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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六道
修罗道(中)
步非烟
第八章 狐仙庙
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庙门处响起:“非要逼我出来见你们么?”随着这声叹息,一个窈窕的白色倩影渐渐显现在月光下。
月光垂照在来人身上,聂隐娘不禁一怔。
传奇中的刺客,无论男女容貌都可算是上上之选,然而却似乎没有一人能比得上她之十一。
如果说,来人的美貌已宛如传说,那么完美无缺的面容只是这传说中最平淡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波。那双眼如水晶般通透,眼底深处却透出一丝浅碧的颜色,仿佛波斯王朝皇冠上最幽媚的宝石。哪怕她只漫不经心地看你一眼,也会让你永生难忘。
如果说看到她之前,聂隐娘并不屑于那些美人倾国倾城的传说,那么看到她之后,聂隐娘也同样还是不屑。因为这些传说比附在她的身上,都显得如此苍白。
她根本不是人间的女子,但也不是天宫中圣洁的仙子。她是狐。是荒山野岭中,一袭白衣,立于桃花之下,看着误入山林的书生们微微浅笑的绝色妖狐。
良久,聂隐娘叹息一声,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倚着庙门,微微一笑。这一笑竟如此动人,仿佛天地万物都与之同笑:“任,是主人给我的姓……”她略略一顿,秀眉微颦,这一颦,又仿佛天地万物也与之同愁,“但我并不喜欢,我喜欢的名字是碧奴。”
柳毅从木屑中起身,缓缓向她走来:“或许主人更希望我们叫你任氏。”
任碧奴并不看他,只跷起春葱般的玉指,轻轻擦拭着手腕上的血痕,她的动作极为轻柔,仿佛自己也在怜惜那凝脂般的肌肤。等她擦尽了血痕,才微笑道:“是啊,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唐传奇中的任氏。”
她将目光投向中天的月轮,叹息道:“狐在人间的使命,便是颠倒众生,而不应该被红尘爱欲颠倒。更何况她爱上的,只是一个平庸的男人。为了这样一个人,让自己落得被猎犬分食、尸骨无存的下场,真是不值得。”
她每说一句话,刺入手腕的那枚飞血针就向外突起一分,终于啪的一声轻响,飞血针落到地上。
任碧奴轻轻舒了一口气,抬起雪白的长袖,在额头上沾了沾。她的动作妩媚至极,但聂隐娘只冷冷看着地上的银针,针长四寸有七,针孔上并没有赤红的印记,正好是无毒的那种。
聂隐娘有些憾然,淡淡道:“任氏的使命如何,我丝毫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的使命是什么。”
“使命?”任碧奴眼中透出一丝迷茫,“以前的使命是主人给我的,都已完成;以后的使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而现在的……”她托着香腮,似乎思考了片刻,突然对聂隐娘、柳毅嫣然一笑,“就是取你们的刺青。”
这倒早在预料之中。聂隐娘的脸色反而缓和下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取到了,又怎样?”任碧奴眼波流转,嫣然道:“取到了,会得到自由。”
聂隐娘冷冷看着她:“你真以为杀死了所有人,主人就会给你自由?”
“不。”任碧奴的回答温婉而坚决,“主人什么也不会给我——他已经不要我了,也不要你们。”她这样说,聂隐娘倒有些意外:“哦,你早就知道?”
任碧奴叹息一声,轻声道:“唐传奇中,任氏预测到了自己命中的劫难,但为了所爱的男子,她还是毅然赴死,我也一样。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主人的目的,但我还是来了,却不是为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
柳毅看了她一眼:“莫非,你已经有了自救的办法?”任碧奴碧眸微闭:“有。我是刺客,因此我自救的方法也只有一个——杀掉想要杀我的人。”
柳毅讶然道:“你想行刺主人?”他摇了摇头,“或许你还不知道主人的实力。”任碧奴微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你们的协助。”
柳毅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又透出温文的笑意:“如何协助?”
任碧奴注视着他,秀眉若颦若展,柔声道:“传奇中人都会在入门的第一天,听主人讲起刺客的鼻祖荆轲的故事。而如今,主人就好比秦王,我就好比是易水荆轲,提三寸之匕首,入不测之强秦,这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柳毅轻轻拍了拍掌:“好一个红颜荆轲。那你要我们做谁,秦舞阳?”任碧奴摇了摇头:“秦舞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你们的用处,远非一个秦舞阳可比。”柳毅和聂隐娘几乎同时问道:“那又是谁?”
任碧奴微微一笑,朱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樊——于——期!”
话音未落,五头老狐齐声发出哀鸣,刹那间,那条漆黑的鞭影宛如鬼魅一般从她袖底脱出,向柳毅两人横扫而来。
聂隐娘与柳毅骇然,正欲脱身退开,却已然不及!两人屡经大战,内力损耗巨大,身法本已比平常慢了许多,而鞭影的变化又实在太快,竟仿佛从五个角落同时击出,猝不及防间,两人已被击中!
月色中传来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砰然破碎。一条淡淡的血影从两人胸前瞬息划过,就散得无影无踪。
两人被击得退开丈余,好不容易站定身形。他俩勉强平复着凌乱的呼吸,查看彼此的伤势,脸色都有些沉重。这一次,他们虽然合力避过了要害,但也已倾尽全力,再也避不过第二鞭了!
任碧奴低头看着手中的九节鞭,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满意这一鞭的效果。但瞬时,她脸上又聚起了动人的笑意:“困兽犹斗,又有什么意义呢?传奇中的每一个刺客都应该高贵地死去,我劝你们优雅地交出刺青,就像当年樊于期将军交出他的头颅一样。”说着,皓腕微沉,那黑色的九节鞭又已抬起。
柳毅缓缓站了起来:“你错了。我们的帮助会比刺青更有用。”他站得很直,一袭白色的衣衫在月光下显得那样耀眼,姿势依旧高拔出尘——他不得不如此,因为让敌人相信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已是暂时求存的唯一方法。
“你们?”任碧奴斜瞥着他们,忍不住掩口笑道,“你们连我都胜不过,去了主人面前还不是碍手碍脚?”她又指着柳毅道,“你极力掩饰伤势也没有用,我非常清楚你们现在的状况——我不用遁甲之术都能杀你们,和杀死两条落水狗没有什么两样。”她说着,忍不住掩口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
聂隐娘的心一沉。任氏没有说谎,她和柳毅的伤势都极为沉重,如今的他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力量。
任碧奴笑够了,才扶着庙门站了起来。她挥手拂了拂面前的蛛网,仿佛从空中摘去了一朵无形的花,盈盈举步,向两人走来:“你们何不勇敢一点,交出无能的生命,令真正的勇士得到一个面见秦王的机会?”
任碧奴每逼近一步,聂隐娘的心便下沉一分,但她的目光却愈加沉静,道:“荆轲一个人,也未必能杀得了秦王。”
任碧奴轻轻抚摸着漆黑的鞭身,一如正抚摸着情人的肌肤,轻声道:“或许你说得对,但我只信自己。从十三岁到现在,我已杀了七十三人,其中有十个人都能在十招内轻易取我性命。但最后他们都死了,而我一共只伤了三次。这一切不过因为我只相信自己。一切天时地利,都只有在我的完全掌握下,才能变成有利条件。否则,只是妨碍,永远不可能帮我。”她妩媚如花的脸上闪过一丝冷光,但瞬间又已如春水般化开,“现在,我需要你们帮我——像樊于期那样帮我。”
柳毅和聂隐娘对视一眼,道:“我知道如何才能见到主人,你想不想听?”
主人神出鬼没,能见到他,对于任碧奴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而只要她动心,聂隐娘和柳毅就还有机会。
良久,任碧奴却淡淡道:“不用费劲了,等我集齐十二枚刺青,主人必定会出来见我。”她纤长的五指微微变化,五色老狐又癫狂般绕着三人在庙中奔跑起来,凄厉的狐鸣在夜晚听来宛如鬼哭。
任碧奴露出得意的笑容,微微侧首,皎洁的月光照在脸上,神情婉媚中竟也有些肃然:“我不会欺骗你们交出的性命,请放心,到那时,要么我,要么主人,都会为你们报仇的!”
刷的一声轻响,漆黑的鞭影破空而出!这一次,取向的正是两人的咽喉。而此刻,聂隐娘手中已没有了银针,柳毅也已没有了珊瑚枝。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漫天鞭影中束手待毙!
突然,一道耀眼的紫光破空而降!这紫光是如此之强,几乎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睛。狐仙庙发出一阵绝望的哀鸣,五根合抱粗的红柱一起由当中折断,整个小庙坍塌而下!
任碧奴大吃一惊,袭向聂柳二人的鞭影瞬间折回,在自己身前绕成一团光幕,将纷飞的石屑、碎木隔挡开去。
一股强悍至极的杀气随着崩塌的狐仙庙狂泻而下!聂隐娘心神为之一颤,这样凌厉的杀气,她曾经遇到过一次!聂隐娘忍不住向杀气来处看去,只见冲天烟尘中,一个紫色的身影傲然而立,手中一柄文龙宝剑放出夺目的光芒,盛极的月色也为之暗淡!难道是红线?她还没有死?
聂隐娘不禁骇然变色,心中宁愿面对的是任碧奴!她怔怔立在当场,仿佛心神已为这杀气所震。
突然一只手向她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向后拖去。她身后正对着小庙正中的红漆神龛。神龛下用青石砌着一个狭窄的石柜,本来放着些香烛贡品。由于小庙荒废已久,石柜早已掏空,此刻正好能容两人栖身。
聂隐娘惊魂未定,一根红柱訇然塌下,正挡在石柜前,遮住了两人的身形。聂隐娘正要问:“你怎么……”柳毅摇手示意她噤声,目光却透过红柱的罅隙向外看去。
尘埃渐渐散去,小庙已然轰塌大半,碎木乱石凌乱地堆在空旷的土地上。红线全身濡湿,仿佛刚从江中走出,高髻已被打散,黑缎般披垂而下,几乎拂到地上。她右手握着长剑,剑身如雪,一道极细的血痕蜿蜒而下。而她左手却提着一团火红的毛皮,大蓬鲜血正顺着皮发不住喷涌。
风过云开,月光如雪,照出那团毛皮的形态——赫然正是那只红狐的下半截身体。它身体的另一半正躺在血泊中,嘴角渗血,雪白的牙齿森然吐出,碧眼圆睁,似乎还在痛苦地抽搐。
任碧奴手持九节鞭,怔怔站在废墟当中,她似乎被这样的惨变惊呆了,良久,才痛呼出声:“赤云!”
那头老狐似乎想回应主人的呼叫,半截身子在血泊中挣扎了几下,嘴角吐出一股血沫,却无法出声,又过了片刻,才彻底僵硬。剩余的四只老狐哀伤同类惨死,发出声声尖利的嘶鸣,直欲裂人耳膜。
红线猛然收紧左手,只听骨骼碎裂声咯咯作响,五股鲜血顿时顺着纤长的手指喷洒而出,那半截狐尸竟被生生捏碎!她冷哼一声,将手中血肉模糊的狐尸扔开,踏着雪一般的月色,向任碧奴走来。
她的步伐竟有些蹒跚,右足每迈出一步,左足都要拖延片刻才能跟上。月光在她脚下拖开一条苍白的小径,落满五色桃花。随着她的前行,满地桃花被夜风翻起,在她裙边当风狂舞,却没有一朵敢沾到她身上。那脸上毫无血色,在白月的幽光下几乎透明,冷漠的紫眸中却多了一丝狂怒之色。
聂隐娘心中一动:她毕竟还是在那场爆炸中受伤了!
暴虐的杀气宛如汹涌的怒涛般,卷涌了整个桃林。枝叶吹落,飘飞漫天。任碧奴依旧没有动。
红狐经她豢养多年,早已到了心灵相通的地步,此番惨死当场,直让她痛彻肺腑。然而,来人的杀气实在太强,太可怕,任碧奴也只得强行压制住怒火,将剩余四狐召唤到身边。
任碧奴抬鞭胸前,脸上的媚笑已然有些勉强:“你是谁?”红线长剑斜指,在夜空中撕开一道水纹,她的声音嘶哑异常:“出——手!”
任碧奴微微抬头,蹙眉道:“非杀我不可?”红线轻轻冷哼一声,抬头看着空中的明月,眸中紫光流转,竟似越来越浓。突然,龙吟之声大作,她手中的如水剑光化为一道昊天长虹,直劈而下!
她的招式似乎永远都如此简单。从上而下,一剑贯底。然而却又是如此有力,不容抗拒,夜风、月色、碧桃、小庙,乃至天地万物,似乎都被她这一剑劈开!
月光仿佛在一瞬间扭曲了形迹,任碧奴一叩指,剩余的四只老狐弹身跃起,飞快地围绕她旋转起来,而她身后的五色碧桃仿佛也得到了某种秘魔的力量,竟也随着老狐的步伐缓缓挪动。大片桃花起伏涌动,仿佛五块色泽不同的巨大织锦,在浩瀚的海洋中漂浮交错,壮观至极。
红线的剑光呼啸袭来,四只老狐突然止步,竟全然不惧凌厉的剑气,反而正对剑光来向伸长脖颈,发出一阵狂啸!狐啸中狂风大作,绛红、品红、粉色、白色、浅碧五蓬桃花被狂风卷起,形成五股艳丽的龙卷,向那道剑光迎了过去!
砰然一声巨响,那五色龙卷和剑气交接,顿时被劈得凌乱不堪,花瓣乱落如雨,然而那大蓬五色桃雨刚要落地,却又仿佛受了无形之力的召唤,瞬间聚集在一起,几个起伏间越滚越大,将散碎的花瓣重新聚合,瞬间就已形成一团,又向剑光扑去。
剑气狂啸,刚聚合的龙卷再次被撕碎,但这五色龙卷竟似毫无畏惧,分而复合,轮番向那道剑气冲击。
五色龙卷宛如五朵浮云变幻不定,时而狭长,时而滚圆,时而分开狂攻,时而抱团固守,最后汇聚成飞速旋转的一团彩晕,由内向外,分为色彩斑斓的五层,层层轮转,将那道剑气包裹在中心。剑气左冲又突,无奈龙卷裂而复合,无穷无尽,一时竟也冲脱不出。
任碧奴的脸上却看不到一分喜色。她五指缓缓叩击,似乎操纵着龙卷的方向,然而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仿佛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片刻之间已经冷汗淋漓,而她身边旋转的四头老狐更是步履蹒跚,脊背都被压得生生凹陷下去,仿佛背着一块无形的巨石,随时都会倒下。
红线冷笑,手腕突然一沉,剑身如雪,竟被她强行挽起剑花,轮转不定。剑气受了催动,猛地一振,在五色龙卷的包裹下飞旋起来,宛如盛开了一朵银色夜莲。剑气越转越快,那团夜莲也越开越大,竟将龙卷的包围点点撑开。
红线挥开漫天凌乱的花影,拖着微跛的左足向任碧奴逼来。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宛如踏在任碧奴的心上。银莲在她手中徐徐盛开,五色龙卷仿佛受到巨力撕扯,发出凄厉的惨啸,竟一点点变形扭曲,越来越淡,越来越薄。
任碧奴蹙眉,雪袖翻飞中,凌厉的鞭影脱手而出!
花飞狐跃,那条漆黑的鞭影瞬间一分为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那团暗淡的龙卷中插了进去。彩影银光纷纭错落,就听砰的一声巨响,第一条黑影和粉色的龙卷汇集起来,猛地和长剑撞到了一起。剑华微微一滞,正要回头将黑影搅碎,第二条鞭影又已挟着白色龙卷飞扑而至,重重撞到剑脊上。长剑摇动,第三股力量从上而下,宛如钧天狂雷,突地轰上剑身。红线的手腕微微有些凝滞,紫色的瞳孔猛地收缩,正要将剑撤开,第四、第五道鞭影裹挟着浅碧、品红两道龙卷,宛如山岳崩塌,向长剑直压下来!
红线眼中紫芒闪烁,漫天光华竟也盖它不住。长剑龙吟一声,化为一条紫色长龙,向鞭影最盛处飞腾而去。就在一刹那间,五色龙卷突然一震,竟在瞬间汇为一体,在剑身周围同时炸开!天空中盛极的月色轰然破碎,漫天狂花乱舞,花叶一蓬蓬跌入泥土,四周沙沙之声不绝,两面山谷中峻峭的巨石嗡嗡颤抖,似乎也被这一击击碎了一般!
这一击,已动用了五行遁甲的最高奥义,周围的桃花、妖狐、乃至光风霁月、山石泥土,莫不依照五行变化,将力量凝聚在主人的一鞭之中。这一鞭的实力,已远出任氏数倍之上,决非凡人所能抵御!
红线的身体宛如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推逼着,向后飞退开去。她长啸一声,将手中宝剑猛然插入地下。天地嘶鸣不绝,她的退势仍不能止,长剑在土地上划出一道极深的痕迹。
她的身子虽在后退,但她握剑的手依旧如此沉稳,没有一丝颤抖。大地尚在震颤,红线已止住后退。她缓缓抬起眸子,看着地上的剑痕。
——不过两丈七尺。
红线冷笑一声,正要站起。任碧奴一声娇叱,五色龙卷再度轰然而起!龙卷翻涌呼啸,裹挟着万道鞭影,与方才还未完全消散的杀气累积在一起,向红线飞袭而去!任碧奴森碧的眸子中透出一丝笑意。这是真正的杀招,也是绝好的时机!
红线刚要起身,身形方稳未稳,全身的重心都在她已受伤的左足上。更何况刚才一击之后,她原本的杀气已泄,新的杀气还未来得及凝结,这无疑是杀她的最好机会!任碧奴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这么多年来,她的判断从未错过。
神龛下,聂隐娘不禁叹息道:“任氏真是个非常优秀的杀手。”柳毅点头道:“是的,不过红线比她更加优秀!”聂隐娘摇了摇头:“红线的武功虽高,但未必是个称职的杀手。杀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制造机会,并牢牢把握机会。从这点看,任氏实在强得可怕。”
柳毅摇头道:“你错了。杀手最重要的不是把握机会。”他顿了顿,微笑道,“而是把握一个字——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要狠!”
红线已处于绝境。她缓缓抬头,紫色的眸子在月光下竟宛如猫眼一般,只剩一线,然而那一线的紫色竟是如此之浓,透出盈盈冷光,直可透人肺腑,任碧奴也不禁一怔。红心此时嘴角牵动,竟然透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任碧奴似乎察觉出什么,心中升起一丝狐疑:难道她还有更为凌厉的绝招?任碧奴不免有些犹豫,她本就是个多疑的人。然而,这一击实在太过凌厉,一旦出手,根本不容收回!
龙卷狂袭而下,红线竟突然跃起,举剑齐眉,向龙卷正面冲来。狂风凛冽,将她一身紫衣吹得猎猎作响,她纤弱的身影也如狂风中的枯叶,随时会被吹倒。只有她的剑!
她手中长剑依旧如高山磐石,一任风急天高,兀自纹丝不动。龙卷猛地化开,将她的身体整个包裹起来,就见五色彩光中,数条黑色鞭影狂扫而至。几条鞭影已触上了她的胸襟。红线的脚步没有停止!
瞬息间,她带着狂意的紫眸已在眼前,任碧奴不禁为之一惊,正要将长鞭撤回,却只觉眼前一片紫芒,耀得她睁不开眼睛。红线手中的文龙宝剑正化为流星,全力刺出。
噗噗几声闷响,鞭影重重打在红线的胸前。红线猛一咬牙,殷红的血丝从她嘴角渗出,但她脸上的笑意却更加森然——她的剑尖,已经刺入了任氏的左胸。任碧奴愕然。似乎没有想到红线会如此狂悍,竟拼着生生受了她的招式,也要把剑刺入自己的胸口!
她正在惊讶,胸前伤口突地一紧,疼痛陡然加剧,痛得似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低头看去,只见红线劲力催发,长剑已完全透过了她的身体!
红线放开剑柄,半面浴血的脸上透出森森笑意,她的身子晃了两晃,似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向下滑去。
红线,传奇中最负盛名的剑客,魔鬼一般的女人,终于也倒在了满地落花之中。她紫色的衣衫在月光下铺开,泛出阵阵幽光,几乎透明的脸上散尽了浓浓的杀意,竟显得如此清丽。
任碧奴呕出一口鲜血,也仰面倒下,她大口喘息着,试图从泥土中爬起来。她知道,敌人就躺在身边,只要能站起来轻轻一击,最后的胜利就还是属于她的……然而,别说站起来,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仰望着夜空,一道流星划过,她的生命也正随着胸口喷涌的血液缓缓消失。今晚的月色竟似受到了杀戮的感召,微微有些发红。
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她杀掉魔刀堂堂主的那个夜晚,也是一轮绯红的明月。那一次,在后花园中,她用九节鞭撕下了他的脑袋。
魔刀堂堂主樊云楼不是泛泛之辈,他的脑袋本来至少值一万两银子。然而,没有人会给她报酬,因为买主就是她自己。
樊云楼,这个她一生中唯一爱上过的男人,却背叛了她。从此,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她的世界里,没有朋友,只有敌人。一块石头,一株桃花,一只狐狸都懂得忠诚,只有人才会背叛。
那一夜,手起鞭落后,男人的鲜血喷溅在夜风中。那声音竟是如此美妙,就好像夜月下的风笛一般。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躺在尸体身边,听着笛,一直看着红月东沉。
如今,这种声音又响起了,却是出自她的胸口。她美艳绝伦的脸上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似乎想睡去了。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任碧奴勉强回头看去,却是聂隐娘。任碧奴微微苦笑道:“来取我和她的刺青?”聂隐娘摇了摇头,轻轻俯下身子:“我想问你,有什么遗愿?”任碧奴想了想,喃喃道:“遗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哀,“是的,我要死了,连你也看得出我要死了。”聂隐娘默然不语。
任碧奴轻笑几声,却又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轻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二十四年了,多少次我靠着自己一步步挺过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帮我……可是我不怕,我只是不想再做别人的棋子,想要自由的活,难道这也错了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碧绿的眼波渐渐散乱,粉雕玉琢的脸上褪去了狐媚的神色,透出些许哀艳无助来。
濒死,并没有削减她的美,反而让这种美丽更加惊心动魄,就如盛开后的优昙,一世一次的美丽,美过了,就再不会有。
聂隐娘默默看着她:“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游戏‘。”任碧奴又咳出几口鲜血,鲜血将她雪白的衣襟都染红了,仿佛雪地里绽放的桃花。
“游戏……”她喃喃念了几次,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嫣红的血色又出现在她脸上,看上去动人无比。然而,聂隐娘知道,那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突然低头,一把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凝脂般的肌肤已被鲜血濡湿,印出一幅青郁的刺青。她低声轻笑着,一手封住胸前几处大穴,一手探入破碎的胸衣,紧握住没入体内的剑柄,将它寸寸拔出。筋脉碎裂的声音响起,听去真如刮骨磨牙一般,令人胆寒。
聂隐娘不禁愕然,她被红线一剑透体,心脉断绝,绝无可救,全仗内力尚好,才能勉强支撑到现在,此时拔出长剑,只怕须臾就要命丧当场。
任碧奴的脸色却异常平静,她一面掣剑,一面低头笑道:“或许我错的,就是不信他人,而你们,却有朋友,可以一起面对……”她抬起头,望着那轮硕大的红月,眼神渐渐散开。
朋友、伙伴,这些词是如此陌生,宛如一个相隔多年的梦境。是的,只是梦境。只是惊醒在冷夜寒风中,瑟瑟发抖、破碎一地的灵魂。多少次从噩梦中醒来,血腥之气犹自萦绕在鼻端,她抱着被子,独坐在暗夜深处。月华洒在床前,冷得惊人,一如她战栗的身体。四周空寂无人,唯有那五只老狐蜷曲在她脚下,毛发蓬松,怪异的气息中,透着若有若无的温暖。
是她,亲手杀死了身边所有的人——情人、敌人。再没有朋友,再没有伙伴,甚至再没有足以交谈的人。寂寞,就是她的命运。唯有那一头头狐狸,一直端坐在身边,睁开苍老的碧眼,狡黠地看着她,陪伴着她。就如同山顶的苍苍老仙看着山崖边的孤寂少女,只是一个寂寞陪伴着另一个寂寞,彼此相伴了无穷的岁月,却永远无法开解她心中的结。
如果有伙伴……她微微苦笑,对于传奇而言,伙伴,也许是最奢侈的梦,而孤独,却是最深的痛,痛得让人窒息,让人疯狂。也许正是如此,她才甘愿冒着绝险,刺杀主人,希望能在彻底变疯之前,摆脱这暗无天日、无法言说的噩梦吧。可惜,她输了。
任碧奴的目光收回,落在柳毅和聂隐娘身上,他们,竟然在这血云压顶的杀戮之镇中,走到了一起。她的笑容中有一些羡慕,也有一些嫉妒,微微笑道:“希望你们真的是很好的伙伴,能够坚持到走出修罗镇的那一天……”她语声一梗,一口气难以续上,喘息良久,才道,“你们胜了,证明你们才是更好的刺客,做樊于期的,应该是我……”她言罢手腕一翻,血花飞溅,剑光腾起,乱血如花开谢,那幅刺青竟被她自己生生剥下!
虽然封住要穴,但任碧奴胸前的鲜血依旧狂涌不止,整个身子都被染红,她的声音已如游丝:“把手给我。”聂隐娘迟疑片刻,将手伸到她面前。
任碧奴挣扎着,将失血的双唇凑到聂隐娘手边,吐出一枚蜡丸,而后将刺青也放了上去。她的声音更加虚弱,有些自嘲地轻笑道:“狐的内丹,也是徐夫人的匕首……见到主人的时候,别忘了……”她碧绿的双眼徐徐阖上,身体也冰冷下去。
第九章 丧家犬穴
聂隐娘将任氏的身体轻轻放下,良久不语。月华流照而下,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霜衣。她突然拾起任氏手中的长剑,向昏迷中的红线刺去!
一枝碧桃突然从一旁弹起,带起凌厉的风声向她电射而去!聂隐娘猝然侧头,长剑脱手,插入泥土,而那枚碧桃从她左腮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聂隐娘的发髻已被打散,秀发如瀑布般泻下。她缓缓抬头,青丝下的双眸却透着讥诮的笑:“柳毅?”她的笑声有几分嘲讽,几分失望,几分愤怒,“这就是所谓的伙伴?”
柳毅将桃枝扔开,脸上的神色有些歉然:“我不想伤你,但更不能让你杀她。”聂隐娘冷笑道:“为什么?”柳毅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聂隐娘冷笑了一下,绾起散发,冷冷看着红线:“我刚才看过,她的伤势并不重。五行遁甲阵的威力加上任氏鞭法,本足可以重创她,然而赤狐一开始就被斩杀,任氏勉强发动五行遁甲,威力已大不如前。依红线的修为,最多三个时辰就可醒转。如果现在不杀她,我们有七成的可能会死在她剑下。”柳毅叹息了一声:“你说得不错。”聂隐娘微哂道:“但你还是不会让我动手,是么?”柳毅决然道:“是。”
刷的一声,剑华秋虹一般横亘在两人之间。聂隐娘剑尖斜指,正对着柳毅的咽喉。文龙宝剑发出阴森的紫气,将柳毅的脸映出一片寒光。而她的眼睛却比剑气还要森冷。
柳毅站在她的剑气中,雪白的衣衫都被照得发紫。但他脸上始终淡淡,带着几许歉然,也带着几许坚持。他并不想和聂隐娘一战,但如果她依旧要杀死红线的话,也只得一战。柳毅挡在红线身前,和聂隐娘久久对峙。
聂隐娘突然将剑插入地下,冷冷道:“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说罢转身向桃林外走去。“站住!”柳毅在她身后道。聂隐娘止步,却没有回头。
柳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任氏交给你刺青的时候,我在神龛上发现了这个。”他顿了顿,衣袖中发出一阵细响,似乎取出了什么东西,“它取代了山神的位置,端坐在神龛里面,身前的供桌上还被供上了一炷香。你若不愿看,就走。”聂隐娘心中猛然一动,她似乎已经料想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忍不住回头。
柳毅手中举着一个娃娃。还是那个肮脏的布娃娃。硕大的脸上墨迹斑驳,破碎的白布被里边的稻草高高支起,显得瘦骨嶙峋。然而,它脸上绘着的肖像,已从王仙客变成了任氏!
笔法简洁,却将任氏死亡前的神态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片刻之前,画者还在任氏身边,贴身临摹。墨迹正湿,散发出浓厚的香气。这种香气极为特殊,应该出自桑翰斋名师所制九极三玄墨,又加入了龙涎香而成。数年前,聂隐娘曾在主人的书房中闻到过。
聂隐娘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没由来的寒意,失声道:“难道,难道刚才主人就在我们身旁?”柳毅脸色有些沉重:“未必只是刚才,或许一直都在!”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禁不住将目光投向周围。月影婆娑,微风过处,桃影层层浮动,透出浓郁的花香。花香与墨香混合在一起,沁人肺腑,然而这馥郁的香气中,却始终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败——那是死亡的气息。
柳毅将娃娃抛开,长长叹息一声。他此刻的笑容剥去了层层伪装,显得如此疲惫:“我不让你杀红线,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们目前的境遇已不容选择。”他深深看了聂隐娘一眼,“我们不能选择命运,但我们至少能选择彼此。”这一次,他没有向她伸出手,但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聂隐娘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良久,她终于道:“任氏一生不相信任何人,但她最后还是选择相信我,所以……”聂隐娘冰冷的脸上展开一抹无奈的苦笑,“我也再信你一次,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任氏死后,桃林中的诡异迷障似乎也随之消失,露出一条幽微的小径来,一直延伸向远方。柳毅和聂隐娘对视片刻,向小径深处望去。
突然,两人眼前的月色却猛地一暗,小径两侧,万株碧桃仿佛受了无形之力的催动,诡异地摇曳起来。大片桃林再次沿着五行方位缓缓蠕动。冰冷的杀气又笼罩在这片土地上,却比刚才的更加强大森冷。
那条幽微的小径也渐渐合拢,似乎就要消失在密林中。
两人骇然四望,只见桃林上浓浓的黑云正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片刻之间,就要将月光侵蚀殆尽。他们当然还没有忘记,刚才就在那片黑云中,任氏的攻击是何等神出鬼没,难以抵挡,而这次的敌人明显比任氏更为可怕。他们似乎能看到敌人正潜藏在夜色之后,随时会向他们发出致命一击!
柳毅大喝一声:“走!”说着拉起聂隐娘,迅速向就要消失的小路逃去。
桃枝纷拂,向两人纷纷拥来,重重抽打在身上,刺破衣衫,直扎入肌肤。但他们根本顾不得其他,只低头向前飞奔而去。也不知逃了多久,身后的喧嚣才渐渐平息,脚下的小路却也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片乱石岗子,寸草不生,唯有无数山石凌乱地堆在山谷之中。从月色下看去,仿佛潜伏着千奇百怪的异兽,随时都要择人而噬。
聂隐娘和柳毅停下脚步,月光清冷,柳毅拂了拂衣,叹息一声:“想不到我也有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一天。”看着他披头散发,白衣褴褛,脸上也被划出了两三道血痕,聂隐娘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笑容却在瞬间凝固。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竟有一个半人高的土洞,洞上用红笔写着几个大字:“丧家犬穴”!
周围山石高耸,似乎再没了别的出路。敌人仿佛九月猎兔的猎人,将野兔四处追赶,再故意网开一面。等惊惶失措的野兔们争相向着那一面逃窜时,再持了木棍守住网口,逐个击毙。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柳毅:“怎么办,进去么?”柳毅微微苦笑:“既然已是丧家之犬,能有一穴容身也是好的。何况主人如此刻意安排,想来也会给我们留下点特殊的礼物。”聂隐娘点了点头,低头向洞中钻去。柳毅本想让她跟在自己身后,一下拉她不住,也只得由她。
洞口后是一个狭长低矮的通道,只容一人弓身前进,四周的山石十分干燥,地上还铺着一层松软的泥土,除此之外再无异常之处。
两人也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前方的地势突然一阔,仿佛隧道后连接着一个极为宽敞的洞穴,里面透出熊熊火光来。无论如何,在黑暗狭窄的隧道中前行了那么久,看到光亮终归是一件可喜的事。
聂隐娘松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向着光亮来处迈了一步。洞口光芒中的一缕仿佛微微跳动了一下,又仿佛没有。似乎有数十点烛火正在燃烧,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支却偶然被风吹动了一下。聂隐娘心中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仅仅只是直觉,她向一旁侧了侧头。
刷的一声轻响,一把冰凉的匕首擦着她的咽喉而过,重重撞在一旁的岩石上,击起一串火花。幽微的火光中,聂隐娘看见了一双被仇恨点燃的眼,那眼中的怨毒是如此熟悉。聂隐娘失声道:“谢小娥!”
来人正是谢小娥。只见她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衣裳已被烤得半干,却依旧能看出江水的污渍,一双长袖已被撕成褴褛的布条,足有寸长的指甲断折了好几根,血迹斑驳的手中握着两柄雪亮的匕首,恶狠狠地看着聂隐娘。她的眼睛根本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狼。
聂隐娘一怔间,谢小娥抽回匕首,发出一声尖叫,再度向她扑去。聂隐娘手中已没有了血影针,隧道又极为狭小,根本不容转身,仓促之下,聂隐娘的身体宛如从中折断一般,深深向后仰去。她整个人都化为一弯秋虹,将谢小娥飞扑之势化开。
噗的一声轻响,地面尘土飞扬,谢小娥整个人从聂隐娘身前翻了过去,两只匕首齐齐插入土中。她一咬牙,就要全力将匕首拔出,再向聂隐娘刺去,双手却猛地一软,反而被匕首的反挫之力拉得坐在了地上。她体内血影针的余毒终究没有完全驱除,方才这一击看似凶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聂隐娘勉强躲开这一击,也觉得全身酸软,冷汗淋漓,正要起身,就见谢小娥大叫一声,扔开匕首,跳了上来。
聂隐娘大惊,向后退去,耳畔却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脚下的一块碎土砰然散开,大地上竟然裂开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聂隐娘左足踏空,身子再也站立不住,向下跌去!身后的柳毅一声惊呼,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却又如何能及?谢小娥伏在洞口,爆出一阵狂笑,也纵身跳了下去。
洞穴向地底延伸,弯弯曲曲,去势十分陡峭,聂隐娘完全止不住落势。好在洞穴虽陡,但周围泥土却光滑柔软,只要护好手足,便不会受伤,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眼前突然一花,还不待她看清,已然重重跌了出来。
天旋地转,聂隐娘只觉全身骨骼经脉都要碎裂了一般,正要挣扎起身,一团黑影却从隧道口飞出,狠狠将她抱住——谢小娥!她整个人都伏在聂隐娘背上,双手在她胸前绞成锁扣,再也不肯松手。聂隐娘大惊,这算是哪一门的招式?她镇定心神,深吸一口气,想将谢小娥甩开,无奈全身酸痛,无法发力,空有千种应对的方法,却半点也施展不出!
尘土纷飞,谢小娥此刻已全然没有了高手风范,猛地一口向聂隐娘的脖子咬去。聂隐娘大惊之下,欲要躲闪,却被她抱得喘不过气来,用尽全力,也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她这一侧之下,谢小娥森白的牙齿向旁边微微错开,几乎擦着主动脉边缘而入!这一口咬得极狠,鲜血顺着谢小娥洁白的牙齿淋漓而下,瞬间染红了她半张面孔,看去宛如罗刹浴血,狰狞异常。好在,她此刻体内内力也已所剩无几,无法咬得更深,一时还不足以致命。
聂隐娘又惊又痛,只得全力击向谢小娥腰间撞去。一声闷响,聂隐娘的手肘重重撞在谢小娥腰上,痛得她全身一阵抽搐,然而谢小娥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一面紧咬牙关,一面盘身上来,两人一起滚入泥土。
两人此刻都是内力大损,然而谢小娥本是男儿,力气终究是大些,加上她此刻已丧失理智,和疯狗无异,在地上贴身肉搏,竟完全占了上风。
突然,身后的隧道砰地爆开一蓬尘土,又一条人影飞扑而出,将冰冷的匕首贴上了谢小娥的脖子:“放了她!”白衣缓招,落在两人身后,却是柳毅。谢小娥口中发出呜呜怪笑,咬着聂隐娘的血肉,用力摇了摇头。
鲜血狂涌,聂隐娘的脸色已因失血而苍白。她这一生中,不是没有败过,也不是没有受过伤,但从没有一次败得如此难看,也没有一次败在如此诡异的招式之下!对方完全就不是人,而是一头发狂的野兽!
柳毅犹豫着,似乎正投鼠忌器。谢小娥全然不顾他的威胁,再次将聂隐娘按倒,两人在尘土中纠缠翻滚,血花不住飞溅。柳毅再也忍不住,逆提匕首,刀柄在谢小娥腮上猛地一撞。谢小娥哇地松口,吐出一口鲜血,几乎被撞得昏厥过去,半张清秀的脸立刻高高肿起。
聂隐娘趁机挣脱谢小娥的纠缠,靠在土壁上不住喘息。她咬牙从裙裾上撕下一条青布,一点点将伤口包扎起来,脸色苍白如纸,双手颤抖,几乎连布条也握不住了,动作却依旧一丝不苟。
柳毅上前一步,将谢小娥从尘土中拉起,顺势封住了她的穴道,正要问话,前方突然亮起一团火光。
火光幽微,照出前方一条隧道。隧道并不太长,依旧十分狭窄,壁上坑洼不平,似乎是直接凿土而成,未加任何修饰。隧道尽头是一个略大的土门。土门紧闭,一只人臂粗的火炬深深插入门中,火光正是从那里传来。火炬下方缠绕着一根红色的丝带,丝带末端似乎还挂着一块淡黄的碎布。
地道里没有一丝风,那块黄布却在轻轻摇曳,仿佛一枚永不停息的钟摆,又或者,触动它的人才刚刚离去。
柳毅抛开谢小娥,赶到门口,一把将黄布扯下。“黄布”入手潮湿滑腻,还透着隐隐的血腥。柳毅心中一惊,将手中之物移向火把。
——那并不是一块破布,而是一张巴掌大的人皮。人皮被扇形剥下,蜷曲在柳毅手中,切口异常整齐。它似乎已被人小心擦洗过,并没有染上太多的血迹。摇曳的火光照在这块失去生命滋养的皮肤上,将它涂上一层诡异的色泽,凸现出一幅青郁的刺青来。
刺青的中心是一片小园,里边长满荒草,一棵大树下,漆黑的泥土被挖开一方深坑,深坑中,一个男子背对众人而跪,头颅却滚在一旁,沾满灰土。大股鲜血从切口处涌出,濡湿了坑中的泥土。一个衙役打扮的老人右手握着沾血的长剑,左手却扶着一名昏迷的女子,脸上露出阴森的笑容。那老者的容貌极为传神,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睛中却透出贪婪、得意、狠毒的冷光,仿佛深夜中猎得食物的兀鹫,正站在树梢发出得意的长鸣,让人不寒而栗。
柳毅一时怔住了,这又是出自哪一部传奇?他所知道的唐传奇中绝没有这样的场景!
聂隐娘强行支撑起身体,赶了过来。她看了一眼刺青,也皱起眉头,这场景是在太过诡异,根本想不起出处。这又是属于谁的刺青?
柳毅沉思良久,似乎想起了什么,脱口道:“难道,这是王仙客?”聂隐娘讶然:“王仙客?可是《无双传》中怎会有这样的景象。”
柳毅摇头道:“如果这些刺青仅仅是依照唐传奇而来,裴航捣药的石臼也不会被打翻。你还记得《无双传》的故事么?”聂隐娘点了点头:“王仙客的表妹刘无双,家道败落,被没入宫廷。王仙客欲求一见而不得,所以托一名姓古的老衙役代为寻找。半年后,这名衙役让无双服下了暂时假死的毒药,将她盗出。他将无双带到王仙客府上,让知道事情原委的家奴塞鸿到后院挖了一个土坑,等土坑挖成,古衙役手起刀落,将塞鸿斩于坑中。而后自己也横剑自尽。如此,一切知情之人都已灭口,王仙客和无双隐姓埋名,远走高飞。这是《无双传》本来的结局。”
柳毅的声音一沉:“然而,这却不是主人想要的结局。”聂隐娘喃喃道:“你是说,主人改写了《无双传》的故事?”柳毅点头道:“正是。在主人的故事中,古衙役杀死的不是塞鸿,而是王仙客。最后和无双远走高飞的也不是苦寻她数年的表兄,而是这个姓古的老衙役。这样一来,传奇中救人危难的侠客,便成为了最为阴险狠毒的小人。”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主人这样改写《无双传》,又是为了什么?”柳毅摇头道:“不知道,或许是想告诉我们,所谓传奇的真相,不过是一场场华丽而肮脏的骗局。又或者,这本来只是主人一时兴起的玩笑,而我们,则是玩笑中供人消遣的工具。”
聂隐娘握紧双手,眼中充满愤怒,她抬头望着眼前这扇土门,幽光摇曳,火把蹿起阵阵轻烟,似乎随时都要燃尽。突然,她的眸子迸出慑人的寒芒:“至少,主人告诉了我们一件事……”她上前一步,用力将土门推开。
——尘土乱舞,土门应声而开。眼前是一方新挖的土坑,土坑的中央,一个锦衣男子背面他们而跪,头颅已被斩断,脖子上一大片皮肤也被生生剥去,露出暗红的血肉来。尸体身前插着一柄宝剑,剑上黑血未干,一颗头颅滚落膝下,眉目依稀可辨,赫然正是不久前死在鹿头江上的王仙客!
第十章 第十三枚刺青
谢小娥穴道被制,躺在不远处。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土门深处,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想来她隔得虽远,却也认出了土坑中的尸体是谁。
谢小娥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冲不开穴道,只得爆出一阵怒骂:“聂隐娘你不得好死!为什么折辱我哥哥的尸体!聂隐娘,我若活着一天,就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聂隐娘全然不顾她的咒骂,只默默凝视着王仙客那张沾满泥土的脸,神色变化不定。突然,一股仇恨的火焰从她眼中腾起,她猛地冲上去,一把掣出地上的宝剑,向前方的土墙一阵乱砍!
土墙上碎屑纷飞,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写上了一排大大的“死”字,墨迹暗红,仿佛是鲜血写成。这些“死”字大大小小,几乎布满了整面土墙,宛如一张张讥诮的鬼脸,正嘲讽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聂隐娘一阵乱砍,土墙訇然倒塌。她怔怔看着眼前坍塌的土块,眼中的狂乱渐渐转为悲伤。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抚养他们长大、教他们武功的主人,会如此戏弄他们?难道一步步摧垮他们的自信,让他们在疯狂和绝望中自相残杀,就是他的乐趣所在?
聂隐娘突然轻笑了一声,无力地将剑抛开,双手抚额,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向王仙客的尸体走去。
一旁,柳毅凝视着手上的刺青,又已陷入沉思,似乎根本无暇顾及聂隐娘的所作所为。
聂隐娘小心地抱起地上的头颅,用衣袖拂去他脸上的污秽,和坑中的躯干放在一处。她默默起身,向王仙客的尸体拜了一拜,正要推土将他埋葬,却听柳毅道:“慢!”
聂隐娘回头,只见柳毅紧握着刺青,脸上显出兴奋之色,这让聂隐娘多少有些不快,冷冷道:“让死者入土为安,你还要做什么?”柳毅指着尸体脖子上裸露的血肉道:“你有没有发现,王仙客被剥下的刺青,竟然是扇形的?”聂隐娘回头看了王仙客的伤口一眼,皱眉道:“那又如何?”
“现在一共见到了三块刺青,无论是你剥下裴航的,还是任氏自己剥下的,都是方形的一大片。而这一枚扇形的,却正好是由主人亲自动手。”
聂隐娘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柳毅的声音有些激动:“也就是说,这些刺青本来的形状应该是扇形。而你和任氏却剥下了其他不需要的部分!”聂隐娘有些迟疑:“那又怎样?”
“多剥下的部分,或许恰恰掩盖了一些重要的真相。”柳毅将手中那块人皮展开,“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身上的这些刺青或许是有关联的,十二枚刺青拼在一起,会是一个完整的圆?”
聂隐娘怔了怔,低头从怀中掏出裴航和任氏的两块刺青。两块方形的皮肤上,刺着青郁的图画。刺青的纹路从中间向两边延伸,到一定的边缘就戛然而止,剩下的是大片空白。如果将这些空白切去,赫然也是扇形!
聂隐娘一震,迅速将空白处折起,试图将两枚刺青边缘拼接在一处,可是却失败了。两枚刺青的图案并不连续,再凑上王仙客那枚,仍然无法接起。她喃喃道:“可惜我们手上的刺青只有三枚,能衔接的可能太小。”
柳毅摇头道:“是六枚。”他捞起衣袖,露出左臂的肌肤来。手臂上空空如也,对于男子而言,他的皮肤实在是太过白皙了。柳毅伸出手指,在手臂上深深一划,鲜血立刻涌出,将他的左臂染得殷红。
柳毅轻轻叩击着被鲜血沾湿的肌肤,不到一会儿,一枚青色的刺青渐渐凸现出来。他撕下一条碎布将伤口扎紧,又仔细拭去刺青上多余的血迹。
刺青的针法华丽而细腻,描绘的正是柳毅与龙女成亲的场景。柳毅赤足站在洞庭湖水当中,身后华盖如云,仙乐袅袅,龙女的鸾驾正从东方破水而来。柳毅远望着东方,似乎正要向龙女迎去。水波在他足下卷起朵朵浪花,霞光万道,在他飘飞的白衣下尽情变幻,更衬出他脸上踌躇满志的笑容来。图案壮丽恢弘,炫目至极,神龙、青鸾、仙人、海怪,在祥云的簇拥下飞扬灵动,栩栩如生,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竟宛如浓缩了整幅洛神赋卷轴的精华。
柳毅注视着臂上的刺青,唇际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至少在这幅图案中,还没有画出自己恐怖的死状,比起王仙客,多少也算幸运了。
聂隐娘将手中刺青小心翼翼贴了上去,不出所料,其中一枚果然能与之衔接。两枚刺青的图案神奇地融合在一起,两个原本毫不相关的故事,仿佛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催动下合而为一,一幅神奇诡异的人物长卷,就在两人眼前徐徐展开。
——而这,也只不过是这幅长卷的六分之一。
柳毅道:“你的刺青呢?”聂隐娘犹豫片刻,将裙裾轻轻抬起,露出粉雕玉砌的素足。她也伸出尖尖的指甲,在膝盖下方用力一划,鲜血淋漓而出,沾湿了她小腿处的皮肤。
刺青缓缓呈现在两人眼前。一个唐装女子躺在锦帐中,脖子上围着一圈于阗美玉,一道极其狰狞的刀痕从美玉上横断而过,似乎已将玉刺透,鲜血顺着美玉流淌出来,将她身下的床褥染湿大片。
聂隐娘凝视着自己的刺青,苦笑道:“主人看来很爱改动传奇的结局。”
唐传奇中,聂隐娘为了报答节度使刘昌裔的礼遇之恩,助他躲过魏帅的数次刺杀。最后一次,魏帅派出绝顶高手空空儿,聂隐娘自知不敌,于是让刘昌裔脖围于阗玉入睡,三更之时,刘昌裔瞑目未睡,只听脖子上锵的一声,凌厉至极。聂隐娘从旁而出,喝道:“没有什么可顾虑了。空空儿此人宛如苍鹰,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决不再击。而今,他已在千里之外。”刘昌裔检查他的于阗玉,发现果然有匕首的痕迹,只差分毫即可刺穿。
聂隐娘苦笑道:“主人的意思,却是聂隐娘围着于阗玉,代替刘昌裔躺在锦帐中,被空空儿一刀击杀。看来,他引我进入传奇的第一天,就已经安排好了我最后的死状。”柳毅缓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容易得逞的。”说着撕下一片白色的衣摆,递给聂隐娘,“把它们临摹下来。”
聂隐娘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小磁石,小心地吸出了王仙客体内那枚血影针。她用碎布蘸着药水,反复擦拭几次,将针上毒药消解,而后再将白布徐徐展开,就着地上残血,仔细临摹着她和柳毅身上的两枚刺青。
柳毅持着火把,站在她身旁,火光略微驱散了黑暗,把周围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来。聂隐娘坐在光晕中,修长的左腿平放着,将那块白布置于膝上。她弯下身子,用长针蘸起残血,一点点描在白布上,描得极为仔细,不像是在摹画,倒像是刺绣。她的右膝微微曲起,青色的裙裾徐徐褪开,露出那片狰狞的刺青。火光摇曳,映衬出她小腿玲珑的曲线,鲜血的浸润下,那片刺青的色彩越发鲜亮,衬着她光洁的肌肤,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身体柔软异常,整个屈成一个优美的弧线,不时侧开头,去擦开腿上的血痕,火光隐幽,照出她微微蹙眉的神态,和多少有些稚拙的手法。想不到这个江湖上第一流的用针高手,此刻看去竟宛如初学刺绣的女孩儿。
若没有主人,或许她也可能是一个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吧。良辰美景、少女心事,都会被她一点点记在五色丝线之下,然后压入厚厚的妆奁下。到了老时,再捧在手中,慢慢回忆一生。然而,聂隐娘手中的针,却只是用来杀人。
若能送她离开修罗镇,让她能坐在闺中,永远这样专心刺绣……柳毅不禁有些触动,手中的火光微微颤抖起来。那一刻,他的心中竟升起一种保护她的冲动——若能让她离开修罗镇,我独自面对主人又何妨……
柳毅的心一惊,顿时警觉起来:对于一个刺客而言,这种想法实在太过危险!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没有人,比自己更值得守护。刺客的心中,只装得下自己!做刺客如果做成了侠客,那离死也就不远了。柳毅用力摇头,似乎要将刚才那一点可笑的“侠义之心”甩出脑海。
却听聂隐娘抬起头:“好了。”她小心收起血影针,将两块临摹好的白布裁成扇形,放在地上。柳毅不再多想,将剩下的三块人皮也摆了上去。两人一起仔细拼接着。五块刺青中,其中三块能够彼此连接,其他两块却依然分散着。
柳毅注视着地上的刺青拼图,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那小半个圆形的中心道:“你看,这是什么?”
聂隐娘抢过火把,凑近一照。果然,每一枚刺青的尖端,也就是靠近圆心的位置,都会留下一小团隐约的墨迹,仿佛是不经意留下的墨污。这些墨污分开看时极不起眼,但当聚到一起的时候,却仿佛遵循着某种规律,融合成一片,显出花鸟亭台的样子。
柳毅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这正是我要寻找的,第十三枚刺青!”聂隐娘一惊:“第十三枚刺青?”柳毅点了点头:“这些刺青下方的墨迹绝非随意而为。我若没有猜错,当所有刺青聚齐,就会在圆环的核心处组成另一幅隐藏的图案,也就是第十三枚刺青!”
聂隐娘蹙眉凝视着拼图中心那个更小的同心弧。虽然只是整个图案的四分之一,却能看出上面画着的似乎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后花园,奇花异草,蜂飞蝶舞,美丽非常。花丛的深处立着半座红色的小亭,雕梁画栋,建得十分精致,正是历代传奇中无数香艳故事发生的所在,然而这个仅仅呈现了十分之一的故事却随着拼图的残缺戛然而止,只给观者留下了无尽遐思。
聂隐娘喃喃道:“你说得不错,这是另一幅刺青,而且刺得比我们任何人的都要细致,这应该才是主人的心血所在。”她顿了顿,“但这幅刺青又是属于谁的呢?”
“这幅刺青既然分别隐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就不应该属于某位’传奇‘。最大的可能,这幅图案是属于主人。”柳毅凝视着地上的圆形拼图,沉声道:“这幅图案上刻画的,应该是某部属于主人自己的传奇!”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如此说来,我们若能解开这第十三幅刺青,就能解开主人的秘密?”柳毅点了点头。
聂隐娘道:“然而,我们去哪里寻找其他几幅刺青?”柳毅的目光投向不远处:“至少眼前就还有一幅。”他所指处,赫然正是穴道被制的谢小娥。
谢小娥躺在尘土中,满身污秽,她的声音都已嘶哑,但仍在不住咒骂。柳毅上前去,拾起她扔在一旁的匕首,果断地抵在她咽喉上。
聂隐娘跟在他身后,皱眉道:“你要逼她说出刺青的所在?”柳毅冷冷道:“她说不说已经不重要,只要割下她的头颅,鲜血浸遍全身,总会找到我们想要的刺青。”聂隐娘皱眉道:“你要杀了她?”
“她现在已经完全疯狂,你若不杀她,她迟早会杀你。”
聂隐娘抬头看向谢小娥。柳毅不久前那一击打得不轻,她原本美丽的脸已然肿胀扭曲,沾满灰土与血污,与初见时几乎判若两人,只有眸子中森冷的凶光还一如从前。由于牙齿被打落,她的声音也模糊起来,只能隐约听到几个字,似乎是聂隐娘,哥哥,报仇。
聂隐娘心中突然一恸——她或许是真的疯了吧。只有疯子,才能躲开自己的过错,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在她心中,已经顽固地将聂隐娘当成杀死她哥哥的仇人,然后不顾一切地为唯一的亲人报仇。或许,只有在这种仇恨的支撑下,她才能活下去,才能忘记哥哥其实是死在自己手中,这个残酷的现实。
她如今的复仇是如此疯狂,或许也说明了,她其实是多么爱自己的哥哥。是的,她爱他,爱得刻骨铭心。就像暗夜对光的渴望,一个孤独太久的刺客,怎能不如此眷恋那份亲情?一个永远躲藏在暗夜中、满身鲜血的灵魂,又怎能忘怀那曾被人挂怀、被人珍惜的温暖?哥哥垂死前,渐渐冷却的拥抱,嘶声喃呢的呼唤,已定格为她心底永远的珍爱。然而,却也是她自己,怀着一颗仇恨的心,将她唯一的哥哥剖心刮腹,折磨到奄奄一息。为的,是他们曾共有的血肉。爱与仇恨往往如此奇怪。
柳毅见聂隐娘不答,手起刀落,向谢小娥喉间抹去。聂隐娘突然拦住他的手:“不!”柳毅看着她,有些嘲讽的笑道:“你想亲自动手?”聂隐娘摇了摇头,道:“不能杀她。”柳毅淡淡笑道:“难道你也起了恻隐之心?”
聂隐娘正色道:“我不能为了一幅本可以摹画下来的刺青而杀人。”柳毅摇头道:“不是为了刺青,而是因为她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的盟友,现在不杀她,只怕将来一定会后悔。”
聂隐娘依旧固执地拦着他,冷冷笑道:“我最后悔的,是当时没能一剑杀死红线。”柳毅的脸色沉了下来。聂隐娘冷笑道:“这是什么?”柳毅的衣襟破碎,露出一块紫色的丝绸,仿佛包裹着一块铜钱大小的东西。
柳毅一怔,聂隐娘突然伸手探向他胸前!柳毅重伤未愈,猝不及防间,竟被她夺了过去。聂隐娘托着这枚包裹,皱起了眉头。
那包裹整个变成暗色,还沾满了道道汗渍与血迹,仿佛已在他胸前珍藏了多年,无论在多么凶险的情况下,都从未离身。
“放下!”一声怒喝在她耳旁爆开,柳毅的声音高得变调,洞穴四壁的尘土,都禁不住瑟瑟落下。聂隐娘刚要抬头,他的身形已如闪电般跃起,向她扑去。重伤之下,他的身法依旧凌厉无比,竟是一击必中的打法,不留半点真气护体——就算面对最强的敌人时,他也未必会如此拼命。
聂隐娘觉得四周一空,自己的心,也在渐渐冰冷。她静静张开手,任他将包裹抢回。聂隐娘默默看着他,眼神有些陌生,似乎没想到这个清秀俊逸的白衣少年,一旦发起怒来,也是如此可怕。
柳毅将包裹小心翼翼放回胸前,用手长久护卫着,久久不愿放开。他的眼紧紧闭上,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不愿让聂隐娘看透自己的内心。
这包裹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让两人大动干戈?
阴暗的洞穴中,微弱的火光摇曳,四周的空气仿佛也渐渐冷却。
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冰冷的声音打破沉寂:“若我没看错,这块紫色丝绸上的蟠凤,和红线身上的一模一样。看来,你们是多年的’伙伴‘了吧?”柳毅默然,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摇了摇头,缓缓将匕首收起,向一边走开。
聂隐娘将谢小娥拉到一旁,解开她几处穴道,让她略能行走,却又无法施展武功。她突然回头对柳毅微笑道:“传奇中的成员,本应该素未谋面才对。然而若我没有猜错,你和红线决不是在修罗镇上才认识的。”
柳毅脸色更加阴沉,正要说什么,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轰响!
两人骇然回头,不远处的土地竟然裂开了一个大洞,铺在地上的刺青拼图竟已随着碎土塌了下去!柳毅再不看聂隐娘和谢小娥一眼,向土洞处追去,纵身跃入洞中。
聂隐娘刚想跟过去,却突然想起谢小娥。她的刺青还没临摹,若此刻抛下,或者永远也没有再见的机会。不容多想,聂隐娘一把拉起谢小娥,一同跳了下去。
又是一条长长的隧道。聂隐娘拉着谢小娥,一起在隧道中急速滑行。碎土扑面而下,聂隐娘不得不闭上双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似乎突地一亮,两人重重跌了出来。
月光极盛,照得聂隐娘一时睁不开眼。这里仿佛已经是洞穴之外,身下是一片浅浅的碎石滩,四处布满了棱角分明的乱石。好在隧道出口与浅滩的落差并不高,否则非跌个遍体鳞伤不可。
聂隐娘抬头望去,这里竟然已是山谷的另一面,正可谓“已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眼前又是一片高崖环绕的景象。
柳毅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正仰头向上看去。他默默站在月色下,仿佛已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根本忘了要追回刺青拼图的事。
在他面前,一座雄伟至极的石制大殿傍山而建,通体由巨大石块垒成,极其巍峨的殿壁围绕成环,雕绘着诸天星辰运转。东西两极各自浮雕着日升月恒之景,凸悬于群星之上。从正面看去,虽然只现半面,亦是宝相庄严。在日月浮雕之上,两头神兽横空而出,身尾尚在壁中,头颈已然向天而啸,齿牙森然,那一声使万物伏首的风雷巨吼,也似贯耳而来。更奇的是,两头神兽口中各吐一道烈焰,冲天而上,在殿顶舒展开来,焰顶亦各自承着一朵巨莲,上面坐落着两座空中阁楼,形状宛如明珠朝露,生于莲碗内,在霞光雾气笼罩下通体浑成,似乎是由整玉雕就。隐约间,殿中玉柱晶栏都透明可见。两座空中之城如一对张开的羽翼,庇护在主殿上空。
如此壮丽的建筑,休说出现在偏僻的环山小镇,就算出现在繁华中原也会是一时奇观。更为奇异的是,殿墙的中央竟然挂着一块破旧不堪的匾额,上面纵书着三个大字:“霍王府”。
与桃林中的山神庙不同,这块匾额长约三尺,虽然沾满尘土,仍可看出其乃紫檀镶金而成,价值不菲,上面的书法亦是丰瞻华美,显然出自高人。然而,它却仿佛是古墓中挖出的故物一般,处处布满岁月的痕迹,仿佛已在泥土中等候了数百年时光,而今才终于重见天日。
第十一章 霍小玉
霍小玉虽为霍王之女,但由于母亲出身低贱,在霍王死后,便被兄弟赶出家门。她将一生托付给仰慕她的书生李益,却不想遇人不淑,被李生负心抛弃。霍小玉在家中苦等数年,却了无消息。后来幸得黄衫客仗义相助,将李生强行劫往霍小玉处。霍小玉面斥薄幸之人,然后恸绝而死。
大殿的正门紧闭,左侧石阶上一扇略小的石门却微微开启,从里面透出隐幽的光芒。柳毅看着那道石门,脸上浮出一缕冷笑:“霍王府,莫非,我们遇到的下一位传奇是……”
“霍小玉!”还不待他说完,身后的聂隐娘已然接口。柳毅回过头,只见她架着谢小娥,也来到了殿墙下。
柳毅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悦,微笑道:“不错,是她。她的故事,本是唐传奇中最负盛名的篇章之一,想来我们要见到的这位传奇也是位可怕的对手——主人决不会让一个庸碌之人得到这个名字。”
他话音未落,一直气息奄然的谢小娥却突然爆出一声冷笑。聂隐娘怔了怔:“你笑什么?”
或许是穴道被制,挣脱无望;又或许是太过虚弱,已无力反抗,谢小娥脸上狂态稍稍减去,眸子也清明了些。只听她哑声道:“我笑你们的愚蠢!霍小玉才不是什么多情女子,而是一个男人,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柳毅讶然道:“你是说,传奇中的霍小玉,其实是个男人?”
谢小娥的嗓音极其嘶哑,听上去仿佛毒蛇抽气一般,她嘿嘿笑道:“霍小玉是主人手下的第一个传奇,说起来,我们还应该叫他一声师兄。他是一个伟大的刺客,你们永远无法想象,他在主人心目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位置。就连红线,也不足以和他相提并论。他现在就在这大殿里,你们要是走进去,必然会死在他手上。”柳毅有些疑然:“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拿到了他的名卷?”
谢小娥眼中又迸出仇恨的光:“是的,我拿到了他的名卷,但我从来没想过在修罗镇中找他,因为,我要找的人永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哥哥王仙客!”她说到“王仙客”三字,尾音长长拉开,似哭又似笑,一直到气息用尽,喉间又是一阵抽搐,听上去足以令人汗毛倒立。
柳毅摇了摇头,又对聂隐娘道:“你也听到了,我们的师兄、主人的爱徒霍小玉正在这大殿中,以逸待劳,随时准备取我们的性命。而如今这里四面环山,分明是一个死谷,出路只有可能在大殿中。我们必须进去才能找到回修罗镇的路。你如果非要带上她,那也由你,只是事先说好,到时我自顾不暇,可没法帮你保护这个疯子。”聂隐娘看了柳毅一眼,冷冷道:“或许疯子也有疯子的用处。”她回头对谢小娥道,“你看过霍小玉的名卷,是否知道他的特长?”
谢小娥怪笑几下,又压低声音:“名卷我看过后就烧了,但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特长、或者弱点我都知道……”她的声音突然拔起,只震得人耳膜发疼,“可我偏偏不告诉你!我就是要看着,你怎样死在他手上!”聂隐娘的脸上掠过一丝怒意,反而被激起争强好胜之心,一把扭过还在狂笑的谢小娥,押着她向石阶上走去。柳毅也不拦她,只是默默跟在她们身后。
石门只是虚掩着,聂隐娘伸出尖尖的指甲在门上一触,然而还没等她发力,这道门却发出吱的一声轻响,自己打开了。门后露出一张精致而怪异的脸,睁着两只漆黑的大眼,直勾勾盯着聂隐娘。
这样一个恐怖的夜晚,这样一张苍白的怪脸,突然出现在离自己不到一尺的地方,任谁也忍不住被吓一大跳!聂隐娘不由退后一步,她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咬住嘴唇,才勉强没让自己惊出声来。
来人咧开嘴,在脸上聚出一个僵硬无比的笑容,又深深鞠了一躬,向一旁侧开身,似乎是要请她进去。聂隐娘还在犹豫,那人又提起手中的一盏红色宫灯,灯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霍字,向聂隐娘晃了两晃,仿佛一个殷勤邀客的仆人。聂隐娘点点头,扶起谢小娥,向里面走去。来人依旧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将灯笼照向前方。
就在聂隐娘从那人身边走过的瞬间,她扶着谢小娥的手突然抬了抬,仿佛不堪谢小娥的重量,要将她的手臂从右肩换到左肩。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她的左手突然从谢小娥腋下穿过,两指间的一点寒芒,深深刺入那人的胸膛。这一枚仅剩的血影针,正是刚才从王仙客尸体上拔出的,已经被拭去了毒性。可聂隐娘这一针扎得极准,正好能穿透胸前要穴。在银针触到对方衣襟的一瞬,她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意:银针一旦入体,对方立刻就会倒下。
然而,当银针碰到来人身体的一刻,聂隐娘脸上的笑容却瞬息凝固!
四寸长的银针仿佛碰到了极硬之物,猛地向下一弯,差点折断。聂隐娘手腕一涩,银针险些脱手,好在她应变及时,再度发力,银针勉强刺入,然而刺入的仿佛完全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截枯木!
聂隐娘讶然抬头,就见来人脸上展开一个诡异无比的笑容,突然持灯笼的手猛地挥来。灯笼在半空中被高高抛起,落在一旁,却并未熄灭,那条挥舞的手臂带着呼呼风声,向聂隐娘横扫而下。
这一击力量极大,聂隐娘不敢硬接,猛地按住谢小娥,两人身子同时一矮。那条手臂从她头顶呼啸而过,狠狠砸在身后的石门上。只听锵的一声巨响,只砸得石屑纷飞,竟宛如一条铁棍扫在了门上。
聂隐娘不禁大愕。此人方才明明只提着一只灯笼,而今灯笼被抛开,应该是赤手空拳才对,又哪来的铁棍?难道他能在这样短暂的一瞬,从虚空中掣出一把兵器?还是他的内力已经强到能用血肉之躯将石门砸得碎屑乱飞?无论是哪一种,都可谓匪夷所思,聂隐娘的心不禁冷到了极点。
万幸的是,那人并未追击,只是缓缓将手臂收起,又弯下腰,恢复了邀请的姿态,神色僵硬而谦卑,仿佛刚才那一击,完全只是出自本能。
聂隐娘倒吸一口气,这样的邀请,是该去,还是不去?
正在迟疑,柳毅却缓步走了过来,将落在一旁的灯笼拾起,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他的动作十分悠闲,仿佛全然无视就在一旁的强敌。而那人也只是继续邀请着,并未有所举动。
聂隐娘正在诧异,柳毅淡淡笑道:“你用不着害怕,他不是人。”说着将灯笼往那人身上照去——灯光略盛了一些,照出来人一张宛如面具的脸。那脸上的五官极为端正,甚至可以说颇为俊秀,然而看上去却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此刻他依旧默默站在当地,笑容僵硬,毫无声息。
柳毅注视着他,赞道:“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精致的人偶。”聂隐娘一怔:“人偶?”柳毅点点头,对聂隐娘道:“不信你看。”他话音未落,突然挥起灯笼的木柄,向来人头上打去。
来人身体直直往后一退,右手高举,重重抡下。趁着火光,只见半空中他的手臂竟然转动起来,随着一声细微的响动,手臂上那层苍白的皮肤突然裂开,向中间陷下,就在转眼之间,那条手臂已然变成一根铁棍,向柳毅当头劈下。火光风影中,柳毅的身体游龙般向后疾退,没想到那人铁臂一转,竟改了方向,手肘向外弯折,向柳毅弹击而来!人类的手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弯折到这种程度。
聂隐娘正目瞪口呆,只见柳毅侧身让开铁臂的追击,足尖一点,再度跃起,这一下已退开一丈开外。那人并不再追,而是缓缓收回手臂。只听他臂上微响,皮肤手掌又翻裹上来,那条精光闪亮的铁棍迅速还原为人臂。他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又缓缓鞠躬,再度恢复了邀约的姿态。
聂隐娘大为惊愕,向后退了一步,她身边的谢小娥却仿佛早已预见,只是幸灾乐祸地望着两人。
柳毅叹息道:“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变换招数,方才一时大意,险些被他击中。”他提着灯笼来到聂隐娘身边,“不过不用害怕,只要不主动攻击,他是不会还手的。”
聂隐娘没有答话,只是一把夺过灯笼,尽量贴近偶人,以期能看得更加清楚;一面又极力不触上那人的身体,以免引动他狂悍的反击。她强行压制住心中惊惧,但手腕仍止不住微微颤抖。摇曳的火光下,照出一片细腻柔滑的皮肤,宛如女子,上面还隐约能看出细细的汗毛,实在是逼肖至极,再往上照,那人脖子上露出隐约的筋络,除了没有呼吸之外,竟完全和真人毫无两样。然而脖子的下方,赫然现出一排蝇头小楷,字体清秀雅致,深陷入皮肤之中,仿佛不是写刻,而是整个熔铸上去的。
戊十八 某年某月某日春造。
聂隐娘深深吸了一口气:“难道真的是人偶……什么人能造出这样的人偶?”传说西蜀诸葛亮制造木牛流马,能载物行走,自剑阁直抵祁山大寨。聂隐娘本以为,这不过是小说家的夸饰,却没想到在这深山古宅中,竟亲眼见到比木牛流马还要精致百倍的机关偶人。这偶人不仅能行动如常人,而且还能根据对方攻击的招式反击,其威力之大,也只有传说中少林寺的十八铜人能相仿佛。
柳毅叹息一声,握住她轻颤的手,将她手中灯笼略略向下一指。昏黄的光晕随着往下微沉,照出一个火红的漆印,上面骇然是个篆书的“霍”!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不用看谢小娥手中的名卷,他们也能猜想到霍小玉的特长是什么了。然而他们却想不出他的弱点。
至少,作为一个机关制造者,他手下的人偶完美得惊人。一个排名为戊十八的人偶,已具备了如此强大的战斗力,谁又知道他手中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偶人,而他本人又是多么的可怕?
两人尚在迟疑,戊十八似乎已等得有些不耐,将伸长的手臂在空中挥动几下。一声轻响,他的手腕再度裂开一条间隙,一幅白色的绢书从他臂中垂下。上面是一幅小小的手札:
“我为玉树,君为秋风。风来云动,树泛秋声。今我思君,君胡不行?”
是应邀而往,还是抽身而退?聂隐娘将目光投向柳毅。
柳毅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意,摇头道:“霍小玉既能如此安排,只怕不会容我们平安走出这扇大门。”他的话音甫落,身后便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那道石门已经闭合,严丝合缝,连一丝光线也透不过来。
聂隐娘本能地将目光投向柳毅,心中却暗自一惊。她突然发现,自己竟已习惯在行动前先征求他的意见,这是自己多年独行的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或许,女人虽然本身既不懒惰、也不愚蠢,只是当她身边有了一个男人的时候,却总会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由他去冲锋陷阵,最终沦为一个只会在黑暗中尖叫的废物。这对于聂隐娘来说,实在是个危险的征兆!
她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沉沉道:“既然如此,何妨去见见我们这个素昧平生的大师兄?”她故意不看柳毅,拉起谢小娥,径直向漆黑的大殿走去。柳毅也不阻拦,依然跟在她们身后。
戊十八似乎能察觉出他们的行动,抢先一步挡在三人前面,他有些僵硬地摇摇头,指向一旁,示意他们避开正殿,向侧面的一扇侧门而去。
聂隐娘正要移步,戊十八已将侧门推开。门轴发出一声锈蚀后的涩响,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开启过。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完全由巨大的石块垒成,散发出一股霉烂的气息。聂隐娘刚刚踏足其中,一片呛人的尘土飞扬而起,她一面挥袖将尘土拂开,一面提过灯笼,细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只见这条通道中竟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材、铁器,有圆形、方形、连环、棱锥、直条等各种样子,大的足有数人高,小的仅如蚕豆,这里竟仿佛是一座巨大的仓库。
聂隐娘拖起谢小娥,缓缓向前走去,四周的物事不断变化:几个层叠在一起的巨大柜子;一轮残缺了一半的风车;两把奇形怪状的椅子;硕大斑驳的木虎……然而这一切比起通道尽头的情景,实在是不足为奇!
通道尽头又是一扇门,而门的两侧高高堆起数人高的垃圾,就宛如两座怪诞的小山。灯光逼近,照清那垃圾小山里边,竟布满了人的头、手、足、内脏和躯干!
第十二章 暗夜之子
那些残缺的人体上都蒙满蛛网,掩盖了本来鲜润的色泽。一条手臂从堆积如山的器官中横伸而出,横亘几人眼前,五指中的一指已然折断,然而截断处透出的却不是筋脉,而是一根根极细的竹管,和一片仅有青豆大的齿轮。不远处,一颗女人的头颅正躺在他们脚下。这头颅似乎只完成了一半,长长的秀发分拂到一旁,露出半张精致婉丽的面孔来,带着盈盈的笑意,仿佛捧花的天女,可另外半张脸却似乎还没来得及蒙上冰肌雪肤,黝黑的框架中填满了密密麻麻的机簧,狰狞地支棱着。垃圾山的后面,一个青衣男子僵直地靠着石壁而立,两手空空地张开。他似乎已整个完成,唯有胸前空出一块大洞,还没有装上最后的机簧。他眼中嵌着的似乎是黑色的宝石,看上去光彩盈盈,足能以假乱真。一身青色的衣衫布满尘土,也不知在这堆同类的残躯前站立了多久。他的身上也有一个烙印:
乙二十一,某年某月某日造,霍。
聂隐娘和柳毅看着这个被称为乙二十一的人偶,良久不语。唯有谢小娥的脸上却露出阴狠的笑容。
几人默默转过垃圾山,四周光影陡然变幻,三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偶突然出现在眼前!
聂隐娘一惊,那人偶似乎也带着震惊的表情,怔怔盯着她的脸。面貌衣饰都如此相似。甚至她进它也进,她退它也退。
聂隐娘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碰上人偶的脸,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她松了一口气,自嘲地笑笑:原来不过是一面镜子,只是在幽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逼真,自己真有些草木皆兵了。
这面镜子整个嵌入石墙中,忠实地复制出对面炼狱一般阴森恐怖的场景,让那原本逼仄的地道显得宽阔起来。而两座残躯累积的垃圾山也变成四座,将聂隐娘和柳毅重重包围。聂隐娘注视着镜中的影像——原来,自己的倒影和身后那些残破的偶人看上去是如此的相似。
这堆积如山的残躯,都是霍小玉的弃儿,他是如此冷酷,将不满意的作品当作垃圾一般抛弃,任由他们在阴暗潮湿的地底腐败。而霍小玉、柳毅、自己,还有整个传奇,却都是主人的弃儿。他也同样残忍地将他们标上传奇的编号,而后抛弃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
然而,谁又不是造物主的弃儿呢?他根据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人类,却不肯赋予他们完美的道德和力量,而将他们抛弃在纷乱的尘世中,任由他们一天天衰老死亡。
聂隐娘正陷入沉思,戊十八已站在门前。他手腕微微转动,整个食指竟然变成一柄钥匙,在锁孔中轻轻一转,通道尽头的大门应声而开。
一幅巨大的黑色帷幕展现在几人眼前,他们似乎已来到大殿的第二层。
戊十八转过身去,将石壁上的一枚北斗七星图轻轻扭转,只听一声轻响,厚重的帷幕徐徐开启,顶端的一面小镜翻转垂下,正好返照出殿外的一缕月光。这道银白色的光芒从镜中电射而出,宛如游龙般在黑暗中腾走。片刻之间,竟如星火燎原一般,在黑暗中亮起了无数幽微的冷光,令这间雄伟至极的大殿看上去若明若暗,清冷而寂寥。
大殿足有十丈见方,地面由巨大的白玉石铺成,华丽非常。每隔十八块石板,便矗立起一面一人高的明镜。这些镜子都按照某种规律,极其巧妙地布置着。刚才戊十八扭动七星图、开启帷幕时,也正好翻动了帷顶的一面镜子,将殿顶外一缕微不足道的月光,通过众多镜子的返照,将整个大殿照亮。设计者的机巧足智,真让人叹为观止!
更为奇特的是,每一枚明镜中,都隐约透出一个背影,这个影子只有数寸高,却羽衣鹤氅,纤拔出尘,在幽微的月光中若隐若现,仿佛传说中月下徜徉的仙人。
这些影子层层叠叠,若幻若真,将整个大殿布满,无处不在,又不时在光影流转中轻轻飘动。虽然可看出,这些影子都属于一个人,然而月光变幻,每个影子的动作却都略有不同,呈现出万千姿态。
这位镜中的仙人是谁?仙影在几人眼前轻轻浮动,仿佛月光造就的幻境。然而,这幻境太过神奇,哪怕不经意看上一眼,也让人永生难忘。
啪的一声碎响,月光似乎被清风撕开一线,万千仙影突然消失了,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有无数道幽寂的月色,依旧在大殿中浮动。众人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还来不及去想仙影的去处,却骇然发现,所立的大殿上方,竟悬挂着一团巨大的阴影。
大殿穹顶高高拱起,足有数丈,穹顶下的半空中,竟然凌空悬浮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圆桌通体漆黑,似乎由一块巨大的老树整体雕成。桌身木纹遒劲,看上去笨重异常,然而桌底却毫无支撑,四周也看不出绳索牵掣,仿佛是被一种神秘的魔力悬停在空中一般。圆桌旁同样悬空环布着十二张木椅,每一张木椅上面都端坐着一个人偶。
由于穹顶的光线暗淡,桌椅离开地面都有一段距离,人偶模模糊糊,看不清面貌,只能隐约看出他们身材纤细,并非按成人的体态制造,而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孩子们动作僵硬,怔怔看着圆桌中心盖着的一张黑布,黑布微微隆起,仿佛下面正堆放着某样东西。
聂隐娘上前两步,站在圆桌的正下方,抬头仔细打量。谢小娥也跟了上去,抬头望天,嘴唇不住蠕动,似乎在召唤,又似乎在诅咒。
滴答……突然,一声轻响打破了沉寂。一滴冰冷的液体仿佛响应着谢小娥的召唤,沿着桌边淌下,滴落在她脸上,她伸手探去,指尖一片暗红,浓烈的血腥扑鼻而来。她转过头,牢牢盯住大殿对面,脸上透出痴醉,仿佛她所企盼、所召唤的杀人恶魔,就藏在这阴冷的月色之中。
大殿对面还是一张黑色帷幕。突然,这帷幕动了。幕布向上徐徐卷起,伴随着一声尖锐至极的声响:“欢迎来到我的宫殿。”这声音尖锐、短促、破碎,毫无语调变化,完全不似人声,仿佛只是机簧发出的裂响。
聂隐娘和柳毅一怔,抬头向帷幕后望去。帷幕后是一段高高的白玉石阶,玉阶尽头摆着一张龙牙王座。大殿的主人、传奇中最早的刺客——霍小玉,正端坐在王座上。他并没有束发,一任及腰的长发披垂下来,挡住他大半的容貌,长发的阴影时明时暗,半掩住他的下半张脸孔。他的下巴很尖,看去异常消瘦,皮肤更是苍白如纸,嘴唇也已失去最后一点血色,若不是看见他还坐得如此端正,诸人真的会以为眼前的已是个死人。
然而,他的头发却极黑、极直,铺垂在洁白的王座上,醒目异常,仿佛每一根都精心梳理过,绝没有一丝乱发。他穿着一袭极其宽大的黑袍,黑袍上用金色的丝线暗绣着日月星辰,只要稍动,就会随之耀出夺目的光芒。然而他只是静静坐在玉阶的顶端,仿佛也是个孤独的人偶,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中,等候了无数的岁月。
他的面前,并排摆放着两面巨大的皮鼓,一黑一白,每一面都足有合抱粗,静静矗立在玉阶顶端。而他身后的石壁上,更挂满了千姿百态、难以计数的皮鼓,大的宛如栲栳,小的仅如茶碗,交叉罗列。而这些皮鼓都以极其复杂的机簧、齿轮、绳索彼此勾连,其中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机巧,但却又没人知道它们的用途。
霍小玉就这样静静坐在这堆皮鼓中,双手轻轻摊开,分别放在面前的两面巨鼓上。垂地的袍袖缓缓褪下,露出他苍白而纤长的双手,手指柔软、修长,毫无瑕疵,寸余长的指甲尖而整洁,显然也被精心修剪过,可以看出即使是独居在这座深谷幽殿之中,他依然一刻也没有忘记修饰自己。
聂隐娘深深吸了口气:“你就是霍小玉?”她的话音并不高,但不知为何,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却仿佛被放大了好几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霍小玉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翻转双手,抚在鼓面上,似乎在感受鼓面传来的微颤。过了片刻,他的右手在皮鼓上微叩,那种机簧一般刺人鼓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聂隐娘。十年了,你一点没有变。”聂隐娘一震:“你见过我?”霍小玉淡淡一笑:“应该说,我见过你们。”
聂隐娘讶然,喃喃道:“不可能的,按照传奇的规矩,两位传奇本不会相见。”霍小玉道:“有规矩就有例外,我和你们,本不是一类的传奇。”聂隐娘一怔:“难道传奇之中,还有类别的不同?”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用手指在皮鼓上叩击道:“当然有,但不是类别的不同,而是贵贱的不同。我是他的第一位传奇,是他的属下、弟子,也是……”他犹豫片刻,才敲击出两个字,“朋友……
”而你们,只是工具。“他放在皮鼓上的手指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不和谐的长响,仿佛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如果没有你们,我依旧会是他的传奇,唯一的传奇。“
聂隐娘沉吟片刻,似乎想从他的话语中找出些线索:”这么说,你和主人单独相处过?“霍小玉苍白的嘴角牵出一缕涩然的笑意:”是啊,十年前,就在这座大殿中,他和我一起,一个个接见被选拔出来的传奇。当然,其中也包括你。“生涩的声音划破月色,仿佛一下将聂隐娘尘封的记忆打开。
她当然记得,这片阴冷潮湿的月色,就是她传奇生涯的真正开始。十年来,她努力想忘记这一幕,但如今,霍小玉一句漫不经心地提醒,就将她瞬时抛回到那个梦魇。
那年,她才十三岁。
圆月高悬在碧蓝的天幕上,红得像血。她提着一把已砍出道道缺口的柴刀,站在黝黑的密林中。身边,是尸体,四分五裂、血肉淋漓的尸体。她站在血泊中,大口喘息着。尸体上布满狰狞的刀痕,有她造成的,也有别人造成的,脚下有她最亲密的伙伴,也有不共戴天的仇敌。但现在,他们都成了一堆残缺的尸体,唯有遍身浴血的她,还活着,活到了最后一刻。那一瞬,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用尽全身力气尖叫一声,就深深跪了下去,眼泪狂涌,握着柴刀的手不住乱颤,甚至恨不得将它刺入自己的心脏。
这时,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她面前,微笑着对她说,”恭喜你,你过关了。“她正要起身,那人却重重一掌击在她胸前。她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已应声倒下。在最后的一刻,她以为自己死了。那一刻,她对这个’杀死‘自己的黑衣少年,没有仇恨,只有满心的感激。
然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在一座青色的石室中,又见到那个黑衣少年,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穿着洁白的鹤羽大氅,戴着长长的面纱,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举动飘逸无比,似极了画中的神仙。
黑衣少年对那羽衣人非常恭敬,小心地向他询问着什么。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给她治好了伤,并传给她血影针。这个羽衣人,就是传奇的主人。从此,她就成为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之一,传奇聂隐娘。而她自己本来的名字,却被慢慢遗忘了,连她自己,也渐渐无法想起……
聂隐娘的眼中闪过深深的痛苦,缓缓抬头:”你就是当年的黑衣少年?“霍小玉点了点头。聂隐娘紧握双拳,似乎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既然如此,你一定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霍小玉的嘴角浮出一抹难以言明的笑意:”他,是世间最完美的人。能挥出比红线更凌厉的剑招,能布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阵,也能制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机关……他是天才,是真正的传奇,人世间无双无对的传奇。“机簧的声音支离破碎,毫无起伏,但仍能从中听出霍小玉对主人的无限崇敬,和一种难以言传的深情。
聂隐娘还没答话,身后的柳毅已缓缓来到玉阶旁:”但你,还是被这个无双无对的传奇主人抛弃了。当他开始这个游戏时,对你便没有了丝毫顾惜。“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很锐利,宛如一把利刃,直插入霍小玉心尖。
暗影中,霍小玉抚在鼓面上的左手开始颤抖,右手在另一张大鼓上凌乱地敲击着,良久才发出声音:”不错,他抛弃了传奇,只是因为他对传奇绝望了。“他深深顿了顿,”他没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培植出来的传奇中,竟然会有人来刺杀他。为的,只是所谓的自由。“聂隐娘讶然道:”我们中曾有人刺杀主人?“霍小玉冷哼一声:”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可笑那人自不量力,最后落得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可以想象,主人会用多么天才、也多么残忍的方法,来折磨那位失败的刺客。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莫名涌起,仿佛黑暗中伸出的尖尖细手,在聂隐娘的心上狠狠捏了一把,让她久久无法成言。
柳毅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仔细寻找着话中的线索:”你是说,由于这个叛徒,五年前主人已决心毁灭传奇?“霍小玉冷道:”是的。“柳毅微微冷笑:”那么,为什么五年前他不行动,而是一直等到了现在?“
”五年前……“霍小玉的身子又是一颤,手指僵在鼓面上,却再也敲不下去。他苍白的脸孔隐藏在漆黑的散发下,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但那双修长的手,却在月色中不住颤抖。
霍小玉的失态,让柳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淡淡笑道:”又或者,五年前主人已经行动过了,但不是针对所有的传奇,而只是针对你?“
霍小玉一动不动地坐在玉阶顶端,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皮鼓上叩击,时长时短,却始终敲不出完整的音节。柳毅上前一步,语气也更加咄咄逼人:”你对主人一片痴心,又换来什么?又聋、又哑、双目不能视物,这就是他对你的赏赐?“聂隐娘一惊,抬头望着柳毅,讶然道:”你说他……“
柳毅点了点头,冷笑道:”你难道还没看出,他现在只能靠触摸左面皮鼓的震动,来分辨我们的讲话,靠敲击右面的皮鼓,来发出声音么?“
第十三章 童偶
聂隐娘愕然,怔怔望向玉阶上的霍小玉。
谁能想到这个在幽暗的月色中操纵一切的机关制造者、这个索居在深山古殿中,如君王般骄傲孤独的男子,竟是个又聋又瞎又哑的残废?
然而,他的衣衫,他的长发,乃至他的宫殿,都如此整洁。五年来,他就这样独居在这座荒殿中,陪伴他的,只有一群僵直的人偶。不仅别人看不到他,就连他自己的眼中也只有黑暗,然而他却依旧拖着残缺的身体,如此精心地修饰着自己的容貌和风仪。难道,这只是他对自己的尊重?
聂隐娘久久注视他,对眼前这个敌人,第一次有了敬意,也有了怜悯。
霍小玉似乎平静下来,轻轻叩击皮鼓:”你们没有猜错。我不仅又聋,又哑,又瞎,而且从胸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嘴角浮出一丝揶揄的笑,”我的整个身子都是靠七根支架支撑,若离开这些支架,就会整个瘫软,变成一摊烂泥。“聂隐娘抬起头,望着他高高在上的身影,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坐得这样直。
良久,她轻轻叹息一声:”是主人将你变成这个样子的?“霍小玉平静地道:”是的,那一天,他击断了我的脊柱,熏坏了我的眼睛和喉咙,又将水银灌入我的双耳。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的。“他的手指在皮鼓上缓缓叩击,平静异常,似乎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并非发生在他的身上。
霍小玉抬起头,微微一笑,月光垂照在他下巴上,透出一片惊心动魄的苍白:”那一天,当我从剧痛中醒来,眼前只剩下无尽的血红,疼痛直透骨髓,让我疯狂。我伸手向前摸索,却发现大摊的血混着尘埃,已然半干,几只老鼠就在尘土中纠集,它们似乎被我探出的手吓着了,踩着我的身体,四散逃跑……“他的笑容中有些许的嘲弄:”这些肮脏的畜生让我不住呕吐,几乎连心都呕了出来。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挣扎着想站起,却感到自己的脊椎,一寸寸向下坍塌而去……“皮鼓的声音生涩、嘶哑,宛如一扇久未开启的铁门,”你能想到,这种感觉有多么恐怖么?“聂隐娘一震,寒意从骨髓深处徐徐升起。
霍小玉却依旧微笑道:”又昏迷了好久,我再次醒来,慢慢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冷静下来,忍着剧痛逐个调动我身体的器官。我想知道,他还给我留下了什么……“他轻轻拂开腮畔的散发,嘴角透出淡淡的笑意,这笑意在四周阴森的光影下显得有些古怪,仿佛是一个痴情的少年,在月夜中,回忆起了情人多年前送给他的礼物。
”他还给我留下了这双手,只有这双手。“长发的阴霾下,霍小玉的笑比月光还要动人,”这就意味着,他还不想让我死。“他顿了顿,重重道,”所以,我便不能死!我决定活下来,拖着残缺的躯体,在这座废弃的宫殿里活着。无法听,无法看,无法行走。陪伴我的,是老鼠、木偶、机关……每当阴雨时,我的每一块骨骼都会裂开般剧痛,每一寸肌肤都会发出腐败的气息,但我知道,我的心还没有死,只因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我……“
他的话平静如水,聂隐娘却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森寒,忍不住道:”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究竟做错了什么?“霍小玉冷笑一声:”错的是你们,而我,只是为你们承担罪过。“聂隐娘皱眉道:”你是说,主人因为叛徒而迁怒你?那为什么恰恰是你,不是别人?“霍小玉轻抚皮鼓,摇头道:”那不过是因为,你们连被迁怒的资格都没有。“
他霍然抬头,散发分开,显出半张苍白消瘦的脸。他的容貌极为清俊,一双眸子却暗淡无光,毫无血色的唇际浮出一抹微笑,这笑容稍纵即逝,但竟是如此纯粹,仿佛他回忆起的不是残酷的折磨,而是毕生最大的骄傲。
聂隐娘望着他,一时无语。想不到眼前这个男子竟然如此执著,连主人的酷刑都能欣然承受,当作是主人对他特别的恩赐。他是太过愚蠢,还是太过情痴?又或者,这也只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个虚假的梦境?若没有这个梦境,谁又能在这样一座死气沉沉的大殿中,拖着半死的残躯,守候整整五年?五年的黑暗,五年的寂寞,五年的痛苦……
聂隐娘轻轻叹息一声,沉声道:”你不恨他?“霍小玉冷笑道:”恨他?你们有什么资格恨他?“他摇了摇头,”谢小娥,你当年被庸医割得体无完肤,是主人将你从垃圾中抱起,用尽奇方异术,才让你起死回生。“
谢小娥依旧伫立在悬空木桌的边缘,衣衫都被点滴而下的鲜血染红。而她似乎已久久沉浸在这血腥之中,直到此刻被人叫到名字,才尖声回答:”是的,我不恨他。我恨的人,只有杀死哥哥的聂隐娘!“
霍小玉不再理她,转向柳毅:”二十年前,你家乡遭受百年不遇的饥荒,你父母为了活命,不惜易子而食,将你换给另一对饥民。是主人救了你,将你交给启蒙老师。十年后,你通过考验,成为传奇之后,又是主人亲自传你上乘武功。“柳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并不回答,但眸子深处却掠过一丝痛苦,仿佛霍小玉的话,正勾动起他不堪回首的记忆。
霍小玉顿了顿,又道:”任氏本已被叔嫂卖入青楼,而聂隐娘你,却是他从山贼手中救下……主人对于哪一个传奇,没有再造之恩?“”不错。“聂隐娘冷笑一声,”但是十年来,我们为他出生入死,从无怨言。何况,如今要杀我们的,是他!“”荒谬!“霍小玉手指猛击,皮鼓发出一声长长的厉响:”你们的生命本就是他给的,就算他要你们死,也不过是收回他自己的东西!“柳毅看着他,淡淡道:”命总是自己的,你就如此甘愿让他收回?“
霍小玉冷笑一声:”我本来就只为他而活。他要杀我,我心甘情愿,只是我要在死之前,帮他完成这个游戏。“他长叹一声,继续叩击皮鼓,声音却低了许多,”让这个游戏按照他的意愿开始、发展、谢幕,他一定会很开心。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开心地笑过了。“
他的手指止住,向空中轻轻一挥,黑色的袍袖过处,几声嘶哑的微响隔空透下。那张悬浮在空中的圆桌连同周围的十二张木椅,正徐徐降下。
”这是我给游戏中添加的一个插曲。我知道,他一定能看到的。“
桌椅降下,半明半晦的月光倾泻在木桌周围,聂隐娘这才看清,原来木桌旁围坐的十二个人偶,真的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端坐在桌前,有几人面前还放着几块扇形的画,赫然正是聂隐娘他们遗失的刺青!
聂隐娘惊愕的目光从孩子们身上一一扫过,突然停留在一个女孩脸上。
那女孩黑发披肩,宝石一般的双眼中流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她静静坐在桌前,注视着圆桌上那块被黑布盖住的隆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那清秀的面容如此熟悉,纤细的手中还握着一束血影针。她拿针的手法还有些生疏,但却已透露出些许自信与沉稳。
聂隐娘如被电击,仿佛在一瞬间透过岁月的罅隙,凝视着十年前的自己。这感觉,就像多年前尘封的阁楼之窗,猛然被一道阳光洞穿,腐朽的地板被晨风吹起阵阵尘埃,而她的心灵也不可遏制地动荡起来。
聂隐娘的目光缓缓移开,渐渐从那些孩子身上,分辨出王仙客、谢小娥、柳毅的影子。十年前,他们被分别送到过这座深山古殿中来,开始自己的传奇生涯,彼此却从未谋面。但十年后的今天,他们的人偶却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专注地凝视着木桌中央的黑布。他们的手中,分别握着各自的奇门兵刃,但脸上却还保留着孩子般的纯真。
聂隐娘紧握的双拳忍不住颤抖,柳毅也注视着人群中那个属于自己的男孩,不禁彷徨起来——难道十年前,他们的灵魂已被留在此处,而走出这座古殿、慢慢长大、慢慢杀人、慢慢忘记自己的,却不过是一具具标着传奇编号的躯壳?到底谁才是主人手中穿线的偶人?
砰砰,就在这时,霍小玉手下的皮鼓发出两声古怪的响动。
一个垂着马髻的女孩仿佛受到鼓声召唤,从座位上徐徐站了起来。她光洁的额前贴着花黄,虽然年纪很小,但已出落得美丽非凡,细长的秀眉微微向上挑着,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妩媚,而她灵动的双眸中,却蕴满宝石一般的碧色。聂隐娘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任氏!“
”任氏“当然听不到她的话,只是机械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突然伸出纤细的手,将桌上的黑布扯落。血腥之气顿然扑面而来!
黑布下是一具血迹未干的尸体,胸前裂开一个大洞,左胸上一片皮肤也已被剥下,鲜血顺着她的身体浸下,将木桌染得一片猩红。然而,她的脸却是如此温婉,没有染上一丝血污,也没有一丝痛苦。她一蓬漆黑的长发随意铺陈在桌上,宛如在暗夜中盛开的墨色妖莲,而她原本艳色无双的脸,却因失血的苍白而显得清丽。这就是刚刚在狐仙庙被红线杀死的任氏。
那人偶俯下身去,几乎就要触上任氏的脸。可她的脸上却依旧带着微笑,仿佛一个毫无心机的孩子,正好奇地望着自己的将来。
孩子总是会好奇自己的未来,然而在他们心中,未来也不过是一场游戏,无论多么悲哀,他们依旧嘻笑着。毕竟,未来对于孩子而言,是一个太过遥远的词。那人偶女孩也是如此,她微微转侧着头颅,仔细打量着自己未来的尸体,脸上却依旧挂着笑意。
咚咚,鼓声又响了起来。人偶女孩突然从桌下掣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向自己的肩头插下。噗的一声闷响,匕首直没至柄,女孩脸上没有一丝痛楚,伤口也不见鲜血喷出。可聂隐娘几乎要惊呼出声。就见那女孩轻轻转动匕首,那锋刃将她肩头的皮肤高高挑起,又四处游弋。她全身关节比真人灵活数倍,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头颅转到身后,也可以将手肘折回,操纵刺入背部的匕首。不到片刻,她身上那层皮肤已和身体完全脱离,像一件白色的袍子,披挂在身上。去掉了皮肤的她,完全失去了方才的秀美,她的体腔内布满密密麻麻的齿轮、滚珠,正随着她的动作不停运转着,看上去诡异无比。而后,她掣出匕首,轻轻插入任氏的身体。
聂隐娘突然明白,她是想如法炮制,将任氏的皮肤也完全剥落下来!
鼓声隆隆,似乎在催促人偶的举动。人偶女孩手腕轻动,随着鼓声的节奏,一刀刀仔细剥刮着尸体的皮肤。
聂隐娘心中涌起一阵怒意,上前两步,欲要阻止那人偶,却被柳毅拦住。她抬起头,高声对霍小玉道:”你疯了?“霍小玉喉中发出一声低沉而模糊的冷笑,轻轻叩击皮鼓:”还记得《任氏传》的结局么?本来,巫师预言出了任氏的死期,但由于郑生坚持要带她西行,她还是跟随前往。路过马嵬坡时,被一只鬣狗发现。任氏现出狐形,向南狂奔,最终被猎犬咬死。郑生赶到时,只见她的衣服皮毛宛如蝉蜕一般委于地上,而她,早已气绝。“他顿了顿,嘴角浮出一丝阴沉的笑意:”所以,我要把她的狐皮蝉蜕般剥下。这是唐传奇的结局,也是主人想要的结局。“
皮鼓的声音犹在震动,人偶女孩已将任氏的皮肤完整揭下,小心翼翼地举在手中,仿佛是在展示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怒意,一字字道:”好逼真的结局!但最妙的不是那张蝉蜕,而是主人豢养的鬣狗!“
霍小玉的嘴角牵动一下,但随即又冷笑起来:”聂隐娘,你知道自己的结局么?“聂隐娘并不答话。
霍小玉轻轻抚着皮鼓:”我看到过你的刺青,也为你准备了最贴切的结局。“他修长的手指突然在鼓沿上重重一弹。
咚……一声古怪而悠长的清音响起。一道夺目的寒光自脚下爆出,刷的一声轻响,一扇巨大的钢轮从两人中间破地而出!
第十四章 重逢
寒光射目,瞬息之间,两人已被强行分开!
万千尖锐而短促的啸音嘹亮而出。刹那之间,大殿中尽皆被这震耳欲聋的啸音充满,振荡冲击。聂隐娘与柳毅就觉身处在暴风雨中的大海一般,几乎立身不住,更不要说靠近彼此了。
又是咯吱几声响,大殿顶忽然垂下一只巨大的尖刺。殿中光芒猛地一暗,那尖刺宛如风火轮疾旋,殿虽空旷,聂隐娘竟无从躲闪,眼看着尖刺越来越低,向自己头上落了下来!
柳毅脸色一变,忽然冲天而起,从那钢轮上越过,向尖刺扑了过去。身子还在半空,手指猝弹,一道赤色的珊瑚光向尖刺疾射而至!武器早已失去,他抽下的是自己的发簪。
柳毅也看出霍小玉的机关极为诡异凌厉,若是对自己逐一击破,只怕当真要死在此处。所以,他一定要救出聂隐娘!
嗡嗡两声震响,珊瑚击中尖刺,以石击钢,立即碎开,爆出一团红粉。柳毅本也不期望单凭珊瑚就将尖刺震开,他身子跟着扑下,向尖刺抓来。
突然,他身后那裂地而出的钢轮陡然止住锐响,分散成极小的一片片!它们就如银色的蝴蝶,反射出妖艳的光芒,循着柳毅的视线飞舞而来。霍小玉闷哑的狂笑声传来,柳毅忽然明白,霍小玉出手的对象,本就不是聂隐娘,而是他!
可惜明白得已经太晚,此时他的真力已老,再也无法反抗。只听那些银钢碎片发出一连串碎响,瞬间合成一个巨大的牢笼,将他困在中间。
聂隐娘一声娇叱,血影针脱手而出!这是她最后一枚血影针,在这如恒河沙数一般的碎片中,这枚四寸长的银针又能做得了什么?倘若留在手中,说不定还能救她一命。但聂隐娘还是射出了!
银针宛如泥牛入海,不起丝毫作用。钢片嵌成的牢笼虽有孔洞,但仅容过指,无论如何都难脱逃。柳毅抓住它一阵猛摇,但心却越来越凉。这牢笼竟仿佛钢铁铸就,绝非人力能动。霍小玉的机关之术,竟然一强至斯!
聂隐娘身子一震,翻身向钢笼扑了过去!显然,她也看出,只要两人中有一人倒下,那么另外一人将再也无力与霍小玉抗衡!
突然,一缕锐风从她背后袭来。这锐风来得好快,一闪之间就到了她脑后!聂隐娘一惊,顾不得救柳毅,身子急速前倾,跟着猛一低头!
嗖的一声,那锐风紧贴着她的头顶掠过,她甚至能感受到锐风掠走了她的几缕秀发,断发如丝,在空中曼妙飞扬。夺的一响,锐风深深插入大殿柱中。一瞥之间,聂隐娘已看清楚,那锐风竟然是她的血影针!
她心中一震!十二传奇的功夫都是独一无二,没有人会红线的夺命一剑,同样也没人会她的血影神针!那么,这一针又是从何发出的?
一张苍白年轻但却流露出成熟的脸,出现在聂隐娘面前。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个针囊,定定盯着聂隐娘,眼中死气沉沉。是那聂隐娘童年人偶。
聂隐娘的目光恍惚起来,黑暗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亮光,从那童偶身上射出,一直照进她心中。童偶的每一分举动,她都了解得彻头彻尾。
她深深记着,在那个雨夜的树林中,当自己挨到第三刀时,自己的灵魂也是这样,仿佛脱出了躯壳,死气沉沉地盯着对手——要活下去,就要杀了他;只有杀了面前的这个人,她才能拥有活的权力!
而现在,她自己就是这个人,站在这里,等着当年的自己来杀,给她生存下去的权力。她能么?聂隐娘的胃忽然抽紧,她很想呕吐!
突然,那童偶手心一阵银光闪耀,几枚血影针随着光芒掣动,宛如那抹流转的记忆,向她疾射过来。由过去的生,射向今天的死。
聂隐娘的心忽然一阵释然,她忽然发现,这童偶并不是自己。就算她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手中拿着血影针,却仍然不是自己,因为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绝对施展不出这么老辣的血影针!这念头让她莫名地感到解脱,聂隐娘的手抬起,向血影针抓下。
没有人比她更懂血影针,她有把握将这夺命的飞针凌空拦下,化作自己的武器!只是,她的手才抬,心肺之间立即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猛然想起,自己连番作战,重伤之下真力早就不济,空有对血影针无比的了解,却无力将其降服!她苍凉地笑了笑,难道就这样死在这里了?
猛然,一个人影扑了上来,狠命撞在她身上。聂隐娘就觉眼前一黑,不由自主被这人撞了开来。那夺魂追命的一针,堪堪擦着她的衣边飞过。聂隐娘勉力睁眼,就见谢小娥的双目如鬼火一般在她眼前亮起,嘶声道:”我要亲手为哥哥报仇,决不容你死在一截木头手下!“
谢小娥一抬手,十根纤细的指爪弯曲如钩,发出道道幽光,恶狠狠向聂隐娘面门撕去。聂隐娘只觉周身酸软,完全无法躲避。
只听霍小玉冷冷道:”走开。“面前风声大作,只听谢小娥一声惨叫,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提起,用力向墙壁丢去。她闷哼一声,就再也没了声息,似乎被撞得晕厥过去。
聂隐娘勉强睁开眼,就听霍小玉缓缓敲击皮鼓道:”我困住柳毅,就是要让你按照传奇的结局死去,决不容任何人破坏。“他的手指缓缓在鼓面上滑动着,”十年前,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时你只有十三岁,但你的眼睛却充满孤独、坚韧、仇恨和杀意,宛如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这是一个天才刺客才会拥有的眼神。我本以为,你会成为继我之后最好的传奇,做你的人偶,也投入了我最多的精力。“霍小玉似乎叹息了一声,鼓声陡然一厉,”但现在我却很失望,你越来越依赖柳毅,越来越从一个完美的刺客,蜕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所以,我决定在你完全堕落前毁灭你,看着你被这个幼年的天才杀死——她才是真正的聂隐娘,而你,已经不配这个名字!“
他挥了挥手,在鼓面上敲出一个个悠扬的鼓点。那个聂隐娘的人偶仿佛受到驱动,身子倏然动起,手臂一阵狂舞,向聂隐娘扑了过去!
聂隐娘知道危在旦夕,顾不得体内巨大的痛楚,咬牙跃起,向顶梁攀去。她只能赌这一赌,看霍小玉所做的人偶是不是真的完美,连纵跃都会!
霍小玉悠然赞叹道:”果然是出色的杀手,竟然让你在一瞬间就看穿了人偶的弱点。那么,再加上柳毅呢?“
他的手指又是一阵叩击,围坐在桌旁的另一个童偶站了起来。那是个男孩,生得极为秀气,手中拿着一枚火红的珊瑚枝。
霍小玉的声音中似乎带了一丝讥讽:”就让我看一看,你是否能狠心杀了他!“随着那冰冷的”杀“字隔空透下,柳毅的童偶手指一拗,一截珊瑚应手而落,化作一缕火光,向聂隐娘奔袭而至。而同时,锐风疾响,血影针也如影随形而来!聂隐娘再也无法居身顶梁,手一松,向地面落下。
两位童偶受了鼓声的催动,齐齐向聂隐娘双臂抓去。聂隐娘立身未稳,而他们的动作又实在太快,顿时被抓了个正着!童偶的手指硬如钢铁,紧紧扣在聂隐娘脉门上,她稍一挣扎,便觉痛彻肺腑。
两位童偶面无表情,拖着聂隐娘向那木桌而去。聂隐娘的童偶将她狠狠按倒在桌面上,苍白的手指卡住她的脖子,一面歪着头,呆滞地看着她。
那张精致的面孔几乎就逼在聂隐娘眼前,眸子中流淌着光彩。而柳毅的童偶只是牢牢抓住她的肩,指甲都陷入了聂隐娘的肌肤,脸上透出阴冷的笑意,仿佛是一只抓住猎物的鹰隼。
霍小玉苍白的嘴角牵出一丝冷意:他实在很喜欢这个游戏,他喜欢看着信任的人互相残杀,到死为止。然而,他并没有立刻催动两个人偶痛下杀手。而是将手下的鼓又轻敲两声。
又一个童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却是谢小娥幼年的样子。她双手捧在胸前,小心翼翼托着一块和田美玉。
霍小玉手下的皮鼓发出一阵阴沉的声响:”谢小娥,你是不是真的很想亲手杀了她?“黑暗处传来一阵碎响,似乎是谢小娥从泥屑中缓缓爬起,她拭了拭嘴角的血痕,嘶声道:”是!“霍小玉淡淡一笑,轻击皮鼓道:”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做空空儿的机会。
“传奇的结局应该如此:聂隐娘围着这块和田美玉,被空空儿一匕击杀。现在,我把匕首交给你。”他顿了顿,鼓声更加低沉,“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不能刺穿美玉,取她性命,那么……我只好先看你的结局了。”
谢小娥点了点头,缓缓走到聂隐娘面前,那个貌似谢小娥的人偶已将那块和田玉强行围到聂隐娘的脖子上,而后回过头,向谢小娥伸出手臂。啪的一声轻响,一柄匕首从她手臂中弹出,刺破肌肤,突兀地立着。匕首长约六寸,雪纹赫然,正是谢小娥最惯用的武器。
谢小娥回头向霍小玉一笑,嘶声道:“多谢师兄。”她突然一把向那童偶臂上的匕首折去。机簧发出一声裂响,那童偶的手臂似乎都被破坏,无力地垂下。瞬间匕首已到谢小娥手中,掠出一道寒芒,向聂隐娘全力扑下。
霍小玉纤长的手指放在皮鼓上,仔细感受着皮鼓传来的每一分颤动,他微微抬起下颚,似乎在享受这完美的一幕。
突然,哗啦一声巨响,那个宛如钢铁一般的牢笼,竟片片裂开。只见柳毅冲天而起,向霍小玉扑了下去!霍小玉脸色一变,双手向皮鼓怒叩。他的身后响起一片疾风,数十种机关一齐发动,向柳毅射来。他所立之处乃是大殿的根本重地,设有重重防范,这些机关全都狠辣凶猛,已是强弩之末的柳毅,可说连沾他身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快要接触到的一瞬间,柳毅身子倏然一翻,藏到了霍小玉身前的大鼓下!那鼓恰恰替他将机关挡住,柳毅双掌电般探出,将鼓皮齐齐击破!鼓中机簧密布,宛如刀刺,柳毅的双掌顿时鲜血淋漓。但在同时,那些机关却全都停住,而霍小玉的脸上也终于现出一丝惊恐!
柳毅慢慢站直身子,他的脸上又再度恢复了自信的笑容。
鼓声悍然中止,抓住聂隐娘的两只人偶也仿佛突然断线,动作立即停止。然而,谢小娥却不受鼓声控制,她右手一抬,雪亮的匕首已抵上聂隐娘的咽喉。就在这一瞬间,聂隐娘从已静止的人偶手下脱身而出,一手揭下脖子上的美玉,向匕首迎了上去!
噗的一声轻响,匕首透过美玉,刺伤了聂隐娘的手指,去势微微一滞,聂隐娘一掌已印在谢小娥胸前。谢小娥呕出一口鲜血,向后疾跌!
柳毅微笑着,他的手中握着一枚破碎的齿轮,紧紧抵在霍小玉的脖子上。虽然真力不继,但他仍有把握在一瞬间割断这截枯瘦颈项。他悠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是怎么从那牢笼中逃出的吧。”他另一只手伸出,手中是一截针,断了的血影针,“就是这截针,在牢笼关闭的瞬间,卡在了钢片中间。所以,这牢笼其实并没有闭上。我们的惊惶只不过是演戏给你看。我其实早就看出,你不但听觉说话都靠这两面鼓,而且所有的机关,也要靠鼓声操纵。我早就在等机会毁了这鼓了!”
霍小玉猛然抬头,额间碎发散开,露出两只空洞的眼,紧紧盯住柳毅。漆黑的深洞衬着他异常清秀,却也异常枯槁的面容,显得格外阴森。虽然明知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柳毅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寒意。
忽然,慢慢的,宛如毒蛇嘶啸一般,柳毅听到一个极度沙哑的声音响起:“拿……拿开!”
第十五章 机关蛟
这声音竟然是从霍小玉口中发出的,只是沙哑至极,仿佛是两块粗糙砂纸互相摩擦一般。柳毅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霍小玉既然能够说话,那他就一定还能操纵机关!就在同时,一股巨力倏然击中柳毅脊背!那是一条隔空垂下的巨大手臂、木制的手臂。
他甚至来不及割断霍小玉的脖子,就被这股巨力击得向一侧猛摔出去。这时,他才看清,霍小玉的背后是一片布幔,深深遮住的布幔。巨臂倏然再至,拉住柳毅的身子,向后猛甩。这股力量好大,一直将他摔倒在大殿正中,而那道布幔也被狂风带起,透出微弱的光线来。
过了良久,柳毅才慢慢站起。他全身筋骨都断裂般剧痛,但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丝兴奋。
霍小玉高坐在阶梯顶端,双手张开,宽大的黑袍临风乱舞,仿佛暗夜的妖魔。虽然失去了两面皮鼓和人偶的帮助,但他的坐椅中还暗藏无数机关,每一个都足以让他稳操胜券,又是什么,使他突然变得如此狂躁?
柳毅紧紧盯住他,缓缓道:“那片布幔后究竟有什么,让他这样在乎?”
聂隐娘从童偶的身上拿下那一囊血影针,又将另一个童偶手中的珊瑚枝拔下,交给柳毅,点头道:“也许是整个大殿的枢纽,也许是传奇的最高机密……无论如何,这应该是我们取胜的关键。”柳毅笑道:“你也这样认为,那我们不妨赌上一赌!”
一截红珊瑚向霍小玉飞去,柳毅跟着飞扑而上。随着他的身子,是三枚血影针。聂隐娘知道这当真是性命之赌,而她只能相信柳毅!
霍小玉微微冷笑,轻轻在坐椅上一拂,一道微光闪过,椅背上竟猛地凸出七对龙牙,护卫在他身前,珊瑚与血影针被龙牙一挡,齐齐改变方向,向柳毅回击而来。柳毅身子一翻,向一侧让开,同时,另一截珊瑚枝射出,飞向的却是那布幔!
这珊瑚枝好快,眼见已逼近布幔,就要揭开霍小玉全力维护的秘密!霍小玉的脸上猛然泛起一阵惊恐,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身子倏然弹起,竟舍开了自己密布机关的坐椅,向那珊瑚扑去。
柳毅似乎早料到这点,又一截珊瑚枝飞出,打在了霍小玉的肩膀上。耳中只听得霍小玉肩骨碎掉的声音。哪知霍小玉竟然丝毫都不躲闪,只是他失去支撑,身子再也无法平衡,跌进了布幔中。
布幔垂落,幔后的景象却让聂隐娘与柳毅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不大的暗室,里边砌着四层阶梯,每一层阶梯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数寸高的人偶。加上暗室墙壁上镶嵌着无数铜镜,将偶人的影子重重反射开去,看去真有无穷无尽之感!
人偶虽多,却都只是一个羽衣鹤氅的背影,千姿万态连接起来,恰好摹画出一个临风舞剑的仙人,风姿卓然,高绝尘世。看来,众人刚进入大殿时看到的镜中仙人,正是这些偶人通过铜镜的重重反照,形成的幻影。
聂隐娘抬头望着周围大大小小的铜镜,心中突然涌起一个猜测:难道这些羽衣鹤氅的背影,就是传奇主人?除了他,又有谁能让霍小玉生死相守,痴迷如斯?或许,这一千九百七十二枚人偶,每一个都标记了主人曾与他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记忆中残存的每一幅画面,都被他细细镌刻,供奉在大殿深处,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珍爱。一天一次的镌刻。
然而,他的双目早已失明,根本看不到自己苦心造就的一切。他只是希望,冥冥中这些永远看不见的幻影,翩翩舞蹈于这空寂的宫殿中,陪伴他残缺衰朽的躯体。这就已经足够。
他所求如此之少,但最后依旧两手空空。难道,这也是这场游戏的代价?聂隐娘心中禁不住涌起一阵悲伤。她甚至不忍去看霍小玉的身影。
突然,一声闷响传来,将聂隐娘的思绪打断。霍小玉摔倒在地,他扑向的,不是这些背影,而是暗室中心处一个尚未做成的人偶。
人偶有真人大小,长发披拂,自额头以下还笼着层白纱,看不清面目,此刻正被霍小玉紧紧抱在怀中。
霍小玉伏在地上,曾经一尘不染的衣衫散乱在尘土中,凌乱不堪,连那双纤细整洁的手也染上了血污。此刻,他残缺的身体完全坍塌下去,就宛如一只被做坏的人偶,在黑暗中挣扎。他苦心维持的尊严、风仪都在一瞬间失去,他此刻就宛如一条垂死的丧家之犬。然而,他毫不在乎,只紧紧抱住这人偶,小心翼翼地掸去他发丝上的尘土。动作是如此温柔,又是如此坚决,仿佛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维护这人偶的安全。
聂隐娘忍不住为之动容,柳毅心中却微感失望。
霍小玉一手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手不断擦拭着怀中的人偶,但肩头的伤口不住涌出鲜血,滴落到人偶的头发上,越擦鲜血就越多,怎么也无法拭尽。霍小玉似乎极为痛心,突然一把抱住人偶,全身抽搐起,喉中发出喑哑的声响,仿佛是在痛哭。
多年残疾的折磨,让他原本修长挺拔的身形萎缩下去,无比瘦小。纤细的身子整个瑟缩在那袭黑色的大氅中,宛如一头垂死的小兽,而他那枯瘦的头颅,衬着乌黑整洁的长发,却显得格外沉重。
他也曾是一个让天下胆寒的刺客,最优秀的传奇。如今却只是一个垂死的孩子,抱着他心爱的人偶,在尘土中撕肝裂肺地哭泣。这是何等可笑,也是何等可悲。聂隐娘不忍再看,轻声道:“霍小玉,你疯了么?”
霍小玉停止抽泣,渐渐回过头,空洞的眼睛望着聂隐娘与柳毅,良久。
突然,他喉间一丝丝冷气抽动,沙哑道:“记得《霍小玉传》的结局么?”聂隐娘一怔。霍小玉低下头去,一阵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将心都呕出来。显然,柳毅方才一击已伤及他的心脉。
过了良久,霍小玉抬起头来,枯槁的眼窝中透出一丝润色,苍白的嘴角牵动,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哭。他勉强直起了上半截身体,用手指缓缓将散乱的长发拢到脑后。他的动作极为认真,宛如一个要与情人相见的少女,正在精心修饰自己,全然不顾强敌环伺。
两人一怔。聂隐娘猛然想起,在《霍小玉传》中,霍小玉被李生抛弃,苦等三年不见,相思成疾,即将不久于人世。一日小玉根据梦境,测出自己将与李生相见,而后死去,于是早起梳妆。果然,这天中午,黄衫客强行劫李生与小玉相见,小玉面斥李生薄情,而后恸绝而亡。
死前一见,恸绝而亡。难道,他希望主人遵循传奇的结局,来见他最后一面,因此,宁愿死去?
霍小玉缓缓抬头,口中发出一阵尖锐的厉啸。猛地,轰然一声大响,两人适才所立的大殿正中忽然平地爆开,瓦片砖砾横飞。那爆炸声越来越响,急速向四周扩散。柳毅跟聂隐娘对望一眼,目中都是惊恐。突然,那座恢弘的大殿从中裂开一道巨大的罅隙,坍塌下去。
电光石火中,两人各自抢上,双手交握在一起,从殿顶罅隙蹿了出去。谢小娥一声大叫:“你休想逃走!”她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使劲一跃,抱住了聂隐娘的身子。三人飞舞而上,连环的爆炸声连环响起,瞬间整个大殿尘烟四起,几乎无立足之地。
南面石壁坍塌,猛然就见眼前水光闪亮,那大殿的后面竟然是一片湖泊,水静如镜,看去极为耀眼。柳毅急道:“跳进去!”跳入湖水躲避即将来临的爆炸,这实在是此间唯一的办法。
聂隐娘纵身来到窗边,却没有急着跃下,而是回头向殿中的木桌望去。她还没有忘记,那些刺青还摆在桌上。而狼藉的大殿中,霍小玉残缺的躯体正靠在那人偶身边,双手伸出,似乎想要将他紧紧抱住,让他再也不能离开,却又怕自己手上的血污会玷污他的身体,所以只是久久停在空中。
那人偶却突然动了,他一只手从白纱后伸出来,抚在霍小玉脸上,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就给他带来了无比的幸福,霍小玉枯槁的脸竟瞬间变得红润,仿佛恢复了当年的清俊。他喃喃道:“传奇的结局果然是真的……你……你终于来看我了……”
聂隐娘心中一震。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霍小玉如此眷恋不舍,那就是主人!看他对这人偶如此执爱,只怕他正是以主人为原型而造。只要看这人偶一眼,只怕就能立即得知主人的样子。
大殿隆隆之声不绝,已经开始倒塌。时间不多,是去拿刺青,还是揭开白纱,看清人偶的相貌?
聂隐娘一咬牙,从霍小玉身边掠过,一把抓起刺青,回身向窗下的湖泊跃去。再次经过两人身边的时候,聂隐娘也不由有些后悔。要知道,这也许是他们最接近谜底的时刻,只要看那么一眼!
然而,她竟然不忍去分开他们,不忍去不由分说撕去人偶脸上的白纱,不忍去破坏这属于霍小玉的结局。因为,那一定比撕开霍小玉的心还要痛。
霍小玉哀哀的哭声从火光中传来,是悲哀,还是欣喜?噼啪轻响,宫殿中的人偶一个个被火焰吞没,被悉心雕琢后的木头发出最后的裂响,化为尘埃,返归自由。白烟袅袅,依稀当年的羽衣云裳……
霍小玉的传奇,悲伤了千年,却依旧还是这样的结局。聂隐娘的心竟也隐隐作痛。
突然,那人偶转过头来,目光透过白纱而出,竟然如此灵动,全然不似木偶!他仿佛对着聂隐娘惨然一笑,跟着,手指在脖子上划过,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而聂隐娘三人已不及细想,纵身落入水中。
水波猛然破空而起。
一头仿佛无穷巨大的蛟龙从湖心冲出,伴随着裂天怒吼,本来宁静的湖泊刹那间激荡起千尺巨浪,宛如天崩地裂般喧闹起来!
那条蛟龙遍体金鳞,头颅上生有三对犄角,一双巨眼宛如酒盏,凸出眼眶足有三寸,看上去碧光流转,森然不可逼视,下巴上数百道红须,长约丈余,迎风乱舞,狰狞至极。柳毅骇然变色,他只有奋力抓住聂隐娘的手,一口气闭住,随波逐流。
一对蓝萤萤的灯火逼近他们,巨兽牛吼之声震耳,四周水浪翻涌,腥风大作。柳毅心中一震,将聂隐娘带出水面,大叫道:“这是蛟龙眼,快避开!”但说来轻松,在这狂猛奔涌的湖水中,又如何能够做到?硕大的蛟首宛如小山般砸下,三人周身都是一阵剧烈疼痛,被硬生生砸到水底!
从水下看去,周围都裹在一片幽蓝的净光中,看去温和而宁静,让人只愿静静呆在这里——如果没有那条杀人巨蛟的话!
猛然水波翻动,那蛟竟然破水追来。它长大的身子在水中显得极为灵活,翻滚翔动着,裹挟着怒涌的水波,向柳毅三人冲来。
柳毅回头对聂隐娘轻喝道:“看着我!”他的双手在身前合抱,宽长的衣袖兜住水流,膨胀起来。聂隐娘见他行为古怪,忍不住也跟着他学,一手牵住他的衣角,另一只手划动,让衣衫里也充满了水。谢小娥什么也不管,只管狠命抱住聂隐娘。
蓝光乍现,那巨蛟怒冲而来,长大的身子未至,鼓涌的水浪已经潮卷般迫压而来。柳毅双掌轻拍,击在那水浪上。他的力道跟着回撤,巨浪翻滚,推着他的身子向后退去。他双掌舞动,控制着身周水势,与那蛟首始终相隔一丈余远!
聂隐娘大喜,这样借力使力,他们便再也不虞被巨蛟追袭了!
不料柳毅脸色猛地一变,便在此时,一股巨力猛然从身后袭来。两人措手不及,登时被那前后冲压的水浪挤得冲天而起,好不容易汇集的一点真气,更是立即消散!
却见湖中水浪鼓涌,原来那蛟久追不下,巨尾摇摆,赶在身子前面,一尾将他们击飞!
柳毅脸色惨变,显然他没料想到,此蛟竟能灵警至此!如此神物,力大无穷,威力几近神魔,又怎会出现在这边陲小镇上?
神龙伏于千寻潭水之下。身下潭水深不过十丈,万万不足养出这样的蛟龙。
柳毅和聂隐娘抬头望着蛟龙周身如钢铁一般的鳞片,它每一行动,鳞片间都发出机械般的嘶响。两人心念不由一动——莫非它也是机关?
若这头蛟龙也是机关,那无疑比霍小玉制造的人偶还要高明数倍。能造出这样机关的人,或许全天下只有一个。
聂隐娘耳畔回响起霍小玉的话:“他是世间最完美的人。能挥出比红线更凌厉的剑招,能布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阵,也能制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机关……他是天才,是真正的传奇,人世间无双无对的传奇。”
刚才,那个主人模样的人偶挥手作出一个斩首的动作,莫非指的就是这条机关制成的蛟龙?
聂隐娘的心直直沉了下去,若这头机关蛟真是主人安排下的必杀一击,以他们此刻的状态,休说与之抗衡,就连脱身逃命,也是痴心妄想。
柳毅的脸色更为阴沉:“你还能不能用血影针?”聂隐娘的手一颤,情不自禁伸手探入针囊。那细长的冰冷感刺激着她的肌肤,她的手指渐渐沉稳起来,咬牙道:“能!”但她随即苦笑:“这一囊针全都是无毒的。”
柳毅淡淡笑了:“不必用毒,聂隐娘的血影针,就算无毒也可以刺瞎它的眼睛。”聂隐娘有些疑惑:“可它是机关兽!”
柳毅沉声道:“正因为是机关。”他眉头微皱,望着正在水中狂舞的蛟龙,“刚才在大殿中,我就发现了一件事,这些机关如出一辙,制造得最为逼肖的地方,就是双眼……或许,这不仅仅是为了美观,而是因为双眼也是机簧的核心所在——血影针就朝那里刺下去!”
他的声音无比坚决,聂隐娘似乎也受到他的感染,握针的手也更加沉稳。无论他的推测对不对,目前也只好赌上一赌了!
柳毅和她对视片刻,突然在她腰上一推,聂隐娘借力跃起,右手一翻,血影针银芒骤闪!为防有失,一出手就是四根!聂隐娘深吸一口气,她甚至能感觉到为了聚集这口真气,她的心都收缩了起来。也许,这是她最后的一击了,决不容失!
突然,她的腰眼上一痛,这口辛苦凝聚而成的真气,顷刻涣散!只听谢小娥狞笑道:“我决不容许你们逃走!这条蛟是上天赐给我的,它是来助我报仇的!”她狠命地抱着聂隐娘的腰,双手狠力收紧,大叫道:“跟我一起下去吧!”
聂隐娘本借着柳毅之力,蹿空而起,毫无凭借之处,哪里还禁得起她如此折腾?就连柳毅也被她扯得笔直坠下,而那蛟仿佛知道美食投来,一声嘹亮的怒吼,张开了那比水缸还大的阔口。
他们三人就直直向蛟口中跌落!
蛟口漆黑,竟似望不到底的深渊,只是口缘的牙齿雪亮,有如剑刃。电光石火间,柳毅双脚在蛟牙上一蹬,勉强在聂隐娘腰间一推,聂隐娘此刻全身真气已竭,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凌空斜走一步,带着谢小娥堪堪逼开那冷森森的蛟牙。她本不以轻功见长,这一步,已超越了她的极限。
聂隐娘大口喘息着,回头望着柳毅,心中不由对他升起一阵感激。
同伴,或许会让一个人变得依赖,但同样也会让一个人变得坚强,激发出本来没有的力量。
柳毅也正在看她,两人这对视的短短一瞬中,都蕴含劫后余生之感。
猛然,聂隐娘就觉身子一沉,笔直坠了下去。她骇然下望,就见谢小娥的双脚勾住巨蛟的牙齿,用力将她下拉!谢小娥半面浴血,脸上挂着疯狂而狞恶的笑容,似乎她的心底已空无一物,只剩下了满满的仇恨!
或许,她的生命早已空空如也,完全是这仇恨,才支撑着她,行尸走肉一般的活在这世上。现在,她只想借着巨蛟之口,杀死聂隐娘,就算为此拼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因为她已看出,聂隐娘跟柳毅的联手已经越来越默契,一旦脱离此地,她将再无报仇的机会!
聂隐娘无奈,只得回手用血影针向她颅顶刺下。
谢小娥猛地仰头,竟向血影针咬去!聂隐娘被她的强悍所慑,手上微微一松,血影针直透双唇,将她的一枚牙齿生生扎断。鲜血顺着谢小娥的嘴角滴落,但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更为怨毒地盯着聂隐娘,跟着双掌用力一拉!
聂隐娘本已真力虚残,再也无法抵受她这拼死一击,被拉得直向蛟口跌去!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惨叫,那叫声实在太过凄厉,聂隐娘忍不住垂目下顾。只见那蛟口猛力合起,勾在蛟牙上的谢小娥双腿被从中咬断,鲜血顿时喷薄而出!但她拉着聂隐娘的手却死活都不肯放开!
那蛟似乎闻到血腥,凶性大发,又是一口猛然咬下!柳毅欲要驰援,却鞭长莫及,聂隐娘再无可躲,只得闭目待死。突然,就听到咯的一声轻响,跟着,她的身子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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