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夕颜
沧月
一、亡命
还是不行……“随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刚刚抬起一些的身体又一次重重地砸到阴湿的地面上。
痛苦的呻吟在咽喉里徘徊了一下,还是被惊人的自制力逼了回去。
他就只好这样躺在森林中,看着头顶茂密的枝叶和一点一点露出来的蔚蓝天空——都已经快过去一个时辰了吧?四肢怎么还是断了似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那个丫头,出手还真是毫不留情啊——几乎是出尽了全力在和自己拼命!难道她真的以为自己是来追杀她的吗?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交情了,对自己还是那样冷淡和戒备。
难道,真是因为组织无情的训练,让那个丫头连血都变冷了吗?
八年前的她,决不是这样的……
八年前,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眼前有细微的金色光点在游移不定,伴随着阵阵的刺痛——他知道那是由于激战中重伤的头部和颈部引起的。温热的液体一直不停,细细渗着,沿衣领往下淌。
是颈动脉被划伤了……幸亏闪避及时,要不然,连整个血管都会被一剑削断!
回天剑舞……好厉害的回天剑舞!
他记得在自己全力躲闪那回旋而至的六剑时,朱雀的手肘已经毫不留情地狠狠撞到自己胸口——然后,自己就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如枯叶般被远远地震了开去,颈中的血洒了一路,一刹那,他几乎失去知觉。
玄武……”看着满身是血的自己,朱雀有些犹豫——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什么,她的眼光也变得有些温和。但是,只是一刹那,她又毫不犹豫地转头,继续向林外逃亡。
她知道,如果不在天黑前冲出去,她必然会如同落叶一般在这雨林里腐烂。
于是,她选择了逃亡——虽然她知道,地上那个人颈部的伤如果不及时包扎,必然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然而,她却已经没有时间了。
地上那个被击倒的人静静地仰天躺在树林里。
血不停地从伤口里汩汩渗出,从颈部顺着领口和发丝渐渐地洇成触目惊心的鲜红。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以自己这样的伤势,回去也可以和老大交代了——虽然不知道自己不肯尽力拦截朱雀的事情会不会被苍蓝一眼看穿……但是,即使看穿了,也不过一死而已吧?何况,兄弟们都看得出,老大绝对不是真的想对朱雀格杀勿论。
身体还是不能动——然而,血也还是没有停。
也许,在肢体恢复知觉的时候,他体内的血也该流光了吧?
无所谓,其实真的无所谓——在八年前,自己的命就该完结了。
和老大一起,他们四个人的生命,在那个时候就是捡回来的了……在新时代开辟的第一年,他们就是该死的人了。他们是注定无法看到自己为之战斗、流血的新的时代的……
义军有多少战士倒在自己亲手开辟的时代里呢?
为了反抗外族几百年来的欺压和暴政,为了将鞑虏从中原驱逐出去,他们曾不顾一切地揭竿而起,投入战斗;为了能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不惜献上自己的生命……
那是多么纯真的年纪——曾一心以为:只要赶走蒙古人,在亲手开创的时代里,所有的梦想都能得以实现;均田免赋、万民平等的一天就会到来,不再有流血,也不再有战争……
那么,他们就是为此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是毫无怨言!
于是,才十几岁的他们和许许多多义军兄弟一起浴血战斗,从一个地方转战到另一个地方。
当时还二十不到的苍蓝,曾满怀希望地问过江南义军的最高首领方国珍:“将军,不出十年就可以把蒙古人赶走了吧?到时候,是不是真的能均田免粮、不让穷人吃苦呢?” “是啊,大家都要努力战斗啊!”方将军笑着回答这位少年战士。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苍蓝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光辉——那样的光辉,此后就再也没有在老大脸上出现过!
为了争夺南方的控制权,登上权力顶峰,抗元的“友军”很快开始了内战,朱元璋、陈友谅、方国珍和张士诚等几大军阀展开了内战!
看着军队被昔日并肩战斗的“友军”所包围,曾经纯洁无暇的理想被残酷地践踏成碎片;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全军覆没,方将军被俘,苍蓝等人转而投入张士诚的部队,继续战斗;终于,在那一天,看到收留、照顾他们的那一户人家被官府满门抄斩时,仇恨终于彻底淹没了那几个身经百战的少年战士!
戊申年,朱元璋即位,改国号为“明”,是为明太祖。
然而——那个自称为“大明”的朝代,难道就是他们不顾生死地奋战所换取的吗?
那一个“大明”,在他们这些义军看来,却只是一个充满了背叛、龌龊、阴暗黑夜的开始!只是另一个和元朝一样的噩梦的开始!
所以,他们这些幸存的战士将继续在黑夜中为了光明和理想而奔走战斗,不择手段地和那个政权为敌。
以苍蓝为老大,一个和朝廷作对的暗杀组织“惊蛰”成立了,以朝廷里的高官为目标,不停暗杀那些被称为“国之柱石”的元老功臣——那些手上沾满义军战士鲜血的家伙!
虽然朝廷几次发动了从中央到地方上的追剿,但是在老大的带领下,组织一次又一次成功地击退了进攻,并且趁着天下局势没有完全安定,以括苍山的密林为基地,成功地在短短几年内坐大。
如今的惊蛰组织,已经是黑道中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了。
……这种在黑暗里奔走的岁月有多久了呢?
明朝开国也不过七年吧?但是,黑暗的感觉,却仿佛是过了好几十年……那仿佛是永无尽头的黑暗!
作为“惊蛰”的四大杀手,自己手上的血污也已经很厚了吧?
但很庆幸,他还活着——然而,他真的是活着的吗?
阳光渐渐改变了角度,穿过树林照到他的脸上——已经是快接近中午了……朱雀那丫头,已经在几百里以外了吧?即使是老大,也无法再追上逃亡的她了……出了这个密林,就有大道直通最近的泉州府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惊蛰的要员叛逃,而且离开的还是四大杀手之一的朱雀……难怪连一向冷漠的老大都为之震惊了——回忆起那一瞬间苍蓝的表情,他总觉得以往隐约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分。
让朱雀走脱,是不是真的正确呢?
她是完全和他们这些经历过战争的义军战士不同的另一类人……这个惊蛰里唯一的女性,本来就不应该属于黑夜的,她本不应该和他们一起奔走在黑夜里的。
八年前的她,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也不应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离开是达成她今后幸福的途径,那么他为什么要挡她的路呢?
对于这个丫头,组织里几乎每一个元老,都欠着无法偿还的债务吧!
既然这样,不妨让自己先来还清这笔债……
二、奇花
血腥味让他有些想吐——即使是自己的血,也腥得让人想呕吐……
呼吸渐渐有些困难,太阳的光晕在他眼中慢慢地模糊、变大……他忽然有些惊恐地发觉: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在这个时候,他全身仍然有些麻痹。其实,就算恢复了知觉,以他现在的体力,也绝对无法返回密林最深处的总部了。
一片落叶轻轻地掉在他冷下去的脸上——很快,他就要像这片枯叶一样,默默地在这片密林里腐烂了吧?燃烧的战火,猎猎的风云……到了最后,还是只留下白骨和黄土而已。
嘿嘿,没想到,他居然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放那个丫头走脱!
眼前渐渐黑了下来,耳边却响起了遥远的厮杀声、呼号声,一一清晰如当日……那对于他们来说,是黑暗开始的一天……
看见大批的敌军包围了困顿不堪的己方,看见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身边倒下去,眼里含着泪,嘴里咬出了血,在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后,队长搀扶着他艰难地前行,身边的几个兄弟都已是血流满身。
追兵的马蹄声在身后隐约地响起来了——几个伤兵都是惨白着脸,看着对方——死。
所有的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这个字。青龙甚至已经把长枪倒转,抵住下颏——唯一例外的是队长。虽然到了穷途末路,苍蓝的眼睛里仍然燃烧着战火。
你们扶着他快点走,这里我来对付。“他放开了垂危的玄武,伸手抽出了腰畔的长剑,漆黑的发丝拂过他燃烧的双眸。
队、队长……”他无意识地低低唤着,“不要管……我们了……逃、快逃啊……”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如果队长不走,只怕所有人都会葬送在这里吧。
说什么胡话!快走!“苍蓝没有回头,拔剑挡在路中央,对身后的几个战士严厉叱道,”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家伙,要死还早得很!快给我滚!“长剑握在他还在流血的手里,殷红的液体顺着雪亮的剑脊,一滴滴从剑尖滴落到土壤里。
苍蓝是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位,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
队长、队长……”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地上那个濒死的人的喉咙里传出,几只在伤口附近舐血的小兽惊惶地跳了开去,恋恋不舍地在一边试探地看着这个居然还能发声的庞然大物。
队长……这个称呼如今已显得那么遥远——正如每个人都舍弃了原来的本名一样,自从“惊蛰”创立以来,这个叫法已经被苍蓝严厉地禁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称谓:老大。
惊蛰组织的老大,暗杀组织的首领人物,朝廷的钦命要犯——苍蓝。
当看见组织里的同伴因为小小的失误,却遭到极端严厉的处罚;当苍蓝下达要将暗杀对象的家人一一杀尽,无论老幼一个不留的命令;他几乎都怀疑眼前这个无情的老大,和当年那样用最后一滴热血维护同伴的队长,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才只不过八年的时间吧?
大家居然都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如今,就算是自己,假如触犯了组织的规矩,老大一定也会无情地亲手处决。
除了朱雀,在苍蓝看来,任何人在必要时都是可以牺牲的吧?
然而,朱雀竟然是首先叛离组织的一个!她居然是第一个违抗老大的命令、并以实际行动和老大对立的组织成员!那个才二十不到、几乎还是个丫头的家伙!
他们看着长大的丫头!
如果老大还能有痛苦的感觉,那么朱雀的叛离将会是唯一能刺痛他的利剑了……
但是,无论如何,那个丫头如今是如愿以偿地逃脱了——能摆脱青龙、白虎和自己的联袂追杀、逃出这片死亡森林,这几乎是连苍蓝老大都不可能做到的吧?然而,她竟真的逃出去了。
也许前面的那两个人,也一样没有真正出全力截击她……或者是故意地受点伤,此时、正和自己一样躺在密林的某一处看天空吧?
意识渐渐模糊的他还是忍不住地想笑出声来,可惜张开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冰冷僵硬的感觉……仿佛是巨大的裹尸布死死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又一片落叶飘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半张的嘴里——“哈,这样的死相可是相当难看的啦……玄武。”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还微微带着调侃的笑意。
脸部僵硬的肌肉无法表达他此时内心的错愕和震惊,然而所有的表情完全在他暗淡的双眸中传递了出来——这、这个声音!居然、居然是……
如果让你这样子死掉,连我这个同袍都会觉得很没面子啊。“声音已经近在耳畔,同时,有人用力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熟悉的木槿的味道……
震惊、焦急、狂喜……忽然间,垂死的人怒吼出声:”他妈的,你回来干什么!“ ”喂喂……生气对伤口可不好!“那个声音依然带着微微的调侃,但是他感觉到已有东西敷上了颈部流血的地方。身侧那个人回过头来,黑如点漆的双眸中闪着星星一样的亮光,居然真的还带着笑意。
该死!怎么她会去而复返?她真的不要命了吗?
都快三个时辰了,自己还以为她早已远在几百里以外的泉州城了呢。
包扎、吃药,休息……他终于缓过气来。 ”不要命了吗,丫头!“第一句话就是就是劈头盖脸的斥问,他用尽全力,一把推开身边的少女,连眼睛都因为急怒而变蓝了。
阳光已经是西斜的角度,整个密林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气氛。
来不及了,绝对是来不及了,在天黑前,她是绝对无法离开这片森林了! 如果天黑前他们几个人没有抓朱雀回总部的话,势必将惊动老大直接出面。 如果苍蓝亲自来的话……如果老大真的抓到了朱雀的话……
快逃!”他有些颤抖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同时想挣扎着站起来。
你看,夕颜开了呢……“陡然间,他听见身边的女杀手轻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他忍痛扭头,居然看见她静静地站在一棵野木槿树下,伸手摘了一朵淡红色的花朵别在衣襟上。
在雪白的瓜子脸上,那一条长长的刀疤显得分外醒目,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颏的巨大疤痕。
快走!你疯了吗?被老大抓到的话,你真的会没命的!”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几乎是愤怒了——自己不顾性命地帮她走脱,而她居然是这样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吗?
没用了……夕颜开了,我就走不了了。“淡淡的笑意泛起在那有些可怖的脸上。
夕颜,是一种在傍晚时分才开花的木槿。
绯红色的花瓣就像天边淡薄的晚霞。血色的晚霞。
明明知道回来就再也没机会逃离,她居然还是回来了?只是为了他而冒着必死的风险吗?刚刚为了逃离而对自己下手毫不容情的她,竟然会再次回到这死亡的森林里来,不愧是姓萧人家的后代!
忽然之间,有种热辣辣的东西冲上了喉头,他以刀拄地,缓缓站了起来——”你走吧……我替你拦住老大。“花树下那人悚然动容,回头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拦住老大?玄武是疯了吗?苍蓝,是拦得住的吗?
哎,算了。我扶你一起回总部去吧,也给老大省点力气。”忽然,淡淡的笑意又出现在绯衣少女的嘴角。
说……说什么胡话!“他厉声呵斥,”你想找死?二十岁都还没到的丫头,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脱口而出的话刚说完,他忽然忍不住想笑——怎么、怎么自己不自觉地在模仿老大当年的口吻了呢?或许,大家都在拼死保护什么吧?
他刚想笑,那热辣辣的东西忽然从喉头冲了出来——血!脏腑中的血!
所有的意识一刹那成了空白。 最后留在他眼帘里的,只是那一树刚刚绽开的夕颜。血一样颜色的夕颜。
在渐渐开始拉远的意识中,居然有不知从哪里传过来的一首童谣——”……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满天飞……“缥缈得宛如远处高楼上的歌声。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跟着,轻轻和着那梦里的童谣。
唱吧……请、请不要停下来……
。
……什么飞?鸟儿飞……”夜色已经开始降临了,整个森林罩着一层淡淡的暮霭,只有那一树木槿,在暮色中还是血一样的醒目。而朱雀就坐在树下,反复地、轻轻地唱着儿时古老的歌谣。
玄武静静地昏迷在她身侧,惨白的脸上有微微的笑意。
想起之前一样故意在她剑下流血、而放走自己的青龙和白虎,她脸上忽然有哭和笑交织的表情! 八年了……曾以为他们是全都忘了那一天的事情了,然而,他却居然还记得这首童谣! 他们四个人,和自己一样都不曾忘记过这首歌谣吧?
虽然八年里的血和汗,已经足够汇集成一条深而宽的河川,把他们所有人和昔日完全隔了开来……
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垂髫幼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猎户家的孩子。 而苍蓝他们,也绝对不是现在的杀手。
从十一岁到如今的十九岁:八年——好长的岁月啊,黑暗中奔驰的岁月——然而,为什么前方连一点点预示着出口的亮光都没有呢?
……鸟儿鸟儿怎么飞?展开翅膀漫天飞……“昔日唱着这首童谣的孩子,手上已经染满了鲜血……难道,杀人或被杀,就是她一生的命运吗? 从十一岁那一天开始的血色人生,难道真的要延续到永远吗?
微微的夜风吹来,有零落的木槿花瓣纷纷扬扬撒落下来……落在玄武黑色的衣服和惨白的脸上。
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呢——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花吧?轻轻叹息着,她伸手去拂玄武脸上的残花,嘴里依然轻轻地哼着古老的曲子。
忽然间,她伸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有谁、有谁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背后!居然在她完全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就制住了她背后的全部空门!冷冷的剑锋紧贴着她的后颈,白皙的皮肤因为剑芒的寒气而微微起了疙瘩。
……老大?”她轻轻问,有一丝颤抖。
不要停,继续唱。“身后那个声音冷漠地吩咐,同时一件东西”啪“地落在了她衣襟上,”给他吃这个!“及时的药物使垂死的人有了转机,听着玄武渐渐稳定下来的呼吸,她的歌声里充满了喜悦。颈后那寒气逼人的利剑,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一丝压迫力。
为什么不走?”后面那个人问。
如果我不回来,玄武就会死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平静,”死在你教给我的回天剑舞下。“ ”就是为了他,你才在这里等死?“ ”如果换了他是你,也一样。“不知是不是因为震动,后面那人的呼吸一刹那有些紊乱。
跟我回总部去。”颈后的寒意忽然消失,苍蓝的声音低低传来,“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朱雀怔住了——老大的意思是,如果她回去,就不再追究她任何责任吗?没有完成任务,当面违抗他,甚至还杀伤了组织里的重要人员。
苍蓝居然说,如果她肯回去,一切就没有发生。这个以前连组织里的人犯一个小失误、都会严惩不贷的老大!
说到底,还是因为八年前的那件事吧?是因为她死去的双亲,还有脸上这道恐怖的刀疤吧?
八年以来,所有人都在破格对待她这个孤女的,连苍蓝都一样!
暮色萦绕着苍蓝颀长挺拔的身影,朱雀缓缓回过头去,只看见他一身深蓝色的大氅和漆黑、一丝不乱的头发。
那棵木槿树的花朵,在暗色的森林里更加醒目,一朵一朵,宛如四溅开来的鲜血——八年前那铺天盖地的鲜血……伴随着血腥味的,还有那一首古老的童谣:“……鸟儿飞。鸟儿鸟儿怎么飞?”稚嫩的童声,歌谣如银铃般在记忆里回响起来。
小颜,别光顾着唱歌!快把药端去给里屋的哥哥!“伴随着慈爱的声音,父亲的大手抚上了她扎着朝天椒小辫的脑袋,同时,母亲从药壶里倒出浓浓的草药汁。
嗯……”顺从地捧着一大海碗药汁,一颠一颠地向里屋跑了过去。
别走太快,小心药泼出去!“母亲擦着额头的汗,叮嘱。
哥哥、哥哥!喝药!”喘着气,踮起脚把药碗放到木桌上,小女孩雪白的脸泛着红晕。听到她的嚷嚷,本来死气沉沉的屋子忽然间仿佛有微风流荡起来。
或坐或躺的几个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个还没桌子腿高的小孩子,然后,其中一个的脸上泛起了笑意,微微俯下身来:“辛苦了呢,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夕颜!喏,和那株漂亮的树一样的名字!”小女孩摇着朝天的小辫子,指着窗外院子里的一棵花树,骄傲地仰头对那个哥哥说。
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哪!“旁边另一个坐着的哥哥也微笑着,拿起了桌上的海碗,喂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喝了下去。小女孩捂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吃吃地笑了。
喝完了药就走吧。二弟,你背着四弟。”忽然间,那个一直站在窗口向外望的蓝衣少年回过头来,“这地方不能呆久,恐怕官府马上会查到。”看着床上仍然没有恢复的伤员,大家迟疑了一下,才默默点了点头,那个重伤在身的人也吃力地挣扎起身。
呜哇……“陡然间,小女孩扁了扁嘴哭起来,一把拉住了窗前那个回身欲走的人,一边对外屋的父母大嚷,”爹爹,娘亲,哥哥要走!爹爹快来,别让哥哥走掉啊!“ ”大家快走,不要连累这里的人。“蓝衣少年一边催促其他人,一边低下头,掰开小孩拉住衣襟的手。但出乎他的意料,这十岁孩子的手劲居然那么大,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无论怎么都不放开。只怕再用力一点,会伤到她的指骨吧。
嘶——”一声裂帛,衣襟被他反手撕开!蓝衣人向后退了一步,看了看拿着半片衣襟发呆的小女孩,目光闪了一下,率先向后门走去。
几位太看不起咱姓萧的了吧?“陡然间,一位大汉手拿猎叉拦在了门口,目光凛凛地看着一行人,”在那个小兄弟的伤没好之前,一个都不准走!“ ”萧大叔,不是我们信不过你,只是怕……“蓝衣少年静静地解释,忽然低头看见衣襟又再一次被拉住。
怕连累我们吗?”猎户嘿嘿一笑,猎叉用力一顿,“你们去方圆十里打听一下,咱萧豹是怕事的主吗?我有胆子收留你们几个,就不怕杀头抄家!” “当家的说得好……几位小兄弟,你们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咱石梁村天高皇帝远,官府一时间也未必就能过来呢。”萧陈氏也匆匆从外屋赶来,手里还提着药罐。
一家人都有些固执地看着几位少年,那个小孩子仍然死死拉住那个蓝衣人。
哥哥,哥哥!快看,夕颜开了呢!“夕阳下,小孩子拉着身边的英俊少年叫起来,暮色里,那绯红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绽放,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在少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一朵一朵都化成了大摊的鲜血!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然而,当战争的阴影再一次笼罩少年的双眼时,耳边忽然传来了清脆的童谣,银铃一般在风中摇响。想起来,在被追兵所迫、负伤逃到这个偏僻山村里,在半昏迷中,耳边从来都没有中断过这样的歌声吧?
那几乎是梦里的童谣……
哥哥,摘花给我!“那个叫夕颜的小孩子咯咯笑着,踮起脚去够枝条上开的花儿。
一朵木槿花被轻轻插在女孩的朝天小辫上,少年低下头来,对着十岁的孩子微微笑了——他的笑容,宛如乌云密布的苍穹中忽然破云而出的阳光,异常的耀眼夺目。
苍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啊……”小孩子似乎有异于常人的敏锐感觉,看着少年亮起来的眼睛,赞叹地说,“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木槿树下,蓝衣少年微微笑着,那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安宁平静的笑容……或许,这样也不错吧?
他们这些在战乱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兵,也一样可以远离硝烟杀戮吧?
。
队长,快看!村里起火了!“伤好以后,在后山温习武艺,白虎忽然看着山下叫起来。四个人大惊回首,果然看见那个小山村里冒出了滚滚的浓烟——从那个他们最熟悉的小院里!
快走!”苍蓝想也不想,飞速下山,其他人连忙跟在他身后。
三三两两的村民从他们身边走过:“太惨了……连一个小孩都不放过,那些官兵还是人吗?” “唉,怎么说,窝藏叛军是杀头的罪啊!” “其实,听说都是方将军的部下呢——以前和皇上一同起兵的吧?怎么就成了叛党呢?” “唉……怎么知道啊!反正朝廷是这么下的旨意。” “姓萧的确实有种!当家的和他老婆不说,就连那个十岁的小孩子都不曾说半句求饶的话……” “还是被一刀砍死了干脆!那么小的孩子,能受多少折磨?” “不要说了……再说我都想吐!”几个人都疯了一样地向山下奔去。奔跑中,苍蓝的手扣紧了腰畔的剑,双眸中有火光熊熊燃起!
那个孩子、那个夕颜树下的孩子!
血一样的夕颜。
虽然没有到傍晚开花的时间,庭院里那棵木槿上却到处都是绽放的血花——那是飞溅的人的血和肉。
木槿树上吊着血肉模糊的两具尸体,上面到处都是乱刀的痕迹,腹腔和胸腔全部被剖开。
小家伙,这是第一遍:那四个叛军士兵藏在哪里?“看着被吊在半空中的小小躯体,带领那一小队士兵的尉官冷笑着扬起手中的马刀。
上面一滴滴淌落的,全是这个孩子双亲的血。
不告诉你!”不会说谎的孩子睁大着秀丽的眼睛,带着哭腔恨恨回答。
刷!“一刀毫不留情地砍在孩子的左肩上!
孩子嘶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
小家伙,你娘挨了十七刀,你爹挨了二十一刀才断气——嘿嘿,我倒想看看你能挨几刀?”马脸的尉官涩声笑着,反过手用刀背狠狠抽打着。
好,第二遍:那些叛军藏在哪里?“因为剧烈的痛苦,孩子的小脸扭曲得厉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天才不成句地挣扎:”不,就不告诉……就是不……“ ”小家伙,再不说,可是和你爹妈一样的下场哦!“刀锋一点点地顺着孩子幼嫩的皮肤割了下去,在女孩的号哭声中,由额头划至下颏。血登时染满了小孩的半张脸。
啧啧,你说有多可惜——本来是一个美人胚子呢!快说,那几个人在哪里?不说的话,你的脸就会被划得乱七八糟哦!小妹妹。”马刀再一次缓缓举了起来,刀尖上的血珠泛着冷冷的光。
……嘻嘻。“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尉官,血流披面的小孩子忽然有些诡异地笑了起来。 流着血的脸孔,天真无邪的笑容,然而盯着他的眼睛却如同恶魔一般!
妈的,小鬼你再笑笑看!”尉官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滴着血的马刀再次举起。“苍蓝哥哥……”小孩轻轻地笑着,用右边那只没有被血糊住的眼睛看着他身后,仿佛是轻轻地对谁叮嘱,“苍蓝哥哥,要杀了这个人哦!”呼号声零落地在身后响起,尉官大骇回头——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下了十多个属下!
四个身影闪电般掠进院子,在一片血雨中站到了敌人的尸体上!
然而居中的那个蓝衫少年的剑却还在鞘中——他就站在离自己不到一丈的地方,用黑到发蓝的眼睛冷冷盯着自己,眼眸中仿佛有烈焰燃烧——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眼神!
小颜,看好了。“苍蓝的长剑平平举起,忽然闪电般地从剑鞘的两端反手抽出了双剑!
那是夕颜生平第一次看到回天剑舞——说实话,那时候的她根本没看清楚苍蓝出手,她只看见那回旋而出的六剑如来自炼狱的雷霆一般耀目,在剑光和蓝影中,她只看见有血色如焰火一般盛开……
先是双手,而后是双脚,就从烟火中飞了出来。
双剑相交成十字,轻轻一划,左右颈动脉中的血如同喷泉一般冒出。那个转眼间就瘦小了的尉官就如木桩一般地倒在了那棵木槿树下。而且,在血流尽之前,这个没有四肢的人还不会死。
嘻嘻……”树上吊着的孩子轻轻地、愉快地笑了起来,血迹下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嘻嘻……真好!”剑光再次一闪,满身是血的孩子跌进了少年的怀中。“……小颜……小颜!”他的声音居然微微哽咽,一任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蓝衫。
在另一边,玄武他们开始动手解下树上挂的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一对曾经容留、照顾他们的猎户夫妻,鲜血粘住了他们的衣服,死去人的双眼始终不曾闭上……
然而,不到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曾那样关怀照顾着几个少年。
这三个经历过上百次战役的少年兵忽然间失声痛哭。
那个孩子却一直微笑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她的笑容却是冷而空洞的——从此以后,她就只会一直这样笑了。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陡然间,怀里的孩子忽然哼起了这首童谣,轻轻地、轻轻地,仿佛怕惊醒了什么……那也是”夕颜“最后一次唱这首童谣。
没人知道,那一天,正是她十一岁的生日。
作为”萧夕颜“的人生,也只是延续到她十一岁的生日为止——那一天,对她和其他几个人来说,是黑夜开始的一天,是地狱之门徐徐在眼前打开的一天……此后,就完全是在黑暗中奔走的人生了。
她从十八岁开始成为组织的一员,不停地奔走于各处,按照老大的命令,把剑刺入一个个朝廷显贵的咽喉,在满地的鲜血中,她依然是笑着的,笑得冷漠而空洞。
还记得在烈火中燃烧的家园,还记得树上挂着的双亲尸体。然而,八年来血与汗汇集成的河川是那样的深广,站在河这一边的”朱雀“已经看不清楚那一边的岁月,看不清楚苍蓝、青龙、白虎和玄武几个人过去曾经微笑过的脸。
唯一记得的,只有那绽放着血花的夕颜树,一朵一朵,宛如萦绕的怨灵。
我叫夕颜!——喏,是和那株漂亮的树一样的名字!” “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啦!
暮色中,一样的木槿树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上那长长的刀疤——那自额角起一直划到下颏的丑陋伤痕。什么都改变了——过去的血色淡漠了,眼前的黑暗浓重了,所有人的血冰冷下去了……唯一不曾改变的,就是脸上的伤痕。
让她永远记住人生如水晶般片片破碎的那一天!
。
绯红色的花瓣,零落地掉在深蓝色的大氅上。
每掉一片,他的心居然就微微抽搐了一下——曾经看着地狱都面不改色,但这一树的野木槿居然像针一样刺到了内心最深处。
回忆居然一直追溯到那样的日子——他还会微笑的日子。
哥哥,摘花给我!” “苍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 “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
回总部去,一切就当作没有发生。”夕颜树下,蓝衣的男子再一次低声重复,漆黑的眸子里有微微的星光,“我也不会再派你去执行你不愿意执行的任务。” “决不!”朱雀的声音如碎冰一般在夜风中响起,她回头,站起身看着花树下的男子,一字一顿地重复,“死——也——不——”她当然知道,叛离组织的人,唯一可走的道路,就是通向地狱的路! 然而,她却头也不回。离开八年来朝夕相处的人,离开一直抚养她、保护她、教给她一切的人。在所有成员面前,对老大说出“我要离开惊蛰”六个字,看着所有人敬畏的老大,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在她掉头走开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所有人都听到了“啪”的一声轻响,似乎空气中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片片破碎了。
苍蓝蓦然回头,目光闪电般落在这个铁了心叛离的下属身上。
他当然知道,从说出“要离开”这三个字起,一切就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的意志,从来都是不可改变和动摇的——从八年前开始,就是这样!
但是,为什么他竟可笑到要几次说出那么软弱的话。
好,那么按规矩来——“他的声音冷漠地从嘴里吐出,长剑缓缓从大氅中举起,剑柄上的金属闪着冷冷的光,”你已经打倒了其他三大杀手,如今,只要再打倒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嘻嘻。“忽然间,朱雀轻轻地笑了起来,伸手接住了一瓣半空中飘落的残花,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水一般清澈冰冷的光。
看着熟悉的回天剑舞起手式,绯衣少女仿佛看见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掩嘴吃吃地笑了:”我的武功全都是你教的,论身手、论经验,我怎么可能打倒你呢?这不是白费劲吗?“ ”不打倒我、从我尸体上踩过去,你就没办法离开这个地方。“苍蓝也是不惊点尘地说着,双臂一振,大氅从肩头滑落——掉在落满血色残花的地面上。双手互握剑柄,深蓝色劲装的”惊蛰“缔造者渊渟岳峙一般。
唉……真是伤脑筋。”朱雀叹息着摇头,也缓缓从袖中抽出了双剑。但是,她抽出剑后的第一个动作,却是反手用剑脊照了照自己的脸。
雪亮的剑身反射着林中淡淡的星光,在她的侧脸上浮动不定……也映着她脸上那深可见骨的伤疤。
苍蓝的瞳孔忽然略微收缩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两道剑光陡然在暗夜中亮起!如闪电划过长空,十字形相交的光芒如雷霆般剪向苍蓝咽喉!
叮!“轻轻一声脆响,花树下的蓝衣男子身形丝毫不动,但他手中的剑已经出鞘,双剑片刻不迟地架住了已到咽喉的利刃。看着眼前的女孩,黑到发蓝的双瞳里隐约有痛彻心肺的表情。
唉,说过了是白费劲嘛!我不和你打了。”仿佛是娇嗔般,在以命相拼的时候,她竟毫不在乎地放下了剑,入鞘,然后就大大方方地回身走开。后背所有的空门完全不设防地大开着。
刷——“忽然间,利刃划破了空气!
她一个踉跄,在巨大的冲力下向前冲出三、四步,死去般匍匐在地上。后背上一剑从左肩斜劈到腰际!
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身后的声音冷淡地响起来,靴子踏过枯萎的花草,在她背后几步外停了下来:“拿剑!站起来!”由于剧痛,她咝咝地吸着气,双臂用力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去,血在绯红色的衣服上洇开。
就是不……不起来!就是、就是不……“她屈膝半跪在地上,咬着牙,居然还有些赌气地顶撞。
滴着血的剑再一次毫不迟疑地举起。
嘻嘻……你是不是想数数看,我能挨多少剑才断气?”忽然间,朱雀回过头,看着苍蓝微微地笑起来。那样天真无邪、却冰冷空洞的笑容!
这句话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即使是惊蛰的创始人,也无法掩饰那一瞬间脸上痛苦的抽搐。
爹爹,娘亲!你们看,苍蓝哥哥要杀我呢……“看着他背后那棵夕颜树,绯衣少女仿佛是对树上的什么人轻声抱怨娇嗔,眉头因为疼痛而紧紧皱了起来。
遥远的回忆忽然间笼罩了苍蓝:烈火、鲜血、尸体、屠杀、逃亡、梦里的童谣、血一样的夕颜。
仿佛是受了催眠,剑从他手上垂了下去。他顺着她的目光缓缓回过头去,看着身后那一树野木槿——满树的鲜血、血肉模糊的尸体,树上吊着的孩子在鲜血中笑着,轻轻叮嘱他:”……要杀了这个人哦,苍蓝哥哥!“肩头上蓦然有尖锐的刺痛!”嘻嘻……刺中你了。“耳边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如歌唱一般的笑声。漆黑的双眸中,映出了那把深深扎入他肩头的利剑,另一把正闪电般地划向他的咽喉。
噗。”剑刃割入了肌肉。
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朱雀雪白的脸上有僵硬的表情——苍蓝右手的剑已扔到地上,修长的手指流着血,但却纹丝不动地空手握住那把划向喉头的剑。而他左手上的剑,已割破了她颈部的皮肤,就冷冷停在那里。
朱雀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有错愕僵硬的表情,笑容在嘴角冻结。
因为她看见了!看见有幽幽的火光从对面那个人眼眸深处燃起,如炼狱里燃烧的烈火!他的眼神变了!
咔嚓。“轻轻的脆响。苍蓝的手指渐渐收紧,她右手中的剑居然被一寸寸地捏得粉碎——那还是在她满十五岁的时候,几位哥哥送给她的礼物。
一个耳光用力打在她脸上!
你怎么敢这样!”流着血的手用力搧在她脸上,痛彻心腑。他的血在她脸上纵横流淌,沿着那道疤痕缓缓流下。
你怎么敢这样对我!从你小时候起,我是怎样对待你!你现在又是怎么回报我的!“ ”为了那个狗官一家,你居然这样!“她被打得踉跄后退,背心重重靠在那棵野木槿树上,撞得花瓣纷纷扬扬落下。看着八年来第一次用如此语气和自己说话的苍蓝,看着他眸中烈烈燃烧的火焰,她心里忽然有些畏缩——本来,在去意萌生的刹那,她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动摇。因为他的震怒,才明白在那个人深不可测的内心里,自己是有些分量的。正因为他的震怒,她才感到了畏缩。
苍蓝哥哥……她在内心轻轻叫了一声这个遥远的名字。
那户人家到底给了你什么?你竟然这样袒护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苍蓝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因为狂怒,漆黑的眼睛中有隐隐的蓝光,他左手滴血的剑再一次扬起——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剑光如蝉翼一般展开,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大哥,住手!住手——“耳边忽然有急切的叫声,她的身体被外力带到一边。在剑风呼啸而过后,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匆匆赶来的青龙与白虎。
青龙的长枪已经被刚才那一剑截为两段,白虎毫不犹豫拦在自己身前。
刚才在和自己交手时,为了放自己走,他们两个或多或少挂了彩,如今虽是二对一地面对苍蓝,仍显得有些狼狈。
大哥,绝对不能杀朱雀!绝对不许!
。
听到那么强硬的话从一向对自己敬畏的下属口中说出,苍蓝目中精光一闪,脸上冷笑。然而,看着面前两个人毫不退缩的眼神,看着地上仍然昏迷不醒的玄武,他眼里的火光渐渐熄了下去……如果真的对朱雀格杀勿论,恐怕他们三个人会不顾一切地阻挡吧?即使他们三个人不能阻止,从此以后,整个惊蛰组织势必会土崩瓦解吧?
那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甚至比她的叛离更加不愿意。
八年了,在这个孤女身上,每个人都投入了全部感情。也许,因为所有人都寂寞。
天知道他们几个杀手是怎样带大这个小女孩的。看着她长大、学艺、加入组织,曾以为大家一生都不会分离,将会在黑夜里一起走下去。
玄武甚至说过:只有在看着小颜的笑容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确还活着。难道,他不也是这样吗?然而,如今又如何?亲眼看着长大的人背叛了自己,在她提出”我要走“的时候,那坚决的眼神,一如当年面对拷问她的官兵回答”就是不说“——那是誓不低头的决定,毫无转圜的余地。
十八岁以前,你如果要离开惊蛰,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是组织的一员。”终于,低低的话从苍蓝唇边吐出,飘散在深夜的森林中,他抬头看着在夜色中开得正盛的木槿花,继续道,“十八岁那年,我让你到林外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但你自己选择了留下。既然那个时候你没有走,如今你想离开,就必须要付出代价。”朱雀带着血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苦笑:“是的,我知道。”十八岁那年她为什么不走,他知道吗?
如果苍蓝哥哥在这里,那么我也要在这里!“哪怕前方是永远的黑暗,她也不会退缩半步!即使是炼狱,即使与世隔绝,他在哪里,她也会在哪里!在他摘给她那一朵夕颜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小颜长大了,一定要嫁给苍蓝哥哥……哪怕就一天也好!“因为想跟上他的步伐,因为想成为对他有帮助的人,因为想和他并肩战斗,所以她才忍受着这样残酷的训练和刺鼻的血腥。
然而,一年以后,当决定离开他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有回。
世间,居然有一种比爱情、友情和亲情更加强大的力量,让她最终选择了离去!
我本来想要你的命……”略微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夜风里,和着他微微扬起的发丝,浸得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凝结,“但是,既然大家都反对,那么就这样处理吧。”苍蓝流着血的手缓缓抬起,摊开,掌心中还印着两道深可见骨的剑伤,“把你在这里得到的东西全部留下,永远不要回来!” “好!”直视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子,她一咬牙,干脆地回答。
金银、令牌、暗器袋子、应急药物、总部的地图、他亲手写给她的武学小册子,还有很多女孩子才喜欢的小东西,是以前兄长们陆续送给她的。
在翻出随身的全部东西后,想了想,她反手解下头上的束发银环,长长的头发如水一样地流泻了下来。
最后,她甚至俯身脱下脚上的绣鞋,光着脚站在潮湿的草地上。
这身衣服现在没法留下,等我出去买一件后,会立即送回给你。“她静静地说。
然而面前的人都没有回头看她:”还有呢?“还有什么?看着那高大的人影,她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蓦然抬头:”我知道了,都还给你!“在身边的青龙和白虎都没明白之前,她闪电般拔出那把尚未破碎的长剑,倒转了剑柄!
嚓!”剑光闪过,鲜血飞溅——左手拇指的筋络被一剑挑断!
筋络一断,终生无法再用剑。
身边的两个人同时失声惊呼——是这个!老大要收回的,居然是他倾囊传授的回天剑舞!
然而,朱雀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左手拇指筋络一断,马上用牙齿咬住了剑身,将右手向剑锋上凑了过去!
够了。“忽然间,她的右手被人从空中握住——苍蓝在电光火石之际回身,扣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谁说我要的是这个?“此时,连朱雀都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一手创立庞大杀人组织的人。
只见他放开手,缓缓摊开另一只手。手心里,是一个高不盈寸的小瓶,白瓷小瓶。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小楷:洗尘缘。
啊……”一刹间,一直镇静到不可思议的绯衣女子脸上终于起了无法控制的抽搐。看着那个小小的白瓷瓶,不由自主地连退几步,背心一下子靠上了夕颜树。
大哥!“旁边两个人再次惊呼,”……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冷漠的声音回答,再次把药递到朱雀的面前,”这个是基本要求,不是吗?她知道了太多组织里的秘密,怎么能够让她就这样离开!“原来要她留下的是这个——是这八年来的所有回忆!所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所有的欢乐、辛酸、痛苦和泪水……
仿佛怕冷似的,她缩了一下身子,尽力把头仰靠在木槿树上,远离那个恐怖的白瓷小瓶——不要,绝对不要!她绝对不要被洗脑!
即使离去,她也不愿意忘记所有一切,忘记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这是她记忆中最珍贵的部分,无论如何,无论身在何方,她永远都不愿意忘记!
朱雀,既然你要脱离组织,这是最宽大的处理了……”黑发下的眼睛闪着冰一样的光芒,药瓶的塞子被轻轻打开,“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 “不!绝对不要!”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嘶声大喊,想从那个人的控制下逃离。但他用单手就制服了她,让她无力地倚在那棵花树下。
这是你没办法选择的事情……“苍蓝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罕见的笑意,伸手捏开她的嘴,”苟生离,不若相忘于江湖!要离开的人是你,不是吗?“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身边另外两位,然而,出乎意料的,青龙白虎居然都没动,只是在一边看着她,目光哀戚而沉痛:”的确,还不如长相忘……就当八年前我们就没有遇见过。只可惜,玄武没办法醒来见你最后一面……“——放手、放手啊!绝对不可以、不可以忘!宁死都不要忘记!
然而,那冰凉的液体缓缓顺着她的咽喉流了下来,那瓶”洗尘缘“!
苍蓝的脸近在咫尺,带着难以言表的神情。等他放开手时,药水已经完全被灌入了朱雀的胃里。
咯、咯……”她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响声,尽了一切力气,却无法再把药吐出来!双手捂着咽喉,泪水忽然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八年了,她都是那样冰冷空洞地笑着的吧?泪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曾以为在看过那样的惨剧以后,无论怎样都无法再让她流出泪水。然而如今,当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的时候,她才惊觉,世间居然还有能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到了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睁开眼睛的自己就永远无法记起眼前的人们了吗?所有的一切,就如雾一样永远散去,不留任何痕迹吗?
所有的欢笑、泪水一一散去,只留下一片苍白!
我不想忘记……不想忘记你们……青龙、白虎、玄武……还有,苍蓝……哥哥……“在陷入恍惚前,她只能喃喃地重复这样的话,却毫无办法控制胃里热流的沸腾。
要离开的人是你!”苍蓝平静地反驳,然而到了最后,连他自己的语气都按捺不住地颤抖,“到底那个狗官给了你什么!你不仅违抗我的命令不杀他,居然还这样坚决地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微笑,淡淡的微笑又出现在朱雀苍白的脸上!
刘大人……刘大人是个好官啊……一家人都很好。“她开始恍惚的眼神里,有清水一般美丽的波光,”那两个小孩子,都笑着叫’姐姐,姐姐……抱抱‘,而且,他们院子里……有很高的一棵木槿树呢……好漂亮、好漂亮……真的不想让血溅上去啊……要、要不然,和当年那些坏人,有什么两样呢?“ 笑的时候,她左脸上那条可怖的伤疤就跟着皱了起来,让笑容显得有些诡异。然而,她的整张脸却微微泛起奇异的柔光,仿佛是碧空的明月。
就因为那棵树,你就放过那狗官吗?当年他帮着朱元璋屠杀了我们多少兄弟!”苍蓝的声音仍然冷漠,眼睛里已经流露出悲怆的神色。
苍蓝哥哥,你说,我们做的都是对的吗?知道外面百姓怎么说我们吗?他们、他们说我们是叛贼!上次,李尚书被我杀了后,来送葬的百姓一直排了十多里路。“ ”从去年杀了李尚书后,我就开始在想我们做的对不对。但是,我不想再杀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再杀人!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哭、有人死……而且,老百姓说,不对的是我们,他们想过安定日子,而我们、我们在和他们作对呢,大家都说我们该死……“ ”别听他们胡说!他们怎会知道这些道理!“或许因为焦躁,苍蓝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所做的事,只要无愧于心,不要在乎别人的说法!“困意一波波地袭来,朱雀的眼帘渐渐下坠,声音也低了下去:”从小到大,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兄长、是我的朋友……但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再杀人……“苍蓝伸手扶住了她,让渐渐昏睡的她靠着木槿树坐下,他眼里有淡淡的悲伤,但更多的却是释然,”原来是这样,如果,你选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道路,那么,就自己好好的走吧。“夜,已经深了。森林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静谧得出奇的夜里,只有血色的夕颜,在一片一片地凋零。
那是无法见到日光的花。
盛开于暮色,凋零于深夜……所有的美丽,都在夜色中默默化为泥土。
希望她不会是这样子的吧?无论如何,不想看见她的青春和他们一起湮灭在黑夜里。
睡吧,明天醒来,什么事都没有了。”蓦然,一直不出声的青龙在旁边轻轻说了一句,带着淡淡的笑意,“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但是、但是我不想睡……”忽然,已委顿的朱雀挣扎着,拉住了苍蓝的手,微微喘息着,几乎是哭一般地说,“我要醒着,看着、看着你们……如果睡了……就再也、再也看不见了……”然而,她脑海中的记忆,却如潮水一般退去,渐渐变成一片惨白。
在爱与恨都消失以前,她开口说出了深藏多年的心声:“还记得、记得那一天你摘给我的夕颜吗?苍蓝哥哥……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长大了能嫁给苍蓝哥哥……那该有多好啊,哪怕一天也好呢……
可是,你总把我当小孩子看……你不知道人会长大、会变的吗?
不要那么凶好不好?我很怕你呢……但是,以后都不会了……都不会了……”终于,在喃喃说这些话时,双眼渐渐无法控制地阖上了。
可惜的是,神志已经模糊的她,错过了看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情景——竟然,竟然有泪水从对面那个人漆黑的眸中滑落!
。
十年平天下,十年休养生息,十年致太平。
在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战乱后,历史的激流终于平缓下来。世上的人们,为了各自的营生奔波着,努力着。在转眼间,已经是洪武十八年。
在百姓过着安宁平静日子的同时,大明朝的权力斗争却进入了白热化。由于皇帝的猜忌,坐拥天下的朱氏王朝不断分裂,不停地上演惨剧……这十年来,暗杀、株连、结党、肃清、灭族……层出不穷。
洪武十一年,开国功臣刘伯温被毒死;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被族诛;洪武十七年,曹国公李文忠被毒死;洪武十八年,魏国公徐达被毒死……
从此以后,真的解散惊蛰组织了吗?“夕阳西下的时候,在官道上匆匆走来一行人,其中那个青衣人问旁边的同伴。
戴着斗笠的蓝衫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真不像大哥一贯的作风啊……”那行人中年纪最轻的人不由笑了起来,在黑衣的对比下,牙齿闪着洁白的光。然而,对于这个决定,看得出他是由衷高兴的。
吐出一口气,青衣人还是有些失落地看看天:“这么说来,以后就不和朝廷作对了?真是便宜那些人了。” “青龙……他们已经开始肃清同党了,连自己人都要对付,他们还值得我们出手吗?”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白衣男子冷冷加了一句,“何况……你真的以为靠暗杀,就能让时光倒流?” “反正,我听从老大的命令。”虽然有些不甘心,但青衣人还是嘀咕了一句。旁边的年纪小的同伴忽然笑了起来:“你也不要装模作样了——以后能回去和苏姑娘过安宁日子,你是求之不得吧?”他促狭地笑着,看着对方的脸反常地红起来。
蓝衫人始终没说什么。然而,他的目光却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泉州古城,看着暮色中华灯初上的城市,看着城中的万家灯火、熙攘人群……他的眼光微微闪了一下——这里面,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再回到十多年前的动乱岁月中去吧?
只是,凭着手中的剑,绝对没有办法挡住滚滚历史洪流的——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没有人会在乎谁当皇帝……也不会在乎那个人是怎样当上皇帝的。
十八年前,他们是被朝廷以“叛军”的名义追杀的,然而,百姓拼死保护了他们;十八年后,在所有百姓口中,都是以“叛军”来称呼他们的吧?
他们真正成了叛党,真正站到天下人的对面去了吗?惊蛰,真的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吧?以后,只是希望能以手中的剑,保护好身边想要保护的人而已。
他就站在暮色中,看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出神。
老大怎么了?“身边有兄弟们的轻声低语,然而他却仿佛没有听见。
不知道……近来他常常这样……可能是心里有事吧!” “真是的,虽然说是兄弟,几十年来,从来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连这一次为什么来泉州,我们都是莫名其妙。” “嘿嘿。”依然是那个最年轻的黑衣人,忽然轻轻地笑了,“这一次,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了。喏,看前面。” “啊?”另外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脱口惊呼,看着城中离城门很近的一家客栈。在那里,居然、居然是——夕颜!绯红色的花朵,正在夜色的簇拥下缓缓绽放,在暗夜里如火焰般燃烧。
那家客栈的门口空地上,居然有一树开得正盛的木槿花——仿佛是开在遥远回忆里的血色鲜花!
不由自主地来到树下,仰头看着这一树在夜色里开放的花,苍蓝脸上有复杂的神色掠过——十年了。一转眼,又是那么长的岁月!离上一次看到这种花开,已经是那么长的岁月过去了。
忽然间,他全身一震,仿佛利剑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歌声!那银铃般的童声!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他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站在那棵夕颜树下,怔怔地看着客栈里跑出来的一个小孩子——一个手拿着竹编小鸟,轻轻唱着童谣,向树下蹦蹦跳跳走过来的孩子。
幻觉吗?那个孩子是幻觉吗?那么,歌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哎呀,够不着!叔叔,摘花给我!”忽然间,那个孩子已经到了树底下,仰起头,笑着对他说。
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那棵花树——绯红色的夕颜。然而,那只是满树的繁花,却没有他以前印象中的满树鲜血!没有烈火,没有尸体,也没有吊着的小孩……那只是一棵开着花的树。树下还有一个仰头求他摘花的小孩子。
一大朵花被轻轻插在孩子头上,然后,他忍不住笑了笑。那只是一棵开着花的树吧?那大朵大朵的,只是美丽的花吧?为什么一直以来,映在自己的眼中,竟然都是一摊一摊的血迹呢?
小家伙,你唱的歌真好听,谁教你的?“玄武忽然在一边拍拍孩子的头,笑问。原来,来到泉州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是因为以前那个让人头痛的家伙在这里吗?
我不叫’小家伙‘!我有个好听的名字呢——我叫夕颜哦!”孩子不服气地抬头瞪着黑衣的玄武,嘟着嘴,“歌儿是阿娘教我的呢!”阿娘?所有人的神色忽然都有些奇怪起来。
小颜,小颜……真是没礼貌!快把来投宿的客人带进来啊!不要光顾着玩。“房间里,忽然传出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一边抱怨一边向庭院中走了过来。
忽然间,她的脚步停止了,目光直直地看着庭中的那棵木槿,一瞬间,她的表情有些呆滞。
就是一个霹雳在他面前打下,也无法让苍蓝的神色如现在一样震惊——果然是她。那道长长的疤痕,那清水一般灵活透明的眼波,在古城渐起的薄暮下,仿佛是一个可以一口气吹得散的幽灵!
然而,昔日握剑的手拿着箕帚,用铜钗松松地挽着头发,屋里的桌上,还放着一篮没有剥完的豌豆……桌上一灯如豆,刚刚做好的饭菜在冒着热气,一个男子正从桌边站起身来。
一切都是平凡而安宁的,平凡得让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
十年来不停止地奔波和杀戮,岁月的流逝也似乎加快了,往日的记忆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近得仿佛便在昨天,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那个夕阳映照下的小山村和那个夕颜树下的孩子。
但是,在看着几步之外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时,他们终于感受到了时间无情而巨大的力量。
今日已非昔日,今人也非旧人。
从绚烂复归于平凡的她,不再是朱雀,抑或是夕颜。她只是一个市井中平凡的庶民而已。
昨日的一切,对她来说,恐怕是比梦更加缥缈虚幻的事情吧?
虽然有惊人的自控能力,但仍然有两个字从苍蓝的嘴边滑落出来:”小……颜……“然而,回应这两个字的,居然是那个孩子有些奇怪的目光:”叔叔,你叫我吗?阿娘请你们进屋呢……“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居然也有些吃惊,就仿佛看见了什么,在台阶上顿住了脚步。
但是,很快她就恢复了常态,对小孩子说:”带几位叔叔去楼上的客房!福成哥,来帮忙把这些客官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吧……“她回头,对着房里的男子喊。
不用了……我们就走……”忽然间,蓝衣人低低回答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哎,这位客官!“她的呼唤在风中响起——错了,那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小颜。
什么都改变了……包括人生和命运。
如今的他,已经放下了染满了鲜血的剑——然而,却觉悟得比她晚了十年。
这十年的岁月,在他们之间划出了那样不可逾越的鸿沟。
当年,她选择了离开;而他选择了遗忘——然而,离开的人离开了,但想遗忘的人真的能够遗忘吗?
如今的她,只是回归了以往山村里的人生吧?如果抽掉那当中的八年,她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子地延续下来的。
既然如此,就当作那八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当作他们从来未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就当作……从来不曾出现过。
于是,他转身、上马、离去——不曾回头。
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怎样,不知道这一世是否还有为他等待的情缘;如果有,他是否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然而,他还有朋友,还有兄弟,还有手中的剑和心中的道义……这一切,已足够令他在红尘中走下去。
他不会忘记她,以后也会在远处静静地守望着她,然而,不会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一行人上马离去时,城中不知何处的高楼上忽然传来了一缕箫声,如泣如诉地散入古城月夜——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
剑上飞花凝泪痕,落梅无声已三更,吹箫深院月黄昏。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暮色渐起。
晚风吹来,满树的夕颜缓缓绽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