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春水绝
莫之然
阿瑶啊阿瑶,你现在到哪里了呢?我一路走来,都不曾离开沧澜江,你一定在跟着我吧。“牧野歌赤脚站在玄石渡前的江滩上,微笑着自言自语,江上微润的风拂过他清秀的脸颊。他把手中最后几朵小白花撒进波涛浩荡的流水中,看着它们像珍珠一般排成一串,又被水流冲散。
他抬起头,那几个婀娜的身影正好没入对岸的丛林中。他叹了口气,弯腰拈起一块石片,在手心掂了掂,侧身发力,旋转的石片斜斜擦过水面,复而悠悠飘了起来,清旷的水声中,一个又一个的漂花掠过水面远去了。
牧野歌又打了几个水漂,嗖嗖的风声中,一串又一串的水花擦过江面,最后一片石子竟然一连掠起二十来个漂花,破空声劲急凛冽,一直飞入对岸的乱石滩中,激起一大片飞扬的沙土。
惊人的腕力。
牧野歌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若有所思地看着对岸郁郁葱葱的林子。到底追不追上去呢?他犹豫着。
追不追上去,其实不都一样么?一路走来,现在已经是终点了,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去做的。他想到这里,笑容略微滞了一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长刀。
他穿着寻常的粗布青灰衣裳,黑绦束腰,长刀随意地插在腰带上,很普通,很朴实。只有摸到刀柄的时候,他才又微微一笑。
扑通,石子落入江水中的声音。
牧野歌笑着转过头来,却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白衣女孩怔怔地站在江边,左手拢在袖中,右手捏了一块石子,学着他的样子,挥手扔进水中。
牧野歌看着那空中掠过的明快曲线,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妹妹,水漂可不是这个样子打的。”他笑了笑,捡起一块石片,蹲在那小女孩的面前晃了晃,“要扁石子才打得起水漂呢。” “你看。”牧野歌手腕轻轻巧巧一旋,轻快活泼的水花便一个接一个远去了。
他又捡起一片石子,递给那个女孩。女孩怔怔地接过来,仍然是一扬手,那石片便画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弧线,直直坠入水中。她呆呆地看着那转瞬即逝的水花,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色。
牧野歌皱着眉头苦笑了一下。原来是个傻丫头。
他拍了拍那女孩的脑袋,女孩转过头来,看着牧野歌温和亲切的面色,嫣然一笑。她的样子本来很美,清丽绝伦,这笑容便使人想起纯净无瑕的初雪,纯白透明,没有一点杂质。
傻丫头也这么可爱,牧野歌笑了笑,不知是谁家的小女孩,长大了一定会是大美人吧。
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列马队奔到河滩边上,拖起一路腾腾的烟尘。为首一位紫冠金带,见了沧澜江口玄石渡的石刻,便扬手示意。刺耳的嘶鸣和响鼻声中,十来人纷纷勒马下地,有的牵了马去,有的在地上铺开了围毡,指挥吩咐,竟是十分的有条不紊。
来人玄色道袍上用金线和银线绣着云海落日,牧野歌认出这一行人大概是紫霞山夕照宫的道人,他成竹在胸地笑了笑。这两年中发生如此多的事情,看来六大剑派终于也按捺不住了。
一名夕照宫弟子瞥见一旁的牧野歌和那白衣女孩,便走了过来,作个揖道:“借此地一用,请这位小哥赏个脸,速速离去。”言语间甚是客气。
牧野歌懒懒地笑道:“若不速速离去,你们将要怎样?”那弟子碍着紫霞山夕照宫正派身份地位,本来很是客气,见牧野歌懒洋洋的毫不领情,心里早有了火气,他们一路南来,遇上路人村民,见到这帮佩剑骑马,凶神恶煞的道士,一言半语间没有不吓得两腿发软,四下逃窜,哪有这样还赖着不走的。
他盯着牧野歌腰间挂的长刀,压着火气道:“紫霞山夕照宫玉阳真人座下弟子,请这位小哥赏脸。”他料想牧野歌也是道上的人,便报出家门镇他一下,说话还是客客气气,但已经加重了三分语气。
牧野歌耸了耸肩,揶揄道:“夕照宫的排场真够大的,不愧七大剑派之一,我可惹不起,这个面子自然不敢不给。”他故意不说六大剑派,而说七大剑派,那弟子脸色便沉了一下。
牧野歌笑嘻嘻地转身要走。远处那为首的紫冠道人一直冷冷望着这边,牧野歌转身的一刻他目色一凛,衣袍闪动,便抢到牧野歌和那弟子面前。
那夕照宫弟子只觉得眼前花了一下,紫冠道人便挡在了自己身前,冷光闪烁中,他手中的纯阳剑已然出鞘,抵在牧野歌胸前。
牧野歌只是略略愣了一下,随即嘻嘻一笑道:“要赶我走,把你们夕照宫的名字搬出来便行了,难道还要用硬的?”那紫冠道人看着牧野歌的长刀犹在鞘中,脸色惊疑不定,他回头喝问道:“玄空,你有没有事?”那唤作玄空的弟子莫名其妙,疑惑道:“清阳师叔,我,我没事……”柳清阳盯着面前微笑的牧野歌,微微眯了眼睛,刚才他明明看见牧野歌转身的一刹那,手微微掠过了腰间的刀柄,这个动作极快,他只是刹那间捕捉到。他心知不妙,抢身相救,却见牧野歌负手站着,笑眯眯的,甚是悠闲自得。
难道他出手竟然如此之快,还是因为自己看错了?
柳清阳将纯阳剑回了半寸,盯着牧野歌,这张脸很年轻很和气,而且一直笑嘻嘻的,哪有一点绝顶高手的样子?他沉声道:“夕照剑派暂借此处议事,关系重大。小英雄身手不凡,确实是难得的人才。不过此事实在凶险万分,牵扯的人越少越好。刚才门下弟子有得罪的地方,请多多包涵。小英雄还是速速离去吧。”牧野歌嘿嘿一笑,摇头道:“赶我走便赶我走,何必这么多废话?”他又弯腰刮了一下那白衣女孩的鼻子,笑道,“可惜不能继续教你打水漂了。”牧野歌捡起三枚石子,弹指向江面射出,身子就势在江滩上一点,如同青灰色的水鸟一般悠悠掠起,飘出十来丈远,落在水面上正好点了一下那石子,又借力凌空飞出,同时再一枚石子弹出,如是者三,足尖便点上对岸的石滩。
柳清阳见了牧野歌渡江的轻功,面色更是阴沉,刷的一声,纯阳剑回鞘,他心念一动,瞥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纯阳剑剑柄上的穗子,已经不知何时被削去了。
他正惊诧间,只听得玄空惊呼一声,回身看去,玄空勒腰的裤带竟然不知何时被挑断,只是那一削的速度极快,一掠而过,竟然没有把整条裤子都挣下来。刚才玄空站着并无动作,所以还看不出来,甫一抬脚,那裤带便绷断,裤子呼啦落下,光生生的大腿露了出来,他连忙蹲身捂住,一张脸涨得如猪肝一般。
柳清阳不禁打了个冷战,刚才他一直凝神和牧野歌对峙,他定是在自己拔剑的那一刹那拔刀削去剑穗,再转手挑断玄空的裤带,然后转瞬间便回刀于鞘。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世上竟然有如此快的手法。
这样的轻功和刀法……“ 柳清阳喃喃自语,他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正是栖霞剑派的人到了。
为首一人,腰悬烂银长剑,正是栖霞剑派大弟子揽月剑客石越华,她脸色惨白地跳下马来,柳清阳见她如此神色,慌忙迎了上去,只见她摇了摇头,勉力镇静,只道:”刚才收到雪月城主飞鸽传书,蓬莱神剑阁已经被他们全灭在路上。“柳清阳心一凛,低声道:”难道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石越华惨笑:”此次六大剑派同时派门中顶尖弟子千里奔赴沧澜江,阵势如此,想瞒住谁都难。“柳清阳闻得此言,只觉得一股冷气蹿上背脊,他喃喃道:”情形如何?“石越华脸色苍白如纸,沉声道:”乱尸横于道上,惨不忍睹。“柳清阳不用细想,也知道死在那人的剑下是何等情形。他惨然一笑道:”吴子栖长老的万里洪波剑法何等威势?加上镇阁神剑’分沧海‘……竟然无一幸免?“石越华摇摇头,用力按住剑柄,叹道:”三年前,青麓剑院叶掌门的瀚海观星剑法天下无人能敌,可一夜之间……柳大哥你可记得,那日早上,我们可是同时到的青麓别院。“青麓别院……那一刹那,匪夷所思的惨景一掠而过,柳清阳心里一寒,三年过去了,他似乎都还能够闻到那一夜残留下来、浓烈至极的血腥气。
而那一夜过去,名动天下的七大剑派之首——青麓剑院竟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七大剑派只余其六。
柳清阳摇头苦笑道:”本来六大剑派约定合力围攻听雨楼,没想到不但临出发前便少了鹤影楼一支,此时连神剑阁也全军覆没,看来此行必是凶多吉少。“石越华叹道:”去不去,都是一样死的,既然已经到了沧澜江,若不再一鼓作气烧了听雨楼,各自逃回去,也逃不过江心月的暗中刺杀。她存心要将我们斩尽杀绝,现在回去,不过多活一两天罢了。倒不如集结四大剑派的力量拼死一战,或许还有一点机会。“柳清阳望着沧澜江畔巨石上斧削刀刻的大字,喃喃道:”沧澜江、听雨楼、江心月……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师父说的武林大难,真的就要来了?“三年前青麓剑派一夜之间被灭门,那桩事,可说是惨绝人寰。
不仅惨,而且透着说不清的古怪。比如就在灭门的次日一早,其余六剑派便有弟子抵达青麓山,他们的行动异常的默契,第一件事,便是遵循各派掌门的密令,联手封锁了整个青麓别院。
青麓剑派此时已没有一个活人留下,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是六大剑派后来宣称的,也不过是仇家在水源里下了剧毒,再趁机偷袭。
这听来也完全合情合理。但是,知道真相的人——那些目睹了那修罗场般情景的寥寥几名六派弟子。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搏杀后的场面,走了十来年江湖,什么稀奇古怪的死法没见过,但那日柳清阳进了别院,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呕吐。
那不是冷血的灭绝,而是变态的屠戮。
确实没有人能够说出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能想象到这样的场面:那一夜一定是修罗恶鬼从黄泉的国度里出来,持着锋利无比的巨镰,那种死亡是有形状和质感的,阴冷暗灰,就像那巨镰的锋刃割出的匪夷所思的巨大弧圈。哪里有活的气息,那死亡的弧圈便划向哪里,肢体断裂,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没有一个人逃过,掌门叶剑醉、长老、弟子、供奉、仆役、甚至厨子和花匠。
他们甚至找到了被切成好几截的婴儿尸体。
那是地狱来的恶鬼,只能这么理解,不然如何解释为什么有的尸体上半身挂在大堂的梁上,下半身却坐在后院的秋千上,也不能够解释为什么有的尸体左半身泡在池塘里,右半身却躺在三丈外房间的床上。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死者的脸上大都残留着临死一刻那极其惊骇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而又恐怖至极的事情。
死去的青麓弟子大多手中执剑,柳清阳带来了夕照宫中最有经验的杵作,他检视多具尸体之后,只是摇头叹道:这些人,死前都停在青麓派那几套剑法的起手势。
青麓剑派乃天下七大剑派之首,门下弟子出山个个是独当一面之才,他们竟然一招都来不及发出,便全部尸横当地。
也许唯一有点不同的是当年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叶剑醉,几名老仵作一点一点,足足花了十个时辰,才把他七零八落的尸体堪堪拼了个大半。然后发现,他被分尸倒地的一瞬间,不仅正使出了青麓剑派至高剑法瀚海观星的最强一招”天火流星“,而且他手中竟然握着观天古剑!
观天古剑,传说中传自昆仑山几千年前最神秘的云海剑仙一派,无往不利、无坚不摧,指天划地便是天崩地裂。这是青麓剑院镇山之宝,从不轻易示人,这时候竟然被掌门用来发出最强的一招。
青麓剑派被灭门只是一个晚上的事情,观天古剑一直都被封在青麓别院最隐秘的地下迷宫中,叶剑醉为何会事先将它取出?
但就是如此,叶剑醉也没能逃过碎尸无数的命运,他们最终没能找到他的头,也就没能看到”天下第一剑“临死的时候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仵作们把尸体一具一具拼好,然后发现了最为恐怖的事实:第一,这场屠杀竟然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第二,这些尸体一开始全是四分五裂,拼都拼不回原形,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器和招数,然后便渐渐有了完整的部分,再之后便只是身首分离。最后甚至还有几具,不过是一剑穿心裂喉。他们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所谓的武器,不过是一把剑。一把锋利至极、几乎可以切开虚空的剑。
那个晚上的屠杀过程便渐渐明了了,真是一个凄厉惨绝的夜晚,杀手开始下手很生涩,不知道如何下手才是最致命的,只好把肉体尽量地切散剁碎,然后才渐渐领悟到原来人体的要害在几个部位,最后终于明白了,其实杀一个人,只要关键一击便可。
但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杀人,一边杀一边揣摩体会,越来越熟练,青麓剑院百年基业,高手如云,却没有一个抵挡得了。
柳清阳惨然一笑,这不是恶鬼是什么?
之后的事情更加离奇,六派弟子飞鸽传书,五日后,六派掌门便聚集在青麓山下,之后密谈了一夜,第二日便迅速离开。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就像没人知道为何灭门的第二天便有六大派弟子纷纷赶到一样。
柳清阳曾被夕照宫的紫阳真人召去问话,于是听到了六派掌门交头接耳中说的最多的那个名字,还瞥见了雪月城主何听泉用茶水在桌面上迅速画出来又立刻擦去的三个字。
一个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的名字:”江心月“.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听雨楼“.六位掌门离去的时候嘱咐将青麓剑院连同百来具尸体放火烧掉,再统一编造了下毒暗算的借口。
还有便是:不可对任何人走漏风声,违者杀无赦。
柳清阳看着青麓书院在燎云大火中被烧成一片白地,但他隐隐约约知道,这件事,没有完。
果然没有完,三年中那把剑神出鬼没,六大剑派时有高手离奇死去,死状千奇百怪,但大都干脆利落,无非穿心贯喉。最离奇的是清河剑派的风雷神剑于干和,他策马上山,过山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路奔进清河轩,马停在门口嚼着草叶,人还保持着牵缰绳的姿势,只是表情呆滞,门童好奇地轻手一推,他身子倾倒,一颗头便骨碌滚了下来。
神秘的刺客从来没有露过一面,一时之间六大剑派关门自守,唯恐自己成为下一个青麓别院。
但六大剑派各有数百年基业,绝非等闲,三年中,那神秘”听雨楼“的面目一丝一毫,终于残残缺缺地浮上水面,初时,只在各派掌门长老中私语流传,他们在一灯如豆、晦暗不明的光前各自思索,线索是一点一滴,但各自的算盘却转得飞快。死到第十六个人的时候,雪月城主何听泉飞鸽传书召集六大剑派掌门聚于瀚达雪山上的雪月城,声称自己已经掌握了极其重要的线索。
那一日何听泉站在城楼,雪袖白衫灌满风雪,飘然欲御风雪而去,他手拈微须,望着滚滚山下烟尘奔雪月城门而来,微笑着说:”快到了。“他的言语莫测高深,雪月城长老雪印站在一旁会心一笑,他当然知道何听泉说的”快到了“,不仅仅指其余五大剑派上山的马队。
这一日聚会之后,清河轩、夕照宫、雪月城、栖霞岛、蓬莱阁和鹤影楼六大剑派掌门聚集了最顶尖的弟子,攻向一个大多数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沧澜江,听雨楼。
这百来号人浩浩荡荡,天南海北的六支马队滚滚而来,踏起六道杀气腾腾的尘龙。他们尊雪月城主何听泉为盟主,要来杀一个共同的敌人,虽然这个名号以前鲜有人听过——无念邪剑江心月。
听到这名号时柳清阳愣了一下,他终于想起了为什么他觉得江心月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他记起来十年前仿佛还有一个女子,叫做:姑苏桥下江心月。
江南月夜,潺潺流水,玉石小桥,轻纱白衣胜雪,翡翠环佩玲珑,纤纤玉指搭上琴弦,清清冷冷的拨弦声如琉璃琅珰,声声吟哦婉转,那是怎样的风情旖旎?
这会是一个人么?柳清阳苦笑,但他想起江心月的时候,便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刀法卓绝的少年,他隐约记得那个人叫做杨寒衣。
很久很久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柳清阳却有点记不得了,何况那个名字,在曾经的七大剑派中,都是一个忌讳。
不过七大剑派之中,又有多少忌讳?柳清阳不敢去多想,几百年的基业,也就意味着几百年里有多少血骨,埋在那些朱漆红门之下,阴森森不见天日地腐烂。
天南海北、割据一方的六大剑派约定会合于沧澜江边玄石渡口,唯一让人意外的是,秋叶山上鹤影楼的一干女子,竟然半路上不辞而别,宣言自己是名门正派,不须用这种以多胜少的无赖斗法,当独自挑战听雨楼。何听泉再三奉劝也无可奈何,只能苦笑一声,说下一个必定是鹤影剑派。
没想到听雨楼反应竟然如此之快,但遭毒手的却是蓬莱剑派。
此刻若再不齐心一致,必将遭听雨楼各个击破,分化瓦解。
柳清阳不禁狠狠打了个冷战。
雪月城和清河轩的人何时到?”柳清阳低声问道,这个时候,似乎只有人多一点,才能够驱散他心中阴阴的寒意。
还要一天之后。“ 石越华的声音似有微颤的惧意,她号称揽月剑客,也是栖霞剑派不世出的绝顶高手,从来巾帼不让须眉,此刻却花容惨白,连柳清阳都忍不住想搂着她轻声安慰一番。
柳清阳负手望向远处,只盼能遥遥看见雪月城主的白衣白马,他觉得,似乎只有何听泉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容,才反而能够令一颗惊鸟般的心稍稍镇定下来。
玄空慌手慌脚,终于系好裤带,却看见那白衣的小女孩还傻傻地站在江边,一个石子一个石子向江里扔,水花一声接一声响起。他心里正烦闷,无处发泄,便朝她吼道:”死丫头,还站在这里不走,再不走有你好看。“那女孩不理不睬,水花还是一声接一声。玄空烦躁至极,反手提了剑柄就想敲过去,手却突然凝在了空中。
太诡异了。
那女孩根本就是站着一动不动,她脚下的石子竟然一个接一个凭空消失,几乎同时便有一个接一个水花在她身前的水面溅起。初时是一个水花接着一个水花,接着便是两三个水花同时溅起,在江面上列成一线,然后是五六个水花,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恍若疾雨打在江面,水花翻腾激荡。
最后二十来个水花同时溅起,排成一条长长的直线,从这女孩站着的地方,一直到沧澜江的对面。正像牧野歌之前打出的水漂一般。
她歪着头看着一圈一圈水纹荡开,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此刻她的脚下已经没有一块石子。她笑得如此天真无邪,连玄空看了,也不由得跟着笑了一下,只是一下,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女孩右手上沾着的沙土,他的心便不由震了一下。
原来那女孩竟是用一种快到极处的手法捡起石子扔出,那二十多个水花原来是一个一个石子凌空射出,只是从捡起到掷出的动作竟然快到极处,二十多个石子扔出,以玄空的眼力,竟然没有看出那女孩的一点点动作。
在这样快的身法面前,牧野歌之前迅捷无伦的一刀,也简直是雕虫小技了。玄空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喊却喊不出来,他踉跄退后了几步,然后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些死了的人,青麓剑派的弟子,六大剑派的绝顶高手,临死之前也听过那样的声音,当然他们都死了,于是也没人能够描述那种声音。
叮叮,叮叮……
宛若玲珑剔透的琉璃风铃被微风掠过,极清极轻的铃声,白衣的女孩仰起了头,若有所思地听着那风中几不闻的铃声。轻而软的发丝在微风中散开,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袖翩然若云舒云展,她的面容如此清丽而婉约,使人想开在幽深的空谷中,那种丝毫不染俗尘的小小兰花。
玄空咽了一口口水,然后那个女孩便转身向他走来,一边走,拢在袖子里的左手缓缓伸了出来,那只手很嫩很白,如同刚剥出来的葱白。他瞪大了眼睛,看见那手上似乎轻轻捏了一点什么东西,若有若无的,仿佛是一把剑。
青丝剑,比蛛丝还要细,比融雪还要轻,比金刚砂还要硬,穿透血肉和骨骼如进出无物。
白衣女孩似乎是自顾自地走过了玄空,他只觉得脖子上似乎被蚊子叮了一下,微微有些痒,伸手摸去的时候,他的头便掉了下来。
意识消失的那一刻,他终于惊恐地叫了出来,紫霞山上夕照宫和出月湖中栖霞岛的弟子悚然而惊,他们赢得了一点时间。
本来高手对决,一点时间的先机何其宝贵,此刻却毫无用处。
剑光闪烁间,无数把利剑出鞘先后指向这白衣的女孩,寒冽的剑光织成一道细密的网把她绞在中央,但她一点都不在意,在她的眼中,这些人拔剑到出剑的动作只比蜗牛的蠕动快了一丁点。
只有当剑锋快触到袖子的时候,她才稍稍侧身让过一点点,这一点,便足够让她在几乎没有空隙的剑阵中漫步一般自如穿梭。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一剑一剑刺出,青丝剑刺进肉体,切开血管,然后抽出来,下手迅捷而精确,上一个人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她已经把剑从下一具身体中拔出。
她以前并不知道这里面的诀窍,也没人教过她,只是三年来练手也够多了,熟能生巧而已。
终于有两把绝世好剑稍微快了一些,石越华和柳清阳拼了全身的力气攻来。
纯阳剑舞起白河落日剑法,玉蟾剑舞起栖霞琼月剑法,这是日月轮转,相克而相生的攻势。招式本来互补,加上两人均是门中高手,身法快绝,这双剑合击,当是毫无破绽。
但他们虽然比其他弟子迅捷许多,在这白衣女孩看来,却只是稍稍快了一点点而已。只要慢了,便全身上下,无处不是破绽。
白衣女孩玩心大发,她一直等到双剑平平旋转着刺来,方才轻巧地跃起,左脚点在纯阳剑上,右脚点在玉蟾剑上,再借力跃起,她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那一点的时间竟然不够石越华和柳清阳感受到剑身上传来的那一点,仿佛是落花在水面溅起的震动。
她的衣袖和裙幅在快到极限的速度尽头一折身展开,白色的虚影翩然若舞,如同一只美丽而虚幻的白蝴蝶,她在两人的头顶掠过,轻巧地把青丝剑从头顶插进他们的脑中再抽出来。脑浆和血液还来不及哧哧喷出,她已经落到了他们的背后。
白衣女孩对两大剑派的大屠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她轻盈地落到地上的时候,几个被刺中的夕照派和栖霞派的弟子才感觉到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一般,炽烈而灼痛。有人开始惨叫,然后倒下,有人如此勇悍,不顾热辣的鲜血喷溅,还想硬撑着攻过来,但是他们的力气很快随着狂涌的血浆消耗殆尽,连两步都走不过来。
白衣女孩选择的部位是绝对致命的。
柳清阳只是惨笑了一下,当他发现是谁在屠杀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的生命还剩下一个瞬间,他倒在玄石渡口那巨大的石碑前,颅腔的压力使得红白混合的脑浆和血液泛着泡沫,如同粉红色的雾气一样喷出,把那上面的字染成一片腥气扑鼻的涂鸦。他彻底坠入黑暗的一刹那,终于看到一个夕照剑派的弟子快马加鞭,奔出视线。
还好,终于会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他最后一个欣慰的想法。
夕照剑派弟子玄慧这次下山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跑。
一旦那个神秘的杀手出现,他就要马上跑,带回尽量多的信息,无论将要死多少同门好友,无论会有多么惨烈的牺牲,他也不能插手相助,因为他的任务就是逃得越快越好。
他的马是紫霞山脚力最快的踏雪驹,毛色纯白,奔跑起来如同白色的闪电掠过平原和大地。他此刻紧张到了极点,汗透背衫,只是不断夹紧马腹,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其实没有看到到底谁在屠杀,只听到了玄空临死前的一声凄厉的惨呼,那里面的绝望和惨烈,已经让他下意识地翻身上马。
他觉得眼前花了一下,然后突然看见一个白衣的小女孩垂手怔怔站在他面前的路上,他悚然一凛,下意识勒起缰绳。踏雪驹受惊,嘶鸣一声,前身昂起,高高扬起了两只前蹄。一人一马的巨大身形把那白衣女孩罩在下面。
就在这高高昂起的一刻,玄慧和踏雪驹的躯体砰然炸裂开来,高速的冲力下,之前青丝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绞出的无数极细极长的伤口全部爆开。血浆从无数细长交错的伤口中热烈地喷溅而出,无数条猩红的幅线自一人一马身体炸裂的中心射出,如同两朵妖异巨硕的猩红色菊花自一人一马的体内疯狂地绽开,断裂的肢体借着惯性向四面八方飞射。
死得真他妈的,这是玄慧的头颅砸在地上时最后一个想法。
一切终于安静下来,白衣女孩静静地站在那一摊血弧的最外沿,她的左手重新笼回袖中,雪白的衣裙依旧纤尘不染,对她来说,躲开四溅的浆液和躲开利剑没有什么两样,都很容易。
乱云漫天,夜风劲急,牧野歌在沧澜江边的草滩寻了处干燥点的地方,埋头捣鼓了半天,终于生了一堆篝火。
他盯着跳动的火苗,那黄衫女子婀娜的身影似乎总在眼前晃动。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白天从纯阳剑上削下来的穗子。
连我的刀都躲不过,这样的身手,还去找听雨楼的麻烦,不是去送死么?他有些无奈地想着,把穗子扔进火里。
牧野歌仰身舒舒服服地躺在火堆前,头枕在手臂上,他望着夜空中被明月烘托出来的云层那茸茸的毛边,真像是在纸上洇开的深深浅浅的墨迹。
阿瑶以前也喜欢丹青的,可是牧野歌自己却不懂,他看不出来那一团一团的墨迹到底有什么好玩。
我终究还是个野小子吧,他侧过头去听着沧澜江哗哗的水声。
阿瑶啊阿瑶,你现在到哪里去了呢?你若还没有走,再等我几天吧,他微笑着想,已经快了吧。
他探向腰间的刀柄,木柄温暖而粗糙的触感让他心里又安定了下来。
喂,小子!”牧野歌一仰头,正是那黄衫少女气呼呼地盯着自己。他愣了一下,笑问道:“原来是鹤影剑派的慕容姑娘,不知深夜造访,有何贵干?”那少女正是鹤影剑派的女弟子慕容涓涓,她冷笑一声,道:“我都没自报家门姓名,你却都知道了,可见这几天你不仅仅是暗中跟着我们,连我们的底细也查得一清二楚。”牧野歌微笑着耸耸肩膀,不置可否。
他坐起身来,慕容涓涓便隔着火,气鼓鼓地坐在他对面,她的面容在火上的气流中显得有些模糊,在牧野歌的眼中似乎更像另一个人。
你干吗跟着我们鹤影剑派?你是不是其他五大剑派的人?“她没好气地问道。
牧野歌很老实地摇了摇头,他默默地看着对面的少女,笑容很是古怪。”我可不是跟着鹤影剑派,我们本来就是要去同一个地方。只是既然顺路,我就干脆跟在你后面。“他没有说”你们“,而是”你“,慕容涓涓惊异地看着他。
你也要去那个地方?”牧野歌点点头,他肯定了一下慕容涓涓的说法:“听雨楼。” “现在我们都快到了,以后我就不会再跟着你了,”他有些遗憾地说,“最多再跟你一日吧。”慕容涓涓觉得他的话很好笑,便道:“你怎知道一日之后,你就不跟着我了,万一你赖皮呢?”牧野歌笑了笑,笑容却有点酸酸的,他叹了一口气。
一日之后,我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看着少女的面容在火上的气流中模糊起来,又想了想,”要是那时候我还没死,那就是赖皮也不算过分。“慕容涓涓冷笑道:”你还真好玩,居然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能算得到。“牧野歌看着慕容涓涓,突然问道:”你可知道鹤影剑派连同其他五大剑派,这次倾力出动是为什么?“慕容涓涓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围攻听雨楼,三年前听雨楼灭了青麓剑派,手法残忍歹毒,正派中人人得而诛之。“牧野歌继续微笑着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听雨楼‘是以何等手段一夜之间屠灭整个青麓剑派?“慕容涓涓道:”自然是下三滥的投毒暗算,人人皆知。“牧野歌默然,六大剑派低估了听雨楼的实力,他却低估了六大门派掌门的心计。
慕容涓涓看他沉默不语,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便正色道:”净空师姐早就知道你鬼鬼祟祟的,她托我来警告你,以后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吧,要不然师姐一定会好好教训你……“牧野歌突然抬头盯着慕容涓涓,他眼中含着奇特的笑意,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一直跟着你?“慕容涓涓一怔:”为什么?“牧野歌想着另一个黄衫的身影,便道:”因为你很像一个人。“慕容涓涓奇问道:”谁?“牧野歌又笑了一下,这笑容映着温暖的火光,其实却苦得很:”我的结发妻子。“慕容涓涓又怔了一下,她打量着牧野歌的脸庞,她觉得牧野歌其实很年轻,笑起来甚至有些孩子气,她疑惑道:”你的结发妻子?“牧野歌很老实地点点头:”你很像我的结发妻子,她的名字叫做阿瑶。我一直很想念她。“慕容涓涓冷笑道:”你既然有妻子,还跟在别的姑娘身后?“牧野歌抬头看着那些像墨团一般的云,淡淡笑道:”我的结发妻子阿瑶,她已经不在了。“他又看着慕容涓涓惊异的脸色,苦笑道,”她是青麓剑派的弟子,灭门的那夜就在青麓别院。“他看着篝火又继续说道:”青麓剑院的叶掌门不愿把她许配给我,我们偷偷拜了天地。本来我答应她,那个晚上带她私奔,但是却晚去了两个时辰。“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总是那样轻松地微笑着,似乎是在说一个不关自己的故事:”但我正好到得比其他六大门派早了一点,终于知道了一些很多人不知道的事情。“牧野歌沉思了一会儿,笑着叹了口气道:”那个晚上我找遍了整个青麓剑院,都没有找到阿瑶,最后我看见有一行血迹从后院拖出来,我追了出去,追了很远,一直追到了沧澜江边,我看见阿瑶的头上戴的红花在水上漂着,于是便什么都明白了。“ ”也许她只是从水下逃生了呢?“慕容涓涓突然插话道。
阿瑶不会水的,牧野歌默默想着,不过她居然能够从那种地方逃出来,也算是奇迹了吧。他便笑着说:”是啊,我有时候也这么想。也许阿瑶还活着吧。“慕容涓涓默默琢磨着牧野歌的话,突然问道:”你说你知道很多人不知道的事情,是什么意思?“牧野歌微笑道:”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他想到,如果那个时候我在你身旁,能护着你多少便护着你多少吧,就当你是阿瑶好了。
他重新仰身躺下,笑着说:”该说的都说了,已经很晚了,你回去吧。“不知为何,慕容涓涓突然觉得牧野歌说话没头没脑,却似乎亲切了起来一般,她坐到他身边,笑道:”喂,小子!“牧野歌坐起身来,含笑点点头。
慕容涓涓看着他的眼睛,笑问道:”老实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像你妻子?“牧野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笑起来的时候很像,生气的时候差一点。“慕容涓涓笑了笑,又道:”你是不是真的只能再活一日?“牧野歌想了想道:”去了之后,最多两成把握活下来。“慕容涓涓叹口气道:”好吧,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儿上,你想跟着我,便跟着我吧。但最多一日,一日后你无论是死是活,咱们都得各走各的。“牧野歌吐吐舌头:”这么爽快?“慕容涓涓还来不及回答,她的心中悚然一凛。好惊人的杀气。
猎猎长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杀气就藏在风中袭来,慕容涓涓正想拔剑,牧野歌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动,他就在附近,千万不要动。”他还是那样微笑着,但笑容里却有了一丝凛然的神色。
风中传来隐隐约约、清脆而悦耳的铃声,使人想起琉璃翡翠清冷的质感。叮叮,叮叮……
那是什么?“慕容涓涓轻声问道,她感到强烈的杀意开始绷紧,如同拉紧了的钢线和铁丝。她的心跳得快极了。
那些死去的人听过的声音,我以前曾经听过三次。”牧野歌压低了声音。
那三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一闪而过,难道我竟要死在这里?他心想。
现在千万不能动,如果你一动,就会马上成为出剑的目标。那个人的剑很快,任何人都躲不了。“慕容涓涓感到绷紧的杀气开始收缩,渐渐地把她和牧野歌包围起来,无形中伺伏的杀手开始收网,网线触到猎物的一瞬间便是爆发的时候。
从来没有人能在那一击中逃生,但他们现在都不敢动。
杀意压迫之下,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看着牧野歌,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牧野歌还是笑得那么温和而镇静。慕容涓涓无法动弹,心却狂跳不已,只得用力握住了牧野歌的手,他的脉搏缓慢而稳定,于是她的心也稍稍平静了一点。
不要怕,不要怕。”他对慕容涓涓说,也默默对自己说。他的手开始向腰间的刀柄缓缓移动,六寸,五寸……
他不敢动得太快,太快了,会触到那已经紧得不能再紧的杀意,他很清楚那个人的剑法有多快,他只敢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篝火被越来越强的杀意压得只剩下一点火苗。
四寸,三寸……
牧野歌突然低声问道:“你会不会鹤影楼的缚天舞阵?”慕容涓涓勉力点点头,她没想到在这样的杀意压迫下,点头都费力了起来。
牧野歌便道:“我估计是不能全身而退,只能尽量挡他一下。等一会儿我让你出手的时候,你就把白绫和银针都射过来,然后马上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明白么?”那根无形的杀意之弦已经绷到几乎断裂,慕容涓涓已经没法点头了,她只能抓紧了牧野歌的胳膊。
两寸,一寸……
强烈的杀气终于触到了慕容涓涓的身体,刀割一般疼。火焰刹那间熄灭,同时牧野歌也碰到了腰间长刀的木柄。
牧野歌看见青丝剑仿佛是从虚空中刺来,心中一凛,运劲推出。慕容涓涓只觉得巨力袭来,天旋地转的一瞬间,已经被牧野歌推出两丈之远。
她勉强站定了身子,定神看去,却见到一幅极其诡异的场景。她只看到牧野歌在尺寸之间迅捷无伦地腾挪闪躲,他的刀法和身法都已经快到了极致,已经看不清楚一招一式的动作,只见到一片清冷的虚影将他全身笼罩住。但慕容涓涓却看不见那个神秘的杀手,她只看见牧野歌在自顾自地舞刀,而每一刀模糊的残影掠过,都仿佛是在斩向吹来的风一般。
但那个杀手确实存在,他就藏在风中,身形已经无迹可寻,牧野歌的刀法即使如此之快,他都能够从那两招之间几乎不存在的空隙中刺出。须臾间,牧野歌的脸颊、肩膀、胳膊、背脊、胸膛和腰腹上已经绽开了无数细小的伤口,若非牧野歌有如此快的刀法,上下前后闪腾回旋,险之又险地逼开了一掠而过的利剑,每一个细小的伤口都可以变成断肢裂臂、开膛剖腹的重伤。
伤口虽然都不深,但在消耗着牧野歌越来越虚弱的体力,一点一点的血丝被刀风和剑风掠起,又被两人的劲力凝在四周,如同弥漫的血雾,起初很稀薄,随着伤口的增加却越来越浓重。
一点儿划开皮肉的声音都没有,慕容涓涓只见到牧野歌身上一条长长的伤口从左胸到右腹,然后又是一条横过背脊,血花飞溅,丝缕的鲜血刹那间喷薄而出,又被激烈的剑气绞成猩红色的风,斜斜吹起。她正要惊呼,却听得牧野歌沉声喝道:“出手!”只是略一迟疑,慕容涓涓将袖中六段白绫全部激射而出,她再转身踏步,挥手间七十二枚银针挟裹凌厉的劲力一并射出。
玄光暴涨的一刹那,银光闪烁间七十二枚银针被尽数弹开,剑风反掠过处,六段白绫炸裂成千千万万飘飞的碎絮,纷纷扬扬如飞雪般落了下来。
就在缚天舞阵被破的一瞬间,牧野歌寻得了唯一的机会,他的刀终于攻破了剑网,斜斜地掠了过去,但那人的剑光电闪般一转,已经更快一步刺到他的胸口上。
时间终止在一刹那,慕容涓涓已经忘了她应该马上逃跑,却怔怔地看着漫天飞舞的碎绫落下。
牧野歌气喘吁吁,满身浴血躺倒在地,青丝剑的剑尖指在他胸口,但却没有再刺进去,那白衣女孩轻盈地立在他的膝头,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牧野歌嘿嘿一笑,他的刀尖正掠过那女孩的脑际,一条月白的丝缎挂在上面。
之前那白衣女孩本来用那月白丝缎蒙眼舞剑,她在半空飞旋周转,一剑一剑接连不断刺来,身法快到极处,牧野歌本不指望能够伤得了她,只是沿着剑网的一丝裂隙胡乱攻出一刀,却歪打正着,擦过她鬓边。她猝然睁眼,看到了对方是谁,终于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收住了青丝剑。
白衣女孩轻巧地跳下了牧野歌的膝头,疑惑地看着月下四周墨色的草海浩浩荡荡地起伏,清凉的夜风灌满了她的白色衣袍,细长而柔软的发丝轻盈地展,青丝剑垂在她身侧。她看来不过十来岁年纪,眼神清澈而无辜,这一刻,只怕不会有人想到她刚才凛冽逼人的杀气和剑术。
没想到……“牧野歌苦笑了一声,咳了一口血。
叮叮,叮叮……
那白衣女孩垂手仰脸,仔细地听那风中的铃声,牧野歌辨明了方向,手上一弹,刀鞘激射而出,铃声顿时哑了。他终于放心的晕了过去。
好安静啊,只有清越的水声在一声又一声响着,如同一只又一只掠过夜空的白鸟。牧野歌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躺在水上摇晃的一只小木船上,眼光蒙眬中,那一袭素衫的温柔女子俏立船头,手中的兰桨在静谧的夜色中拨出微澜的水声。
阿瑶,阿瑶,真的是你?他喃喃道,他想坐起身来,可是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
那女子瞥见牧野歌蒙眬迷离的眼神,脸色微微红了一下,侧过脸去。
在那漆黑的江滩上,一群白鹭呀呀跃了起来,扑棱棱掠过黑沉的江夜。
牧野歌笑了,有什么好羞的,刚刚不是才拜了天地吗?他微眯着眼瞅见胸前阿瑶亲手结的绸花和红缎,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真是幻。
小船轻轻摇晃着滑过丝绸一般的江面,牧野歌懒洋洋地躺在船上,清凉的夜风中星光闪烁的银河横贯天穹。
这真的是三年前的沧澜江?
那女子斜眼瞥了他笑嘻嘻的样子,撇嘴道,你这个野小子啊,乐成这样。我嫁了你,你还不是到处乱跑,害我担心?
她的话却说得如此温柔甜蜜,牧野歌听了嘿嘿笑道,那你何不去学得一手好菜,不就把我老老实实拴在你身边了,以后啊你再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野小子就算舍得下你,也舍不下野小子的野小子啊。
那女子脸又红了一下,牧野歌怔怔地看着。他总觉得阿瑶在害羞的时候才是最动人的,总是有点坏坏的心思想逗她脸红。
阿瑶,他看着那个婀娜的身影像烟雾一般渐渐散去,喃喃地说道,不要回去了,我今晚就带你走吧。
我要去见师父啊,她的声音漂在水上,空空荡荡,师父急召所有青麓弟子回院,我得回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啊。
阿瑶,别回去了,真的别回去了,只要你不回去……可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
突然有个气冲冲的声音插话道:”你晕倒就晕倒,干吗还哼哼唧唧没完没了的?“牧野歌闷哼了一声,终于在慕容涓涓的背上醒了过来,他挣了一下,却觉得周身酸软无力。这一路走得颇为颠簸,他终于觉得全身的伤口都开始痛了起来。”我们这是去哪里?“他忍痛低声问道。
慕容涓涓哼了一声:”自然是去找师姐她们料理你的伤口。你伤得这么重,那一剑由胸至腹,若是再深上一两分,都不用劳烦我好心背你回去,直接挖个坑埋掉得了。“牧野歌这才觉得胸腹间衣襟都被自己温热的血濡湿透了,他隐约感觉到伤口似乎被草草包扎了一下,但是裹得松松垮垮,乱七八糟,他试着运气,只觉得胸口几处穴道被勉强封住,稍微缓了一下血流,不过无论是下针的力道和方位都可说是十分马虎。
银针渡厄,金针渡劫,鹤影楼的医术本来也是一绝,可看来这位慕容小姐脾气不小,学的本事倒马虎得很。
慕容涓涓冷冷笑了一声,又道:”可你这一路上啊晕晕乎乎的话倒是不少,什么拜堂成亲啊,烧得好菜啊,大胖小子啊……“她的语气酸溜溜的,牧野歌却怔怔不语,他感到呼吸突然间刺痛了起来,抬头看去,却见到月下草海中,那白衣女孩袖手静静站在一旁。
慕容涓涓施展踏雪飘行的轻功,走得极快,只见周围长草野滩不住向后退去。每每掠过那女孩身畔,那白衣翩然的身影便模糊淡去,无声无息的,又在五丈之前绰约浮现。
他哭笑不得:”她竟然一直跟着我们?“慕容涓涓皱了皱眉头:”我背你走了多远就跟了多远。开始我还挺警惕,后来却见她没什么动静,只是默不作声站在一边,她的身法这么快,我怎么甩都甩不掉。你可知道她到底是谁,干吗这样跟着?“牧野歌沉吟半晌,方苦笑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她应当只听铃音指挥,暗中御铃的人被我打伤遁走,她心如白纸,没有铃音控制,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好跟着我们。“那白衣女孩隔着一丈远怔怔看来,神情茫然而疑惑,眼神却如此清亮动人。
牧野歌看着那微扬的轻纱白袖,和那拢在袖中的左手,突然”嘿嘿“笑了一声。他想起刚才的激战,又是”嘿嘿“一笑。
他笑着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到底有多险?“慕容涓涓怒道:”你都差点死了,还笑得出来?“牧野歌又笑问道:”射出白绫和银针的时候,你是不是愣了一下?“慕容涓涓哼了一声:”我的武功如何,不需要你来指指点点。“牧野歌笑道:”其实是我自己算计错误。她的剑术实在太快,我怎么算得准时间。但却是你慢的那一下,恰好在她的剑光稍纵即逝的最弱一刻,然后才有那么一点空隙。她身法快如闪电疾风,这一刀怕是连她的衣角也沾不到,却没想到正好挑开了她蒙眼的白绢。“他迎向那清澈如水的眼神,叹道:”就算如此,若非我今天之前恰好又见到她,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慕容涓涓奇道:”你之前见过她?“牧野歌默然点点头,他想起早上在沧澜江的一幕,便加了一句:”只怕夕照宫和栖霞岛两支人马,是赶不到听雨楼了。“慕容涓涓心头一震:”她是听雨楼的人?“牧野歌笑道:”看来,她还算不上人,不过是身负绝世剑术的一样武器而已。“慕容涓涓哼声道:”既然是听雨楼的人,若不是急着照顾你,我早该一剑过去……哼!“牧野歌摇了摇头:”她现在虽不杀人,但若有人拔剑刺去,她却会反击,她不懂如何点穴制人,只知道怎样杀人最快,你见过她的剑术,觉得自己躲得了么?“慕容涓涓虽然骄傲,却不否认自己对那白衣女孩充满了惧意,牧野歌的刀法已快得匪夷所思,但还能从那刀光的虚影中看出模糊的招数来。而那翩然飞舞的白衣已经与那清凉夜色融为一体,竟然要从牧野歌的伤口中才推测到虚空中竟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若那一剑向自己刺来,怎么可能躲得了!
她又怒又怕,加快脚步,耳畔呼呼风声越来越疾,那夜色白衣淡去又显现,跟在五丈之外,既不更快,也不更慢,既不更远,也不更近。
牧野歌的笑有些苦涩:”我之前还和她交手两次,每一次都是险之又险,均是从绝境中死里逃生,连对方是谁都没看到,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小女孩。“慕容涓涓奇道:”你连她面都没见过,就知道是同一个人?“牧野歌叹道:”错不了,我知道那人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味,现在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小女孩头发上的那种奶香味吧。“慕容涓涓打了个冷战,她想起了”乳臭未干“这个词,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害怕。她勉力镇静了一下,冷笑道:”你也可算是福大命大,和她交手三次都能逃出来。“她暗地里对牧野歌的刀法武功惊叹不已,但话却偏要说得尖酸刻薄,挖苦一般。
那白衣女孩静静袖手,站在连绵起伏的墨色草海中,她的身子如此瘦弱,白衣流云般在夜风中浮动,如同莽莽草海中一茎柔弱的白花。
牧野歌喃喃道:”破虚之剑,太上忘情,无想无念。是了,若非这样一个心如白纸的小女孩,又有谁能够练成这种剑术?“慕容涓涓奇道:”那是什么?“牧野歌叹道:”传说有一种神秘的剑法,极致的一刻刺出,时间静止,万物凝息。我也只是听说过罢了,相传习练这样的剑法,要放弃一切的杂念和牵挂,当心中洞明的时候,便可看见时间和空间的裂隙。无想无念的瞬间,时间停止的一刻,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快得过她手中的剑。“牧野歌还微笑着,眼神却变得深沉起来:”我早该想到的,世界上谁能做到真正的无想无念?她的心永远保持在婴孩般的状态,原来就是为了被教成这样的剑术。“青麓剑院修罗场一般的情形一闪而过,牧野歌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人之初性其实非善非恶,也只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才会如此残忍而冷静。“他默然转头,迎着那小女孩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神:”在真正无想无念的神剑之下,只怕我这点道行,半招都挡不了,看来这还是一个权宜的法子,能想到这样的方法训练刺客,江心月果然够狠。“慕容涓涓听得”江心月“三个字,浑身一颤,牧野歌笑了笑道:”你现在终于知道听雨楼是什么样的地方了吧?你们鹤影剑派如此贸然前去,还能全身而退么?“慕容涓涓撇了撇嘴,想说什么,但究竟没有说出来,她恨恨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说个没完,真是不知好歹。“反手点去,正中牧野歌腰间睡穴。
那一指上劲力使得全然不得要领,若是平时,牧野歌怎会被这样的手法制住?但此刻他重伤无力,不得不昏昏沉沉晕过去,蒙眬间只听得慕容涓涓幡然醒悟般自言自语:”可恨,我居然忘了问这小子是哪里来的。
回到鹤影派在城外的宿地,慕容涓涓把昏睡不醒的牧野歌放到毡毯上,抬起头来,正撞上净空师姐质疑的眼神。她撇撇嘴道:“我看见他被人打晕了扔在野外,想起我们鹤影派救人性命乃是根本,就顺手带回来了。”净空指了指帐外那默默袖手站立的白衣女孩:“那她呢?”慕容涓涓脸色苍白,还是很及时地顺口编道:“那是他妹妹。”净空低声吩咐了几句,捉着慕容涓涓的手不由分说把她拉出帐外。那白衣女孩倒没有跟上来,只是隔着毡帘静静地看着仍然昏迷的牧野歌。
净空回过头来,只是瞟了慕容涓涓一眼,她便受不了了。从小到大,她对这个师姐都藏不住任何秘密,一晚上的激动、害怕、气恼全涌上来,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哭哭啼啼地把什么都讲了。
真有这样的事?“净空疑道,她斜眼睨着那清秀的白衣身影,”那可是一个小女孩啊!“慕容涓涓抽噎道:”我亲眼看到的,那个傻小子刀法快得看都看不清楚,连他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师姐,咱们真的要去?“净空笑了笑:”本来师父也不想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是拗不过掌门,何况还有明远、明清两位师叔的血仇。“她叹了口气道:”鹤影剑派也算是七大剑派之一,端的是名门正派,师父又心高气傲,名门正派这个称号,背着也够累的。“她想了想,又说:”现在师父已经琢磨出那十六个字的线索了,再加上那幅图,应该找得到听雨楼在什么地方,明天你和净水、净泉几位师妹留守吧,如果我们过了午时还没有回来,你们自己回秋叶山,把这里发生的事情禀明掌门。“慕容涓涓擦擦眼泪,咬牙道:”师姐,我不怕了,我也去。“净空笑着推了她一把道:”你这点本事,去了也没什么用。到时候反而还添麻烦。“慕容涓涓平时最是骄傲,她的医术虽然学得不怎么样,但武功剑术在鹤影剑派这一代弟子中也算翘楚,只是年龄太小,修行有限。若平日里有人如此说她,必叫嚷反驳,可此时她心里茫然,了无着落,指尖揪着净空的袖子,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净空又微微一笑,她对这个懵懵懂懂的小师妹极为爱护,分离在即,也不想见她如此伤心,便换了话道:”那少年说你和她妻子很像?“慕容涓涓怔怔点头。
净空又笑道:”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他?“慕容涓涓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两团红晕却渐渐浮上来。
净空柔声道:”要是喜欢也好,他本事很好。日后武林若是腥风血雨,他定能保护你。“慕容涓涓想起牧野歌昏过去的时候一番胡话,低了头自顾自叹气道:”可他说话,三句不离他死去的妻子。“净空瞧见慕容涓涓凄然落寞的样子,掩嘴笑了:”是啊,谁也替代不了他妻子,他就是续弦啊,也得找个样子和他妻子一般模样的。“慕容涓涓更不好意思了,她讷讷笑道:”这不是小说唱本上的话么?“净空却似惊了一下,摇手道:”哎呀,那你可千万不能跟他了,你要跟着他,今后你一定会遭遇不测,然后他就念着你不放了,只怕痴痴想着,比现在想他妻子还难过呢。“慕容涓涓听得入神,轻声道:”真的?“净空扑哧一笑,眨眨眼睛:”这不都是小说唱本上的话么?“慕容涓涓又羞又气,跺了跺脚,捂着脸跑到一边去了。
同一夜,玄石渡口。
雪月城主何听泉望着尸横满地,微微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他转身回来,对着清河剑派长老傅慎言摇了摇头:”晚了一步。“傅慎言惨笑道:”只怕现在剩下的人一同冲上去,也不够江心月杀。“他瞟了一眼远处还在收拾残局的两派弟子,按住腰间的紫电剑,惨然道:”十年前大家都自己顾自己,你争我夺。现在七大剑派只余其三,尚且离心背道。只怕今后的江湖,便是听雨楼的了。“何听泉眯起了眼睛:”想拉弟子投过去?只怕江心月日后的天下还容不下咱们。“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起来,”三年前收到她的那封信,我就知道她是要将我们都赶尽杀绝了。十年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傅长老敢说自己清清白白,没有一点牵连?“傅慎言冷冷道:”何城主这话是什么意思?“何听泉盯着傅慎言的眼睛,面上肌肉虽牵出一笑,眼神却似深潭古井,难窥其意:”你当年以天雷纵横剑法和杨寒衣对决,为何会输给他?“傅慎言哼了一声别过头去:”那姓杨的小子不知如何知道了天雷纵横剑法上的几处破绽,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何听泉冷笑了一声:”就算不是他的对手,他也只能够算是以巧取胜,你为何还要将天雷纵横剑法一招一式都演练出来,故意让他看全了?“傅慎言瞟了何听泉一眼,却不敢正眼看他,只是嘲讽道:”我同杨寒衣在赤雷山谷对招,何先生远在瀚达雪山,竟然也能知道那一战的情形,如同亲眼所见。真是好生佩服。“ ”我倒是没有亲眼见到你们究竟如何交手,“何听泉负手叹道,”但是杨寒衣同我堂兄交过手,这个后来傅先生也知道了。他的刀法如何,其实我们大家都很清楚。’抽刀断水,春江绝流‘,好一套春水绝刀法,不过他或许能够逼得栖霞岛主、蓬莱阁主和鹤影楼主三位将那三套剑法演练一遍,却未必能故伎重施,胜过你我。我堂兄做了错事,把你们剑法中的破绽透露给他,终于导致了那神秘的剑术出世……“ ”何城主!“傅慎言突然颤声打断何听泉的话。
何听泉摇摇头,继续悠然说道:”’天下太平,风止雨息,七剑归一,神剑现世‘,这个传说知道的人不多,也就咱们几个掌门长老。现在神剑没有出世,倒是邪剑所至,腥风血雨,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傅先生,十年前杨寒衣与你交手后不久便上了青麓山,之后便发生了那桩惨事,杨寒衣惨死,我堂兄也因此死于非命。你能说自己没有一点责任?“何听泉一字一句说来,语气淡漠平常,但当年其中多少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闪逝而过,而知晓详情的寥寥几人,也不过心照不宣,哪有这样娓娓道来的?
傅慎言已听得额顶冷汗涔涔。却听得何听泉一声长叹,道:”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绝世剑术竟然落在他妻子手上,我们那个时候如何待江心月,大家心里都有数。傅先生想想,还指望她留咱们性命么?“傅慎言听到此处,不禁浑身一个冷战,他往何听泉这边看了一眼,只见他负手抬眼,神情颇为黯然。他叹了一口气,只道:”死战便死战吧,十年了,终究是一场报应罢了。“何听泉解下背后剑囊,缓缓抽出,只见乌光流转,寒气凛冽,正是雪月城镇山之宝,名剑”枯木照雪“.他举剑对着月光细细看去,却似自顾自说道:”何某不才,倒不相信这个报应,只相信福兮祸兮,不过是大算算于天,小算算于人罢了。“傅慎言一凛:”此话怎讲?“何听泉将”枯木照雪“高举过顶,乌光逼人,将他身形笼罩起来,他淡然道:”四派围攻自有四派围攻的打法,两派围攻却有两派围攻的打法。何况天时地利不如人和,四派勾心斗角,还不如两派同心协力。“他转头过来,叹气道:”雪月城地处偏僻,绝学疾风碎雪剑法虽清灵俊逸,却是剑走偏锋之道。我不是我堂兄,也不似栖霞岛和夕照宫有问鼎江湖的野心,只知道当安守本分,护住城中弟子。此番前来,只不过是畏惧江心月的报复罢了,如果当真攻下听雨楼,那神秘剑术,自当归入赤雷山下清河轩中。“傅慎言听到此处,眼中精光一盛,他冷冷道:”何先生当真无意染指?“何听泉微微一笑道:”只盼傅先生同样以诚相待,今后清河轩的天下,留下我瀚达雪山这一小处清雅闲静、可敲棋子的地方。“傅慎言终于展颜,口气却仍冷冷的:”既然如此,何先生也就不必再藏掖着听雨楼的地图吧?“何听泉笑道:”事已至此,何某人自与傅先生坦诚相见,一张地图而已,又何必如此见外。“他从怀中摸出一张丝绢铺开了,傅慎言细细看去,方笑道:”原来听雨楼说来如此神秘,却藏在这般地方。“何听泉当下便与傅慎言商量了围攻的细节云云,待傅慎言去吩咐门下弟子时,方才叹口气,收起地图。忽听得背后有几声阴森森的冷笑,回头看去,却是雪月城长老雪印,他便笑道:”姑苏桥下江心月,当年你也见识过的,可知是怎样一个女人?“雪印咂咂嘴道:”好骚的一个娘儿们。
天亮了,鸿明师叔带着众人已经走了两个时辰,慕容涓涓站在江边,心不在焉地玩着手中的草叶。这一战,真不知结果会如何呢。
咚的一声,一粒石子落在水中,慕容涓涓悚然回头,却看见那白衣女孩抱着膝头,默默坐在草间。慕容涓涓有点哭笑不得:她居然还没走?
没走也好,她倒有些释然,听雨楼正好少一个帮凶。
只听得背后一声“嘿嘿”,原来牧野歌拄了个拐杖,一瘸一拐走了出来,他微笑道:“她们居然把你丢在这里,可见一定是你本事不好,怕到时候碍手碍脚。”这小子!慕容涓涓气上头来,劈掌打去,牧野歌笑嘻嘻地不躲闪,轻轻一拨,慕容涓涓的掌力便被牵开。一瞬间,牧野歌变掌为拳,神色反而诧异了起来,他慢慢摊开手心。原来是一粒石子。
慕容涓涓心里一跳,这粒石子来得无声无息,又快得不可思议,何时袭来,自己竟然一无所知。牧野歌望着那坐在草滩上微笑的小女孩,吐了吐舌头。
原来有人看见你要揍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笑道。
慕容涓涓回想起那小女孩匪夷所思的剑术,又想起净空师姐临行前的嘱咐,幽幽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眼前浩荡起伏的江水。
牧野歌嘿嘿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保她们没事。“慕容涓涓诧异而疑惑地看着他。
牧野歌又笑笑,笑得很自信,很开朗,那种自信满满的神态很能让人镇定平静。他拍拍胸口道:”我说的,准没错。要不然我替你去听雨楼看看?“他拄着拐杖费力站了起来,慕容涓涓连忙扶着他,咬牙道:”我跟你去!“牧野歌搔搔头,道:”那里可是很危险的,到时候你出了岔子,我可没法救你。“慕容涓涓哼了一声:”我可是说过要跟你一日,现在时候还没有到,你可不许耍赖!“牧野歌奇道:”到底是谁要跟着谁?“慕容涓涓怒道:”唧唧歪歪说这么多干吗?你现在有伤在身,走都快走不动了,还怕跟丢你么?“牧野歌想想说:”我是走不快,不过我既然伤还没好,到时候武功刀法也会打个折扣,就更没法护着你了,我跟听雨楼有仇,不得不去。你干吗也要去?“慕容涓涓脸红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理由,便说:”我要去看师姐她们。“牧野歌苦笑道:”我保证,她们肯定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去了。“慕容涓涓跺脚佯怒道:”你这么油腔滑调,我哪里敢相信你?我得跟去看看。“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听雨楼如此隐蔽,你怎么知道在哪里?“牧野歌笑嘻嘻反问道:”既然这么隐蔽,鹤影剑派又如何知道在哪里,走错路怎么办?“慕容涓涓又哼了一声:”我们自有线索和地图,这可是掌门费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牧野歌默然半响,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道:”既然你想来,便跟着吧,我又能把你怎样?“他们走出几步,却见眼前白影翩然,原来那小女孩又跟了上来。牧野歌啼笑皆非:”难道这下我们还得顺路领她回家不成?
这听雨楼果然藏得隐蔽,牧野歌在山峡石涧间绕来绕去,两旁石壁刀削斧砍一般冲上去,头顶只剩一线蓝天。日头偏西,慕容涓涓只觉遍体生寒。她担心师姐师叔,急道:“怎么还没到啊?”牧野歌笑叹道:“听雨楼藏得如此隐蔽,七大剑派明察暗访已经多年,也没摸清楚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不过知道几条含义模糊的线索,还得找找,哪里有这么快的。”慕容涓涓听他意思,正要发火,却听见空中传来一阵阵极轻极脆的铃声:叮叮,叮叮……
仿若极薄极轻的雕花琉璃,自在清风中微微碰撞。那叮咚的铃声在辽远空旷的山谷间回响不绝,清脆动人。
慕容涓涓心头直叫不好,她猛然想起来,牧野歌之前所说的那掌铃人被他打伤遁走之事,现在离听雨楼已近,身边又跟着这白衣女孩。
岂不是上门送死?她悚然一惊,却有一只手摁了摁她的肩膀,她不解地回头,却见牧野歌微笑着摇了摇头。
铃声叮咚不绝,清旷悦耳,隐隐间似有一曲小调,似漫天花雨,似玉石投泉,似莺燕啁啾,慕容涓涓细细听去,只觉那铃声粒粒落下,空谷回响,清越不绝,似在虚空之中激起圈圈水纹一般。
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铃声和曲子。慕容涓涓蓦然觉得那铃声中似乎还有一点什么东西,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又说不出来。
那白衣女孩静静站在三丈之外,侧耳细细听着那空中雨花般的铃声,她似乎只向前跨了一小步,白衣残影轻轻一飘,已经站在二十丈外,一处绝壁的路口前。
她回头望了望牧野歌和慕容涓涓,粲然一笑。牧野歌连忙拉了慕容涓涓跟了上去。
我们难道还要靠她来带路?慕容涓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不知转了几转,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只见得青灰色山谷展开,在沧澜江畔围出一片平缓的江滩。白沙细石之上,芳草如绒毯铺开,琼花满枝,彩蝶纷飞。只见得精舍几间,翠竹几丛,芭蕉掩映间,一座精致至极的紫竹楼阁立在江边,楼下一位妇人,青袄环佩,迎风侧立,鬓发半白,隔得远了,看不清相貌。
她左手上一串小而精致的铃铛,镶金嵌银,精丝细绘,列在兰花藤萝一般展开的金丝上,错落有致,在风中盈盈晃荡,犹如剔透的风铃一般。
那白衣女孩见了那妇人,脸上便漾起开心至极的笑容,奔上去亲亲热热拉着她手。
她低头轻轻一抚那女孩的头顶,兰指微移,压在一个小小的机关上,漫天花雨碎玉便哑然无声。
刹那间四下里一片沉静,只见得夕阳西斜之下,那小楼前的沧澜江如浩荡血河,奔流不止。
牧野歌早扔掉拐杖,一手按着腰间刀柄,一步一步挪了过去。他还是笑得那样满不在乎。但慕容涓涓还抓着他的手,便知道他此刻已经如同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将利箭射出去。
利箭对准了那个青袄环佩的夫人,她低头轻轻抚着那白衣女孩的头顶,一言不发,似乎全然未觉自己正处在牧野歌咄咄逼人的杀气中心。
但她始终轻轻扣着那串可以发出绝杀之令的铃铛。而那白衣小女孩就在她身边,她仰起的脸笑得开心而甜美,但她左手的青丝剑还拢在袖中。
牧野歌走到她身前一丈之处,方才停下,他们就这样冷冷的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妇人方才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牧野歌和慕容涓涓。
她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但那张脸依然姣好光洁,淡雅素净,仿佛一张精美的玉石面具,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不知为何,慕容涓涓看到了那张脸,便想起了秋叶山之夜那清冷的月亮,遥远而蒙眬,美丽而孤寂。
但那脸上还有一点什么东西,似乎很熟悉,但慕容涓涓却看不透了,她觉得这就像刚才的铃声中那一种她听不透的感觉一样。
气氛依旧冰冷而阴郁,她只好靠得离牧野歌更近一点。
那夫人终于缓缓开口,她的声音跟她的神情一样冷淡漠然:“你居然找到这里来,不怕死么?”牧野歌笑了笑:“若你要我死,本来有四次机会。以前我还以为那只是我福大命大,直到昨晚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你根本就是在试我的武功。”那夫人静静看了牧野歌一会,轻声道:“你很聪明。”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抽刀断水,春江绝流,春水绝刀法,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了。”她的话很轻,很慢,仿佛一声长长的叹息,拖过了十年的寂寞岁月。她看着牧野歌,这个少年总是那样笑嘻嘻的,跟十年前的那个人很像,唯一不同的是,牧野歌笑盈盈的眼神中却有一种彻骨的恨意。
牧野歌笑道:“你不该放过我四次。” “为什么?”牧野歌依旧笑嘻嘻的,但慕容涓涓已经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恨意和杀意,如同铅沉的霾云,压在这一丈之地。
你杀了我新婚燕尔的结发妻子。我的刀很快,虽然比不过这位小姑娘,但仍然很快,我只需要一丈的距离,不须自保,就足够杀了你。“牧野歌一个字一个字继续说道,”我走了这么远,就是为了走到这个距离,现在已经没人救得了你。“ ”春水绝刀法同归于尽的一招、千里绝流,对吗?他居然连这一招都教给你,“那夫人的声音依然没有一丝一毫感情,”同归于尽是没错,但是你的这位同伴呢?“牧野歌耸耸肩笑道:”她是自己要来的,我劝过她,但她坚持要跟来,我也没办法。“这小子!慕容涓涓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但他依然笑得沉着而平静。
你可以试一试,这个叫做九宫琅缳铃,我现在告诉你,只怕你死了之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死的,”那夫人举起了手中的铃,“若儿每次来刺杀你都蒙上眼睛,只有三成的速度,所以你未必算得准。”牧野歌微微一笑:“是啊,既然来了,为何不试一试。”他们冷冷对峙着,都不再动,那白衣女孩松开了夫人的手,只是不解地牵着她的衣角。慕容涓涓感到了那种杀意逼人的压力,她屏住呼吸松开了牧野歌的胳膊,退到一旁。
落日渐渐沉入沧澜江,暮霭沉沉中江风吹起,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九宫瑯缳铃微微一震。慕容涓涓的眼前只花了一下,听得叮叮响了几声。
余响未落,这一招已经交过。她惊讶地看见牧野歌的长刀挡在自己身前,而那白衣女孩手中的青丝剑由下而上点在他的胸口,剑尖没入两分之深,她的脸色依旧茫然而疑惑,但却坚定无疑地执行着九宫琅缳铃的命令。
原来那一剑竟然先攻向慕容涓涓,牧野歌不得已变招挥刀逼开那一剑,自己中门大开,绝无可守,那白衣女孩却顺势一剑刺来。
你为何替她挡剑,你难道不想为你妻子复仇么?“那夫人淡淡问道。
你不会杀我,因为你还有话要问我,”牧野歌微笑不改,“但你刚才却有可能杀她。她坚持要来,我拦不住,但我绝对不能让你杀了她。” “你真的很聪明,”那夫人微微一笑,却很清很苦,若酽茶在口一般,“我不但有话要问你,你送我女儿回来,我还要好好感谢你,怎么会就这样杀了你?”牧野歌怔了一下,旋即又笑笑:“姑苏桥下江心月,手段果然不同一般,我只道你寻了个寻常女孩,却没想到竟然是你的亲生女儿。”江心月敛了笑容淡淡道:“只怕你想不到的地方还很多,其实听雨楼有人刺探情报,有人暗中卧底,但是会这种剑术,能动手杀人的却只有她一人而已,而背后掌九宫琅缳铃的也只有我这做母亲的一人而已。”慕容涓涓听到此处,怔了一下,想到这白衣女孩时刻跟着自己,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师叔师姐们还没有到。
江心月指尖一颤,九宫琅缳铃叮叮响过,白衣女孩便若傀儡一般回剑拢在袖中。江心月看着牧野歌用袖子胡乱擦了一下衣襟上蜿蜒而下的血流,摸出一粒药丸递过去。
听雨楼奇珍异宝无数,这紫花瑞叶丹有再造之功,你先服下了,再到楼上来。我把一些事与你慢慢道来,只怕你师父虽然教了你刀法,却没有告诉你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牧野歌的笑容有些古怪:”你认识我师父?“江心月轻轻抱起了白衣女孩,莲步轻移,走上楼去:”我当然认识他,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那一刻她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慕容涓涓突然想到了她之前觉得江心月究竟有哪点熟悉的地方了。
她的脸色冷淡素净,却有几分慈祥的神色。而那漫天琅缳铃琉璃花雨般的旋律,只怕是炊烟起来时,母亲站在门前,呼唤女儿回家的歌谣吧。
若是一天前,慕容涓涓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听雨楼设在江上的竹楼小轩上同江心月喝茶。只是此情此景,自己怕是尝不出茶中滋味来。
她斜眼看去,牧野歌却怔怔端坐,手抚刀柄,心事满腹一般,一言不发。对面江心月依旧如同戴了一张白玉面具一般,静静端坐不语,把那白衣女孩抱在膝上,女孩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如同月牙儿一般,伸出一只柔嫩白皙的手去勾她的脖子,又拉了拉她的脸,正如一个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女孩一般。她的另一只手犹拢在袖中,即使此刻,她也持着青丝剑不放。
良久,江心月方才开口问道:”你师父近来可好?“牧野歌摇头道:”至我九岁那年见到他,便已经武功全失,咳嗽不止。“江心月默然,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传你春水绝刀法,可是用来对付我的?“牧野歌又摇摇头道:”这是我自己要学的。我将青麓剑院发生之事告诉他,他却再三阻止我下山复仇,直到一年前拗不过我,方才传我刀法。我学成了之后是偷偷下山,并没有告诉他。“江心月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师父是对的,是是非非、恩怨难了。你还年轻,他不想你再卷进来。“她又淡淡一笑道:”不过既然都卷进来了,看在你师父与我过去种种,我应当把整个故事都原原本本告诉你。若你听完了,还想报仇,我随时恭候。你既然都已经等了三年,也不用急这一时。“江心月看着牧野歌若有所思的神色,便道:”你也知道若儿的剑术威力惊人,可知道它是怎样来的?“牧野歌摇摇头。
江心月望着夜空,幽幽叹了一口气。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国叫做西燕。那时候天下由大乱而归于大治,大晟的军队神勇之致,横扫神州九国,天下归心,却在西燕国国都蓟阴之前逡巡,不得前进一步,你可知为何?”牧野歌摇了摇头。
江心月又道:“传说有一柄剑在守护着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国,十万大军将蕲阴围得犹如铁桶一般,但这把剑却能够透过这重重干戈,去刺杀大军的主帅和将军。任有多少人护卫,任这些武将的武功有多高。这把剑快到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它究竟是从何来的,剑客究竟是谁,一剑刺出,绝无落空,然后剑客已经身在数十丈之外,飘然远去。” “这就是西燕传国的无想无念之剑,天下最快的剑术——刺穿虚空的剑术,每一代国君都有一个兄弟,没有皇家的身份和地位,如同影子的剑客一般身负这样的剑术,也如同影子一般,默默无闻地守护着这个优雅而精致的国家。” “不过,最后晟王发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蕲阴最终还是被攻陷了。后来,这段历史不知为何,总是记载得乱得很。但这种剑法却传了下来。”江心月望着月下沧澜江,叹道:“这段历史我也是在听雨楼搜罗的零碎典籍中整理而得,传说晟初有一位奇女子,将三个惊天动地的秘密藏在三个谜题中。” “第一个秘密是青春长生、不死不灭的秘密,藏在人人都知道如何去做,但又绝对做不到的方法之中。” “第二个秘密是御风而行,无处不在的秘密,藏在人人都知道在哪里,但又绝对到不了的地方。” “第三个秘密是天下无敌、一剑胜万剑的秘密,这便是西燕国的传国剑法。任何人如果解开了这三个秘密,便能够变成神一般的存在,长生不灭,无处不在,而又天下无敌。
同前面两个要彻底封印的秘密不同,不知为何,她似乎还期待着有一天还能有人仗剑而舞。当年晟朝传一代而亡,天下再次大乱,有七个剑派趁势崛起,于是她把这份剑法精要之处一分为七,分别传给这七个剑派,借他们之间相互牵制的力量守护这个秘密。
数百年中天下大乱大治,又是几番风云变幻。这七大剑派统领武林正统,还从那七份剑法精要中各自衍生出七套剑法,那便是青麓剑院的瀚海观星剑法,清河轩的天雷纵横剑法,夕照宫的白河落日剑法,雪月城的疾风碎雪剑法,栖霞岛的栖霞琼月剑法,蓬莱阁的万里洪波剑法以及鹤影楼的白沙舞鹤剑法。
西燕国的传国剑法虽然惊天动地,但只七分之一,便不再有当年那神剑的威力。传说那至高的破虚一剑刺出,当是时间静止,万物凝息,一剑之后,星象震动,天下大乱,那已经不再是人间应该有的剑术了。而这衍生出来的七种剑法虽然精奇,也不过是凡间至高无上的武功而已。
但无想无念之剑的传说,却在江湖上代代相传。本来这样也算一个结局,七大剑派相互牵制,谁也看不到别人的那一份究竟是怎样的。虽然江湖上门派之间对剑过招并非罕事,但若要集齐七大剑法精要,却非得将剑谱上全部招式和心法口诀都集齐了不可。神剑虽然这样传了下来,却也许不会有再次重见天日的一天了吧。
但是十年前,出了一位武痴少年,他不知从何听说了西燕国的传说,便非要见识一下这样的剑术,他打听了很久,才知道原来这种剑法就藏在七大剑派的七套绝顶剑法之中,且因门户之见,对剑术防范甚深。他琢磨良久,终于想到一个法子,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拜山讨教,只说和各派高手对招,暗中逼他们将本门剑法一招一式从头至尾使出,再在交手过程中记下他们运气转劲的心法窍门,这样便自己推出了那七种剑法的剑谱。” “或许当年那个奇女子心思缜密,用人心的牵制藏住了天下无敌的秘密,却没有想到千百年后,会有这样一个武功绝顶而又固执可爱的少年,无意间窥得这个传说,执意要一见世上最完美的一剑。”江心月说到这里,淡淡一笑,她回想往事,便觉得当年那任性倔强的少年似乎就近在眼前。
向七大剑派一一挑战,还要逼得门中高手一招一式使出本派绝顶剑法,这是何等困难的事!但这少年仗着自己武功绝顶,这个法子在鹤影楼、蓬莱阁和栖霞岛都屡试不爽,他也如拼图一般从栖霞琼月剑谱、万里洪波剑谱和白沙舞鹤剑谱中得到了无想无念之剑的一小半。“ ”但在瀚达雪山上却没了法子,雪月城主何清风的疾风碎雪剑法相传能够劈开半空中的雪霰,胜于轻灵飘逸,他的’春水绝‘刀法便无法压制得住,虽然最后还是胜了,但却没能从头到尾看完那一套疾风碎雪剑法。他倒是想得开,便笑着说天意如此,也没办法,便要下山。
可就在这个时候,何清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什么东西,便好意挽留,设宴款待,这少年武功虽高,却没什么心机,杯盏言语之间,便透露了自己的来意,何清风闻之却拍案称赞,又大骂了一番门户之见。他们谈兴渐欢,那少年便将自己已经整理的一小半剑术精要展示给何清风看,何清风兴头之上,也将疾风碎雪剑法演练一遍,于是便有了一半之完整。
可就是四套剑法合一,还是无法得到那神剑一丝一毫的影子。可见当年将剑法一分为七的那位奇女子心机颇深,非得要天时地利人和,七大剑法归而为一,神剑才能现世。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是江湖一统的太平盛世,没有门户之见,也没有家族世仇,这个时候,无想无念之剑出世,才不会伴随之后的血雨腥风。这样的智慧和胸襟,令人叹服。
当年七大剑派推剑法至高的青麓剑院为首,其次是赤雷山下清河轩,紫霞山上夕照宫,雪月城只列第四,这也是那个少年选择的一一挑战的顺序。何清风沉吟半晌,终于决定,将自己知道的其他三派剑法中的弱点倾囊相授,助那位少年拼得全部的剑术。“牧野歌听到此处,稍一思考,便已略知其中机关,他叹道:”果然好狠的一招。“江心月听他如此说,只是淡淡道:”可是那少年却没有你这般心机。饶是如此,这少年讨得清河轩和夕照宫的剑法,已经名震江湖,但六大剑法合一,那神秘的剑法还是看不出个大概,而且青麓剑院的叶掌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任他如何叫战,决不轻易出手,青麓剑院的瀚海观星剑法何等厉害,即使青麓剑派中也不过寥寥几人修习。
那少年在青麓山下转来转去,终于打听到原来青麓剑院的这一支剑法尚有剑谱保存在青麓别院的地下迷宫中。他大喜之下,便要偷偷进去。可就在那天晚上,他被一件事情拖住了。“江心月摸着那小女孩的脸,黯然道:”他到处挑战各门各派,已经有多日没有回家,连自己妻子身怀六甲都不知道。他妻子思念心切,千里奔波到青麓剑院来寻他,便在那个晚上,生下了一个女儿。“牧野歌默然看着江心月,半晌方叹气道:”原来你竟然是师娘。可是这些事情,师父从来没与我说过。“江心月神色不变:”这后面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自然不会告诉你。我和你师父分别大半年,终于相见,又添了一个女儿,他喜不自胜,说从此之后不要看什么绝世剑法了,只要看着女儿长大,便已经心满意足。“ ”可谁想得到,就在那天晚上,有人偷进青麓剑院,连杀六名弟子,偷出最后一份剑谱,下得山来找到你师父,你可知道那是谁。“牧野歌点点头,他下山已久,听说过十年前一场风波——那自然是当年的雪月城主何清风。
何清风意欲夺得七派剑谱,全力助你师父,你师父一举一动都在何清风眼里。这一切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你师父和我那时候也什么都不懂,傻兮兮的差点就把那六份剑法交给他了。就在那转手的一刹那,青麓剑院的掌门叶剑醉杀气腾腾赶到,不由分说便一剑向你师父刺去。”江心月顿了顿,她抬眼凝望,眸中却一片淡淡水烟,那晚情形仿若历历在目,她淡淡道:“场面顿时变成了叶剑醉与何清风围攻你师父,我产后无力,只能扶在门边,便是心也要跳出来一般。叶剑醉口中喝骂不止,这个时候我们才终于明白了何清风的算盘。本来青麓剑派长于稳重平和,而雪月剑派则长于轻灵飘逸。可这两把剑青光森森,尽是杀人夺命的招数。你师父仗着快绝无伦的春水绝刀法,挡了一时,却已经负了几处剑伤。”江心月微微闭了眼睛,轻声道:“战到酣处,你师父突然喊了一声:’再抱女儿给我看看!‘我挣扎着把若儿抱了起来,他只看了一眼,便使出了那一招,你是知道那一招的。”牧野歌默然,春水绝刀法同归于尽的一招,中门大开,只攻不守的“千里绝流”一式。他所说的一丈之内同归于尽,也是这一招。
你师父拼着受了穿胸而过的两剑,一刀削去了何清风半个脑袋,叶剑醉却在他腹部打了十成功力的一掌,将他打飞出去,直直坠入沧澜江。“ ”这一下兔起鹘落,惨烈无比,月光清冷,何清风失了半个脑袋,倒在地上,手足尚抽搐不止。我心里一片惨痛之后,茫然无措,却见叶剑醉抖出了一叠纸来,对着月光慢慢看去,神态悠然而专注,那正是你师父之前记载的六派剑法,应当是最后他打你师父那一掌后劈手夺下。我先前只道叶剑醉受人算计,为弟子报仇,适才嘶声呼喊,都是误会。此时见你师父死得如此之惨,心里却冷静下来。
你师父用的是刀,何清风盗取剑谱,用的却是剑,叶剑醉何等眼力,为何看不出来?二来他们均是门中掌门身份,何等地位,为何却一言不发,狠下杀招?我越想越害怕,只见得叶剑醉自始至终都盯着你师父记的那六页手抄,神情专注,脸色都不曾变过。
他把你师父的手抄看了又看,眉头皱了起来。他将那六页手抄塞进胸口,踱步向我走来,眼神阴森恐怖,我把若儿紧紧抱在怀里,只道无幸,却没想到还能活下来。
她回想当年惨绝人寰的往事,语气却是平静冷淡:“你师父乡野出生,没正正经经念过什么书,字写得马虎潦草,叶剑醉看不懂他的手抄,我才有活命的机会,否则那天晚上死了这么多人,他怎会在乎多杀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妇人?”她抚了抚那女孩的头发,又道:“但是,若不是我以死相逼,他又迫切想看到剑法内容,我母女是怎么都活不下来的。
如此我们又多活了几日,叶剑醉每日逼我指认手抄上面的字,睹物思情,我便想起你师父平日嘻嘻哈哈的样子,怎能不黯然落泪?叶剑醉把那剑法看得比什么都宝贵,看不懂的地方只是描画了之后才拿给我看。我心里拿定了主意,便推说看不懂,要他把前后的部分拿来让我推算,他自以为快要大功告成,也少了个心眼,我终于看全了七派剑法,明白了那西燕国传国之剑的精要。
原来那无想无念之剑,若要练成功,必须舍弃一切的欲望和杂念,但是一个剑客最大的欲望就是练剑,怎么可能抛下这样的念头?这本来就是矛盾的,那时候我一直觉得,这样的剑法是不存在的。
我后来见那些典籍上说,在传说中的西燕国,为了这最完美的一剑,必要杀死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如此以血祭剑,才能练成时空停止、万物凝息的剑法。但是仔细想想,若是真的面对至亲至爱之人都能够下手,就说明对剑法的欲望还是大过了对那人的爱,那还是不算最完美的一剑。” “只怕叶剑醉知道结果竟然是这个样子会很失望吧,但我也没机会告诉他了。三日之后,有人暗中潜入青麓别院,将我和若儿带了出去,却是清河轩的的风雷神剑于干和,他号称风雷神剑,身法果然够快,连叶剑醉都没有察觉到,只是没想到清河轩法眼通天,竟然知道我被关在哪里,也知道是我在解读这份剑谱。
叶剑醉把剑谱随时带在身上,比亲儿子还宝贝,却没提防到有人会把解读剑谱的人偷出去。我这才想明白,原来暗中觊觎这个传说的人还真不少,你师父挑战了鹤影楼和蓬莱阁便有人留神他了。其实知道无想无念之剑的人除了七派掌门和门中几位长老之外还会有谁?我甚至觉得当初对你师父提起这个传说,本来就是一个算计。
我终于留了心,推说剑谱上的意思晦涩难懂,要多想几日,果然等到夕照宫的人来劫了我去。那半年里几番落难,我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若不是为了这个女儿,我早就一死了之。
其实我后来发现,这些人里面,有的看重剑法,有的人不仅贪剑法,而且贪女色,姑苏桥下江心月,当年可也算是出尘动人的美人……但是这个时候,除了天下无敌的剑法和若儿,我还有什么呢?” “后来叶剑醉又从蓬莱阁将我劫了去,青麓剑院声势浩大,那次可算是明抢,我只知道这次回去必没有好下场,趁着两派混战,抱着若儿就跳下了沧澜江。我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却漂流到了听雨楼,听雨楼主苏欢尘世代避世而居,却极好女色,我不敢提自己的身世,只道失了忆,正中他下怀。” “苏欢尘对我极为宠爱,而听雨楼独立世外,绝学也不少,我听说了九宫琅缳铃和青丝剑之后心中便一动。我复仇心切,自然练不了无想无念之剑,但还有一个人可以练……”牧野歌听她说到此处,看着若儿清秀纯真的脸,不由得叹了口气。
江心月终于微微一笑,笑得却苦涩至极:“若不是她来替自己父亲报仇,还有谁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传说中的西燕国,都是国主的兄弟来练这种剑法,这里有极大的牺牲和信任,只能够由自己最亲的人来习练。
若儿那时候才半岁大。我狠心下毒杀了苏欢尘。平日里他的玩法千奇百怪,我咬着牙对他百依百顺,终于骗取了他的宠爱,他没有子嗣,死前便将听雨楼传给了我。”江心月幽幽叹了口气:“可叶剑醉却没闲着,我也知道了他在暗中查访我的下落,直到三年前,若儿八岁之时,剑术大成,叶剑醉也打听到了听雨楼的所在。我便兵行险招,用九宫琅缳铃操纵她去青麓山杀人。她什么都不懂,但在这种剑法驱使之下,却如同魔鬼附身一般,那一晚,只怕月色都是猩红色的。”江心月看见牧野歌冰冷的眼神,叹道:“你不要怪师娘,你虽然机灵聪明,阅历却浅,不知道江湖上若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我当日无意中发现青麓剑院的百草房中配好了三种药,分别是墨雪、清云秋月和血露桃香。墨雪沾肤即融,化人内力,清云秋月无色无味,闻之全身酥软,血露桃香将全身鲜血化为毒药……青麓剑院名门正派,却也暗中使这样的招数……如果我动手再迟一个晚上,那便是听雨楼这边血流成河了。”慕容涓涓突然“啊”地叫出声来,她颤声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那是……”江心月冷冷道,“六大剑派的掌门那边自然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心里有鬼,不敢抖出实情。何况传说中的剑法终于出世,更是邪气森森。他们虽然编了一个理由来搪塞敷衍,回去之后却怕得要死,紧闭山门,戒备防范。
其实以若儿当时的剑术,再灭了几个门派也不是难事,只是一来那夜之惨烈确实让我心惊胆寒,一个心如白纸的女孩竟能够如此残忍。二来我左思右想,觉得这样满门屠戮,只能让真正该死之人死得太快太舒服,那半年的惨痛,八年过去了,我还忘不了。我要一个一个慢慢地折磨他们。
我开始下手,各派那些暗中参与剑谱之事的高手,在若儿面前简直如同木偶一般引颈受戮。我不但要杀他们,还让他们折损高手,让绝世神剑的秘密永远埋在黄土之下。
我终于杀得他们失去了耐心,想集结六派之力屠灭听雨楼,可他们低估了无想无念之剑的威力。他们千里奔赴,筋疲力尽,正好给我一群一群,一网打尽。
他们自然是低估了无想无念之剑的威力,”牧野歌突然微笑道,“但是师娘你却低估了他们的想法。何清风叶剑醉这些人掌门身份,难道真的是贪图剑法?而且无想无念的传说他们也应该知道,这次为何要来抢这样没用的东西?”江心月默然不语。牧野歌却叹道:“我一开始也不甚明了,但是见到各派围攻听雨楼这样莫名其妙的举动,也就懂了几分。既然是合力围攻,为何有人先行一步,有人躲在后面,有人拿了别人给的线索地图,不知好歹地过来?十年前跟十年后,明争暗斗,其实都是一样的。”慕容涓涓听到此处,不由得又是“啊”了一声。她绝望地看着牧野歌,原来他一直都明白,只是自己太糊涂。
三人默然对坐,只听得水声涌动,由远及近,竟是十来艘乌篷船,顺江漂了下来。慕容涓涓道是鹤影剑派终于找了来,疾奔上前,牧野歌听得风声劲疾,急忙一把拉了她的后心。
慕容涓涓又哭又闹,拳打脚踢,叫道:“你原来一直都知道,却任由师姐她们来送死。”牧野歌拉她回来,原是听见江风中有利箭飕飕呼啸之声,想是那船上的人见到楼上火光,先远远地用暗箭偷袭。那五条船相去甚远,能有这般控弦的力气和眼力,当是清河剑派“万仞空明之眼”的功夫。
清河轩果然少算了一招,那这次的赢家,只怕还是雪月城。
牧野歌顾不上怀中的慕容涓涓又捶又踢,挥手就要拨开射来的利箭,只听得九宫琅缳铃叮叮几声脆响,却见眼前清光一荡,数十杆黑漆暗箭均折成两截震开。
那白衣女孩双足轻轻点在栏杆上,如同一片最轻盈的雪花,手中青丝剑泛起若有若无的寒光,那仿佛不是一把剑,而是虚空中的一点折影罢了。
十来艘船到了五十丈之外,摆开阵势,呼喝声不断中,船上三十来人人人满弓紧弦,清河轩长于火石暗器和“空明神眼”之术,这一次出来,将门中威力最大的九十九发连弩和石火铳都带上了,志在必得。船到了近处,连弩箭上都灌上了火油,誓要将听雨楼烧成白地。
牧野歌一手抱着慕容涓涓就地滚过,正要拔出腰间长刀,却听见江心月冷冷道:“你是要杀上去,还是杀我?
要杀他们,还轮不到你动手,你若现在杀了我,怎能全身而退,不如等等吧。”牧野歌手缓了一缓,只见灯火蒙眬之间,江心月手上九宫琅缳铃作势欲响,她凝神看着那白衣如云的女孩,脸色依然平静,但那眼中爱怜、痛苦、仇恨,种种矛盾神色一闪而过。他叹了口气,便放下了手。
傅慎言一声喝令,连弩如同骤雨打在鼓上,数百火箭连珠般射出,三棱的镞尖在空中发出金属质感的凌厉风声,如同一大片火雨流星,从黑沉沉的江面,袭向灯火通明的听雨楼。
江心月只是轻轻动了动指尖,那九宫琅缳铃便响了响,叮叮当当,美妙动人,犹如天籁。
火箭尽数射出的那一刹那,立在舟上的清河剑派大弟子林世厉看着那数百火羽向着听雨楼的临江台上曳去,如同斜空而过的火焰密林,这样的攻势下,谁还能够逃生?
刹那间,他只觉得有一股凛冽逼人的气势从那小楼上袭来,他的心口闷了一下。
不对!这是他最后一点意识,他似乎觉得栏杆上的翩然白影在那一刻淡了,越来越淡,却越来越庞大,把整座小楼笼罩起来,形状却模糊不定,淡到极处的影子化为比夜色还要深沉的一片混沌,燃烧的箭杆没入其中,那劲力便消失得干干净净,火焰打灭,落了下去。
几百几千支断箭纷纷落水,而第一个水花还没有溅起,林世厉却看到了:那最后几支箭似乎是一支一支,由远及近被打灭了然后坠下去,那比夜色还要深沉的混沌收敛身形,沿了这几支箭在空中歪斜曲折的轨迹,从五十丈之外蹿了过来。林世厉临死之前,将本门的“万仞空明之眼”发挥到了极处,终于看见了那混沌的形状合在一处,成为了一把虚光微矇的剑。
坠箭落入水中如同下了一场暴雨,那混沌的身影轻轻巧巧点在船上,随着七个人头的冲天飞起,惊人的杀气便如同水上炸雷一般爆发开去。
傅慎言尚在等待雪月剑派从岸上攻来,此刻悚然转头,只见得由远及近、幽明不定的月光下,无声无息的,一艘一艘船上的人头一个接一个高高飞了起来,他们的表情甚至都没有痛苦,或停留在眼见火箭落水的惊异,或停留在重新填弩的专注。快得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喊出来。
转眼之间便到了邻近的一艘船上,那一瞬间,傅慎言凭着三十年修炼的眼力,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白衣长发的残影,和那虚幻而模糊的剑光。他几乎是本能地喊道:“左舷!射火铳!”火铳齐射爆响在耳边炸开,一闪即逝的十条火舌照亮了整个漆黑的水面。巨响之后是嗡嗡的震响,那一个瞬间,清河剑派最后死去的十一个人似乎听到了几声叮叮当当的铃声,那清脆动人的泛音和着火铳惊雷般的震鸣,在旷远的水上自在地飘散开。
傅慎言眨一下眼睛,时间仿佛静止了,哗哗流水声,火铳轰鸣和天籁的铃声都远去了。他看见了水上波浪彼此撞击的形态,那大大小小的水滴在空中拖曳过的形状,眼前铅白色的烟雾渐渐淡去,凝成大大小小的霰石,凝在空中翻滚着前进。千千万万的霰石刹那间静止下来,在他面前筑起一道巨大的灰色厚墙,极匀极缓地向前推进。
他再眨一下眼睛,那个白色的虚影在那墙后深黑的夜色中渐渐浮现,她长长的发丝散开了,凝止在空中,白色衣裙飘逸展开,她脸上一刹那的清秀和纯真令人着迷,她手中那一丝青光轻轻一荡,将面前缓缓翻滚的霰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拨了开去。她的身形便从那仅能容身的空隙间自如地飞飘过来,剑光和白衣悠悠旋转,那灰连她的衣角发梢都没沾上一点。
傅慎言费力地左右探手,去拔自己的剑,他觉得自己动得再快一点,手臂的骨头都会透过血肉一般。这真是一场血腥至极而哭笑不得的竞赛。在临死之时,他终于达到了清河剑派几百年无人达到的境界,运用万仞空明的眼力看穿了时间的裂隙,但却不能动得比这放慢到极限的时间更快一点,他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剑,在拔出的那一刹那,眼前那微笑的白衣女孩突然消失了。
千千万万霰石在一瞬间将对面的船连同那些无头的尸体一同打成蜂窝,在恢复过来的哗哗水声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炸响,傅慎言终于拔剑出鞘,左手握着紫电,右手握着青雷,两条胳膊却带着劲力的惯性脱肩而出,青丝剑的切口平滑光整,他苦笑一下,终于听到了一个接一个人头落水,连续不断的声音。
那天籁般的铃声却突然静止。他费力地转身看向船的那一侧,只见到那白衣翩然如云的女孩怔怔立在船头,向听雨楼的方向跳啊跳啊,踮脚张望,一个又一个无头尸体在她身前身后倒下了,没人再挡住她的视线,她稳住了身体,脸上却有迷惑而茫然的神色。
傅慎言听见血从身体两侧的巨大断口中哧哧喷出,他看着这小女孩傻乎乎又单纯可爱的样子,却只想哈哈大笑。他还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费力转身,只觉得眼前的江水楼台突然旋转了起来,整个上身都平平一转,在黏腻湿滑的断口上擦了一圈,便从两条还直直站着的大腿上摔了下来。
一柄乌光闪烁的长剑横在江心月的颈间,正是雪月剑派的镇山名剑,“枯木照雪”.牧野歌按刀腰间,慕容涓涓捏住了袖中的白绫银针,却不敢再多动一下。
江心月扣住了手中的九宫琅缳铃,青丝剑再快,但五十来丈的距离也快不过这一分的距离。
何听泉笑得好得意:“江女侠的故事果然心酸精彩,我都忍不住落了几点眼泪,原来我堂兄是这般死法。唉,他本来就藏不了什么心机,却来贪这样的剑法,他这般急性子,哪是老谋深算的叶剑醉的对手?”他说是为何清风伤心,可脸上得意无比,哪有半点伤心的样子?
江心月突然间想略一仰首,那乌光长剑便又贴近了几分,剑锋所触,肌肤自然划开,鲜血涔涔。江心月冷冷道:“三年前传信给青麓剑派的原来是你?”何听泉微笑道:“不敢说,不敢说。普天之下,谁叫我是唯一同苏欢尘有点交情的人呢?传言的是我,召集全部弟子,要与听雨楼决一死战可是叶老头。”江心月稍一沉吟便明白过来:“这几日内将玄石渡聚会和蓬莱阁路线泄露给我的人,便也是你了。”何听泉手中的剑微微晃了晃,只道:“姑苏桥下江心月,果然水灵灵的娇媚万分,苏老弟死了只怕都要笑活过来。你可知道我任你杀了我至交好友,又任你把女儿养大,教她剑术。便是等着这一天。”江心月默然不语。
慕容涓涓打了个冷战,她站得离牧野歌很近,只觉得那股阴冷的杀气又开始蔓延。牧野歌仍然带着那种满不在乎的微笑,但那灼灼逼人的杀意,却从散乱的额发后面,那狠而野的眼神中透了出来。
牧野歌突然冷冷道:“你废话这么多,究竟是要玩她,还是要杀了她?”何听泉笑道:“连苏老弟都玩不过她,何况她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这样玩,我怎么敢跟她玩,自然是要杀了,以绝后患。她一死就没人会用九宫琅缳铃,她女儿也终于得了解脱。”牧野歌嘿嘿一笑道:“那你不如把她留给我来下手,那夜我新婚燕尔的妻子死在青麓别院,三年来我也在等这一天。”何听泉想了一想,又笑道:“你这小子人小鬼大,我都差点被你骗了。只是青麓剑派灭门,也有我的一份,你将来会不会也向我动刀子?你刚才还说她是你师娘,你连师娘都敢杀,不怕你师父来清理门户?”牧野歌道:“我妻子死得这么惨,尸身不见,我日思夜想的都是手刃仇人,哪管得了这么多?何况我这次出来,本就违背师父的意思,我已经伤够了他的心。也不怕再多伤一次了。”他按住刀柄,再一笑道,“你见过’春水绝‘刀法,我的刀法比我师父当年还要快得多。若你把这个机会给我,今后我的刀便归你差遣,你就是要我去杀我师父,我也愿意。”何听泉眯眼想了想,他本来不在意无想无念之剑,只要设下局让其他六派同听雨楼拼得两败俱伤,他再独自前来,废掉九宫琅缳铃。如此一来六大剑派门中无人,雪月城好整以暇,逐一击破便是很容易的事。
如今,六大派全部败给江心月,而江心月又受制于自己,已经大功告成。江心月的一条命让给这小子也不算什么,当年杨寒衣的春水绝刀法何等厉害,血雨腥风之后,时无英雄,雪月城中多一把刀,便多了一份力量。何况江心月就在他剑下,哪怕牧野歌临头反悔,照样可以废了九宫琅缳铃。
没有青丝剑,牧野歌又负了伤,以他的修行和“枯木照雪”的威力,还勉强拿得下来。至于慕容涓涓,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当下便笑着点点头,手中长剑仍然不离江心月的脖颈,只道:“不错,那你动手吧。”牧野歌一手按刀,踱到江心月面前,笑一笑道:“师娘,得罪了。”江心月盯着他的脸,笑嘻嘻看不出什么端倪,便淡淡道:“你已经知道这些事,为何执迷不悟?” “吱呀”,牙酸之声响过,牧野歌已经拔刀在手,他脸色不变,盯着江心月的眼睛,道了一句:“不是我执迷不悟,只是你杀人太多。”江心月看着牧野歌杀意极深的眼神,冷冷道:“不错,我杀人确实太多,你动手吧,我死在寒衣的弟子手下,也算死得其所。”牧野歌再笑了一笑,手中一晃,那刀身已插在江心月胸口。
何听泉也没想到他说动手便动手,正是一喜,却突然听得牧野歌低声喝道:“出手!”慕容涓涓愣了一下,袖中白绫激射而出,何听泉略略侧头便避了过去。慕容涓涓这次终于留了个心眼,算准时机,在白绫障眼的一瞬间才将银针弹了出去。何听泉只听得几声“哧哧”,眼前银光闪动,银针已到眼前。
他心知不好,但要躲开银针也非难事,但就在此刻,他感到背后突然凉了一下。
竟然还有高手伺伏!他心中一惊,偏头一缓,便有一枚银针没能躲过去,刺入左眼。他惨叫一声,正要挥剑向牧野歌刺去,却听到那几声铃响。
叮叮,叮叮……白衣如云,翩然若舞,青丝剑的清光满楼荡漾,如同丝缕不绝的水纹,慕容涓涓把头埋在牧野歌的胸口,不敢去看何听泉被绞得四分五裂的情形。
白衣女孩的剑迅捷而精确,最后一道血光洒在墙上的时候,五个人身上竟都没有沾上一滴腥血。
白衣女孩还是笑得那么无邪,她拉了拉娘亲江心月的手。江心月怔怔地低头看着牧野歌用内劲抖断的两截刀片,牧野歌抱着慕容涓涓,拍着她的背脊,微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道了一声:“师父。”杨寒衣苦笑着点点头,只道:“你下山后我便一直跟在你后面。你确实很机灵,比我当年有本事,若不是你,我还找不到这个地方。”牧野歌微笑不语。
杨寒衣的年纪不算很大,却落魄而沧桑,满脸布满尘埃。灰白的头发垂了一绺下来,他的手里捏着一只银光闪闪的发钗。他默然看着江心月,轻声喊出那个牵动了他十年回忆的名字:“小月。”江心月一惊之下抬起头来,十年来只在梦中出现得的面容和声音,清晰浮现眼前。那在脸上覆盖了十年的玉石面具只是抖了一下,便冰消雪融一般化去了。那一刻的表情,又似在哭又似在笑。
她知道他还活着,那夜她看见牧野歌的刀法便知道了。但此刻那傻小子真正站在她面前,她还是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怔怔看着他,他却微笑了,轻声道:“这是我们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啊。”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他又轻轻问道:“你给她取了什么名字?” “若儿。”她终于觉得抓住了一点什么,怅然含泪:“三年前,你为何不来找我们?”杨寒衣神色黯然,他看了看牧野歌,牧野歌却垂下头轻轻摇了摇。
杨寒衣低声说:“我那时候知道得太晚了,我想了整整三年,总算想明白了,可惜也太晚了。”江心月把师徒两人的举动都看在眼里,她对牧野歌凄然笑道:“你还想报仇吗?”牧野歌重重叹了口气,耸肩笑道:“刀都断了,还报什么仇?”江心月脸色惨白:“你说得没错,我却这样一路走过来了。我和若儿都已经杀了这么多人,现在就算想不杀人,都已经不行了。”杨寒衣柔声道:“刚才你说的,我全都听到了,小月,我心里也不好受。”他顿了一顿,方叹道,“十年来,你过得太苦。”江心月含泪笑道:“苦了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天可怜见,我真的还能再见你一面。寒衣,你可知道,我一见到你,才知道无论什么血海深仇,什么蹂躏折磨,什么苟且偷生,我都不想再去理会了。”杨寒衣听了她的话,默然半晌,方才叹道:“小月,你回来吧,我们从此离开江湖,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盖几间草屋,养一群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前院种上桃花杏花,后院种上梨花樱花。小月,那个晚上,你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十年了,我日日夜夜都记得。”他说着便要来拉江心月,她却缓缓退开了,摇摇头,惨然笑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杨寒衣黯然道:“那年我听说你跳入沧澜江,也以为你已经死了。”江心月笑得凄然,只道:“是啊,那时候我抱着若儿跳江了,那时候我们都已经死了,本来只有在黄泉下,我们一家人才能相见的。”她又盯着牧野歌,笑得更是凄惨,“你不想报仇是吗,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么,你不去杀别人,便会有人来杀你!”她的眼神蓦然变得冰冷而阴狠,牧野歌已经来不及阻止她指尖那若有若无的一颤。
叮叮叮……
牧野歌只觉得眼前一花,青丝剑已然刺到胸口,他拼命疾退,跌坐在地,定睛看去,江心月和那白衣女孩都已经不在了。他茫然四顾,却见师父同慕容涓涓都退了一步,原来白衣女孩在那一刻以快绝无伦的手法向三个方向各刺一剑,逼退三人,江心月便抱起她冲出楼去。
那男子惨然道:“小月,你为何如此?
天色微明,沧澜江畔,乱石滩前,白浪滔天。雪月剑派的弟子三三两两地散坐着,长老雪印不耐地站在一处穿空巨石之前,扣着腰间的剑柄。
这次他们出来,虽是带上了最精锐的弟子,但何听泉却早就暗中吩咐,不得妄动。他们这次出来的任务不在这里。
想去挑战那种剑术?他哼了一声,只觉得好笑至极,那天他看过青麓剑院的惨象,就绝了这门心思,但偏偏就有人会对这样的剑术着迷。清河轩的傅老头、蓬莱阁的皇甫老太婆……还有口口声声说要讨还血债的秋叶山女流。
但这些人都畏畏缩缩躲在后面,伪君子的模样令人作呕,尽派石越华,柳清阳这样的晚辈领了满门精锐来送死。那就统统去送死吧。
他冷笑一声,何听泉安排好了一切,等他杀了九宫琅缳铃的主人回来,这支雪月城最精锐的队伍,便要东去蓬莱岛,北上秋叶山,南下赤雷山,西去出月湖和紫霞山。
到那个时候,集合七派剑法的精要,自然也就能拿到那种神秘的剑法。
他叹了口气,人算总不如天算啊,当年叶剑醉费了这么多心思,还自损六名子弟,都没能拿到剑法。更别说后面的清河轩、夕照宫、栖霞岛和蓬莱阁。明刀明枪出手不多,但暗地里不动声色地斗得异常凶狠。
但江心月跳水求死,怎么却偏偏被苏欢尘救上来了呢?
七大剑派归一,从此整个武林便唯雪月城马首是瞻,就连他这个长老,也极有面子,他兴奋得搓掌跺脚。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九宫琅缳铃的声音。
叮叮,叮叮……这铃声是如此美妙动人,他听得都有点恍惚了,抬眼看去,却见一位美丽的夫人,青袄环佩,静静站着,一手牵了一串玲珑剔透的铃铛,一手摸了摸她身前那女孩软软的头发,那女孩子肤若霜雪,眸若点漆,樱唇贝齿,长发墨云流瀑般披在肩头,白衣翩然,犹如天空掠过的流霞。
她看着雪印莞尔一笑,笑眼如月牙儿一般,小嘴微翘,真是说不出的清丽秀美。雪印也禁不住笑了一下,撇开他心里肮脏猥琐的想法不说,他的相貌其实也算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爷子。一老一少这么对笑一下,便如同爷爷同孙女一般,真是一幅亲切和美的画面。
然后雪印便听到那夫人手中的铃铛叮叮连响了十六下,如此的疾,如此的脆,如同一捧珍珠散落在琉璃的镜面。
他那一笑还没有停下来,那女孩子的身影却突然模糊了起来,就在那一刻,雪印的头颅、上臂、小臂、手掌、大腿、小腿、脚掌、左胸、右胸、腹部向不同的方向激射而出,一路拖着腥臭的汁液,在空中展开成一个五彩斑斓的扇形,复又哗啦啦下了好一场腥热的雨。
他死之前还在恍恍惚惚地想着:这究竟是哪一家的姑娘呢,怎生得这样好看?
惊恐的雪月弟子终于尖叫起来,蠕动着,爬行着,呕吐着,哭喊着,有人拔出剑来,有人却四顾茫然。
那一袭白衣在那穿空的巨石上浮现。只是一瞬,便又隐没在虚空之中。青丝剑在肉体和骨骼中穿行,如同切进毫无阻碍的清风和流水。
那美丽的夫人静静站在那里,九宫琅缳铃在风中绽放出动人心魄的绝响,她看着那白衣翩然的身影,已经是泪流满面。
江心月知道,九宫琅缳铃就要裂开了。
那一下”春水绝“的刀气和”枯木映雪“的剑气撞击激荡,她站得太近了,九宫琅缳铃这般精致的东西,怎能够承受如此大的力量?
是啊,如此精致美丽的东西啊。
但是她已等不及了,她看到那老头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那样猥琐的笑容,令她想起那几个炼狱一般的夜晚,若儿就在自己身边,她不敢不去迎合他最变态的春思,每当他的眼光从自己赤露的肌肤扫到那呀呀伸手的女婴身上,她就不得不笑得更淫荡一点,费力地摆弄自己的肉体。
她闭了眼睛,手掌一震,十六声铃响,一剑十六段。
她睁眼看见若儿跃上穿空的巨石,凝立的一瞬间青丝剑的玄光照亮了纷飞的飘带,她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傻小子站在江畔的巨石上拔刀。
小月,我看到了那招剑法就回来,等着我,很快的。
他回过头来吐了吐舌头又道:你知道我从来说话算话。
疾三下,缓两下,宫调转羽调:从南到北,三个,一个也不留。
若儿的身影模糊起来,剑光一转,三个雪月剑派的子弟退开两步,上半身已经滑了下来。
那天他真的是这样说,他抱着若儿,总是那样笑嘻嘻的。他说若儿皱巴巴的像小猴子一样,他点着女儿的鼻尖,说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只要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退隐江湖。
那少女几乎脱力,却笑着答道,好啊,那你要答应我,前院要种桃花杏花,后院要种梨花樱花。
一连重六下,再一连轻四下,羽调转徵调:先杀左边四个。
四颗头颅撞在乱石上,咚咚作响。
少女用手指在那些马虎的涂鸦上画来画去,她的心已经麻木了。她想起来自己怎样捏着他的手,教他认字写字,他搔搔头皮,把笔一扔,蹦到窗台上,吼道好难啊我不干了。
她的心尖痛得颤了一下。但她不敢哭,叶剑醉就负手站在一边,他的眼神阴鸷冰冷:说啊,他到底写了些什么。
叮叮叮叮乱响,飒然收住,再重响三声,角调:杀了要逃跑的那三个。
白衣翩然飘过,青丝剑掠处,三丝血线激射,咝咝作响。
江心月已经全身发抖,她听到那一点不纯的杂音——九宫琅缳铃终于要裂了。
闪电画过江面,他热切地说:把女儿再抱给我看看!
她悚然惊醒,正要去看女儿有没有做噩梦,却听见苏欢尘浪荡粗俗的笑声,他说美人美人,你猜猜这是什么,对了对了,我又想到了一种花样,刺激得不得了,说不定你玩起来一激动,就把以前的事情都记起来了。
连响六声,一声比一声重,羽调:杀了最近的六个。
声音一声比一声钝,那裂口正在扩大,但若儿还是听懂了那里面的意思,白衣悠悠一转,快得连剑光都看不见。六个人便一律从左肩到右腹,裂开成两半。
若儿真的好听话,她从来就没有真正长大过,永远是一个心如洁雪和白纸的女婴。这样也好啊,什么都不懂,也就没有这么多痛苦和烦恼。
但在青麓剑院,她已经疯了,所以若儿也跟着疯了,她只是在跟着九宫琅缳铃疯狂而迷乱的节拍翩然起舞,舞着青丝剑,舞进时空的裂隙,舞下是修罗再世。那一夜月光如血,若儿一边舞剑,一边自己琢磨着应该怎样去——杀人。
——最精确,最迅速地杀人。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这天下无敌的剑法,这是她亲生母亲能教给她的唯一本事。三年中,她杀了好多人,比好多绝顶杀手和刽子手加起来还要多。
她没有一样玩具,唯一能够握在手中的,却是一柄饮血无数的青丝剑。每一次她把青丝剑收回袖中,既不得意,也不失落,既不高兴,也不悲哀,她的心底已经没有真正的小女孩应该有的感情。
若儿,你已经亲手杀了这么多人,你的心中真的还是白纸一片么?你若会做梦,梦中是不是也是汪洋血海,不见尽头?
江心月终于快要崩溃了,她手指颤了五下,九宫琅缳铃便应该响五声,徵调:杀了最后五个人,一个也别放过。
但在第二声上,铃声就开始走调,第三声还没来得及发出,九宫琅缳铃砰然碎裂,极薄极碎的金属碎片散了开去,反射出一片炫目的光彩。
第一个和第二个人还是倒了下去,若儿怔怔站着,仰首张望,似乎想从天上去找那突然中断的铃声。
第三个人正站在她身后,见她突然收手,神情又是如此古怪,便一剑从她身后劈下。
血光暴溅,一颗肥胖丑陋的头颅,一只握着剑柄的手,一个向上,一个向右,脱离了躯体自在飞出。若儿已经飘到了三丈之外。
若儿,就算没有九宫琅缳铃,你也会杀人对么?因为你除了剑法,其实就只会杀人对吗?
第四个人看到前一个人如此惨烈的下场,哪还敢偷袭这白衣女孩,只拖着剑踉踉跄跄跑开。第五个人坐倒在地,却斜眼瞥见远远站在一旁的江心月。他看着江心月怔怔站立,身前纷纷扬扬的金丝银屑、琉璃碎片撒落,想起了那突然中断的铃声,心里一动,他大吼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提剑一步一步走过来,回头却见那白衣女孩怔怔站在原地,仰头不动。
果然,她只听铃声的,他狞笑一声,把剑举过头顶。
斩落的一刻,江心月淡淡微笑着,只是望着远方乱石堆上,惊涛拍空中那飘忽的白色剪影。
你听!”慕容涓涓扯着牧野歌的袖子,指了指远方江畔的乱石滩。
牧野歌点点头:“九宫琅缳铃!走!”他们一前一后奔过去,长途跋涉,鹤影楼的轻功终于能勉强赶上牧野歌的身法,她却没有一点得意。
你为什么肯定师姐们不会遭江心月的毒手?“她终于问出了一直压在心中的疑问。牧野歌笑了笑:”那天晚上我装晕,听见你师叔在旁边念了那几句线索,我便知道了听雨楼的位置。后来你师姐来找她,她竟然把地图放在毯上就出去了。我自然有工夫来做手脚。“慕容涓涓乐得差一点就抱着牧野歌,又叫又跳了。
牧野歌笑道:”何听泉用了这么一张地图就把你们给唬得团团转,而这么重要的地图你师叔却随便乱扔……只怕将来鹤影剑派也干不了什么大事。“牧野歌又笑道,”你走得太慢了,还是拉你一把吧。“他探手过来,拉着慕容涓涓的手,她只觉得耳畔呼呼风声过去,如同在御风飞行一般。
慕容涓涓想了一下,终于撅起嘴,在那粗糙而有力的手背上凑了一下。牧野歌却周身一震,停下身来。
干吗?”她明明看见牧野歌的耳根都红了。
到了。“牧野歌却冷冷道。
一声脆响,江心月手中的九宫琅缳铃就在这一刻炸开。
牧野歌故伎重施,掷出刀鞘。
江心月茫然地踏着满地的零零碎碎走到若儿身边,跪下来一把抱着女儿,终于开始痛哭。
牧野歌踱到一旁,一直等到她抽噎起来,方才笑道:”师娘,师父要我来接你和小师妹回去。“牧野歌的笑容很亲切,他的话也说得很自然,就像一个普通的江湖弟子,来劝同师父怄气的师娘师妹回家一般。
江心月摇了摇头:”寒衣原谅了我,我如何能原谅我自己?“牧野歌朗笑着说:”凡是有错,便可以原谅的。“他矮身蹲在江心月面前,低声劝道,”师娘走吧,师父还在等着你。“江心月怔怔看着牧野歌,却颤声说:”你真的不再怨我杀了你妻子,不再向我报仇。“牧野歌老实说道:”我自然是不能不恨的,但我知道阿瑶若是听了你的故事,便不会再恨你,她的心一向很软。她都原谅了你,我怎么能向你报仇?“他又黯然道,”再说,这里面恩恩怨怨扯都扯不清楚,我真要把凶手赶尽杀绝,只怕这一辈子都杀不完。“江心月抱着白衣少女站了起来,突然微笑道:”你和寒衣年轻时真的很像。“她背对石崖和江风,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笑道,”谢谢你的一番话。“牧野歌见她微笑起身,还以为她回心转意,却没想到她站在崖边,抱着若儿就势一倒。那青袄白衣便从崖顶翩然飘下。
牧野歌骂道:”糊涂!“便飞身抢下,慕容涓涓见状大惊,脚尖点起,抢到崖顶,同时一手挥出,一袭白绫便缠在了崖顶枯枝上。
江心月抱紧了若儿,任凭呼声厉响,只在她耳边柔声道:”不要怕,到了那里,你杀过的人都记在阿娘身上……他们不会来找你的……“牧野歌身形如同灰色的大鹞一般落下,探手伸出,他一手扯住了江心月的衣带,一手攀着石崖的缝隙,瞅见白衣女孩无辜而清澈的眼神,心痛不已,怒喝道:”你连女儿也带走?“江心月惨然一笑:”她身上还带着那样的剑法,留在世上也是多造杀孽。“牧野歌心头一震,适才那白衣女孩挥手间杀人,快如鬼魅,即使没有九宫琅缳铃,稍有”冒犯“,也是性命不保。但他也顾不得想这么多,只道:”上去再说!“江心月微笑着摇摇头:”我自己种下的祸害,我自己来承担吧……你师父只好烦你照顾了……“她话音未落,便劈手一掌打来,牧野歌刚侧身躲过,她便借了这一掌的力道扯断衣带坠下。
牧野歌只看见若儿清亮无辜的眼睛闪闪动人,伸了两只小手便要来抓自己,他心中一痛,回首瞥见慕容涓涓探在崖顶,喝道:”还不动手?“便飞身跃下。
他使了千斤坠的功夫,终于快了一点,在半山腰上探手出去,江心月心求一死,反而一掌拍出,牧野歌气凝胸口硬接了一掌,气血翻腾,差点一口血呛出来。
他终于抢过若儿,一把狠狠抱在怀中,此刻慕容涓涓飘下崖顶,再一条白绫挥出,便在牧野歌腰间缠了几圈,这一掌一抢一接一挥瞬息而过,牧野歌再反手勾去,慕容涓涓的白绫却到了尽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眼睁睁看见那青衣花发的女子落入江中,牧野歌恨恨喊了一声,一掌打在石崖上,只震得石片泥灰簌簌而下。
蓦然间,他只觉胸口冷冷地刺痛起来,一惊之下,他怔怔低头,瞅着怀里那天真无邪的白衣女孩。她的手上一直握着青丝剑不放。而青丝剑的剑身,已经全部没入了自己的胸膛,直直从背后透出。
他回想起若儿的手伸在胸前来抓他,自己眼见江心月投江,心痛至极,却忽略了那一点微矇的光,当自己将这女孩抱入怀中的时候,她手中的青丝剑便穿过了自己的心窝。
真是好快的一剑啊,贯胸穿出的一瞬间,他居然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牧野歌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回手一拍,那白衣女孩借这一掌之力,轻飘飘飞上崖顶。青丝剑从牧野歌心窝里扯出去的时候,淋漓的热血从前后两个伤口喷溅出来,慕容涓涓身子挂在半空,看到此处,不仅惊呼起来。
那白衣女孩本来身负绝世剑术,此时却怔怔望着那飞溅的血泉,竟没有躲过去,雪白的衣衫上终于沾了点点血花,恍若雪中红梅。
她在空中轻盈折身,跌坐在崖顶,青丝剑叮的一声,离了手跌落地上,她呆呆低头,用手使劲地擦,那些血迹却越抹越花,惊心动魄。
她终于用一双血淋淋的小手蒙着脸尖叫了起来,先前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刺入血肉的感觉忆上心头,她一边尖叫,一边大哭,折转身,向远处飞奔而去,踉踉跄跄,越跑越快,终于化成一道若有若无的白影,飘忽远去。
虽然还是快绝无伦,但她的身影却是可以捕捉到的,无想无念之剑,终于被破了。
天色迅速暗淡了下去。
慕容涓涓一手拉着缠在崖顶的白绫,一手拉着缠在牧野歌腰间的白绫,悬在半空动弹不得。动弹不得,却已经哭出声来,牧野歌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仰面挂在白绫上,也不知死活。血大滴大滴落入江中,慕容涓涓不知道他已经流了多少血,只觉得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她哭骂道:”牧野歌,你混蛋,你要是死了,我便……“牧野歌却微微睁了眼睛,勉强笑道:”我要是死了,你便怎样?“慕容涓涓终于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一定死不了。“牧野歌也笑了笑,但他清楚这一剑伤了什么地方。
他却说:”是啊,我福大命大,一定死不了。“他又问道,”那白衣女孩呢?“慕容涓涓气道:”她捅了你一剑,尖叫一声就跑啦,你都要死了,还惦记着她?“牧野歌默然。
慕容涓涓挂在半空,侧身踩在石壁上,双手都动不了,又哭道:”我们现在怎么办?“牧野歌安慰她道:”我师父很快就会找来了。会有人来拉你上去的。“慕容涓涓听到此处蓦然一惊,牧野歌却笑了起来,笑得颇有些凄凉,他勉力指了指腰间的白绫说:”我可能上不去了……刚才我推她上去的力道大了点,你的白绫马上就要断啦。“慕容涓涓还想挥出一条白绫,却发现袖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哭道:”我真是没用,一点本事都没有,牧野歌,是我害了你。“牧野歌只好笑着继续安慰她:”没事的,不要怕。“哧的一声,白绫开始裂开,慕容涓涓心急如火,却又不敢乱动,她双颊绯红,只道:”我害了你,牧野歌,要是你落下去了,我,我也陪你下去。“牧野歌原本失血过多,头晕眼花,见到她这般脸红的模样,心中又是一荡。恍惚间,他又似乎身在那悠悠漂过水面的小木船上,他知道时候快要到了,使劲咬了咬舌尖,一痛之下,终于凝聚最后的精神,笑着说道:”不要怕……听我说,我师父当年受了这么重的伤,落入水中,还不是活过来了……“他说完这句话,只觉得昏昏沉沉,缓口气,又强笑道,”你听我说……好好回秋叶山去,我如果没死,一定会上秋叶山找……“话还没说完,白绫终于完全裂开,牧野歌的身子一晃,便坠入江中,慕容涓涓痛得话都说不出来,泪眼蒙眬只见到江面上一团血花粲然绽开。
沧澜江浩浩荡荡,可那一团洇开的血迹翻腾不止,怎样都冲不淡。
慕容涓涓终于被救了上来,来的人有杨寒衣,有净空师姐,鸿明师叔。
一切都过去了,沿着滔滔沧澜江,一边走,什么都解释清楚了,她便对这江水大哭起来。
牧野歌!我要在秋叶山等你一辈子!” “牧野歌!你答应过我,你只要没死就来秋叶山!” “牧野歌!我时时刻刻都记着你的话!你不许反悔!”她又回身抱着净空师姐抽噎道:“你不是说小说唱本上都是那样写的吗……为什么结局是这样的……为什么结局是这样的?”净空搂着她的肩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杨寒衣怅立岸边,良久方道:“慕容姑娘,你难道真的不知道那一刻我徒儿的心意么?”慕容涓涓哽咽道:“他说过他不会死,他就一定不会死。”杨寒衣却叹气道:“人总是会在某一时刻做傻事,当年要不是我执意要看那至高无上的剑法,又怎会有这十年的腥风血雨?他如果不这么说,慕容姑娘,你接下来会怎样做?”慕容涓涓隐约明白了,却哽咽道:“我不信他真的就这么死了,他福大命大,一定逢凶化吉。”杨寒衣沉吟半晌,方展颜笑道:“是啊,我徒儿从来福大命大,他一定没有死。有一天,我徒儿一定会上秋叶山来看你。”慕容涓涓听了那男子的话,用袖子擦擦眼睛,终于笑了笑。
杨寒衣将青丝剑抛入水中,大步远去了,鸿明轻声唤住他道:“施主今后有何打算?”他头也不回,背影虽沧桑落泊,却犹有几分当年的潇洒,他笑道:“十年前我犯下无心之错,失去妻子和女儿。十年了,我妻子是找不回来了,但我要把女儿找回来,我徒儿用自己的血唤醒了她,后面的事该由我去做。”鸿明本是居士,便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净空拉着慕容涓涓的手,站在鹤影派的弟子中间,怅然看着他远去。她突然瞥见几朵小白花顺水漂过,像珍珠一般聚了又散开了。
她想起了零落的花瓣和燥热的暑意,便叹道:“不知不觉间,春天已经过去了啊。
后记
过了很多年,沧澜江边都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那是关于一个女魅的传说。
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样子,她来去犹如一阵飘忽的风,从路上和水面一掠而过,衣不蔽体,却有垂到脚跟的黑漆长发,仿若黑色的大氅披在身后。
她很怕人,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如一阵疾风般掠去。
她时常偷些玉米、果子、馒头什么的,大家都很恼火,但没有人抓得住她,因为她的身法实在太快。有人请过道士和和尚来收她,见了那女魅的身法,都叹气走了,还有人请了武林高手来捉她,他们看见那女魅奔走的速度,也耸耸肩离开了。
没人对付得了她。庆幸的是,她虽然偷吃的,却从不伤人。过了几年,人们渐渐不再怕她,还有善良的老奶奶,把饭菜汤面做好了供在土地庙前,等她来取。
真是造孽哟,”她看过了那女魅吃东西的样子,便这样说,“好漂亮好漂亮的一个女娃娃,吃东西却又抓又抢的,差点儿就噎着了,看来真是饿坏了啊。”还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窥见她一个人落寞地坐在江岸,一边往江里扔石子,一边唱歌。
那是在唱歌吧,他们交头接耳,可怎么听起来呜呜咽咽,跟哭一样呢?
有时候,她一大把一大把地扔石子,水声哗啦啦响成一片,其中便有“咯咯”的声音。
他们点点头,那一定是在笑了,不知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
女魅的故事在沧澜江边流传了三十六年,直到有一天,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在江边茶铺喝茶的时候,听见有人讲起这女魅离奇的身法,惊得手一抖,整碗茶水翻倒在裤上,他却浑然不觉。
从那天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魅,再也没有人听见她半夜扔石子的声音,还有那歌声、那笑声和那哭声。
他们便面面相觑,说:这个传说,是不是终于结束了呢。
其实啊,世界上,哪个传说没有结束的时候呢?
魔惑
绝塞明月
三百年登仙传说一百岁短促生命心中有疑道心即魔真假之际谁是我
紫石在灯下慢慢地摊开书卷,是《道德经》。这是所有人一入元赤观便需熟背的典籍。他每晚临睡前都要念上一段。道经有云:“诵《道德经》万遍,足生五色祥云。”可这一回,他却一个字也瞧不入眼,念不出口,书上那墨黑的字宛若远古的精灵——似乎在跳动着,狂舞着,跃出纸来,幻化成人形,一忽儿是绛霞,一忽儿是天乙长老。迭番隐现,也只不过是他脑海中的浮光掠影。
山风在元赤观上空轻轻呼啸,灯焰结成灯花发出毕剥脆响,益彰夜之寂静,让紫石觉得这个黑夜仿佛有什么要撕破夜幕蹿出。他无法不把天乙长老的死与绛霞那怪异的举动联系到一起,可他又觉得这是不可能有关联的两件事。
天乙长老的尸体终于在今日火化了。道家与佛家不同:佛家讲人身只是一具臭皮囊,死后散归地水风火,性灵不灭方是所求;道家求的却是长生不老,尸解不过下乘,上乘者肉体飞升。而且就算死后,据说只要魂魄元神不离本体,也可以借太阴炼形之术重新活过来。可是身为元赤观道士的紫石却宁愿天乙的尸体尽早火化的好,归于尘,归于土,只因他死得太过诡异恐怖了。
天下九州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神仙传说众多,凡夫俗子若慕修仙之道无外往这些地方求之。而在这些地方修道之人,亦有传言:“若求仙,入元赤。”说元赤观里所居都是仙人,每九年便会有九人入红尘俗世,度脱九个有缘人入元赤观修仙成道。无缘者,自然无法知晓这元赤观在何处,位于何方;而有缘者,既入此观,便不再入红尘。因而没有人会知道这元赤观中所居也只是些凡人,一些一心成仙的凡人。紫石便是其中之一。
紫石是在十岁那年入元赤观中的,一晃已是十余年。他记得当初师父镜凉带着他涉过许许多多的险峰峻岭,最后停在一座山下。那山壁立千仞,如刀削成,连猿猴也不可攀爬,只有一根粗铁链,一端深入地下,另一端缘壁而上,隐入云中,也不知道有多长。师父挟起紫石,手在铁链上一搭,便上升数丈,一会儿就到了半空之中。饶是如此,却也费了个把时辰才到了山顶。
山顶到处林木青郁,花草争发,生机四蕴,依时烂漫。紫石却看见这峰顶如被巨灵神在凡界发怒时一斧劈过,裂为两半,百来丈阔,不见底的深。从这边半个峰顶看向那半个峰顶,可见到有屋宇在林中隐现。师父把紫石背在背上,用丝绦系牢,然后他往那百来丈阔的裂缝一跃,紫石见师父如仙鹤展翅般挥动宽大的衣袖,感觉整个人在空中轻轻地飞着,居然不曾往下掉,一忽儿就飞过了那百来丈宽的裂缝,到了那一半峰顶。元赤观就在这里。足沾此地,便是元赤观的弟子,再也不下山,不沾染红尘。
元赤观占地极广,也不知当年如何造就。主殿共分三进,前殿只供老子之像,而后殿所供却是元赤观祖师鸾真人真身。观中道士百余人,粮食菜蔬皆自种自吃,每日所做无非念经颂典、入定炼气。观中道众共有三辈。紫石这一辈居中,有三十六人。第三辈只有十八人,都是一些十三四岁以下的孩子。
每日清晨,残星隐退,紫石便起来了,穿衣洗漱,净过口,来到大殿外青石铺就的场地上。不一会儿,其他人亦陆续来至,盘膝坐定,有人敲一下玉磬,发一声清朗之声,众人便开始念颂《黄庭经》。那声音空灵透彻,如步虚之声。
念完经,日露一线金芒,煮沸云海,道士们便闭目合眼,手捏太素长生印诀,入定炼气。他们所习乃观中代代相传的“九虚天人经”.这一坐,便坐到日暮天晚,山风习习。又练了会儿剑,方才散了,去斋房进食后,各自归房。每九日乃一歇,由观主澄明率众参拜过前殿玄元圣祖老子,后殿鸾祖师之后,于中殿之中论道释玄,群弟子练功有阻碍不解之处,便可在此提问。众道士所渴盼的都是修到鸾祖师的地步,珠落黄庭,羽化飞升。观中岁月便如这日升月落、春来秋去般平淡似水。日日如此,年年如是。
元赤观收徒原有定数,每辈只得三十六人,以符天罡之数。现在观中第一辈只剩下九人,其他的人是早就羽化了。九人中之一为观主澄明,其余八人为长老。天乙即八长老之一,已将“九虚天人经”练至第八重天的境界,素为观中后辈所敬重。
第一个发现天乙死的人是紫石这一辈中的黄花。他是奉观主之命去请天乙的,只为这一日正是逢九之期,观中讲道释玄之日。众人正在中殿之中等待天乙的到来,听见的却是黄花那一声尖锐恐惧撕心裂肺的叫声。
八大长老之一的天乙死了。死得相当恐怖。看到天乙死状的人,都面无人色,五脏悸怖:他的四肢被肢解开来,乱抛在地,地上血水肆意流淌,散发出浓重的腥气,一似十八层地狱之中的血污地狱;他的头颅被硬生生砍下来,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一头白发盘踞了整张桌子,艳紫的血由发梢一点一点滴落……
这是从未曾发生过的事。虽说既有生,便有死,可是这峰上除了花草树木,没有任何毒虫猛兽,观中之人从未曾有意外死亡,虽然死时年岁各有不同,却都是安然羽化。故而,天乙的死令所有的人都大惑不解,他的死,绝非羽化,分明是被人杀死的。杀人不奇,可这是元赤观,一向自诩为道家第一观的元赤观,不染俗尘之事,所有的人都一心修道成仙,怎会有杀人的事情发生?
那一天,看着那样子的天乙长老,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安,直到观主澄明敲钟召集众人聚于中殿之中。紫石清楚地记得、当时澄明观主用他那波平澜静的声音所说的那番话:天乙长老不是为人所杀,而是“九虚天人经”修炼大成,即将成道飞升之际,天魔来袭,夺舍占躯,天乙长老临危不乱,智珠内莹,以大决心、大定力自毁躯壳,自解肢体,舍身成仁,击退天魔,自己也兵解飞升了。
道家秘笈记载,修道者功行圆满将证道飞升之际,有九天十地诸魔鬼不忿凡人能夺天地之造化,脱离死趣,长生不老,化身种种来惑,欲败其道。其中以“天魔”最是厉害:来无踪影,去无痕迹,相随心生,魔由念至,不可捉摸,不可端倪,随机变幻,如电感应,人心灵稍一失自制,便会趁虚而入,惑人心智,乱人心神,让人倒行逆施,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故而天魔为修道人之大敌,专败其道行。
澄明这么一解释,众道士们这才恍然大悟。接着澄明下令,积薪架柴,将天乙长老火化了。元赤观亦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可是紫石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观主的那番话虽然是正论,言之有理,紫石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使得他在这样的夜晚,心绪不定,《道德经》上的只字片语也难入目。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原因,是绛霞。
在天乙长老死前的几天,也是这样的夜晚,紫石散功食毕归房,坐在灯下看《道德经》,忽听得有人轻轻扣响房门,紫石心里微感惊讶,这时候各人都应该归房歇息,如何会有人来敲门?他起身去开门,却见绛霞站在门口,脸上隐带着一丝恐慌。
绛霞是与紫石在同一年同一天被八长老中另一人带上这无名之峰元赤观的。只是绛霞根骨资质远胜于他,也远胜于观中他人,被誉为元赤观百年来唯一一个可能将“九虚天人经”真正练至第九重境界,步追鸾祖师,珠落黄庭,结胎羽化之人,故而其修炼也全由观主澄明亲自指点。绛霞为人冷漠寡言,即使与紫石同时上山同一辈分,也极少与他言语,而这也正合了“九虚天人经”第一重境界第一步:“空其腹,虚其心,寡其言,慎其行。”绛霞不等紫石招呼,便走进房来,紫石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进来,将房门掩上。绛霞一进来,就盯着挂在墙上的剑看。那剑二尺九寸长,样式奇古,柄上镌有篆文,乃剑之名“霜皎” 二字,是紫石所有。
道家以剑、镜、尺为三宝,尺以立身,镜以护心,剑以却魔。元赤观中好剑逾百数,每个人自习“九虚天人经”起,便有一柄,用以却魔。紫石的是霜皎剑,而绛霞的却是长生剑,那是鸾真人羽化飞升所留之物,传承下来,只在每一代观主手中,而这一代观主澄明却提前传给了绛霞,除了默认他为下一任观主外,更多的是希翼,元赤观三百年不熄的希翼。
绛霞目不转睛地盯着霜皎剑看,紫石也不知他是何意。良久,绛霞方转过身来,他脸上那丝恐慌已然消逝无踪,代之的是惘然,如雾笼千山、不见面目的惘然。紫石低声问道:“师兄,有事吗?” 绛霞道:“你将剑取下来。”紫石依言取下剑,顺手抽出一半,现一道澄明秋水,不解地望着绛霞。绛霞微抖了一下身子,后退半步。极少见他这等样子的,紫石诧道:“师兄,你怎么了?”绛霞看着他手中的剑,慢慢地说了一句话,那是很奇怪的一句话,他道:“紫石,你的剑会不会说话?”他似乎很费力才问出这句话,看着紫石手中的剑,一如看着魔怪。
这是何指?紫石愕然:“师兄说笑了,剑怎会说话?”绛霞一震,闭了闭眼,摇了摇头,仿佛要甩脱什么似的,清秀的脸又沉寂空灵下来,道:“是,剑不会说话。”开了门,径自去了,玄色道袍很快融入冥冥夜色中,顷刻不见。
紫石呆了半晌,不知道绛霞找他到底何事,那一句话又是何意,只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也不曾放在心上,将剑挂回墙上,见夜色已深,便熄灯睡了。
可是,隔了数日,天乙长老死了。而天乙长老正是当初带绛霞上山之人,是绛霞的师父。紫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天乙长老的死与绛霞那一晚怪异的举动搅到一块。他回想起这几日绛霞的一切举动:颂经、习气、练剑。绛霞都如往日一般神凝气定,练剑时,长生剑在他手中,一如活物,神龙般屈伸,便要破空飞去,身法招式轻灵似飞仙,独步元赤观。
想到此处,紫石推开窗,绛霞的房间正与他相对,可以看到绛霞房间的窗户,那一边灯也亮着,也有人影隐现,似伏案读经状,一会儿灯熄了,一片静寂的黑暗。紫石不禁有些恍惚起来,这几日绛霞所有举动分明与往日一般无二,那晚那一幕倒似他自己一人的梦。绛霞真的有找过自己问过那个奇怪的问题吗?有吗?紫石忽然有些不敢肯定。可是光与暗的互相纠缠中产生的黑影,幻化成绛霞白日里练剑的身影,紫石离他最近,总觉得绛霞握剑的右手,骨节发白,是用极了劲的……
合上经卷,紫石一口气吹去,远处悬挂在墙上燃得正旺的灯就灭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是修道人的大忌,元赤观已经恢复了平淡如水的日子,而绛霞再也没有出现在自己房中,一切如初,想这些做什么,天乙长老的死与绛霞当然无关,那一晚当作不曾有过好了。是的,不曾有过,练成“九虚天人经”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绛霞再出现在紫石门前,是天乙长老火化后又几日的事了。依旧是轻扣房门之声,紫石开门,依旧见到面上现恐慌之色的绛霞。只是那恐慌如浓墨染宣纸,更深了几分。且胸口起伏不定,微喘着气。绛霞道:“紫石,我的剑会说话!”紫石是彻底呆住了,上次他来,问自己剑会不会说话,这次却说他的剑会说话。绛霞的剑是长生剑,是观中第一至宝,鸾祖师所留,以西海青铁、南溟赤铜、北荒白金合炼而成。长三尺三寸,法三十三天;重九斤有零,法九重之霄。通体湛蓝,吹毛断发。虽然对于神兵利器,人们总喜欢形容它有灵性,喻为神龙,为活物,可是剑毕竟只是剑,只是五金之精铸成的,死物一件,怎么可能会说话呢?绛霞如此莫名的话,究竟何意,而他到底又是怎么了?
绛霞却不理会紫石的惊愕,他盯着紫石道:“长生剑会说话!”紫石一时无法理会,顺口问道:“它说什么了?”绛霞却又不说话了,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句道:“它说它是鸾祖师!”紫石好半晌才领会这句话,他跳了起来,“鸾祖师?怎么可能?师兄、师兄你疯魔了不成?”鸾祖师是这元赤观始祖,观中众人都知道他的事迹:他曾是前朝皇帝的国师,道妙通玄,窥透天机,故而舍弃凡间种种浮华虚欲,率座下九大弟子,远离俗尘,来到这无名峰顶,建下元赤观,一心修道成仙,终于大成。羽化之日,空中有天乐响起,五色祥云笼罩,鸾祖师元神离体,得道飞升,所遗真身散发异香,如是者三日三夜,并不腐坏。被弟子们供在后殿中,每隔九日便参拜一次。当日紫石上山初见鸾祖师真身,虽然他年纪尚小,却也震惊无比,那样一个飘逸模样的人端坐在那里,肤如白玉而隐透红晕,长眉长须,双眸闭着,如在入定,仿佛随时会睁开眼来,以洞察人心的睿智眼神瞥你一眼——若非得道成仙怎么可能历经三百年而不腐朽恍如在生?
是的,鸾祖师是真正成仙了。自目睹此奇迹的鸾祖师亲传九大弟子以降,三百年来,元赤观中的人都相信这一点。因为相信,所以他们才终其一生都在修炼鸾祖师所传的“九虚天人经”,渴望也能像鸾祖师一样,脱离秽胎,逃脱凡尘,成为逍遥于三十三天之上的天人。可是现在绛霞却说,长生剑会说话,而且说它就是鸾祖师?这怎么可能!
绛霞的脸在灯光下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他道:“怎么不可能?它就是鸾祖师!”语声极低,却有着咆哮的语气,“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我起初也以为不可能,可是,紫石,鸾祖师没有飞升成仙,没有!”紫石轻叹一口气:“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绛霞脸上神色又变成了那种不见底的迷惘,他道:”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一晚,我在房里读经,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名字,可是房内只有我,那说话的、那说话的竟然是……“他重复了好几次,才将话说下去,”……挂在墙上的长生剑!然后它自己就飞了起来,房中的灯光就在那一刻暗了下来,原本是红色的灯火刹那间转为了碧色,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才这几句话,紫石不知怎地,听得毛孔都竖了起来,只听绛霞继续说道:”然后我就看到长生剑化成了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的模样分明是后殿供了三百年之久的鸾祖师!“房中一片寂静,响着的只有绛霞大口喘气的声音。紫石看着绛霞,心中涌起一个念头,他将这个念头慢慢地说了出来:”师兄,你入魔了!“是的,绛霞定是修炼”九虚天人经“太过急进,定力不足,入魔了,要不然,他也不会说出这一番荒唐无稽的话来。
绛霞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他缓缓摇头,不再说话,转身往外走去。眼看绛霞便要跨出门去,紫石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兄,天乙师叔的死可与你有关?“这话一出口,便知自己问得过分,可是不知怎地,硬是从喉咙中冲了出来。绛霞霍地回首,眼中一道精光闪过,看着紫石一字一句道:”他不是我杀的!“紫石见他目光清澈坦荡,不由一怔,一时无语,眼睁睁看着他像上次一样很快没入黑暗中。
接下来,又与上次一样,白日里,绛霞与他都无一言,而举动也与往常无异。
不料过了几天,惨剧再次发生。这次死的是八长老中的赤琅。与天乙一样的死法,在自己的房间里,被肢解,断头,血流遍地。只不过他死得尤其吓人,不但被肢解,连五脏六腑也全给掏挖了出来。
任观主澄明再三说赤琅长老与天乙长老一样,是即将道成之际被天魔所惑惨死的,可八大长老一下子死了两人,所有人心中不免都有些惴惴不安。但这不安也只是压在心里,他们依旧过着元赤观数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涯:颂经、炼气、习剑。
紫石却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修炼”九虚天人经“,绛霞那番怪异的话在紫石耳边脑里心上回响着,不肯散去,他这番明明是入魔之后才会有的狂言呓语,可是,紫石不知道该不该把绛霞怪异的举动告诉观主澄明或是自己的师父——八大长老之一的镜凉。因为绛霞再也不曾找过他,如果他就这样去告诉观主绛霞的异常举动,只怕到时候绛霞一个否认,那么他难免会被人猜成别有居心,虽然这元赤观不入俗尘,但人的俗尘之心却总还是有的。
而且紫石相信天乙长老的死的确与绛霞无关,因为绛霞当时回答他时的神色是如此坦然,坦然得一如赤子。那么,如果天乙的死与绛霞无关的话,赤琅的死自然也与绛霞无关了,那这两位长老的酷烈死法,是真的如观主所说是因为天魔而死吗?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呢?他总觉这一切必然与绛霞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紫石这一念既起,那是再也撇不开去,却又找不到任何人去述说。而这一念牵缠心中,每日里的功课也只是虚应故事,静坐修炼、搬运周天时再也不能心无杂念,静如止水。紫石知道只要自己心中有着这么个心结,”九虚天人经“的修炼只怕就此停滞不前,再也不会有丝毫进益。他必须解开这个结。
存了此心,他对绛霞每日的举动自然分外留心,这元赤观所在之地就这么大,众人的作息又俱是一样,若有人稍有异常,那是极易察觉的,可绛霞的举动紫石实在瞧不出有何不妥,有何异常。可就是这么着,就是一切太过于正常了,紫石反而越觉得不安,别人脸上眼中还看得出那一丝被压抑着的惶恐,绛霞却是绝对的平静如常,平淡如水。
于是,不仅白天,就连夜晚,紫石也注意着绛霞的一举一动。紫石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绛霞身上,他只知道,若此事解决不了,不管绛霞是不是入魔,自己只怕也要入魔了。
这一晚,紫石不再坐在灯下看《道德经》,而是熄了灯,默立在暗处,从窗缝间窥视着与他房间相对的绛霞的房间。这几日来,他晚晚如此。绛霞一直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但紫石有一种直觉,只要这么看着,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而这一晚,就在紫石以为也会如其他夜晚一样不会有什么结果时,忽听得绛霞房间的窗扇发出轻微的声响。紫石心神一振,注目看时,只见绛霞房间的窗扇缓缓地打开,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一条人影倏忽出现在窗外。这一夜有月,半轮悬于天上,洒下蒙蒙眬眬的光,紫石瞧得清楚,那人影正是绛霞。
绛霞静静地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子,沿着走廊行去,悄如飘游在夜间的鬼。紫石这才轻轻掀开窗扇跳出来,远远地跟着绛霞,生怕一靠近了,绛霞便发现他。
绛霞如孤魂野鬼般飘游在这夜间的元赤观里,最后在一处房门口立定,紫石瞧见他轻敲房门,里面的人似乎轻声问了一句,绛霞回了一句。因为隔得远,所以那声音在若有若无之间,听不真。只见那房里就亮起一片浅浅的灯光,然后门开了,绛霞闪身进去,门又关上了。
紫石此时倒踌躇起来,因为那是八长老之一的伊玄的房间,他不知道绛霞找伊玄有什么事,若是此时靠上前去,凭伊玄长老与绛霞的修为,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自己。可是绛霞找伊玄到底有什么事呢?是找他说长生剑会说话的事吗?
就这么一犹豫,伊玄长老的房里传出奇异的轻响,有几道光在从窗纸透出的暗淡灯光中闪烁然后沉寂。紫石心中咯噔一下,顾不上胡思乱想,脚下发力,刹时间扑至伊玄房间门口,伸手去推门,那门居然没有闩上,一推就开了,门轴转动,发出一声低而尖锐刺耳的声音。
紫石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血,一地的血,像许多条红色的蛇在那里蜿蜒爬动。然后那血的味道才撞入鼻中,熏进肺里,再从口腔鼻窍翻腾出来,是腥膻的甜。地上除了艳红的血外,还有手、脚,都被人斩落,浸泡在血里。
有人背对着紫石站在那里,右手持着一把剑,剑上犹有血在滴落,而他的左手提着一个头颅,那被血染得红白斑驳的头发下是一张惊恐莫名的脸,伊玄的脸!紫石整个人如坠冰窖,那一声称呼在肚里七旋九绕吐出口时几已嘶哑不成声:”师兄?“那人身子一颤,慢慢回身,玄袍长袖,与平时无异,可是那剑眉之下的眼眸中,是两点鬼魅之红,一片血腥杀气!
那两点眼中之火几乎要灼进紫石的心去,他颤声道:”师兄,你……杀了伊玄长老?“其实这句话已经不用问了,是明摆着的事了。而且瞧伊玄死的模样,天乙与赤琅分明也是绛霞杀的了。绛霞看着他,眼中的那一片杀气慢慢消散,竟然道:”伊玄不是我杀的!“紫石没想到此时绛霞居然还矢口否认,不由又惊又怒,指着伊玄的头颅一时说不出话来。绛霞看着他,脸上现出奇异的神情,那是一种既失望又怜悯的神情,他喃喃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他咯咯低笑起来,那笑声之怪吓了紫石一跳。
蓦地收住笑声,绛霞脸上泛起一片狰狞的愤怒:”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是伊玄师叔!他是魔鬼,伊玄的魂魄早被他灭掉了,他占了伊玄肉身,不止是他,天乙、赤琅……这元赤观观主和八大长老都不是自己,他们体内的灵魂都不是自己!我杀的不是他们,而是占了他们肉身的魔鬼!你知道鸾祖师告诉我什么吗?他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三十三天,也没有什么天人神仙,他不曾修炼成仙,反而修成了魔,还有他座下九大弟子,也都成了魔,因此他们才要每隔九年收度九个人到这元赤观,为的就是夺胎占舍,借着别人的肉身永远活着。三百年来,所有的人都被他们骗了!什么’九虚天人经‘,假的!成就的只是他们可以永远活着!不然,为什么其他人不可以下山,只有他们几个人可以下山?我们都被哄了,成了他们圈养在这里能让他们不死的工具!“他喘了口气,脸上、眼中又露出那一片血腥的杀气来:”而鸾祖师,是因为找寻不到好的肉身,所以才一直呆在长生剑里。你知道吗?他夜夜缠着我,就是想灭掉我的魂魄,侵占我的身体!他们不要我活,我先不让他们活!今天,我就毁了他们,让他们这群早该朽烂成泥的魔鬼再也无法存活在世间!“这一番话听得紫石一时如被雷震,心里翻来覆去只是一个念头:绛霞入魔了,入魔了!绛霞仿佛知道他的想法,摇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没有人会相信的……“左手一甩,伊玄的头颅便给掼在墙上,绽一朵妖艳的血花。然后绛霞整个人化成一道黑线自紫石身旁掠过,伴着一句充满杀意的话:”什么鸾祖师,什么元赤观,我毁了它!“紫石追出门外时,只见一条黑影在月夜下如星丸弹跳,扑向元赤观后殿,那是供奉鸾祖师真身所在!这时,元赤观里原本黑暗一片的房子中接二连三地冒出星星点点的灯光,想来是这一会儿已经将众人惊醒。紫石却也顾不上了,急追绛霞的身影而去。
追至元赤观后殿时,绛霞正站在那里,脸上七情变幻,似恨似怨,时悲时喜,忽然大喝一声,凭空跃起,双手持剑,斩向端坐在那里的鸾祖师真身。破风之声仿佛不止要将鸾祖师斩成两半,也要将这即将天晓之前的黑暗斩成两半。紫石大惊,却无法阻止,眼看鸾祖师真身便要在绛霞这一剑之下毁却。
便在此时,有五六人齐声喝啸,殿中闪起五六道剑光。那剑光纵横开阖,映着殿四角悬着的琉璃海灯,仿佛无数道闪电在相互追逐,剑刃相击之声叮当直响,断金切玉。忽地一声长响后,剑光俱敛,而那光影仿佛犹在殿中盘旋。
紫石这才看清,绛霞持剑站在殿中央,有六人将他围住,却是观主澄明与空谷、抱朴、洞真、灵飞、以及自己师父镜凉五长老。而鸾祖师真身依然端坐在那里。自是澄明六人出手阻止了绛霞。场中气氛剑拔弩张,紫石一时间连声也不敢出,只瞪大眼瞧着。
澄明长眉飘动,眼神如针:”我就知道,果然是你!“空谷道:”师兄,与他多说做甚?他已不是绛霞,而是被天魔所惑,堕入魔道,妄图毁掉我元赤观!“灵飞接口道:”不错!大胆妖孽,竟然如此残虐,还不束手就擒?“绛霞恶狠狠地盯着他们道:”妖孽?也不知道谁才是妖孽!“将身子一旋,剑光就在这旋转中蔓延开来,侵向澄明与五长老。大殿中刹那又布满了剑光,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来往开阖。然后所有的剑光纠集成一团,往外移去,转眼便出去殿外,很快到了元赤观众人日常做功课的青石场地上。
此时,天上星辰残稀,夜色泛起一种带着浅灰的白,原来已近天亮时分。他们的这一场叱咤打斗早惊醒了其他人,围聚过来。这时大概是见绛霞与观主及五长老斗在一起,都心中大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且那令人触目惊心的剑光一时也让人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盯着看,眼睛也不眨。
道家成道之法,原有剑解一门,故而道家亦重剑术。元赤观的剑术可说是独步天下的。但紫石此时才知道澄明与五长老的剑术高到什么地步,那一手剑法使将出来,飘逸空灵,罗织成一张张无形的网,不带杀气地笼罩下来,让人死于无知无觉之间。而更令他吃惊的是绛霞的剑术,紫石从未曾见过那样的剑术,虽然一模一样的招式,剑意却全然不同,非但不飘逸,不空灵,反而透出一种决绝,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妖诡杀气。
可即使是这样,绛霞也脱离不了澄明与五长老的剑网笼罩,那仿佛是人间最重的一副枷锁,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铐锁住你,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紫石只见绛霞的那道剑光被剑网越压越暗,那一丝亮意眼看便要灭绝,猛听绛霞长啸一声,那啸声尖锐而愤怒,那一道剑光倏地在剑网中一炽,居然将那剑网冲得七零八落。一条人影摔落在地,却是洞真,只见他脖子上一抹殷红,已死于绛霞剑下。绛霞却已脱出剑网,向外逸去。
紫石正目瞪口呆,再也想不到绛霞居然能脱出澄明与五长老的剑网,他眼光敏锐,看见绛霞玄色的衣服上一片湿意。猛地听澄明喝道:”截住!“原先围在旁边的元赤观众道士一听之下,身形晃动,靠了过来,便欲拦住绛霞。紫石这才注意到,他们看似随便站着,细看之下居然合着易象方位,此时一动便形成了一个阵势,拦住绛霞。紫石心中一动:难道说他们是早准备好了的?难道说澄明观主与五长老都知道绛霞的事?
一时间,场中呼喝之声四起,可是所有人都料不到绛霞的修为竟然如此之高,他的身形倏忽如鬼魅,手中的一口剑却如妖似魔,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中,便有几人死于他剑下。围堵他的人心中骇怖之极,见他又刺死两人,破阵而去,刹那间已在数十丈开外,不由齐齐愣住,一时无人敢追赶。
这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澄明与剩下的四长老这才围过来,见状叱喝着急追。紫石也不及多想,紧跟了上去,其他人这才醒悟过来,也跟了上去。
一路追来,紫石心中那份怪异又增了几分,鲜血在地面上显现出奇异的轨迹,也不知是绛霞的血还是其他人的血,却显示出绛霞去的方向,是通往那将山顶隔成两半的百来丈阔不见底的悬崖,那是绝路。
天边的云朵渐渐泛出不同的颜色,山风凛冽如刀。紫石与其他人晃眼便追到那悬崖附近,远远看见绛霞已奔至悬崖边上,澄明与四长老已经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般紧逼而至,眼看绛霞再也无路可走,谁知他越奔越快,到了悬崖边也不曾停住,反而往那悬崖中一跃。
这使得随后追至的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不成他自知不敌要自杀?可接下来的事更令他们不敢置信:绛霞一跃七八丈,力尽之后身子居然不曾往下落去,而是在他双袖挥动之下,倏地向前一荡,继续往前飞去,紫石等人不由呆住了,怎么可能?这元赤观中只观主澄明与八长老已经将”九虚天人经“修炼至第八重境界,可以御风而行百十丈,所以每隔九年他们会飞过这悬崖,度脱根骨好的弟子上山来,其他人根本没有这修为,难道说绛霞已经将”九虚天人经“练至第八重境界?
澄明与四长老互看一眼,脸色俱变,从彼此的眼神中传出同一个讯息:绛霞盗了羽衣!只有他们几人知道,羽衣与长生剑同为元赤观至宝。这羽衣乃鸾祖师与座下九大弟子以天山冰蚕丝杂以神鸟之羽织成,只有九件,穿在身上,便如鸟之双翼,凭借风力可以将轻身术发挥十倍以上,这百来丈阔的悬崖便可轻易而过,不然谁也没这本事。而这羽衣只在他们九人手中,看来绛霞杀了天乙等人,也盗走了羽衣。
只见绛霞挥动双袖,在云光霞色之中,如鹤轻翔,似蝶翩翩,御风而行,已经飞到那百丈悬崖的中间,眼看不用片刻工夫,就要登那一边山顶,便可攀那铁链下山去,再也无人能制。
澄明双眉耸起,掌中长剑一竖,捏了个法诀,猛啸一声,喝道:”乾坤转借!“四长老闻声,身形晃动,都到了澄明身后,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双掌按在前一人背上,最前面的是空谷,他双掌按在澄明背后”灵台穴“上,五人身上蓦地涌起一层淡淡的白光,口中同时喝道:”琴心三叠道成初,诸天群魔一剑诛。“澄明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直射向绛霞——这才是元赤观无上修为:以”乾坤转借大法“合力施展飞剑一击,遇魔杀魔,逢妖斩妖,锐不可当,是为”诛魔一剑“.那一剑挟着一股尖锐的破风之声,如流星急坠,闪电怒击,飞向绛霞。绛霞身在空中,虽可仗羽衣之力微转方向,但那一剑委实太快,才自澄明手中脱出,已至绛霞背后,而破风之声这才传入众人耳中。绛霞借羽衣之助飞行甚速,却连避闪的工夫也无,那剑便由他背后刺入,又再透胸而出,迸起一蓬鲜血。
此时,天边云霞变幻益盛,托出日头,一时天地间一片光亮。那鲜血飞溅在半空中,散成无数血滴纷落,似下了一场红色的雨;而这红雨被阳光一映照,居然幻出无数赤蓝青黄紫的光晕。
中剑的绛霞在空中一窒,然后费力地挥动双袖,在这令人失神的颜色中转身,面朝众人,嘴巴张动,说了什么,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然后,他居然笑了起来。紫石觉得绛霞那笑充满了解脱。接着就看着他以极快的速度往悬崖中掉去,很快就成了一个黑点,最终不见。
众道士一片寂静,无人发出一声。过了半晌,澄明这才叹了口气道:”魔惑!魔惑啊!我元赤观百年以来,就这么一个天资超绝的弟子,原以为他可以步追鸾祖师,肉身成圣,故而我将观中秘传倾囊而授,不料欲速不达,爱之足以害之,他定力不够,进境太快,为天魔所惑所害,败道惨死!“他语声惨然,满是憾意,在他心目中绛霞并非死在他与诸长老合力一击之下,而是被天魔所惑而死。却无人回应一句。又过了一会儿,空谷这才道:”鸾祖师传下来的长生剑呢?“众人方回过神来,想起适才绛霞剑气纵横,如妖似魔,但手上所持并非长生剑,要不然,未必有人拦得住他。可他为什么不用无坚不摧的长生剑呢?
那柄长生剑是在绛霞房里找到的,但已不再是一柄神兵利器了。它碎了,碎了一地,而且碎得好生奇怪,那碎片像一根一根针,蓝色的针,根根刺入绛霞房间的墙壁上,一眼瞧去像看着一片密密麻麻的针山,泛着刺人心眼的光芒!没有人知道无坚不摧的长生剑是怎生碎成这副模样的,也没有人知道绛霞为什么要弄碎它;更没有人知道绛霞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想要毁了鸾祖师的得道真身。
澄明再次敲钟召集众人于元赤观中殿之中述说此事:天乙、赤琅二长老并非被天魔所惑而惨死的,真正被天魔所惑的人是绛霞,所以他倒行逆施,杀了他们后又杀了伊玄长老,还打算毁掉鸾祖师真身,毁掉元赤观;最后又杀死了洞真长老。他已堕入了魔道,死不足惜。
众人想起绛霞那妖气纵横的剑术,那酷烈的杀人手法,心中所有的疑惑不安方才如尘埃落地,都觉得观主的话是再对没有的了,以后应该心念纯一,虔修大道,不可俗念不断,以免再蹈绛霞覆辙。
只有紫石,回想起绛霞异常的行为,还有那遍布绛霞房中长生剑的碎片,心中浮起一种诡异莫名的感觉:难道绛霞说的是真话,长生剑真的会说话?难道说这剑里真的住着鸾祖师的灵魂,鸾祖师的灵魂真的出来并且霸占了绛霞的身体?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要毁了他自己的真身呢?绛霞的灵魂呢,哪里去了?如果不是,那绛霞真的是被天魔所惑堕入了魔道吗?
而紫石心中更有着一个令他每一想起便心惊胆战的念头:澄明与长老们是不是事先就知道天乙与赤琅长老是绛霞杀的,要不然怎么会派人拦在外面事先围堵绛霞。可是他们为什么一开始就没有阻止,而到绛霞要毁了鸾祖师真身时才出面阻止?这是不是意味着……绛霞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们所练的、这元赤观众人三百年来勤练苦修、企图仗之得道飞升的”九虚天人经“练到最后成功了,不是成仙,而是成魔?
然而,不管是哪一个问题,都无法得知答案了,绛霞已经掉下了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一切再也无从得知。而紫石宁愿相信,绛霞以绝世根骨修成”九天虚人经“,即将成道之日为天魔所惑,遂败道惨死。
可到底是不是呢?紫石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因为当日澄明坐在中殿中痛叹绛霞入魔时曾经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似有意,似无意,带着种种难以言说的意味,令他只敢把所有的疑惑所有的秘密都埋入心底深处,从此忘却。是的,这元赤观再也没有其他的事,唯一重要的事就是练成”九虚天人经“.他只知道元赤观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他和众道士们依然每天颂经、炼气、习剑。而观主澄明与几个长老依然每隔九年,穿了羽衣,飞过那长长的悬崖,再沿那大铁链下山去,入红尘俗世寻度几个有道骨仙根的童子上来,延续元赤观三百年不灭的希冀。
日升月落,乌走兔飞。韶光在花草树木上去来,日子便这么过去了。绛霞一事被人渐渐淡忘了,没有人再提起。紫石依然每日早起,坐在殿前广场上与众道士齐念《黄庭经》,练”九虚天人经“,习剑,九日一歇。所有的人渴望的都是练到鸾祖师的地步,脱离秽胎、无拘自在,却终究无有能达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一晚,紫石回房,于灯下看《道德经》,忽然听到一声冷笑,极细极低,像夜风呜咽,若不可闻。他一惊,喝道:”是谁?“又是一声冷笑,似有似无,如冥冥之中,鬼魅言笑。
那笑声自墙上传来。紫石只觉得惊恐莫名。他看见挂在墙上的霜皎剑缓缓飞起,在空中自行游翔,上下翻飞。那是一种奇异的轨迹,伴着一个空灵的声音:”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是《道德经》,老子的五千言,观中人人都能倒背如流,可却被这声音颂得魔性纷扰,妖意纵横。而随着这颂经的声音,那柄霜皎剑居然开始扭曲起来,化成一团浅白色的光晕,如混沌生太极般旋转,最后变成一个人形,而且由模糊到清晰。
第一眼觉得眼熟无比,第二眼,第三眼……后,紫石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霜皎剑化成的人形,即使真的是魔鬼也没这般可怖,也没这般的惊!因为霜皎剑化成的人形不是别人——虽然它化成的人形淡淡的近乎透明,可那手脚,那眉眼,赫然就是他自己!
紫石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远的空旷暗黑之处传来:”你是谁?“霜皎剑化成的人形轻笑起来,那笑声轻盈优雅:”我?我就是你。或者说,我是另外一个你。每个人都一样,当心里有了疑惑,有了不解,有了不满,又不敢反抗反对时,自然而然会有另一个自己出来。所以,我不过是另一个你罢了。“紫石喝道:”胡说!“那人形道:”胡说?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么?……你清楚的,你无日无夜不在勤修’九虚天人经‘,渴望长生不老,白日飞升,但你心里难道一点也不曾怀疑过: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么?是,都说鸾祖师是得道飞升的,可是三百年前的事,谁见着了?而且这三百年来,这元赤观中可有谁也白日飞升的了?那不过是一场梦幻空花,虚无之望!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呆在这山上呢?凭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之望而在这枯燥的地方耗尽短短百年的一生?“紫石喝道:”你胡说!胡说!“只是这一句说得如此无力。那人形的一番话就像一株渴望长大的小树的根,狠狠在他心里扎了下去。他忽然跃起,右手五指相并成为手刀,一刀斩向那离地三尺飘浮着的人形,凌厉真气带起的杀意彰示着他的决心。
那凶狠的致命的真气打在那人形上,那人形便无声无息地散化了,紫石喘了口气,那声音又在背后响起:”没用的,既然我就是你,你怎么可能杀得了自己呢?“紫石霍地回身,灯光下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那白色的光晕又渐渐从虚无中凝聚起来,形成人形。那人形幽幽地道:”既然你愿意过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那么,倒不如你进这剑里来,继续过你无悲无喜、无欲无望、寂如死水、一成不变的日子,我出来替了你,下山入红尘去,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享受那尘世中人们应该享受的一切。可好?“那人形轻飘飘地移动着,慢慢贴近紫石,轻轻地道:”进来吧,进来吧……“那人形轻轻道:”进来,进来……“那人形道:”进来,进来……“紫石喘着气,拼命地凝神定心,不去看霜皎剑幻化成那个似有若无的自己,不去听那虚无的却一字一句打入他脏腑的话,不去听这魔鬼之惑,心里只是道:那是天魔!是天魔!天魔!
可这究竟是天魔,还是自己真正的内心,真正的自我,亦或是其他的什么,谁能说得清楚呢?
绝顶1
时未寒
第一章 飞琼刺杀
凝秀峰位于京师东南三里处,因是皇室禁地,寻常百姓皆不得入,所以虽有凝秀之名,却一向颇为冷清,难有人迹。但此刻的峰腰处却有数名带刀侍卫守住唯一通往峰顶的山道,显得极不寻常。
峰顶上有三人。两人于前,一人稍稍落后几步。前面的两人一位紫服华袍,一位素淡青衣,并立于峰顶良久,俱无言语,只是望着山下被夜色缓缓覆盖的京城中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后面那位身着黑衣的中年人则是倒背双手,状极悠闲,避嫌似的挪步去看林中风景,有意留心前面两人说话。
苍茫的雾霭中,隐隐传来尚未归营守兵们的马蹄声与号角声,透过薄寒的空气,仿佛令那天地间的肃杀之气,顺着暮色渐渐弥漫开来。
远山已盖上轻霜,旷野也罩上蜃气,潮湿的枫林缄默无声。只有那斑斑点点爬上了树干的青苔,掺杂在漫天飘舞的血色枫叶间,仿佛是这深秋时节京师中最后剩余的绿色。
那华服男子已近五十的年纪,却是白面长须,浓眉亮目,润细的皮肤不见丝毫老态,显见平日保养有方。他手中拎着一根三尺余长的管状物事,一张阔大的国字脸不怒自威,缓缓沉声道:“此处名为凝秀峰,是京师方圆数里之内的最高处。由此处可俯瞰整个京城之景,所有城守布防亦皆入眼底,是以若非有王族引领,一向不准外人进入。”青衣人略一欠身:“八千岁月夜相约,想必不是为了看这京城夜景吧。”原来那华服男子便是当今圣上之胞弟、人称八千岁的泰亲王。他在皇族中虽是排行第八,却是先帝正宫唯一所出的皇子,在皇室内权望极高,可谓仅次于当今圣上。
泰亲王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本王既然专程请宫先生走这么一趟,必不会亏待于你,宫先生难道不想知道此次凝秀峰之行会得到多少好处?”青衣男子雪净的面上似是闪过一丝揶揄的笑容:“涤尘随国师精研佛法多年,人世间的繁华百象对我来说皆如过眼云烟,恐怕绝难引起多少兴趣了。”泰亲王面上的不悦之色一闪而过,冷笑道:“既然宫先生已达无欲无求之大境界,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到京师?”这被泰亲王称为“宫先生”的青衣男子名叫宫涤尘,乃是吐蕃国师蒙泊的嫡传大弟子。因吐蕃连年大旱,又遭瘟疫之变,他此次来京,奉了吐蕃王之命进贡求粮,却不料才入京师第三日,尚未及进殿面君,便先被泰亲王请来了凝秀峰。
宫涤尘看起来二十五六的年纪,颧高眉淡,小口细齿,头束金冠,长发披肩,相貌极为俊美,一身寻常布衣洁净得不沾一尘,举手投足间更有一股从容不迫的味道。他的个头并不高大,声音纤细柔弱,瘦削的身材亦给人一种相当文秀的感觉。但此刻,他与京师中权势滔天的泰亲王并肩而立,仍不见丝毫拘束,一对修长的凤目于开阖间隐露神光。美中不足的却是,他面色蜡黄,一脸病色,两个眼角边还各有一道甚不合其年纪的皱纹,乍看去就仿似是个久经沧桑的老人。
宫涤尘如何听不出泰亲王话语中的嘲弄之意,微微一笑:“千岁只怕是误解了涤尘的意思。其实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文人寒窗十年盼题名高中;将士奋勇当先为金殿封侯;武者苦练为名动江湖;僧道清修为得窥天道;凡俗百姓奔波终日唯求一席温饱,就算佛祖一心求度众生,亦可算是有所念……只不过每个人所欲之事各不相同,千岁既然想投人所好,便应该先知晓其所好为何。”听了宫涤尘一番不慌不忙的解释,泰亲王面色稍缓:“宫先生言之有理,刚才是本王莽撞了。却不知宫先生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宫涤尘淡然一笑:“不过是一些荒谬的想法,千岁想必不会有兴趣。”他口中随意回答着,心头却是微微一凛:以泰亲王堂堂千岁之尊,却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可见所图之事必是重要至极。
泰亲王自嘲般哈哈一笑:“区区俗礼自不会放在先生心上……”他脸现神秘之色,“不过等到宫先生见过本王特地准备的这份大礼后,必会觉得不虚此行。”宫涤尘点点头:“千岁不妨明言。”看他脸上一副恬淡无波的样子,似乎接受礼物反倒是给了泰亲王一个天大的面子一般。
泰亲王亦不生气,呵呵一笑,将手中那管长长的物事递予宫涤尘:“此物名为望远镜,可令视力达百丈之外,乃是波斯国前年拜朝的贡品。宫先生要不要试试?”宫涤尘却不接那望远镜,略显倨傲地一笑:“国师曾传我天缘法眼,自信百丈内的距离无须借助任何工具,八千岁请自用。”泰亲王碰了个软钉子,面上却不见丝毫不耐,手指凝秀峰下灯火明灭的京城:“宫先生不妨仔细看看那朝远街前挂了四盏红灯的飞琼大桥。根据本王得到的秘报,待到戌时末,那里便会出现一幕难得一见的景观。这,就算是本王给蒙泊大国师准备的一份大礼吧。”宫涤尘闻言凝目望去。他初来京师不久,本来并不熟悉京城内的街道建筑,但那四盏红灯在暗夜里甚为醒目,不多时便已看到。他虽然年轻,心思却极为灵敏,先见泰亲王如此工于心计地请他来此,而且声言这份大礼是送与蒙泊国师的,早已猜出必是泰亲王早就使人安排好,所谓探听到消息云云,无非是惑人耳目之语。虽不知戌时末会看到什么惊人的景象,只凭泰亲王贵为皇室宗亲却不愿直承其事,只怕必将在暗中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行动,或是与其京师中的政敌有关……
宫涤尘心中盘算,口里却不动声色:“现在离戌时尚有些时候,八千岁可否先稍稍透露一些内情?”泰亲王如何想得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然会引起宫涤尘这许多的联想,单手将望远镜执于眼前,亦朝那飞琼大桥望去:“不瞒宫先生,打探到这一消息本身,便足足花去了本王十万两银子。但只要宫先生肯一观究竟,本王愿意再奉上二十万两。”他似是心疼银子般又叹了口气,继续道,“而等宫先生看完后,本王还要再出三十万两银子请你办一件事。”宫涤尘眉梢一动,沉声问道:“千岁有何吩咐,尽可明言。” “待宫先生看过这份大礼后,本王只希望你能将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蒙泊大国师……”泰亲王顿了顿,方才一字一句地续道,“你只须将眼中所见如实地告诉令师就行,本王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宫涤尘长吸一口气,喃喃道:“难道六十万两银子,就只是为了让涤尘传几句话么?”泰亲王抚须、颔首,悠然道:“或许几百句话也说不完。”宫涤尘闭目良久,方才开口:“八千岁这个关子卖得好,现在涤尘实在是很有些兴趣了。”泰亲王大笑:“有了宫先生这句话,可知不枉本王的一番破费。”宫涤尘面上闪过一丝讽色:“比起八千岁所费的心思来,这六十万银两却是微不足道了……”他当然明白,这些银子都会兑现为粮草运回吐蕃,左右皆是国库所出,而泰亲王只须在皇上面前为吐蕃国多多美言几句罢了。
泰亲王面上恼色一掠而过,掩饰般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宫先生是个明白人,本王亦不多废话。不过本王可以保证,若是宫先生见过了这份大礼,绝对不会后悔这笔对彼此有利的交易。”那原本袖手观看风景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泰亲王与宫涤尘身后,轻声道:“这消息乃是小弟刑部手下秘密探出的,那十万两银子的花费确是八千岁私下所出,绝无欺瞒。”他的声音细弱,却如尖针般直刺人耳膜,令人听过,心中极不舒服,其人似是修习过一种极为奇异的内力。
泰亲王笑道:“高神捕是刑部中除洪总管之外见识最为高明的一个,所以本王才特意请他来此,方便时对宫先生解说一二。”那黑衣人谦逊道:“小弟偶尔打探到,今日飞琼大桥上将会发生惊人变故,这才特地来禀报八千岁。不过宫先生身为吐蕃蒙泊大国师之首徒,眼光独到,自不须多作解释,小弟只负责讲清一些来龙去脉罢了。”这黑衣人名叫高德言,供职于刑部。京师三大掌门中,关睢门主洪修罗官拜刑部总管,他的五名得力手下被合称为京师五大名捕,在六扇门中的声望仅次于“追捕王”梁辰。此这高德言便位列于五大名捕之中。他年纪约摸四十左右,相貌普通,面白无须,生得十分瘦小,仿佛怕冷般将衣领高高竖起,手上还拿着一方丝巾,不时挥动。
宫涤尘叹道:“以八千岁的丰厚身家,区区数十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口中虽如此说,心念却电闪不休:六十万两银子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几近整个吐蕃国两月的收入,以泰亲王之狡诈多计,又如何会甘心奉上?而泰亲王与高德言一唱一和,摆明是说即将在飞琼大桥上发生的事与他们无关,如此大有欲盖弥彰之嫌。不过饶是以他的敏捷心思,对这神秘的大礼亦是猜不出半分头绪,只能确定即将在飞琼大桥上发生的事情必是非常惊人!
泰亲王满意地点点头,重又将右目凑近望远镜中,微笑道:“虽然时辰尚早,但以宫先生自诩的目力,大概已可看出一些蹊跷了吧。”宫涤尘暗吸一口长气,运起神功,眼中景物霎时清晰了几分。
——飞琼大桥架于流贯京师的内河之上,内接紫禁城皇宫御道,外连北城门。桥身长约十余丈,端首末尾分置双亭,亭上皆有御制蓝底金字匾额,一名“积云”,一名“叠翠”.桥面以上为红木所制,下设六翼青石桥墩,五座拱形桥洞。因桥下洞孔玲珑相连,至晴夜月满时,每个桥洞内各衔一月,映着桥下流水金色晃漾,犹若琼浆飞沫,故以得名。
泰亲王悠然道:“前朝某帝三度挥军北上拒敌,此桥乃出城必经之道。因其屡战皆败,辖军伤亡惨重,士卒妻小皆夹于桥道边折柳送别,至此黯然,故坊间又名其黯然桥。本朝太祖有感于此,令文武百官行至此桥时皆须停辇下马,步行过桥,以慰那些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宫涤尘心头轻叹,像泰亲王这般势高位重的权贵,又如何能明了这“黯然”二字内所包含的无奈离索。
他心中所想当然不会表露而出,口中轻声道:“待我回吐蕃后,定会对吐蕃王上谏。先以贵国前朝某帝穷兵黩武为鉴;再重用一批似千岁这般体恤下情的大臣,方可保国力隆盛,不惧外忧内患。”他虽尚不明白泰亲王此举的用意,但已渐渐猜到,泰亲王必是要借用蒙泊国师的力量打击朝中政敌,不由心生鄙夷,忍不住出言讥讽。
泰亲王心头着恼。这个宫涤尘明明有求于己,却不卑不亢,丝毫无视于自己的恩威并施,还冷嘲热讽不休,令堂堂亲王颜面无存?他有心发作,只可恨对方身为吐蕃使者并非朝中属下,奈何他不得。何况当朝亲王私下邀约外国来使本就于理不合,若是被明将军或太子一系知道,小题大做一番,却也麻烦不已。
他勉强压住一腔怒火,闷哼一声:“听说宫先生在吐蕃朝中不过一介客卿,并无任何官职,想不到亦这般通达政事。” “此次上京求粮原本无关涤尘,只是在国师力荐下,方有此行。”宫涤尘如何听不出泰亲王的嘲讽之意,却仍是丝毫不见动气,“涤尘人轻言微,但国师对吐蕃王的影响却不可估量。”泰亲王嘿嘿一笑:“若是宫先生此次求粮无功而归,却不知吐蕃王还有没有心情听国师的上谏说辞?”他此言已是不折不扣的威胁了。
宫涤尘双掌合十:“国师精擅天理,早就推算出涤尘此行的结果。”泰亲王抚掌大笑:“久闻蒙泊国师学究天人,精研佛理,想不到还会测算气运?却不知他如何说?”宫涤尘耸耸肩:“涤尘临行前,国师曾细细交代过一番。千岁想不想知道与自己有关的几句话?”泰亲王眉尖上挑:“宫先生但说无妨。”宫涤尘微微一笑,从容道:“国师曾告诫涤尘:此次京师之行一为吐蕃求粮,二来可见识一下中原风物。但结交各方权贵时却要千万小心,莫要陷身于贵朝的诸般争斗之中,不然轻则有性命之忧,重则有亡国之虑。”泰亲王不快道:“国师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京师中将士归心,朝臣用命,何来诸般争斗之说?”宫涤尘拍额一叹:“千岁何必欺我?吐蕃虽地处偏远,但对京师形势亦略有耳闻。”他话题一转,“国师有言:涤尘入京求粮,按惯例五日内进殿面君,成败未知。但若此前有当朝亲王重臣来访,则必会是不虚此行。”泰亲王哼道:“本王找你不过是一时之兴,莫非国师竟能提前预知么?”宫涤尘洞悉般释然一笑:“即便千岁不来,岂知朝中其余文臣武将也不会来?譬如太子殿下与明大将军或许都想见见我这远来之客。”他此语一出,泰亲王立知宫涤尘虽然来自偏远吐蕃,却对朝内几大势力了如指掌。
宫涤尘不待泰亲王答话,又续道:“不过国师亦说起:若是太子先要见我,可称病婉拒之;若是明将军先要见我,可推托虚应之;唯有千岁见我,方可诚心一见。”泰亲王动容:“这是什么缘故?”宫涤尘摇头,言语间却似是大有深意:“国师并没有解说其中原委。我虽有百般猜想,却也知道并不应该说出。”泰亲王愣了半晌,大笑道:“不过蒙泊大国师千算万算,怕也算不出本王会给他带来什么礼物!”此刻,飞琼大桥边四盏红灯中的第三盏蓦然一亮,就似是腾起了一团红雾,在夜色中尤为醒目。泰亲王精神一振,将望远镜放于眼前,一面以指示意。宫涤尘早有感应,目光若电般射向峰下京城中。
但见从连接飞琼大桥长达二十余丈的御道上缓缓行来一队车辇。那车辇辕长一丈五寸,座高三尺四寸,辇外饰银螭绣带,金青缦帐,以黄木棉布包束,上施兽吻,红髹柱竿高达丈许,竿首设彩装蹲狮与绣着麒麟的顶棚。以四马牵行,八卫跟随。
宫涤尘心中一震,他虽来自于吐蕃番外,但自幼熟读中原诗书,颇知礼仪。只看此车辇的派头,便可大致推测出里面乘坐的,必是朝中重臣。
车辇行至桥头积云亭处停下。八名随从垂手肃立,从车辇中走下一人,头戴七梁金冠,身着丹矾大红遮膝衫服,腰束玉带,白绢袜,皂皮云头履鞋。由于宫涤尘居高临下,被那人的金冠挡住视线,看不清此人相貌。但见那人虽仅仅踏出几步,龙行虎步之姿却隐然带起风起云涌之势,足以令人心生畏惧。他于亭边负手站立良久,似在凭吊昔日阵亡的将士,又似在默然沉思,蓦然抬眼,遥遥往凝秀峰顶上望来。
虽然明知山顶上的树木必会遮住那人的目光,但宫涤尘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种闪往旁边树后、躲避他视线的感觉。同时他明显发觉到泰亲王与高德言的身形亦是一震,以眼角余光扫去,但见两人皆是一脸紧张,眨也不眨一眼地望着飞琼桥上的那人。泰亲王执着望远镜的右手甚至在微微颤动,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到了此刻,他已对车辇中那人的身份确定无疑了!
宫涤尘心底蓦然泛起五分畏怖、三分敬重、两分犹疑,有心用言语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想不到千岁叫我来此,竟是要看看天下第一高手的风采!”只看桥边那位重臣的威严雄姿、激昂风范,普天之下舍明将军其谁!
宫先生身为吐蕃使者,迟早可以见到明将军。“听到宫涤尘言语中对明将军不无敬重之意,泰亲王故作镇静的语音中似有一分苦涩之意,”如果本王仅仅奉上如此大礼,又凭什么能让宫先生动心?又有何资格请宫先生转告令师?嘿嘿,天下第一高手!难道在宫先生心目中,明将军的武功还在蒙泊大国师之上么?“宫涤尘微笑:”左右不过是一些虚名,岂会放在国师心里。“他猜测着泰亲王的语中含意,深吸一口气,将天缘法眼运至十成,往飞琼大桥周围细细看去,越看越是心惊,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泰亲王的炯炯目光一直盯在宫涤尘脸上,见他凝目良久,起初脸上露出些诧异之色,却又按住心潮,仍是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心头亦暗生警惕:这个年轻人如此沉得住气,决不简单!
高德言干笑一声:”宫先生身为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必是目光如炬,不知能看出什么蹊跷?“宫涤尘冷笑道:”此份大礼确是不同凡响,而高大人仅仅用了十万两银子就能将这个惊人的消息探听出来,神捕之名果不虚传。“高德言听宫涤尘的语气,怎不明白他话中的嘲讽,只是不知应该如何接口,讪笑一声。
宫涤尘手指飞琼大桥,缓缓道:”那桥亭边树顶上精光微动,桥洞底草木轻摇,行船凝立不前,水下波光敛涌,皆有杀手暗伏……“他忽长叹一声,”涤尘有一事相求,还请千岁答应。“泰亲王以目相询。宫涤尘淡然道:”千岁可知涤尘跟随国师十余年,领悟最多的是什么?“泰亲王与高德言互望一眼,都不明白宫涤尘为何会在这紧要关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泰亲王沉吟道:”本王虽不通武学,但手下有不少能人异士皆提起过蒙泊大国师的’虚空大法‘,却不知宫先生所说的,是否与此有关?“高德言接口道:”听说吐蕃教法源于天竺佛理,武功亦以瑜伽功为形,般若龙象功为基。久闻’虚空大法‘盛名,却是无缘一见,还请宫先生指教一二。“宫涤尘不置可否,续道:”吐蕃教义分为黄、红、白三支,三支教派各辖教众,视己教为正途,各立活佛,亦因此不时会引起吐蕃民众的争斗,以致难有一统。直至蒙泊大师横空出世,识四谛、修五蕴、通十二因果而解大烦恼,以精湛佛理与白红两教七名佛学大师舌辩九日而胜,方助吐蕃王一统全境,被拜为大国师。而蒙泊国师向以佛理自誉,无厚武学末技,虽自创’虚空大法‘,却谓之不过虚中凝空,应以识因辨果为重,养气健体为轻,与人争强更是末流。“他目视泰亲王,面相端严,”诸业本不生,以无定性故;诸业亦不灭,以其不生故!“泰亲王听得一头雾水,喃喃道:”宫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宫涤尘缓缓道:”若是涤尘现在告别,千岁会否同意?“泰亲王面色一沉,高德言惊讶道:”宫先生何出此言?“宫涤尘双手先结法印,再作拈花状,微笑道:”修习’虚空大法‘之人,首先便要了悟因果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而所谓识因辨果,即是我看到了明将军的出现,便知道千岁送的大礼是什么了!“他眼中蓦然精光暴涨,一字一句道,”千岁请恕涤尘不识抬举,此份大礼实在太重,我吐蕃国不敢受之。“泰亲王何曾受过这等调侃,这一怒非同小可,直欲发作。但眼角看到飞琼桥下明将军沉稳如山的身影,终于强压下一口恶气,低声道:”宫先生如此不给本王面子,不怕走不下这凝秀峰么?“宫涤尘面上仍是一派微笑,朗朗念道:”无生恋、无死畏、无佛求、无魔怖。“他面对气得须发皆张的泰亲王,仍是气定神闲,”千岁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不会将小小吐蕃使者放在眼底,何况涤尘就算有把握逃出重围,却也不忍见两国子民毁于战火,自甘俯首就戮。“泰亲王呆了一呆,蓦然抚掌大笑起来:”宫先生为吐蕃国一片忠心,实令本王钦佩。不过听宫先生之言,莫非怀疑是本王派人设伏,刺杀明将军么?“高德言连忙道:”宫先生不要误会,此事绝对与千岁无关。何况宫先生身处峰顶犹可看得如此清楚,当局者又岂能不知?“宫涤尘微微一震,稍加思索后,脸上现出一丝尴尬:”涤尘鲁莽,让千岁见笑了。“泰亲王释然一笑:”宫先生无须自责,若是本王处于你的立场,只怕亦会误会。“他知道宫涤尘刚刚看出飞琼大桥边的暗伏,本以为泰亲王欲杀明将军,这才明哲保身,不愿牵涉其中。而如今宫涤尘从震惊中恢复,立知自己判断有误:纵然泰亲王真想杀了明将军,也必会暗中从事,又怎会让他这个吐蕃使者参与其中。不过看起来宫涤尘城府颇深,连泰亲王也无法判断出这个年轻人到底是真的沉不住气、抑或仅是故作姿态。
高德言打个圆场:”其实圣上早对将军府势震朝野有所不满,几次欲下令削减明将军兵权,却都被千岁所劝阻,此事被朝中大臣知晓后,方明白千岁与明将军失和之事实为谬传。何况擅杀朝廷命官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千岁又岂会明知故犯,派人伏击明将军?“泰亲王沉声道:”不瞒宫先生,本王虽与明宗越同为朝臣,却私交甚恶。不过本王深知其手握兵权,一旦有何意外必会引起京师大乱,所以才顾全大局,力劝圣上缓削兵权之议。“高德言躬身道:”千岁忧国忧民之心,实在令人赞叹。“宫涤尘听他两人一唱一和,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纵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面上却装出恍然大悟之状。
那飞琼大桥长十余丈,阔二丈五尺,可容四辇并行,乃是由皇城而出御道的必经之地。白日上朝时桥两边皆有重重守卫,晚间便只在积云亭与叠翠亭中各设两名士卒。此刻明将军一人静立于桥头积云亭上,八名侍卫皆落在其身后,桥两端的四名守卫更是远远观望,不敢上前打扰。
高德言遥望飞琼桥让默然伫立的明将军,终于有些沉不住气:”明将军定然已发现了刺客,只是为何迟迟不动,莫非在等援兵?“泰亲王冷笑一声:”若连此局都不敢闯,他又有何资格妄称天下第一高手?“宫涤尘截口道:”据我所想,明将军所犹豫的,无非是否应该生擒刺客罢了。“他微微一笑,”只看此次伏杀布局能精确掌握到明将军的行踪,想必主使者定是谋定而后动,纵然刺客被擒,亦不会露出什么破绽。“泰亲王听出宫涤尘话内暗含深意,有心再试探一下这年轻人:”不过本王虽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却没有及时通知明将军,宫先生可知其中缘故?“宫涤尘沉吟道:”如此明目张胆的杀局怎可能伤得了天下第一高手?何况普天之下习武之人谁不想看看明将军的出手,若是千岁派人通知了明将军,涤尘口中不说,心中必是要怪千岁多事了。“要知明将军这些年来被武林中尊为天下第一高手,更贵为朝中大将军,已有许久未曾真正显露过武功。纵然偶有不服其声望的挑战者,却连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这一关也过不了。
泰亲王大笑:”宫先生果然是聪明人。看来本王这份大礼没有送错,这几十万两银子嘛……“他压低声线,字字重若千斤,”买的是让国师弟子亲眼看看,天下第一高手是如何杀人的!“宫涤尘于刹那间便了然泰亲王的用意,他眼角边的皱纹仿似更深了,缓缓道:”涤尘明白千岁的意思,必如实将战况禀告国师。“泰亲王虽然将事情推得干干净净,但明眼人一望即知行刺明将军的杀手必是他暗中请来的,所谓打探消息花费的十万两银子多半是用于买凶的款项,他设下这个局可谓用心良苦,如能一举除去明将军最好,就算暗杀失手,他亦可置身事外,反而给明将军引来蒙泊国师这个大敌。
高德言道:”千岁乍得这消息后立刻命人相请,可谓是极看重宫先生与蒙泊大国师了。“宫涤尘淡然点点头,又轻声道:”不过如此大礼,似乎不应该只送给国师一人。“泰亲王手捋长须,傲然道:”普天之下,有资格收此礼物的,又有几人?“宫涤尘神色凝重:”却不知凌霄公子何其狂与蒹葭掌门骆清幽够不够资格?“泰亲王嗤笑道:”宫先生何出此言?凌霄公子骄狂过甚,骆掌门女流之辈,如何能与蒙泊大国师相提并论?“宫涤尘摇摇头:”何其狂骄狂于外,却有真材实学;骆清幽敛蓄于内,更令人不敢轻视。“他一转话头,”不过千岁自然知道我所指的人是谁,何必在此装糊涂?“一旁不语的高德言心中暗惊,这宫涤尘年纪虽轻,心思却极为敏锐,将此局面下的几处关键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见泰亲王脸现尴尬,连忙接上宫涤尘的话题:”不知宫先生心目中还有谁有此资格?“宫涤尘缓缓吐出三个字:”暗——器——王!“泰亲王哈哈大笑:”与宫先生说话真是痛快,一点儿也不用拐弯抹角。既然如此,本王亦不妨明白告诉宫先生:暗器王林青这些年虽然声名大噪,但在本王心目中,他的武功境界却还是比不上号称西域第一高手的蒙泊大国师。不知如此解释,可否让宫先生满意?“宫涤尘淡淡一笑,避开泰亲王的目光,眼望山下,喃喃道:”满意与否,只怕与武功高低无关吧?!“泰亲王轻咳一声:”暗器王杀气太重,难以服众,在名望上比精擅佛法的蒙泊国师自然逊了不止一筹。就算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本王自然也会取国师而远暗器王……“高德言嘿然一笑:”何况蒙泊国师只怕早就有入京之愿,八千岁此举不过是投其所好,大家心知肚明罢了。宫先生又怎不体会千岁的一片苦心?“宫涤尘闻言一叹,暗自摇头。泰亲王当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纵然嘴上说得好听,所图的只不过是如何扳倒明将军,得以独揽朝政罢了。至于天下百姓的命运,又如何能落在他的眼中?
他三人眼望远处城中、飞琼大桥下剑拔弩张的战局,口中却各蕴玄机。宫涤尘自然看出了泰亲王以暗杀的方式逼明将军出手,让自己亲眼目睹后转告蒙泊大国师,乃是希望蒙泊大国师能借此瞧出明将军武功的弱点,伺机入京挑战明将军。若能借助蒙泊大国师的力量以武功击败明将军,才是对这个朝中最大政敌最痛烈的打击。而他方才之所以提到凌霄公子何其狂与蒹葭掌门骆清幽,却是从侧面提醒泰亲王,目前最想与明将军一战的人乃是暗器王林青,与其让远在吐蕃的蒙泊大国师搅入中原,倒不若寻暗器王参与其事。而泰亲王自是深知暗器王的桀骜不驯、又曾长驻京师的种种,担忧即便助林青击败了明将军,只怕亦无力控制,反而又多出一个可怕的”政敌“,是以才舍近求远,找上了决不甘心蜇伏西域的蒙泊大国师。
此刻,飞琼大桥上忽起一阵疾风,辇顶旌旗飘扬,一朵浓墨的乌云由东方移来,遮在京城上空,大有风雨欲来之势。而明将军一直默立不动的身影就像随着这风飘动了起来。
高德言干咳一声:”宫先生可要看仔细了,我虽在京师近十年,却还从未见过明将军出手。“ ”高神捕尽可放心,我现在只希望这一场价值六十万两的盛宴不要让人失望才好。“宫涤尘望着远处明将军缓缓前行的身影,悠然道,”看来明将军已想清楚了:今晚遇上的一切与他人无关,不过是一场适逢其会的狙杀而已!“泰亲王与高德言对望一眼,一齐不自然地轻笑起来。
宫涤尘问道:”高神捕可打探到刺客是什么人?“高德言望一眼泰亲王,待泰亲王不动声色地略略点头后方才回答道:”乃是江湖上名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杀手组织。“泰亲王奇道:”这个杀手组织的名字倒风雅,却不知是何来历?“宫涤尘将高德言的神情看在眼里,心知泰亲王明知故问,微笑道:”千岁可能对武林人物并不熟悉,像这等杀手组织名字虽然风雅,做的却都是些残忍至极的事情。“高德言恭谨道:”’春花秋月何时了‘乃是近年来风头最劲的杀手组织,出手十九次无一失手,被害者身份各异,既有武功极高的帮派掌门、江湖隐士、镖局武师、绿林豪杰,亦有贪赃枉法的朝中官员、鱼肉百姓的乡绅恶霸,行凶手法各异。经刑部细查,其组织中一共有五人,分别是袁采春、穆观花、上官仲秋、郑落月与了了大师,每一次刺杀行动无论对手强弱,皆是五人合力出击……“宫涤尘叹道:”袁采春的雁翎刀、穆观花的铁流星、上官仲秋的亮银枪、郑落月的暗器各擅胜场,虽然每个人的武功皆算不上江湖一流,但这四人合在一起,再加上了了大师的谋略策划,便组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超级杀手组织。只可惜他们对上的是明将军,从今日起恐怕将在江湖上除名了……“他言下之意,仿佛已认定今日刺杀之局必败无疑。
高德言动容道:”想不到宫先生对中原武林人物亦如此熟悉。“宫涤尘谦然一笑,住口不语。明将军称霸江湖近二十年,虽远在几里外,却令每个人的心中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紧张,所以才不停用言语来缓解那份沉重的压力。宫涤尘无意间露出锋芒,心头略生悔意。
泰亲王从望远镜中遥视明将军沉稳如山的身影:”他为何走得如此缓慢?“高德言手心涌出汗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春花秋月何时了‘毕竟是江湖上超一流的杀手组织,纵然是天下第一高手,亦不敢大意吧。“眼见明将军已越过亭边一棵百年古树。
泰亲王突然问道:”刚才宫先生不是说那树顶上藏有杀手么,为何不见异动?“宫涤尘轻声道:”作为一名杀手,未必需要武功高明,杀人靠的是拿捏时机,乘隙一击必中,若找不到最好的机会宁可隐忍不发。何况明将军走得虽慢,全身却不见丝毫破绽,对方自不敢贸然出招,以免徒劳无功,反被明将军所趁。“高德言喃喃道:”以明将军之能,必定早已觉察到隐伏之人,他为何不先发制人?“宫涤尘不答,深吸一口气,暗运起”虚空大法“,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数里外的飞琼大桥上。”虚空大法“乃是吐蕃黄教秘传的佛门无上玄功,讲究识因辨果,共分”幕密“、”疏影“、”觅空“、”陵虚“四重境界,修习者若无强大的精神力,终其一生仅”幕密“而止。蒙泊十七年前修至”觅空“,已被吐蕃敬为天人,拜为大国师,而宫涤尘出身武学世家,自幼天赋异禀,虽师从蒙泊不过九年,却是他门下唯一能将”虚空大法“练至”疏影“之境者。
此刻宫涤尘与明将军虽相隔数里,刹那间却似与桥头上的明将军产生了一丝难以言述的感应,对方的一举一动、微妙的心理变化都感若身受。
他喉间突然透出一道冷峻的声音:”自然要等到对方全体发动后,才一举破之,这方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气度!“泰亲王与高德言不知宫涤尘正运起”虚空大法“,听他这句话不但语音变得低沉,更有一种威凌天下的豪气,大违平时低调谦和的个性。他俩互视一眼,微觉惊诧。
泰亲王问道:”何处方是刺客最佳的出手时机?“这句话本应是高德言回答,但他却不知不觉被宫涤尘的气势所慑,眼望宫涤尘,想听听他的意见。
宫涤尘沉声吐出几个字:”第三个桥洞黄旗处!“飞琼大桥共有五孔,第三个桥洞正处于大桥正中,那艘行船亦正停于桥洞中。此处不但风势最大,急湍的水流声亦掩盖了一切响动。那一方八尺宽的黄旗横卷而过,犹如一条在桥面上起伏不休的黄龙。
明将军步伐虽慢,再踏出五步便将行至第三桥洞的黄旗处。三人不由皆在心底默算:五、四、三、二……这一场杀局虽在数里外,却比亲身经历更令人心底紧张。
明将军踏出最后一步,黄色大旗蓦然中裂,一道迅疾的刀光从黄旗中飙出,直劈向明将军后颈。这一刀平实无奇,没有任何花巧,既无风雷之势,亦无炫目之光,但无论角度、力量、准确皆是妙到毫巅,更是窥准了黄旗遮掩明将军视线的那一瞬稍纵即逝的时机!刀光虽不明亮,但在三位观战者的心中,却灿然如日。
与此同时,桥下行船中一条黑影旋转着冲天而起。人尚在半空中,已有无数暗器向桥上的明将军射去。那暗器又细又密,在灯火掩映下散发着诡异的黑光,乍看去就似从桥底砰然绽开了一朵死亡之花。
明将军仍是不疾不徐地走着,对那刀光与暗器视若不见,而更令人惊讶的是,看似必中的刀光与暗器全都落在他身后,刀劈在一柄由桥底船中发出、透桥而上的银枪枪尖上,暗器则全然击向空处。明将军意态从容,头也未回一下,仿佛面对的不是精妙的杀局,而是一场早早排练好的演习罢了。
泰亲王与高德言齐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呼,浑然不解。宫涤尘却是全身一震:只有他看出了在刺客出手的一刹那,明将军的步伐节奏蓦然改变,一掠而过最危险的地方,所以方有如此局面。可怕的不是明将军的行动快捷,而是他竟能提前判断对方的行动,在刺客已然出手无法变招的瞬间方才改变步频。试问若换上自己在桥上,或出招抵挡,或闪避腾挪,却万万不能如明将军这般不露声色地将刺客天衣无缝的行动化于无形。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刻,行动稍迟一步不免陷入包围,而稍早一隙却又令对方未出手前留有余力变招,这种集料敌先知与后发制人于一体的武功,莫非就是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
桥头积云亭与桥尾叠翠亭上的四名守卫大呼”有刺客“,两人执短刀厚盾,两人执长枪,由桥两端往桥中会合。而明将军手下那八名护卫却仍是纹丝不动,亦不见丝毫惊慌失态,瞧来事前曾得到过明将军的命令。
春花秋月何时了”见惯各等场面,一招受挫并不气馁,反而激起他们的凶性。袁采春一刀落空,弹身高跃入半空,雁翎刀映着月华,撩起一道弧线,追袭明将军背影;旋身而上的郑落月足尖点在桥栏上,身法由冲天之势改为沿桥横掠,数十道暗器再度如雨洒下;而那使枪的上官仲秋本是算准了明将军的步伐,一枪透桥欲钉在明将军足尖上,不料十拿九稳的一枪刺空,长枪亦不收回,顺桥面横移,木屑纷飞中桥面上现出一道数丈长的枪痕,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青白色巨龙,直追明将军脚步而去……
最先袭来的是郑落月的暗器。悠悠前行的明将军骤然驻足,双掌抬于胸前,吐气开声,左右手如抱球般各画出半个圆弧。刹那间,明将军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组成一个圆圈,那无数袭来的暗器被他掌力所引,在空中微微一滞,尽皆改变方向聚在他胸前三尺之内,却不落地,而是化为一团不停旋转的黑光,场面诡异至极。
明将军低喝一声,右掌牵、左掌引,他的掌力中似含有极其强大的粘力,那团暗器如一条黑带般蓦然飞出,直撞向袁采春面门。袁采春大叫一声,他处于空中根本无法闪避,雁翎刀徒劳地磕飞了几枚暗器,身上顿时被无数暗器钉满,如断线风筝般直坠入桥下。
峰顶三人瞧得目瞪口呆,只怕从古至今,亦从没人能以如此方式收发这许多的暗器。宫涤尘虽知明将军乃是借取郑落月发射暗器之力,但那些暗器或直射、或斜击,明将军竟能在刹那间将所有力道皆化为己用,其应变之迅速、施力之巧妙皆可谓是惊世骇俗,莫说自己万万做不到,纵是师父蒙泊国师与誉满天下的暗器王林青亲至,怕也不过如此!
说时迟那时快,上官仲秋的银枪已至明将军脚底。明将军右足飞踢,看似闲庭信步,整个飞琼大桥却因这一脚而微微震动了一下。原本无坚不摧的银枪霎时倒蹿回桥底,一条银线犹如电光般由明将军脚底弹射而出,却是明将军一足踢断银枪的枪头,反射向郑落月。
郑落月方才全力发出七八十枚暗器,却尽被明将军变戏法般收入怀中射杀袁采春,心惊胆战之余,忽见银光急速袭来,尚不及决定应用何方法去接那暗器,银枪枪头已瞬间穿颅而过!
与此同时,桥底一条僵直的黑影斜斜落入水中,原来是上官仲秋受不起明将军那一脚的反震之力,竟被银枪由头顶至会阴笔直穿透。他的身体尚在半空,全身已似开了无数小洞般迸出万千条血雨,盖因那枪上附有明将军霸道至极的内力,将他全身经脉尽数炸开,江水顿时染为一片血红。
泰亲王与高德言皆面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虽然对此局面早有预想,但亦料不到明将军的武功竟然霸道如斯,仅仅一个照面间,三位杀手尽皆送命!
凝秀峰顶一时静闻针落,隔了良久,唯有宫涤尘低低一声长叹:“流转神功威凌天下,果是名不虚传!”泰亲王勉强保持镇静:“’春花秋月何时了‘一共五人,剩下两人为何还不出手?”高德言颤声道:“叠翠亭两名守卫中右边那人步伐故作虚浮,分明隐瞒了武功,应该是杀手所扮。而积云亭树顶那名杀手尚未有所行动,想必也会配合再度出手。”宫涤尘眼望战局,沉声道:“叠翠亭那名守卫是了了大师所扮,积云亭边树顶上那名杀手想必是擅使流星的穆观花,但其人心志已散,并不足虑。”高德言奇道:“刺客尚未出手,宫先生何以如此肯定他二人的身份?”宫涤尘淡然道:“因为我闻到了了大师身上的一股死气。”泰亲王半信半疑,惑然望了宫涤尘一眼,心中奇怪宫涤尘隔了数里之远,却何以能瞧出对方心志涣散,又闻到什么死气,莫非是危言耸听?他却不知,虚空大法最擅察知对方心态变化,感应到穆观花战志涣散,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听说了了大师来自苗疆,身怀异能,极精易容与下毒之术……“高德言微一皱眉,”不过既然连宫先生都可看破他的易容,明将军必然亦能察觉,他有所防范下,了了大师岂不是自投罗网?“宫涤尘心中早有此疑问,眼望飞琼大桥,静观其变。
叠翠亭与积云亭四名守卫这时才奔到明将军身边,皆翻身拜倒请罪。
明将军目光炯炯,看着那原本被鲜血染红的江水渐渐转淡,轻轻挥手令四人起身。叠翠亭两名守卫中一人忽长身而起,大叫一声,手中短刀直刺明将军胸膛。与此同时,一团黑光从积云亭边那棵大树顶上射来,撞向明将军的后心,正是穆观花的铁流星。
泰亲王与高德言皆不由暗叹一声,看”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前三人出招气势凌厉,而剩余两人显是锐气已尽,这一刀一锤虽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却如何伤得了天下第一高手?只有宫涤尘面色不变,料想刺客必定另有奇招。
明将军果然对那执刀守卫早有防范,待短刀近身三寸时猛然侧身,不但避过短刀锋芒,亦令击往后心的流星锤收势不及,直向执刀者撞去……
那使流星锤的穆观花眼见将伤及同伴,却不收力,砰的一声,流星锤轰然击在执刀守卫的前胸上。那执刀守卫结结实实中了一锤,全身蓦然一震,竟如木偶般四分五裂,黑红色的血雾四溅,旁边一名积云亭守卫正欲上前替明将军挡招,一时闪避不及,被那血雾沾上,顿时捂面惨叫,声如夜狼长嗥,令人闻之心惊!
这一下变生不测,连明将军亦未想到”春花秋月何时了“竟会以身体为武器。那团血雾中显是蕴有巨毒,沾染不得。明将军右手闪电般探出,食中二指横剪在流星锤银链上,银链应指而断。同时他足尖点地,双手提着余下的两名守卫往后疾退。
另一名叠翠亭守卫被明将军提在右手中,此刻,忽转过脸来面朝明将军诡异地一笑。随着这一笑,竟有一股青气从他口中喷出,如蛇信般舔向明将军面门。
原来,方才那名守卫执刀攻击明将军不过是疑兵之计,此人方是真正的了了大师,这一口毒气,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的真正杀招!此刻明将军的双手各提一人,根本不及格挡,加之相距如此之近,面门刹时已被那股青气罩住!
眼见明将军已避无可避,他却蓦然启唇开口,大喝一声”咄!“一道气箭发出,将那股青气尽数迫入了了大师口中,同时右手疾抛,将了了大师远远掷了出去。
了了大师惨叫一声,人在半空已是鲜血狂喷,鲜血方一出口,已尽化为黑色……他虽一生浸淫于毒物之中,但明将军那一口纯阳真气何等霸道,不但将那一股巨毒的青气尽数反迫入他腹中,更将他五脏六腑全都震得粉碎,纵是没有那一股倒入腹中的毒气,亦难以活命了。
积云亭边树顶上的穆观花眼见四名同伙尽皆丧命,心魂俱裂,他不敢往明将军所在的方向逃窜,反朝紫禁城中掠去。谁知身形方从树间现出,明将军八名护卫中的最末一人忽然弹身而起,后发先至在半空中迎住穆观花,两人乍合即分,穆观花一声惨叫落在地上,而那人双手箕张如虎爪,竟拎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原来在那空中交会的一刹,穆观花的右臂已被此人硬生生撕了下来。几名护卫立刻上前,将昏死过去的穆观花缚牢。
峰顶三人看得真切,高德言脸色大变,低呼一声:”鬼失惊!“众人都没想到,名慑黑白两道的绝顶杀手鬼失惊竟化身为明将军的护卫。明将军于瞬息间击毙四名杀手之举固然令人动容,但相较之下,鬼失惊出手之狠辣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泰亲王勉强按住心头震惊,对宫涤尘呵呵一笑:”看到飞琼桥上的这一幕,不知宫先生有何收获?“宫涤尘闭目沉思良久后,方长出一口气叹道:”’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武功比涤尘想象的更为犀利,也不知是何人请来这五位杀手,如若出现在飞琼桥上的不是明将军,换作是天下任何一人,面对如此精妙的布局,只怕都会被他们得手。“泰亲王对宫涤尘的话半信半疑,反问道:”若是蒙泊大国师亲来又如何?“宫涤尘朗声道:”国师必会事先察觉异况,决不会令自己陷入如此窘境。“他的神情是如此坚决,语气是如此斩钉截铁,不由得人不信蒙泊国师有未卜先知、避凶移祸之能。
泰亲王沉吟道:”’春花秋月何时了‘亦不过是江湖上一个寻常的杀手组织,名望尚不及鬼失惊与虫大师,宫先生是否言过其实?“宫涤尘叹道:”春、花、秋、月这四人亦还罢了,那了了大师不但身怀驱尸之术,以障眼法瞒过了诸人耳目,更修成了’青天重睹‘内息。假以时日,他定然足有能力与黑白两道的超级杀手虫大师、鬼失惊一较长短。“泰亲王与高德言互视一眼,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宫涤尘立知自己判断不差,这”春花秋月何时了“五人必是泰亲王请来,甚至是泰亲王手中的秘密武器,只是泰亲王料定这五人绝非明将军的对手,所以才宁可牺牲五人的性命激得蒙泊大国师出手。如今听宫涤尘如此推崇了了大师的武功,二人都不免心生些许悔意。
泰亲王问道:”那驱尸之术是怎么回事?’青天重睹‘又是什么?“高德言解释道:”所谓驱尸之术乃是苗疆秘传的一种邪功,施术者并非是令死者回阳,而是先给被害者服用药物,令其全身呼吸顿绝,不饮不食,与死尸无异,更兼力大无比,功力暴涨,并且只听从驱尸者的命令。此法极为歹毒,为武林中人所不齿,刚才那叠翠亭守卫想必已被了了大师以药物控制,不但故意暴露破绽以吸引明将军的注意,更以碎尸毒血相攻……“他说到此处,念及当时诡异莫名的情形,心头不寒而栗。
泰亲王啧啧而叹:”如此异术若能用于两军对垒,岂不是所向披靡。“宫涤尘漠然道:”此法先伤已再害人,若是千岁舍得麾下子弟的性命,自可成就一支征战无敌之师。“泰亲王脸上一红。高德言连忙转开话题:”至于那’青天重睹‘之气,我却知之不详,还请宫先生解释一二。“宫涤尘道:”驱尸之术残忍歹毒,被害者虽受控制,但冤魂不散,极易反噬施术者。而驱尸之术的最高境界便是将这无数冤气化为己用,名为’青天重睹‘.此气极难修炼,一旦大成,可谓是见神杀神,遇佛杀佛。当时的情形下,明将军只要内力再稍差半分,必然难逃此劫!“他轻轻一叹,续道,”看似明将军胜得轻松,其实亦仅高一线而已。若是早知’春花秋月何时了‘有如此惊人的实力,鬼失惊必不会在最后时刻才出手。“泰亲王闻言精神一振:”看来宫先生已瞧出明将军武功的弱点了?“宫涤尘摇摇头:”流转神功名动天下,涤尘何敢妄言其强弱。不过我必会将这一战的情形原原本本告诉国师,以国师的无上智慧,或有所悟。“泰亲王点头大笑:”宫先生能如此说,可知本王这份大礼果然没有送错人。本王明日便入宫面圣,吐蕃求粮之事绝无问题。不知宫先生打算几时回吐蕃?“宫涤尘微笑道:”涤尘在京师还有一些杂务,尚要耽搁十余日。“泰亲王奇道:”不知宫先生有何事要办,若需要本王协助,尽可开口。“ ”不劳千岁费心。“宫涤尘欠身道:”不过是些区区小事,涤尘自可处理。“泰亲王淡淡”哦“了一声,面露不快。他见宫涤尘见识高明,本有心收买,不料却被对方婉拒,显然对堂堂亲王的恩威齐施并未放在心上。
高德言转转眼珠:”听宫先生之言,此战明将军仅是险胜而已。而那鬼失惊与虫大师更在’春花秋月何时了‘之上,若是由他们暗中出手行刺明将军,可有胜望?“宫涤尘心中暗忖:若非有泰亲王的授意,高德言何敢问出此言?看来京师几大派系果然已势成水火。他注意到高德言提到虫大师时神情稍有蹊跷,却也未放在心上,昂然答道:”鬼失惊与虫大师虽被誉为近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杀手,却绝非完美无缺,亦有各自的弱点。何况杀手行刺,天时、地利皆会增加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涤尘不敢断言。“高德言略一思索,拱手道:”却不知在宫先生眼中,鬼失惊与虫大师有何破绽?“不知不觉他已对这个莫测高深、出语隐含深意的年轻人暗生佩服之感,态度上亦是十分恭敬。
宫涤尘淡淡一笑:”那无非是涤尘个人的一些看法,说出来贻笑大方,不提也罢。“高德言听宫涤尘卖个关子,虽是心痒难耐,但宫涤尘乃是吐蕃使者,难以如审犯人般追问个水落石出,只好悻悻作罢。
宫涤尘对泰亲王深施一礼:”时辰不早,涤尘告辞。多谢千岁大礼。“说完不待回答,转身飘然而去。
待宫涤尘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中后,泰亲王沉声问道:”穆观花被将军府擒下,会否有什么后患?“高德言恭声道:”属下早已安排了左飞霆等人在附近,一旦刺客失手,便由刑部之名解押犯人。但……但就怕明将军并不卖刑部的面子。“他口中的左飞霆亦是刑部五大名捕之一。
见泰亲王面色似乎不善,高德言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将军府不肯放人,是否需要……“说着,举手做了个刀劈的姿式。
泰亲王沉声道:”纵然明将军知晓其中内情,也不敢把本王如何。何况此事如此机密,应该不会有任何破绽,将军府的内应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他目光炯炯盯住高德言,冷哼一声,”不过本王却不明白,鬼失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这一问极为关键,要知鬼失惊身为将军府内仅次于明将军与水知寒的第三号人物,出现在明将军的护卫中实在太过不合情理,除非是今日的刺杀之局早已被明将军知悉。
高德言脸现尴尬,显然无法回答。泰亲王阴沉一笑,忽望着天边一轮弦月叹道:”今晚的月色真好啊!“高德言本以为泰亲王必会严词相责,不料泰亲王却忽然顾左右而言他,看似已揭过此事。他虽在刑部任职,却早已是泰亲王的心腹,深知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城府是何等之深,如果自己出了什么差错,只怕再难见到明晚的月亮了。他想到这里,一道冷汗已顺着脊背涔涔流下。
泰亲王却是呵呵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你可知本王为何会有心情赏月么?“高德言小心答道:”属下不敢妄猜千岁所想。“泰亲王轻声道:”看到刚才那人,再看到这弯月儿,本王忽觉得两者间竟是如此的相似……“高德言把握不住泰亲王的心意:”千岁是说明将军?“泰亲王哈哈大笑,反问道:”你觉得明宗越像那纤秀明净的月儿么?“高德言恍然有悟,回想起宫涤尘看似纤细羸弱的身形、洁净不染一尘的衣饰、清雅素淡的谈吐,倒觉得泰亲王这个比喻颇为恰当:”宫涤尘此人莫测高深,属下以前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此藏敛锋芒恐其有所图谋。“泰亲王点点头:”你回去后动用刑部的一切力量,务要查出宫涤尘的来龙去脉。“他手抚长须,喃喃道,”如此人物,若不能为本王所用,岂不是天大憾事……“高德言垂首道:”千岁放心,德言必不辱使命。“他熟悉泰亲王的行事风格,猜想语其中含意:若是宫涤尘不肯为泰亲王所用,只怕定被他所不容。
泰亲王冷冷一笑:”你退下吧。记住一切皆要在暗中行事,莫要让他有所察觉。“高德言依言拜退。
在未见到蒙泊国师之前,本王对这个人很有兴趣。”泰亲王眼望天穹,自言自语般又将最后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很有兴趣!”那半开半阖的眼光中,似燃起了一星火花。
方才这一场打斗已将飞琼大桥附近的许多民众引了过来,众人见是当朝重臣明大将军,皆在远处窃窃私语,不敢靠前围观。明将军缓步走下飞琼大桥,神情似倦似怠,若有所思。那八名护卫在鬼失惊的命令下将浑身鲜血、昏迷不醒的穆观花放入车辇中,在明将军十余步后跟随。
明将军忽然停步,目光投射在街道斜方几条黑影身上。
一人越众而出,上前对明将军行礼:“刑部左飞霆见过明将军。”这左飞霆身长骨健,面相素净,约摸二十七八,在刑部五大名捕中排名第四。
明将军微笑道:“左神捕是来捉拿刺客的吧?”左飞霆闻言微微一愣,他本是奉命将刺客带回刑部审问的,但面对明将军的威严,正寻思应该如何开口索要刺客,想不到明将军竟先发制人,亦听不出其言辞中是否有嘲讽刑部事后争功之意,一时语塞。
明将军一挥手:“五名刺客四人被当场格毙,余下一人重伤被擒,现正在车辇中,请左神捕去拿人吧。”他说罢侧身让路。
左飞霆心中想好的许多说辞全然派不上用场,期期艾艾地谢过明将军,正要上前,忽又听明将军冷声道:“现场并未凌乱,左神捕可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定要查出到底是何人敢大胆行刺本将军。”左飞霆来刑部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但对将军府与泰亲王之间的种种明争暗斗早有所闻。虽然他并非泰亲王的心腹,不知这场行刺的幕后情形,但从高德言嘱咐自己的言语中亦可大致猜出一些端倪,只好含糊应承道:“将军尽可放心,卑职必会全力查出幕后主使者。”一名明将军护卫上前禀报道:“刺客口中暗藏毒丸,现已被取出。”明将军微微一笑,盯着左飞霆:“左神捕听明白了么?”左飞霆如何不知明将军言外之意,躬身道:“卑职必会小心看管,决不容刺客畏罪自尽。”明将军淡淡一笑,不再理会左飞霆,大步朝前走去。
左飞霆令手下将刺客擒回刑部,心中却是暗暗叫苦。明将军看似轻而易举地交出刺客,可三言两语间无疑已给了他极大的压力,非但迫得刑部势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亦无法将刺客灭口。这个烫手山芋接在手中,只怕会令刑部总管洪修罗头疼数日。
一队铁骑从前方迎住明将军,为首一人四十余岁年纪,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迎风飘扬,貌似一位饱学儒士。马队尚在十余步外,中年人的淳厚声音已如有质之物般传来:“知寒来迟,请将军恕罪。”来人正是将军府的大总管、位列邪派六大宗师之一的水知寒。
水知寒到了明将军面前,翻身下马,作势欲拜。明将军右手疾出,探往水知寒的腋下:“总管无须多礼。”只怕普天之下从没有任何一双手能如此接近水知寒的腋下要害!
水知寒微微一愕,不敢出手格挡,任由明将军的右手从胸前划过,顺势起身。在外人的眼中似是明将军扶起了水知寒,只有当局两人心头自明:水知寒起身之势与明将军抬起的右手配合得天衣无缝,自始自终明将军右手离水知寒的腋下都尚有一丝肉眼难辨的间隙,他的手,实际上连水知寒的衣衫亦没有碰到。
水知寒心头暗凛,明将军的右手虽没接触到他,但仍有一分虚扶之力沉凝不去。试想明将军若在方才骤然发难,他空有名震天下的寒浸掌,只怕亦没有半分把握能够避开。
水知寒脸色不变道:“不知是何人行刺?”明将军淡然道:“左右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正好给本将军舒活一下筋骨。”他的语气是如此轻松,似乎根本未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放在眼里。
水知寒正要再说话,明将军右手轻摆,微微偏头,似是在侧耳倾听什么。水知寒暗运耳力,只听到夜空中传来一阵空茫的箫声。
那箫声甚奇,明明音调高昂,听在耳中却低沉喑哑,忽断忽续,若有若无,加之四周夜虫长唧、秋蝉低鸣,若不用心倾听,实难分辨。然而正是这一丝如若游移于天外的箫音,反勾起了每个人心中最深处的欲望,令人不由想细听其玄虚。
天空阴霾密布,瑟瑟秋风中夹杂着一丝寒凉,吹起满街黄叶,给岑寂的京师平添了一份凄伤。但那箫声悠悠传来,竟似令这残秋肃杀之景乍然焕出一线生机。
箫音愈来愈响,长街忽然静了下来,每一名百姓与士卒皆是脸呈迷茫与欢愉之色,用心捕捉那似是蕴藏了天地间灵秀的音符。纵是明将军与水知寒尚保持着警觉,神情间亦流露出一分迷醉。
鬼失惊不通音律,被那箫声搅得心烦意乱。他身为黑道绝顶杀手,藏形匿迹时须得保持一份心如止水的境界,此刻却处于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宁之中,一腔内息隐隐躁动,此可谓是平生大忌。他忍不住扬声道:“如此深夜,骆掌门还不睡么?”他嘶哑的声音方才响起,立时惹来无数怪责的目光,大家自是埋怨他吵扰了箫声。
箫音似是被鬼失惊言语所惊,吹出一个长音,越拔越高,越来越细,几欲断绝。刹那间,每一名听者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中,生怕那箫声就此渺然无踪。可只听那箫声却于高亢处轻轻几个转折后,履险如夷般延续下去。这情形就仿佛是一个少女正在荒野无人处曼歌轻舞,忽被一只蹿出的小兽惊扰,拍拍胸口后长吐一口气,复又浑若无事地继续自得其乐。
明将军抚掌长吟:“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此乃《诗经》中的一首《雄雉》,说的是一位在家女子望着窗外飞过的一只雄雉,引发了对远役在外丈夫的怀念。这首诗原是诉怀相思之作,被明将军雄浑豪迈的嗓音吟来,那份缠绵绯恻全然不见,虽颇具回肠荡气之感,却也有些不伦不类。
明将军暗运内力曼声长吟,全城皆闻。箫声起初却并不因明将军的吟声而动,仍是悠悠传来,节奏丝毫不乱,于词句顿挫间偶露箫音,别有一番风情。可待明将军吟到中途,箫声蓦然一颤,连奏几个高音,隐含嗔怒,随即箫音如鸟鸣低徊,恍若小鸟受惊后在枝头盘旋一番后方振羽而去,渐渐消失不闻。在场之人听得如痴如醉,箫声虽敛,却似仍在回味那天籁之音。良久后,周围的百姓与士卒方才发出如雷掌声。
明将军望着鬼失惊轻轻一叹:“骆姑娘不喜凶杀,故以箫音化去血腥之气,并非是针对于你。倒是你去年先被虫大师与余收言所伤,三个月前又受挫于擒龙堡中,几度受伤后功力大减,可要好生调养。”鬼失惊此刻方觉体内激荡不安的内息缓缓平复,他一向不喜多言,面上感激之色一闪而逝,对明将军拱手以谢。
抚箫者自然是京师中三大掌门之一、人称“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的蒹葭门主骆清幽。她惊艳天下,箫艺尤佳,与八方名动中的琴瑟王水秀并称京师双姝。刚才那一曲箫声乃是因看到飞琼桥头的一场刺杀后有意而奏,曲调虽然平常,其中暗含骆清幽师门所传的“华音沓沓”心法,可化去听者心中戾气。黑道杀手鬼失惊杀气极重,加之伤势未愈,所以对此箫声感应极重,若非明将军及时开口,令骆清幽止箫,只怕鬼失惊日后的武功修为亦会受到一丝微妙的影响。
明将军忽对水知寒与鬼失惊挤挤眼睛:“骆姑娘一向我行我素,却最是脸嫩,我那一首《雄雉》道破她的心思,不怕她不肯停箫。”他回想刚才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犹如一个顽皮的孩子刚刚做了一件极为得意的事情。
水知寒从未见过一向神态威严的明将军有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不禁微觉惊讶。但他心思敏捷,立刻想通了明将军话中的意思,眉头一皱,难以觉察地叹了一声:“知寒刚刚收到秘报,追捕王梁辰已在湘赣边境处跟上了他,却一直没有下手。依我的判断,只怕是奉了泰亲王的命令,故意迫他入京。”水知寒似乎有意没有说出追捕王所跟踪之人的名字,又觉得气氛太过沉重,淡然一笑,故作轻松道:“看来骆掌门要等的人,或许不久后就会来了。”明将军收住笑声,望着乌云遮盖的阴沉天空,面容忽变得凝重,眼神中流动着一层似是期盼、似是奋悦的光华,轻声吐出几个字:“她要等的人,我也在等!
第二章 相见不欢
岳阳府洞庭湖边的一家酒楼上,一位三十余岁、面容英俊、气宇轩昂的青衣男子在酒桌边临窗而立,似在遥望洞庭秋色,又似在想着什么心事。最奇特的,是他身后背着一个长形包袱,略高过头顶。
荆楚大地,幅员千里,凌然万顷。洞庭湖近看碧波荡漾,鱼龙吹浪,湖面像一匹巨大、光滑的绸缎,覆盖数百里;远望水阔浪高,潮声暗涌,犹若千军万马驻营远方,伺机奔腾而来,果不愧有”八百里洞庭“之称。
由楼上望去,湖中金波潋滟,舟叶如飞;沙堤上垂鞭信马,重绿交枝。仿佛从天边烟峦下铺开了一片烟霞清波,那派浩瀚泱然之气令人心夺。
酒桌上有一壶美酒,几碟小菜,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坐在桌边,痴痴望着青衣男子的背影,眼中满是羡慕钦佩的神情。他身穿白色孝服,面容愁戚,模样虽不俊俏,一双闪动的大眼里却透着灵动之色。见青衣男子望一会儿窗外风景后转过身来,他连忙收敛目光,拿起筷子取菜而食。
青衣男子目光落在小男孩儿身上,慈爱地伸手轻抚他的头,叹了一口气。
那小男孩儿小声问道:”林叔叔为什么叹气,可是有什么心事?“青衣男子微微一笑:”我哪儿有什么心事,只是目睹这水色山光下的湖景秋意,胡乱叹一口气罢了。“小男孩儿眨眨眼睛:”其实我知道,林叔叔想到的事情必然十分复杂难解,而我又不能帮你什么忙,所以才不愿意告诉我。“青衣男子见小男孩儿说得一本正经,不禁莞尔:”你这小家伙人小鬼大,倒是难缠得紧。“小男孩儿嘟着嘴道:”我又没说错话,若是虫大师在,你必然早就拉着他说个不休了。“青衣男子双手一摊,大笑道:”怎么听起来倒似我平日很多嘴多舌一般……“见青衣男子笑得十分开怀,小男孩吐吐舌头,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旋即又收起笑容,默然埋头用饭。
青衣男子注意到小男孩儿的神态,柔声道:”这一路上好不容易见你露出笑容,为何又板起了脸?“男孩儿不作声,只是望望自己的一身孝服。
青衣男子叹道:”男子汉大丈夫本应有真性情,我知道你怀念父亲,却无须因此而刻意压抑自己。何况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必也不愿看到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模样,而是希望你能自强不息,有所作为。“小男孩儿闻言,垂头良久不语,虽未出声应允,眼中却露出一份不合年纪的坚强,高高挺起了小胸膛。
这青衣男子正是名动天下的暗器王林青,那小孩子自然便是小弦。当日在萍乡城中,许漠洋重伤不治而亡,小弦虽从媚云教右使冯破天口中得知他的亲生父亲竟是媚云教昔日教主陆羽,但陆羽夫妇早已死去多年,他对亲生父母全无半点印象,远不及与养父许漠洋之间情谊深厚。小弦念及与许漠洋在营盘山清水小镇相依为命的六年时光,虽然生活清苦,但两人闲时谈天说地,苦中作乐,真可说无忧无虑。如今许漠洋撒手西去,陆羽夫妇又早早亡故,仅留他孑然一身,不由魂断情伤,既伤心慈父身亡,又不知未来应该何去何从。而许漠洋是被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所害,可小弦偏偏被景成像废去经脉,难以修习上乘武功,纵想亲手报仇亦难以如愿,他心中悲愤难以自持,常常哭得晕厥过去。
林青与许漠洋虽谈不上相知多年,但两人一见投缘,又同在塞外对抗明将军的北征大军,亦算是共过生死的患难之交。想不到明将军的十几万大军都奈何他不得,却死于宁徊风这小人的暗算中,回想在笑望山庄并肩作战、引兵阁中炼制偷天弓、幽冥谷面对明将军的种种往事,如今天人永诀,亦觉得黯然神伤。林青按许漠洋的遗愿将其火化,把骨灰细细包好后交给小弦,想待日后有机会去塞外,再埋葬在冬归城中。
等林青与虫大师处理完许漠洋的后事,已是一个多月之后。林青与虫大师告别后,与小弦往北行去。林青怜惜小弦的身世,一路上有意带他游山玩水,四处散心,不觉时光飞逝,等来到岳阳府时,已是晚秋时节。
此刻林青遥望辽阔无边的洞庭湖,思绪万千。他知道许漠洋的最大心愿就是要助自己挑战明将军,但他虽已经过六年的卧薪尝胆,目前却仍然没有击败明将军的把握,若是此去京师无功而返,岂不是愧对故人,再看到小弦这一路上沉默寡言,食宿不安,虽然再不见他落泪哭泣,但不知不觉间已然消瘦了一圈,昔日活泼可爱的孩子如同换了一个人,念及亡友心头感慨,不由发声长叹。但这些想法林青却不便对小弦提起,只好在言语间稍加安慰。
这时,店小二送来一盘蒸蟹。
林青对小弦笑道:”这一路上你随我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正是蟹肥之时,还不快快动手。“小弦答应一声,勉强吃了几口又停了下来,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青柔声道:”可是不合你口味么?你想吃些什么,林叔叔都想办法给你弄来。“言语间十分关切。
小弦愣了半晌,忽低声道:”我知道林叔叔说得很有道理,我不该总是想念爹爹,而应当有所作为。可是,我这个样子又如何能有所作为?“他说到这里,眼眶不由微微发红。
林青知道小弦想起了武功被景成像所废之事,正色道:”一个人是否有所作为与武功高强并无关系,那些名垂青史之人,又有几位是武林高手呢?纵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要胸怀大志,心中便自有乾坤!“小弦想了想,又摇摇头:”但如果要完成心中大志,首先就需要有足够的能力。“林青问道:”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小弦咬了咬嘴唇,毅然道:”给爹爹报仇!“他说完飞快瞅了林青一眼,又补上一句,”我希望自己能亲手杀了宁徊风。“林青一时语塞,莫说小弦经脉受损难以修习上乘武功,纵是他身体无损,要想敌过御泠堂红尘使这样的高手,亦非得经过十年以上的苦练不可。
小弦低声道:”林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林青虽是满怀心事,但见小弦神情郑重,亦不由失笑:”你为何这样说?“小弦颤声道:”如果林叔叔觉得我是个……累赘,你就不要管我,自己去京城好了,我总会有办法照顾好自己的……“他越说声音越低。
林青听在耳中,拍桌厉声道:”你怎么会如此想?“小弦吓了一跳,见一向和蔼的林青动怒,心头又是惶恐又是内疚,垂下头不敢看他:”我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只怕连累了林叔叔。“原来小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性格十分敏感。想到自己出生不久,亲生父母便因教中内讧而死,如今养父许漠洋亦亡故,加之四大家族中人对他态度蹊跷,愚大师又不肯言明当年苦慧大师所说、隐与自己有关的几句谶语,不由暗忖莫非全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才令得身边亲人一一突遭横祸惨死,如此自怨自艾起来。而林青本是小弦最为崇拜的大英雄,与之同行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一路上既舍不得与林青分手,又觉得不应该拖累他,与其惹他嫌弃,倒不如自己先提出来,即使日后自生自灭亦与人无关。这份微妙的心态困扰他已久,直到今日才鼓足勇气对林青说明。
林青虽不明白小弦的这些念头,但看他努力装出坚强的样子,心中又怜又疼,放缓语气道:”你首先要明白,我带你一同去京师,并不仅仅因为你父亲的关系,而是隐隐觉得你是挑战明将军的一个关键。“小弦吃惊道:”我能有什么用?“林青叹道:”那只是我的一种直觉,或许是冥冥上苍给我的一种启示。“小弦喃喃道:”恐怕是林叔叔不愿意弃我不顾,又怕直说伤我自尊,所以才想出这样的说法吧。“小弦的声音虽小,却如何能瞒过林青的耳朵。他知道小弦年龄虽小,却是十分倔强,他所认定的事情便极难被说服。想到这里林青灵机一动:”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如你一般大的孩子,你想听听他的故事么?“小弦茫然望着林青,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些毫不相关的事情。
林青吸一口气,望着窗外悠然道:”记得初见那小孩子时,是在一个酒店中。他年纪虽幼,却是大有豪气,面对满堂宾客全无怯意,反而争着要请大家吃饭喝酒,只可惜他并无酒量,几杯下肚脸都红了……“小弦这才知道林青说的小孩子就是他自己。不禁想起在涪陵城三香阁中初见林青时的情景,一切恍若昨天,历历在目:那时他被日哭鬼强行带入”江湖“,刚刚从擒龙堡头目费源手中骗得二十两银子,便在三香阁中请人吃饭,亦因此结识了林青、虫大师、水柔清与花想容等人……听林青说自己不会喝酒强行硬充好汉,又觉羞愧又觉好笑,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林青续道:”第二次见他时,他被宁徊风的’灭绝神术‘所制,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与虫大师一时都束手无策,可他却拼得受伤,用’嫁衣神功‘强行解开了禁制。然后我们一同去困龙山庄,在那里大家都被宁徊风用计困在那大铁罩中,他却巧用计谋诱宁徊风用火攻,从而助我们一举脱困。再后来他到了鸣佩峰,更是以棋力助四大家族击败了数百年来的强敌。
所以在我的眼中,他是一个十分自信、十分坚强、十分有本事,而且决不会被任何困难击垮的孩子……“他春风一般的目光停在小弦脸上,缓缓道,”我希望以后的小弦也永远是这个样子,什么事也难不住他!“小弦呆呆地听着林青讲述着自己的”光辉事迹“,心潮起伏,泪水满盈在眼眶中,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他忽然大声道:”林叔叔,这螃蟹都要凉了,我们快吃吧。吃饱了才好赶路。“他借垂头之机飞快地擦拭双眼。
林青大笑:”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敌人。
两人吃了一会儿,小弦忽抬起头道:“我早就听说过岳阳府中最有名的便是那岳阳楼,等会林叔叔带我去看看吧。”林青见小弦主动开口,知他听了自己的一席话后信心重拾,心中大觉欣慰,不禁微笑道:“岳阳楼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自应去见识一番。不过你可知道我为何不直接去岳阳楼,而是要先在这里看洞庭湖景?”小弦思索道:“人人到此皆要去岳阳楼,看到的东西亦是大同小异,全无新意。而我们现在却可先由另一个角度观看湖景,然后再去岳阳楼,或可另有收获。”林青赞许道:“小弦真聪明,我正是此意。”小弦赧颜:“林叔叔刚才夸我半天了,再说下去我会骄傲的。”林青拍拍额头道:“我刚才是在夸你么?我只是在讲故事罢了。”小弦心结已解,嘻嘻一笑:“哎呀,我还以为林叔叔说的那个少年英雄就是我呢,原来另有其人。日后若有机会,可一定要介绍给我相识。”林青听小弦说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这孩子心思敏锐,只可惜被景成像废了经脉,不然若将自己的一身所学传给他,日后必可成为江湖上顶天立地的人物。
小弦又问道:“林叔叔刚才说到江南三大名楼,除了岳阳楼外还有两个是什么?”林青答道:“一个是苏州的快活楼,被称为天下第一赌楼;另一个是扬州府的观月楼,那是江南名士路啸天夜观天象的处所。”小弦眼露向往之色:“天下第一赌楼!以前在清水小镇里,镇中有不少年轻人总是去赌档,我想跟着去看一下,却总被爹爹……”他说到这里,又想起父亲许漠洋已不在人世,胸口蓦然一紧,住口不语。
林青连忙转过话题:“你看你把蟹壳吃得满桌都是,若是真正的食客见到了,必是不屑。”小弦果然被林青引开注意力,奇道:“螃蟹不都是一个吃法么?总不能不剥壳就吃下去吧。”林青抚掌笑道:“你说对了。会吃螃蟹的人完全可以不破坏蟹壳,而把蟹肉吃得精光。”小弦咋舌道:“这怎么可能?林叔叔定是骗人。”林青正色道:“我确是听人说起此事。”小弦仍是一脸不信:“若是林叔叔能做到,我就相信。”林青倒是遇上了难题。他身为暗器之王,手上的感觉可谓是天下无双,却还从未以这一双驰名天下的巧手对付过盘中螃蟹,一时童心大起:“好,我们且来试试。”林青出身北方,甚少吃蟹,虽听说过有人能如此吃法,却不知那亦是要借用一整套细巧的工具。螃蟹全身都被硬壳包裹,要想仅仅凭借双手之力不破坏蟹壳而吃尽蟹肉,谈何容易。林青连试几次皆以失败告终,索性暗中运起神功,先以一股柔力护住蟹壳,再将内力缓缓注入蟹壳中,将那雪白的蟹肉如同变戏法般从蟹壳缝中挤出。
小弦看得目瞪口呆,林青哈哈一笑,将一块蟹肉塞入小弦大张的嘴中。
小弦摇头道:“林叔叔耍赖,我就不信别人都能像你这般吃蟹,他们可没有你这么好的武功……”他嘴里塞满了蟹肉,说话不免有些口齿不清。
林青正色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许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并不能因为未曾亲眼目睹而怀疑其真假。武功亦并非可以解决一切。”小弦不服道:“至少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有武功的人都可做到。”他一言出口,想到自己练武无望,神态颇不自然。
林青知道小弦对自己无法习武耿耿于怀,若不能解开这份心结,日后其纵有成就必也有限。他细细思索应该用何方法劝说,眉头突然一舒,问道:“你可听说过祈雨么?”小弦点点头:“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大旱,镇中的男男女女都排着队去庙中祈雨。说来也怪,过了几天,竟真的下起了大雨,大家都说是老天爷显灵呢。可是……”他挠挠头,“难道真有一个老天爷,在苍天之上看着尘世么?如果许愿真的灵验,为什么我小时候那么多的愿望却从来不曾实现?莫非老天爷也要看人行事,那就太不公平了。”林青笑道:“你许的是什么愿?” “我记得有一次特别想要一串糖葫芦,晚上睡觉前默默念了好多遍,满以为第二天醒来就会在床头看到糖葫芦,可是十几天后也没有踪影……”他说到这里,看到林青一脸忍俊不禁的笑意,连忙捂上嘴巴。
林青沉吟道:“我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偏偏如祈雨之举十有七八都会灵验,实是令我百思难解。后来随着见识渐长,我终于发现,祈雨之所以成功率极高,那是因为有成千上万的人一齐诚心祈祷的缘故。”小弦忍不住插言道:“难道几千人一齐帮我求糖葫芦,就能成功么?可惜没有机会试一试。”林青微笑着反问道:“明将军被尊为天下第一高手,但若让他全力运起流转神功,难道就能让老天下一场大雨么?”他看到小弦面露思索,续道,“在我看来,集合无数普通人的念力,完全可以做到武功高手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的事情,所以武功高低绝非最重要的,关键是要有专注的诚心与持之以恒的决心。”小弦所学的《天命宝典》本就是极注重精神力量,激发人体潜能。虽然林青并没有对小弦讲许多道理,却于旁敲侧击中引发了他对世间万物的思考,霎时间,小弦只觉得一种明悟隐隐浮现,却苦于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一时呆坐如入定老僧。
隔了良久,小弦抬起头来望着林青,眼神清澈犹若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潭,口唇翕动,缓缓而坚决地道:“林叔叔你放心,我不但要替父亲报仇,也一定会帮你击败明将军!”说着如武林好汉般伸出手来,欲与林青击掌而誓。
林青看着小弦大异往常的神情,心中亦微微一震,不由想到愚大师在鸣佩峰通天殿中所说的话,心想以这孩子绝佳的天资,虽被景成像废去经脉难以修习内功,但未必不能另辟蹊径,在武道上有所突破。他一念至此,已起传其衣钵之心。
林青微笑着伸出手掌与小弦相击,暗忖有空细细察看一下他体内经脉情况,或可有所挽救。
两人用过饭后,又去岳阳楼游历一番。眼见天色渐黑,在城中找家客栈住下。小弦心情极好,虽游玩了一天,却丝毫不觉疲累,非要拉着林青逛夜市,林青难得见小弦如此有兴致,也便由着他胡闹。
来到一条巷中,忽听旁边传来一声高叫:“买一赔一,只要眼力高明,便可发财。”侧头看去,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不停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小弦爱热闹,挤进人群中去看。却见一名二十余岁、面目黝黑的年轻人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三只木筒、一个小木块,也不知有何用?
那年轻人一面吆喝,一面双手不停摆动,移动那三只木筒,忽大喝一声,右手拿起一只木筒将那小木块一兜,眨眼间已将小木块扫入木筒,双手变换着将三只木筒不断移位,猛然停下。旁观的人群纷纷将手中铜板、银两押在三只木筒边。待年轻人揭开木筒后,若能押中小木块者便可赢得与所押相等值的财物,而猜不中者自是血本无归。
小弦这才知道原来这群人是在赌钱,他凝神细看年轻人的双手移动,几次下来便已瞧出些门道。他虽无武功,好歹亦算是见多识广,更是与林青、愚大师这等超一流的高手朝夕相处过,眼力自然高明。那年轻人虽然动作极快极隐蔽,却瞒不过小弦的眼睛,他认准小木块藏在中间那只木筒下,果然一猜即中,暗试几次皆不曾出丝毫差错,心头大是兴奋,只可惜身边并无银两,不然如此下去岂不将赢得钵满盆满,也可再请林青去酒楼中大吃一顿……
想到这里,小弦挤出人群,欲找林青借些银子做本钱。不过他长到十二岁,却还从未主动朝人要过钱财,以往在清水小镇中几乎无甚花销,想要什么许漠洋亦会买给他。而且他深知家中拮据,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因而此刻虽心痒难当,来到林青面前却嗫嚅着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林青在人群外瞧了半天,早猜到小弦的心意,微微一笑:“可是想借银子做本钱?”小弦红着脸点点头。林青也不多言,身边并无碎银,便掏出一锭十两的大银递给小弦。小弦伸手欲接,林青却将银子攥住不放:“你可想清楚了,若是输了怎么还我?”小弦急道:“我看准了,决不会输的。”林青大笑:“每一个赌徒上赌台前都当自己必定会赢,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我虽当你是朋友,却也不能白白借你银子去赌,万一输了,总不成逼你还钱,岂不太伤和气?”他倒不是吝惜银两,而是想让小弦明白,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这一道理。
小弦眼珠一转:“要么我给你一样东西做抵押。嗯,对了,若是我还不了银子,便教你一项绝技。”他见林青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急忙解释道,“你可不要瞧我不起,这门功夫乃是愚大师……咳,和我一同在棋盘上悟出来的,说起来我还算是弈天门的祖师呢。”小弦一心盼着能助林青击败明将军,纵是没有借银子的原因,也早想找机会把弈天诀告知林青。不过若仅说弈天诀传自愚大师似乎有些取巧,索性给自己加上些功劳,毕竟若不是他出言提醒,愚大师也未必能悟出弈天诀。
林青还是第一次听到弈天诀这名字,他神功盖世,自不会放在心上,但听小弦说得有趣,也便顺着他的意:“好,我们一言为定,若是你还不了银子,便收我入弈天门下,哈哈。”说着松手把银子交给小弦。
小弦兴冲冲地钻入人群中,看那年轻人眼花缭乱地一阵摆弄,认准小木块的方位,把十两银子放在中间木筒边。周围的人皆只押些铜钱,偶尔有些碎银亦不过二三两,小弦这锭大银在其中显得极为惹眼。
那年轻人抬头看了小弦一眼,淡然道:“想不到这位小兄弟竟是个大主顾,你可看准了么,若是输了可别怪我。”小弦笃定会赢,想了想道:“那我就只押五两吧,你且找我些碎银。”年轻人笑道:“小兄弟且不用着急,看看输赢再说吧。”他抬手将中间木筒揭开,竟然空无一物,再将右边木筒揭开,亦是不见那小木块。押中左首木筒的几人登时欢呼起来。
小弦这一惊非同小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他揉揉眼睛,挠挠脑袋,心想难道自己竟然看花眼了?
年轻人却不拿小弦那锭大银,低声道:“小兄弟还剩五两银子,要不要再赌一把试试,或许运气好便可赢回来。”他一面又大声吆喝众人,继续参赌下注。
小弦心想偶尔出错情有可原,决不致第二次还瞧不准,点点头:“好,再赌一把,还是五两银子。”年轻人故伎重施,手法却快了许多,良久方停。小弦屏息静气,目不转睛,相信这一次决不会再错,小心翼翼将银子摆在左边木筒边。
年轻人笑道:“小兄弟可瞧准了,不用再改了么?”小弦原本觉得必是手到擒来,经过上一局的意外,心头亦不由紧张起来。虽说本就打算把弈天诀告诉林青,但若是输得灰头土脸岂不令他这个弈天门的“祖师”面目无光?他再回思一遍刚才年轻人的手法,确信无误后方轻咬着嘴唇点点头,示意不再更改。
年轻人正要揭开木筒,一只莹白若玉的手忽从人群中探出,将一枚铜钱按在小弦那锭大银上,林青的声音淡然响起:“且慢,我也押左边木筒。”小弦抬头看着林青,嘻嘻一笑:“林叔叔也觉得好玩吧,不如多押些。”他心想林青既然出手,这次是决计不会输了。
身上的银子都给了你这小鬼,害得我只有这一枚铜钱了。“林青微微一笑,手一直不离那枚铜钱,抬头凝视年轻人,缓缓道:”大赌虽乱性,但小赌不过怡情之举,只要有赌品,原不必在乎赌注的大小。“那年轻人被林青的目光一罩,心头蓦然有些发虚,舔舔干燥的嘴唇:”这位兄台说得不错,原只是在下混口饭吃的小玩艺儿,又不必赌得倾家荡产。“他抬手欲揭木筒,神色却一变,似是发觉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小弦将年轻人脸上的表情看在眼里,只道他必是输了,大声道:”快揭开木筒啊。“年轻人苦笑道:”小兄弟,你赢了。“他揭开木筒,小木块果在其中。旁人或输或赢,庆幸与惋惜声一并响了起来。
小弦捞回了本钱,大是兴奋:”再来再来。“年轻人却收起摊子,对四周一拱手:”今日小弟家中有事,改天再赌吧。“临走前冷冷盯了林青一眼,转身离去。
小弦大觉扫兴,却不把十两银子还给林青,而是放入怀中:”这岳阳府中只怕有不少赌钱的,这银子我先留着,免得到时又朝林叔叔借。“林青含笑点头。
林青带着小弦走出几步,小弦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问道:”林叔叔你是不是使了什么手段,为何那年轻人急着走了?而且第一局我也输得莫名其妙,幸好未将银子全部押上,不然……嘻嘻。“林青不答反问道:”你既然看准了要赢,为何又收回一半的赌注?“小弦笑道:”我本来想那人小本生意也怪可怜的,若是一下子输十两银子,只怕晚上会急火攻心睡不着觉。谁知却因祸得福,看来果然是好心有好报。“林青暗暗赞许,淡然道:”想不到你年纪虽小,却有一份侠义心肠。“小弦赧颜道:”我这算什么啊,最多有一些同情心罢了!要是身怀绝世武功,能够除暴安良、铲强扶弱,那才叫侠义心肠。“林青正色道:”不然。侠行义举不分事情大小,亦与武功高低无关。记得几年前江州府大荒,田旱不收,饿殍遍野,却有一名绸缎商人刘忠强散尽家财,买粮赈灾。其人虽并无武功,但在我心目中,他的所作所为比许多自称’大侠‘的江湖豪客更令人心生敬重。所以,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只要有一份侠心义胆,便不会比任何人逊色。“小弦一怔,知道林青正借机点拨自己,便将这番话牢牢记在心里,不过仍觉得若有武功在身,更可以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心中犹不能全然释怀。
林青续道:”本来我倒想好好惩戒一下那年轻人,但见你有这份侠义之心,也便警告他一下作罢。“小弦奇道:”为何要惩戒他?“林青耸肩大笑:”所谓十赌九骗,你以为他真是公平地与你赌么?若不是我押上那一枚铜板,你纵是押上一百两银子,也会输得精光。“小弦百思不得其解:”我也觉得第二局林叔叔押上铜钱后那年轻人的神色有些古怪。难道他使诈么?“林青问道:”你可记得第一局他是如何揭开木筒的?“小弦略一回想,恍然大悟:”对了,那年轻人先揭开中间的木筒,再揭开右边木筒,却没有揭开左边的木筒。大家都认为既然木块不在那两个空筒中,自然必在左边木筒里了。极有可能三个木筒都是空的,他看哪一方押得银钱少,便让哪一方赢。“他复又摇摇头,”可是,当时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看,难道还能作假,把那小木块凭空变走不成?“林青笑道:”这些走江湖的人手法诡异,虚虚实实,只不过略施小计,便把堂堂弈天门的祖师难住了。“小弦也不顾林青的调笑,苦思那年轻人的手法,却想不出破绽,只得请教林青。林青解释道:”若我猜得不错,那小木块中应该嵌有铁片,而木筒的顶端则有磁石。你的眼力其实无错,但那年轻人却利用磁石之力将木块吸在木筒顶部,揭开木筒时仅露底端一线,自然就看不到那小木块了。而我刚才右手一直按在那铜板上,却是暗用内家真力将木块吸在地上,那年轻人也算有些见识,知道敌不过我,便匆匆逃路。“小弦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林青提到赌品之语,原来早就看出那年轻人投机取巧,眉头一皱:”可是磁、铁相吸乃是天经地义之事,那年轻人却怎么控制何时吸取呢?他可没有林叔叔的惊人武功,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摆地摊骗人钱财了。“林青道:”你莫要小看这些江湖骗子,他们能以之敛财,皆有自己的一套行头。那木筒决不简单,必是精制之物,那年轻人手法熟练,自然有方法控制,比如内设夹板用以隔断磁石吸力,或是在袖中暗藏磁石抵消磁力……种种巧妙的手法,局外人无从想象。“小弦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又后悔自己没有在鸣佩峰的后山向愚大师多学些机关之术。
两人边走边说。忽见前方围来十几条黑衣汉子,刚才那名年轻人亦在其中,一面对林青指点不休,一面朝身边一位大汉说着什么。那大汉身长八尺,高大魁梧,看来是领头之人。
林青心知来者不善,自己揭破了那年轻人的骗术,对方怕是意图报复。他自不会把这些人放在心上,携着小弦站在原地,静观对方的行动。
那大汉阔步走来,先朝林青抱拳道:”在下’岳阳赌王‘秦龙,这位老兄身手不凡,可否将姓名来历相告。“林青见对方不曾失了礼数,倒也不便发作,随口道:”久仰久仰,不知秦兄有何见教?“秦龙冷笑道:”难道兄台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为何不敢报上姓名?“小弦忍不住道:”’岳阳赌王‘好大名声么?我叔叔对你说声’久仰‘也就罢了,难道还让你把’久仰‘送回来不成?“却见林青瞪了自己一眼,神情似是有些不快,连忙住口不语。
小弦这句话虽是装成大人的口气,却是不伦不类,颇为拗口。那帮人想了想方才明白过来,齐齐哄然。秦龙面上已隐含怒意。林青淡然道:”小孩子说话不知轻重,秦兄莫怪。“秦龙本欲借机发作,但见林青被自家十几名兄弟围在中间,仍是气定神闲、不卑不亢、毫无惧色,倒也不敢轻易招惹:”你既然不愿说出姓名,我秦龙也就不必攀交情。敢拆我兄弟的台,想必手下亦有几分本事。可愿与我再赌一把?“林青笑道:”赌王邀请,岂敢不从。不知秦兄打算如何赌?“秦龙摸不准林青的虚实,他虽自称”岳阳赌王“,其实亦不过只是地方一霸,武技稀疏平常,听那年轻人说林青破解了磁石吸力,如何能想到是凭了绝顶的内家真力,还道亦是江湖人的把戏。
当下他大声道:”既然要赌,就要凭真材实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也不必使出来了。我便与你掷骰子,一把定胜负。“林青耸耸肩膀:”悉听尊便。“他从怀里掏出十几张银票,微笑道,”若是小弟输了,这些银票便姓秦了。“秦龙眼力倒好,见那十几张银票皆面额极大,略略估计已有七八千两,怔了一下,招手叫来一名黑衣大汉,嘱咐两句,那名大汉如飞跑去。
秦龙转身对林青道:”我手头并无这许多银票,这就叫兄弟回去拿,还请兄台稍等片刻。“林青本以为这秦龙必也是骗人钱财的欺诈之辈,听他如此说倒愣住了,豪气大笑道:”虽未请教秦兄的赌技,却已见识了秦兄的赌品。小弟尚有些事情,不妨先赌了再说,这些银票权算五千两吧。“秦龙自然知道那些银票决不止五千之数,一跷拇指:”兄台如此爽快,我秦龙也不客气。若到小弟的场子里赌难免令兄台生疑,我们就在这里来吧。如果我秦龙输了,明早午前定会将五千两银子送至兄台的住所。“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三只骰子,送到林青面前请他检验。
林青倒也欣赏他的豪气,略一摆手:”不必验了,请秦兄掷吧。“他盘膝随意坐在地上,”也不必用骰筒,就这样掷吧,点大为胜。“秦龙又是一愣,这地面凹凸不平,纵有精熟的手法,亦很难控制掷出的点数,这个提议可谓是极有挑战性。但他大话说在前面,岳阳赌王岂能临阵退缩,一咬牙,将三只骰子紧紧握在手中,吹一口气,撒了出去。一时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三只骰子上!
——地面不比平整的赌桌,三颗骰子在地上几度弹跳,滴溜溜乱转,终于停了下来,赫然全是六点朝上,竟一把掷出了至尊十八点!秦龙的手下登时掌声雷动,秦龙认清点数,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平生赌过无数次,亦不乏一掷千金的豪赌,但却从无一次像这般没有丝毫把握,本想能掷出十四五点以上就算不错,不料鸿运当头,误打误撞竟掷出十八点,但觉在赌场上混迹了半辈子,唯有此掷才算有些赌王风范,一面暗中悄悄拭去额上流下的冷汗。
这下倒是轮到林青愣住了,以他暗器王妙绝天下的手上功夫,尚无十足把握在如此起伏的地面上掷出十八点,偏偏秦龙竟一掷成功,当真是始料不及。若是在赌场里,庄家掷出至尊已是通杀,刚才虽未事先讲明谁是庄家,尚可尽力掷出十八点扳得平手,但林青何等人物,岂会效市井之徒耍赖,更何况他实在也没有十足信心,能依样掷出十八点。
他苦笑一声,将银票塞到秦龙怀里:”秦兄果然不愧是岳阳赌王,小弟甘拜下风。“说罢起身拉着小弦就走。小弦还想再说什么,被林青锐利的目光扫来,几句话硬生生憋在喉间,乖乖随他去了。
只听那秦龙犹在后面追叫道:”兄台如此风度,不妨与我交个朋友。“林青不愿多生事端,头也不回,哈哈一笑:”小弟此刻心疼银子,日后有机会再与秦兄结交吧。“瞬间两人便消失在黑夜中。
到了僻静处,林青方才停下脚步。小弦急急问道:”难道就任他们把银子赢去了?“林青盯着他:”难道你想让我再强抢回来?“小弦语塞,心头觉得十分窝囊。在他心目中的大侠都是无往不胜,何况是名动天下的暗器王、自己最崇拜的大英雄,又怎么会输给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江湖混混?
林青叹道:”愿赌就要服输。对方胜得光明磊落,我亦输得无话可说。若是不服,尽可下次再赢回来。“他苦笑一声,”其实我本想这些地头蛇的银子原也出于百姓,赢他一笔稍作惩罚也好。但既然技不如人,也只好权当成一次教训。“小弦一跳而起:”那我们快去再找那个岳阳赌王赌一场,我就不信林叔叔还会大意输给他。“林青冷哼一声:”我要你记住两件事。第一,输了就是输了,自己大意绝非是一个好借口。若是你与人交手时大意被杀,难道还可以再重来一次?所以决不要小看任何人、任何事,要想永远不败,首先就要让自己做到最好!“小弦一震,恭恭敬敬地垂手应道:”林叔叔说得对,我记住了。第二件事是什么?“林青苦笑:”第二,我没有本钱,所以无法再去赢回来。我们现在总共就只有那十两银子了……“他又瞪一眼张口结舌的小弦,厉声道,”你休提刚才秦龙亦没有带足银子之事,做人须得有诚信,不但要诚于人,还要诚于己!“小弦本来确有此意,被林青抢先一步驳得哑口无言,吐吐舌头。
林青又道:”你可知刚才你说话时我为何瞪你一眼?“小弦嘟嘴道:”想必是怪我多嘴了。“林青被小弦的样子惹得一笑,旋即板起脸:”我并不是嫌你多嘴,而是你那句话分明有瞧不起对方的意思。人在江湖,皆有不得已之处。像那秦龙既然领着一帮兄弟,总要替他们撑腰,找上我亦是在情理之中,你又何必语含讥讽,太过没有风度……“小弦忍不住插口道:”难道对付恶人,我们也不能先数落他们几句么?“林青正色道:”那可不一样。口才犀利者足抵千军,春秋战国时的雄辩家苏秦、张仪等人凭三寸不烂之舌拜相建业,谁可说他们不是?与敌对战,你若能激得对方心浮气躁,亦是你的本事。但切不可逞一时口舌之快,徒然树敌。像那秦龙等人并未对我们恶言相加,而是依足江湖规矩见面,何况你也不知他们是否犯有大恶,虽不过是普通人物,却理应得到我们的尊重。“林青见小弦垂首不语,轻抚他的头:”世间人物万象,没有谁比谁更高一等。像我年纪比你大,名声比你响,难道我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随意数落你么?像那些身患残疾之人,难道我们就可以因为自身无恙而嘲笑他们吗?“小弦拉住林青的手:”林叔叔不要生气,我知道错了。“以前许漠洋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他却都听不入耳,只觉自己年龄还小,偶尔骄纵一下亦无不可,直到今日听了林青的这番话,才真正明白了一些道理。
林青知道以小弦倔强的脾气,能如此主动认错实属难得,他慈爱地看小弦一眼,笑道:”今日教训你一番,可莫要记林叔叔的仇,你爹爹虽不在了,我亦有责任努力让你做一个行为无缺的人。“小弦想起许漠洋,眼圈一红,拉紧林青的手,只想大声说:”在我心目中,就当你如爹爹一般。“终于还是吐不出口。
林青微微一笑,有意逗小弦舒怀:”走吧,我们先回客栈休息,有时间还要听你给我好好讲讲弈天诀呢。“小弦哈哈大笑,又小声道:”我们只剩十两银子了,可莫要被客栈掌柜扫地出门。“林青亦觉好笑:”放心吧,有林叔叔在,断不会让你入了丐帮行乞。“说话间两人回到客栈,刚入房间,林青蓦然停步,望着桌上,眼中精光一现。
桌上赫然多出一张白纸,一堆银两。
纸上只有简单的几句话:林兄见字安!
一别六年,心甚念之。
闻君欲赴京师重晤旧友,奈何盘缠尽失,困于岳阳。故备纹银二百两相赠,以免受路途颠簸之苦。
(下期待续)
悬念:是谁写的这封信?可以用怪异的答案,让大家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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