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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书香(上)
古龙
第一回 风飒木立 秀出于野 书吟剑影 云钟乎中
已经是三月了。
但是在北京,你仍然丝毫也闻不出一些春天的气息,刚刚解冻的泥土,被昨夜迟来的风雪一盖,使你走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再加上些断落在地下的枯枝,更变成行路者的一种痛苦了。
这是一座并不算太小的院子,绕过上面盖满了的青苔,而青苔上又盖着些积雪的假山,有一道朱红的门,虽然门上那曾经是灿耀的油漆,已不再灿耀,甚至还有些剥落了,但是这院子,这门,仍然给人们一种富丽的印象,显然地,这院子,这门,都属于一个非常富裕的人家的。
进了院子,绕过假山和一片虽然在寒冷的天气里仍可看得出夏日莲香荷绿的池塘,沿着碎石砌成的小径,是三数间精致而小巧的倒轩。不时有清朗的书声,从这小轩里传出,混合在这院子里清寒的晨风里。
小轩的窗子向外支开了,读书声也倏然而止,一条矫健的身影,自窗内掠了出来,落在积雪的泥地上,施然走了两步,明朗的眼光朝四周望了望,确定了这院子里的确是无人的,他微微笑了笑,身上青色文士衣衫宽大的衣袂,在晨风里飘然而舞,使人见了不觉有出尘的感觉。
那是一个年纪非常轻的人,从他身上穿的衣服,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个读书人,然而他那种矫健的身手,却又和他的外形决不相称,于是又使人对他,不免有些怀疑。
只是此刻院中渺无人迹,又有谁会注意到他呢?
于是他的微笑,在他清俊而瘦削的面庞上,散布得更广了。
他谨慎地又朝四周看了看,四周永远是安详而宁静,他开始暗笑自己:”为什么我老是这么多虑,这么多年来,在我读书的时候,这院子里从没有人来过,今天又怎么会例外呢?“
这个念头,使得他更松弛了下来,身形微微一动,又掠出老远,脚步踏在新积的雪上,竟没有留下一丝脚印。
他放肆地在这个院子里施展出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的那种高深的武功。
他极快地移动着身躯,在枯树和翠竹之间,只有一条极淡的影子在闪动着,根本无法分辨出人影。
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北京城里闻名的才子,竟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以他的这种身法,就算是在武林中也是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这是他的秘密,此刻,他正极其巧妙地将身躯移动在几株排得非常密的树干之间,那几乎是只有鸟雀才能做到的事,他此刻竟也能毫不费力地做到了,于是,他也不免为他的这种成就而欣喜。
”这是多么奇异的遇合呀!“他暗自思索,”假如那天我没有冒着风雪到院外去散步,假如那天看护住我的老梁没有因为喝多了酒而沉睡,那么我也不会碰到那一幕令人惊奇的事。“
”那么我此刻,一定仍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的身形旋转着,脑海中的往事,也跟着他的身形旋转,”那年我才十一岁。“他倏然顿住身形,喃喃低语着,”多快呀,一晃之间,竟十年了!“
四顾空寂的园林,他不禁油然生出了些寂寞的感觉。
一种强烈的欲望,使得他想离开这家,甚至离开自己的父母,去闯荡,去经历一些他从未经历过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想以自身所学的武学,来和江湖中的成名人物一较短长,虽然对江湖、武林中的事,他是一无所知的,但是他的这种欲望,却丝毫没有因为这种原因而有所减退。
这感觉是非常容易理解的,那就等于衣锦之人,绝对不会夜行,人们对自己所珍惜的,或者是自己所擅长的事,总有让人家知道的欲望,这就是人的根性,他,自然也不能避免。
他拂了拂衣衫上的尘土,意兴萧索地走了两步。
体内的真气,突然松泄了,脚步踏在地上,也突然变得那么重,脚上的鞋子,自然也沾上了些泥、雪。
”多讨厌的天气!“他弹去了鞋上的泥,诅咒着,”在江南,现在已经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了。“
江南三月的花香鸟语,对一个生长在北方的充满了幻想的年青人来说,该是一种多么大的诱惑呀!
心情是落寞的,园林是静寂的——
蓦地,远方竟传来一声惨厉的啸声,最怪的是,那啸声开始时仿佛相距很远,但结束时,已像是来到近前了。
啸声不高,但是非常尖锐,听起来像是一根针,刺进你的耳膜,甚至使你的耳膜隐隐发痛。
”呀!来了。“他听了这声音,脸上泛起一种奇异的笑容,这种笑容是难以解释的,当然,他自己能了解他笑里所包含的意义,”十年了,十年来的等待,今天该是得到结果的时候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电闪即过,那啸声,也随即倏然而逝,空气中又恢复了静寂,但这静寂是沉重的。
虽然他仍在行所无事地踱着方步,但是,显然地,他已在全神警戒着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因着这突发的啸声而戒备了起来,随时准备着去应付任何一件事。
他是自信而自傲的,这种个性与他生长的环境非常符合,北京城里,钟鸣鼎食之家里生长的公子,又是北京城里闻名的才子,他不但闱墨极佳,是士子群相抄录的,连他的诗文小令,也在被人们传诵,就连八大胡同里的北里娇娃,提起王二公子来,除了掩口俏骂”薄幸“之外,又有谁心中不是梦萦魂绕的呢?
他曼声吟哦着,蹀踱在园林里,表面上看起来,仍是从容而安祥的,但是他心中的紧张、不安,又有谁会知道呢?
他的紧张和不安,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对某一件事的期待,等到他所期待的事来临的时候,也就是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时候了。
雪停了,明天可望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但空气却仍是阴沉的。他往来绕行,十年前的往事,又不住地在他心中泛滥了起来:”那天是正月十六,刚过完了年,将近半个月的忙碌,使得大人们在这一天里都很早就休息了,我也一向睡得很早,这天却不知怎地,我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看护着我的老梁喝多了酒,睡得跟个死人似的,躺在我旁边的床上直打鼾。
我愈发睡不着,推开窗子一看,居然有月亮出来了,我忍不住想出去走走的欲望,悄悄穿上皮袍子,溜了出去。
园子里也没有什么人了,我知道他们不是出去吃喝玩乐,就是已经睡了,我走来走去,无聊得很,忽然听到墙外有锣鼓鞭炮的声音,我想大概是玩龙灯的,心里实在想出去看一看。
于是乘着院子里没人,我就从角门溜了出去,哪知玩龙灯的队伍已经走了,只留下些放过的鞭炮,仍在地上冒着烟。
我失望得很,看到远远还有灯笼的火光,我就想追过去看看,反正等会儿再从角门溜进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主意一定,我不再犹疑,迈开步子就往前跑,哪知方自跑了几步,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我家后面的一个小树林里发出来的,我仔细一听,像是有人在打架,当时我看打架的兴趣远比看龙灯的大,何况我一向胆子不小,什么事都不怕,也就突然变更主意,走到树林那边去了。
越来越近,我听到那打架的声音也更奇怪,那是一种喘气的声音,又有一种呼呼的风声。
我好奇心更大了,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躲在树后面往里看,只看到树林里有两条人影来回地绕着树干飞跑,那种速度可真吓人,最怪的是那两人一面跑还一面在互相击打着,举手投足间,都带起一股劲风,扫得枯树枝直发响。
我吃了一惊,当时我不知道那两人是有着绝顶的武功,我还以为那两人是鬼呢,吓得我腿都软了,倚在树后面,再也走不动一步。
忽然,那两人分而复合,只听到砰然一声,两人都倒在地上了,半晌都不动,我心里更害怕,以为他们死了,方自想溜走。
哪知那两个人又在地上动了起来,似乎想挣扎着坐起来。
那时我如果乘隙一走,任何事都不会发生,我既不知道这两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有数的高手,更不会由他们那里学得武功。
那么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一个平凡的人。
可是我虽然害怕,心里却更忍不住想留在那里看下去,那两人坐起来后,喘气喘得更厉害,简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其中一人说道:‘龙老大,我们斗了几十年,今天总算有了结果了吧!’他惨笑几声,又说:‘以后我们就是想斗,恐怕也斗不起来了。’他的声音好可怕,我听了之后,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另外一个也喘着气道:‘那倒不见得,我们两个不分个胜负,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当时我就在想:’这人的脾气好怪。‘后来我才知道,这人脾气之怪,是天下闻名的。
另一人又惨笑道:’龙老大,别强撑着了,你我心里都有数,我中了你一掌,固然是活不成了,可是你也挨了我一下,难道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吗?‘他说着话,惨笑的声音更难听。
停了一会,他又说道:’你要是还不服气,我们就到阴曹地府里去比一比吧!‘说完又长笑了数声,像是并未将生死放在眼里,当时我不觉得,现在我才知道,他这种豪气,实在是令人敬佩的。
那’龙老大‘一声不响,过了一会,他忽然说:’姓魏的,这么些年来,你有没有收徒弟?‘
那’姓魏的‘笑道:’这些年来,哪一年我们不斗一次,我自己练武功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收徒弟?‘
他停了停,也问道:’你呢?‘
那’龙老大‘也说没有,我心里更奇怪,这两人方才打得你死我活,怎地此刻却说起家常来了?
我哪里知道这两人斗了几十年,到死了之后,还想斗一斗呢?
原来这两人在武林中,俱有着绝顶的地位,一个叫’湘江一龙龙灵飞‘,一个叫’威震河朔魏灵飞‘,江湖上人将这两个人称为’南灵‘’北灵‘,南灵就是湘江一龙,北灵自然是威震河朔了。
这两人本来可说素无仇怨,数十年来的相争,都争的是个意气。
原来这两人几乎同时出道,又几乎是同时成名,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本来互不侵犯。
哪知坏就坏在两人的名字都叫’灵飞‘,两人都是少年成名,又都是狂傲成性,尤其是龙灵飞脾气更怪,竟巴巴地由两湖赶到河北来找魏灵飞,一定要魏灵飞改掉’灵飞‘这名字。
但威震河朔也不是等闲人物,怎肯受这个气,两人自然打了起来,可是两人却是武功相若,斗得不分胜负。
于是两人约定再斗,这次湘江一龙输了一招,气得回去闭关苦练,第二年果然争回面子来了。
可是威震河朔又怎肯服气,自然下一年他又去找龙灵飞,这样争斗不息,二十多年来,武林中竟将这事传为奇谈了。
每值这两人比斗的时候,只要给武林中人知道了时间地点,大家不远千里,也要赶去旁观,皆因这两人武功太高,而且每一年都有精进,奇诡的招式更是层出不穷,武林中人大多嗜武如命,有这样的机会,自然大家都不肯放过了。
两人越斗威名越盛,江湖中人甚至有以此博彩的,互相打赌今年谁会得胜,皆因这两人武功本来相若,事前谁也没有把握谁能得胜,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今年的事,别人自然更无法知道了。
后来两人都厌倦了别人的旁观,比斗的地方愈来愈隐密,这一年他们在这北京城郊的小树林里一较短长,哪知两虎相争,却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两人都身受重伤,眼看都不能活命了。
这些事当时我全都不知道,心里自然就更奇怪,等到后来我成了湘江一龙唯一的弟子,他老人家才将这些事告诉了我。
可是这是有代价的,就在今天晚上,我就要为我死去的师父争一口气,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对手是谁。但是听这啸声,却一定就是那天晚上威震河朔和我师父约定的暗号。
这真是命运,我和那即将要来的对手,都是被命运捉弄了的人,而这命运所带给我的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现在却是无从知道的了。
当时魏灵飞和我师父又沉默了许久,魏灵飞突然说道:’龙老大,你自己忖量忖量看,以你的功力,你还能活多久?‘
我师父想了一会,道:’大约和你差不多,最多只能活个三、两天了。‘接着,他又补充着说,’那是要在这三两天里,决不能再妄动真气。‘魏灵飞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
他突然一抬头,向我站的那棵树的这面看了看,黑暗中,我只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在发着光,我心里既害怕又奇怪:’怎地这人的眼睛这么亮?‘
哪知他却突然向我这面招了招手,一面说道:’躲在树后面的人快出来!‘语气是冷冰冰的,让人听了觉得他有一种不能抗拒的力量。
我浑身一凛,冷汗直往外冒,想逃走,但又想到方才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知道就是逃也一定逃不走了。
心里虽然害怕,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得一步一跌走了出去,却见魏灵飞一面看着我一面点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走到他们两个人的面前,他们凝神地望着我,把我从头打量到脚,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两人自知活命不久,两人再也无法比试了,于是两人都有一种同样的心念,想一人传一个徒弟,来继续他们的比试,是以他们才问对方能活多久,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一个徒弟来承继自己未完的志愿。
哪知我身子虽然躲在树后,又极力屏住呼吸,但还是被他们发觉了。
等到我走了出去,他们看到我,都有将我收做徒弟的意思,但是我只有一个人,怎能做他们两人的徒弟?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于是他们又互相争执,都要做我的师父,那时我也有些动心,暗忖假如自己能学到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该有多好。
后来他们问我,到底愿意做谁的徒弟,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这两人我全都不认识,我又怎么能够选择呢?
最后两人终于达成协议,那就是猜枚赌胜,谁赢了,谁就做我的师父,输了的那人在自己死前找一个传人,十年之后,再由他们的传人来比斗武功,一决他们终生未解决的胜负。
后来湘江一龙赢了,威震河朔显得很失望,但仍然望着我说:’好,龙老大,恭喜你收了个好徒弟,我只好再去找一个了,你关照你的徒弟,我关照我的徒弟,十年之后的正月到三月之间,他们两人都要聚会在这个树林里,以啸声为号。‘说着,他撮口发了一声长啸,声音的奇特,令我至今难忘,方才我所听到的,也就是这种啸声了。
说完,他困难地站起身来,就要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抚着我的头说:’小孩子,乖乖地跟着你的师父学两天武功,我担保你只要用心学,那么你就算是一生一世也受用不尽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竟微微生出些好感。
我师父湘江一龙却迫不及待叫我坐下,先将这事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又问我住在哪里,要我带他回家。我心里有些为难,但是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对我的诱惑却又太大,我怎舍得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硬着头皮,带了他老人家进了我后园的倒轩,心想就是为此挨骂,也是值得的。
自此三天,他老人家时时刻刻都盯着我,传给我一大堆口诀,我拿起纸笔画了许多练功的图形,现在我才知道,这些无一不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那时我还嫌太苦。
因为我一面还要到私塾里去上学,一面又要学这些,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幸好我买通了老梁,叫他不要将我书房里藏着一个人的事告诉爹爹,不然我也要将他喝醉了酒的事说出来。
他当然只有听我的话,这样过了三天,我脑海里塞满了一大堆练气行功的秘诀,到第三天上,我禁不住睡了。
那时醒来一看,我师父他老人家却不知何时已失踪了,我想起他老人家说过最多只能再活三天的话,心里难过得很,发狂地拖了老梁去找,但是茫茫人海,我又怎找得到呢?“
雪和泥,已沾满了他的朱履,但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
往事的追忆,使得他的确迷惘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暗忖:”十年来的苦练,我总算有些成就了。“
但是他武功的成就究竟已到了何种境界,却是他不知道的,也是他最盼望知道的。
因此,他亟欲一试,这是一种人类本能上的要求,他落寞地一笑,走进倒轩里,在面临着一次重大的考验之前,他需要静静地思索一下。
越过这宅院落围墙,外面是一条平常少有人迹的石径,因为这里已是城郊了。
穿过石子路,就是一片空旷的郊林,在一个相同的考验中的另一个人,此刻却正在这疏林里徘徊踯躅着。
已经是正午了,在树林里徘徊的少年,神态略微有些不安,他的面容是瘦削而坚毅的,轮廓的线条非常鲜明,和王一萍的清秀气质迥不相同,但看起来却更有雄赳赳的男子气概。
他就是威震河朔魏灵飞苦心寻得的衣钵弟子,生长在北京西郊贫民窟里的孤儿向衡飞。
当日魏灵飞受伤颇重,但他仗着数十年的修为,在身中号称当时武林掌力最浑厚的南灵龙灵飞的一掌之后,仍能挣扎着走出林外。
他不敢妄动真气,更不敢施展轻功,只得缓缓地走着,心里一片茫然,并没有个准确的目的。
他脚步踉跄,衣衫紊乱,看起来像是个落魄的穷汉。
夜,虽然并不深,但城郊已无人迹了,他走了一会儿,忽然,一颗石子嗖地打在他身上。
他微吃了一惊,但是他从那石子的劲力上可以感觉得到,那不过是从一个绝无武功的人手上发出的,若不是他身受重伤,他弹指之间就可以将那石头击飞,但是现在,那石块竟然击得他有些发痛。
他有些怒意,朝那石块发出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堆顽童在那边厮打着,心中一动,漫步走了过去,却见有七、八个顽童正围殴着一个还只有十岁上下的孩子,嘴里还骂着极难听的话,那颗石子,想必也就是这些顽童所发出的。
被打的孩子仿佛甚是倔强,虽然挨了揍,但仍然一声不响,威震河朔再走近一点,见那孩子虽然蓬衣垢首,但是额阔如渊,双目如鹰,动作也甚为矫健,一望而知是个练武的可造之材。
威震河朔不禁暗呼侥幸,心目中已暗暗选中这倔强的男孩子为自己的衣钵传人。
那群顽童以众欺寡,越打越厉害,威震河朔再也看不下去,沉着脸,暴喝道:”你们干什么?“
那群顽童一看大人来了,而且这大人看起来还凶得紧,想这些顽童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幼童,哪有多大的胆子,听到魏灵飞的喝声,遂就一哄而散。
挨了打的孩子全身伤痕斑斑,紧闭着嘴,牙齿咬得紧紧的,威震河朔魏灵飞缓缓走过去,温和地问道:”疼不疼?“
那孩子倔强地摇了摇头,但却像是对这个替他解围的人非常感激,轻轻说道:”多谢——“
大约他对这类话并不常说,下面的话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魏灵飞了解地一笑,心想:”这孩子倒真对了我的心思,脾气竟和我一样。“遂伸手替他拭了拭脸上的泥污,含笑说道,”你是不是常被这些人欺负?“那孩子却紧闭着嘴,没有回答。
魏灵飞又道:”你愿不愿意学成本事,不再受人欺负?“他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可也不准欺负人。“
那孩子怀疑地望了他一眼,暗忖:”这个连走路都不灵便的人难道还有什么本事?“但他从小受尽欺凌,什么话都放在肚子里,小小年纪就养成一副沉默寡言的性格,并未将话说出来。
何况他自幼父母皆亡,难得有人对他和颜悦色地说话,此刻魏灵飞替他喝退了欺负他的顽童,对他又这么温和,充满了爱护和关切,他嘴里不说,心里的感激却是深邃的,那也远不是世间任何言语可以形容出来、表达出来的。
这从他那一双大而漆黑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魏灵飞望着他的眼睛,长叹了一声,暗忖:”我若能多活几年,我一定要将这孩子好好地教养成人,唉!可惜我心有余,而力却不足了!“
一念至此,面上神色不觉怆然,那孩子突然说道:”我愿意学本事。“他不愿伤了这对他这么好的人的心,心想无论这人有没有本事,只要他对我好,我就愿意跟着他,学不到本事也行。
他这一念,不但使魏灵飞死能瞑目,也使他自己变成纵横武林数十年的一代大侠!
他的一切环境,显然远远比不上养尊处优的王一萍,王一萍除了读书学剑之外,任何人都可以不再理会,而他呢,每日还要为生活而挣扎着,否则,就无法再生存下去。
可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却往往能造成一个人坚毅的性格,人们在逆境中所得到的,也远比在顺境中得到的多,有人一生富足太平,结果一生庸庸碌碌。等到他遇到挫折,他却可能变懦弱为坚强,这正如一颗钻石,未曾琢磨,是永远不会焕发出光彩的。
三天后,魏灵飞撒手西去。这三天来,向衡飞当然知道他的师父就是威震两江的一代大侠,也了解了其从师父处所得到的是何等贵重的东西,虽然他自己认为,他从魏灵飞那里所得到最贵重的东西,并不是足以傲视江湖的武林秘笈,而是魏灵飞对他的温情。
是以魏灵飞死了,他更难受,他亲手掘了个小小的土坑,将这一代大侠埋葬在里面。魏灵飞纵横武林,叱咤江湖,却再也料想不到得此死所,然而人们能被爱着自己的人埋葬,那可算是幸福的了。
十年来,向衡飞真如一颗钻石,越琢磨,发出的光亮也越大。
他虽然混迹在北京的低级社会里,然而他却出污泥而不染,当然也免不了会沾染到一些恶劣的气息,但他本质却还是善良的。
他可以坐在一堆掷着骰子的无赖身旁看书,他可以在别人寻仇惹事时隐藏自己的武功,这些自然是不容易的,但是自从他遇到了魏灵飞,他对人生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他开始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活下去之外,还有许多比活下去更重要的。
酒楼厨房里污秽的小间,娼馆楼下狭小的暗道,郊外无人过问的荒祠,四城地痞包庇下的赌馆,在这种地方,他生存了十年。这十年来他像一颗藏在泥污里的明珠,深深地隐藏着自己的光辉。
十年中,他不止一次地走到王一萍所居的巨宅外的荒林,他也不止一次地暗忖:”只要师父和别人约定的日子到了,我到这里来为他解决了他生平所没有解决的事,我就要远走高飞,以我自身的武功,到江湖中一争短长,让北京城里那些欺负过我的人,知道我并不是没有本事,而仅仅是不愿将本事用在这种卑不足道的人身上而已!“
当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他暗地将唾沫吞在肚里,而不吐在对方脸上,因为他想这些人都是卑不足道的,不配和自己动手,他忍耐着,在北京城的下层社会混了十年的他,得到了一个”受气包“的绰号。
然而这绰号,却给了他更大的决心,使他有更大的勇气去忍受侮辱,因为他要等到那一天,给那些人更大的惊异。
这种勇气和毅力是值得崇敬的,因为这是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他常读《史记》,那是他从一堆发了霉的旧书堆里拾到,坐在私娼小金花家里厕所外面的草墩子上读的,当他读到韩信,读到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他合上书,闭起眼睛,冥想了许久。
他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所看到及经历到的事也一年比一年多,私娼馆里的红倌人,也逐年在更换着,但是私娼们所用来蛊惑客人的手段,和客人们卑劣可笑的行为,却是永远也没有改变,千古一律的。
对于人世的每一件事,他了解得太多了,那远不是王一萍走马章台时所得到的那一点点隔靴搔痒的经验可比,他唾弃着这种廉价而虚伪的欢笑,而渴望能得到一种纯洁而真挚的情感。
他穿着粗劣的衣服,笨拙、破旧的靴子,形容甚至有些狼狈,但他昂藏七尺,气宇轩昂,却一点也没有猥琐的样子。
除了爱钞外还爱俏的姐儿们也有的对他垂青,其中也有投怀送抱的,他既不推却,更不接受,他不推却那是因为他天生一副不愿伤害别人情感的性格,他不接受是因为他对这类事了解得太多,他总认为没有深刻的了解,哪有深刻的感情?
光阴倏忽,他脑海中时刻未能忘记的是他师父威震河朔魏灵飞所约定的时日终于来到了。
从过年时他就开始盼望,但心中也难免有些紧张,和那种唯恐自己敌不过别人的感觉,因此他找了个荒祠,埋首苦练,直到三月。
大雪方止,他到了那疏林,此时积雪方融,春色未至,郊外全然是一副冷落萧索的样子,只有林树枝节上微微发出的一些新芽,在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北国的春天虽迟,但终究总是要来的。
他气纳丹田,悠然发出几声长啸,然后他踯躅在疏林里等候着。往事如烟如梦,他咀嚼回味,虽无回甘,但终究是值得怀念的。
他暗忖:”从今天起,这些都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了。“想到以后单身闯荡江湖的生涯,心中一阵热血奔腾,而想到那将来到的考验,他又不免有些紧张,心中思潮如涌,不知天之既暮。
于是他撮口作声,再次发出一声长啸。
第二回 啸雨挥风 掌如龙矣 行云流水 步亦灵哉
向衡飞撮口长啸,就在那啸声将住未住之间,疏林外电也似的掠来一条人影,身形的轻巧灵妙,几乎是难以形容的。
向衡飞啸声倏然而住,那人影也倏然顿住身形。夜色蒙眬,满地雪色如影,两人面面相对,心中却不由生出一种难言的感觉。
这十年来,他们的生活,几乎都是以今日为重心,彼此对对方的揣测,也不知有千百种。向衡飞张目如电,微一打量,只觉得对方丰神如玉,风姿翩翩,目光莹如晶玉,而对方也正在打量着自己。
缘之一字,自古最是难解,这两人终日刻苦自励,勤练武功,都是以击败对方为目的,然而此刻面面相对,彼此竟都生出了好感,这也许正合了所谓”惺惺相惜“那句话了。
王一萍轻裘罗衣,衣袂飘然,正如风中之玉树,摇曳生姿,向衡飞久困穷域,终日所接触到的,不是引壶卖浆的贩夫走卒,就是满面伧俗的市侩伧夫,自己虽是昂藏不凡的大丈夫,心目中却常常幻想是那种轻裘肥马,倚马斜桥的浊世佳公子。
这正是人类心理的特异之处,人们之相知为友,除了彼此习气惯道,性格相近那一种之外,对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一类人物,也常会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好感,甚至还会有一些倾慕的感觉。
向衡飞如此,王一萍又何尝不然,这两个身世迥异,性格悬殊,身份也差了不知多少的少年俊彦,在这互相见面的第一眼里,竟然各人心里都有结纳之意,但造化弄人,却使得这两人非但不能结为知友,还得处于不能两立的地位,日后恩仇缠结,竟险些化解不开,世事之安排,每多如此。
在这一瞬,两人心意相通,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里,获得了一份了解,但两人自忖情况,又不能不对对方怀有警觉。
向衡飞颠沛困苦,有生以来,不知遇见过多少阴险狡猾之人,多少阴险狡诈之事,对人类,他可说已了解得很多,环境使然,令他对人类都抱有偏激的看法。此刻警戒之心,也自然高些,脚步微错,气定神凝,正以十年来苦练而成的内家真气待敌了。
而王一萍出身世家,自幼即处于顺境,对人对事,他却没有一种明确的看法,只求性之所喜。
此刻他面对着向衡飞,心中只存良朋相对,秉烛夜游之情,先前所抱的那种敌视警戒的心理,此刻已完全消失了。
此刻的情景,的确可称得上是”奇妙“的了,两人都知道对方就是自己十年来刻苦自励的对象,但对方究竟是谁,却不知道。
向衡飞真气凝聚,张目一望对方,却见他面上似笑非笑,脚下虚飘飘的,完全没有一丝凝神迎敌的样子,不禁对自己的戒备,微微觉得有些惭愧,须知他天性如此,大有”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之风,若有人对他有丝毫好处,他永生难忘,千方百计地要去报答人家,人家若对他有什么不好,他反倒不放在心上,这因为他对人们的冷漠和卑视,已见得太多,对这种事,他就认为是无足轻重的了。
这与他的外形,极不相称。他外表看来,非但精明干练,气势不凡,而且双目如鹰,凛然有威,但内心却和易近人,是个谦谦君子,只是他毅力特强,一下决心,就再难更改了。
向衡飞转念至此,轻轻一吐气,将凝聚着的真气松散。
王一萍微微向前走了一步,朗声道:”阁下可是威震河朔魏大侠的传人?“他此话自是明知故问,但此时此地,却又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向衡飞微微一笑,道:”兄台想必是龙大侠的传人了。“
向衡飞平日难得一笑,是以笑起来更令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王一萍才名甚高,人又英挺飘逸,平日自然自许甚高,但见了向衡飞,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倾慕之念,见了向衡飞这一笑,心中更不禁生出温暖之感。
向衡飞一抱拳,道:”在下向衡飞,奉先师之命,在此恭候阁下。“他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也像是在提醒对方。
王一萍哦了一声,目光在向衡飞身上一转,道:”小弟王一萍。“他顿了顿,扭转话题,问道,”听阁下的口音,也像是久居京城的,小弟终日在京城走动,却无缘得见阁下一面,真是可惜得很。“
向衡飞的眼光,不期然又落在王一萍华丽的衣衫上,暗忖:”你出入的地方,哪里会见得着我,就算看到了,恐怕也会不屑一顾的。“口中却缄默着,不愿对他的问话作任何表示。
其实向衡飞所居的八大胡同,王一萍去的次数也不在少,虽不曾灭烛留髡,但也是入幕嘉宾了,只是王一萍年少多金,又复多才,走马章台之下,满楼红袖频招,自不会看到这楼下的”受气包“了。
夜色更浓,春寒侵人,远远传来几声犬吠,林木飒然,又起了风,风势颇劲,向衡飞衣衫单薄,幸亏他自幼得魏灵飞内功真传,但饶是如此,也不免微微觉得有些寒意,脚步微微移动了一下,踏中一段枯枝,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随着这一声轻响,又有”托,托“之声传来,竟已起更了,向衡飞双眉微皱,陡然想起恩师的遗命,再一抬头,望见王一萍毫无敌意的面容,微一咬牙,道:”先师与令师龙大侠,昔年曾有十年之约,故遗命小弟在此恭候兄台,方才小弟看到兄台入林时的身法,想必已尽得令师真传,小弟与兄台虽然一见如故,但却不敢忘却先师遗命,故不自量力,想领教领教兄台的绝艺。“
王一萍陡然一凛,他自幼娇宠任性已惯,此刻暗忖:”你难道还以为我怕你不成?“觉得自己对他的一番好意,人家全不接受,心中遂有被委屈了的感觉,不禁生出些怒意。
他年少气傲,却想到对方的处境,一正面容,道:”好,好,小弟虽然不才,却也正是要来领教领教威震河朔传下来的绝艺的。“他冷笑又道:”阁下如果心急,现在就动手吧。“
声犹未了,他脚步一错,飕然一掌,已劈向向衡飞的左胸,向衡飞蓦地一惊,双掌上迎,砰然相击,两人都被震得后退了几步。
向衡飞暗怒:”这人怎地说打就打。“他不知道王一萍正是这个性格,两人本是惺惺相惜,此刻互一对掌,虽然都未使出十成功力,但心里都对对方的功力有了个谱,知道对方功力和自己相若。
而且两人心中此刻都有了芥蒂,好胜之心亦油然而生,王一萍冷笑道:”请吧!“双掌一错,”龙形一式“,单掌斜穿,正是南灵龙灵飞的”龙形九式“里的第一式,他出掌如风,已用了七成功力。
向衡飞再一皱眉,不禁对这种公子哥儿的脾气有些不满,遂脚踏连环,轻易地避开来式。
威震河朔享名武林已四十年,撇开掌法、剑法,以及绝妙的轻功不谈,还有更令武林中人钦佩的,他精心钻研而出的”空灵步法“。
须知任何一种武功,皆是以步法为主,任何练武之人,下盘的根基都是最为注重的。
此刻向衡飞步法施展开来,身形果然如行云流水,飘忽自如,两人各以师门绝艺迎敌,虽然两人都是初次出手,但这种威震武林的功夫,的确不同凡响,顿时掌风飒飒,掌影漫天,声势之壮,恐怕即使是这藏龙卧虎的北京城也是难得一见的呢。
但此刻四野无人,谁也看不到这两个都将成为武林中一代大侠的少年的龙争虎斗,枯木有灵,也该窃喜自己的眼福不浅了。
两人一搭上手,便再难控制住自己,何况他两人十年来朝夕苦练,对自己所熟悉的身法、掌法、步法,都有一种习惯性的连贯,一出手,招式便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不能自绝。
犬吠声更急,由远而进,群犬争吠,老江湖一听便知,是有人走了过来,但这两人全心全意都放在比斗之上,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处,只是两人虽然出手如风,但谁也不想将对方废在掌下,手下自也留了三分。
更鼓之声,也越来越近,原来方才的犬吠,就是因为巡更的人走过时发出的。
又拆了几招,王一萍心里奇怪:”这向衡飞掌法也未见如何精妙,但我每发一招,却都被他轻轻易易避开了。“他也不知道威震河朔的武功精妙之处,就全在那两条腿上,是以龙灵飞遗留下的武功,也全以身法的训练为主,甚至要他每天绕着树跑,就是用以来对付魏灵飞错综迷离的步法的。
更鼓之声愈近,隐隐已听得出敲更的人嘴里哼着的小调。
向衡飞方自有些警觉,王一萍却”啸雨挥风“、”云龙现爪“,掌式连绵,又攻来两掌。
此时焉有他思索考虑的余地,身形流动,曲肘沉臂,脚尖微微一扫,连消带打,他与王一萍交手这一会儿,招式的运用,更见纯熟了。
蓦地,更鼓声突断,一人惊呼了出来,喝道:”谁呀?在干什么?“虽然是喝问,但声带惊恐,却不是喝问的声调。
王一萍、向衡飞各各一惊,倏地住了手,鼓更的人大着胆子走了过来,方才他在林中看到两人的身手,惧得半边身子都发麻了,此刻走过来一看,却又不禁惊呼道:”原来是王公子。“
须知王一萍乃当地世家公子,这些看更人焉有不认识他之理,但平日这些人所知道的,王一萍只不过是个有名的才子而已,此刻他们见了王一萍的身手,这些人虽然只懂得两手三脚猫的武功,但对此道却通窍得很,是以惊异万分。
王一萍暗地叫糟,那两个看更人手里却提高灯笼,借着灯笼的光,见到他面色甚为难看,忙忙含着笑脸说:”小的们还以为有什么歹徒在这里闹事呢?想不到原来是公子爷在这儿——“转脸偷偷一望向向衡飞,暗忖:”这不是’受气包‘吗?“心里更奇怪,但却也不敢说出来。
总之这些看更人也大都是混迹在下层社会里的,平日当然也认识向衡飞,如今见”受气包“不但武功惊人,而且居然和北京城里鼎鼎大名的王公子在一起,对”受气包“的看法,自然大大改观了。
王一萍眼珠一转,微微一笑,伸手把住向衡飞的臂膀,道:”你们大惊小怪干吗?我不过和向公子出来活动一下而已。“说着拉着向衡飞朝林外走了两步,又道,”还站在这里干吗?快敲你们的更鼓去吧。“
那两个看更人诺诺称是,听到”受气包“突然变成”向公子“,脸上的表情颇为奇怪,向衡飞见了,心中不禁暗暗好笑。
王一萍回头又厉声道:”快走,今天的事可不准说出去,知道了吗?“两个看更人头一低,”托,托“又敲着更走了。
王一萍把着向衡飞的臂膀又走了几步,走到林外,手仍未放,向衡飞暗忖:”这王一萍真是公子哥儿脾气,全不理人家心里的想法,自己高兴怎么便怎么,日后若去江湖走动,不吃亏才怪!“
其实人之性格,大多随环境而异,向衡飞若处在王一萍的环境之中,也可有王一萍的脾气,王一萍日后若稍受挫折,习性也自然会改变的。
王一萍仰首望天,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向兄,人生之际遇,实最难测,你我若非遇见先师和魏大侠,今日也不致动武,有缘相见,结成知友亦未可知,可是现在——“
他颓然顿住了话,缓缓松开把住向衡飞的手,又长叹了口气。
向衡飞侧目而视,方待说话,王一萍又幽然道:”现在你我各衔师命,却是势必要分出高下不可,就是今日分不出,明日也要分出,甚至于像我俩恩师般纠缠数十年亦未可知——“
向衡飞心中亦有所感,口中却道:”只是你我都受了师恩,师命怎可违背,何况他们两位老人家仙游之前,唯一念念不忘的,也只有此事呢。可是小弟但愿此事,能在你我这一代就结束,不再牵涉到你我的下一代了。“
王一萍陡然一凛,想到此事可能引起的后果,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两人寂然了许久,彼此经过方才那一役,都知道对方功力和自己相差无几,那么此事就非常可能再演出和上一代相同的悲剧。
但龙灵飞和魏灵飞怨仇乃自身所结,而他两人不但素无怨冤,相见之下,各各都有结纳之意,虽然师命难违,但心中却不免感到惆怅。
王一萍出身书香世家,沾染的文人习气又重,对一字之诺,尚看得轻些,向衡飞却是个自幼在拳头刀口下讨饭吃的角色,江湖上虽寂寂无名,然而越是这种角色也就越重然诺。
何况他幼遭孤陋,第一个对他表露出关注慈爱的,就是威震河朔,虽然只是寥寥三数天,但是这三数天里威震河朔所施于他身上的温情,却是这个性极强的向衡飞永生不能忘却的。
他极力控制住自己对王一萍向他表露的友谊,他虽然也感激,但他只能隐藏在心中而已。
是以他再三地说:”师命难违。“纵然他与王一萍之间彼此倾慕,但胜负却是定要分出的。
王一萍向有才子之称,为人自然聪明绝顶,此刻微一考虑,遂决定了一条他自认为是最聪明的办法。
那就是在必要时让向衡飞胜他一招,那么这数十年来的意气之争不就可以完全解决了吗?
哪知事情的发展,日后全然出乎他意料,他虽有此心,却无法做到呢。
那两个敲更人又转了回来,看到他两人仍站在那里,远远避开绕了过去,更声托托,却仍并未透远。
王一萍一笑,慨然道:”今日夜已太深,这两个更夫又来惹厌,反正你我恩师所订之约,并未限定今天解决。向兄何不先与小弟盘桓三两日,让小弟能多领些教益,月尾之前,再寻一日决个胜负,日后无论谁胜谁败,你我仍是好友。“他敞声一笑,又道,”我恩师的遗命,只是要我两人决一胜负而已,却并未禁止我两人交友呀!“
向衡飞沉吟了一会,总觉得王一萍的话有些似是而非,但以事实而论,却又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何况他感情极重,对王一萍亦甚倾倒,遂也慨然道:”这样也好。“王一萍大喜,道:”那么今宵向兄且去弟处,抵足而眠,今夕虽非良夕,但你我却可剪烛夜话,岂非快事。“
向衡飞一笑,道:”只是三数日后若分不出胜负的话——“王一萍接口道:”那自然要等事过再说了。“
两人缓缓走向王一萍的园林,此地距王宅本不甚远,三数句话间,已可见到王宅后园用青砖红泥造成的园墙了。
王一萍笑指着道:”那里就是寒舍了。“向衡飞一看,心中暗自好笑,忖道:”这等所在还称之为寒舍,看来这位王兄的文人习气,的确是太重了。“他平日所相与的,俱是些粗汉,平日谈吐之粗劣,自然不在话下,虽然他读书尚多,和王一萍对答之间,也在极力收敛,但对王一萍文绉绉的谈吐,却也免不了要觉得有一些不大习惯。
忽地,向衡飞停住脚步,轻轻一拉王一萍的手,王一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条人影,自左侧掠入王宅的后园。
那人影身法不弱,身形起落之间,竟有两丈远近,向衡飞愕然问道:”王兄家里还有些什么精通武功的人吗?“
王一萍更惊异,道:”没有呀!“微一转念,惊道,”只怕有什么梁上君子要光顾敝舍了。“向衡飞摇头道:”不会,不会,据我所知,京城之内的小偷,没有一人有此人的身手。“王一萍暗暗一笑,忖道:”他对京城里的小偷倒熟悉得很。“其实那夜行人轻功之高,别说是小偷里不会有,就连两河武林里,恐怕也很难再找出一、两个来。只是王一萍与向衡飞两人不明武林中人功夫的深浅,把别人都和自己来比,却不知道以他两人此时的身手,已经足以震惊武林了呢。
王一萍忽然思索起向衡飞的身份,站在那里竟然未动,向衡飞却暗自着急:”这位真是公子哥儿,有夜行人进了他家,他还站在这里像没事似的。“一拉王一萍,道:”王兄总该进去查看查看吧。“
王一萍一惊,忙道:”是、是,向兄也一齐去。“身形动处,宛如一双轻燕,一个起落,掠出三丈开外。两人的轻功,竟也不相上下。
两人进入了后园,身形的灵巧,使得自家绝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向衡飞鹰目四顾,庭院深寂,四周哪有人影。
王一萍也自侧首低语道:”看不到人呀!“转念又不禁骂自己太笨!”那人如果是想来偷窃,自然不会在园子里打转了。“猛又想及那人如果掠入前院惊动了父母,岂不糟了,忙又低语道:”向兄,我们到前面去看看那厮有何举动。“
两人身形再起,本能地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们身形跃起的那一刹那,两人忽然听到园中荷池旁的假山附近,发出一阵阵极为轻微的敲击之声。
两人临敌经验虽不足,武功却是得自真传,不约而同地在空中一扭身躯,停顿住向前掠的力道,微一转折,轻巧地落在园中一株巨大的树干上,想查看这敲击之声的来源。
此刻夜色甚浓,两人略一闭目,练武人的目力本不寻常,何况他两人自幼即得到内功真传?略一探视,立刻发现一全身着黑的人影在围着假山缓缓走动,手持一物,不停地轻轻敲击山石,声音的轻微,若不是两人事先警戒,绝难听出。
他两人这一看清,心中倒反而更奇怪,这人半夜三更跑进人家的花园里敲石头作什么?
尤其王一萍,方才估量此人非奸即盗,此刻却见此人只是在敲石头而已,虽然鬼鬼祟祟,但敲石头总不能算作奸盗吧?他心中不解,问道:”向兄,此人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
向衡飞也自摇头,却见那人微一停顿,似乎听到了王一萍讲话的声音,忙低声道:”我们把这人弄出去问个明白。“王一萍忙称是,两人片刻之前还在动手过招,此刻却已并肩迎敌了。
向衡飞劲贯右掌,力透指尖,将枯树的树枝折了一段下来。连日风雪,那树枝湿透了,折下来的时候,竟没有发出声音。
向衡飞又将那段树枝分成十数段,分了一半给王一萍,手一扬,一段树枝电也似的向那行踪诡异的夜行人击去。
那人身手也不弱,听到暗器破空的风声,身躯一扭,避了开去。
向衡飞、王一萍两人存身的枯树,距离假山尚有一段距离,但那树枝去势如电,而且余势不衰,”夺“的一声,击在假山上,王一萍暗暗点头,暗忖:”他手上的功力不弱。“
总之以树枝当暗器是极难的,能练到向衡飞这种手法就更难了。
那夜行人眼观四路,见来的暗器体积甚大,料知不会有毒,伸手一抄,将那段树枝接了下来,只觉暗器劲力甚强,甚至是平生仅见的。一看之下,竟是段树枝,不禁大骇!”京城附近怎地有这种内家高手?“
他再不迟疑,也不敢发话,匆匆向暗器的来路一看,蒙蒙眬胧地没有看清,身形一弓,猛一展身,向园外掠去。
向衡飞悄声道:”钉住他!“毫未作势,人就从树干上掠了出去。
两人轻功还比那夜行人高出一筹,到了墙外望见那人并未跑出好远,脚下一加劲,身形更快,转眼就要追上了。
那人想必是个武林中的能手,瞬即发觉身后有人追踪。回头一望,见到追踪自己的人的身法,竟远比自己高明,心中暗暗叫苦:”哪里跑出这两个武功如此高的人来的?“心中突然一动,竟停住身形,非但不再前奔,而且转过身子,居然等起来了。
向衡飞、王一萍又一愕,也猛然停顿住身形,收放之间,潇洒自如,绝没有一丝勉强的意味。那夜行人更惊:”这两人是谁?怎地身手如此高明。“再一细看,依稀却像是两个年轻的后生。
那夜行人久闯江湖,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此刻他并不慌张,从容抱拳道:”朋友夤夜追踪,不知有何见教呢?“
王一萍暗忖:”我不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朗声一笑,道:”朋友夜入敝舍,却又有何见教呢?“
那夜行人哦了一声,再走前两步,将王一萍、向衡飞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些,忽然抱拳一揖,道:”小弟冒昧,不知道阁下就是园林主人,恕罪、恕罪。“王一萍心中一动:”这厮倒也文质彬彬的。“先消了一半气,再一打量这夜行人长身玉立,面白无须,两眼也炯炯有神,很像个人物,不觉又添了几分好感,竟也道:”恕罪倒可免了——“言下已无敌意。
向衡飞眉头一皱,暗忖:”公子哥儿脾气又来了。“遂接口道:”不过朋友半夜三更闯入别人园子里,却是为的什么呢?“
那夜行人侧目一望向衡飞,不觉一惊:”这人好厉害的目光!“面上微微露出笑容,道:”此事说来,实是荒唐。“他微一打量王一萍的装束,又道,”只是小弟看阁下不但是位高人,还是个雅人,对小弟此一荒唐之举,也许可以原谅的。“
向衡飞闭着嘴不出声,王一萍却大感兴趣,道:”请说。“
那夜行人又一笑,道:”小弟虽是个武夫,但自幼即有爱石之癖,只要有好石头,千方百计地都要去搜罗来。“他又笑了笑,道,”阁下日后如有暇,不妨到寒舍去,小弟身无长物,家里各色各样的石头,也不知有多少块了。“
王一萍也走上一步,问道:”府上在哪里?“那夜行人道:”敝舍在江南桐庐,此次北来,就为的想搜集些石头回去的,但小弟在京城人地生疏,而除了巨宅深园之外,哪里找得到稀有的石头?是以小弟不嫌唐突,竟做了梁上君子了。“说完连声大笑,王一萍听得入神,笑道:”阁下真可算是雅贼了。“两人一问一答,竟像在讲起家常来了,向衡飞微微摇头,也不好出声。
突又传来更鼓之声,向衡飞道:”那两个更夫又来了。“王一萍笑说:”无妨。“转脸又对那夜行人道:”家父昔年也爱石成癖,不是小弟说狂话,寒舍园中的山石,无论哪一块都是家父昔年重金收购来的。“他一笑,又说,”阁下找到寒舍,倒还真找对地方了。“
那两个更夫果然又走了过来,看到王一萍一怔,暗忖:”怎么王公子还在这里?“再一看到那夜行人,灯笼的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阴沉沉的,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更夫,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来,连更梆都忘记敲了。
王一萍看到更夫不走,轻叱道:”又来干吗?“回头向始终笑脸凝神倾听的夜行人道:”兄台大名?“那夜行人忙道:”小弟贺衔山,江湖朋友抬爱,却将小弟叫做抱石书生。“
王一萍一笑,道:”这倒真是名副其实了。“并未如何注意。
他却不知道抱石书生贺衔山近年来在江湖中声名之隆,几乎已超过了昔年的”南北双灵“呢。
”小弟王一萍,是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而已。“他又为向衡飞介绍了,又道:”小弟虽然无才,但兄台这种雅人,却是小弟最喜结交的,兄台如果愿意,不妨也到舍下盘桓几天,家父所藏的那些石头,也要待名家的鉴定呢。“
贺衔山大喜,道:”固所愿也,不敢求耳。“王一萍朗声笑道:”今夜一夜,小弟交到两位知己,真叫小弟太高兴了。“
向衡飞虽然总觉得这”贺衔山“有些蹊跷,但是他自知对这些文人的奇癖一窍不通,暗忖:”也许这姓贺的真是去偷石头也未可知。“转念又忖,”何况人家主人都不怀疑,我又多事作甚?“
第三回 轻嗔薄怒 益增其媚 蚀骨消魂 另有用心
第二日清晨,管理王宅后园林木的花匠,心中暗自奇怪,公子的书房里怎么突然多了两个生客。
而且这两个客人的打扮装束都不伦不类,远不及公子素日所交往的那些人那么文质彬彬。但奇怪的是公子却像对这两人甚是亲热,甚至比对那些文质彬彬的公子阔少还要亲热些。
这些事花匠只是在肚子里奇怪,可不敢问出来,拿眼睛偷偷去打量人家,哪知被人家的目光一瞪,吓得赶紧低下头去打扫积雪,暗暗思忖:”这两人的眼睛怎么会这么亮?“
雪开始融化了,天气格外地冷,三人都是刚起来,送来给王一萍一个人吃的早点,被三人吃了还有得多,粳米和鸡汤熬成的粥,向衡飞还是第一次吃到,暗忖:”富贵人家的子弟,真是得天独厚的了。“
三人走出园子,园子里的空气是寒冷而清新的,王一萍带着他们在园子里绕了一圈,向衡飞始终沉默着,像是有着心事,那抱石书贺衔山的眼睛转来转去,却始终离不开那假山。王一萍暗笑:”这位仁兄的爱石之癖倒是真的很深呢。“遂陪着他走了过去。贺衔山喜色满脸,不住地称谢。向衡飞冷冷在旁打量,却见此人的脸色在白天看来,白中带青,眼神也微微有些不正,比在黑夜中看来,更令人讨厌得多。
须知向衡飞在外闯荡,磨练已有十余年,什么人没见过,当下心中已然有数,知道这抱石书生定是被女色斫伤过度了,不禁对他更起了反感,但王一萍谈笑风生,却仿佛和他很投机。
贺衔山口如悬河,诗、词、书、画、琴、棋、弹、唱,讲起来俱都头头是道,说及女色,更是眉飞而色舞。向衡飞暗暗皱眉,神色甚是冷淡。贺衔山笑道:”向兄对这些像是毫无兴趣?“
向衡飞敷衍了两句,王一萍却笑道:”贺兄不但文武双全,而且还是个风流才子呢。“
贺衔山仰天长笑,道:”小弟一介俗夫,不但文武两途比不上阁下,就是这’风流‘两字,在阁下面前也万万谈不上。“
王一萍笑着谦虚,心中却不免有些得意,他裘轻马肥,风流多金,在九城中的确可称得上是风流才子,只是他庭训颇严,人也不俗,虽过屠门,却未大嚼,仅以倚红偎翠、丝竹言笑为乐事罢了。
王一萍逸兴飘飘,贺衔山着意恭维,向衡飞冷眼旁观,暗忖:”这厮究竟在搞什么鬼?“
原来这爱石成癖的抱石书生真正到了石头旁时,对这些珍奇的山石反倒看都不看一眼了。
午膳颇丰,向衡飞喝了几杯白干,意兴豪飞,支起窗户,风生满襟,回头一望,却见贺衔山正在温着花雕。
他眉头一皱,暗骂:”男子汉大丈夫,喝这些温不希希的猫尿算什么?“跑到桌旁,又满满斟了杯高粱,一饮而尽,王一萍拍掌大笑:”好!好!“也举起酒杯,仰首干了。
向衡飞笑道:”这才是大丈夫行径。“侧目一望贺衔山,见他正举着一杯已经温热了的花雕在慢慢啜着,一面笑着说:”对于’酒‘,小弟是万万不及两位,可是’酒‘之下面一字么?哈——“
王一萍接口道:”饮酒而未对美人,实乃一大憾事,两位如有兴,小弟倒可作一识途老马。“他朗声一笑,道,”京城名妓,实有醉人之处,贺兄向居江南,恐怕还未领略过呢。“
向衡飞尚未答话,贺衔山已推杯而起,笑着说:”走走!此间未竟之饮,等我们到那边再续上吧。“
对这些风尘脂粉,向衡飞一向都厌恶得很,这也许是他在那种环境中所造成的。
须知人们对一件事了解得过深,自然也就会对那件事失去兴趣,其实人生如梦,逢场作戏最好。
于是向衡飞拂了拂衣衫,道:”两位兄台有兴自去好了,小弟却不便奉陪。“他转面向王一萍抱拳道:”兄台高义,小弟感激得很,只是先师遗命未了,小弟还是要来拜望的。“
王一萍微微皱眉,暗忖:”我倾心结纳,你竟不愿交我这个朋友,难道我有哪点配不上你?“方才向衡飞直言不去,他已有些不快,这种公子哥儿,最是怕人家扫他的兴。
向衡飞一再提及”先师遗命“,王一萍更不满,微一拱手,道:”既然如此,小弟也不能勉强,三日之后,兄台再来便了。“他略一停顿,又道,”只要小弟没有其他突生之变,定会给兄台一个满意的答复的,此刻恕不远送了。“
话当然说得并不客气,向衡飞倒也并不介意,人家对他态度的冷暖,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于是他拱手告辞,眼角都没有向在那坐着的贺衔山面上瞟一下。
贺衔山望着他那已经洗得发白的衣衫的背影,冷笑道:”这穷小子是谁?“他已看出向衡飞与王一萍之间的不快,是以他才以”穷小子“来称呼向衡飞,人情之淡薄,由此可知。
王一萍正招呼小厮备事,闻言脱口道:”此人乃先师生前一个大对头的弟子,他——“他终于止住了话,没有往下说。
这并不是说他在顾忌着什么,而仅仅是他认为这话没有说的必要而已。
贺衔山心一动,赶紧追问:”兄台的武功,不是小弟瞎奉承,在江湖上已可算得上是顶尖高手,兄台的师父,想必也是位高人,小弟揣测许久,心里已猜中了八、九分,兄台不妨说出来,小弟看看猜对否?“
这种非常技巧性的问话,果然使世故不深的王一萍入彀了。
他随口道:”先师龙灵飞,过世已有十年了,兄台恐怕不会知道吧。“
贺衔山面目变色,失声惊道:”原来兄台竟是’南灵‘龙大侠的传人,龙老前辈隐迹江湖十年,武林中传说纷纭。“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道,”却想不到他老人家已然亡故了。“
原来当龙灵飞与魏灵飞京畿比武,双双丧命,武林中人并不知道,对这两位一代大侠的揣测,也人言人殊,莫衷一是。
王一萍笑道:”兄台也知道先师的名字?“
贺衔山道:”’南灵‘龙大侠,一代人杰,江湖中谁不知道他老人家,谁不景仰他老人家?“他眼珠微转,又道,”想不到他老人家竟尔仙去了,想必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听到贺衔山这种说法,王一萍第一次知道了他师父在武林中的地位,十年之后武林中人提及他的名,还有惊奇仰慕的感觉,这种声望,使得王一萍色然而喜,心中怦怦,已然大动了。
他自幼就有一种扬名四海的欲望,此刻听到武林中人对他师父的崇敬,不禁双目凝住,神而往之。
贺衔山见他仍未答话,紧接着追问道:”龙老前辈得的是什么重症,怎地突尔仙去了?“
王一萍微一惊觉,已自幻梦中醒了过来。
听到贺衔山的话,微微摇头道:”先师是和他老人家的一个大对头交手时,各自中了对方一掌,竟然同时毙命了。“
贺衔山”哦“了一声,眼珠又转动了起来,道:”另一位可就是与他老人家在武林中齐名的’北灵‘威震河朔魏灵飞吗?“
王一萍颔首,又道:”方才那位向兄,就是威震河朔的亲传弟子,他也要承继师命,来和小弟一较身手呢。“
贺衔山随口道:”这真叫做不自量力了。“
王一萍一愣,并不明了他此话中确切的意思,暗怪他说话的不明确,但王一萍却怎会知道贺衔山此刻心中所忖之事呢?
当日南灵、北灵,突然双双在武林失踪,虽然有人也不免猜测他们是死了,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确切的死因。
须知南北双灵虽无门人弟子,但却都在江湖上拥有许多极亲近的朋友,那也就是说在江湖中拥有一部分极大的势力。
若此真相传出——南北双灵是比武时同归于尽的,那么此事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武林中人义气为先,有许多更是在刀口找血舐的朋友,此事一传开来,势必又要在武林掀起巨波。
此刻真相被贺衔山所得,他眼珠乱转,心中又有了主意。
这时小厮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恭谨地说:”公子,车子已备好了。“
王一萍一笑,朝贺衔山道:”往事已矣,今日当欢,北国春迟,但探春须早,兄台和小弟且去作一探春客吧。“
两人迤逦走出花园,那小厮恭谨地在后面跟着,墙的转角处似乎微微有人影一晃,但王萍与贺衔山俱未在意。
王一萍告诉了车夫要去的地方,登上了车。那小厮为他关上了车门,心中暗笑:”公子可去找他的老相好了。“
此时墙角人影再现,跑到门旁低低地问了那小厮几句话,然后走向墙角,拉着一人匆匆走了。
但王一萍的车子早已绝尘而去,当然更看不到这事了。
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贺衔山笑道:”此刻就去,未免太早了些吧。“
王一萍摇首微笑道:”对于有些人说来,此刻确是太早了些,但对小弟说来嘛——“他又一笑,道,”任何时间都可以。“言下大有无论任何时间,只要他去,都是被欢迎之意。
果然,他这种想法是有着事实的根据的。
车子来到一条长而狭窄的巷子,巷口蹲着三、五个卖花的小贩,远远看到王一萍的车子,争着奔了过去。王一萍探首外望,那些小贩都围了上来,叫道:”王公子,好久没看见您了。“
王一萍含笑点首,那些花贩又道:”今天您到哪儿去呀?敢情又是去找海萍姑娘吧?“有的从篮子里取出几束淡紫色的小花,道:”现在天还冷,花儿也不多,公子就将就些,拿几朵去吧。“又笑着说,”小的知道海萍姑娘挺喜欢这花儿的呢。“
王一萍道:”好!好!“随手掏了些散碎银子,抛出门外,那车夫接过了花,马鞭一扬,呼哨了一声,马车走进巷子。
那车夫仿佛也甚为高兴,马鞭挥动得”噼啪“作响,口中也高兴地呼哨着,像是一只春天屋顶上见了雌猫的雄猫。
巷子里好几家漆着黑漆的大门都打开了,有些戴着瓜皮小帽面色惨青的人,穿着厚棉袍,弓着背,走了出来,朝王一萍的马车夫叫道:”孙老二,你小子倒是越叫越花妙了。“”孙老二“也笑着打趣,显得他和他们很熟。
那些人又向探首外望的王一萍打千,赔着笑道:”公子您好。“有的笑着说:”我们的美娇姑娘想死您啦,您也不进来坐坐。“
王一萍连连点头,贺衔山哈哈笑道:”看来兄台倒还是个’薄幸人‘呢,惹得一个个大姑娘直想你,该罚,该罚。“
马车走到巷尾,又转了一个弯,缓缓在一家门前停住。
贺衔山笑道:”此地想必就是兄台的心上人海萍姑娘的香闺吧,我看还是兄台一人进去的好,否则的话,哈,哈,就是兄台不怪罪小弟,海萍姑娘也会骂小弟是个不识相的蠢材。“
王一萍也笑道:”兄台休要打趣。“推开车门,转脸又笑道,”等一会儿小弟替兄台介绍一位,保管兄台满意就是了。“
贺衔山大笑,心里也觉得有些痒痒的,方才的两杯酒,此刻在他身体里已开始生出变化了,脚下虚飘飘地,一步跨下车子,一抬头,那门已缓缓开了,当门立着一个垂着双髻的小女孩子。
那小女孩子看到王一萍,一笑,两靥生出两个小小的酒涡,娇声道:”哟,公子,您还记得我们呀,今儿是哪一阵风把您可给吹来了?“一口清脆的京片子,声声如金珠落地,连久居江南,习惯于吴侬软语的贺衔山,也都觉得耳朵麻麻的,受用得很。
王一萍含笑走了过去,拍着那小女孩的肩道:”小霞,没多久不见,你又长高了些,变得更会说话了,嗯,也漂亮了不少。“
小霞摇着头,不依道:”公子坏死了。“松松的头发直摇,带着扑鼻的茉莉香油的气味直钻进王一萍的鼻子里,贺衔山微微发笑,暗忖:”看样子这妮子也在卖弄风情呢。“
进了门,贺衔山不禁赞道:”这地方真不坏。“
迎面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方圆不过数尺而已,地上铺着一块块鹅卵石,想是时常打扫冲洗,是以看起来干净得很。
池塘上还有座小桥,桥后有一座很小的假山。一切都是那么小,但却更显得精致而玲珑。
王一萍扶着小霞的肩,走在前面,笑着问道:”你们姑娘在吗?“
小霞仰起头,嘟着嘴道:”怎么不在呀,我们姑娘整天都躲在屋里,想你呀,都快想病了。“
贺衔山暗笑:”这张小嘴真会说。“突地园子的左侧,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道:”谁想他呀!“他转脸一望,但觉眼前一亮。
原来池塘的左右两侧,都建有几间精致的屋子,此刻左侧的窗户打开了,俏生生地站着一个瘦怯怯的美人,云鬓松乱,面上一副既喜且嗔的模样,望之的确令人心醉。
王一萍的笑容更开朗了,一面笑着说道:”小红,快关上窗子,小心等会儿又着了凉。“
那丽人一扭头,娇嗔道:”着凉就着凉,我死了也不要你管。“王一萍笑道:”好,我不管,你瞧你,又生的哪门子气。“
贺衔山直乐,暗忖:”这个大概就是海萍了,怎地却又叫她小红?“他不知道,小红就是海萍,海萍就是小红,只不过海萍是她的花名,小红却是她的真名而已,王一萍叫她小红,不过是表示更亲热些罢了。
这就是人们的心理。
小霞一扭身子,转到王一萍背后,推着他,道:”还不快进去?“
王一萍笑着向贺衔山道:”请,请。“
贺衔山跨了两步,和他并肩走进京城名妓海萍的香闺里。
海萍正坐在桌子旁,一只手支着桌子,露出白生生的手腕,看起来是那么纤弱和那么美好。
王一萍走过去,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腕,关切地道:”你看,你又瘦了。“海萍一甩手,小霞却在旁边说:”还说呢,我们姑娘都是想你想瘦的。哼,你们男人呀!“嘴又一嘟,好像对男人非常了解的样子。贺衔山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海萍站起来,故意不理王一萍,却向贺衔山道:”您请坐呀!“又道,”小霞,还不快泡茶来。“
小霞应声想走,海萍又道:”记得公子喝的是什么茶吗?“
小霞道:”记得。“回过头朝王一萍做了个鬼脸道:”我们姑娘百般为着你,你又有哪一件为着我们姑娘?“
说着,一转身走了,王一萍笑骂道:”这妮子越来越刁了。“
海萍道:”你要嫌刁,你就别来好了。“语气虽是生气的,但美人娇嗔,却更令人神魂颠倒。
天正亮,窗户也是支起着的,贺衔山细细打量她,见她不施脂粉,肤白如玉,脸颊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非但未损其美,且更令人觉得妩媚。嘴是浑圆而小巧的,虽然在冬天厚重的衣衫里,身躯仍然显得那么瘦弱,更添了几分娇怯。
王一萍显见得对这位娇怯瘦弱的雀斑美人甚为倾倒,他遍历欢场,北里娇娃见了他谁不是婉转投怀,百计承欢的。
但这娇嗔薄怒的海萍,却更令这风流才子觉得心醉,这就是海萍的聪明之处。因为她不但了解人们的心理,也会利用人们的心理。
王一萍抚着她瘦削的肩,道:”罗兰呢?“
海萍一抬头,瞪了他一眼,王一萍忙道:”不是我找她。“一指贺衔山,又道,”是替他找。“
贺衔山”扑哧“一笑。
海萍脸仿佛一红,抬起手,指着窗外,道:”那不是来了吗?“
贺衔山顺着她的手一望,园中碎石小径上,果然袅娜行来一人,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面庞圆圆的,比海萍胖些,但胖得恰到好处。
带着一阵香气,罗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素色的纸笺,朝王一萍道:”你才来呀,我等了你好几天了。“看了海萍一眼,鼻子一皱,又道,”我作了一首诗,你看看好不好?“
王一萍接过那张素笺,边看边笑,海萍一伸手,夺了过去,道:”你笑什么,不好是不是?那当然了,怎么比得上你这位才子。“又朝罗兰道,”兰姐,你给他看作什么,这种人呀,气都要把人气死了。“
王一萍笑着分辩道:”我也没说不好呀!“
在这种情况下,时光过得像是特别快,海萍虽然不断地在生着气,但却令你在她的生气中觉得心里甜甜的。
不但是王一萍,就连贺衔山都心醉了。
夜色已临——
桌子上杯盘狼藉,人也有了几分醉意,贺衔山醉眼乜斜,王一萍高歌长吟,海萍红上双颊,灯光下显得更美了。
小霞又添了酒来,神色突然显得甚是慌张,嘴唇也变得苍白而没有血色,将酒壶放在桌上,就匆匆走出去。
可是她这种异常的神色,并没有引起这两个面对美人的公子的注意,贺衔山拿起酒壶,替自己和王一萍满满斟了一杯,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君同消万古愁,王兄,再干一杯。“
王一萍也笑道:”对,今朝有酒今朝醉。贺兄,我们今日要不醉无归才对。“一仰首,果然干了一杯。
这酒,在他们舌尖留下一丝苦涩的感觉,但他们也没有分辨出来,在醇酒美人之下,人们往往会失去自己的那一份敏锐,变得麻木而迟钝了,而这种麻木和迟钝,更往往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天地开始混沌——
王一萍和贺衔山都有了这种感觉。
”醉了。“王一萍低语着,海萍的身影开始蒙眬,他开始有了蚀骨销魂的感觉,这是他从未感觉过的。
但在此刻,又有谁会知道在这蚀骨销魂中,却隐藏着一件灾害呢?
灯红酒绿,窗户早已关上,室内温暖如春——
蓦地,砰然一声,关着的窗户被击得粉碎,贺衔山久经风浪,本能地一长身,但四肢却失去了原有的力量了。
随着窗户被撞开,几条身影极快地自窗户和门里闯了进来,罗兰一声惊呼,手中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了。
海萍却镇定得很,一把拉着她,王一萍也自警觉,但他和贺衔山一样,浑身的力量一丝也使不出。销魂蚀骨的感觉此刻对他说来,已不再是销魂蚀骨的感觉了,他极力张开眼睛,看到闯进来的人一个个身躯彪壮,手里拿着晶光闪烁的兵刃,心里虽然奇怪,但瞬即奇怪的感觉就被一阵晕眩所代替了。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那简直和闭着眼睛差不多。
然后他略为动了一下眼睛,再张开眼来,已能蒙蒙眬眬地看到,他所存身的,是一间空洞而巨大的房屋。
这时候,他晕眩前的事,都澎湃着回到他脑海里,在这一刹那里,他脑海中的奇怪感,远远胜于其他的各种感觉。
他疑念丛生,既不知道他为何被劫害,更不知道劫害他的人是谁。
他四肢俱有麻木的感觉,浑身也懒洋洋地没有丝毫力气,他起先还以为是方才药酒的力量未退,但细一觉察,却又觉不像。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是非常新奇的,但这新奇所带给他的并非喜悦,而是恐惧。他极力去推测,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在身旁不远之处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人类所发出的一种类似叹息、而非叹息的声音。
接着,是重浊的呼吸声。
”这房间居然还有别的人!“转念一想,他马上就下了判断:”他大概就是贺衔山了。“
他试一张口,居然还能发出声音,但他却也不敢贸然地去问他这同房间的人究竟是谁?
他虽然问心无愧,自问平生没有做过什么真正的恶事,但此时此地,却又不容得他有太多的怀疑。
他心中正是犹疑不决,幸好那人已先开口,道:”是谁?是谁?“从这种声音,王一萍立刻就听出这就是贺衔山了。
他颇为心悸地暗忖:”他这才叫做无妄之灾,巴巴地从江南来,玩也未玩足,此刻竟然被人无缘无故地抓来了。“
贺衔山似乎非常焦急,又问道:”旁边的人可是王兄?“
王一萍立即回答:”正是。“他毫不停顿地又接下去说,”贺兄,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觉得浑身酥软,一丝力气也用不出来?“
贺衔山在黑暗中挣扎了半晌,似乎想极力将身躯移动过来,但他这企图却未成功,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看样子我们是被人施了暗算,点中酸软穴了。“
”点中了穴道?“王一萍一惊,他初次被人点中穴道,心中自然难免有一些难受,纵然这并非是在正式交手时被点的。
这时两人心中各有所思,王一萍暗忖:”真奇怪,我与人素无仇怨,怎会有人来暗算我?“转念一想,”难道这是向衡飞弄的手脚?因为只有他一人是和我有着仇怨的呀!“
”如果真是他,那此人也未免太卑鄙了些,我对他并不薄呀,如果他真能以真实功力胜我,我也会心服,可是他却用这种见不得人的诡计来暗算我,还利用了两个妓女。“
他此刻心中不但有对向衡飞的痛恨,还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这感觉包括了被人欺骗和自谴自责。
”想不到,我真想不到,看起来海萍也是参加这诡计的一份子,她平日对我的似水柔情,佯嗔微妒,看来只不过是诸般作态而已!“他风流倜傥,周旋于北里娇娃之间,总认为人家都是对他真心真意的,他思潮汹涌,往日的金粉迷梦,都成了他此刻的悲伤了。
贺衔山的心思,自然和他迥不相同,也许他心中已然有数,知道此事完全由他而起,王一萍不过只是个陪祭的牺牲者而已。
”但是又有谁知道我在京城里,又有谁会知道我在海萍那里,这一定是有人出卖了我,但这人又会是谁呢?
他心中也难免疑窦丛生,因为这事的发生,是这么突然,他两人又怎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他两人心中自然焦急,尤其是王一萍,他养尊处优已惯,几时吃过这样的苦楚。
他酒意全消,身上微感寒冷,而目前他自身,也正如这房子一样的黑暗,他无法推测将要发生的事。
突然,贺衔山问道:“王兄既是南灵龙大侠的传人,可曾修习过内家正宗的’重楼飞灵‘之术?”
王一萍想点头,但他此刻连点头的力量都似乎失去了,随即,他又不禁暗地失笑:“纵然我能点头,他又怎看得见?”
于是他以微弱的声音说:“小弟十年来朝夕不断修习的,就是这’重楼飞灵‘的心法。”但他却不知道贺衔山突然问他此话的用意。
贺衔山忙道:“那就好办了,依小弟所觉,我们身受的点穴,手法极为普通,想必非高手所为,王兄如曾习得此术,不妨以此心法一试,或许能自己解开穴道也未可知。”
他话讲得非常急促,想是极为兴奋,须知“重楼飞灵”乃武林罕见的内功心法,如修炼火候到家,不难自己解开穴道,当然这是指普通的点穴手法而言,若是内家高手的独门点穴手法,只要你被点中,那么即使你武功再高,也是无法自解的。
王一萍大喜,急切地问道:“真的?”他身受南灵龙灵飞的亲传时间太短,修习内功的依据仅是龙灵飞所遗留的几本秘笈而已,是以他虽然仗着天资过人,武功能有所成,但对武家的一般常识,和对自己武功的运用方法,却是知道的太少了。
他这句问话,已无需再得到答复,随即他舌抵上颚,气纳丹田,想以绝顶的内功心法,来使他自己逃离厄运。
开始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困难,那正和他起初刚刚修习此法时一样,但十年来从未间断的苦练,已使他和这“重楼飞灵”有了一种非常自然,也非常密切的契合,这种境界是极难达到的。
片刻,他体内的真气已渐能融汇——
蓦地,黑暗巨室里亮起灯光,虽然这灯光并不亮,然而在此黑暗的地方,纵然是微弱的灯光,也能带给人们刺眼之感。
随着这灯光,已有人声传来,像是因为明知室内的人已被点中穴道,是以全然不再有顾忌。
灯光愈来愈亮,人声愈来愈近——
王一萍借着这灯光打量四周,就知道自己处身的原是一间破庙的正殿,佛殿当中供的佛像,和两旁的泥塑,虽已金漆剥落,但被这暗淡的灯光一照,却更显得狰狞可怖。
贺衔山悄声问道:“王兄穴道可曾解开?此刻已经有人来了。”
王一萍尚未及回答他的话,殿中已走进两个人来,手提着灯笼,粗豪地笑着,借着微弱的灯笼之光,王一萍打量着这两人,心中一惊,原来这两人正是昨夜荒林相遇的更夫。
他无法再细细体味这两个更夫和此事的关联,因为大厅里随即又涌入一批人来,这些人都穿着短打扮,腿上还有的是裹着倒赶千层浪的包腿,一个个身躯彪壮,声音粗豪,只不过是些江湖中的末流角色而已。
那些人得意地走了过来,有人说:“这次真是大功一件,帮主若是知道了,再也不会骂我们是光吃不干的窝囊废了。”
另一人接口道:“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翻花浪子‘竟会落在我们这一批酒囊饭袋手上。”说完,得意地大笑着。
王一萍心中奇怪:“谁是’翻花浪子‘?这批人又是谁?”
那批人又走近了些,提着灯笼的更夫走过来,踢了贺衔山一脚,骂道:“姓贺的,今天你可得认栽了吧。”
贺衔山一声不响,那更夫却像是对他痛恨已极,口里骂着:“姓贺的,你招摇撞骗,淫人妻女。我们’红旗帮‘虽然也是个见不得人的帮会,可是我们帮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恨你入骨!”他放声一笑,又道,“今天你落在我们手上,好朋友,你就认命了吧。”
随着,他踢了贺衔山一脚,转过头来,朝王一萍道:“姓王的,平日我倒尊称你一声’公子‘,是看得起你,可是你和这姓贺的一路,我们可有点不大看得起你了。今天没别的话说,也只好委屈委屈您啦。”
王一萍恍然大悟,暗忖:“听这些人的口气,这贺衔山想必是个武林败类,因此人家不惜千方百计地来做掉他,而我——”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只不过是恰好要倒霉而已。”
那更夫连踢带骂,又转过头去,朝那批人说:“哥儿们,我小铜锣提议,今天在这里就先把这姓贺的废了,免得日久天长,又生出别的毛病。”他哼了一声,回头去“呸”的一声,朝贺衔山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呀,你丢尽了你哥哥的人,这一次,你可别再想你哥哥来救你了。”
贺衔山仍然一言不发,既不辩论,亦不惊慌,更不生气,王一萍不禁暗暗敬佩他的镇定,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功夫,才是令人觉得可佩的。
那批粗汉中忽然又有一人道:“小铜锣,你做事可别太冒失了,舵主还没来,你少在这儿胡乱发表议论。”
又有一人接口道:“我看小铜锣做事也是太冒失了些,你看看把人家姓王的也给弄来了,人家是北京城里鼎鼎大名的公子,糊里糊涂把人家给绑了来,你们说该怎么办?”
顿时那些粗汉议论纷纷,都是以这叫“小铜锣”的更夫为目标。
原来这事小铜锣功劳最大,他在荒林中识出“姓贺的”之后,暗地尾随,从王宅小厮口中,知道他是去了“海萍”家里。
他暗中计较,知道难以力敌,于是他就利用“红旗帮”在北京城里低层社会的势力,威逼海萍,暗算王一萍等人。
想海萍只是九城里的一个妓女而已,当然不敢和北京城里的低层社会中的恶势力相抗,这种做妓女的,心中又有什么真情实意,于是就暗暗在酒中下了药,让小铜锣建了个大功。
“红旗帮”里其余的人可不免暗暗嫉妒,议论纷纷,冷言热语,将小铜锣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种情形可瞒不过老于世故的贺衔山,自从他知道自己是落入“红旗帮”手中,就已经知道自己今天是难逃公道的了。
因为他自己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对“红旗帮”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令人发指的!此番他落入“红旗帮”之手,当然是凶多吉少的了。
“红旗帮”的那些粗汉数说了半晌,又有人道:“舵主怎地还不来?他说他即刻就来的呀!”
另一人说:“我们舵主有名的精明强干,大约此刻又撞上了什么事,所以要来迟些。”
小铜锣闷了半晌,看到大家目标转移,于是也接上道:“我知道他老人家可绝对不会不来的,他老人家对这姓贺的也是恨之入骨——”
另有一个很低的声音问道:“我们的这位舵主是不是当年……”
但是他话未说完,很快地又被另一人打断了:“嘘,别提这事,等会儿给舵主听见了,可不是好玩的。你知道,我们舵主别的不忌讳,可就忌讳别人说及他以前的那档子事。”
贺衔山听了,心中更恐慌,从这几人的对话中,他已知道这些粗汉口中的舵主,就是“红旗帮”帮主夺命红旗手下的最得力帮手之一,也就是“红旗帮”下掌红旗的四个舵主中的一个——玉面狐张先辽。
“如果这些汉子口中的’舵主‘果真就是玉面狐,那我可就真的惨了,早知今日,唉!我昔年又何必去弄他的老婆,何况他那个老婆,又不是什么高明货色!”贺衔山暗地思忖着。
突地,他转念一想,替自己解说着,暗忖:“但看情形不会是他,如果是他,听了我在此地的消息,怕不马上赶来才怪。”
其实他却不知道,那些粗汉口中的舵主,就是“玉面狐张先辽”,而张先辽之所以没有即刻赶来,却是因为他遇到另一件事,而这件事,却险些令张先辽永远也无法赶来了。
原来当日向衡飞落寞地走出王宅的后园,春寒料峭,颇有萧索之感。向衡飞踽踽独行,不禁暗自唏嘘,觉得人生很难确立一个目标。
他十年来可说是含辛忍辱,受了不少冤气,也吃了不少苦,自己终日安慰着自己的,就是想等到十年后赴了师命所定的约后,就要凭着自己的身手,在江湖上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
哪知真正到了这一天时,事情的发展,远出乎于他意料,这就是世人所谓的“天命”,人们往往将自己的智慧所不能解决的事,称之为“天命”,向衡飞此时唏嘘感慨,又何尝不是在暗怨“天命”?
王一萍的“三日之约”,他觉得很兴奋,也觉得很难受。
兴奋的是十年的等待和期望,今日虽未得到结果,但终究是快了,虽然这三天的等待,在他心里会觉得比十年更长。
难受的却是他对王一萍对他友情的抱憾,他又何尝不愿意与王一萍结为知友,但是师命如山,他又怎能违抗呢!
将这些,他又无可奈何地委诸 “天命”,对于“天命”,人们总会有“无可奈何”的想法的。
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有一份“茫然无所适从”的感觉。
此后何去何从?该怎么样他才能一展抱负?这在他心里,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此刻大地萧索,林木飒然,他微微有了“世事如梦,又何苦去争名夺利”的遁世之想。
但若叫他依然隐身在那种低层社会里,他又怎会甘心呢,明珠的光芒是绝对不会永远被隐藏的。这也正如被藏在布袋里的尖锥,迟早会脱颖而出,于是他心中开始凌乱了。
他茫然走了一会儿,腹中开始有些饥饿,方才他未等终席,就匆匆离去,此刻却想找些东西吃了。
于是他匆匆前行,绕过这片荒林,找了家极窄小而杂乱的吃食店,走了进去,这店所卖的,仅是些锅饼、牛肉之类的极为粗粝的吃食,进去的吃客,自然也都是些贩夫走卒和一些低级人物了。
向衡飞走了进去,扫目一望,熟人极多,此刻他心情落寞,也懒得去招呼,低着头,向前走了两步,想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忽地,他屁股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他回头怒目而视,却见是北京西城里一个颇有势力的地痞,正斜眼睨着他,笑道:“受气包,怎么好几天没看到你了?跑到哪里去窝起来了?”
向衡飞极为勉强地笑了笑,他久已习惯于这种动作和这种言辞,今日虽觉得有些不忿,但却也习惯性地忍耐住了。
他随意坐了下来,这店的吃食种类极少,是以也根本不需要点,堂倌送过来几块锅饼,一碗又鲜又浓的羊肉汤,向衡飞随意吃着,目光呆板地停留在那满是油腻的桌面上。
忽地,有几个人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铜锣跑来跑去,总算跑出了个结果来,听说那厮现在就在海萍那骚妞儿那里,喝得已有八九分了,眼看就要入彀——”
另一人接口道:“听说陪着那厮的还是什么九城里有名的才子,叫做王一萍的呢!”
先前那人道:“是呀,我也在奇怪,这姓王的怎么会和那厮搞在一块儿去了,看样子,姓王的这次恐怕跟着也要倒霉。”
向衡飞头动也未动,凝神听着,“王一萍”三字,深深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厮得罪了’红旗帮‘,也算是他活该要倒霉了。”一人极为自负地说。
“你可别弄错了,光凭我们’红旗帮‘在北京城里的这一点势力,再加上玉面狐张舵主,可也未必斗得过人家呢?”停了停,他又说道,“看样子这小铜锣还真有两下子——”
“是呀,我听说那厮在大江南北很有点门道,武功也不错——”
“他还好,他还有个哥哥你知道吗,可就更了不起了啦,可是他哥哥可不跟他一样,人家可是武林里响当当的人物。”
“他哥哥是否就是——”
突地,小店里哗然一声,原来是有个客人吃醉了,掀翻了桌子。
这一阵噪声,使得向衡飞没有听清那人所说的名字,但是他却已经知道这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他和王一萍虽只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但却已和他有了一份情感,此刻他暗忖:“我看那姓贺的有点邪门,现在一看,果然不错——”转念又忖:“他跟红旗帮想必有些夹缠不清,是以红旗帮正以诡计暗算此人,红旗帮在北京城里的势力颇大,这厮恐怕要难逃公道了,只是王一萍——”
听了这些人的话,他知道王一萍势必也要被缠入这件是非之中,于是他开始暗暗考虑,该不该伸手管这件闲事?
他知道这么一来,就等于与整个北京城的低层社会为敌了,海萍,他也知道是个颇有名气的妓女,因为这些人和事都是他所熟悉的,因此他做起来,反而有些犹疑不决。
这时候那些人越谈越远,已有些言不及义了,三杯酒下肚,这些人谈话的内容,是可想而知的。
向衡飞暗暗皱眉,这些话他并非没有说过,只不过是他在说的时候,极为勉强而已。
此刻他听了,却不免有些讨厌,经过这几天的事故,他的性格也像是改变了,对于他讨厌的事,他不再愿意勉强自己去做。
于是他付了账,低着头走了出去,那些人又在后面叫着:“受气包,走了呀,受气包,哈——”
他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对于这些,他一向是淡然视之,就等于人们对于狗吠的声音也常常抱着淡然视之的态度一样。
外面天已黑了,他暗自奇怪:“怎会天黑得这么快?”
人们在思索着的时候,时间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的,尤其是当人们在专心思索着一件事的时候。
他又坠入沉思中,对这件事,他想极快地作一个决定,但是却又仿佛有一种情感来阻止他作任何决定。
风渐大,他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念头:“我若是要完成师父的遗命,势必要和王一萍真正地斗一次,假如王一萍有了任何意外,那么我师父所定之约不是没有结果了吗?”
一念至此,他再不迟疑,海萍所居之处,他亦本甚熟悉,于是他匆匆变了个方向,大踏步走向那方向。
这时天已全黑,但他却也不敢施展出轻身功夫来,只不过走得稍微快一些而已。
海萍家的门是关着的,他考虑了一下,没有敲门,身躯微微一弓,极轻巧而美妙地跃了进去,全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院子里异样的静寂,他非常不习惯这种夜行人的勾当,笨拙地朝左右看了看,发现左侧的房子,也就是海萍住的那一间,隐隐有人语之声。
于是他又考虑了一下,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呢?还是先暗地探查一下。
最后,他决定了后者,于是他脚尖点地,轻轻掠到窗前,可惜那窗子关得甚是严密,里面的情形外面根本无法看到。
若然是精于此道的夜行人,此刻就会以指尖醮些唾沫在窗纸上点个小孔,可是他却不懂这些,窗户里的人语又极为低微,他也无法听到,他心中着急,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
他无意地一抬头,突然看见上面有光射出来,于是他大喜,一纵身,伸手搭住屋缘,就着那空隙向内一望,登时半边身子都发麻了。
第四回 情外生情 恨中蕴恨 情非真情 恨岂真恨
锦室内银釭高烧,清辉匝射,室中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桌上杯盘狼藉,绕袅在室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醇酒佳肴的余香,打从屋檐下的空隙中透入向衡飞的鼻孔中。
向衡飞心中暗道:“究竟是未经风露的公子哥儿,危机当头,竟然毫无所觉,反而醇酒妇人,恣情享乐,真是——”
向衡飞的目光在桌上一瞥而过,立即移向那张摆设在屋子尽头的红木描金的温香软榻。
榻上云帐低垂,帐内隐约可以看见一双人影。使向衡飞一瞥之下,立刻感到半身发麻的,是斜伸在纱帐以外的一条赤裸裸雪白滑嫩的玉腿。
向衡飞一瞥之下,毫不考虑地骂出了声:“不要脸的贱女人!”
绛云纱帐微一抖动,一条人影从后窗疾穿而出。半空中腰身一拧,人已翩然翻上屋面,从他身法看来,这人轻功显属不弱。
向衡飞早在纱帐微动时就已察觉,这时早已毫无声息地飘身隐入三丈外的另一处屋角。
这人翻上屋面,举目四顾,并未发现半条人影。不由微觉诧异,但他久历江湖,已非一日,自信不致听错。
略一考虑,立又飘回室中,匆匆穿好衣服,并将随带兵刃操在手上,二次掠上屋面。
这人正是“红旗帮”负责执掌红旗的四大舵主之一,玉面狐张先辽。
小铜锣借红旗帮之势,强逼海萍和小霞两人在酒中暗下迷药,迷倒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
海萍因为避免两人生疑,自己也陪着喝了不少迷魂药酒。王、贺两人被红旗帮手下强行劫去,海萍也瘫倒在软榻之上。
这事玉面狐张先辽暗中已听见风声,悄然潜至,他与贺衔山有夺妻之恨,闻讯之后,匆匆赶来,王、贺两人已被小铜锣等人劫持而去。
玉面狐张先辽扑了个空,室中却留有一个半裸的绝代美人。张先辽色中饿鬼,立即据案大嚼,饱餐一顿。
玉面狐张先辽二次掠上屋面,远远看见数丈外的屋面上,赫然立着一人。
张先辽衣服穿妥,手中又拈着兵刃,明知对方忽隐忽现,显然武功极高,但已再无丝毫惧意,足尖一点,直向那人立身之处纵去。
玉面狐张先辽此举似觉太狂,如果对方果真是一位武林高手,以静制动,张先辽岂不是送上前去?但那人悠然而立,显然并无伺机出手之意。玉面狐一眼看清那人,登时狂笑一声,道:“我说北京城里是谁有这份胆量,竟敢管张大爷的闲事?嘿!嘿,想不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受气包。嘿!嘿!”
向衡飞从小在北京城内长大,十多年来,不知受了多少欺辱,他一向强行忍受,一来是他早已习惯这种侮辱,二来是他不屑与这些人斤斤计较。
然而今夜他突然觉得已不再需要忍受这种莫名的侮辱。非但是不用忍受,而且要将以往十多年来所受的羞辱完全发泄,他要让人人都知道,向衡飞不永远是一个受气包。
明天就是他与王一萍约妥的日子。以往的十年完全是为明天这一天而活。他决不能轻易放弃。换句话说,他必须把王一萍从红旗帮中救出,然后两人找个清静所在,各凭胸中所学,无论如何也要拼出个胜负。到那时,他心事已了,自然可以遨游天下,以酬壮志。
玉面狐张先辽见受气包被自己一喝,果然噤若寒蝉,一语不发。
“你还有胆站在这里?还不给你张大爷滚下去。”
撩起一脚,飞快地朝向衡飞小腹蹬去。
向衡飞打从鼻孔里暗哼一声,斜伸两指,照准张先辽足胫截去。
这一招出手奇快,张先辽立觉小腿骨奇痛欲折,“哟”地轻呼了一声。
向衡飞只用了三成真力,张先辽就感到消受不起。如果向衡飞用足十成真力,张先辽这一条腿登时就得报废。
玉面狐张先辽始终认定受气包是北京城内最没有出息的人,居然被他二指戳中,反使自己吃了不少苦头,心中怒气更盛。暴喝道:“滚下去!”
连环出腿,刹那间,一连踢出五腿。
玉面狐张先辽本可改用拳掌。但他认为适才是腿上吃的苦头,自当从腿上找回。
向衡飞下盘钉在屋面,上身不断闪躲,张先辽连连踢空。临到最后两脚时,向衡飞右脚轻提,急踹对方胫骨,左手抓住张先辽飞来的右腿,向上一抬。张先辽整个身子平摔屋面,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屋瓦被压碎老大一片。
院里的人听见响声,纷纷从屋内走出。看见屋顶有人,不禁大声喊道:“捉贼呀!捉贼呀!”
张先辽一按瓦面,轻轻翻起。又惊又怒,沉声道:“受气包,瞧不出你倒还有两下子,走,咱们找个清静地方,大爷倒要跟你好好比划比划。”
身形一长,立向墙外掠去。
向衡飞一连让张先辽吃了两次小小苦头,心中颇为痛快。
这时妓院里养的打手已持了刀剑,爬上屋脊,一眼即已看出呆立屋面、公然作贼的竟是北京城内大大有名的受气包,便吐了一口唾液,直着嗓门骂道:“好哇,受气包,你真有出息,偷鸡摸狗上房子,你可全学会啦!”
话未说完,但见眼前人影一闪,各人只觉鼻子一酸,眼眶中硬生生被挤出几滴眼泪。
向衡飞畅笑一声,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坎里发出的欢笑,笑声中身子凌空而起,捷逾鹰隼,直向墙外掠去。
人影已杳,笑声犹在。
几个打手惊立屋面,半晌作声不得。
玉面狐张先辽掠出院墙,听见受气包仍在院内,似已被人围困,遂将脚步停住。
眨眼间,但见墙内飞出一条人影,轻功之高,允为平生仅见。张先辽心中一凛,暗道:“北京城内竟有这等高手,居然我会一点也不知道。”
那人直向玉面狐张先辽立身之处掠来,轻飘飘落在一丈开外,身法美妙,触地无声。
张先辽向那人脸上一望,登时暗吸一口冷气。
此刻的向衡飞衣衫虽旧,但神采飞扬,英气逼人,含笑道:“舵主不是说过有意跟我比划比划?走啊!我向衡飞能有机会跟舵主过招,真是三生有幸!”
红旗帮在低级社会中势力极大,并不仅限于北京一处。玉面狐张先辽是总坛直属的四大舵主之一,论身份,除了帮主、副帮主而外,决不在红、黄、蓝、白、黑五分坛坛主之下,平日哪里受过此等闲气?何况对方又是京城内公认的最无出息的受气包。
玉面狐张先辽究竟不愧是老江湖,心中尽管已是气极,但态度却愈见沉着,满含深意地望了向衡飞一眼,一转身,默然向前急纵而去。
向衡飞胸有成竹,知道红旗帮帮规极严,北京城内发生的事,如果玉面狐张先辽不在场,谁也不敢作主。
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虽然落在红旗帮手中,在张先辽未曾回去之前,决不致出任何差错。
玉面狐张先辽一面向前疾驰,一面在暗中盘算,一向受尽羞辱的受气包,怎会摇身一变而为身怀绝学的武林高手?而偏偏在这要紧关头,被他撞见。
玉面狐张先辽此刻心中所想的,不是受气包怎会在神鬼不知之间,练成一身惊人武功?也不是何以受气包身怀绝学,而甘愿忍受种种羞辱?而是如何应付面临的难题。
张先辽轻功不弱,经这一阵疾驰,早已来至城墙,他心中业已拿定主意。张先辽不愿在人多的地方多作停留,为的是避免万一收拾受气包不下来,岂不使自己当众出丑。但他也不愿离城太远,以便必要时可招呼舵下兄弟。因此他并不越城而出,又沿着城墙向正北跑去。
向衡飞在北京城里混了十几年,除了混得个“受气包”名号而外,对于北京城内大小事情无不了然于胸,张先辽的心事他是一猜便透。
前面正巧有一片荒地,四周疏疏落落排列着几株老树。向衡飞暗提一口真气,速度陡然增快,掠在张先辽前面,冷冷地道:“张舵主,我看这片空地已足够咱们活动,不知舵主意下如何?”
向衡飞显然不愿跟随张先辽继续前驰。张先辽心中暗骂了一声,只因以他在红旗帮中身份,不容他在“受气包”面前表露丝毫怯意。他当下退后七尺,一横掌中缅刀,道:“也好,就待本舵主在地此收拾你便了。”
向衡飞见张先辽明知不敌,犹自嘴硬。想起红旗帮平日在北京低级社会倚势凌人,令人敢怒而不敢言的种种作为,想起自己在十多年来横受的种种羞辱,以及适才在海萍房内所见的可鄙行为,心头怒火,油然而生。
玉面狐张先辽早知今夜一战,必然凶险异常。这时见向衡飞牙根暗咬,目露威棱,心中一凛,暗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念头才转,缅刀已闪电般递出。
向衡飞但见一片寒光,疾卷而至。向衡飞空有一身绝学,一时倒也不敢空手与他搏斗。他脚下连环滑步,施出威震河朔魏灵飞当年傲视武林的精奇绝学——空灵步法——转眼之间,即已脱出张先辽刀势以外,如影随形地反钉在玉面狐张先辽身后。
玉面狐张先辽昔年原是使的铜鞭,后来因为与贺衔山有夺妻之恨,曾找贺衔山苦拼了一次,结果因为本身功力略逊,钢鞭被震脱手。事后不惜重价,征购了一柄削铁如泥的缅刀,并且暂离中原,远赴滇边,投身威震滇边神刀季子光门下,学了一套诡异奇绝、威力不凡的刀法。
这套刀法本是练来专为对付贺衔山的,今夜因见向衡飞功力不凡,陡然施出,认为纵使不能在三招两式之内轻易取胜,但在这趟刀法施完之前,定能将向衡飞制住。
谁知刀法才一施出,即已失去向衡飞的身影,明明知道对方就钉在身后,但想尽办法,也无法将向衡飞摆脱。
向衡飞自从学艺以来,可说尚未正式出过手,平日常听一般人夸赞玉面狐张先辽武功了得,这时见了,觉得他也不过如此。
玉面狐张先辽愈斗心里愈惊,愈惊出招愈快。这时一连攻出三式“倒打钟馗”、“巧手翻天”、“溯浪分波”,全是一派反手招式。
向衡飞身如行云流水,游走于刀影中,轻灵已极,突一探手,中食两指犹如钢钳一般,竟将缅刀刀尖夹住。
玉面狐张先辽脸上一热,气运右臂,硬往外夺。
向衡飞面露微笑,神色自若地道:“张舵主,我看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玉面狐张先辽内功基础本就扎得不甚稳固,近年来又恣情享受,酒色荒淫,这时施尽全力,只能使紧夹在向衡飞两指之间的缅刀微微晃动。
其实,所谓微微晃动,只是因为缅刀本身极软之故。
张先辽叹了一口气,撤开刀柄。
须知大凡武林人物,被人逼得撤去兵器,实是莫大侮辱。张先辽审视当前情势,觉得非撤手不可,但他哪肯甘心?乘着五指微松,掌心与刀柄将离未离之际,陡然逼过一股劲力。
向衡飞神色自若,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将玉面狐张先辽逼过的真力消卸于无形。
玉面狐张先辽空着两手,呆立当地,心中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向衡飞似是有心显露,手持缅刀,反复端详了一会。突然扣指虚弹,只听一阵清脆响声,一柄缅刀竟被击成寸断。
玉面狐张先辽神色大变,他这时已无法判定向衡飞的功力究竟已高到什么程度。
向衡飞冷冷地望了张先辽一眼,简洁地道:“我要你立即释放王公子!”
玉面狐张先辽面上闪过一丝难色,但知向衡飞既然此等说法,无法抵赖,遂故作轻松地道:“王公子与红旗帮素无过节,我们不会为难他!”
向衡飞心中暗道:“哼,别听你嘴里说得轻松,若不是我露了两手,使你自知不是我的敌手,问题哪有这样简单。”
玉面狐张先辽人甚光棍,片刻之间,态度已大不相同,道:“事不宜迟,要救人咱们这就去吧!”
向衡飞将手一伸,摇头道:“些许小事,也不敢劳动舵主大驾。但请借贵帮传令信牌一用即可。”
玉面狐张先辽一听之下,勃然色变。向衡飞五指微曲,微微再向前伸出。张先辽顿时感到胸前五大要穴全在向衡飞指力控制之下,无论如何也闪躲不开。玉面狐从未遭遇过此等情事,一时之间,竟摸不清向衡飞一身武学,究竟有多深。
向衡飞双目如炬,寒光电射,盯在玉面狐张先辽脸上,问道:“可是舵主不愿借用?”
玉面狐张先辽知道如果妄想顽抗,不啻自取其辱,当下干笑一声道:“区区一块信牌,借用一次,又有何妨?”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物。一抖手,疾朝向衡飞打去。暗器出手,始喝道:“拿去!”
咝咝劲风中,挟着数点蓝星,朝向衡飞电射而去。
向衡飞怒叱一声,飘身疾闪。
玉面狐张先辽借掏取信物之便,仓促间打出一蓬暗器,也不管暗器能否击中,身形一长,疾向最近的一列矮屋掠去。
半空中只觉一股急风自后追至。他不用回头,就知是向衡飞衔恨追来,心中一凛,正想向斜里落去,但觉腰眼穴上一麻,已被人点中。
向衡飞一手抓紧张先辽裤腰,顺手就是几个大耳刮子。俟两人落地,张先辽两颊早已浮肿。
向衡飞生平最重信诺,因此对于狡诈善变的人深恶痛绝。玉面狐张先辽如果不是一再使诈,向衡飞也不致让他吃这大的苦头。
向衡飞伸手探入张先辽怀中一阵乱摸,掏出一块长约三寸,亮光闪闪的红木令牌,顺手点了张先辽哑穴,将他往墙角一抛,道:“有劳舵主在此稍候,等我放出王公子之后,再来放你。”
玉面狐张先辽眼睁睁望着向衡飞飘然而去,徒呼负负!
破庙中人声鼎沸,争论不已。小铜锣借势强逼海萍及小霞在酒中下药,迷倒贺衔山和王一萍,原以为是大功一件,但因他在帮中人缘不好,却引起一场意外。
有人认为贺衔山与红旗帮早有过节,而且帮主曾有密令务必设法将他逮获解赴总坛,以帮规论处,但王公子是世宦子弟,在北京城中名重一时,现在虽然糊里糊涂弄了回来,将来应如何处置?总不能和贺衔山同样处理。
破庙中聚集了不少红旗帮徒,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竟将小铜锣说成鲁莽多事。
小铜锣眼见众人对他纷纷加以指责,明知这些人只是嫉妒;弄回一个王公子,大不了赔上几个不是,像这种娇生惯养、脂粉堆中长大的公子哥儿,吓唬他两句保险啥事没有。
小铜锣心里这样想,嘴里可不敢说。
有那性急的久等舵主不来,早已派人去请。
红旗帮在北京城中人数极众,通衢陋巷,无处没有。不要说找个把人,就算再细小的东西,也是一找即着。
谁知半个时辰过去,各处人马纷纷回报,居然不知舵主去向。
小铜锣心中大急。他在帮中人缘不佳,怕大伙儿乘机揍他一顿出气。脸上渐渐变了颜色。
但贺衔山听了却大为兴奋。时间拖得愈久,对他愈为有利。
他不时将眼光投射在王一萍身上。他素闻“重楼飞灵”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内家功夫。看了下王一萍脸上神色,顿使他心中大为宽慰。因为贺衔山已能从王一萍脸色上看出,他此刻纵使真元尚未恢复,但不消多时,定能办到。只要被点的穴道一旦冲开,以王一萍所具身手,殿中人数纵使再多出数倍,也不堪王一萍出手一击。
但能否脱身的关键全在这一段时间内,不能被任何人察出,否则不但前功尽弃,而且以后再要想法脱身,只怕是难上加难。
贺衔山迭经风险,是个见过大场面的江湖好汉,此刻心情也不免暗感紧张。
小铜锣突然大声喊道:“诸位听着,想我小铜锣冒险将这姓贺的弄回来,目的不在为个人立功,全在为帮中除害。是功是过,自有舵主定夺,如今为防意外,最好先将他脚筋挑断……”
话未说完,那扇紧闭着的破庙大门突然一声大震,凌空飞起,直抛出数丈以外,落在院中,立又发出一声巨响。
这事发生得太过突兀,红旗帮的人纷纷自殿中涌出,飞快地向大门口赶去。
向衡飞负手而立,状甚悠闲。原来向衡飞早已知道,红旗帮但凡有甚重要事情必定在这破庙中聚集商议,是以取到令牌之后,径直向破庙赶来。
红旗帮徒在大门被震飞的一刹那,莫不又惊又骇。此刻一见大门外除了一个一向受人欺侮的“受气包”而外,再无旁人,立又转惊为怒。
有人在后面嚷了一声:“混蛋,揍他!”
前面诸人抢上数步,挥拳亮掌,齐向受气包身上打去。
向衡飞态度沉着,毫不忙乱,将手一伸,大声道:“住手,我有话说!”
前面诸人一眼瞥见向衡飞掌中之物,倏然色变,立将挥出的手臂收回,恭身而立。
后面的人显然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仍自高声嚷道:“妈的,还挨个什么劲,揍啊!使劲揍!”
向衡飞微笑一声,电目一扫。众人齐觉不敢逼视,纷纷将头垂下。不过他们心中都有着一个疑团:“这人明明是受气包,可是神态一点也不像,腰杆也直了,声音也亮了,尤其是那一对眼睛,简直跟利剑一般,令人不敢接视,难道他有一个面貌酷似而武功极高的兄弟突然回来?可是不对啊!受气包从小就是孤鬼一个,从未听说他还有兄弟!”
向衡飞眼见这些平日恃强凌弱的家伙一个个慑服在他逼人的眼神之下,心中不由感到一丝快慰。最前面一人躬身问道:“敢问尊驾手持本帮令牌,不知有何吩咐?”
这人话说得极为勉强,只因他认定眼前这人确是受气包。但见他手中所持令牌丝毫不假,因此说话不得不客气一些。
向衡飞原想找出几个平日欺侮他最多的人,以及适才在人丛后向他喝骂的人,好好地折辱他们一顿,但此刻见了这些人可怜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些人可恨亦复可怜。
自己与王一萍比斗之后,即将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又何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遂道:“奉贵帮张舵主之命,着将王公子立即释出,不得有任何延误。”
立即有四名红旗帮徒走回大殿,但立即又慌慌张张地走出,大声道:“王公子和那姓贺的都不见啦!”
向衡飞深知红旗帮鬼门道极多,说不定乘这入殿的一刹那,弄了什么手脚,将王公子和贺衔山藏入殿中秘穴。他足尖一点,从众人头顶一掠而过,直向大殿中飞落。
红旗帮徒几曾见过这等身手,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向衡飞在大殿内仔细地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这时红旗帮中身份较高的几人也赶进了大殿,他们担心的不是名重一时的王公子,而是与红旗帮仇深似海的翻花浪子贺衔山。
其中一人走到原先王一萍和贺衔山躺过的地方,蹲身细看了一会。突然惊咦了一声。
向衡飞知道他必然有所发现,飘然掠至。俯身一看,只见一方水磨青砖上刻着寥寥数字,写的是:明夜三更,原地相会。
向衡飞见字迹旁尚留着许多砖粉,证明这些字是新刻上去的,而这些字粗细有致,深浅如一,显然留字之人内功已有极深造诣。
向衡飞立即想到砖上字迹可能是王一萍所留。但他又想到王一萍迟不走,早不走,偏偏等到自己出示令牌要人的时候乘隙逃走,其中是否另有蹊跷?
他想了一阵,始终想不明白。他也懒得多想,反复将砖上字迹看了两遍,一语不发,跃出墙外,只几闪即已没入夜色深处。
次日子夜——
王家后院里显得十分宁静。王一萍和贺衔山对坐在倒轩中,桌上五只两尺多长的龙涎香已燃去大半。贺衔山眼帘低垂,王一萍不时向园外张望。
最后王一萍终于有点按捺不住,轻声道:“他该不会爽约不来吧!”
贺衔山神色凝重,他心中已在盘算着一件十分重大的事,这事已困扰了他一整天,他平日对自己的机智颇为自负,但此刻却感到极度的迷惘,无法决定究竟应该怎么办?
王一萍为人风流潇洒,对旁人不大注意,但半天未见贺衔山回答,难免略感诧异,遂又问了一句:“贺兄,你认为姓向的会来吗?”
贺衔山这次可听见了,忙道:“除非他——”
一言未了,墙外突然传来飒飒风声。
贺衔山迅即发觉,下面的话缩了回去。
王一萍肩头微晃,早已飘身轩外,面向风声来处注视。
那阵衣襟带风之声在两人听来异常清晰,决不致听错。但来人似乎隐身墙外,不肯现身。
王一萍觉得向衡飞既已依约前来,就该正大光明地进来,何必鬼鬼祟祟,显得太小家气。遂略带鄙夷地道:“在下已在此守候多时了,尊驾既已来到墙外,何不进园一叙?”
王一萍满心以为向衡飞听了这话,必定会从暗处现身。谁知墙外静悄如故,毫无动静。
贺衔山冷眼静观,觉得这情形十分可疑。就在这时,倒轩后面有人阴恻恻地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凭你这么点微末道行,也敢向咱们红旗帮伸手。”
王一萍和贺衔山闻声惊顾,只见倒轩后面并肩站着两个奇形怪状的老人。
贺衔山一见这二人,脸色倏变。
王一萍只觉这二人轻功极佳,被他们掩到身后,竟然未能发觉。
贺衔山故作镇定地道:“不知江湖中令人景仰不已的阴山四煞,是何时跟红旗帮套上了交情?”
一语才罢,突闻身后有人冷冷说道:“姓贺的,老实告诉你,昔年的阴山四煞,今天已成为红旗帮的四大护法。素闻尊驾自恃绝艺在身,目中无人,我们这群老不死的今夜第一次伸手替红旗帮管事,说不得要向尊驾讨还一些公道。”
贺衔山实在料想不到以阴山四煞在武林中的身份,居然会投身红旗帮下。更料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会在此时此刻突然出现,难道……
王一萍对武林中事极为陌生,对阴山四煞更是一无所知。对他们故作神秘的举止颇有反感,当下冷冷说道:“在下王一萍,与诸位素昧平生。诸位深夜逾墙而入,来意显属不善,在下倒要请教。”
王一萍公子哥儿出身,哪里知道对这些人根本不能说理。
贺衔山知道今夜事态严重,如果他早知阴山四煞已投入红旗帮下,而正巧又因事连夜赶回北京,他决不敢在青砖上留字,更不敢在北京城内逗留。
可是人家已经现身,此时纵想溜之大吉,只怕对方也不会答应。心机一转,附在王一萍耳边道:“王兄,这几人全冲着我一人而来,回头如果动手,王兄尽管一旁静观。万一小弟不幸失手丧命,尚祈王兄念在相交一场,设法遣人将小弟尸体运回桐庐,小弟在九泉之下,亦感激万分!”
王一萍和贺衔山数日相处,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但贺衔山如此一说,王一萍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遂慨然道:“贺兄放心,贺兄如此说法,岂不将王某看得一钱不值?”
贺衔山狡似老狐,鼓起如簧之舌,仅仅三言两语,就将王一萍说得心甘情愿替他卖命。
此刻在王家花园现身的阴山四煞是老二端木华、老幺公孙剑。
老二端木华大剌剌地站在园中,见贺衔山不时附在王一萍耳旁,眼珠乱转,说个不停,冷笑道:“我们阴山四煞行事素来有个规矩,如果对方知趣,我阴山四煞念在彼此同属武林一脉,让他死个痛快,如果不自量力,要想拒抗,哼!哼!到时可别怨我阴山四煞下手狠毒。”
贺衔山明知端木华这话是在警告自己,但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
王一萍道:“贺兄在此是客,有什么事我这个做主人的总该算上一份。”
端木华冷笑一声,喝道:“好!”
刷的就是一剑。端木华这一招撤剑出招,几在同一时间内完成。王一萍一看即知端木华剑上至少已下了数十年的工夫。
王一萍轻轻一闪避开。端木华第二剑又自递到。
王一萍想在短时间内将这突如其来的两个怪老头儿打发掉,也撤剑在手连施奇招,登时把端木华逼退。
公孙剑撤剑,涌身而上。静园中立即展开一场激斗。
三更才过!向衡飞已离开暂时栖身的草屋,施展绝世轻功,直向王家花园掠去,一路上好几次想要引吭长啸。
十年了,他已整整地等待了十年。师父临终时留下的遗命,使他忍受了多年的屈辱。三天前,他才有机会解脱这压在他肩头的重担,然而一桩小小的意外,使他不得不多忍耐三天。
这短短的三天,在他觉得比十年更长,更难捱,可是现在他心中感觉又自不同。他每向前跨跃一步,就觉得更接近自由,幸福。
前面有一片密林。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仿佛觉得密林中隐藏着一桩危机,而他却正以快捷无比的速度向这危机接近。
他的脚步不免因心中的迟疑而稍稍停顿了一下,但他立即想道:“不会的,有谁深更半夜躲在这荒林子里?再说,纵使林里躲的有人,以我此时所具功力,怎会将他们放在心上。”
向衡飞恍如一缕轻烟,向前飞泻。眼看着即将穿林而过。林内人影一闪,去路顿被截住。只听以人冷笑着道:“姓向的,你这会才来呀,等得你大爷好苦!”
向衡飞见拦路之人竟是昨夜被自己薄惩了一顿的红旗帮北京分舵舵主玉面狐张先辽。当下脸色一寒,道:“哦!原来是张舵主。”举手轻拂,人却向前冲去。
向衡飞此举委实有点藐人太甚。但他一来急于赶去赴约,二来也是早已摸清张先辽深浅。
玉面狐张先辽见向衡飞对他竟敢如此轻视,气得牙关紧咬。健腕一翻,一招“玄鸟划沙”蓦地朝向衡飞胁下攻到。
向衡飞冷笑一声,足尖一旋,轻轻避过,正想像昨晚一样,在他腰眼穴上点上一下,突觉一缕劲风,从背后疾射而至。
向衡飞吃了一惊,顾不得再点张先辽穴道,右肘一翻,护住后心,急忙施出“空灵步法”向一旁闪将开去。
身后那人惊咦了一声。
向衡飞扭头一看,只见一条宽仅数尺的荒径竟被两个奇形怪状的老人拦住。
其中一人衣袖尚在微微晃动,脸上满是惊诧之色。向衡飞知道这人必是背后偷袭自己的人。
玉面狐张先辽大声喝道:“姓向的小子听着,在你眼前站着的是当今武林中威名远播的阴山四煞,你小子自恃微末伎俩,乘早束手就擒。”
向衡飞在北京城里混了十来年,街头巷尾,听人提到过不少武林掌故,知道阴山四煞功力极深,平日总是两人一路,从不落单,遇上辣手事情,也是两人一齐出手,而且下手狠辣,从来不留活口。因此名头极响。
向衡飞自然听过“阴山四煞”的名头,此刻听玉面狐张先辽一说,不由朝两人仔细地打量了几眼。
两人容貌各殊,体态各异,但脸上全是一片冰冷,毫无半点表情。
这两人从左至右,依次是老大独孤虹,老三上官云。
每人胁下挟着一根粗如儿臂的百炼钢拐。
向衡飞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立下誓愿,俟完成恩师遗命之后,立即离开北京,遍游宇内名山大川,会尽武林高人。像阴山四煞这种响当当的人物,正是向衡飞亟欲找寻的对象。
可是他今夜却有着比这更重要十倍的事情等着他去做。眼看距离所约时间已近,他不愿王一萍误以为自己胆怯爽约,不由有点焦急。
玉面狐张先辽看在眼里,误以为向衡飞已被阴山四煞的名头震住。仗着有硬点在一旁撑腰,闪步欺身,又向向衡飞扑去。
老三上官云身形一闪,抢到张先辽前面,道:“张舵主,你收拾他不下来,还是让我来打发他。”
阴山四煞究竟不是等闲人物,目光犀利,只看向衡飞适才闪避时所用身法,就知张先辽不是人家对手。向衡飞面对强敌,豪气顿发。但他却也忘不了三更之约,因此缓缓说道:“久闻阴山四煞武功别具一格,早就想领教领教。可惜我今夜与人另有约会,无法在此奉陪。诸位有何指教,请另约时地,到时我决不爽约。”
上官云狂笑一声,扭首向身旁一人道:“大哥,你瞧瞧,这小子倒真还狂得可以,你说该怎么收拾他?”
独孤虹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道:“越干脆越好,听说贺衔山那小子手下不弱,有老二他们两个人前去,自是胜券在握,怕只怕那家伙鞋底抹油,咱们另有要事,无法穷追!”
向衡飞起先一听阴山四煞竟有两人找贺衔山,王一萍既与贺衔山在一起,势必牵连进去,不由暗感焦急。
但继而一想,王一萍功力决不在自己之下。自己此刻面对强敌,心中并不慌乱,想来王一萍也应当如此,何况他那边还多出一个武功显属不弱的翻花浪子贺衔山。
想到此处,不禁大为宽心。
玉面狐张先辽一旁喝道:“姓向的,你乖乖地将昨晚偷走的令牌双手奉回,跪在两位护法面前请求宽恕,也许还可落个痛快!”
向衡飞掏出令牌,落落大方地道:“还你就还你,接着。”
话声一了,将令牌随手一甩。
玉面狐张先辽绝未料到向衡飞竟如此听话。不有微微一怔,就在这微一疏神之际,那面缓缓飞来的红木令牌突然发出奇异啸声,速度陡然增快。
张先辽心中一惊,急忙伸手去接。令牌接是接住了,但仍脱手落在地上,他眉头紧皱,显然已吃了苦头。
独孤虹暗吃一惊,凭他的眼力,居然没有看出向衡飞何时在抛出的令牌上暗藏了一股蓄而未发的内劲。
玉面狐张先辽的武功,比起阴山四煞来,自然相去甚远,但在红旗帮中,已属一流好手。然而他今夜却显得如此不济。
上官云怒哼一声,右掌疾出,一招“狂风拂柳”直朝向衡飞肩头劈去。
阴山四煞果然不愧武林名手,这一招威力之强,速度之快,足以令人胆寒。
向衡飞存心要在今夜了结王一萍之约以后,让全北京低级社会中人大大地吃上一惊。但他眼看上官云一掌击来,突又改变了主意,心道:“我就将时间提早到现在又当如何?”
这念头像电般闪过脑际,威震河朔魏灵飞传给他的另一绝学,狂飙掌,立即出手。
上官云认为一个年未弱冠的无名小卒,竟敢向阴山四煞递爪子,真是胆大妄为。嘿了一声,体内真力急运右臂。他决心要在一掌之下,将向衡飞活活震毙。
双掌未接,劲气先逢。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上官云被震得马步不稳,连退数步。
向衡飞端立原地,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像阴山四煞这种人物,居然被自己一掌震退,喜的是恩师遗言并未说错,十年后,自己可与武林中任何高手过招,而不致轻易落败。
上官云气得怒目圆睁,毛发倒竖。自从阴山四煞出道以来,他还没有吃过这种大亏。仓促中略一调息,将适才被震得微微浮散的真气重新凝聚,二次踏步上前。
向衡飞有了适才一次经验,态度愈见沉着。
上官云来到向衡飞面前不远,倒竖的毛发突然一齐倒下,眼睛眯成一线,恻然道:“好小子,看你不出还有点门道,我上官云自不量力,想要向阁下讨教几招!”
向衡飞一看上官云神色,知道他今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是厉害杀着。
上官云缓缓抬起手臂,指节微动,隔空朝向衡飞虚抓了一下。
向衡飞毕竟经验不够,不知上官云业已施出阴山四煞享誉武林的两大绝学之一的“勾魂十二抓”。
勾魂十二抓用的全是阴柔之力,发出时极难察觉,及至感到冷风触体,早已被人抓中。
但向衡飞见了上官云一脸阴笑,心中暗道:“难道他这轻轻一抓,就已发出了什么厉害招数不成。”
心念动处,立即连环踏步,施出“空灵步法”飘闪一旁。
他这里身形才动,五股冷风已自逼到,前后相去不过眨眼时间。
上官云眼见向衡飞即将伤在“勾魂十二抓”之下,不料竟被他一闪避开,气恼得冷哼一声,勾魂十二抓绵绵使出。
武林中除了少数几个绝顶高手而外,极少有人能抵挡得住。
向衡飞也是一时福至心灵,侥幸避过第一招以后,率性施展“空灵步法”与上官云周旋到底。
眨眼之间,“勾魂十二抓”已全部施出,向衡飞竟未被抓中一下。但在两人立身之处的方圆十丈以内,已被一股奇寒之气所罩。
独孤虹与张先辽各踞一方,横拐而立,对向衡飞严密监视。
独孤虹脸色变得极冷,道:“记得昔年名震宇内的威震河朔魏灵飞,勉强躲过我的勾魂十二抓,所施身法与你此刻所施大同小异,敢问你与北灵如何称呼?”
向衡飞道:“我可不知道什么南灵北灵,要打请赶快动手,不然,我可要去赴友人之约了。”
独孤虹冷哼一声,上官云运聚真力,挥动钢拐,疾向独孤虹打去。
向衡飞大为惊异,暗道:“咦,这可是什么打法?”
念头才转,只听得叮的一声,独孤虹举拐相迎。上官云的钢拐急震而回,猛朝向衡飞打去。
向衡飞陡然一惊,只因他已经看出,上官云一拐击来,威力陡增,远比他本身所具的功力要高。
向衡飞既惊且奇,急闪避过,猛听得身后又是叮的一声,一缕劲风,拦腰而至。
接着“叮、叮”之声,响个不绝。一时之间,只觉劲风激流,杖影如山。
向衡飞赤手空拳,哪敢硬接。况且他没有赤手与兵刃相搏的经验,遂将“空灵步法”全力施为。
阴山四煞这套怪异的打法,原是练来专为对付武林中仅有的几个强敌。此刻见连一个北京城内的无名小卒也收拾不下来,不仅怒骇交集。
其实,这时向衡飞内心也是骇极,他已无法判定阴山四煞的钢拐将从何处击来!只尽管施展“空灵步法”飘忽游走。他屡次想到,万一不巧,正好跟钢拐碰上,快上加快,势必被击得骨折肉烂。
幸而这“空灵步法”确够玄奥,向衡飞几次已被拐风扫中,身躯微闪,又已让开。
向衡飞心里明白,像这样力拼下去,到头来自己不死即伤,绝难幸免。
蓦地里——
半空中一声轻爆,一朵绿火,上悬中天。
独孤虹钢拐一撤,跃身圈外。
上官云唯老大独孤虹马首是瞻。独孤虹才一退出,自也立即停手。
向衡飞在此紧要关头,突然获得喘息的机会。
独孤虹半收钢拐,阴沉地道:“哼,今夜之战,到此为止。明年今日,独孤虹在阴山恭候大驾。”
说罢,不待向衡飞答复,双足一踩,向绿火起处急纵而去。
上官云等两人紧随在独孤虹身后,相继飞掠而逝。
向衡飞呆立当地,想起适才所遇种种惊险,禁不住心头一阵狂跳。
他站在路中发了一阵呆,突然想起与王一萍之约。急待向王家花园赶去。猛一抬头,只见一股浓烟,上冲霄汉,看那方向,正是王宅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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