破胸而入,怒血箭一般射出。崇轩一声痛哼,带着丹真远远摔到了石阶尽头!
丹真惊呼出声:”你……你怎么样?“崇轩深深吸了口气,举指封住伤口的穴道。但那伤口实在太深,仍有鲜血不住流出。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声音仍然淡定:”没事。“
崇轩目注着石阶之上——那三名黑衣人拥有着一样的相貌,一样的神情,一样的狂悍。突然,他们一齐躬身道:”波旬恭送魔教教主。“而后端然立起,并不追击,只是呈品字形站在当场,完美地同这山、这湖合为一体,没有丝毫瑕疵。
崇轩叹了口气:”我们走吧。“丹真看了波旬一眼:”那他们……“
崇轩转身,头也不回地道:”不用担心,他们是决不会移动半步的。“他嘲弄地笑笑,”所以我俩自然也无法离开君山半步。正好,君山上有座青神庙,里面的素菜大是不错,我们不妨去尝尝。“他身上的伤口仍在滴血,但他言笑晏晏,姿态潇洒,仿佛没有半分不适。
丹真微一沉吟,点了点头,随着他向山上走去。
暮色渐苍茫,三位黑衣人当山而立,犹如山鬼。究竟他们三位都是波旬,还是有两位是波旬的影子?无论答案如何,这君山已被他们挡住,就是飞鸟都难逾越了!
清水,再次盛满白瓷碗。这碗很平凡,几乎在大小集市上都能买到。它对面坐着的人似乎并不在乎其质地好坏。反正无论用多么好的碗,最后喝的都只是碗中的水。所以他从不计较用具的好坏,但碗中水,却一定要用惠山泉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只喝这一种水。
碗旁边摆着一张纸,跟这碗一样,普通的纸,普通的字,普通的写法:”崇轩已中剑。“
但此人却一直在沉吟,仿佛这普通的五个字,其中竟蕴含了万般玄机。他整整沉吟了一个时辰,放在碗沿上、宛如玉石一般的手指方才缓缓抬起,在碗沿上轻轻叩击,微微的涟漪便在碗中荡漾起来。
”崇轩已中剑,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
青神庙是个很小的寺院,小到连一个和尚都没有。其实这里已荒废日久,被山民们当作上山歇脚的路边排档。可等崇轩他们到达的时候,寺院里已挤了好几个人,都是被波旬挡住,不能下山的游客。
看来这个绝杀的计划,已经筹划好久,洞庭君山,也早已被封住。
丹真从斗篷上撕下一块白布,帮崇轩包扎着伤口。但那伤口实在太深太大,鲜血仍然从白布中渗出,将崇轩的胸前染成殷红。崇轩的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面容仍很平静。这世上似乎已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动容。
丹真从院中的井里汲了一桶水,倒给崇轩一碗:”看来华音阁要将你困在山上,是打算饿死你吧。“丹真希望借着这句调笑,让崇轩暂缓伤口的疼痛。崇轩却毫不理会,兀自沉吟道:”君山物产丰富,没有一年半载绝饿不死人。他们困住了我,恐怕只是不想让我下山。“他的脸上升起一抹忧色,”看来他们要对天罗教动手了。“
丹真点了点头:”天罗教已挥师南下,会猎峨眉,那么华音阁只怕会在峨眉聚集,狙杀天罗。你上山之前,已经安排妥当了么?“崇轩点了点头:”我教已兵分四路,每一路都有自己的任务,不管我是否下达命令,都会按部就班地行动。但若我被困于君山,只怕便成为此次峨眉行动中最大的弱点,给了华音阁可趁之机!“他突然站起,截然道,”我一定要下山!天罗教近万教众,不能亡于我手!“
丹真皱眉道:”你身体如此,怎能下山?“崇轩不禁一呆,就听丹真笑道:”或许你我可放手一试。我修习的光明成就法,配合你送给我的波罗镜,可将慑心术的威力发挥到极致。波旬虽然得阵法之助,已不可力敌,但他们的精神却未必不可撼动。慑心术……或者是此阵法唯一的克星。“
崇轩点了点头,丹真说得不错,不能力敌时,便要智取。慑心术只怕是当前最大的利器。
清水并没有减少,只因那人的思索一刻未止。
”崇轩伤重,那么他还会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他唯一能够调动的力量,只怕就剩下伴在他身边的丹真了。丹真精擅慑心术,能直控人的心灵,加上波罗镜之助,波旬的确抵挡不住。我,应该怎么办呢?“
他的手指轻轻在清水上掠过,手指若有若无地接触着水面,带起极为细小的层层波纹。就见那波纹越来越大,而他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慑心术控心,那就给她无心之人好了。“
崇轩在丹真的撑扶下,慢慢走下石阶。石阶的尽头是那三位波旬,他们的头半低,长剑出鞘,行尸走肉一般,似乎决不会被任何外物吸引,但若有人走进他们身周三尺,三柄长剑立即会带着山峦灵气挥斩而下。这样的剑招,的确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
崇轩一反常态,身上散发出极度浓冽的杀意,汹涌鼓荡,宛如天风海雨。他的身躯笔直,丝毫看不出受伤的痕迹,眼神则冰寒得宛如九天星辰,直照心底。虽然崇轩贵为天罗教主,人人都知道他的武功极高,但却从无人想到竟会高到如此地步,连狂放一时的萧长野,也未必能勃发出如此气势!
崇轩的脚步虽慢,但也渐渐逼近波旬的杀圈。宛如受到驱动,三位波旬同时缓慢动起。
崇轩的杀意猛地一窒,接着轰然迸放,这正是高手出招的先兆。但他却并没出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光华如月的镜子从丹真的手中翻卷升起,映照着她那极为明亮的双眸,幻化成一团光雾,向波旬罩下。
淡淡的光辉宛如实质般透,这就是丹真最强的秘法——慑心术。在波罗镜的催动下,慑心术的威力发挥到空前的境界!
三位波旬同时抬起头来。崇轩的心忍不住剧烈地一震——他们的眼,昨天还好好的双眼,仿佛多年前就已失去,只剩下六只深深的眼眶!
一瞬之间,崇轩心中已经了然。这又是一条毒计!眼睛为心灵的门户,丹真的慑心术也正是通过己眼对敌眼施展,但若对方为无目之人,则慑心术也就无用武之地。更重要的是,这将会引起慑心术的反噬!
他一震之下,急忙转头,猛听身边传来一声压抑至极的尖啸,一道血箭迎面喷了过来!
崇轩身子一晃,闪到丹真身边,双指聚力,点中她的灵台。丹真长叹了口气,缓缓倒下,面色极为苍白,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慑心术劲力反噬,她所受的伤,更在崇轩之上!
那三名盲者的脸上慢慢绽出一丝笑容,仿佛无声的揶揄。
崇轩心经百炼,虽然无惧,但却沉了下去。敌人显然已将每一步都算准封死,笃定他下不了山。那么攻打峨眉的几万天罗弟子,结局也就更加堪忧。
但,崇轩并未再纠缠于其间。力不能及的事,他都决不会多想,更重要的,是好好抓住眼前的东西。他将丹真抱回寺院,将僧房里唯一的床用自己的衣衫铺好,扶着丹真躺下。
丹真苦笑道:”实在对不住,我未能帮上什么忙。“崇轩摇头道:”该对不起的人是我,因为我的考虑不周,才连累你受伤。你好好躺着,不要多想。“
”那你的教众怎么办?华音阁既然能以这么周密的计划来对付你,想必他们的日子也决不好过。而且失去了你的领导,他们又有几分胜机?“
崇轩沉吟着,慢慢道:”我做副教主的几年,竭力整顿,天罗教中法度谨严,实已比那些名门正派更甚。就算处境如何恶劣,天罗的四路人马都一定会按计划行事。只怕华音阁稍加引导,局势便会全面逆转,令天罗四路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丹真急道:”你们本来计划什么时候动手?“崇轩苦笑道:”兵贵神速,就在三天之后。“丹真幽幽道:”就没有什么办法,传递点消息出去?“
崇轩道:”办法自然是有,但恐怕华音阁也早就想到了。“丹真眉头一轩:”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们可以用信鸽传递消息。“
她撩起斗篷,显露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赫然盛放着一只白色的信鸽:”这是我平日联络教民的方法,现在你写个纸条,通过它送出去,我的人就会按照指示,去跟天罗教众联络。“崇轩微笑道:”不必。你只须将它放出,保管不离君山,就会被人击下。“
丹真自信地笑道:”这信鸽神骏非常,岂是常人所能击下的?“
她一扬手,那信鸽盘天而上。突然,一阵尖锐至极的啸声传来,那信鸽竟然笔直地落了下去!
丹真的笑容顿住,她已看清,方才一张挂满尖刀的网,急速从空中掠过。这世界上果真没有任何鸟类能够从这种网中挣脱。
丹真简直说不出话来。华音阁安排之周密,令她不寒而栗。而这样周密安排的背后,又是怎样庞大的阴谋呢?丹真不敢多想。
夜色渐沉,一轮清冷的圆月孤独地挂在夜空之上。秋夜虫唱,丹真辗转不能入眠。崇轩担心她的伤势,一直陪伴在不远处。
忽然,崇轩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让我为你梳头吧。“他的行动则更为奇怪。不等丹真回答,他已扶着她走到院里,就在月光下拿出一面铜镜和一柄木梳,将丹真的发髻解开,仔细地梳理起来。
青丝在他的指间流泻,他似乎极为认真,一面梳理,一面将镜子左右翻转,似乎不放过任何一处。最后,他满意地叹了口气,将丹真的发髻盘起,送她回到屋内。
丹真默然无语。难道坚强如崇轩,也被华音阁的步步紧逼迫疯了?
第二章、深山清愁叠翠萝
李清愁终于赶到了峨眉山下。他的白衣已沾满风尘,清秀的面容上笼着一层忧虑。
——天罗教掀起武林浩劫,江湖风雨如晦,而李清愁所肩负的,正是拯救天下武林正道的重担。
峨眉山自古灵秀,峨眉派武功冠绝天下,实力仅弱于少林武当,名列天下第三大派。是以嵩山顶上,郭敖与李清愁相约,一去武当,一去峨眉,分头搬取救兵。
其实他们也知道,两派距离嵩山路途遥远,千里驰援也来不及了,因此,此行的目的,更重在通知两派,并告知天罗教几种秘术的弱点。
李清愁在山路上静静走着。眼见青山含翠,一片宁静,时有野鹤相鸣而过,呈现出悠然的祥和来。他心下稍安。这一路加急跋涉,料想天罗教虽然早有阴谋,但也未必能这么快就从嵩山杀到峨眉。此刻看这山中气象,仍旧肃穆安静,他也就放下心来。
李清愁从两河口上山,过白龙洞,来到白水普贤寺。白水普贤寺即唐朝的白水寺,供奉的乃是普贤骑象铜像。从白水寺而上,就是峨眉派的势力范围了。李清愁远远望去,就见白水寺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女弟子,正兀自笑嘻嘻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不禁暗自摇头。果然魔教久不来袭,正道大昌,警戒心未免松弛。
那两个女弟子见有客来,停止笑语,板起脸孔问道:”来人是谁?到我们峨眉派做什么?“这话甚是无礼,李清愁心下不悦,但他涵养甚高,当下拱手笑道:”在下李清愁,前来拜见心音大师,求姐姐引见。“
右边的女弟子皱眉道:”掌门去洞庭参加武林大会,至今未归,如今掌门之职由心清师叔代管。“李清愁一路奔波,尚不知武林大会的事,顿时一怔,又道:”那就请通报一下心清大师。“那女弟子道:”李施主,你来拜访敝派,峨眉举山皆沐荣光。只是心清师叔近年习静,未必肯见客。我们且通报了,听掌门的意思吧。“说着,躬身导行。
一行三人自莲花石过洗象池,来到金顶,这里是峨眉派根本重地,也是心清师太的驻锡之地。当下,女弟子通报进去。
不时,大殿中隐隐传来九声清磬,那弟子失望道:”掌门师叔正在静修,不见外客。李施主,这可对不住了。“李清愁摇了摇头,突然提声道:”巫山李清愁,前来拜见心清大师!“
这一声乃是他用丹田清气震发,宛如龙吟,盘旋直上,瞬间逼到山顶高处,然后轰然散开,直震得整座峨眉山簌簌作响。但大殿之中松阴寂寂,却是什么回应都没有。
两名女弟子脸上变色:”李施主千万不要冒失,师叔的静修不可中断,施主请改日再来吧。“李清愁微笑摇了摇头,再次提声道:”正道将亡,心清大师独善一身,又能如何?“这一声更为嘹亮,穿云贯日直上,余声久久不绝。
忽然一个沉然的声音重重道:”何方英雄,竟然在峨眉金顶上大呼小叫?“李清愁抬目望时,就见金顶石阶上站着一个灰袍老尼,面沉如水,一双锐利的眼神,正紧紧地盯在他的脸上。这尼姑身材瘦小,一身僧袍显得极大,但却自然有一股沉雄的气势,宛如巍峨高山一般,凌空压下。
还未等李清愁开口,轩碧急忙低声道:”这是心明师叔,心清师父不在的时候,整个峨眉都是由心明师叔代行责罚。“李清愁一心激心清师太出关,当下冷冷道:”你既然不是心清,出来做什么?“心明师太闷哼一声:”掌门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快快回去吧!“李清愁淡淡道:”不见到心清师太,我是不会回去的。“
心明师太脸上的灰气更重,恍惚之间,她的身材似乎更矮了半分,但身上宽大的僧袍却无风自动,渐渐鼓胀起来。倏忽之间,她双袖齐动,幻起万千袖影,向李清愁一齐强压下来。
李清愁双目收缩,紧紧盯着那些袖影。他的身形忽地冲天拔起,这一拔就是数丈。心明师太的头仰起,袖影冲天,紧追李清愁。
李清愁猛然一掌斜出,击在院中一棵苍老的松树上。松针如雨,立时飞腾而下。心明师太全然不惧,双袖挥舞,那些松针还未沾到她的袍袖,就被击得粉碎。
袍袖凌空,心明师太的真气乍吐如春雷。突然之间,她的丹田一麻,鼓荡如山的真气竟是一窒,双袖忍不住慢了下来。心明师太大骇,眼睛的余光掠处,就见自己的丹田上竟正正地插着一枚松针。细碧浅浅,才刚入肌肤而已。
心明师太的脸色死灰,双袖真力不继,低垂下来。松针蔽天,但只有一枚是李清愁用手劲发出的,但这一枚却藏得极深,在心明师太看出之前,已然击中了她。要知丹田乃是人身要害,若是李清愁多用一分力,心明师太只怕就会受到重挫。
心明师太一动不动,良久,方才黯然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老了……老了……“李清愁不忍道:”在下只是侥幸得手,不算真功夫,大师不必过谦。“心明师太霍然抬头,厉声道:”败了就是败了,难道我心明连胜败都不敢承认么?但你虽然打败了我,也不能去见心清师兄,这一点你务必明白。“李清愁缓缓道:”我明白……“
遥遥的,舍身崖边一个悠悠淡淡的声音传来:”心明,带他来见我吧。“
这声音是那样疏淡,但剧烈的山风竟也不能将它吹散。心明一听之下,脸上的各种神色立即收起,恭敬应道:”是。“
灰袍闪动,心明转身向山后走去:”年轻人,跟我来吧。“
舍身崖乃是峨眉最险要的所在,自宋代起便被封闭,禁绝游人前往。
山风鼓荡,几有罡风之厉。李清愁随着心明走来,就见崖边的一块巨石上垒着一座小小的茅屋。微微的钟磬清音便是从这里传出的。
此处极为荒凉,山高万仞,几出天表,将那玉京九垓的旷绝,显现得淋漓尽致。李清愁的心也不禁肃然起来,不由得放缓脚步,生怕踏碎了此处那浓绿的宁寂。
两人低头走进小庐,就见心清师太正含笑坐在其中,望着李清愁微微点头。心清师太的面容慈祥至极,不像是武林高手,倒像是个多子多孙的老祖母一般。其实,她的武功威望,均为峨眉第一人,甚至比参加武林大会的掌门心音还要高上许多,只是一直潜心修行,不喜俗事,当初才硬行将掌门之职让给心音。
李清愁想起适才的冒失,不由得脸上一红。
心清微笑道:”贫尼寄心武技,不问世事,不觉怠慢了英贤。“李清愁急忙拱手:”是晚辈鲁莽了。“
当下李清愁与心明师太在下首的蒲团上坐下。就听心清道:”施主远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告,这就请说吧。“李清愁肃然道:”天罗教已然重出江湖,少林派四代僧人全部被杀,武当也是岌岌可危。灭少林,屠武当,只怕接下来的,就是峨眉了……“
心清师太长长的寿眉微动:”此事峨眉已有所知,心音掌门正是因此下山,前去洞庭参加武林大会,联合正道,一同对付天罗魔教的。“李清愁点了点头,道:”嵩山一战,晚辈乃是亲临,对魔教秘术之狠辣,至今仍有余悸。晚辈此来,便是得知了天罗秘术的几个破法,想告知师太,让师太多加防范。“心清大师点点头,正要问话,忽然,茅舍外传来一阵吱吱的叫声。心清大师展颜道:”是我豢养的几只畜生来了。“她撮唇一啸:”咕噜、小咪、小黑,都快进来吧,你们也来见见这当世英雄。“
吱吱声中,就见三只一人多高的猿猴凌空落下,站于茅庐中。六只眼睛精光电闪,齐齐打量李清愁,面上满是戒心。
心清大师笑道:”此乃我初入峨眉的时候收服的三只孽障,久不见人,故而有些小家子气。施主勿怪才是。“李清愁笑道:”哪里,哪里。“
那三只猿猴似乎仍对李清愁深有戒心,吱吱叫了一阵,向心清师太走去。心清师太突然皱眉道:”咕噜,来,让我看看,你的肚子怎么了?“
那名叫咕噜、毛色黑白相间的猿猴肚子上高高鼓起,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疾病,还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心清大师与这三只猿猴相习已久,对之极为疼爱,当下将咕噜拉了过来。黄白花纹的小咪跟通体漆黑的小黑也跟着过来,抓住心清大师的手臂一阵大叫。
突然,恍惚之中,李清愁见心清师太脸上有一阵极淡的绿气一闪而过。他心中一震,大叫道:”大师小心!“身子猛然飞起,一掌向那两只猿猴击去。
心清师太微怒:”你做什么!“说话间两只袍袖飞起,向李清愁身上卷去。立时两道潜流宛如飞龙一般,在茅舍中腾跃而起,虽不如心明师太沉猛,却更为老辣雄浑,绵绵泊泊,宛如没有终结一般。
电光石火间,李清愁瞥见心清师太的双掌掌心竟然腾起一星绿火,他不敢抵挡,身子倒跃而回。
那只名叫咕噜的猿猴突然一阵惨叫,口中吐出一串白沫。
心清师太大惊,抓住咕噜急道:”你怎么了?怎么了?“
就在此时,咕噜那鼓胀的肚子猛地炸开,一道寒光如闪电雷霆,击入心清师太胸腹。此物力道极大,距离又近,穿心清师太的后背而出,继而刺裂茅舍,落入崖下。心清师太一声厉啸,抓住咕噜的双手一阵痉挛,大蓬鲜血从她的胸口喷出,但刚喷到半空中,就变成了森森的碧色。
与此同时,小咪与小黑也同声厉啸,它们身上的毛发急速转绿。那绿色仿佛钢针一般,直刺入它们的身躯中。转瞬之间,两只猿猴已变成通体碧绿,它们的口大张着,却再也无法发出声音,仿佛就此变成了两尊碧玉一般的雕像。
心明师太一声悲愤的厉啸,踉跄着扑上去想抓住心清大师。李清愁用力拉着她,大叫道:”不可!“
那鲜血喷出的速度竟比不上它变绿的速度,所以看上去,宛如鲜血的末端有一点绿色闪出,急速地涌入心清师太的胸口中去。立时,她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住,宛如沉思一般站在那里,再也不动了。唯有一线绿色慢慢扩大,一直充满她的全身。
心明师太苍凉的哭声传出,不多时,茅庐门口人影翻飞。就见轩清、轩碧率领着众峨眉弟子,向这边拥来。她们一见心清师太如此形状,禁不住齐齐发出一阵惊呼。
就当此人影乱入,山风卷起的时候,心清师太连同那三只猿猴,被风一吹,立即变为一抔碧尘,散化无踪。
轩清一声凄厉的怒啸,大声道:”是谁杀了掌门师叔?是谁?“心明师太满面激愤,手指突然伸出,指向的,竟然是李清愁!
李清愁心下大骇:”心明师太你疯了么?杀心清大师的,明明是这三只猴子,你方才不是亲眼看到的么!“心明发出一阵苍凉的怒笑:”区区猴子能杀得了心清大师?这样的事,天下又有谁会相信?此处下临舍身崖,前面就是峨眉重地,茅庐之内除了你便是我,凶手还能有谁?李清愁,你今日擅闯峨眉,心清大师不见,便用强攻,原来竟是怀了这等狼子野心!今日若放你下了峨眉,天下还谈什么公道人心?“她袍袖拂出,将茅舍中唯一的桌子击得粉碎,厉声道,你若想走,便从我的尸体上跨过!”
李清愁叹息一声,回顾峨眉众弟子:“李清愁一生不行恶事,怎会无故杀死心清师太?峨眉天下名门,难道就没人讲理?”众弟子一时默然。
心明缓缓转身,目光从弟子们身上一一掠过,沉声道:“我亲眼看到他杀了心清师太,有谁怀疑我这双眼睛,不给师太报仇的,就站出来!”
玉手神医在江湖上威名素著,峨眉派女弟子们倒有一半对他甚有好感。加之心清师太死得虽然古怪,但李清愁向来行侠仗义,没做过半点于盛名有亏的事,是以颇有些弟子不肯相信,被心明师太这一瞪,不由自主都低下头去。
心明师太看在眼中,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长笑:“好!好!想不到你们竟宁愿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而怀疑我这双眼睛。那我老婆子还要这对眼睛何用?”她右手食中两指忽然刺出,竟然狠狠插入自己的眼眶,立时两只眼珠噗噗弹出。
心明师太的功力何等深湛?这一刺之下,两指深入脑颅。她一声长啸,发狂一般跃起,从舍身崖上直跳下去!
这一幕惨烈无比,那两只犹带血迹的眼珠在地上滚动,宛如最深沉的梦魇,强压在峨眉众弟子的心头。再无人怀疑心明师太说的话,因为只有死亡,才是最真实的。心明师太用自己的死,将李清愁杀死心清大师这一结论,牢牢地种在了整个峨眉派的心中。待她们的眼睛再度抬起时,已然布满了愤怒的血丝。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悍然,令峨眉众人的心血全都冲到了脑际。她们只有一个念头,杀死李清愁,为两位师太报仇!
轩清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整个身子卷成一股狂风,向李清愁冲去!
第三章、万里玉凤渡霜河
剑气犹如锐风,紧紧贴着李清愁的后背。
虽然他是被冤枉的,虽然他并不想死,但他却也不想因此而伤害无辜。这就是李清愁。若是换成郭敖,只怕会先将追杀者的长剑击飞,再跟她们讲道理,但是李清愁……他只会逃避。而这样,却更加深了误解。
轩清、轩碧、轩朗、轩琏、轩枢、轩绯、轩重、轩凝、轩度,合称峨眉九凤,几乎是峨眉山最优秀的年轻高手。而老一辈的心湖、心笙、心虞、守拙、守温也随后追来,为了击杀这暗刺心清师太的凶手,峨眉几乎出动了一半的力量。
而李清愁却只有逃跑。直至此时,他仍然没想明白,为什么心明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来诬陷他。他虽无法看透,却隐约知道,这之中肯定包藏着一个极大的阴谋,正渐渐展开。而他,大概很幸运地成为了这阴谋网住的第一条鱼。
剑风如电,李清愁仗着一双玉手,左右闪躲。峨眉山灵秀甲天下,山势甚为险峻,正好给了他腾挪的余地。但他并不向山下奔走,反而直上千佛顶,转过千佛顶之后,忽然耸身向那悬崖跳下!
紧随而来的峨眉九凤大吃一惊,待跃过去看时,眼前云海茫茫,却哪里还有李清愁的影子?
几位女弟子相对喃喃:“想不到名震江湖的玉手神医也有胆怯的时候,竟会跳崖自尽?”
李清愁自然没有死。
那悬崖滑不留手,生满青苔,宛如打磨过的铜镜一般。但看到这一切,李清愁脸上却露出轻松的笑容。
他猛提一口真气,双足凌空踏动,下落的速度倏然减缓,白衣振动,他宛如一只巨大的白鹤,在云雾中翻腾。他的双掌错动,忽然几掌连环击在崖壁上。那千年沉寂的崖壁立即发出一阵“嗡嗡”的巨响,宛如中空的一般。
李清愁脸上的笑容更盛,突然,就在他脚下,一张巨大的白色帆布张成大板,急速从崖壁中弹出,李清愁正落在其上。那帆布板弹力极好,李清愁轻功又高,竟没受到丝毫伤害。那帆布板带着他,缓缓向崖壁中收了回去。
崖壁一片静寂,那帆布板也不知是从何处伸出的。就在李清愁接近的瞬间,那崖壁突然张开一个口子,悄无声息地将他吞了进去。对此,李清愁居然丝毫都不吃惊,竟似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切。待那帆布板完全收回,崖壁重新合拢,青苔沉沉,不留丝毫痕迹。
过不多时,轩碧瘦小的身形被一条巨索垂下,向崖底沉去。她此去是搜索李清愁的尸体,但经过那面机关暗藏的崖壁时,并没有丝毫停留。又有谁能想到,李清愁竟然藏身在其中呢?
那合上的悬崖内,没有想象中的阴暗。崖壁进去,竟然就是极为宽大的洞府,洞壁上尽皆镶满水晶,每一颗都被雕空,里面嵌着细小而精致的灯盏。灯盏发出白色的柔和光线,并不强,丝毫不炫人双目,但千万盏水晶细灯一齐亮起,却使那洞中宛如白昼一般明亮。
宽敞的洞府由巨大的石柱撑起,上下左右都宽及十丈,人在其中,只觉自身极为渺小。石柱上都雕满神仙灵兽,看上去几似活物,云烟蒸腾,袅袅欲动。石柱绵延,仿佛绝无尽头,一直伸展到峨眉山的另一边。
李清愁忽然笑道:“几年不见,你这留云洞更像是神仙宫阙了。”
洞中并无人迹,却有一阵堂皇大声倏然响起,嘹亮宛如雷霆:“本来就是神仙宫阙,说什么’像是‘?”这声音之洪亮,震得整个洞府都嗡嗡响动。难道这洞府的主人,竟然真是神仙不成?
李清愁皱眉道:“别再弄这些玄虚了,也不怕徒惹我笑话。”
忽听一阵机枢转动的轧轧声,就见一只长约六丈的鸾凤缓缓从洞府深处飞来,清鸣一声,停在李清愁面前。凤目一阵金光闪动,那颗硕大的头颅慢慢低下,上面,竟然坐了个人。
这人也像李清愁一样,穿了一身白衣,而且皮肤也似李清愁一般的白。只是他的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白得竟然毫无一丝人间的烟火气味。
李清愁笑道:“钟成子,你整天鼓捣这些机关器械,早晚会走火入魔。”钟成子笑道:“谁让我们钟家都是些怪人,专喜欢不务正业。我哥哥钟石子酷爱铸剑,姐姐九姑专喜搜集剑谱,而我则专擅这机关之术。你看我这只’璇玑青凤‘如何?”
他随手几按,那青凤一声长鸣,托着他缓缓飞起,围着李清愁转了一圈。洞府虽然宽绰,但那青凤身躯庞大,颇有些转折不开。只是它的动作极为灵活,竟然连洞壁都没撞到。
李清愁定睛细看,才看清这青凤竟然是用木铁做成,只是雕琢得极为精细,又在体外覆了一层长大的羽毛,故而看上去宛如活物。
青凤腾舞,上下翻飞,灵动至极。看得李清愁眼花缭乱,不禁赞叹道:“这青凤当真有造物之奇,钟成子,你终于大成,从此再也不必居于你哥哥之下了。”
钟成子发出一阵长笑,却忽然一沉,黯然道:“我哥哥铸剑,讲究心为剑引,不法成法,随心而为。我这青凤虽然妙绝天下,但终究还是借鉴了前辈鲁班的木鸟,不算我一人所为。所以,现在的我,还不配被称作超越了他啊。”他似乎非常在意与哥哥斗胜,一言及此,嗟叹不已。
忽然,钟成子目注李清愁:“你向来忙得很,怎么有空到我这留云洞来?是不是有事求我?”李清愁苦笑道:“你说得不错。现在整个峨眉都在追杀我,我实已走投无路。”钟成子笑道:“为什么?莫非你欺负了峨眉派的小尼姑?”李清愁笑容更苦:“比这还严重,我杀了心清师太。”
钟成子哈哈大笑:“李清愁啊李清愁,我本觉你诸事都好,只是太过阴柔,少了几分霸气,现在可就完美了!”李清愁摇头道:“我是被人冤枉的,但峨眉派追得太紧,只好来求你帮忙。”
钟成子道:“没问题,说,要我做什么?是将整个峨眉山炸平,还是将峨眉派的尼姑们都毒死?他奶奶的,我早就看她们不顺眼。老子在这山洞中隐居,一群尼姑整天在我头顶上走来走去,老子还能有什么好运气?这么多年都没强过哥哥,只怕就是这个原因。”
李清愁微笑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这只青凤借给我,飞离峨眉山就好。”钟成子断然道:“不好!”李清愁一愕,道:“怎么,你不肯借?”
钟成子摇摇头道:“只飞离峨眉山怎么够?最少也要再飞一千里,等你完全安全了再说。你要去哪里?我直接将你送去就是。”李清愁沉吟片刻:“还是去武当吧,待与郭敖会合了,再作计较。”钟成子笑道:“好,那就是武当了。”
他俯身下来,在那青凤身上又按又敲了良久,方才走下,对李清愁道:“坐上去!”李清愁一怔:“怎么,你不去?那我如何操控它?”钟成子傲然道:“若要有人操控,那还算是钟成子的杰作么?你只管坐上去,就等着到武当吧!”
青凤额顶放着一张木椅,乃是由整块木头雕成,椅腿深陷进凤额内。李清愁坐上之后,那椅子上忽然伸出几条皮带来,将他绑了个牢牢实实。青凤的双目金光闪烁,渐渐亮起。钟成子微笑点头,似乎极为满意。那崖洞的大门忽然张开,青凤双目金光如柱,轰然冲天,飞了出去!
青凤双翅郁怒盘旋,卷起一阵狂风,笔直向山顶飞去。凤顶上吱吱一阵响,就在李清愁的身边升起四面水晶薄壁,将他护住。那青凤飞舞虽然迅捷,但李清愁身边却连一丝微风都没有。眼见群山急速后退,竟然有种晕眩的感觉。
那青凤倏然一声嘹亮的长鸣,瞬间升到金顶上空。峨眉山的众弟子见到如此庞大的一只灵鸟,尽皆惊愕,抬头指看不止。
那青凤身子在空中停住,长喙开阖,突然一阵巨声轰然震响。那声音虽大,却不似人声,仿佛是由机关摩擦而成,甚为怪异:“峨眉山的臭尼姑们,你们听仔细了,老子杀了心清师太,还不过瘾,若是你们不赶紧下山,将峨眉相让,老子就一个个,将你们全都杀光!”
李清愁只觉这声音从青鸾肚中发出,不由大骇,然而不待他反应,青凤急速俯冲,向金顶大殿飞去。
九凤中,独属轩清眼尖,已然看清凤额上端坐着一人。她脸上倏然变色,大叫道:“李清愁!竟然是这个大魔头!”她身子一长,剑光晶莹闪动,身剑合一,向璇玑青凤飙射而去。
就听咔嚓一声大响,璇玑青凤一翅拍在大殿之上。那张挂了数百年、几可称为峨眉招牌的匾额“西蜀灵秀”,被青凤一翅拍断。
众人的惊怒声中,青凤冲天而起,直向正东方飞去。而武当山,却在峨眉的东北面。
李清愁在半空中顿足嗟叹,但青凤一纵即逝,早已飞远,哪里还来得及下去解释。
李清愁知道,所有的这些,恐怕都只是钟成子的恶作剧。钟成子喜欢机关,更喜欢捉弄人,方才想必他在青凤上动了手脚,才造成这一切。但无论如何,李清愁与峨眉的仇怨,却是结得越来越深,无法解释了。
所幸那青凤飞行得实在迅速,峨眉众弟子的身影渐被抛在后面,再也不见。但遥望轩清等人坚毅的眼神,李清愁就知道她们决不会轻易放弃,只怕从此追遍天涯海角,也要取他的性命。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非常麻烦的事。李清愁的苦笑几乎快刻在了脸上。还是先到武当吧。也许郭敖会有办法处理这一切。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郭敖此时与凌抱鹤斗了个两败俱伤,正在湖上浮沉,生死不明。
青凤振翼九天,直向东飞,距离武当越来越远。待李清愁察觉方向不对,已然来不及转向,何况他也无法控制青凤,只好任由它去。
蜀中山地极多,青凤一路飞行,在重重山岭上飞跃而过,也不知走了多远。如此一日一夜,远远就见江面浩渺,竟已抵达长江之上
前面绿翠森绕,江面渐渐开阔,显露出一湖碧水,正是已抵达洞庭。再飞不多时,便将到君山。青凤低低鸣动,长翅振动,便从君山上掠过。
突然,随着一声轻响,一团闪着细碎光芒的巨网急速从君山树丛中弹起,向青凤身上绕去。咔嚓一声巨响,青凤被硬生生拽住,立时失去平衡,直向下跌。那青凤长鸣声中双翅鼓动,猛然又是两声轻响,两团缀满了尖刃的铜网罩下,将青凤的双翅笼住。虽然青凤极力扑腾,但铜网极为坚韧,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不由得带着李清愁从空中跌落。
李清愁眼见铜网上那闪烁着蓝光的尖刀收紧,向青凤上刺下。他鼓动真气,将身上缠绕的皮带绷断,身子腾空而起,向下落去。
倏然,又一张铜网凌空落下,向他罩来。李清愁身形翻舞,于间不容发间从网下蹿出。可旁边另有一张网当头罩下。李清愁目光闪处,已然看清,那网是由一根钢丝牵引着飞来。他的手随心动,猛然弹出。
玉手神医以一双手称绝天下,并不仅仅因为那双手的冷静优雅,更重要的是因为它的稳,它的准。食中两指一旦弹出,就再无不中的道理!
只听哧的一声细响,那钢丝应声而断,铜网失去牵引,向旁斜飞。空中发出噗噗声响,又是几张网飞出。李清愁不敢怠慢,身子一斜,向草丛中蹿去。
就见不远处现出一抹红墙,李清愁心念一转,拔步向那边跃去。才跃过墙,就见一人正微笑着看向他——崇轩。
李清愁一惊,喝道:“魔教教主?”崇轩淡淡道:“玉手神医?”
李清愁退了一步:“阁下在此何意?”崇轩苦笑道:“同你一样,都是被别人困于此处。”李清愁又是一惊:“什么人能够困住魔教教主?”崇轩道:“我也是人,未必天下就无人能困住我。”
就在此时,一阵歌声从青神庙外面传来。
崇轩微笑道:“困住我的人来了。”
李清愁真气一提,全神戒备,就听沙沙沙沙一阵细响,他的眉头跟着皱起。这声音他竟似异常熟悉。
过不多时,就见许多青绿的丝线在君山草丛中游走,倏忽缥缈,向这边赶来。整个君山在这歌声响起的瞬间,便被各式各样的毒蛇布满。其中几样李清愁识得,竟是中原难得一见的洪荒异种。但他却并无动作。
崇轩则深深吸了口气,预备与蛇群搏杀。但与前日不同,那毒蛇才行至青神庙墙边,便像是收到什么命令一般,齐齐顿住。后面游移的歌声微微一窒,跟着节奏一转,变得更为凄厉起来。但无论歌声怎么催动,蛇群却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李清愁淡淡一笑:“天罗教以毒物灭了少林,如今教主却反被毒物所困,真是天理周章,报应不爽。不过如今有我在此,万般毒物都无所用,教主倒不必费神了。”
那歌声戛然而止,蛇群立即如蒙大赦,急速撤回。暖暖的阳光照射下的大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崇轩禁不住微笑道:“人言李神医是毒物克星,果然不错。”李清愁不置可否。如非逼不得已,他实不想帮崇轩的忙。嵩山一战之惨,他大约终身不会忘记。
崇轩悠悠道:“只怕毒物无功后,接着会是更为凌厉的攻势。不过……”他展颜一笑, “我的果实已经熟了。”
第四章、欲诉芳心几蹉跎
同住在青神庙中的,还有几位游客。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四面强敌环伺的生活,反而安然起来,排成一排,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崇轩突然抬手,将一位游客的头盖骨揭起!并没有血液溅出,那名游客也没发出半声惨叫。他仍然木木坐着,脑壳中一片阴暗,竟似完全是空的!
李清愁大吃一惊,骇然道:“秘魔之影?”这秘魔之影乃是天下仅次于金蚕蛊的毒物,以人的脑髓为食,练成后化身无形,唯余嗡嗡的振翅之声。嵩山少林一役中,秘魔之影建立奇功,一举歼灭了少林这个千年大派,从此江湖中人谈之色变。
崇轩淡淡一笑,李清愁也明白过来,崇轩既然是魔教教主,身上怎么可能不携带秘魔之影的种子?想必他一入青神庙,便将这种子种入游客身上,等待其发芽生长,幻化成魔。
李清愁游目四顾,就见那些坐在廊前的游客个个目光呆滞,对方才妖异的一幕视而不见一般,显见都着了崇轩的暗算。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冷冷道:“秘魔之影乃是妖物,既然被我看见,就必不能让它留在世间。崇教主,对不住了。”崇轩又是一笑:“这些已经没用了。我的对手找来了秘魔之影的克星,由于畏惧那人的力量,秘魔之影全部无法孵化。”
李清愁一怔,想起方才果然并没有听到秘魔之影发出的嗡嗡声。什么人会具有偌大的力量,能将威慑之力笼罩住整座君山!
崇轩叹息道:“此人用玄通青造之阵将整座君山困住,我们没有一个人能下山。”李清愁冷哼道:“那是你咎由自取!我决不会助你。”崇轩轻叹道:“加上峨眉一千五百余弟子,还不能打动你么?”
李清愁身子一震:“你……你在说什么?”崇轩笑着看他一眼:“你来时,峨眉九凤倾巢追你,峨眉派只怕有一半力量都随之下山。而留在山中的人,伤痛心清师太之死,必然不能专心防守。而本教天音、天香、天枢三部已然齐集山上,不出三日,峨眉派必亡,你信也不信?”
崇轩的语气并不严酷,但李清愁却不禁打了个寒战。有了嵩山少林一战,他对天罗教的能力与手段,实在再无半点怀疑,崇轩若说三日内能灭了峨眉,就决不会超过一分一秒!他的拳暗暗握起,脑海中灵光一闪,若是一举击杀了崇轩,是否就能救得了峨眉?
但,李清愁虽然号称未尝一败,面对这如山一般沉静的崇轩,却连半点自信都没有。他的拳头,也情不自禁地松开了。
崇轩点了点头:“不盲动,不急躁。玉手神医,你果然不负江湖盛名。若是我说,我能收回成命,不灭峨眉,你会不会相信?”李清愁苦笑道:“这只怕是解救峨眉的唯一办法,我又怎会不信?”
崇轩道:“我们不妨作一次交换,若是你能破了这玄通青造之阵,让我下山,我就放过峨眉。如何?”
李清愁缓缓道:“你为何非要下山?你本不必如此急迫。”崇轩悠然道:“我若不下山,又怎能收回成命,阻退我的手下们呢?”李清愁道:“你既然知晓峨眉派一路追杀于我,那么必然有和山下传输信息的方法。所以,你本不用下山。”崇轩又笑了:“好个李清愁,果然不令我失望。个中缘由我不便相告,但只要你助我下山,我就解了峨眉之围。”
李清愁沉然点了点头,但他脸上的疑惑仍然没有消失:“你既然能传令出去,又为何不通知属下前来救援呢?”崇轩淡淡道:“因为我的对手之强,决不是常人所能想象。我不能以天罗教数万教众犯险。”他顿了顿,又道,“去吧,如果我没有料错,有人正在等你。”
李清愁再不言语,转身向山下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崇轩喃喃道:“先是玄通之阵,后是秘魔之影,再下来,又会是什么呢?”
同样的,另一人也正自喃喃:“先是玄通之阵,后是秘魔之影,再下来,又会是什么呢?”
他的手指轻轻弹动,指下是一碗清水。清水没有变,他的姿势也没有变。他仍在沉思。
良久,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万妙灵仙,你万万不可让我失望。”
李清愁一步步踏下那长长的石阶。他能感觉到,一股浸体的杀意随着他的步伐,渐渐严寒,似乎在警告他,又似乎在渴求他的血肉。近前者死,这是那杀意冷冷的警告,但李清愁却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
医者父母心,他可以为了一个病人而割下自己的血肉,那么,也可以为了峨眉千余弟子的性命而慷慨赴死。只因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个旁人,都会像他这样选择。他就是这样坚信着,才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一步步踏出。
杀气陡盛。李清愁停住,缓缓抬头——波旬那对没有眸子的眼就停在他面前一丈处,杀气于将凝未凝间波动。
李清愁绝无半分犹豫,他的脚又踏了出去。波旬目中光芒一闪,如枯死一般的黑灰开始苏活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清甜的娇音传来:“你,终于来了……”
李清愁的动作猝然停住,他的脚就如同全然未曾动过一般,很自然地摆在原地,他的身子更没有丝毫波动。但波旬的杀气已被引动,铿然声响中,长剑已然出鞘!
李清愁目光闪动,长空裂电闪耀,波旬一剑才出,立即化作万千龙蛇飞舞,疾风啸电,向李清愁当头落下。
那娇音突然转急:“住……住手!”
一阵柔风掠过,一只纤纤素手探来,向波旬的剑身上捉去。这只手的动作并不特别快,但波旬却似乎对她畏惧甚多,长剑一折,倏然收了回去。
李清愁缓缓转头,就见半张娇靥带着微笑,正对着他。
李清愁自七八岁时就在江湖上行走,行踪几乎已遍布整个中华,连藏边海外都多有涉足。他生得俊美丰秀,女子对他倾心者甚多,但他却从未见过如此灵秀的女子。
她乌黑的青丝垂下,遮住半张面孔,就宛如流云掩月一般,更衬得另半张玉面芙蓉,眉目如画,清丽绝尘。她那美丽中似乎带着某种莫名的虚无,让人见了只觉如在梦中。然而她的美貌,却是连梦中都不曾出现的。
李清愁不由身躯一震。这女子之美貌虽然旷绝,但仍不足以让他如此失态。令他震惊的是,那女子双目深蕴的,竟是山海一般的深情。仿佛自己是她前生后世,轮回了千亿遍方得一见的爱人。
那种宁愿粉身碎骨也要见他一面,纵然心没有了、身不在了,仍然深深烙刻着他印记的感觉,竟然就从这双眼中不绝流露过来,瞬间充满了李清愁的心!
他的心立即仿佛一泓广阔的海洋,缓缓摇荡起来,与他相接的,是另一泓海洋,那女子的海洋!李清愁如此真切地感到目炫神迷,以至于竟连波旬的威胁都忘了!
但他却又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这女子,从未有!又怎会出现这样的感觉呢?难道这才是前生后世,千亿遍的轮回?
那女子盈盈一笑,宛如整座君山都堆满鲜花,全都在她的身边盛开:“你不记得我了么?”李清愁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那女子低头一笑,微显羞涩:“是因为我变美了,所以你不认得了?”李清愁又摇了摇头:“李某双目只见愁疾,不辨美丑,姑娘问错人了。”
那女子也不生气,笑道:“那你喜不喜欢我这样?”李清愁淡淡道:“无所谓喜欢或者不喜欢,因为我并不认识姑娘。”那女子嘻嘻一笑,道:“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再仔细想想看。”李清愁皱眉细想,却如何也想不出来。
那女子右掌展开,一只细小的飞虫裂体而出,飞到她额头处,亲昵地围着她盘旋飞动。这飞虫通体金黄,胖乎乎的,仿佛蚕形,一双翅膀宛如蝉翼,鼓动起来,一点声息都无。
李清愁一震:“金蚕蛊?”那女子笑道:“终于想起我是谁了?”
李清愁上下打量她几眼,不能置信道:“蓝羽?你是蓝羽?”
那女子一边竖起一根手指,贴在自己的娇靥上来回晃动,一边笑道:“不对不对,以前我叫蓝羽,现在,我是华音阁万妙灵仙,统御天下万蛊万毒,为蛊中至尊,天下无人能当。”
她突然高傲地仰起头,那精致到极点的半张脸庞艳光照人,不可逼视:“李清愁,我现在命令你,爱我!”
李清愁尚不能从震惊中恢复。他凝目细看,果然,这女子身上还依稀残存着蓝羽的影子,但这天仙化人的美丽,以及凌驾众生的自信,又哪里是那个丑陋而胆怯的苗疆小姑娘所拥有的?
蓝羽见他沉默震惊的神情,骄傲道:“万妙灵仙的地位尊荣无比,自然不能那么丑陋,所以我请华音阁的步先生施展妙术,让我变成现在的样子。李清愁,你以前因为宁九微的美貌弃我而去,如今我比她美上太多,你为何还不说爱我呢!”说到以前的经历,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些许波动。
蓝羽的相貌虽说换了个人,但心底却仍然如此单纯,她固执地相信,只要拥有美丽,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
李清愁心下暗叹口气:“蓝姑娘,虽然我很替你欢喜,但江湖上英俊少侠甚多,你必会找到一个心爱之人,而我……我不适合你。”
蓝羽摇头道:“那不成。再多的少年才俊,我却独独只喜欢你。再说……再说我们已经洞房过了,这一生一世,我就只能喜欢你,你也只能喜欢我。”
李清愁苦笑摇头:“此事不行。”蓝羽笑道:“有什么不行?我乃蛊中之神,天下还有什么事是我做不成的?步先生封我做万妙灵仙,我的权势可大得很呢。他说我练成了金蚕蛊,江湖中没有几人是我的对手,今后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娶了我之后,我得到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说好不好?”她晏晏而语,轻云一般飘来,去拉李清愁的手。
双手一接,李清愁却宛如触电一般,急忙将手抽回:“不……不行!我不能娶你!”蓝羽道:“为什么?难道你嫌我不够美丽?”李清愁摇头道:“美丑只是外貌,并不关紧要。”
蓝羽忽然高声嘶啸:“不!你不明白,美丽就是我的全部!”她的手忽然用力一拂,蒙着她半面的青丝扬起,随风飘开,将她的整个脸容显露出来。
李清愁的目光才触到她脸上,心中不由剧震。
——这分明不是人类的面孔,而是地狱中魔君铸造的面具!蓝羽半边脸仍然如方才那样玉面芙蓉,宛如天仙化人,但另半边脸却堆满大大小小的浓疮肿块,将五官挤得狞厉无比。比较苗疆中所见的小姑娘,更丑恶了不止几十倍。这等半边绝美,半边绝丑,看去更令人觉得森然狞恶,不愿再看第二眼。
李清愁禁不住脸上变色:“你……你……”他踉跄后退,脚下被山石一绊,几乎跌倒。
蓝羽发出一阵苍凉的狂笑,目中却不禁有热泪滴下:“原来你仍然嫌我丑!就算我变成什么样子,在你心中,我仍然像以前一般,是不是?
”我为你,忍受了多少痛苦,才将半边脸变为如此,但你……你却仍然嫌弃我,只记得我的丑!“她嘶声悲啸,直如雁啸猿哭。
李清愁脸上闪过一阵痛楚,摇头道:”不是,不是的!“
蓝羽看着他忧郁的目光,掩面痛哭道:”步先生说了,只要我能杀掉天罗教主,就将我另半面也变得同样美丽,到时,你会喜欢么?“李清愁不由一怔,久久无法成言。
蓝羽声音更加凄厉:”究竟怎样,究竟怎样才能让你喜欢上我!“
山鬼夜啼,也绝比不上她的哭声辛凉。那是所有积聚的希望于瞬间破灭的痛哭,是绝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安慰的巨大失望。
蓝羽的头突然昂起,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既然一切无法挽回,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她低低道,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她缓缓站起,脸上绽放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步先生告诉过我,若是这样的美貌也无法挽回你的心,就只能期待来生了!“
蓝羽徐徐抬头,笑容如花般绽放,那濒死的狂热让她的美丽惊心动魄。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狂热的自信:”来吧,和我一起死,一起期待来生!来生,我一定做你最美丽的新娘!“
李清愁皱眉道:”你疯了么,何来什么今生来世?“蓝羽坚定道:”一定有的!步先生从未骗过我,他说能将我变美,我果然就变美了,他说有来生,便一定有来生的!“李清愁摇头道:”这都是他的妖说!蓝羽,醒醒吧!人所拥有的,并不只是相貌,你不要过于执著!“
蓝羽狂笑道:”是啊!人并不只有相貌,但我唯一的缺点便是相貌丑陋。无论我如何努力,你都不愿爱我,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原因?“
李清愁一时语塞。蓝羽身为蛊中圣母,心地纯洁善良,对他情深似海,可为什么自己就是做不到爱她呢?
蓝羽倏然止笑:”既然如此,这世界于我,便毫无眷恋了!“
她的手缓缓掠出,一只金蚕振翅而飞:”秘魔之影不过魔教小技,哪及得上蛊中大道?“她的手一震,那金蚕口中忽然发出一阵沙哑的鸣叫,破空向李清愁飞去!
李清愁眼见蓝羽的眼已变得如冰霜一般,明白她心意已决,再也听不进任何话语,当下只好全力出手。他真气一引,斜斜地向后蹿去。同时,右手双指聚力,一连几十道指风,向那金蚕射去。
那金蚕沙哑鸣叫着前行,一道道凌厉的指风,竟对它完全没有影响。
李清愁面容一肃,瞬息之间,那金蚕已飞近他面门。只见它金黄色的巨口大张,两只巨大的钳子从口中伸出,急速钳夹,满脸都是贪婪嗜杀的神情。
李清愁心中一阵烦恶,双指猝然伸出,向那金蚕凌空一夹。他的手指离那金蚕甚远。但那金蚕呼的一声怪叫,口中两只钳子已被这一夹截断。李清愁跟着一指弹出,那只金蚕惨叫之声陡哑,被他指风弹进口中,内脏爆裂而死。
蓝羽却笑了:”夫君果然好本领。那么,就多给你几只金蚕如何?“
她的手抖出,十余只金蚕齐齐飞起,在太阳下闪起点点金色的亮光,向李清愁飞去。它们此次并不是对准李清愁攻击,而是在空中画出一条条金色的痕迹,看似杂乱无章,但李清愁的脸色却变了。
秘魔之影天下蛊物屈于第二,尚且一举灭了少林,这号称第一的金蚕蛊,又岂同寻常?
此刻那金蚕群在空中纵横飞舞,乃是拉出一条条剧毒的金丝。这些金丝极轻极细,倘若阳光稍弱,就看不分明。而其附带的毒性却远远大于天下任何一种剧毒,就算是武林高手,也绝沾不得半点。蓝羽养蛊之术犹胜前辈,这些金蚕在空中纵横飞舞,眨眼之间就织成一张巨大的金网,向李清愁当头罩下。
李清愁右脚踢出,一块大石被他踢起,向金网迎去。那金网似乎坚韧无比,李清愁一踢之势何等凌厉,可大石触到那金网竟只令它稍稍一晃,连一根金丝都没断裂,巨石则被牢牢粘在网上。金网震动,那些金蚕一阵欢啸,争相拥去,将那巨石咬得咯吱作响,不一会儿,便吃得干干净净。李清愁看了,不由得骇然变色。
蓝羽淡淡微笑着:”夫君,不用害怕,蓝羽愿陪你一起受这金蚕噬身之苦。“她取出一只金蚕,放在自己的肩上。那金蚕一声欢啸,大口撕咬起蓝羽的皮肉。蓝羽痛得面容不住抽搐,但她仍然微笑着:”夫君,痛苦很快就会过去。今生我不要这具肉身,只等到来世……“她眼中升起一阵迷蒙的雾气,沉浸到对未来虚无缥缈的美好幻想中去。
李清愁大喝道:”醒醒吧,蓝羽!没有什么今生来世的!“他猝然鼓起全身劲气,脚尖连出。几块大石被他连环踢出,向那金网落去。紧接着他身子一弓,一指弹出。
这一指,乃是他一身武功的精华。郭敖的剑、李清愁的指,并称江湖二绝。这一指看上去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但那张偌大的金网,连同十余只狞恶的金蚕,被这一指弹动,都斜斜飞了出去。
蓝羽大笑道:”我的金蚕刀枪不入,你就算能打飞它们,又能如何?“可她的笑容倏然止住,因为金蚕群被震飞的方向,正是波旬所在之处!
——那里是玄通青造之阵的总枢!整座君山力量所压聚的终点!
几乎是本能一般,波旬那霸绝的剑光裂空掣电般轰出,向着金网奔啸而来!
第五章、报君万死未辞多
丹真受慑心术反噬,伤在心神,极难痊愈。崇轩守在她榻前,仰望着天上那微淡的云色,叹道:”天要变了……也许……“丹真精神一振:”你……难道有什么办法了?“
崇轩摇了摇头:”我虽没有办法,但李清愁却一定会有办法。“丹真不解:”此刻连你都一筹莫展,玉手神医能有什么办法?“
崇轩微笑着将李清愁与蓝羽在苗疆的一段情缘娓娓道来。
丹真点头道:”如此说来,蓝羽对李清愁已然爱到极处,最后想必会帮着李清愁对付波旬。以她金蚕蛊的无上威能,的确大有可能将玄通青造之阵破掉。“崇轩笑道:”金蚕蛊虽然厉害,但玄通青造之阵乃逆运造化之力,集合整座君山之力于一身,蓝羽也未必能破得了它。但我相信,李清愁却能做到。“
丹真疑道:”难道李清愁能够破掉这连你我都束手无策的绝阵?“崇轩缓缓点头:”若不是因为大意,这阵法也未必能将咱们困住。李清愁的修为实已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只因他已炼成’情蛊‘。
“我从天罗宝藏的秘典中得知,虽然江湖传言,金蚕蛊乃是天下第一蛊物,但其实天下至威至毒者,却并不是它,而是百年前笑傲一时的医门与巫门运用最高秘法所修炼而成的’情蛊‘。天罗秘典上说,医门与巫门本是两姊妹共同创立。但不知为何,姊妹忽然反目,从此医门巫门成为生死仇敌,连绵争斗了五十余年,终于被天罗教所灭。两门决裂之时,各执半部情蛊秘笈,而且若想炼成情蛊,必须寻得天下难得一见的蛊母之体,并让她心甘情愿地废弃一半修为,将蛊母的元灵之气度入自身,如此方才能够筑成情蛊的根基,此后才能通灵变化,无所不能。因缺失秘笈以及寻不得蛊母,江湖中再也没有情蛊出世。”
丹真看了崇轩一眼:“那你又怎么知道李清愁已炼得的?”
崇轩淡淡道:“李清愁本是巫山医门传人,持有半部秘笈。而蓝羽却是巫门蛊母。在苗疆,我亲眼看到蓝羽将蛊母元灵之气灌到他体中,情蛊筑成的情景。”
丹真沉吟道:“如此说来,是你故意将李清愁引到君山上来的?”崇轩笑了笑:“不错。只有李清愁,才能克制蓝羽。”
丹真禁不住问:“这玄通之阵连信鸽都飞不出去,你又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崇轩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悠然道:“还记得我在月下为你梳头么?其实那并不是梳头,而是用这面铜镜将月光反射变化,从而传递信息。无论我行至何处,都会有部属按照事先吩咐,在不远处时刻注意我用镜光发出的信息。玄通之阵虽然严密,却无法将月亮遮挡住。所以,我才能联络到李清愁,并将他引来。”
他的脸上浮起些微的得色:“李清愁并不知道,心明师太跟钟成子都是天罗教的暗桩。心明在峨眉多年,凭着天罗教暗中帮助,顺利登上峨眉长老的位置。至于钟成子……其实李清愁本应该想到,钟成子的资质大大不如他哥哥,若没有天罗教的机关秘典,他又怎能能做出璇玑青凤这样的杰作呢?”
丹真道:“如此说来,你已是胜券在握了。”
崇轩的笑容渐渐收起,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玄通青造之阵是一张妄图将我罩住的网。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这张网,网住想抓我的人。”
仍然是清水,仍然是粗碗。仍然是岩石一般的手指,轻轻击在碗沿上,令水面荡起一波波涟漪。
碗边的人注视着这涟漪,他在沉思。
他似乎永远都在沉思,因为他决不能失误。只要走错一步,江湖上就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死去。身在高位的人,背负的是更多的责任。
良久,他的手指不再弹动,那涟漪也渐渐消失。
他用低微的声音道:“也该到揭底牌的时候了。”
“传死令下去。”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而是用一种隐秘的手法发出,这种手法,只有他最亲近的部下方才知道,他决不担心会泄漏出去。
波旬的剑气好似最残忍、凶恶的毒龙,在空中夭矫飞舞,已与沉沉山势相合为一,向着金蚕织网压下。
那网微微一沉,金蚕们一齐怒声啸叫。那啸声犹如尖刃,刺裂了整个时空。
波旬的影子一阵错乱,又晃出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来,三柄灰剑一齐出鞘,荡起的剑光犹如汹涌海潮,怒压向金蚕之网。
只听咝咝一阵轻响,那金网竟被这剑气压得渐渐后退。蓝羽的脸上却浮起一丝微笑,这微笑徐徐分散在这一半艳丽,一半丑恶的脸上,让她看去犹如毒雾中的幽灵,可爱又可怖。
她的笑声也带着森然之意:“很好,你们竟然也来破坏我的好事。那么,就让你们为我俩殉葬吧。”她将双手放在胸前,深深吸了口气。她的胸脯渐渐鼓起,脸上肌肉一阵扭曲,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空中突然横过一阵死寂的气息。毫没来由的,波旬的三柄灰剑一齐嗡嗡长吟,三人的脸色一起剧变!
他们手中之剑乃是步剑尘令钟成子的哥哥钟石子所铸,剑方出炉,便浇灌了波旬的鲜血,实已与他们心神相合。此刻剑身长吟,便是在警告主人极强的危险即将来临!
三名波旬的喉中发出一阵喑哑的吼声。他们一齐收剑,一齐退步。
那些金蚕蛊也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全都停止飞动,只剩那张金网无人控制,落在地上。
蓝羽的双手缓缓举起,她的胸前破开一个大口,隐然可以看到心脏在其中勃勃跃动,但诡异的是,创口却并没有鲜血流出,浓灿金黄的血液,被蓝羽捧在手中,形成一团巨大闪亮的金光,缓缓升起。
蓝羽的声音一变而充满隐秘的诡异:“金王出世,天下太平,众邪伏隶,神巫中兴……波旬,你应该荣幸,能够死在金王的喙下!”
她的手用力抛起,那团金光陡然裂开,现出一团胖乎乎的东西来,悬停在空中——它的身上也生着金蚕那样的翅膀,只是不是一对,而是七对,通体也是一般的金黄,却极为肥壮,生着一颗大大的脑袋,五官相貌像极了刚出生的婴儿。它的身下是四只小腿,前两只像人手,后两只像人腿,都极短极小,一动不动地蜷在身体下。它的样子虽然丑怪,但派头却极大,胖胖的脑袋高昂着,竟似天下人全都不在它眼中一般。
蓝羽厉声道:“金王!去杀了这三个人!”那金王看了波旬一眼,似乎有些不屑,呜呜叫了一声,摆了摆硕大的脑袋。
蓝羽怒道:“你不听我话,看我以后还疼不疼你!”那金王方才无可奈何一般,摇摆着飞到波旬面前,突然“呱”的一声婴儿啼叫,一口红雾向波旬吐出!
这红雾看似随意而来,却快得不可思议,竟然比江湖名家射出的暗器还要迅捷!
李清愁吃了一惊,就听铮铮几声响,波旬手中的三柄长剑,竟被这一口红雾击成六截,纷纷落在地上!
波旬尽皆一呆,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金王却高昂着头摇摇摆摆地飞了回来,偎依在蓝羽身边,呜呜叫着,似乎在表功一般。蓝羽亲昵地抚摸着它:“很好,将这三人了结后,再替我将李清愁也杀了。”
便在这时,波旬的动作全都静止,他们宁定的身躯中,迸发出了比方才还要凌厉的杀意。
玄通青造之阵绝非普通的阵法,以波旬的修为,再加上布阵之人的妙手,实已将整座君山的灵气都汇聚在阵法的一点上,供波旬使用。与之相斗之人无疑与整座君山相抗,哪里有丝毫胜机?但整座君山的灵气何等巨大,就算借助了阵法,也不是随便能够施展的,以波旬之能,也要拼着内腑受伤,才能够施展这惊天一击。而这片刻的宁静,却正是他们全力出手的前兆。
方才他们受了金王一击,心中的残忍已被全部唤起,这即将出手的一招,威力更在击伤崇轩的一剑之上!
李清愁暗觉不妙,叫道:“蓝羽,小心!”那金王乃天生灵物,也觉察到了危险,呱呱叫着,在空中蹬开四条粗短小足,向波旬飞去。但才飞到他们身前两尺左右,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只急得呱呱直叫,却怎么也冲不过去。蓝羽也终觉不对,欲张手召回金王。
便在此时,三名波旬的头一齐抬起,一瞬之间,死一般的恐怖便蔓延而出,向着两人炸裂般席卷而来!
波旬沙哑的声音低啸道:“死!”
六只手掌突然击出,那聚合了君山灵气的一招,竟然在掌缘处爆发为点点晶亮的光斑,仿佛繁星闪耀的黑夜,塌天般冲下!那冲卷之势虽然极为缓慢,却令人生出一种不可阻挡的感觉!
蓝羽骇然色变,双手撩起,一串金光从她身上迸发,尽皆幻化成只只铜头铁额的金蚕,向波旬的掌力迎去。
那掌力怒潮涌卷,宛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仿佛天神行法,将那些金蚕全都打得裂体血溅,倒卷而飞。
转瞬之间,黑潮一般的掌风已然卷到蓝羽身边!
蓝羽睁大双眼,怔怔地迎着掌风,心里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片释然。那金王此刻也被波旬的声势镇住,呱呱怪叫着抱住蓝羽的脖子,死死不肯放手。
眼见那团黑影越来越大,通亮的正午一瞬间就成了漆黑的暗夜!蓝羽的眼角缓缓滴落下一串泪花!
一阵轻风闪过,她的眼前显出一袭白衫。李清愁倜傥的身姿,宛如玉树,挺立在蓝羽面前。
蓝羽大叫道:“不!不要上前,你会死的!”她突然耸身而起,大张开双手,想要护住李清愁。李清愁的双目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攀住蓝羽的肩膀,将她轻轻扯到自己的身后,另一只手仿佛要为她扫除衣衫上沾染的尘土一般,挥了出去。
这一挥极为闲雅清淡,一团青红交缠的雾气从他的掌心腾起,转瞬之间结成一片蒙蒙眬眬的薄雾,将他跟蓝羽团团笼住。
波旬炸裂般的掌力涌卷而至,但那玉雾竟宛如实质,丝毫不为所动,将那掌力牢牢挡在外面。只是李清愁的身子却宛如风中之烛,剧烈地摇晃起来!
慢慢的,他的身形由动而静。
“你……你怎么可能挡得住?你怎么可能挡得住?”无比惊诧的波旬喃喃重复着,身子缓缓坐倒。
李清愁淡淡一笑,并不说话,蓝羽的眼睛亮起:“情蛊?是传说中的情蛊!夫君,你还是想要保护我的。我,我好高兴啊!”她不禁欢笑起来,半张秀面笼罩在一层红晕之中,显得分外动人。
金王肥大的脑袋微微摇摆着,呜呜低吟。蓝羽瞪眼怒道:“你胡说些什么,他怎么可能快死了?”
突然,李清愁的身子一晃,一道血箭从他的口中怒喷而出,登时将怀中蓝羽的面孔染红。他的脸色煞白,身子缓缓软倒,口中喷涌的鲜血没有一丝即将停止的迹象,仿佛要将体内所有的血都呕出一般。
蓝羽慌了手脚,一把抱住李清愁,哭道:“你……你怎么了……”
波旬坐在地上,满脸都是失意之后的得意:“你以为玄通之阵是这么容易破的么?他现在身受整座君山之力,已经死定了!”
蓝羽满眼蕴满泪水,紧紧抱住李清愁:“金王,去吧!”
那金王一直瞪着波旬龇牙咧嘴,此刻得令,立即冲出。可怜波旬三人才施展出毁天灭地的一击,全身劲气都被君山灵气带走,眼睁睁看着金王冲来,却毫无招架之功。金王伸出肥胖的短腿,一人一脚,将他们踢下悬崖。它得意地回过头来,想要主人夸赞一番,却见李清愁全身染红,脸色却苍白如纸。
蓝羽紧紧抱着李清愁,也许只有此刻,李清愁才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傻瓜,你为什么要救我?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还要管我的死活?”
终于,李清愁的血势稍止,他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隐隐可见其中的筋络。他努力地抬起手,去拭擦蓝羽脸上的泪痕:“别……别哭,这不怪你……”蓝羽泪如雨下:“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胡闹,你又怎会成为这个样子?我好恨啊,我为什么不能修炼成蛊母的最高境界,那么我就可以以蛊为药,治好你了!”
李清愁强笑道:“现在不是很好么?至少在这一刻,你不用担心我不爱你了。”他抚着蓝羽的脸,目光中尽是温柔,“傻孩子,你是蛊母啊,并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呢?”蓝羽抱着他,哭道:“不!我就喜欢为你而活!因为……因为只有你从不曾嫌弃我的丑啊!”终于,她将头埋在李清愁的怀中,放声大哭。
李清愁缓缓摸着她的秀发,目光中显出一丝痛苦之意:“先只求这一刻吧,人生又有多少个一刻呢……”他的声音越来越缓,眼皮也越来越重,几乎再也睁不开。他放在蓝羽发上的手,也在渐渐僵硬:“其实我好想喜欢你……”他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声音已经轻微得宛如花蕊上卷起的风。
而蓝羽埋首哭泣,却并没有听见。是的,不会听见了。
李清愁的手终于停住。
仿佛感受到什么一般,金王发出一阵呱呱的凄啸,昂首夜空。
当温暖变成悲凉,蓝羽的手终于不甘地放下,她的双目空洞,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忽然掩面,“都是我害的,都是因为我啊!”
她的身体中渐渐有金光腾起,许多还未成形的金蚕从她的皮肤下冒出,它们的眼神也同蓝羽一般空洞。不绝有金丝从它们的口中吐出,将蓝羽全身包裹起来。金王着急地呜呜哀叫,上下扑腾,似乎想制止蓝羽,但那金丝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渐渐将蓝羽和李清愁的全身都围裹起来,成为一个巨大的金色大茧。
蓝羽用茧将自己的心和李清愁尚有余温的身体一起埋葬起来。
——这个世界,她再也无法面对。
远远的,青神庙中,丹真迎风而立,她的眼也有些湿了。她修习香巴噶举派的六成就法,心如浮云无定,已不明白人的感情,此刻竟有一股莫名的愁苦不断从心底泛起,让她觉得很不好受。
她低声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救他们?”崇轩望着远处,没有回答丹真的话。
“你的心难道是生铁铸成?毫无怜悯之情么?”
崇轩的手中拿着铜镜,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圪砢屹死了。”
丹真皱了皱眉:“什么?”悲伤的事已经太多了,她实在不想听到任何人的死讯。
崇轩缓缓举起镜子,在阳光下晃了几晃:“一直用镜子跟我传讯的圪砢屹已经死了,我的讯息收不到任何回复。”他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他,怎么会死?”丹真淡淡道:“我怎么会知道?”
崇轩凝视着她,眼中痛苦与愤怒夹杂:“这种传讯方式,我只跟你一人说过。香巴噶举派女活佛、人称空行母的丹真那沐,原来你,便是华音阁的奸细!”
丹真身子一震:“你有何证据?”
“其实在君山上看到玄通青造之阵时,我就开始怀疑。这玄通青造之阵虽为奇门遁甲,但其法在中原早已失传,唯一可能留有此法门的,便是当年号称龙变天君的最小弟子达布喀尔。达布喀尔后来成为香巴噶举派最大的敌人,因为他背叛佛法,入了印度曼荼罗教,带领曼荼罗教四魔将噶举派满门诛灭!”丹真冷笑道:“既然达布喀尔是我们的敌人,我又怎会去学他的东西?”
崇轩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达布喀尔虽然名为香巴噶举的敌人,但我却知道,他晚年忏悔前罪,悉心向佛,曾经跪行入噶举桑顶寺,以求赎罪。后来他在通天岭得道,当年掠走的典籍,未必没有再被他送回桑顶寺。而且……”他顿了顿,道,“据说他强入噶举派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小女孩智败过一次。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就是你呢?”
他的眼神,突然锐利了起来!
第五章、缘觅三生今若何
丹真的脸色渐渐转白,她竟然有些不敢面对崇轩的目光。她自嘲般笑了笑:“不错,那小女孩就是我。也就是那次,师父被达布喀尔杀死,我接掌了女活佛的位子。”她的笑容中有些辛凉,“也就是那年,我入了大藏静室,开始修习六成就法。三年之后,我破关出山,游方天下。”
崇轩的眼神慢慢消沉,他转过头去,仍旧望着那青青的远山:“进了青神庙之后,我便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的一举一动,好像都被华音阁洞悉,连第二次邀你用慑心术对抗波旬的计策,都被他们算计到了。这若仅仅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他悠悠叹了口气:“于是我故意说出自己的秘密,目的就是查出这泄密的人是谁。可惜的是,为了调查,竟然赔上了圪砢屹的性命。”他的眸子中有些悲伤,这悲伤却不仅仅是为了圪砢屹。
丹真淡淡道:“其实你不用费这么多劲的,因为整个青神庙中本就没有几个人,你很容易就可以怀疑到我。”崇轩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我宁愿相信不是你。”
丹真面上变色,崇轩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怅然:“你这种人,本不是外物能够拘束住的,既然不是西昆仑石,那么告诉我,是为什么?”
丹真沉默了。崇轩静静站立着,等待着她的回答。寒风吹起丹真的斗篷,她的脸在阳光与阴影中游走,令她看起来捉摸不定。
崇轩忽然转身,缓缓向山下走去。他的身影为君山的绿色沾染,显得那么落寞。丹真的心禁不住又是一动,身为女活佛,本不应该心动的,那么这惘然的失落又是什么呢?
永远是不相亲近的白衣,淡淡悠远的眼神,不是很好么,为什么要有惘然,有失落呢?
丹真一咬牙,突然道:“噶举圣典中有一个传说,说的是四百年后,灭世魔劫到来。大难一至,魔君临凡,佛法湮灭,生灵涂炭。唯有一个人,方能拯救整个世界的命运,他也就是我们信奉的三界救主。此后四百年间,藏边果然动荡不休,西方曼荼罗教大肆入侵,加之内讧不断,藏边佛法日渐衰微。噶举派也分裂成数支,其中一脉便是我们香巴噶举。我们不像别的宗派那样,屈从于曼荼罗教淫威,而是一直在四方寻找这唯一能克制魔劫的”救主“。三十年前,香巴噶举几乎全派被灭,幸存者藏身于山林草莽,苟延性命,然而我们却绝未放弃过这寻找救主的信念。四百年来,找出救主,重兴佛法,便是香巴噶举每个弟子、包括我这个空行母唯一活着的理由!现在,我终于找到了!”
崇轩住步,沉吟道:“他就在华音阁中?”丹真缓缓点头:“只是他自己还不自知罢了。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会守护着他,等待他的觉醒。所以,我也会悉心帮助华音阁,因为,神的意愿,不是凡人所应该抗拒的。”
崇轩道:“这此剿杀我的行动,就是他策划的?”丹真摇头道:“不是,直到如今,他对天下纷扰都只是冷眼旁观。策划这次行动的,是华音阁现任的主人。”
崇轩皱眉道:“华音阁没有阁主。”
“是,自十年前阁主暴毙后,华音阁一直没有另立新主。而步剑尘已居摄华音阁主之位十年。我要守护的人,便是步剑尘的属下。”
崇轩颔首道:“我若是要你带我去见步剑尘,你想必不愿,但若是我自行找他出来,你是否可以不管呢?”
丹真沉默着,缓缓道:“我并不想对你出手,因为你是个可怕的敌人。”
崇轩微微一笑:“君山虽然不大,但处于洞庭之中,四面可藏身的地方很少。若是离得太远,又没有很好的传讯方法,将很难控制住整个局势。所以,这个策划之人,藏的必定不会太远。”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若是想监控敌人,必定要找一个能直接看到他的地方,但青神庙已经在君山最顶,那么我会找一个什么地方呢?”
他的目光再度落到丹真的身上:“何况像他这样的人,必定喜欢获取第一手的资料,决不愿意中间隔着太多环节,而你既然在这个计划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负责将我的行动报给他知,他必定不愿意你轻易暴露,也不愿太多人知道你的存在,因此,极有可能,他跟你是直接联络的。”
一丝笑容慢慢爬上他的脸颊:“虽然很难置信,但综合这种种因素,唯一可能的藏身之处,就只有这青神庙了。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躲过我的耳目,将消息传递给他的。此刻我已明白,其实你只是说话大声一点,他就能够听到了。是不是?”他的手忽然抬起,没有任何征兆,客房的墙壁猛地被他轰出一个大洞,露出青神庙的后花园来。
崇轩一字一字道:“他已料定我们没有闲情逸致四处赏玩,因此就躲在了我们的卧榻之侧,而且,就算我要到这花园中,想必你也会阻拦吧!”
后花园内很空,没有多少草木,深秋的梅树也无如何动人的风姿,老干虬屈,就如一位垂垂老者。树下是一张石几,上面早生满了厚厚的青苔,青苔上面放着一个普普通通的碗,盛满了清水。
黑色大氅仿佛乌云一般停在水边。这沉寂至极的黑色,穿在他身上,却宛如烈焰一般跃动。
他的年纪不到四旬,棕色的长发微微束于脑后,长眉清眸,容貌极为俊雅。然而他眉心处却有几道极深的皱纹,透出一丝凄苦,淡然的神情中,自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威严。
隔着空墙,崇轩的声音缓缓传来:“早闻华音阁步先生的盛名,今日一见,风采犹盛江湖传言。”
那人淡淡一笑,眉间的凄苦之容却更是深厚:“叫我步剑尘就是了,不用称先生。”
崇轩道:“华音阁不问江湖事久矣,又何必自污?”步剑尘的手指轻轻拂动碗沿:“华音阁自问名声不在少林武当之下,天罗教应该先来找敝阁才是。”
崇轩微微一笑,他举步向花园走去:“风来吹花,便是花来顾风,风花无尽,只不过其中多了我们这些俗人而已。”他静立梅树之下,仰头叹道,“可惜来得早了,梅还未开,北风先冷。”
步剑尘的手指猝然停住,刀锋一般的目光已然抬起,凿在崇轩脸上:“教主既然料事如神,将在下的谋划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就请猜测一下,我为何要自露其短,让你找到这里来呢?”
崇轩手拂着那青翠的梅叶:“先是玄通之阵,后是无眼之人,再请蛊母,步先生已逆知我所能仰仗的,就是空行母与秘魔之影而已。先将我斩伤,再将我这两大法宝封死,无非是想探我的底细。”
步剑尘道:“不错!天罗教重出江湖,一时声势无二,但你身为教主,却从来没出过手,更绝没有人知道你的底细,可天罗教上下却都对你极为敬服。”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崇轩,天罗教最神秘的,便是你,最可怕的,也是你!不弄清你的底细,华音阁决不敢盲动。
”江湖人士,最可仰仗的就是自身武功,这个玄通青造之阵的杀局,就是将你手中所有的王牌一一破掉,逼你施展武功,而且是最强的武功!
“但我仍然低估了你,没想到你有大异常理的传讯方法,更没想到你竟可以这么迅捷地将信息传到峨眉,召来远在千里之外的李清愁!”
崇轩淡淡道:“钟成子本就是机关高手,这些都是他最擅长的技艺。”步剑尘缓缓点头:“所以我才明白,对于你,什么手段伎俩都是无用的,所以我才用了最简单、最直接的手法——将你引过来,面对面地决战!若是你还有办法不出手,我佩服你!”
随着他这句话,杀气猛地散下,正午的阳光陡然森寒起来!杀气并不是从步剑尘身上发出的,而是隔着虬健的梅树,破空而来。
波旬引君山之力逼迫出的杀气,固然霸绝狂怒,无人能抗,但却绝比不上此人。因为,此人的杀气中,透出了无与伦比的自信。这杀气仿佛与生俱来一般,已与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固为一体,迸发出神明一样的力量。这杀气中透露出的王者气象,是波旬无论如何都比拟不了的。
崇轩的眉头骤然缩紧,然后缓缓松开,他的瞳孔在急速闪变着,似乎想要看清杀气的源头!
步剑尘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感受着这杀气,仿佛感受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只因他知道,在这杀气面前,绝没有任何人还能藏私武功!
他慢慢道:“传说天罗宝藏中藏着秘宝血鹰衣,不知这血鹰的凌空一击,能否挡住华音阁剑神的长剑呢?”
梅叶纷纷!古虬的梅树仿佛也被这剑气催动,木叶萧萧,远远震荡着洞庭洪波,天地间都充满了肃杀之意!
崇轩的眉头剧烈震动着,一个白衣人缓缓踏着遍地梅叶,走来。
剑气凌空,宛如神龙,但他身上却没有丝毫剑气与杀气。他就如温雅君子一般,背负着双手,面目之中充满了淡淡的傲气。他的白衣宛如天上白鹤,再无丝毫的尘俗气息。他本就是灵仙一样的人物,是不会沾染丝毫尘滓的。
崇轩的身躯却已经绷紧!他已看出,这踏叶而来的白衣人,武功绝对不可轻忽!他的剑气或许没有波旬挟阵之威那么浩大凝重,却更为灵活,更为准狠,只要自己有丝毫的疏误,就会倒在他的剑下!
崇轩的双瞳开始收缩。
第六章、血啼长空动天戈
眼前这人的名字,卓王孙。
武林第一才女卿云曾出过一个对联,上联取自《史记·信陵君列传》:“佳公子”,求对一江湖上有名的人物。答案便是“卓王孙”。
卓王孙有名没名?江湖上无人愿意回答,因为这问题实在太过愚蠢。华音阁主虚席十余年,自从卓王孙存意问鼎之后,就再无人敢存觊觎之心——只是因为每个人都自惭形秽,不敢跟他并列。
虽然他还没有继任华音阁主,但他早已是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第一等的高手!
卓王孙龙凤之声震响,缓缓传来:“你不是我的对手,因为你已怯了。”这一声并不是简单的语声,而是合着卓王孙杀气的波动,如白日生焰,向崇轩轰卷而下。
崇轩不由得一窒!果真自己已经怯了么?还能够出手么?我的底细,能让步剑尘知道么?
步剑尘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两人,这是他苦心营造出的局面,他一定要有所收获!
崇轩淡淡一笑,忽然扬声道:“步剑尘、步先生!难道你不敢与我一战么?”步剑尘长长的眉毛微动,没有做答。
崇轩的目光转了过来:“今日幸会华音阁众俊彦,既然要比试,为什么不比个痛快?崇某不才,倒要先讨教步先生的高招,再来与卓先生做生死之搏,如何?”
步剑尘心念倏动,已然明白了崇轩的意思。步剑尘乃是华音阁中第一人,对付天罗教之务,乃是由步剑尘一手操办。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步剑尘最高明的乃是医术,这剑中一道,却还未达到极处,所以与他一战,取胜的可能性极大。而且杀了步剑尘之后,华音阁对天罗教的种种布置都会中断,就算崇轩败于卓王孙之手,武功底细全都被泄露,也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决定,崇轩紧盯着步剑尘,等待他的回答。
步剑尘的眉峰不住抖动,显然,心中也犹疑难下!
一个淡淡的声音缓缓道:“算了,以步先生城府之深,是不会答应你的要求的。”白色的斗篷,就算在如此明亮的灯光下,却依然看不到其中深藏的面貌。
丹真纳沐缓缓走到梅树下,青青的梅叶落在她身上,仿佛时光的尘埃,在心灵的洁白上染下泪滴。
丹真直视着卓王孙,目光中是坚毅:“我代他与你一战,出招吧。”
步剑尘眼中锋芒一闪:“你出战?”丹真点了点头。
步剑尘冷笑:“与卓王孙一战?”丹真点了点头!
步剑尘大笑:“与你所矢志寻找的三世救主一战?”
崇轩眼中神光一凛,原来丹真一直寻找、守护、侍奉的,竟是眼前这个人!
丹真没有说话,她仍然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步剑尘的笑声倏然顿住,冰冷地盯住丹真:“好!那我成全你!”
卓王孙看了看丹真,摇头道:“我不杀她。”步剑尘厉声道:“为什么?”
卓王孙缓缓将鞘中的长剑抽出,看着剑,目光中深蕴敬意:“这是周武王在牧野郊誓的时候所用的昧爽剑,乃王者之剑、大极之剑。它是我专意寻来杀死魔教教主的。此剑不杀女子。”杀名人用名剑,这是卓王孙的习惯。
步剑尘冷笑道:“用我的丝竹剑!”他的手一挥,一道迅疾的剑光闪过,插在了卓王孙的面前。
丝竹剑犹如一道弧光荡漾闪烁着,步剑尘傲然道:“丝竹剑乃名剑,香巴噶举派的女活佛也是名人!”
卓王孙看着这柄剑,目光中突然闪过一阵狂热!这柄剑与眼前站着的人,对于他仿佛有极其强烈的吸引力,让他回想起鲜血从脖颈中溅射出的凄厉快感。他忍不住霍然将长剑拔出!
杀气轰然翻卷,极度浓缩地集中在他身边,席卷成狂风一样的漩涡!处于风暴最中心的卓王孙,整个身躯都在放射着悍然的劲气!
崇轩的脸色变了,他想要拉住丹真,但丹真却赶上一步,向那漩涡中走去!
卓王孙的眼睛中闪过一阵杀意,那柄丝竹剑倏然从他手中脱出,凌空翻卷,被他的劲气催逼,怒射向青天!
那极为细薄的剑身受空气的挤压,迸发出一连串嘹亮的锐音,宛如天雷怒发,一声声轰击在丹真的身上!
丹真微微一笑,拿出自己的武器——竟然是一只净瓶。从净瓶中倒出来的,是最最纯净的水。丹真的一手掠动,将水卷成一个薄薄的水波,宛如明镜一般,向身前送去。
那炸裂的雷声轰击在这水镜之上,镜光顿时一片水银涣散,但却迅速顽强地聚合起来。丹真不住倾倒,刹那间在身前结出六道镜光。
她修习的是香巴噶举派的六成就法,拙火,幻身,光明,梦境,迁识,中阴。这六道镜光,每一道,都是一成就法。此刻,她实已施展出了自己的全部修为。
她的人,也如群星护住的明月一般,俏然站立在这镜光的映照下。面容上,是一片恬淡。
卓王孙双目中燃烧着热烈的火焰,那柄丝竹剑眨眼间升到百丈高空,然后随着他双手霍然催动,凌空倒贯而下!这一击,强烈得似乎要将整个君山裂成粉碎!
丹真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紧那道剑光,她的身躯同时跃起,竟然向那剑光迎去!
六道镜光被她连环催动,圈成一道直线,向丝竹剑冲击。只听啵啵一阵轻响,丝竹剑悍然前挺,已连破三道镜光!
丹真胸口一阵翻滚,一口鲜血喷出。那散碎的镜光包围而上,将丝竹剑生生拉住!丹真厉啸一声,身子倏然翻转,三道镜光圈转,带着丝竹剑,向卓王孙刺去!
卓王孙右手暴伸,一手指天,劲气汹涌潮卷,向丹真迎去!丹真手中的一道镜光倏然炸开,立即化作炽烈的光芒,怒涌而出!
卓王孙双目只觉一阵刺痛,不禁本能地闭上眼,便在这时,丹真的身形已欺近他面前,丝竹剑锐音骤聚,向卓王孙刺下!
但丹真的眼中闪过一阵痛苦,丝竹剑禁不住缓了一缓。
自己这些年的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何苍天不仁,要让她与苦苦寻觅的三界救主对决?自记事以来的种种经历,一时皆在她的心头闪过,尽皆化作哀伤的密雷,轰炸在她的胸前。
她本来还可以守候在这里,静静地等待救主觉醒,回归自己的宿命,但此刻自己为什么又要与他兵戈相向呢?
崇轩那仿佛远山一样沉静的眼光闪过,丹真忽然觉得自己已然一败涂地,原来这一生所追求的,竟是一场梦境。
这种酸涩浸满了她的心房,让她忽然感到一阵怅然。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但就在此时,一道劲气凌空刮过,卓王孙的拳头宛如裂空闪电,一拳将丝竹剑轰断,跟着击向她面门!
这一拳来得好快,丹真心念电转,这才意识到自己能够用水镜制约住丝竹剑,原来是卓王孙的诱敌之计!
她的心禁不住一乱,卓王孙的身躯宛如魔神立世,一双手幻出万重光影,层层压下!拳还未及身,那凌厉的拳风已然压得丹真喘不过气来!
耳听崇轩一声暴喝:“要杀她,先杀我!”立时又一道拳风闪起,呼啸而来!
丹真莫名就觉心中一宽,卓王孙先前一拳的劲气在身体中炸开,她闷哼一声,卓王孙拳势再催,将她击了出去,转身大笑道:“早就在等着你了!”
他一拳先退丹真,再击崇轩,但崇轩就觉自己的手掌仿佛击到了石壁上一般,竟然全然无法撼动!
卓王孙冷冷一笑,体内真气怒潮卷涌,宛如无穷无尽般向崇轩压下。崇轩不敢怠慢,身形一旋,顿时化作一条龙卷,层层叠叠的掌影幻出,瞬间跟卓王孙对了六十余掌!每一掌怒撞,他的身躯便是一震,但终于,将卓王孙这风云变色的一拳挡住!
卓王孙身子不退反进,全身压上前去。强大的劲力自全身散发出来,席卷向崇轩!方才他只是一拳之力,但现在,却是全身,也是他的全心!
崇轩面容一肃,也同样用全身的力量冲了上去!
震动天下的两位高手,终于交战!
狂逸而出的劲气宛如毒龙一般四逸而出,那梅树首当其冲,被炸得断裂粉碎,向四周飞跌而去!卓王孙快到不可思议的身形凌空飞舞,那些梅树梅叶尽皆被他卷起,向崇轩压来。
“锵”然一声响,昧爽剑出鞘!
《尚书》云:“武王戎车三百乘,虎賁三百人,与受战于牧野,作牧誓。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后来武王文成武功于天下,乃取西方精金,铸了这柄昧爽剑。此乃王者之剑,也是必胜之剑!
卓王孙杀得兴起,施展的乃是自己一生武功的精华——自华音阁创建之人简春水传下的春水剑法!
此剑一出,风声顿息,整个天地之间,响动的全是这一剑之声!
步剑尘忍不住心头兴奋,不由睁大双眼,想要看清被这一剑逼迫出的崇轩绝学!这必将成为他攻败天罗教最关键的一点!
天地神魔都为这一剑惊叹。这实已达人类剑术的极致,浓重的剑光顷刻间将崇轩整个人包裹起来!
崇轩仿佛想施展什么,却仍然犹豫了片刻,而这一剑已然神龙怒卷,电射而下!它从崇轩的肩胛斜斜划下,直达后背。若不是崇轩危急中缩了半分,这一剑,已然取了他的性命!
崇轩一口鲜血喷出,在空中化作万朵血莲,向卓王孙罩来。卓王孙长剑一展,血莲尽消,崇轩趁着这片刻的耽搁,飘身退到了梅树下。卓王孙的剑风,却跟着追蹑而来!
新伤旧创一齐发作,已然退无可退!奇怪的是,崇轩却并没有惊惶,只是看着昧爽剑的目光,现出一丝冰寒。他忽然用手撕开胸前衣裳,立时一道血光腾起!
刹那间,神魔的惊叹全都化成凄啸!步剑尘的眼中闪过一丝讶意,喃喃道:“他竟已修成血魔搜魂大法?”他的心跳忍不住加急,为了不漏看一点一滴,甚至运起了少林的“天眼通”。
卓王孙的剑势却丝毫未停,矫光凌厉,如风,如雷,如电!瞬息纵横,切到崇轩面前!
崇轩的手却散开!那血鹰衣紧紧贴在他胸前,似乎已经化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随着他的呼吸,不住狰狞地蠕动着。那血衣上绣着的一头巨鹰爪羽飞张,竟似要离衣而起一般!
卓王孙的剑再变,如蛟龙,如猛虎!飞流泻电,汹涌而下,剑势越来越厉,两人正面直撼的一刻,也越来越近!也许江湖命运,就要在这一剑中决定!
空中响起一阵惨烈的鹰鸣!崇轩最后的秘密,上古秘宝之一的血鹰衣就要出手。
传说身着血鹰衣的人,能将血魔搜魂大法施展到不可思议的境界,于顷刻间击杀一位武功高于自己数倍的绝顶高手!但一旦施展,使用者全身血脉都将因不能承受这强大无比的力量而爆裂!
一招若出,杀人杀己,玉石俱焚!这一剑,是为她而出。
丹真的眸中顿时盈满泪水,嘶声道:“不,不能!”
步剑尘的眸子深处却闪过一丝阴冷——两败俱伤,这其实才是他最想要的结局!
就在此刻,奇变陡生,就在卓王孙这一剑运转到极处,再也无法变化时,它却突然出现了最不可能的变化——剑势倏然回转,在任何人都未反应过来之前,刺进了步剑尘的胸口!
剑身上蕴蓄的强大劲力爆炸而开,步剑尘脸上闪过一阵惊骇,劲力轰然震响,将他钉上背后的梅树!
崇轩一怔,鹰鸣之声顿止,他却似乎受了重伤,踉跄退后,就觉全身气血麻痹,再也无法出手。
卓王孙脚步一退,淡淡道:“武王伐纣,乃造昧爽,这一剑,不但是君王之剑,更是以下易上,改朝换代之剑。步剑尘,这位子你也坐得太久了吧?”步剑尘脸上一阵抽搐,厉声道:“你……你竟然敢做出这等忤逆之事!”卓王孙微微一笑:“华音阁在我手中,我一定会将它发扬光大的。至于你,就放心去吧。”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持剑向前一步。
步剑尘的身子晃了晃,忽然消失!卓王孙脸色变了变:“木遁?”他凌厉的目光在树林中穿梭,忽然一笑:“中了我这一剑,你又能有何作为?让你多活几月又何妨?”
他悠然转身:“此击虽然不中,但华音阁另立新主也不过早晚之事。我不乘人之危。崇轩,等着我的战书吧!”言罢他仰天发出一阵狂肆的大笑,拔步下山而去。
崇轩凝视着他的背影,脸上渐渐现出少有的郑重。
步剑尘虽然可怕,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卓王孙,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尾声
丹真苦笑道:“没想到事态竟会演变成这样。”崇轩默然道:“他是你要找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丹真惨然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又何必再说呢?
崇轩看着她,目光中渐渐露出一丝温柔。是啊,又何必再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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