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修罗道(上)
步非烟
十二个绝世刺客,十二次惊心谋杀,仅只方寸的修罗小镇,一场场残虐的角逐正在进行!
所有人都必须面对死亡,唯一的生者将获得永恒的自由,但掩盖在重重迷雾下的事实真相,果然如此单纯吗?
第一章裴航
裴航,唐长庆间秀才,游鄂渚,买舟还都。路过蓝桥驿,遇见一织麻老妪。
航渴甚求饮,妪呼女子云英捧一瓯水浆饮之,甘如玉液。航见云英姿容绝世,欲娶此女。妪告:“ 昨有神仙与药一刀圭,须玉杵臼捣之。欲娶云英,须以玉杵臼为聘,为捣药百日乃可。” 后裴航百寻路获,迎娶云英,夫妻双双入玉峰,成仙而去。
修罗镇地处蜀滇交界之处,东西南三面环山,北临鹿头江,荒僻至极。再翻过南面的云雾山,就将进入云南火猓侗、长颈苗混居之地。虽然自古蜀滇交界一线,客商来往不绝,但小镇离南行的商路已有一段距离,又无太多物产,平日除了几个零散的盐商在此歇脚外,再无外人打扰。镇中居民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暮秋时节,潮湿的雨气弥漫在这座边陲小镇的上空。就在镇民们准备收完稻子、修葺房屋的时候,却发现小镇上突然多出了许多陌生人。
这些人仿佛陆陆续续,又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同时来到镇上。他们既不访亲,也不做买卖,白天不知所踪,好像凭空消失在密密麻麻的小巷深处。一到夜晚,就突然冒了出来,好似无数夜游神,悄无声息地在镇中游荡。
居民们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有几个人,更不知道他们来此镇的目的,心中却都有些莫名的惶恐,只一入夜便关门闭户,巴望他们尽早离开。
裴航是这些陌生人中最特殊的一个。
他并没有带什么行李,穿一袭儒生青衫,看上去温文有礼,只是双袖长得出奇,一直垂到膝前。他来这座小镇已经七日了,却从没有人见过他的手。
与其他人不同,裴航晚上并不去闲逛,而是呆在全镇唯一的客栈里。白天,他包了二楼那张靠窗的八仙桌,再叫上一碗清水,凝神注目窗外,一看就是一整天。
除了清水之外,他从来没在客栈中叫过旁的东西,但打赏的银子却比吃大鱼大肉的客人还要多。这就难怪客栈老板一见到他,脸上就笑开了花。
镇上关于他的传说也越来越多。有人说他是在等人;有人说他是在寻找传说中白猿道人飞升前埋在镇上的天书;有人说他从二楼的窗口,能看到自己青梅竹马女子的闺房——虽然如今那女子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可他还是回来这里,每天望着空荡荡的阁楼。
于是,店小二有时也会忍不住好奇,偷偷从他坐的位置,往窗外看去。
他失望了:窗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景致。狭窄的青石路对面,也是一大排普通的阁楼,大块青砖被劣质的石灰涂抹得粉白,就像下等妓女脸上的铅粉。一排黑瓦沿着房檐密密麻麻地压了下来,瓦的边缘被勾勒出道道雨线,一直漫延到门槛前的青石板上。
昨夜刚下过暴雨,今天傍晚的天气显得有些阴冷,空气中弥漫着动植物腐败的气息。客栈里还零星有几个散客,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喧哗着。
一声极细的啜泣,突然从屋角传来。在一片划拳行令声中,这啜泣声极不显眼,仿佛只是一声猫叫。
裴航空洞的眼中却透出鹰隼一样锐利的光芒,牢牢盯在前方的柜台上。
这里盛产槐木,镇上的普通人家家具一律由两截木墩、一块厚板搭成,可眼前这柜台却不同,完全由一墩大得出奇的石臼倒扣而成,看上去笨重而古老,台面上垫着厚厚的木板,三分之二已变成黑色。
柜台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倚着冰冷的石臼席地而坐,一圈破烂的草帽拉得极低,透出几缕枯黄色的头发来。
她低声啜泣着,天气并不冷,她却用一件男人穿的麻布长衫紧紧裹住身体,透出怀中鼓鼓囊囊,显然藏着某件东西。
裴航脸色变了,他推开眼前的清水,缓缓向那女孩儿走去。
那女孩儿依旧啜泣着,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裴航已站在她面前了。
裴航的脸色十分阴沉:“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那小女孩略微抬了抬头,又埋了下去,只死死抱住怀中之物,嘴里喃喃念着,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裴航冷笑,一指她怀中:“ 是什么?拿出来!” 小女孩整个蜷缩起来,将那物护在怀中,不住摇头。
裴航那张苍白的脸顿时透出狰狞之色,青色长袖突地一缩,一双大手已然扣上小女孩的咽喉。这双手肤色蜡黄,指节却十分突出,拇指旁各长着一根异指,看上去颇似鸟爪。他轻轻一提,小女孩一声闷哼,被他高高举起。
她的草帽跌落在地,露出一张苍白而惶恐的脸来,眼睛很大,却毫无神采,轮廓非常秀美,皮肤却呈现出白垩色——那是垂死的颜色,她看来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裴航没有丝毫怜悯,他捉住小女孩单薄的双肩,使劲一抖。那女孩儿惊呼一声,怀中的物事跌落出来。裴航一把将它抄在手中。
——这是一个碎布拼成的娃娃,看上去平淡无奇,只是头大了许多,几乎有真人头颅的大小,安在一个小小的身躯上,根本不成比例。那硕大的脸上却并无五官,只蒙着一块白布,上面浸着大块肮脏的水渍,恍惚看去,颇似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娃娃制作得十分简陋,填充的稻草四处支棱出来,有的还将破布做成的皮肤撑开,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诡异而恐怖。
裴航将女孩儿扔到一边,伸出手指,在娃娃身上仔细揉捏了三遍,又逐寸叩击了两遍,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失望。那娃娃的确很陈旧,绝非临时制成,表面也并没喂毒,里边全是稻草,没有能藏物的暗格。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娃娃。
或许是自己在这里等的时间太长,已经草木皆兵。裴航自嘲般一笑,将衣袖理好,隔着袖子掏出几个铜钱,撒在女孩儿身上,正要走开。
那女孩儿突然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他,哀声道:“ 爹爹被人杀死了……血……蚂蚁……快救我,救我!” 裴航脸色一变。他知道,这个时候,小镇上任何凶杀案都可能和自己此来的目的有关!
他冷冷道:“ 你爹爹是谁,他怎么了?” 小女孩捂住了脸,只是反复念着那几句话,再不回答。裴航正要作色,旁边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胖子打着揖走了出来:“ 这位客官,息怒息怒……” 却是闻声而来的客栈老板。
裴航见小女孩疯疯傻傻,也问不出什么,于是舍了她,对老板道:“ 她是什么人?” 老板满面笑容道:“ 这丫头不是本地人,三天前和她爹一起来到客栈,说是家乡饥荒,来本镇投奔亲戚,没想却扑了个空,身上又无盘缠,只得在镇西的槐树林中暂时安身。没想到一场夜雨过后,她爹暴病身亡,剩下她成天在镇上哭哭啼啼,说是要卖身葬父。她头脸也还算干净,小的本来也想买来做个丫环,与小女作伴,只可惜这丫头受惊过度,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这下谁敢买她?赶又赶不走,她就在镇上讨些人家的剩汤水过活,也不知何时跑到店里来,打扰了客官的兴致,我这就派人把她扔到街上去——小二!” 裴航一挥手道:“ 慢。”他蹲下身去,轻轻拍着小女孩的头:“ 告诉我,你爹是怎么死的?” 小女孩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似哭似笑道:“ 睡觉……做梦……蚂蚁……” 裴航一皱眉:“ 你爹爹是死在梦中的?” 小女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裴航叹了口气,拿出一锭银子:“ 我买下你了,带我去安葬你的父亲吧。”小女孩不相信似的看着银子,良久,终于一把夺了过来,抱起娃娃,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去。
山脚下,一片茂密的槐树林向山麓深处延伸而去。湿润的土地上布满了新生的菌类和出来觅食的爬虫。
一棵巨大的槐树下,突起了一座半人高的蚁穴,一具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正赫然被悬挂在蚁穴之上!
尸体的眼睛已被吃掉,面孔上只剩下两只巨大的血洞,还不时有成群的黑蚁在他鼻孔、耳朵里爬进爬出,高举的大钳上夹着内脏的碎末,耀武扬威地往蚁穴内行进。而更多的同伴则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尸体的全身,拼命从伤口往下钻去,令整个尸身上已没一寸完整的皮肤。这场面恐怖至极,裴航也忍不住微微变色。
那小女孩脸上却绽出一片纯真的笑容,向那腐臭的尸体扑去:“ 爹!” 裴航一把拉住她:“ 你疯了?它们会连你一起吃掉的!” 他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从尸体头部一路敲击下去。尸体残破太过,裴航也只能确定,此人死前为中年男子,除了遍身蚁痕外,并未受到任何致命伤,血液已然凝固,看来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裴航摇了摇头,将树枝扔开。或许这只是个普通的难民,因连日风餐露宿,引动暗疾发作,在雨夜中暴病身亡,又被万蚁分尸而已。
放开我!“ 小女孩挣扎着,想要靠近尸体。裴航强行将女孩儿拖退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倾倒出一些赤粉,又将火折子点燃,扔了上去。
轰的一声,一蓬巨大的火焰冒了出来,瞬间就将蚁穴和尸体一起吞没。
爹!” 小女孩厉声尖叫,疯狂地向火堆上扑去。她极力挣扎,薄薄的皮肤下青筋暴起,瘦弱的身体里仿佛充斥着一种秘魔般的力量,裴航不由皱起了眉头。
突然,她发出一声猫一般的尖叫,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软软地向地下滑去。裴航一侧头,另一枚飞蝗石从他耳边擦过。他怒道:“ 谁?” 一个柔媚的笑声在树林那头响起,瞬间又仿佛被山风吹得袅袅绕绕。
裴航心中一动,有了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个人,必定和他此来的目的有关!
于是他再也顾不得那小姑娘的死活,拔步向树林那头追去。
日影西斜,树林中的参天古木显得阴森无比,巨大的树根纠结盘旋,宛如一头头被封印的怪兽,随时都会复活过来,择人而噬。裴航一路循声追去,也不知在林中穿行了多久,终于看到林外昏黄的光线。
前方是一片坡地,一条小溪缓缓流向不可知处。那轻轻的笑语早就无影无踪,远处群山环抱,再无人影,反是离他不远处,一头青驴驮着一个女子,正沿着小溪向他迎面走来。另一个丫环模样的人,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提着竹篮,里边装着些镀银酒具。两人漫不经心地交谈着,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二女谈笑着,从他身边走过,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般。
裴航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追上两步,拱手道:“ 驴上的姑娘请留步。” 丫环抢过来挡在他面前,嗔道:“ 我家小姐叫云英,不叫什么驴上的姑娘!” 小姐摇头曼声道:“ 银娘,不许多嘴,你退下。” 丫环瘪了瘪嘴,放下篮子走开了。
裴航整了整衣袖:“ 云英姑娘,在下裴航,一路辛苦,想向姑娘讨一口水喝。
这位云英姑娘应声缓缓回头。裴航忍不住面色一变!
——那是一张让人永生难忘的脸。双眼细长如丝,狭长的脸被抹得雪白,却仍然盖不住腮上几处淡黄的雀斑。两颊上各晕开一团血红的胭脂,更衬得她高高的鼻梁生硬无比。这张脸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美丽,但一股难以言传的妖异气质却逼人而来,摄人心魄。
云英转目一笑:” 公子为何这样看着我?“ 她一面俯身从篮子中拿出一只酒杯,向裴航递过去,一面将驴脖上系的水囊解开,正要盛时,却发现水囊已经空了。
云英摇了摇头,歉笑道:” 实在不巧……“ 裴航注视着她的举动。她容貌平平,但偏偏一举一动都妩媚至极,优雅至极,毫无乡野女子的粗俗。
裴航的脸色已经平复,微笑道:” 不关小姐的事,是在下没有口福。却不知小姐家住何处,为何暮色时分还在山路独行?“ 云英掩口笑道:” 为妈妈扫墓,不想晚归。“ 裴航一脸歉色,拱手道:” 言出无心,冒犯了令堂。“ 云英雪白的长脸上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公子不必道歉,这个妈妈,其实并非云英的生母。“ 裴航” 哦“ 了一声。
云英又一笑道:” 实不相瞒,云英不是良家女子。“ 她顿了顿,注视着裴航,媚眼如丝道,” 白家小蛮为同业,钱塘苏小是前身。云英乃是风尘沦落、迎来送往之人。“ 裴航心下了然,遂道:” 原来如此,不知姑娘落脚何处?“ 云英笑道:” 不怕公子见笑,一年前妈妈病死,只剩我和丫环靠着几个熟客,勉强维持生计。这里穷乡僻壤,客人不多,幸好镇上云来客栈的老板多多照顾。他将客栈对面的阁楼租下一间,供我和银娘容身之用。“ 裴航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她们就住客栈对面的阁楼里,他想的果然没错,嘴里低声笑道:” 不知在下今晚可否前去拜访?“ 云英上下打量了裴航几眼,却没有回答,只柔声道:” 公子这样的人物,屈尊来到修罗镇,必然另有所图,却不知图的是什么?“ 裴航依旧微笑着,但笑容却十分阴沉:” 我来找人。“ ” 敢问公子找几个人?“ ” 不多,十一个。
云英笑道:“ 公子找到了么?” 裴航摇头道:“ 没有,一个都没有。” 云英斜瞥了他一眼:“ 公子找这些人干吗?” 裴航望着远方,笑道:“ 送他们去一个地方。” 云英拍手笑道:“ 我明白了。公子是个捕快,来镇上抓犯人的。最近镇上来了好多不明不白的人,镇上的乡亲都吓得要死,害我生意都差了许多。公子要能把他们都抓回去,倒是一件好事。” 裴航摇了摇头,注视着她的脸,似笑非笑道:“ 姑娘猜错了,我只杀人,不抓人。” 裴航注视着云英的表情,她却似乎没有听见,只抬头看了看天空,轻轻扬起鞭在青驴身上抽了一下:“ 天色不早,我要走了——银娘,” 她又看了裴航一眼,掩口笑道,“ 等公子找完了人,就来找我吧。” 不待裴航回答,暮雨纷纷中,青驴蹄声嘚嘚,一会儿就已走远。
裴航脸上的笑容渐渐冰冷。他在这里等了七天,看来是没有白费。
就在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的瞬间,这个满身妖红俗绿的女子勒住青驴,回过一张雪白如纸的脸,向他勾魂一笑。那股妖异的气息,顿时又向他扑来。
裴航才想起,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气息。诡异无比,却也无比动人。
第二章聂隐娘
代号:聂隐娘。
年龄:二十三岁。
武器:飞血针。
特长:易容。
由来:唐德宗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聂隐娘,幼时被老尼摄去,从而学成剑术。尼命其刺杀平原太守胡藩。归家后见一磨镜少年,因爱而嫁。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聘之,欲刺陈许节度使刘昌裔,聂隐娘却改投之。后,相继击溃田季安所派刺客精精儿和空空儿,终,隐娘嘱夫事刘,自回山。
裴航回到客栈时,已是深夜了。
四周寂静无声,他打开自己的房门,在靠窗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
桌上摆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木桶,揭开桶盖,里边盛了七分满的清水,上面漂着一把木勺。木桶虽然简朴,却是裴航特意叫来镇上最好的匠人,用镇西最好槐木现造的。这样槐木的香气才能渗入水中,将山泉的甘甜完全衬托出来。
裴航脸色冰冷,持起木勺递到嘴边,却久久不饮,一直注视着窗外的院子。
三更的梆子突然敲响。一道青白色的人影从老板房中闪出,那人轻轻将房门带上,又四处张望了一下,才蹑手蹑脚地向大门摸去。
幽风拂过,低低的云翳散开了一线月光,正好照在来人的脸上——狭长的白脸,螺钿满额,嫣红盈腮,蒙蒙眬眬中,赫然便是傍晚见到的云英。
裴航等她出了大门,才起身跟了过去。
裴航站在客栈对面的一间阁楼下,却并不急着敲门,而是仔细整了整衣袖。
他的眸中又透出鹰隼般的笑意——守候了七日七夜,终于亲眼看见第一只猎物已经躲进了屋子,他岂能不笑?
当当,叩击门环的声音响起,窗口亮起一点火光,里边传来女人低低的声音:“ 谁?” “ 云英姑娘,在下裴航。” 咯吱一声,门被拉开一条缝,透出云英那张惨白的脸,柔声道:“ 这么晚了,公子有何贵干?” 裴航似笑非笑道:“ 却不知半夜三更,姑娘去客栈老板的房间,又有何贵干?” 云英弯下腰去,扑哧笑了一阵,倚着门柱站直了身体,媚眼斜瞥道:“ 公子真是故意取笑,乐户人家,又说得起什么贵干,当然是去做买卖的。” “ 什么买卖?” 云英又笑了起来,扬起手上的丝巾,向裴航甩去:“ 自然是大好的买卖,男人都喜欢的那种。” 裴航隔着袖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冷冷道:“ 这个买卖,和我做不做得?” 云英笑得花枝乱颤:“ 人说婊子无情,只要有钱,云英自然就做得,只是公子不是急着找人么?” 裴航隐秘地一笑:“ 急,只不过见到你就更急了。” “ 公子真会说笑。
云英娇笑着顺势向裴航怀中倒去。裴航却借力一侧身,将她横抱起来,向屋里走去。
屋内一片漆黑,裴航抱着云英,在屋内走了几步。
怀中的云英低声笑道:” 公子,别找了,床在那边。“ 裴航的笑意里有些阴沉:” 急着上床干什么,你不怕死在上面?“ 云英也笑道:” 云英当然怕,不过是怕公子你会死在上边。“ 裴航低声笑道:” 你不妨试试?“ 话音未落,他已回身将云英按倒在床上,两人顿时纠缠在了一起。
黑暗中,云英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微微的喘息。
锦帐低垂,衣带零落。突然,一道青白色的光芒从云英身前蹿起,只听云英闷哼一声,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顿时在房间中弥散开来。
裴航冷冷一笑,漫不经心地披衣而起,顺手点燃了一旁的蜡烛。
火光摇曳,照出一片恐怖之景。
——云英的脖子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只精钢打造的鸟爪。钢爪从一侧穿过她的喉咙,直入床板,将她生生钉在了上面。鲜血受了钢爪的阻止,并未立即喷涌而出,而是化为五道涓涓细流,浸渍而下。
云英那细长的双眼睁得滚圆,仿佛随时要爆出眼眶,喉咙中不时响起抽搐的丝丝声,听去让人毛骨悚然。那只钢爪切断了声带,却精确地避开了气管和主动脉,她不能出声,却一时还不会死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鲜血流干。
裴航笑着道:” 天鹰神爪的滋味如何?江湖上或许有人知道裴航双手的六指鹰爪功妙绝天下,却没人想到,百年前名动天下的天鹰神爪,却成了裴某的第三只手。“ 云英赤裸的肌肤在湿冷的空气中颤抖,眼中全是惊愕之色,似乎还不相信裴航会动手杀她。
裴航猝然止住笑,一把揭起床褥,拉出一条金环小蛇,森然道:” 就凭这种伎俩,也想杀死我?“ 云英的嘴唇渐渐灰淡下去,她努力睁了睁眼睛,又摇了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航冷冷道:”’传奇‘ 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我们虽然只有十二个人,但每一个都是最完美的杀人机器。五年前,我曾问主人,' 传奇' 中到底谁最强,主人只告诉我,' 传奇' 中人各有所长,必要时,每个人都有杀死其他十一人的实力。你我既然都是' 传奇' 之一,就不应该掉以轻心。“ 云英仍然只是艰难地摇头。
裴航继续道:” 我在客栈观察这间阁楼已经七日七夜,却一直没有对你出手,不过是因为还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你却如此急功近利,妄想借床笫欢爱,放出褥下金线蛇毒杀我。“ 他细长的手爪一用力,那条小蛇顿时断为两截,一股墨绿的浓血射出好远,”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对手想得太过愚蠢。“ 云英喉头哽咽了两声,似乎拼命想说什么。
裴航欣赏着她被痛苦扭曲的脸,冷笑道:” 你想杀我,我不怪你。我们虽为同门,彼此却素未谋面,因为十年来,没有任何任务值得两位' 传奇' 联手。可这次却例外——这一次,我们十二个人接到的任务却是完全一样的,那就是杀死其他十一人!“ 他微叹了一声,” 这是最后的任务,幸存下来的那一个,将得到自由之身。这就是我们无法选择的命运,你也不要怪我。“ 云英的脸色灰败如纸,眼中却透出仇恨的光芒。
裴航上前几步,俯身拾起她松松垂下的发髻。她的头发极粗、极黑,盘在脑后一大团,入手又滑又沉。
裴航道:” 同门一场,我不妨让你死得明白。之所以我能这么快便识破你,主要是因为你运气太差。我们接到任务时,还附有一幅小小的蓝色卷轴,上边是随意抽发的另一位' 传奇' 的绝密档案。而我分到的,恰好是你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不到两寸高的象牙卷轴,徐徐展开,卷帙经络交织,透出一种诡异的蓝色。他低声念道:” 代号:聂隐娘。年龄:二十三岁。武器:飞血针。特长:易容。“ 他笑了笑,” 既然你的特长是易容,想必眼下这张脸也未必是你的真面目吧?只可惜,你扮的乡村暗娼实在不得神髓——你掩饰得了容貌,却掩饰不了你身上的气味——那就是嗜血之气。“ 裴航轻轻叹息一声,将细长的手指探入她发髻深处,一面搜寻,一面迫使她抬起脸:” 告诉我,你的那幅名卷在哪里!“”云英“ 努力想躲开他的手,却已力不从心,挣扎中,喉间血沫汩汩而出。
那发髻中空无一物,裴航失望地收回手,又在她身边翻拣起来,凌乱的床褥边除了几件脱下的衣服,还放着一个篮子,里边除了上次见到的那些镀银酒杯,什么物事都没有。
裴航似乎有些不耐,拿起其中一只酒杯,轻轻抚摸道:” 不肯交出来也罢,我自己也能找到他们的……我累了,只想快点结果你,剥下那块刻有你名字的刺青,向主人交差……“ 他脸上露出阴寒的笑容,拉住云英的长发,将她的身体连同血鹰爪一道从床板上拔起,另一手将酒杯放在她的咽喉下,接住点滴流淌的鲜血:” 这种刺青只有传奇的成员才有,由极为特殊的油墨刺成,平日只是一些肉眼难见的针孔,只有在鲜血浸染下,才能显形。你这一枚将是我第一份收藏,等集齐其他的,我就能向主人换回自由之身了。“ 云英的身体抽搐几下,就不再动了,头颅无力地垂在胸前,任他摆布。
裴航接了满满一杯血,又暧昧地一笑:” 刚刚在床上的时候,我已经在你身上探查过了——每一寸皮肤都很光洁,毫无瑕疵,那枚刺青只可能藏在你发根的头皮上。“ 他似乎为自己的推论颇感得意,将盛满鲜血的酒杯举在眼前,做了个干杯的姿态,正要当头向云英浇下。
然而,他却突然感到喉咙很渴,猛地想起,自己已经有几个时辰没有喝过水了。他看着酒杯中猩红的液体,嘴角牵动,透出一个诡秘的笑容:” 唐传奇中,裴航曾经向云英讨过一碗水喝,方才在山路上,我也曾向你讨过一回,只可惜小姐的水囊却空了。如今这杯玉露琼浆,乃小姐心血凝成,甘美无比,小生却之不恭了。“ 他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昂头,就要饮尽。
就在这一刻,十数道冰冷的幽光无声无息地穿透帷幕,向裴航飞袭而至。
裴航的笑声戛然而止。那些幽光来势极快,都闪着妖艳的色泽,显然喂有剧毒!房中地势极为狭窄,避无可避,瞬息间,连他眼前那只银杯,也被生生洞穿!
裴航猛然将杯子抛开,向后一仰,整个身子就如从腰间折开,那十二枚银针擦着他胸前飞了过去。还不待他起身,另外二十四道幽光又已当面袭来!
裴航大喝一声,半截身子触地弹起,全身气息提到极至,催起双手十二只指爪,轮转如风,卷起一团青气,向那些幽光当头罩下。只听几声轻微的响动,幽光触上裴航足有寸长的指甲,就宛如被钢铁阻断一般,纷纷落地,还原为一枚枚五寸余长的银针。
然而,裴航的动作却瞬间凝滞,他已击落了二十四枚银针中的二十三枚,却还是有一枚最细的银针,划破了他的右手小指指尖!裴航毫不迟疑,狂声怒喝,一把将小指扭住,用力一折,竟将它生生掰下。
正在这时,另外一批银针又已追踪而至。这次的银针比刚才那些多了一倍,也快了一倍。显然,这才是对方的真正杀招所在。
裴航的怒意却瞬间冰冷——这是所有' 传奇' 必备的素质:越是危险,也就越是冷静。他突然一脚探出,将云英的尸体从地上踢起,伸手去取还留在尸体咽喉上的天鹰神爪。
银针电射,但他的手更快,已经触到了血鹰爪的爪柄。一阵熟悉的冰凉顺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传来,他的手立刻不再颤抖,而变得又沉又稳。他的自信也在一瞬间回归——他相信只要自己装上天鹰爪随手一挡,就能将这些毒针捏成截截废铁!
然而,难以名状的恐惧瞬间又将这些自信完全吞没——天鹰爪竟然被云英的喉骨牢牢卡住,一时无法拔出!
裴航冷汗淋漓,用力一拔,云英的尸体弹起,整个儿贴在他身上,她灰色的双目仿佛随时要脱眶而出,而惨白的嘴唇依旧大张着,似乎正在发出一阵无声的大笑。一股秘魔之力正从她已死的身体里透出,和裴航争抢这把杀人的利器!
裴航心中一惊,手上略微迟疑,就在这一瞬间,三十六枚毒针已经没体而入。
裴航大声道:” 谁?“ 他的声音嘶哑无比,透着绝望的恐惧。
我。” 一个窈窕的影子从帷幕后徐徐走出。
烛光稍盛,照出两道宛如新月的秀眉,和一双秋水为神的眸子。那女子款款上前,将手中烛台放下,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椅子上的尘埃,拾起及地的裙裾,极其优雅地坐了下来。
裴航感到一阵暖流正随着血液遍及全身,他的心却冷到极点。这是传奇中最凌厉的一种毒药,中毒后,人的肢体会立刻僵硬,再过一刻,剧毒就会随血攻心,无药可解。
他厉声道:“ 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淡淡笑道:“ 聂隐娘” 裴航喃喃道:“聂隐娘?” 却不禁一愕,“ 你是聂隐娘,那她又是谁?” 聂隐娘眼中的笑意更浓:“ 她是云英。” 裴航怒道:“ 不可能!我们的名字来自于十二篇不同的唐传奇,我既然叫了裴航,传奇中就不可能再有人叫做云英!” 聂隐娘伸出食指,轻轻放在唇上,示意他放低声音:“ 你说得对,我什么时候说过,她是传奇中人。” 裴航一怔,道:“ 那她是谁?” 聂隐娘淡淡笑道:“ 她是云英,修罗镇暗娼。我所做的,不过是给了她十两银子,让她提着篮子,跟在我后边。” 裴航目不转睛地看着聂隐娘:“ 这么说,那天驴上和我说话的才是你,提篮的侍女是这个云英?
聂隐娘笑道:” 你还不算太笨。那天山路上,我将她扮为村姑,而自己则借了她的容貌和声音,与你相见。“ 裴航渐渐回忆起当日的情景,摇头道:” 其实我当日已经看出你的容貌有异,可是却没想到,你会和她交换身份。“ 聂隐娘悠然道:” 其实所谓易容之术,远没有传说中的神奇,要说能完全扮作一个人,令他的父母妻子都不识得,是绝对不可能的,但要扮作一个你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可就要容易很多了。而且,要将自己扮得更美,颇为不易,但是扮作一个满脸粉黛的下等村妓,却是容易至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的身材比她要好上十倍,但当时我一身大氅,又骑在驴上,你也就不会在意了。“ 裴航全身的血液已经开始渐渐冷却:” 今天为什么换了真的云英?“ 聂隐娘又叹息一声:” 你的手指能探查出世间的一切,自然也能识破我脸上的秘密,所以今晚这一场风流债,却只得让云英代还了。何况正如你所说,传奇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能轻视,我站在幕后,自然能更有把握一些。“ 她又对裴航嫣然一笑,” 只不过,她虽收了我的重金,戏却演得普通,也不知是色令智昏,还是你太过自信,竟然没有察觉出丝毫不同来。“ 裴航冷哼道:” 这么说,这一切你早就安排好了?“ 聂隐娘嫣然道:” 是。
我是个胆小的人,由于手中的名卷不是你的,更不敢轻举妄动。你在客栈的楼上看了我七天,我也在阁楼里看了你七天。除了知道你很爱喝水之外,一无所获。
还好,你威逼那女孩儿交出娃娃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你的手,和衣袖深处那一丝金属的闪光。于是我不禁猜想,难道传说中的天鹰神爪,真的就在你身上?“裴航摇头道:” 那个小姑娘,也是你派去的?“ 聂隐娘摇头笑道:” 也不全是。
当日她到我门口讨饭,我也对那娃娃好奇了好一阵,但最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因此我就让她到客栈里去,让你瞧见。我想,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你也一定不会放过。怎么,是不是很佩服我的一番安排?“ 裴航冷哼一声:” 我是佩服你的勇气,若我并不是一上来就用天鹰神爪,而是用普通的招式向她出手,你的诡计岂非立刻就会被识破?“ 聂隐娘笑道:” 正如你所说,绝没有人会轻视另一位' 传奇' ,你既然认定了她是我,就只会一招制敌。“ 裴航点了点头:” 所以,你就在云英的身体上动了手脚?“ ” 传奇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必杀的绝技,只要能让你的天鹰神爪无法出手,我就有必胜的自信。于是,我暗中给她吃下了锁骨丹,让她全身肌肉骨骼慢慢收缩。因此,无论天鹰爪攻击她身上哪个部位,都会被她的骨肉锁住片刻。而这片刻对我来说,便已经足够了。“ 裴航默然片刻,又道:” 让我分神去喝水,也是你的诡计?“ 聂隐娘摇头道:” 分不分神,其实差别不大。只是和你不同,我是个善良的刺客,从不在死前折磨猎物,而且杀死他们之前,都会让他们达成最后的心愿。由这七天的观察中,我发现你有严重的消渴病,必须不停地饮水。所以,特意找来了不少杯子,让你在死前能自在一点,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裴航叹息一声,一时无语,良久才道:” 既然你什么都想好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聂隐娘笑道:” 我在等——等毒药发作。“ 她瞥了一眼屋角的更漏,袅袅站起身来:” 毒发之时,你会全身爆血,这样,我比较容易看清你身上刺青的位置。“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将烛台捧起,向裴航走来,轻声道:”现在时间差不多了。再见了,裴公子。“ 突然,她手中烛光重重一跳,裴航禁不住惨叫起来!他全身的血管在瞬间急速爆开,仿佛一条条长蛇,在绷得薄如蝉翼的皮肤下跳动。倏忽,无数声闷响从黑暗中传来,血管炸裂,大蓬鲜血从身体各处飞溅而出。
赤红的躯体仿佛一截枯朽的木头,缓缓倒了下去。
聂隐娘看着他,挥袖拂去空气中的血腥之气,而后俯下身,小心从他右臂上剥下一块皮肤来。
那上边刺着一幅图案,正是唐传奇《云英传》中裴航在蓝桥相会云英的场面。
他微笑着,接过云英递过的一勺琼浆。画面的下脚,一只白兔正握着玉杵捣药,石臼却不小心翻倒,一根琼枝正好被压在石臼下。
整幅画画工清淡细致,衬着略黄的皮肤,真仿佛是夹在古卷中的一幅插画,古老而灵动。
聂隐娘将刺青收起,轻轻叹息一声,又将地上那幅写有她名字的蓝色卷轴拾起,放在烛火上。直到看见整张纸都化成了灰烬,她才俯身拉过被褥,盖上裴航毫无血色的脸,起身离去。
这时。
——砰——砰……门外却传来一阵诡异的敲门声。
第三章柳毅
唐景龙三年,湘籍秀才柳毅赴京应试不第,回湘途中,在泾河边遇一牧羊女悲啼。柳生询问其故。女曰其为洞庭龙王之三公主,嫁给泾河龙太子为妻,谁知龙太子另有新欢。龙女身在异地他乡,格外思念亲人,渴盼有人能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们。柳生听后,自告奋勇替三公主送信,龙王遂发兵将三公主救回。三年后,柳毅得中状元,与三公主永结同心。
聂隐娘一怔,瞬即平息下来,回望大门。门缝中,透出一缕凌晨的微光。一股沉沉的杀意也随着这青白的光线透入,照得屋内一片森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扇木门的后边,到底有什么?
聂隐娘将蜡烛吹灭,抛在一旁,一步步向门口走来。她长长的衣袖垂下,十数根银针在她指尖微微颤动。
寒风料峭,她凝住气息,一把拉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肮脏的布娃娃。
那娃娃硕大的头颅背向她,无力地垂着,身上露出几根胡乱塞入的稻草。抱着它的,却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而是一个男人。
那人一袭白衣,赤足站在门口的青石上,散垂而下的长发被一只金环松松地扣在脑后,看上去风骨俊逸,颇有几分出尘之姿。他将那个肮脏的娃娃举起,对聂隐娘微微一笑。
聂隐娘神色凝重,缓缓道:” 你是?“ 那人微笑答道:” 我叫柳毅。“ 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聂隐娘反而平静下来,脸上的笑容又渐渐绽开,恢复了优雅而妩媚的姿态:” 传奇?“ 柳毅笑道:” 是。“ 聂隐娘的眼波仿佛春冰解冻,缓缓荡开:” 阁下此刻前来,莫非是想拿我和裴航的刺青?“ 她索性直接说了出来,仔细看柳毅的反应。
柳毅却摇头道:” 不,我叫柳毅,自然是来传书的。“ 聂隐娘” 哦“ 了一声:” 书在哪里?“ 柳毅缓缓将怀中的娃娃转过脸来。那块蒙在娃娃头颅上的白布上,赫然画出了一张脸!
——墨迹暗红,仿佛由鲜血绘成,笔法却十分细腻逼肖,画者仿佛是花了极大的心血,一笔笔勾描而成,将一张临死前惊怖而绝望的面容刻画得栩栩如生,让人一见之下,便永生难忘。
聂隐娘的脸色顿时一变——这张脸上画的,分明正是她刚刚杀死的裴航!
聂隐娘沉色道:” 你从哪里找到这个娃娃的?“ ” 我走过客栈斜面的小桥时,见到一个小女孩正抱着这娃娃,坐在河边的台阶上哭泣。“ 聂隐娘思索片刻,眸中神光流转:” 难道这张脸是她画上去的?“ 柳毅摇头道:” 应该不可能。这画工非常精致老练,绝非出自俗手,画者起码要有十数年的丹青功底。而那女孩最多不过十三,就算一出生就开始学画,也来不及了。何况一看那女孩就有绝症在身,只怕就要不久于人世。“ 聂隐娘皱眉道:” 那又会是谁?“ 柳毅欲言又止,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拱手笑道:” 能否请我进去说话?“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谦和有礼的笑容,让人找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聂隐娘点了点头,侧身将他让进屋子,掩上了门。两人就在裴航的尸体旁坐下。
柳毅看了裴航一眼:” 云中漪兰本是一种很普通的毒药,只是配上了飞血针,却成了天下最可怕的暗器之一。“ 聂隐娘一手支额,轻轻笑道:” 恭维话就不必再讲。你还没有告诉我,画画的人到底是谁?“ ” 这个人,你肯定也认识。主人。
聂隐娘一怔:“ 你是说,主人也在这座小镇上?” “ 画者既然能预知到第一个死者,便绝非常人。或许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要做到这一点,非主人不能。” 聂隐娘沉吟片刻,道:“ 十年来,你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么?” “没有。他总是戴着面具示人。休要说真面目,就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都一无所知。” 聂隐娘笑道:“ 我也一样。” “ 我的另一个疑问是,主人既然将我们培育为第一流的杀手,为什么又要在这次行动中,让我们自相残杀。” 聂隐娘点头道:“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想通。” “ 而且,我怀疑,用十一人的刺青换取自由,只不过是一个骗局。主人的真正目的,是一个不留!” 他的语音中带上了几分揶揄,“ 也就是说,组织已经没用了,主人向抛弃垃圾一样,把我们抛到这个小镇,让我们相互残杀而死。” 聂隐娘似乎全然不感到惊讶,只欠了欠身,摆了个聆听的姿势,微笑道:“ 这个我也想过,但即便真是如此,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要知道,十二传奇,每人都有一项绝技,而这绝技却都是主人所授。我们在主人眼中,只是十二只蝼蚁罢了。” 柳毅正色道:“ 蝼蚁尚且偷生,我们只能团结起来,自寻活路。” 聂隐娘含笑的双眼中却透出极为深邃的神光,逼视着他的脸,一字字道:“ 你想造反?” 柳毅笑道:“ 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聂隐娘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良久,屋内寂静无声。只听窗外传来一声鸡鸣,天际呈现出鱼腹一般的色泽。
柳毅起身道:“ 我走了,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话。” 聂隐娘并没有挽留,只目送着他走到门口,突然道:“ 为什么找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不再带有那惑人的媚意,而是夹杂了些许疲倦。或许,她也已经太累,偶尔,也想将脸上的重重面具揭开一线,露出些本来的样子吧。
柳毅略略回头:“ 我看过你杀人,相信你的实力和智慧。” 聂隐娘淡淡一笑:“ 你还见过其他人么?” 柳毅摇头道:“ 没有。但我知道,我们中还有一个杀手,叫做王仙客。” “ 你拿到了他的名卷?” “ 是,但我并没有找到他。” 聂隐娘一笑:“ 或许,你找得不太认真。” 柳毅叹息一声:“ 也许是。” 他沉默了片刻,又低声道,“ 也许,是我根本不想再杀人了。” 他言罢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跨出门槛的时候,只见他长袖一挥,那个布娃娃已被钉在了门框上,脸上还覆着一幅蓝色的卷轴:“ 这是王仙客的名卷,算是我的见面礼。三天后,我会再回来找你。希望你能和我联手,一起终结这个游戏。” 聂隐娘微笑道:“ 三天后,我或许已经死在了别人的手上。” “ 我相信你不会的。即使在传奇之中,也没人能轻松杀死你。” 柳毅顿了顿,抬头看了看阁楼顶上的阳光,“ 除了一个人。红线。” 聂隐娘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 红线?” “ 传奇虽然各有所长,但红线却是唯一一个不用任何技巧杀人的刺客。——她只用手中剑。一剑毙命,从未失手。
聂隐娘笑道:” 这样说来,她的剑术已经匪夷所思?“ 她突然敛住笑容,”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联手?“ 柳毅摇头道:” 红线决不会背叛主人。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天性。“ ” 她是天生的杀戮机器,鲜血,就是她唯一的快乐源泉。这个游戏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盛宴……“ 柳毅不再说下去,又长叹一声,” 我想,她已经发现了你的踪迹,你一定要小心。“ 聂隐娘笑道:” 我会的。“ ” 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 说完,柳毅转身向巷子深处而去。
聂隐娘依旧没有动,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
门框上,那个肮脏的布娃娃在晨风中微微晃动,一枝鲜红的珊瑚没入它的额头,在朝阳的笼罩下,熠熠生辉。
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终于起身走到门口,伸手将娃娃取下。
就在她要揭下娃娃脸上的卷轴时,一道刺目的亮光从房顶直透而下!
青色的瓦片四散飞舞,尘埃直蔽天日。而那道光华是如此耀眼,仿佛将整个朝阳的光辉都吸纳于其中,又仿佛将整个时空都劈开了一道深深的间隙。小镇的白墙青瓦,拱桥小巷,一瞬间都被撕为片片碎屑,回到了千万年前、这片土地还是乱石堆砌,虎啸猿啼的远古记忆中去!
聂隐娘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收缩,那道光华氤氲流转,在她眉间还原为一柄淡青色的长剑。剑身宛如一条韭叶,通透圆润,并无剑锋。然而,奇寒彻骨的杀意就从这无锋之剑上传出,四周辉煌的日色,仿佛都被它冻结为一块巨大的玄冰!
聂隐娘情急之下,身子往后疾退,顺手将手中的娃娃向剑上掷去。长剑的来势并未有任何改变,剑尖却稍稍一曲,噗的一声弹在娃娃身上。
娃娃瞬间变了方向,猛地向聂隐娘身上扑来。
聂隐娘大愕,她此刻已退出数尺,竟然仍未能躲开娃娃的追击。砰的一声闷响,那娃娃狠狠砸在她的胸口。聂隐娘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宛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跌落回房屋中间,那张凌乱不堪的木床顿时被砸得粉碎。没想到,这个破布缝成的娃娃在凌厉剑气的催动下,竟比巨石重锤还要沉重。
聂隐娘受伤不轻,勉强支撑起身体,抬头向门口看去。
朝阳华彩中,一位紫衣女子手持文龙宝剑,卓然而立。
——她的长发足有三尺,在头顶绾成一个乌蛮高髻,斜挑一支金雀钗,双眼的颜色极淡,在阳光下仿佛猫眼一般,通透无比,毫无血色的皮肤在紫衣衬托下,更是苍白如纸,似乎能隐约看到皮肤下淡青的血脉。那光洁的额头上用朱砂书着一排太乙神名,密密麻麻,从眉间一直没入鬓角。
聂隐娘咳嗽几声,捂住胸口道:” 红线?“ 紫衣女子缓缓点了点头,却没有答话,她良久注视着聂隐娘,嘴角牵动,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一……“ 那声音生涩无比,仿佛金属划过陶瓷,手中长剑却斜举,直指聂隐娘的眉心。聂隐娘不禁愕然。
二……” 红线猫一般的眸子微微挑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聂隐娘终于明白,红线是要在数到三之前,给自己一个出手的机会。她的神色急遽变化,终于爆出一阵冷笑:“ 我不会和你动手,你这没心没肺的疯子!你可知道,就算杀了我,杀了所有的人,你自己也会死在主人手上。” 红线看着她,冰冷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笑意。聂隐娘一怔,那笑容中看不到丝毫做作,而是最纯粹的快乐,近乎疯狂的快乐!
难道,红线也早就洞悉了这个游戏的真相,却是如此心甘情愿,如此快乐地接受这个结局?
聂隐娘还在迟疑,红线已嘴唇微动,吐出一个阴沉无比的字眼:“ 三!” 只见她手中青光一绽,剑气带着开天辟地的威严,仿佛一道矫纵天际的怒龙,向聂隐娘横扫而来。冰冷而狂暴的气息立时从房中席卷而过,屋中家具梁柱一旦被这道剑气沾上,都立刻被化为尘芥!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被这一剑劈开,砖块瓦砾暴雨般纷纷坍塌,这座二层阁楼痛苦地呻吟着,在剑气的余波中訇然倒地。
四周一片瓦砾,红线伫立在漫天尘埃中,一动不动。她面前,只剩下一张被撕为两半的床。床的下面,是一个深深的大洞。聂隐娘却已无影无踪。
本为对付裴航而设计的逃生之路,没想到却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鸡鸣犬吠,周围的邻居听到响动,已经尖叫着冲了出来,乱作一团。有老成者偷偷跑去报官,一些妇女则聚在远处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人敢于上前。
人越来越多,围成一团,水泄不通。
红线站在人群中,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微微转动着头颅,似乎在空气中搜寻着聂隐娘的气息,透明的眸子四处转动,仿佛一只在丛林中追捕猎物的毒蛇。
她突然止住了动作,转身向外走去。
人群“ 哗” 的一声让开一条通道来,任她离去。
第四章王仙客
唐德宗建中年间,朝臣刘震之女刘无双与表哥王仙客两小无猜,订下婚约。
仙客母死后,湮原士兵叛乱,攻入长安,危急中,刘震全家避难,让他带上财物出城,并当面许诺:“ 嫁无双与尔。” 但仙客出城后,与刘家在逃难中走散。刘震后因投敌,自己及夫人均被斩首,无双则被掖入宫廷。但仙客与无双虽两地分离,却互相忠诚于爱情,至死不渝。
修罗镇被一条小河贯穿而过。由槐林西面的群山中发源,起初只是一条溪流,入镇之后成为数丈宽的小河,居民们称其为若耶河。后,若耶河向北绕了一个大弯,将镇上唯一的客栈半围,又向东流至合江亭处,汇集另外两条河流,水势顿时开阔,成为约十丈的鹿头江,向小镇东北面奔涌而去。
客栈西面的河段水流不大不小,水势缓慢,两岸长满绿竹,一座圆顶米仓就掩映在竹林中,风光十分幽静秀丽。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在小河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突然,哗的一声轻响,平静的水面被一蓬散乱的青丝涨破。破水而出的,是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聂隐娘。
她双手扶在岸边的石阶上,大口喘息着,尽量平复气息,抓紧每一秒时间,重新凝聚体力。而后,跌跌撞撞地爬起,向不远处的米仓走去。
聂隐娘已经精疲力竭,必须找到藏身之处,治疗身上的内伤。
米仓的木门上积着一层灰尘,她勉力伸手一推,没想到大门只是虚掩着的,她的身体再也无法保持平衡,重重地摔倒在一堆稻草上。
陈米夹杂着潮湿气息的清香,顿时充盈了整个仓库。她大口呼吸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的木门轻轻地关上了,而且放下了门闩。她的心顿时一沉——这座米仓里还有人!
冰冷的死气弥漫开去。她略略抬起头,却看见眼前有一双脚。一双男人的脚。
聂隐娘忍不住苦笑。那脚上的鞋袜十分华丽,绝非小镇上的人穿得起的,就算穿得起,这种浙江府保庆号的云花缎、苏州碧凤坊的九龙飞针绣,也不是常人能买到的。
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和她一样,也是传奇之一。现在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传奇中人。可如果非要让她在传奇中选一个的话,她宁愿站在面前的是柳毅。
然而,柳毅却总是赤脚的。
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聂隐娘自嘲地摇了摇头。既然已无力抵抗,不如坦然接受事实。她索性扶着一旁的米袋坐了起来,将双臂弯到脑后,一面整理湿漉漉的头发,一面用眼角余光窥着眼前这个人。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容貌可算非常清俊,肤色白皙丰润,宛如美玉雕琢一般,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身行头——一件及地的品红长袍,上面用各色丝线极为细致地绣出九百余多牡丹,每一朵又用金丝层层渲染,走动之时,更是千姿百态,澹荡不绝,竟有越看越多之感,而腰间一条四指宽的金色带子,镶着数十枚极品南珠,宝光璀璨,腰带下系着一指长长的流苏,再系上一块翠色欲滴的双龙佩,真是朱紫藻绣,华丽至极。
聂隐娘一皱眉,很少有刺客穿得如此张扬,但是,传奇中人多少有点怪癖,相比裴航的消渴症,柳毅的不仙不道,红线的疯疯癫癫,眼前的这个,至少更像一个常人。
那人一言不发,也呆呆注视着她。他眉头紧皱,似乎遇到了一件极其困扰的事。
聂隐娘一面整理头发,一面暗中调整内息,无奈红线的剑气太为凌厉,气息一旦运行至胸前就完全凝滞,痛彻肺腑,只得作罢。她无力地抬头,怔怔望着眼前这个人,看他什么时候来取自己的性命。
然而,那人只是满面愁苦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两人就隔着一堆米袋,久久对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开口了:“ 你,见过小娥么?” 聂隐娘一怔:“小娥?谁是小娥?” 那人长叹一声:“ 我的孪生妹妹。” 看来,对方并不想立即杀死她。聂隐娘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你妹妹?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那人目光更加忧愁:“ 为了和我们相同的任务。直到我拿到她的名卷时,才知道她还活着。” 聂隐娘有些惊讶:“ 你拿到的名卷是你妹妹的?” 那人突然痛苦地垂下头:“ 是呀。谢小娥,她现在叫谢小娥。太巧了,为什么我拿到的偏偏是她!” 聂隐娘目光转动,摇头道:“ 每一份名卷都语焉不详,你怎么能肯定这个小娥就是你的妹妹?” 那人摇头道:“ 不会错的,我们出生的时候,身上都留下了特殊的记号。” “ 原来是这样……” 聂隐娘顿了顿,脸上又现出那种魅惑的笑容,将湿淋淋的裙子展开,尽量舒服地倚着米袋,坐在地上,“ 不如,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记号,我帮你找她?” 那人的脸陡然扭曲,猛扑过来,摇着聂隐娘的双肩,怒吼道:“ 你想杀她?” 聂隐娘禁不住变色。没想到此人看去疯癫至极,却对别人的杀意有着特殊的感应。她心中刚刚一动念头,就已被对方察觉。
聂隐娘重伤在身,被这一摇更是剧痛难忍,只得勉强分辩道:“ 我已是半死之人,怎么可能去杀她!” 那人迟疑片刻,松开了手,脸上又已恢复成以前那种凄苦的神色:“ 我们同一天出生,我以为只有我活了下来,没想到她也被主人收养,也成了传奇之一……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欠她太多,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弥补。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找她,却始终没有消息。我怕她已经被别人杀死了!
他的眼中突然又露出一丝凶光,再次扑了上来,狠狠掐住聂隐娘的脖子,恶声道:” 你,你之前杀过传奇没有?有没有杀她!“ 聂隐娘强忍住痛:” 住手……
我杀的都是男人。“ 那人怔怔注视她一会儿,似乎在分辨她的话是真是假。突然,他一把将聂隐娘推开,又抱住头痛苦地道:” 你没有,可是别人呢?今天没有,可是明天呢?我再找不到她,她迟早会死!“ 聂隐娘扶着脖子,摇了摇头,只觉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突然,那人纵身而起,双眼死死盯着门外:” 有人!“ 聂隐娘不禁变色:”谁?“ 那人咬牙切齿道:” 那个疯女人!“ 聂隐娘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红线?
那人点头道:“ 就是她!” “ 你和她交过手了?” 那人叹息一声,将身上的红袍撩开。就见他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血迹斑斑,似乎已经凝结。
三天前我刚赶到云雾山,正要从南面进入修罗镇,却在栈道上遇见了她。
我向她打听小娥的消息,没想到她拔剑就刺!“ 他重重摇了摇头:” 若不是我早看透了她的心意,向左闪开一寸,这一剑就已透胸而过……而后我故意跌落山涧,她也并没有追来。“ 聂隐娘苦笑道:” 遇上她,不死已经是万幸了。“ 那人恨恨道:” 连我价值数万金的无双宝剑也被她斩成两截,可惜,可恨!“ 聂隐娘凝视着他:” 无双宝剑,你是王仙客?“ 那人似乎有些讶然:” 你怎么知道?“ 聂隐娘的目光渐渐冰冷,淡淡道:” 我曾看过一眼你的名卷,但还没看完,就被红线打断。而且我还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冷笑一声,” 我们都被柳毅出卖了!“王仙客愕然道:” 柳毅是谁?“ 聂隐娘冷笑道:” 一个骗子!和红线一伙的骗子……“ 她正要说下去,王仙客突然失声道:” 不好!“ 说完急速纵身,往聂隐娘身上一扑。
聂隐娘猝不及防,和他一起重重跌入米堆,全身关节一阵剧痛,差点喘不过气来。她挣扎起来,正要发怒,脸色却突然一变——她也感到一股无比森寒的剑气,宛如潮水一般从仓库外漫入,正无声无息地从库中每一件物事上透过!
传奇中能发出这样剑气的人,只有一个。红线!
无所不在的剑气瞬间将仓库的大半布满,而且还在迅速地向两人藏身之处寸寸推移。四周如被冰封,寂静无声,只要有一点活物的内息存在,都会立刻触动罗网!
突然,空气噼啪一声轻颤,冰冷的剑气宛如幽潭涟漪一般,猛地震起。接着是三声爆裂的巨响,数团猩红的血肉立刻在空中炸散,又纷扬落下,洒了一地暗花——却是一窝正在酣睡的仓鼠,触上了不断推进的剑气边缘!
剑气越来越近,聂隐娘咬住牙关,正要从米堆中跃起,突然间却觉得手腕一紧,已被王仙客握住,随即一股怪异的气息从他手上源源透来。那气息起初很快,仿佛要强行控制住你的脉搏,以他的节奏共振,而后却越来越慢,仿佛随时要将人的心跳都抑止了。
聂隐娘瞬间已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将脉息完全放开,心无杂念,随着他的节奏振动。两人的脉搏越来越慢,渐渐归于停滞。
就在这一刻,剑气已从两人身上横扫而过。剑波没有丝毫颤动,他们的身体已和周围的米袋毫无区别了。
仓门外,红线站在一株高高的青竹梢上,微风一起,她的身体就随着竹枝上下起伏,紫衫上缨络飞扬,似乎她随时要凌空飞去,然而脚下那单薄的竹枝,却仿佛和她的脚融为一体,无论怎样起伏,都不会有丝毫偏离。红线的脸上毫无表情,凝视着手中的长剑。头顶的阳光极盛,在她脸上反照出一片刺目的剑影,照得她的骨骼经脉,都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姿态。
她伫立片刻,回剑入袖,踏着漫天竹枝,向远处走去。
过了良久,聂隐娘的内息才渐渐恢复。她长长松了口气:” 没想到,你的龟息术这么好。“ 王仙客摇了摇头:” 这只能骗得了一时,她一定还会回来的。“他突然一把拉起聂隐娘的手,” 这里不能呆了,跟我走。“ 聂隐娘毫无他法,只能默默跟随。
只见王仙客跳到一堆米袋中,三两下将最下边的几袋米抽空,露出潮湿的木板来。木板四周的粉尘有些异样,仿佛在不久前才有人掘动过。王仙客将木板掀开,下面水声幽幽,竟然是一条弯曲的水道,直通客栈西面的小河。
水道的前方停泊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王仙客跳上船去,将舱门上厚厚的布帘挑起,兴奋地对聂隐娘道:” 快点上来。“ 聂隐娘犹豫一会儿,还是钻了进去。
一阵金紫璀璨的光芒,足能晃花人的眼睛。没想到这只外表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乌篷船舱里,竟然摆放着如此多的奢侈之物。
船舱中间铺着一张波斯坐毯,虽然不大,但却织得精致无比,站上去能陷没人的脚踝,坐毯上方是一个极大的白玉托盘,初看上去一体浑成,毫无瑕疵,再一看,却装着四枚同色转轴,竟似能从中十字折叠起来。托盘上放了一座半尺高的博山炉,炉火隐微,一只通体云英镂雕而成的三足圆鼎中香汤蟹沸,似乎正在煮着什么美味。
其他诸如夜光杯、琉璃盏、牙箸珠盘,锦屏绣障一应俱全,虽然华贵奢豪,却也小巧精致,一些物件还是专为适合旅行之需特制而成。看得出它们的主人虽然时常漂泊无定,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情趣享乐。
聂隐娘有些惊讶:” 这些都是你带来的?“ 王仙客摇头叹道:” 本来还有许多,只是千里跋涉来到这种不毛之地,东西多了反是累赘,只好选了又选,才挑出些实在不能少的。怪只怪背包太小,我的好几件心爱之物都没法携带,不得不砸碎了,葬在名山之中。“ 他说着又叹息几声,大有不忍之意。
聂隐娘却禁不住摇了摇头,此来修罗镇,任务何等凶险,境遇何等窘迫,这王仙客却宛如游山玩水一般,带了这些毫无用处的玩件。想到他穿着千金之衣,配着万金之剑,还背着这样一只硕大的包裹,爬上高绝百丈的云雾山栈道,聂隐娘就忍不住想笑。
王仙客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 你觉得我很可笑么?“ 聂隐娘道:” 我只是奇怪,你遇到红线后,是怎么带着这些东西逃命的?“ ” 这有什么奇怪,人在包在,人亡包亡,只可惜,那柄价值数万的无双宝剑却毁在那疯女人手上……唉唉,早知道,我就不向她出剑了。“ 他挥拳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显然后悔至极。
聂隐娘忍不住皱眉,有些鄙薄地冷哼了一声:” 你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刺客。
王仙客摇头道:“ 我根本不想做刺客,我只想找到小娥,和她一起过一段快乐的日子,等她有了如意郎君,我就把这些都送给她,让她带着和公主一样丰厚的嫁妆出嫁……” 他脸上透出幸福的憧憬,却又深深叹息一声,一面解开绳索,让小船顺流而下。
小船渐渐驶出水道,进入若耶河,又再往东行一阵。过了合江亭,眼前水势顿时一阔,再往下行,就已是鹿头江了。
看着远方江面辽阔,水汽氤氲,聂隐娘不由担心道:“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王仙客舒舒服服地坐在炉火前,仿佛已经忘了刚才的事。他从鼎中盛出一碗热汤,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神情甚是陶醉,过了良久才将那口气呼出:” 哪里也不去。船上有足够的食物,我们只用在这江上吃好喝好,再睡上几天大头觉,那疯婆子找不着我们,自然会去找别人杀,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某个更厉害的角色解决掉了。“ 聂隐娘微微冷哼,道:” 好个如意算盘。只不过主人的期限只有一个月。过期之后,我们个个都要死。“ 王仙客悠闲地拿起玉勺,在汤中搅动:” 多躲一天,总是好的。等月底我们上岸的时候,说不定其他人都自相残杀,死了个精光——这就叫不战而胜。“ 聂隐娘笑而不语。一则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二则她也乐得在此处养伤。如今她的气息已经略能运转,估计不出三天,就能大致复元,那个时候要去要留,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了。
王仙客得意至极,将碗高高举起,递到嘴边,大大喝了一口,刚刚入喉,却又立即喷了出来,苦着脸大声道:” 不好!“ 聂隐娘愕然道:” 怎么,汤里有毒?
王仙客将汤碗随手往坐毯上一扔,不住敲着自己的头:“ 不好,不好,我突然想到,这几天那疯婆子的确可能被人干掉,但小娥呢?她也在修罗镇中,岂不是一样危险?小娥是我的孪生妹妹,武功理应比我更低才对,那她被那疯婆子、或者别人杀死的机会岂非更大?我真糊涂,怎么把这件事都忘了呢?” 他懊恼地抱着头,在舱中走来走去,不住念叨:“ 眼看着,她就要被别人杀死,我岂能见死不救?不行,我一定要回去找她!” 他说着向篷外的甲板冲去。
不知何时,江上已下起了小雨。暮雨纷纷,落日横斜,远处江树离离,阴云垂布,光景甚是凄凉。
王仙客正要去取船舷边的竹竿,却被聂隐娘一步抢上,夺在手中:“ 做什么?
王仙客脸上一片狂热:” 快,掉转船头,回去救小娥!“ 聂隐娘断然道:” 不行!这个时候你我都重伤在身,重回修罗镇,正是自投罗网!“ 王仙客癫狂的脸上立即露出狰狞之态:” 你敢拦我?“ 聂隐娘默默点了点头。
我一定要救出小娥,谁敢阻拦,我就杀了谁!” 王仙客一声怒吼,宽大的红袍被真气鼓荡,在风中猎猎飞扬,看上去整个人宛如一头狂怒的狮子——一旦从沉睡中醒来,立刻恢复了杀戮者的本来面目。
聂隐娘微微一笑,寸步不让:“ 我倒很想看看,传奇中第一等的守财奴刺客,到底是怎么杀人的。” 王仙客更怒,骈指当胸一划,一道凌厉的剑气顿时向聂隐娘恶扑而来。
聂隐娘将手中竹竿在水面轻轻一点,身子如落花般向后腾起,轻轻落在船篷上。王仙客追上一步,身形一动,顿时剑气纵横,向聂隐娘攻去百余下。
聂隐娘居高临下,运竿为枪,却是以快制快,瞬间也还击了百余回,足有丈余的青竹竿宛如腾空蛟龙一般,将蒙蒙细雨舞成大片水雾,在两人间筑起一道牢牢的屏障。
王仙客有些烦躁,将剑气催到极至,就见无数道狂猛的剑气分上下前后左右六路,向那团屏障一阵猛攻。风声嘶吼,那道水幕被撕扯得扭曲变形,但又渐渐恢复,终究没被洞穿。
两人重伤之下,都已是强弩之末,王仙客少了无双剑而以剑气伤人,聂隐娘不用飞血针而以竹竿御敌,功夫都打了不小的折扣。论伤势,是聂隐娘重些,但她居高临下,占了地势之利,配合丈二竹竿施展开来,真是寸长寸强;而王仙客伤及心脉,内力大损,剑气便很难运到一丈之外,加上聂隐娘只守不攻,一时倒也打了个平手。
日光渐隐,雨却渐渐下得大了起来。江面广袤,凄风冷雨,云脚低垂,看上去甚是萧瑟。
聂隐娘握着竹枪,微微有些喘息,却依旧微笑道:“ 你再不出绝招,只怕再打两个时辰,也不会有胜负的!” 王仙客怒道:“ 什么绝招?” 聂隐娘笑道:“名为无双,实则有偶。你使的本为双手之剑。所谓无双剑,也是一雄一雌,一长一短,雄剑你时时配在身上,雌剑藏在袖底,却绝少出手。双剑合璧,正是你的必杀绝技。想来红线就是不知道这个秘密,才让你有了跳涧逃跑的机会。只可惜,这个秘密被写在了你的名卷上,又恰好被我看到了。” 王仙客一面抢攻,一面怒道:“ 你看到了又怎样?” “ 如今你双剑已失,但剑招却还记得。你既然能以指为剑,也一定能空手用出这招必杀绝技来。要想胜我,就别再藏私,否则这满船珠玉就都是你的陪葬!” 王仙客全身尽湿,江上晚风凌厉,更是奇寒彻骨,但他挂念小娥的安危,心中宛如火烧,再也不想跟聂隐娘纠缠下去,当下怒喝道,“好,是你自己找死!” 当下,他双手当胸一并,两道剑气破空而出,合二为一,威力登时暴增,龙吟之声响彻云霄,夹着漫天淫雨,向聂隐娘当胸刺来!
整个江面都卷起重重浪涛,暴雨倾盆而下,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这一招的威力瑟瑟颤抖。
这一剑,是必杀之剑!
聂隐娘眼中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隐光,突然收势不动。
她的目光瞬间凝结,仿佛看到了某种极其惊怖之物,怔怔地将竹竿抛开,全身门户大开,向着那道极盛的剑气迎了上去!
王仙客愕然望着聂隐娘。而他的目光一旦与聂隐娘交接,无尽的杀意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化为莫名的狂热!大喜之下,竟全然不顾发出一招半式,猛地转过身来!
漫天剑气失去了控制,顿时化为无数冷雨,洒落江面,在他身后激起道道水柱。水花乱落中,他向聂隐娘目光的方向大叫道:“ 小娥!” 江面空寂,却哪里有人?
就在那一刻,聂隐娘的身形已宛如鬼魅般附了上来,王仙客只觉得背心一凉,一枚五寸长的飞血针已然没入他体内!
王仙客大惊,正要提气,全身却感到一阵酥麻,软软倒了下去。
聂隐娘也支撑不住,靠着船篷滑了下来,坐在船帘内,稍稍挡住雨水,胸膛不住起伏。
王仙客四肢僵硬,倒在雨中动弹不得,不住怒骂道:“ 卑鄙无耻!” 聂隐娘满脸倦意,举袖拭着脸上的雨水:“ 不卑鄙无耻,怎么做刺客?” 她拧着散乱的头发,一面微微喘息,一面笑着,“ 我早就知道,你能洞彻对手的心意,所以,不惜连自己都骗了。你出招的一刹那,我故意装出惊讶的神色,心中却不停告诉自己,江上还有一艘小船,小娥就在对面的船上,结果你果然感应到了……” 王仙客勉力挣扎道:“ 要是我不上当呢?” 聂隐娘默然片刻,又轻轻笑道:“ 你不上当,我就死。刺客的赌局,总是很公平的。” 她叹息一声,扶着船篷站了起来,顺手拾起扔在一旁的竹竿。王仙客愕然道:“ 你做什么?” 聂隐娘掂着竹竿,微笑道:“ 把你打昏啊。” 话音未落,便是劈头一棍。王仙客还未来得及挣扎,就扑通一声倒在了积水里。
聂隐娘艰难地将他拖回船舱,扔在火炉边的坐毯上。王仙客轻哼一声,翻个身又晕厥过去。聂隐娘看着他,却是自己那一棍打得太重了,鲜血沿着他额角淌下,打湿了他的衣领,露出那颈上的皮肤十分细腻,宛如女子。
血流蜿蜒,白玉般的肌肤上竟暗暗透出青色一角。聂隐娘心中一动——这就是他的刺青!她情不自禁地四下张望,不远处的漆案上正好放着一只匕首。
这枚刺青在幽微的火光下,发出秘魔般的诱惑,聂隐娘忍不住将匕首拿起。
只要往他的喉间一刺,第二枚刺青就到手了!
然而,在米仓中、凌厉剑气袭来之时,正是他一跃将自己按倒,又用龟息之术帮自己躲过红线的追杀,想到这些,这一刀多少有些刺不下去。
十年了,聂隐娘从来只是杀人,不曾救人,所以,也从未被别人救过。
她叹息一声,终于将匕首丢开,无力地坐在船舱中。外面大雨瓢泼,船舱中却十分安宁温暖,她突然感到很累很累,于是拉过坐毯的一角,轻轻躺了下去,她决定什么也不再想,只是好好睡上一觉。
明天,或许就已是雨过天晴了。
她从十三岁便开始杀人,多少个阴冷恐怖的雨夜,她躲在无人所知的角落,一如受伤的小兽,慢慢舔舐着自己的累累伤痕,辛苦地勉强睡去。明天,依旧是杀戮,鲜血,刀光剑影,但总算还可能有阳光。
她刚要合眼,船舱却剧烈地一荡,仿佛撞上了一大块礁石!然而江面茫茫,又哪里来的礁石?聂隐娘立即跳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舱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第五章谢小娥
豫章少妇谢小娥的父亲与丈夫都以经商往来江湖,为盗所杀。她梦见其父与夫用隐语告以凶手姓名,醒后广求智者解答,历年不得。后流浪至上元县,遇李公佐,解其隐语,知凶手二人,名为申兰申春。谢小娥乃改扮男装,为人做佣工,寻访凶手。至浔阳郡,巧遇申兰,入其家为佣,得其信任。终于伺机杀死申兰,擒申春及其党数十人。复仇后,乃出家为尼。
聂隐娘拉开舱门,雨汽裹挟着夜晚的寒风卷啸而来,甲板上空无一人。
小船的船头却已生生撞在对面的一艘大船上,一时木屑乱飞。就见对面那艘大船有两层阁楼大小,通体由上好木材制成,船窗上刻着木雕的花朵,几条紫色流苏从窗口垂下,在风雨中乱舞。
这艘船看上去更像一艘精致的画舫。如果出现在秦淮河中、西子湖里,那是再合适不过了。然而这里,却是荒僻至极的鹿头江,真不知道它是如何穿越重重峰峦险滩,来到这穷山恶水之中的。
风雨飘摇,笛声幽咽。
窗口透出暗红的灯光,将一个女子纤细的侧影投照在船窗上。她半低着头,玉指在长笛上轻轻移动,水浪滔天,但那细细的笛声却依旧显得无比清晰,仿佛露滴风荷,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响起,你听到的,却还是这一声。
她似乎知道了聂隐娘的来到,停止吹奏,起身向甲板上走去。
画舫舱门开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撑着一柄油纸伞,站在甲板上。
夜风吹起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她的身体就仿佛一朵风中花朵,随时都要飘落下来。而她腰间的那支玉笛却透出森寒的冷光,宛如云母从暴雨中迸下的一条闪电。
聂隐娘勉强掩饰着自己的疲倦与伤痛,冷冷道:“ 你是谁?” 那女子撑着伞,一步步向聂隐娘走来。她的脸始终隐藏在阴暗的雨色中,显得神秘莫测。她站在船舷前,反照的水光映出那樱红色的双唇,也似乎带上了氤氲水汽:“ 我本来在江上看雨,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那声音略有些沙哑,却带着莫名的诱惑,仿佛和着蒙眬波纹一起,正缓缓振荡着。
聂隐娘冷冷道:“ 谁叫你的名字,你怕是听错了吧?” 那人的嘴唇微微上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从来不会错的,半盏茶的工夫前,有人在你的船上,叫' 小娥'.小娥,就是我。” 她顿了顿,又注视着聂隐娘道:“ 我还知道,那人就是我的哥哥。” 聂隐娘陡然一惊,不禁失声道:“ 你是谢小娥?” 那自称谢小娥的女子点了点头:“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我没法选择。” 她又微微一笑:“你也没法选择自己的名字吧,传奇中的人,都是一样。” 听到传奇这两个字,聂隐娘真恨不得能立刻晕倒在地上。不过好在她心中越是叫苦,笑容就越是镇定。
聂隐娘也微笑道:“ 我叫聂隐娘。” 谢小娥点了点头:“ 聂隐娘,你现在可以带我去见我哥哥了,我知道他一定很想见我。” 聂隐娘苦笑了一下,推开小船舱门道:“ 请。” 谢小娥叹息了一声,缓步向小船走了过来。那艘画舫和小船之间大约有数尺的落差,但她走来的时候,却如同一直踏在平地上,让人一点儿也感不到她身体的起伏。只因为,她的身体本来就宛如这夜空中的水汽,随影赋形、灵动无比。
她轻轻走过聂隐娘身边,轻柔的裙裾云朵一般从她眼前掠过。聂隐娘双手紧紧握住飞血针,却始终没有出手。她不出手,是因为现在的她,连一分胜算都没有。
谢小娥走到船舱中间,轻轻收起纸伞,放在一旁。
火光第一次照亮了她的脸——苍白而充满灵气,美丽中又含着几分英武,若不是眉梢眼角多了几分媚意,真和王仙客毫无二致。
她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王仙客扶起,低声唤道:“ 哥哥。我是小娥。” 看到她脸上露出的脉脉温情,聂隐娘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小娥缓缓褪下王仙客的红袍,发现了他背上的那根银针,手指轻轻一扣,银针破体飞出,落在她掌心上。
谢小娥对着灯光,仔细观察那枚银针,柔声道:“ 这支飞血针并没有带毒,看来你不想杀死我哥哥。” 她纤指一弹,银针穿破船舱壁板,落入江中。
王仙客悠悠醒转,刚张开双眼,立刻瞠目结舌:“ 你,你……” 谢小娥的脸上绽出最动人的微笑:“ 我是小娥。” 王仙客揉了揉眼,似乎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而后眼眶立刻被热泪充满,喃喃道:“ 小娥,你真的是小娥……我终于找到你了!” 谢小娥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面前这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欢乐和悲哀,两行清泪不知不觉中点滴落下。
王仙客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谢小娥也紧紧抱着他,纤秀的下颚深深埋入他肩头,相拥良久,两人的泪水瞬间打湿了彼此的衣衫。
聂隐娘忍不住转开脸去,不想打扰这份浓浓的情意。
只听谢小娥道:“ 哥哥,自打出生以来,你从来没照顾过我,今天我俩终于见面,难道不想送我一件礼物?” 王仙客满脸幸福,将双臂又抱紧了些:“ 当然,你要什么,只要我有……” 谢小娥笑了笑:“ 你一定有。” 王仙客道:“ 是什么?
聂隐娘的目光正在四处游移,却似乎看到一道疯狂的神光,从谢小娥眼底透出。
聂隐娘一愕,正在怀疑自己是否眼花,就听谢小娥清清楚楚道:” 你!“ 一道夺目的寒光在两人之间喷薄而出,噗的一声轻响,大蓬血花飞溅了出去。聂隐娘大惊之下,只见一柄匕首已经穿过了王仙客的左肩,将他生生钉在船板上!
你疯了!” 聂隐娘惊道。
谢小娥转过头,无比冷静地道:“ 住嘴!我现在用一只手指就可以杀死你。
我劝你别多管闲事,打扰我们兄妹重逢!” 她一回过头,却又立刻沉浸入狂悲狂喜的情感中,似乎完全不能自已。
王仙客旧伤未愈,又遭重创,全身气脉顿时散乱,连挣扎也力不从心,只能不住咳嗽。他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缓缓向谢小娥伸出手去:“ 小娥,你,你……” 谢小娥一把握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胸前,眼中盈满热泪:“ 哥哥,我好想你,我好想和你在一起!” 她话音未落,猛地一挥手,又一柄匕首插入了王仙客的身体。
小娥……“ 王仙客望着她,痛苦深深地爬上了他的脸颊。
妹妹,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 哥哥……” 谢小娥已经泣不成声,嘶声道,“ 你可知道,我不是你的妹妹,而是你的弟弟!” 王仙客大惊:“怎么可能,怎么……” “ 怎么可能……” 谢小娥凄厉地冷笑两声,双唇颤抖,似乎完全难以成言,“ 孪生兄妹……孪生兄妹怎么可能这么像,我们是兄弟,不,我们分明就是一个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她突然回手往胸前一撕,上衣立刻破为片片碎屑——肩若斧削,腰如裹素。然而,却是男儿之身。
火光摇曳,照出她凝脂一般的肌肤,那上面遍布着极粗的疤痕,一直贯穿整个身体——仿佛他整个人早已被断为数块,又被重新拼接起来一般。
王仙客的眼中也涌出泪水,嘶声道:“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小娥眼中的笑意和泪水混杂,交织出刻骨的仇恨来:“ 都是拜你所赐!我们在母体的时候,本是联体双生。可是刚一出世,父母就请来庸医,强行把我们分开!为了让你有个完整的身体,他们把我的内脏割得残缺不全,最可恨的是,他们还彻底夺走了我的尊严,把我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健康地活了下来,我却带着无数创伤,像用剩的垃圾一样,被扔在草丛中。幸好主人发现了我,让我活了下来。他治好了我内脏上的伤势,却无法恢复我的性别。于是,我就成了谢小娥,你的妹妹!” 她眼中爆出鬼魅一般的火焰,触目惊心,让人怀疑在许多年前的那场恐怖手术中,她早已死去,现在存在世间的,不过是一个孤独的冤魂!
王仙客泪流满面,不绝叫道:“ 小娥,小娥……” 谢小娥突然跳了起来,咬牙切齿道:“ 不要叫我的名字!” 她猛然一刀,割在王仙客喉咙上。鲜血并未喷涌,只是缓缓流出。她切断了王仙客的声带。王仙客干涩的嘴唇张了张,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谢小娥安静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眼中充满羡慕,也充满痛苦:“ 本来是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分为两份?本是一样的身子,为什么我偏偏成了女人!
谢小娥轻轻举起右手,将耳环扯下,两只玲珑的耳垂上立刻涌出鲜血。她注视着手上那对带血的金环,一字字道:” 我恨你,恨我们的父母,恨那个操刀的庸医!我求主人教我武功,教我杀人,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杀得干干净净!终于,在十岁那年,我找到了那个庸医,也把他的内脏一寸寸割了下来。可惜当时我的父母已经死了,否则我也会把他们从头劈开!现在,就剩下你了——我亲爱的哥哥、我唯一的亲人,我找了整整十八年,才知道你也在传奇之中……“ 她的身子整个伏在王仙客身上,纵声痛哭,每哭一句,便用那枚细小的耳环在王仙客脸上画一个十字。王仙客俊秀的脸瞬时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聂隐娘再也忍不住,冲了上来:” 住手!“ 谢小娥秀眉倒竖,抬起满是血污的手,将腰间的玉笛掷出。那玉笛带着厉啸,来势极快!
聂隐娘纵身跃起,不料胸口旧伤牵动,剧痛之下气息顿时一滞!只听一声闷响,玉笛生生击在她胸口,聂隐娘呛出一口鲜血,俯身倒了下去。
谢小娥却似乎突然冷静了下来,回头望着王仙客,怔怔一笑:” 哥哥,你冷么?“ 王仙客紧闭双目,摇了摇头。
谢小娥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将炉火移到他身旁,还轻轻捧起王仙客因为失血而变得冰冷的左手,在唇边呵护着:” 好些了么?“ 王仙客已无力摇头。
谢小娥将他的左手放开,又捧起另一只,柔声道:” 待会胸腔被打开,你会觉得冷的。“ 她话语中的殷殷关切毫不作伪,完全发自内心,听上去却让人倍感恐怖。
她揉了半晌,直到王仙客手足都热了起来,才小心翼翼脱去他身上的红袍。
鲜血从王仙客身下淌出,在船板上漫开一片巨大的阴影。
猩红的血液流过聂隐娘的额头,她似乎清醒了一点,努力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幅终生难忘的可怕场景!
谢小娥正将王仙客牢牢钉在甲板上,手中匕首一面在他体内游走,一面还不忘随时伸手去拍打他的脸,轻声唤道:” 哥哥,坚持住,别睡着,这个时候睡着,就永远醒不来了!“ 而王仙客无力地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聂隐娘心中升起一片怒火。她做了十年刺客,手上沾满血腥,然而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残酷而疯狂的杀手!何况,她所残杀的,正是自己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聂隐娘趁着谢小娥正一心一意地施加酷刑,慢慢坐了起来,将一枚飞血针藏在两指之间,轻轻向王仙客和谢小娥所在之处递了过去。
谢小娥低着头,仔细剥刮着什么。她的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哀,只是非常认真,似乎正做着一件万分庄严的事,丝毫没有注意到聂隐娘的举动。
就在聂隐娘的手指就要触到谢小娥的一刹那。王仙客一直低垂的头突然抬了起来,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痛苦,反而显得如此清澈。聂隐娘被他目光一触,忍不住怔了怔。
他望着聂隐娘,脸上有些惭愧,也有些感激,终于艰难地摇了摇头。聂隐娘当然明白,他是不愿意看着小娥死。
他就那样深深地望着她,浴血的双眼中尽是祈求。聂隐娘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只得点了点头。他脸颊破碎的肌肉牵动,终于浮现出一个微笑,然后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心脏。聂隐娘迟疑了……
此刻,谢小娥正缓缓抬起手臂,用匕首刺穿王仙客右侧的身体。终于,聂隐娘闭上双眼,咬牙一针推下,银针从后背直没心脏。这一针淬上了剧毒,手法极稳也极准。王仙客的心脏重重一颤,便永远停止了跳动。非人的折磨终结了。
传奇中的第一守财奴王仙客,终于在满船金玉的陪伴下死去了。他或许真的不算是一个好刺客,但却一生都在想做一个好哥哥。一生都在寻找他唯一的妹妹。
聂隐娘的眼泪忍不住纷纷掉落下来。
谢小娥终于察觉出异样,惊讶地抬起头来,端详王仙客,眼前却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他死了!
谢小娥完全怔住——他死了,再也不会夺走她的身体,再也不会成为她深夜的梦魇。却再也不会四方寻找她,抱着她哭泣,叫她小娥了!
谢小娥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空寂。她的仇恨,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依托,化归尘土,但她的爱呢?她唯一爱的人,是否也就在刚才那一刻死去?还是她永远都生活在仇恨中,从来没有爱过别人?爱本不曾存在过,仇恨又已死去,那她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谢小娥满手鲜血,紧紧握着那团破碎的血肉。
这些曾是他们共同拥有的东西,如今却被永远地抛弃在了两人的身体之外,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它们,很快就会腐败,就会化为烂泥,毫无用处。那她抢夺来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她的哥哥,她唯一的亲人,那个寻找了她一辈子,那个刚刚还在深深拥抱她、呼唤她名字的男人呢?
谢小娥突然跪倒,无边的懊悔瞬间侵占了她的心灵。她伏倒在王仙客残缺的尸体上,放声痛哭,她抱得如此之紧,以致自己的身体都被鲜血染透。
聂隐娘厌恶地望着她,冷冷道:” 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 谢小娥猛然转过脸,清秀的脸上已被仇恨完全扭曲,她一字字道:” 是你,是你杀了我哥哥!
聂隐娘怒道:“ 杀他的人,是你!” 谢小娥恶狠狠道:“ 你胡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死他,我们只是在帮他,帮他将庸医弄脏的污血取出来。没有了它们,哥哥就会变得干干净净,和我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立刻就要成功了,你却杀了他!” 她霍然站了起来,“ 你杀了我最爱的人,你杀了我哥哥!
她的声音突然一拔,却是尖锐得惊人:” 我要为他报仇!
第六章红线
红线本为唐末潞州节度使薛嵩家中的侍婢,身怀绝艺却韬光养晦,只为等待报恩的时机。当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起意并吞潞州时,红线为替薛嵩分忧,运起奇门遁甲,一夜之间往返七百余里,盗得田承嗣枕边的金盒,以威慑之,最终保得潞州安全。
她的身体宛如水蛇一般跃起,手中两柄匕首从尸体上拔出,带起漫天血花,向聂隐娘缠绕过来。匕首化为两团寒光,一左一右封住了聂隐娘所有的退路。
聂隐娘全身真力都无法凝聚,暗自叫苦,眼角余光一瞥,正好看到王仙客尸体边上那只博山炉。上面火光熊熊,一鼎沸汤已经半干。
聂隐娘躬身疾退,一脚踢了过去。就见连炉带鼎卷起一团火球,向谢小娥恶扑而去。
谢小娥怎会被它击到,手中匕首掷出,将炉鼎从中劈开!那滚烫的香汤立刻在空中爆开,散得漫天都是。谢小娥挥袖抵挡,总是免不了有一两滴落在手上,顿时烫出星星红点。
谢小娥狂怒,身形从当中一折。聂隐娘只觉眼前一花,根本来不及躲避,她已鬼魅般附身上来,一把抓住聂隐娘的衣襟。
谢小娥用匕首抵住她的眉心,双手血污淋漓,脸色狰狞异常:“ 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她手上微微用力,刀尖已剜入聂隐娘的眉心,她一面轻轻转动匕首,一面狞笑道,“ 求我啊,求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聂隐娘啐了一口,冷冷逼视着她的脸。
谢小娥狂笑几声,猛地一刀,就往聂隐娘眼中刺去。聂隐娘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船身猛烈- 震。一道绯红的光芒冲破舱顶,直透而下!
谢小娥一惊,猛然抬头。只见一支三尺的珊瑚枝带着灿烂宝光破空袭来!
谢小娥不及细想,扔开聂隐娘,将手中匕首往上一架。只听一声脆响,那支鲜红欲滴的珊瑚枝化为无数碎屑,散开漫天光晕,向谢小娥恶扑而下!谢小娥侧身一让,团团红光登时爆散,劲气到处,木屑乱飞,数寸厚的船身如蜂巢蚁穴,被穿透大片窟窿。
聂隐娘惊道:“ 柳毅?” 来人白衣微飘,轻轻落到船板上,向聂隐娘点了点头。
谢小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冷冷道:“ 你就是柳毅?你来这里做什么?” 柳毅笑道:“ 当然是来取刺青。” 他一指聂隐娘,“ 我留意她很久了,自然不能让她死在你的手上。” 谢小娥仔细打量着柳毅,冰冷的目光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刺透,然而柳毅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一动不动。
突然,谢小娥的眼波如春冰破冻般化开,笑道:“ 现在,还不到我杀你的时候。不如我们各取所需——我杀她,刺青归你。” 柳毅“ 哦” 了一声:“ 难道你杀人不是为了刺青,只是为了仇恨?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恨她?” 谢小娥向王仙客的尸体一指,咬牙道:“ 她杀了我唯一的哥哥,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柳毅微笑道:” 既然如此,我不妨成全你的心愿,我可以把她交给你,只是本人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你还得加上别的彩头。“ 只要肯还价,那就有机会可讲。
谢小娥也笑了笑道:” 你要什么?“ 柳毅的笑容渐渐凝固,显得有些阴沉:” 用另外两枚刺青来换。王仙客一枚,你一枚。“ 谢小娥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顿时透出一片怒意:” 柳毅,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我怕你?“ 柳毅淡淡道:” 都是传奇中人,无所谓谁怕谁。只是我相信,如今动起手来,你在我手下不会走过十招。“ 谢小娥重重冷哼一声:” 荒谬!“ 柳毅笑道:” 不信,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 谢小娥下意识低下头去,沾满鲜血的双手竟从掌心处透出一片青郁来!
刺入王仙客身体的那枚飞血针,是在剧毒中淬炼过的,从刺透心脏的那一刻起,就将毒液带入了他的每一滴血液。那血液,每一滴都化为饱含剧毒的毒汁,渗入了谢小娥的肌肤。
谢小娥惊怒交加:” 聂隐娘!“ 两道怨毒的目光宛如钉子一般刺入聂隐娘的身体。突然,周围的空气一轻,她眼中的神光仿佛在一瞬间变为一柄雪亮的匕首,向聂隐娘刺来。
她的速度并非特别快,可身法却带着浓重的鬼魅之气。聂隐娘甚至还没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那匕首已到了眼前。聂隐娘想要躲闪,全身却一阵酸楚,电光石火间,聂隐娘单膝跪了下去。
刷的一声轻响,匕首擦着聂隐娘头顶的发丝掠过。谢小娥眉头一皱,脸色有些微微泛红。这让她在盛怒中的容颜仍然带着难以言传的娇俏,她的身形却宛如山中精怪一般,灵动至极,也狠辣至极。右手一招落空,左手五指一旋,另一柄匕首已然掣出,探出半个的身子如悬壁牵萝般,瞬间从空中倒挂而下,向聂隐娘头顶插去。
第一招聂隐娘虽然勉强躲开,但情形之狼狈已不言而喻,第二招追击而来,聂隐娘却连侧一下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突然,一道银光在她耳畔炸裂。谢小娥手中的匕首已被一枚鲜红的珊瑚枝架住!
银光猛地一盛,鲜红的碎屑飞舞,但那珊瑚枝仿佛极为柔韧,并未被削断。
谢小娥怒目瞪着柳毅,喝道:” 让开!“ 说话间手腕翻转,向他手臂砍去。
然而她手中的银光只是颤抖了一下,那枚珊瑚枝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磁力,将她的匕首牢牢粘住,再也不复往日的灵活。片刻之间,谢小娥手中已经变化了八种招式,却依旧无法摆脱珊瑚枝的禁锢。她眼中掠过一丝冷光,突然将另一只手上的匕首撤回,向柳毅斩落。
就在此刻,一股极为森冷的内力怒龙一般透过珊瑚枝,向她恶扑而来。谢小娥情知不妙,正要运力抵挡,胸口突然一阵刺痛!这刺痛绝非来自于外力,而是源自身体深处,仿佛一根毒刺,瞬息没入心脏,痛彻神髓,完全不能抵挡!
谢小娥全身真气顿时一滞,刹那间,珊瑚枝上的那股内力已然透体而过!谢小娥一声痛呼,整个身子被击得飞了起来,重重落在船板上。她勉强要撑起身子,却呕出大口鲜血。
那鲜血在瞬间化为墨黑,点滴落下。将她身前那片白色的波斯地毯瞬间染污。
谢小娥咳嗽两声,纤细的身子在剧痛下瑟瑟颤抖,却再也无法站起。
柳毅收起珊瑚枝,淡淡笑道:” 我提醒过你,飞血针的剧毒随血攻心,你中毒后就应该躺到你哥哥旁边慢慢等死,而不是在这里不自量力地杀人。“ 谢小娥剧烈喘息着,抬头望着柳毅,咬牙笑道:” 杀,为什么不杀?“ 她猛地将目光转向聂隐娘,苍白的唇间爆出一串冷笑:” 我一刻不死,一刻就要杀了你,就算我死了,也要化为冤魂,跟你一生一世!“ 她眼中鬼火一样的神光明灭不定,让这本极为寻常的一句诅咒,也显得无比狰狞。
聂隐娘倚着船篷而坐,无力地摇了摇头。她全身骨骼如破碎一般的疼痛,再无心去理会谢小娥的话。
柳毅却微笑着对聂隐娘伸出手去:” 我们又见面了。“ 聂隐娘冷冷看着他,让他伸出的手空空地停在面前。
柳毅的脸上依旧挂着友善的微笑:” 我们已经并肩战斗过,难道你还不想做我的朋友?“ 聂隐娘冷冷道:” 我只是不想被所谓的' 朋友' 出卖。“ 柳毅怔了怔,但瞬间,他笑容变得更加温煦:” 我想你是误会了。“ 聂隐娘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人比一个传奇更了解另一个传奇,你又何必遮遮掩掩?我和王仙客的行踪,都是你透露的。你和红线,才是真正的朋友。“ 柳毅眼中的神色一变,但瞬间又已恢复正常。
他叹息一声,摇头道:”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向她透露了你们的行踪,因为我最初选择的盟友是她。毕竟,她是我们中间武功最强的人。我本以为,如果将她的武功与我的智慧结合,应该有相当的把握终结这场游戏。只可惜她完全不想与我合作,她似乎在这个游戏中玩得非常愉快……“ 他又微笑道,” 我第二个选择的,就是你。我是个精明的人,只作最有利的选择,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用心。“ 聂隐娘冷笑几声:” 我当然能理解。你或许明天就会选择更大的利益,于是我这个盟友也就成了最好的垫脚石。“ 柳毅摇头道:” 至少到现在,你还是最好的。而且只要你足够强,就会一直是,为什么不给自己一点信心——也给我呢?
聂隐娘淡淡道:“ 我有信心,” 她话锋一转,“ 但我不和见利忘义的人做交易!
可惜” ,柳毅遗憾地叹息一声,笑容渐渐从那张清俊的脸上隐没,“ 那么,我就只能杀死你了。” 他伸出的那只手依旧没有收回,但另一只手中,已多了一支鲜红欲滴的珊瑚枝。
在我眼中,你是传奇中最具实力者之一。所以,如果你不愿意做我的朋友,我只能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杀死你。“ 他的语调依旧淡淡的,没有一丝恐吓的意思,但冷冷的杀意已隔空传来,” 何况,你终究是我选定的人,我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淡淡的笑容一直浮现在他清俊的脸上,而他却将目光投向窗外。
浪疾风高,一盏血红的灯笼,隐约照出一叶扁舟的轮廓,正破开江面,飞速向这边驶来。
柳毅缓缓道:” 看来,你们的打斗已经惊动了红线,她马上就要到了,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一……“ 聂隐娘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默默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